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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閂上!」
「自然是到了京里,見機行事;譬如高家現在起來了,不妨燒燒冷灶。反正四阿哥這方面的人,多聯絡聯絡,將來必有好處。」曹震又說,「我實在很想跟四叔去走一趟,無奈四叔一走,我必得留下來。家裡總不能沒有人。」
誤會太深,非片刻間口舌所能解釋;越辯可能越壞,曹俯只有長跪不起。
「你回去吧!」曹老太太說,「你明兒告訴芹官,叫他安心養傷;凡事有我。」
「你也不必跟我分辯;只記著有這回事就是了。」曹老太太忽然問道:「你見了你四叔沒有?」
「既是小故,何以被逐?倒要請教。」
「我在本衙門三十年,歷事三任,府上的家事,自然清楚。堂翁的處境,我亦了解;雖說凡事須稟慈命而行,不過到底是堂翁領著織造的差使;出了岔子,責有攸歸,堂翁豈能辭咎?心所謂危,不敢不言;知我罪我,在所不計了。」
於是,震二奶奶便談曹覜責罰芹官的前因後果;在曹震來說,是想都想不到的事,自然深感興趣,也深感關切,一直談到三更天,倦意侵襲,呵欠連連,方始住口。
「便衣。」
到了年羹堯跋扈不臣,皇帝決定拿他開刀時,胡鳳翚遭受了考驗;皇帝心想,這是給他一個好機會,如果他把君臣之分、公私之別弄得很清楚,在年羹堯貶為杭州將軍,赴任途中的真情實況,儘力打探明白,一一密奏,那就證明了他還是可以重用的。
「我是從你太太話裏面聽出來的。」
轉念一想,恍然大悟,這件皮袍是塊敲門磚;便不作聲,只看震二奶奶如何處置。
「有這樣的事!」錦兒驚問:「為什麼?」
「記住!記住!一輩子都記住嬸娘的好處。」說著,曹世隆伏在地上給震二奶奶磕了個頭。
「不忙!」曹震向秋月說,「勞駕,叫人到我那裡說一聲,有隻樟木箱,上面貼個『福』字的,別動!是我要孝敬老太太的。」
到得萱榮堂,又不免躊躇,曹老太太得知芹官挨打,一定心疼;倘或打得不重,不如瞞住為妙。但誰知道打得重不重呢?
因此,屏聲息氣,側目靜聽;只聽錦兒說道:「荷包倒有一個。喏,在這裏。」
這還是不久以前的事。曹老太太雖曾聽說,不知其詳;此刻聽曹震細談經過,不免嗟嘆了一番,「你看,當初他逼你舅公,一點都不留餘地!」她說,「那知道如今下場,比你舅公更慘。為人總是厚道的好!」
「自然早去睡了。」
曹俯等於吃了個啞巴虧,著實煩惱;回去在換衣服時,猶自嗟嘆不絕,季姨娘不明就裡,悄悄找跟隨的小廝一問,才知其事;很高興地在心裏想:時候差不多了;該是抖露「真相」的時候了。
「不能讓老太太看見芹官那模樣!」春雨說,「不然有一場氣好嘔。」
春雨方寸大亂;不知如何處置,勉強定一定神說:「你再去看一看,到底怎麼樣了?」
「怎麼?錢也收齊了,中秋也快到了,你不回家過節,待在杭州幹什麼?莫非——,」曹老太太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是杭州有什麼人拖住你不放。」
秀才娘子目瞪口呆;告到當官,問出姦夫竟是駐防的旗人,名叫色楞額;等錄了供,右翼副都統衙門一角公文,將色楞額提了,自行用「軍法處置」,留在上元縣衙門的,竟是沒有姦夫的一樁奸|情案子。
於是,皇帝想到了胡鳳翚,同時也浮起了一陣厭惡的感覺。當初用胡鳳翚,本因他是年妃的姊夫,與年羹堯郎舅之親,一定赤膽忠心,唯命是從,所以派他為蘇州織造;像先帝之重用曹寅一樣,寄望他能為皇帝在江南的耳目。那知胡鳳翚的行為,與他的期望正好相反:
一提芹官,效驗如神;曹老太太偏過身子,手指著芹官跟馬夫人說:「你看看!你心疼不心疼?打得那個樣子。」
將信接到手中,一看稱呼是「遲公老公祖大人」;自稱「治晚」,便知出信人是上元縣的一名秀才。信中開頭是頌揚的客套;接下來敘事,先說人命關天,職司民牧者豈能不聞不問?話中隱含責備之意。曹俯心中詫異,不知張欽為什麼要將這封信拿給他看時,入眼一句:「側聞織造曹家,虐婢致死」;不由得大吃一驚!
「事情難辦就在這裏——。」
過了有五、六天,曹世隆到中門上來要求見震二奶奶,手裡挾一個大包裹,說是來送還皮袍。值班的嬤嬤傳話進去,錦兒不免詫異,當時明明白白說清楚,皮袍是送他的;他還請安道了謝,說了好些「嬸娘疼他」的話,何以如今卻又來送還呢?
轉念到此,汗流浹背;正在措詞解釋時,只見張欽拱拱手說:「告辭。」一面說,一面起身,大踏步向外便走,帶點拂袖而去的模樣,亦是不容主人作何解釋。
「好!三天消了腫,我賞你一罐好酒喝。」
「千萬別哭,要像個大人樣子;別惹老太太傷心。」春雨又說,「偏爭口氣給四老爺看;要裝得不在乎。」
「是。」
「那知道呢?拿戒尺打手心;打到第四下,芹官哭了。」阿祥又說:「從窗外看進去,四老爺還是真打;不是嚇唬嚇唬他就算了的。」
她的話剛完,震二奶奶已經一面掀簾而出,一面問道:「你們在說什麼?」她看一看她們的臉,「出了什麼事?」
「花不了多少錢;也就是一點心而已。」曹震笑道:「什麼東西,我先賣個關子。回頭老太太看了就知道了。」
「我也是聽來的,真假不得而知。」季姨娘朝外張望了一下,壓低了聲音說:「有人打她的主意,色膽包天,大白天拉拉扯扯的;讓裏面太太發覺了,狠狠地罵了她一頓。楚珍委屈到了家,才跳到井裡去的。」
聽錦兒拉長了聲音,欲語不語;曹震一顆心都快跳出來了。只為緊張過度,喉頭髮癢,不自覺地咳出聲來。
「不知道。看樣子,四老爺生的氣不小。」
「是打碎了瓷器,裏面太太說了她幾句;她又回嘴,裏面太太不要她了。那知道心眼兒狹,自己尋了死路。」
春雨看了震二奶奶一眼,方始答說:「原說楚珍跳井是打碎了一樣磁器,太太說了她幾句,她一時想不開就跳了井。按這個說法,芹官就得回答,以後是打碎了磁器;他怕四老爺問他,好好在摺錫箔,怎麼會打碎磁器?不是前言不符后語?所以沒有敢作聲。」
「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曹時英一楞,「這,這似乎用不著報官。」他囁嚅著說,「就跟病死的一樣,也不是什麼命案。」
聽得這話,錦兒大出意外,脫口說道:「既然震二奶奶要送你,你也不必客氣。一千銀子兩三年的澆裹,也是難得的機會。」
「何以見得?也許是,有人特為綉了送他的私情表記?」
錦兒不答,然後嘆口氣說:「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熬得出頭?」
這話說得更露骨了,曹俯聽入耳中,摧肝裂膽驚痛;原來母子骨肉之間,還有這樣勢利的猜疑在,這是從何說起?
「應該,應該!」曹世隆不等她說完,便拱拱手告辭而去。
聽這一說,震二奶奶就不再固勸了,因為她也存著同樣的疑團,希望破解;當下派夏雲由輪值坐夜的老媽子,先到雙芝仙館去通知;曹老太太特別叮囑,如果芹官已經熟睡,就不必叫醒他。
曹世隆居然毫無窘色,站起身來笑嘻嘻地答說:「原是給嬸娘送元寶來的。」
曹俯本職是內務府員外郎,只算司官;但領著織造的差使,即是本衙門的堂官,所以雅爾泰稱他「堂翁」。這位「堂翁」自然知道他是指震二奶奶而言,心以為然,卻只能保持沉默。
見此光景,在場的下人,一齊都下跪;曹老太太卻毫不為動,「你們攔不住我!打這兒我就動身『回旗』。」她說:「曹泰,你去備轎。」
「嗐!」曹老太太嘆口氣,「我真也不明白!你就算為大家不必替你擔心,好歹也敷衍了過去。打疼了沒有?」
雅爾泰看他迂得如此,大不以為然;本來想說:內外有別。曹老太太雖是一家之主,究竟不宜干預公事。但深知曹俯純孝,說這話或者有傷人子之心;成了逆耳的忠言。但退一步論,有件事卻很可以說一說。
「不可!這是家母的意思,不便違背。」
「更談不上。那些人那裡有什麼真情。」
「是!」曹震又說,「其實有時候也不在乎禮的輕重,最要緊的是腳頭要勤。四叔——,」他遲疑了一下才說:「就是名士派重了一點兒,懶得上門。知道他的,說是名士習氣;不知道的就說他眼界高,看不起人。這一層,實在很吃虧。」
「你一定很喜歡她吧?」
「當然!只有她的嫌疑最重。你悄悄兒打聽清楚了來告訴我。」
「老太太再不請回去,我們就都跪在這兒。」震二奶奶介面說道:「別的都還不打緊,耽誤了芹官敷藥,可不是鬧著玩的事。」
「說得是!」曹世隆深深點頭,「不過,銀數是一千一百;多下的零頭數送錦姑娘買朵花戴。」
「何必先跟她說,到時候她自然知道。」
這番話聽得曹俯一時作聲不得。細味張欽的語意,似乎要將小事化大,有意使人難堪。果然成了新聞,人人批評曹家待下刻薄;兩世清名,一旦毀在自己手中;將來有何面目,復見父兄于泉台之下?
來時是未初,一直談到快上燈,震二奶奶要到萱榮堂去伺候晚飯,曹世隆方始辭去。他的境況,震二奶奶已經深知;不久,內務府示意,應該進貢箋紙、毛筆,震二奶奶便跟曹震說了,派了曹世隆一個採辦的差使,領了四百兩銀子,到浙江湖州府去定造上用的紙筆。
曹俯發覺自己的話又說錯了!張欽此來,或者並無惡意,只是想賣個好;雖說人命案大,大可化小,小可化無。如今說是「不妨傳案一訊」,竟像是不在乎此案擴大的意思,無怪乎張欽有此語氣。

「人呢?」曹老太太說,九*九*藏*書「怎麼還不放芹官回來。」
「春雨姊,春雨姊,不好了!趕快想法子!」
「後來呢?」
「是啊!有話慢慢兒說。」馬夫人會過意來了,是跟曹俯嘔氣,便又說道:「就『回旗』也得收拾收拾啊!」
來得第三天,曹世隆復又進府;這一次沒有見著震二奶奶,由錦兒傳話給他,已跟副都統夫人說好了,色楞額不會到案作證。副都統衙門會有公事給上元縣。
「有這樣的事?」
剛喊得一聲「曹泰」;他轉念想到,當著張欽追問此事,如是子虛烏有,倒還罷了;萬一真有其事,而自己居然一無所知,豈非天大的笑話?因此,他改了主意,向張欽告個罪,容他去查問清楚,再作回答。
「你在外面站一宵好了。」
「喔,多謝,多謝!」曹世隆問道:「不知道回覆的公事上怎麼說?」
連喊兩聲,出現了一個人;阿祥一見大喜,正是他要找的春雨。
「果然是老太太改的,倒也罷了。只怕有人挾天子以令諸侯,甚至狐假虎威。堂翁,不可不察。」
「老太太別慌;也許沒事。」震二奶奶扶著她的胳膊,想按捺她坐下;不過曹老太太將手一甩,竟管自己往外走。
話雖如此,錦兒還是起來開了門;剛從夾被中起身,身子是暖的,散布出甜甜的薌澤,曹震一把將她抱住,說一聲:「想死我了!」隨即就去親她的嘴。
「楚珍可惡!也不過讓主母責備了幾句,就活都不想活了!她倒不想想,裏面太太平時待她的好處;這樣糊裡糊塗地尋死,縱不自惜,也當想到這一來會不會陷主人于不義!」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曹震忽然似笑非笑,一臉詭秘地說:「今兒個,咱們三個睡一床,好不好?」
「自然有多的。二爺在杭州買的扇子——。」
「人家可是告了咱們一狀,說什麼虐婢致死!上元縣的張大老爺特為上門責問來了。」
「分明是你不容我有立足之地,反而倒打一耙!哼,」曹老太太冷笑,「總而言之,我們一走,你就乾淨了!」
震二奶奶聽完經過,沉吟了好一會說:「我倒不怕作孽;只覺得對你沒有多大好處,劉監生他們佔了這麼大一個便宜,有點兒犯不著。」
本來請假先要告知曹俯;這一回卻是例外,中門上傳話出來,說「老太太交代」,派阿祥直接到塾里告知老師。曹俯知道了這回事,暗暗嘆口氣,懶得再管了。
說到這裏,想起親子早亡,又心疼芹官,不覺流下淚來。馬夫人是早含了一泡淚水在眼中的,此時自然也忍不住了,背轉身去,抽出手絹兒,悄悄拭眼。
「那麼,到底是為什麼尋死的呢?」
「我問你,你母親屋裡的丫頭楚珍,那裡去了?」
「沒有。」
這樣子不像作假;而且也看到她穿的是一條玄色綢褲,那就連「身上來」的話也不假。不過他還是半推半就地出了卧室,來到錦兒所住的廂房。
於是震二奶奶一手撐地,一手拉著芹官,就勢站了起來,轉臉對秋月說:「老太太那裡必有『玉樹神油』,你趕緊把它找出來!」
縣官倒還明白,心知內有蹊蹺,但為人膽小怕事,牽涉到旗丁,不敢往深處去研求。只從寬照「和姦各杖八十」的律例,准予收贖,繳納四兩銀子,便可回家。
曹俯語塞,自悔措詞不當;想了一下說:「此婢之父,是織造署一個畫花樣的工人,姓何。不妨傳案一訊。」
雅爾泰的話,本就是對曹震而發的;曹俯有心整飭,亦要等曹震回來再問,方有效果。如今這一問,成了打草驚蛇;震二奶奶立刻就知道了。
「不!我在這裏坐等。」
那種樣子,就有些桀驁不馴的意味;曹俯認為他毫無愧悔之心,這第四下便打得更重。芹官覺得委屈太甚,不由得哭出聲來。
這封信沒有最後一張,顯然的,張欽是故意將它抽掉,免得泄漏寫信人的姓名。但曹俯並不關心是誰告密;他關心的是此事的真假。
「問你自己!」震二奶奶笑道,「如果你出門,是像四老爺那樣,不沾葷腥,人家又何必防得你像賊一樣?」
曹泰答應著,卻不知如何處置;就這時候,有人喊了一聲:「太太來了!」
下一天,曹世隆託名道謝,又來求見;而就從這天開始,趙嬤嬤得到通知,只要他一來,不必通報,直接領了去見就是。
「誰要他跪在那裡?他儘管請便!」
曹世隆來說人情,便是為了這件事;他是由聚寶門外甘露庵住持的介紹,受劉監生之託,只要能設法阻止色楞額到案,或者雖到案而不翻供,願意送一千兩銀子,作為謝禮。
「不是去找老何了嗎?」震二奶奶問道:「怎麼還不來?」
「是。」芹官一走近書桌,才發現有一支紫檀所制、兩寸來寬、五六分厚的戒尺,放在曹俯伸手可及之處。
於是曹世隆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震二奶奶。談這件案子時,他變更了一些情節;說色楞額跟秀才娘子,確有奸|情;何家是買出色楞額來說假話。因此,色楞額如果不到案或者到案而不翻供,並無愧於良心;從中促成其事的,也不算作孽。
等他湖州回來,曹震已經到杭州去了。曹世隆很會做人,外面從曹俯到幕友,都送了一份精緻紙筆;裏面是送了兩大簍湖州特產的酥糖之類的茶食,當然,震二奶奶那裡另有孝敬。
曹震默然,想想自己也有些不對,便讓步了。「好吧!」他坐了下來,「談正經吧。」
這一聲便不妙了!關門或許是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話要說,作個防備;閂門是為什麼呢?為了防備自己逃走?
「那時候楚珍在幹什麼?」
誰知他自己證明了他大負委任!當年羹堯逗留在兩淮,遷延不進時,胡鳳翚竟悄悄買舟,專程到淮安與年羹堯秘密會面。皇帝接到的密報是,郎舅二人,曾經抱頭痛哭。這一下,引發了皇帝的殺機。但直到年羹堯被殺以後,方始免了胡鳳翚的差使;正好派高斌接任。同時另有密諭,痛責胡鳳翚,命他即日卸任回京。胡鳳翚料知此行必無僥倖之理;與他的妻子,也就是年貴妃的胞姐,雙雙懸樑,做了同命鴛鴦。
曹俯還在思索,如何將自己所說的,那句易於引起誤會的話,收了回來;不道誤會已經造成,而且立即發作了。
最後兩句話,季姨娘聽不明白;但前面的話,含意為何,不難明白;無非是說楚珍為小事投井,心地糊塗,這是個難得的機會,豈容輕易錯過。
「對了!我還不想睡。」
「為什麼?」春雨大驚,「四老爺為什麼揍他?」
芹官嚇得要哭;但意識到自己是大人了,就不知那裡來的勇氣,毅然決然將手伸了出去。
「何必?」震二奶奶是要籠絡錦兒,特示寬大,「去吧!去吧!」一面說,一面用手來推。
「還沒有。」
春雨頰上,頓時浮起兩片紅暈;「二奶奶也是!」她窘笑著說,「怎麼拿我開胃?」
曹俯心如刀絞,為好反而成仇;卻又是無可辯白的誤解,實在令人灰心泄氣。於今唯有記住「順者為孝」這句成語了。
「你眼皮子真淺,三百兩銀子就說是很大的好處了!」震二奶奶緊接著說,「本來我也不短這一弔銀子使,犯不著跟人家去討一個人情。為了你,可就說不得了;你叫他們送你兩千銀子,我一個子兒不要,替你白當差。」
「孫老太太可不如老太太健旺,眼都快瞎了。我見過她三回,每一回都念著老太太,說明年春天打發人來接老太太到杭州去燒香。」
「打了兩下?怎麼打法?」
這一問將芹官問住了。因為馬夫人、震二奶奶口中所說的,楚珍的死因是,打碎了瓷器,為馬夫人所責,一時心拙,遽而輕生;如果照此回答,曹俯反問一句:既然在摺錫箔,何以又會打碎瓷器?豈非語言不符?
到了月底,襄綸照例送揭單來;震二奶奶一看多出來一千一百銀子,不免詫異,吩咐錦兒去問一問,帳目可是錯了?
曹俯楞住了,「那怎麼辦?」他說,「總不能兩手空空進京吧?」
「也不知道她安著什麼心思?」震二奶奶又說,「常時半夜裡,悄沒聲息地在雙芝仙館外頭站著;有一次讓小蓮撞見了,嚇得個半死。」
震二奶奶要算的帳是季姨娘的帳——由於錦兒、春雨、妙英與秋月的合作,芹官挨那一頓手心的緣故,大致已經了解,是季姨娘在「四老爺」面前進讒,說芹官下流,調戲楚珍;為馬夫人發覺,芹官溜之大吉,而楚珍受責,竟致被逐,既羞且憤,以致投井。
「是裏面交代的,不用告訴四老爺。」
「我要審你!」錦兒笑道:「你在杭州乾的好事;替我從實招來!」
雅爾泰則如骨梗在喉,既吐不能自已,復又說道:「堂翁不論于公于私,都不應該默爾以息。這個息正就是姑息,足以僨事,譬如上次上用綢緞落色,我早就知道是可預見之事;採辦的顏料不地道,工又不夠,那裡能逃得過上面的挑剔?我記得這話,我跟堂翁隱約提過的。」
曹老太太默然。回想當時曹俯對福彭襲爵,不以為應該特為致賀,想法不錯;如今聽曹震的話,也有道理。到底該聽誰的,一時究難判斷。
「啐!我說了一句話,你就當不起;你那樣下死手打芹官,他就當得起了?你說你管教侄兒,是為的榮宗耀祖;當日你伯父又是怎麼管教你這個侄兒來的?莫非也是動輒罵、動輒打,從不給好臉嘴你看嗎?」
「那不同!」震二奶奶開玩笑似地說:「我可沒有功夫喝『像姑』的醋。」
最後一句,語氣特重,便有賭氣的意味;曹太夫人冷笑說道:「你也不必跟我賭氣。你算是芹官的胞叔,沒老子的孤兒,你自然要打就打。想來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了,不如早早離了你,大家乾淨。」她提高了聲音又說:「你們去看轎!我和你太太、芹官,立刻回旗。」
「老爺也應該想像得到,有誰敢read.99csw.com擅自進入中門?」
「四叔也不見得能見皇上。上一次進京,就沒有召見。進了京,主要的還是得跟十三爺拉緊了。喔,」曹震突然想起,「小王子襲了爵,不知道送了賀禮沒有?」
等芹官到得鵲玉軒,便感到氣氛異樣,一個個臉無笑容,且有憂色,彷彿將有大禍臨頭似地。他很想問一問,緣何有此光景,卻不知如何措詞?只問得一聲:「四老爺呢?」
「老太太看呢?我的話在不在理上?」曹震催問著。
馬夫人還弄不明白,何以會出現這樣糟糕的局面?一時不知所答;只聽震二奶奶說:「請太太先把老太太勸回去;有話盡不妨慢慢兒說。」
這一聲嚷,吸引了所有的人的視線;秋月乖覺,輕聲說一句:「大概是芹官,請老太太看看去。」不由分說地,將她扶了進去。
當然,秀才娘子是不能再回夫家了!劉監生設此一條毒計,就是要以「七出之條」中的「淫佚」一條,逐出秀才娘子,以便謀產。秀才娘子無端受此奇辱,痛不欲生;她的父兄自然也要為她伸冤,勸她忍死須臾,以待昭雪。秀才娘子含著眼淚答應了。
為了他遲疑難答,面現驚懼;曹俯越發覺季姨娘所言不虛。當然,他不能問芹官如何逼|奸;楚珍如何不從?想了一下問道:「我再問你,你母親怎麼罵你?」

「涼快倒是涼快!過堂風太大;老太太還是請回去吧!」震二奶奶說,「等芹官一進來,就讓他到老太太那裡,不就成了嗎?」
曹老太太默然;曹俯亦是低著頭無話可說。震二奶奶原只在外面晃了一下;此時便說:「四叔也是鬧了一身汗;我看先請回去歇著吧!」
這是情理上勢所必然的事,曹俯亦不能責他擅專;只問:「張大老爺穿的是官服,還是便衣。」
「怎麼叫好,怎麼叫不好?」曹震一翻身,捧著她的臉說,「咱們現在不就挺好的嗎?」
「沒有的話!」秋月介面;心裏惻惻地覺得不好過——曹老太太這一陣老說這些「斷頭話」,大非好兆。
曹時英找來了;曹俯問說:「楚珍是裏面太太屋裡的丫頭不是?」
這一下,春雨大為著急;趕緊迎上前去,只見曹泰與阿祥左右相伴,芹官走在中間,左手托著右腕;手掌腫得老高、眼淚汪汪地,一看到春雨便待哭出聲來。
曹震知道錦兒是衛護著他;這一來有恃無恐,便踏進裡屋,發牢騷似地說:「每趟回來,都把我看成一個賊似地;疑神疑鬼地幹什麼呀?」
曹老太太點點頭,「慢慢兒再看吧!」她說。
這是激勵他的話,芹官自能領會;到得曹老太太面前,已經收起眼淚,而且把一隻右手背在身後。
「這個丫頭總算得用。」曹老太太望著她的背影,放低了聲音說:「不過,我看楚珍一半是死在她手裡。」
屋子裡的人都聽到了,曹老太太便問秋月:「震二奶奶跟誰在說話?」
「光靠玉樹神油,不管用;另外得找傷科,看是內服,還是外敷,必得用止痛消腫的葯。」
「不行!」錦兒答說,「我也身上來。」
「說是跳井死的?」
「那麼,是她看上你了。」
「秋月,」曹老太太大聲喊著,「收拾行李,咱們就走!讓了人家;人家是一家之主,咱們別在這兒討厭。」
「是,是!」曹世隆說:「我自然還是兌一千銀子送進來。」
「我看看去。」震二奶奶說;同時向馬夫人使了個眼色。
「大概也快來了。」錦兒答說。
「老爺到底為什麼長吁短嘆?莫不是為誰淘氣。」
「你聽!」震二奶奶說:「在給你遞點子呢?」
東屋是前後兩間;他先輕輕咳嗽一聲,作為通知,然後進入后間,只見曹俯坐在北窗下一張竹椅上,臉卻望著窗外,似乎不曾聽到他咳嗽聲與腳步聲。
窗外是早已有好些人屏聲息氣,悄悄觀望;一聽芹官哭出聲來,便有他的一個小廝阿祥,往裡直奔,到得中門,卻又無人;曹家內外之別極嚴,一過了八歲的「家生子」,便不準擅入中門。阿祥想找個人通消息而不可得,急得只是搓手,在門外旋磨打轉;幾次想闖了進去,終於還是不敢;最後就只有大喊了。
「為什麼?」
「哼!」震二奶奶冷笑:「真的要算帳,咱們就算一算!」
「你四叔為什麼打你?」曹老太太問,「你又是怎麼淘氣了?」
震二奶奶一聽這話,大聲說道:「你們快去看看!是怎麼回事?」
「都怪你自己肚子不爭氣!你要替我生個兒子;那怕是女兒呢,我也有話可以說了。」
想到這裏,不由得帶些抗議的意味說道:「娘這麼說,兒子那裡還有立足之地?」
「你怎麼想不起?今年大年初一來拜年,進門就摔了個大馬扒;你忘掉了嗎?」
錦兒心想,他不肯貪一時之利,有心要留著震二奶奶的這條路子,細水長流;說起來是個有心胸的聰明人,就成全了他吧!
「遞也沒有用。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我還敢替他瞞贓。」錦兒緊接著說:「好像還有別的東西,等我細點一點,再來跟二奶奶說。」
曹俯有個很得力的僚屬,七品筆帖式雅爾泰,看了翻改的單子,頗為不平,悄悄向曹俯建議:「改歸改,送歸送;還是按原章程辦好了!反正也無從查考。」
曹震心知是睡鞋的事發作了;急得連聲說道:「你大呼小叫地幹什麼?有話不好到床上去說?」
曹震仍不肯放手,從她後面摟住她的身子;腳步跟著她去關了門,走回來要催她上床,她很輕巧地掙脫了他的懷抱,隨手抓了件小夾襖披在身上,剔亮了燈。
「十三爺」是指怡親王胤祥;曹老太太覺得他的話有理,便即說道:「你回去跟你媳婦商量,十三爺那裡的一份禮,要格外豐盛。」
「四老爺,」曹泰來通報:「上元縣張大爺來拜。」
「那句話倒是真的不能說。」春雨答道:「四老爺問芹官,太太怎麼罵他?他說沒有見著太太;四老爺問他為什麼?芹官不便說被楚珍怎麼逗他吃嘴上的胭脂;太太聽見了,起身責罰楚珍,芹官怕惹是非,先就悄悄溜走。那一來,不把楚珍因為打碎磁器跳井的說法都拆穿了?」
「單子是照往年開的。」曹俯有些不悅,「我倒不知道那幾筆禮是塞狗洞?你不妨拿給老太太看看。」
一聽這話,曹俯就煩惱了;這麼熱的天,衣冠會客,大是苦事,當即皺著眉說:「擋駕!」
「四老爺在揍芹官;春雨跟我在商量,要不要告訴老太太?」
「如果睡了,自然明天再說;我是不明白,他四叔到底為什麼下重手?必是芹官有極淘氣的事!我想問問他。」
震二奶奶無以為答;想找兩句話沖淡這件事,而曹老太太已站起身來,「我看看去!」她說,「不會無緣無故打他;我倒要看看,是為了什麼?」
「不是聽到,是想到。」曹老太太招招手,將震二奶奶招到面前,輕聲說道:「你總聽得出來,四老爺是疑心芹官跟楚珍有了什麼,讓你太太撞見了;楚珍自然受了責罰,沒有臉見人才投的井。四老爺怎麼會有這樣子的想法;自然有人造謠。無風不起浪,如果是由春雨的混說而起。那——。」她搖搖頭,暗示將要作斷然的處置。
照他想,馬夫人發現其事,當然會責罵芹官;從旁敲側擊中,可以獲知真相。芹官卻是做夢也沒有想到,季姨娘會替他安上一個逼|奸楚珍的罪名;所以老實答道:「我沒有見著我娘!」
季姨娘又驚又喜,當然也很不安,怕曹俯追究此事,或者會把她拖扯出來,便是一場極大的是非。無奈曹俯的腳步快,有心想拉住他,叮囑不可出賣「自己人」,無奈曹俯的腳步快,力不從心,只好聽其自然。
話中已明白表示,逼|奸的就是芹官;只是不便說破名字。但即令如此,已足以使曹俯震驚震怒,站起身來,向外直衝。
一句話提醒了春雨,說一聲:「我馬上就去!」接著,掉身就走。
等第二下打下來,他身子不由得就往下一矮;心想告饒,而話還不曾出口,第三下又到。這一打打出了他的火氣;也是賭氣,挺起胸來,反將手揚高了。
「見了你,有點點撒嬌是不是?」震二奶奶笑著問。
震二奶奶尚未答話;錦兒已經開口:「不好!」說完,一甩手往外就走。
皇帝既然已決定傳位給皇四子弘曆,自然要為他培植一批忠誠幹練的親信;高斌是首先被看中的若干人之一,決定派他一個有重要關係的好差使。
「也不是她送,更不是我要。不知怎麼糊裡糊塗地錯放在我的鋪蓋里了!」
「是了!多謝指點。」曹世隆又說,「請你跟震二奶奶說,等副都統衙門的公事去了,結了案,我就送銀子去。」
「不必客氣——。」
看看局面要僵;震二奶奶心生一計,仍舊是從芹官身上找題目做文章——芹官在另一間屋子裡,由春雨和錦兒替他在敷藥;她走了進去,故意失驚地嘆道:「這可不好!得請老太太來看看。」
何家老大,頗有計謀,深知「解鈴還須繫鈴人」的道理,打聽到色楞額駐防京口,託人跟他去談,贈以多金,動以情感,怵以因果報應之說,勸色楞額挺身出來說明真相;色楞額已經答應了。
「那可是沒法子的事。總不能讓你四叔留下來,派你去;你去了也見不著皇上。」
「好了,好了!」曹震皺著眉說:「瞧你說得多難聽。」
「是孫大叔跟我說起,高東軒放了蘇州,應該聯絡聯絡,主張我去山東去接;高東軒是第一回到南邊來,人地生疏,有個熟人照料,他一定感激;咱們三家,不又結成一枝了?」
錦兒正要開口突又停住;同時伸手捂住曹震的嘴。他便將頭微抬離了枕,卻聽不出什麼來。
一聽這話,震二奶奶立刻沉下臉來;「你當我不許錦兒跟你在一起?你好沒良心!好了,今晚上你到錦兒屋子裡去好了!」她停了九_九_藏_書一下,又說:「要嘛,不想回來,一回來了,要我們兩個伺候一個!你把我們看成什麼了?是窯姐兒不是?」
「我這話也許說得重了一點兒。」曹老太太又說,「如果春雨這話,只是跟你太太說,那還罷了;倘或跟別人也在說什麼楚珍在勾引芹官的話,可就得另說了。」
為了曹老太太生了這麼大一場氣,大家都要想法子讓她消氣散悶,川流不息地有人往來,揀些她愛聽的話、或者有趣的新聞來說。其實,曹老太太並不須如此,一則她有些累了;再則總是惦念著芹官。不過她平時好熱鬧是出了名的;心想,人家一番好意來相陪,倘有厭倦之色,未免令人掃興;有熱鬧也熱鬧不起來,因而強打精神,顯得興緻不錯。只有秋月知道,她此刻需要的是清靜;便向震二奶奶示意,可以辭去了。
「她跳井的那天下午,你到你娘那裡去了?」
「要過了。」春雨答說,「大廚房說用完了;要用,還得開窖!」
「四爺總還要說些道理給芹官聽,也快回來了。」
「一句是先說是楚珍在摺錫箔;四老爺問他以後呢?芹官不敢說實話。」
曹老太太聽她這話,知道芹官嚷疼是怎麼回事了;便即丟開,問起芹官到底為何被責。
震二奶奶大吃一驚,「這是怎麼說?」她問,「老太太是從那裡看出來的。」
「你說,這個工夫怎麼下?」
「那,那該怎麼說呢?」
「雖說為政不得罪巨室,畢竟是非黑白,不可不分。想府上是積善人家,待下人自然是寬厚的;這個丫頭,不識大體,竟以小故,遽爾輕生,其情著實可惡。目前既有縉紳,移書責備;此案非辦個水落石出,不足以上報皇上求治的至意,下慰小民難雪的沉冤。請昂翁恕我職責所在,不得不然!」
但有件事卻須曹俯親自出面,任何人都替代不得——內務府奉旨規定,江寧、蘇州、抗州三處織造,每年輪派一員,護解上用衣料,進京交納;同時述職。這年輪到的,正是曹俯。
原來馬夫人已將楚珍投井以前的情形,細細告訴了曹太夫人;她頗悔自己魯莽,只為楚珍說了句「吃胭脂」的話,誤認她在勾引芹官,以致有那種決絕的處置。事後多方盤問,才知道冤枉了楚珍;但當初有她在勾引芹官的成見,卻是由春雨的暗示而來。所以說楚珍之死,春雨應負一半的責任。
去了約有一盞茶的工夫,夏雲回來了;同來的有春雨,說芹官一直嚷著手疼,想了好多法子,都不管用;最後是用新汲的井水灌在瓷罈子里讓他的右掌覆在上面,取其涼氣,消減灼痛,總算安靜下來,剛剛睡著。
「我要二奶奶謝什麼;倒是人家,總也要讓他知道,錢已經收到了,見他的情。」
從萱榮堂吃了飯回來,錦兒已經將曹震帶回來要分送各處的土儀,一份一份派好;曹震的行李鋪蓋,亦都檢點過,該歸原的歸原,該拆洗的拆洗。震二奶奶頗為滿意,誇獎她說:「你慢慢兒可以替我的手了。」又問:「二爺帶出去的東西,少了什麼沒有?」
一進屋子,震二奶奶趕上來扶住,與秋月左右擁護著,讓曹老太太在楊妃榻上坐下,低聲說道:「老太太就饒了四叔吧!」
「為什麼?」
「就有理,事情也過去了。」曹老太太又加了一句:「你四叔的想法,有時跟你不一樣。」
「原是擋了駕的,張大老爺的跟班說:有點要緊事得當面談。而且張大老爺就在大門口下的轎,也不能讓他在門房裡等,只好先請到西花廳休息。」
曹老太太一面聽,一面點頭說:「這頓打可真是冤枉。不過,四老爺心裏一定另外還有個想法。」
其次,皇帝是派他去做耳目的,地方官員品德、才幹的優劣;施政得失及地方的輿論如何?做了那些好事或壞事;尤其重要的是,跟皇室及隆科多、年羹堯等人有何交往,蹤跡疏密?他應該像雲南巡撫鄂爾泰、河南巡撫田文鏡、浙江巡撫李衛那樣,鉅細不遺,照實陳奏才是;不想他因為怕得罪人,常時只揀好的說;完全不符皇帝的要求。
「是!」春雨很委婉地說,「我看,新汲的井水,大概亦可以對付。芹官在老太太這裏沒有什麼;一回去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也有點兒——。」她不知道如何措詞;只好停住。
「你們看!打的右手,腫得這麼高;打壞了右手,叫他怎麼寫字?這不是存心要毀他?」曹老太太顫巍巍地說:「我看倒不如先打死我的好!」說著跌跌沖沖地往前走;虧得錦兒一把扶住,不然真要摔倒。
何謹笑了,「老太太真是疼孫子。」他說,「芹官這麼點傷算什麼?包在我身上,三天消腫、五天復元。」
「老太太看得深。」震二奶奶說,「倒要好好查一查。不過,除了一個人,不會有別人在四老爺面前挑撥這些是非。」
「你是說,說,」曹俯吃力地說:「是說芹官?」
「四老爺?」曹震介面反詰:「還不是每趟進京都要玩兒『像姑』。」
「不是跳井自盡了嗎?」
「老何!」曹老太太又問:「你看他這傷,是有把握的吧?」
安得有此事?他急急看了下去,信中說曹家有個丫頭名叫楚珍,不堪主母虐待,跳井自盡;不曾報官,私下埋葬。曹家仗勢欺人,旁觀者不平,故而寫這封信提醒張欽,不要忘記自己的責任。
曹俯一聽,既驚且悔;略略考慮了一下,毅然決然地到萱榮堂去請罪。踏進院子,便聽小丫頭通報:「四老爺來了!」
「你倒替他打算得很周到。」震二奶奶笑著說;又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沒有想到該伸左手;曹俯亦沒有想到不該打右手,只取過戒尺來,就勢一下,芹官只覺得掌心麻辣疼燙,眼中立刻有了淚水,只能咬一咬牙,既以忍痛,亦以忍淚。
「這,」曹老太太大為緊張,「這可得想法子。」她想了一下說,「從今兒個起,多查兩遍夜。」
「是的。」跟著進來的馬夫人也說。
見此光景,芹官大駭;顧不得手疼,雙膝跪倒,擋住去路。
「送了,不過只說賀他生日。」
等她把手移開,鬆弛了戒備,他才問說:「怎麼回事?」
至於這天冒著烈日,親自來訪曹俯,說起來倒也是一番好意。原意是想曹俯見情,聽他幾句感激道謝的話,不道曹俯不但不見情,還彷彿打官司亦無所謂之意。這便惹得張欽冒火了。
「倒是些什麼呀?」曹老太太說,「如今年頭兒不同了,你又何必鬧這些虛文?你跟你媳婦孝順我,我都知道的。」
話雖如此,不敢違拗;乖乖地將銅閂插上,聽曹俯又說:「你過來。」
「你現在可是有把柄在我手裡。」錦兒半真半假地說,「好就好,不好當心我抖露出來!」
「你不是陪二奶奶,來嚕囌什麼?」
「自然。好死不如惡活。」
「那麼你為什麼不回來呢?」
「那位嬤嬤出來一位!」
「說得不錯。過多少時候,腫才能全消?」
本來是怕曹老太太生氣,震二奶奶還瞞著這件事;如今為了報復「四老爺」,遂即和盤托出,而且動以危言。
「瞎說八道!你倒試試我行不行?」
「恐怕遲早是要傳的。」
「怎麼回事?」突然有人發聲:「在這兒發楞!」
「多謝錦兒姑娘關懷!我是怕一千銀子買斷了一條路。」曹世隆又說,「錦姑娘,我是老實話,你別笑我。」
「辦法當然要想。不過,單子總也要重新斟酌。」震二奶奶說,「有些塞狗洞的錢就不必花了。」
「那,」錦兒說道:「四老爺不是隨便發脾氣的人;發作了就輕不了。我看,還是得告訴老太太。」
「我可沒有說他的名字!」季姨娘很快地答說。
叫小丫頭取一把蒲扇,使勁扇著。
於是震二奶奶和秋月,只好跟在後面;走到中門,曹老太太問道:「人在那裡?鵲玉軒?」
於是他又陪笑說道:「老太太也不必傷感,都是兒子一時性急;從今以後再也不打芹官了!」
「你到她那裡去吧!我正好『身上來』。」
「絲都收齊了?」曹老太太又問。
儘管春雨聚精會神地都記了下來;曹老太太仍舊不放心,命何謹開了一張單子,一再叮囑春雨,千萬當心。
春雨趕緊將芹官送到她面前,扶起他的右手;曹老太太看著他又紅又腫的手掌,不由得又心疼,「也不知道傷了筋骨沒有?」她稍為撳一撳腫處問說:「疼得厲害不厲害?」
「錦姑娘,」曹世隆又說,「我想請問你,震二奶奶的私房,是存在那些地方?」曹世隆怕錦兒誤會,趕緊又解釋:「那筆謝禮,雖說震二奶奶全賞了我,到底受之有愧,倒不如我直接送到震二奶奶存錢的地方。」
曹震還當她是故意試他;如此深夜,不想再鬧彆扭,斷然決然地說:「不!我睡在這裏。」
語聲剛落,帘子已經掀開;曹俯進門,陪著笑說:「聽說老太太在生兒子的氣?」
「你什麼時候到的?」
錦兒不作聲,不過想到臉上不能擺出異樣的神色,便放鬆了肌肉,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迎了上去。
「看樣子是沒有;也是芹官的筋骨結實。不過總是小心的好,我開一服破瘀活血的『當歸湯』給芹官服。」
於是她說:「四牌樓有家絲線店,字型大小襄綸,襄陽的襄,經綸的綸,掌柜姓顧,你找他接頭就是。」
「那可是一定要領老太太的賞的。」老何笑嘻嘻地說;又關照「忌口」,這樣不能吃;那樣不能喝,說了好些。
曹俯這話,倒並非只是表面尊重;確是讓他說動了,因而叫了管事的來,細問採辦物料的情形;可是一無結果。因為此輩不是支吾其詞;便是答一句:「這要問震二爺才知道。」
「那麼,報官了沒有呢,」
一聽這話,曹俯色變;容顏慘淡地跪了下來,「兒子管教侄兒,也是為的榮宗耀祖。」他說:「老太太這話,教兒子怎麼當得起?」
「這不算。」震二奶奶搶著說,「https://read.99csw.com我是說,有沒有什麼絞下來的頭髮、指甲;或者荷包、手絹兒什麼的。」
聽這一說,曹老太太的心思倒活動了;不道遠處人影出現,一高兩矮,看出必有芹官在內,她就不答腔了。
錦兒怎麼會忘?那隆官是曹家族中子弟,比曹震晚一輩,名叫世隆,今年才二十剛剛出頭,油頭粉面,兼以能言善道,丫頭都對他有好感。震二奶奶也聽說有這麼個人,想看看他是什麼樣子;偶爾跟曹震說起,曹震道是:「那還不容易;轉眼過年了,讓他來給你拜年就是。」
「除了她還有誰?」
曹俯聽得這話,站起身來,揉一揉膝蓋,卻又走了進來,仍是低聲下氣地說:「老太太可千萬不能再生氣了。不然,兒子的罪孽更重。」
「你去吧,你去吧!」曹老太太搶著說,「你讓我清靜一會兒。」
「用不著看,必是手都打腫了!」阿祥說道:「快搬救兵!非黎山老母下山,不能救他。」
「四叔!」他垂著手喊。
「那,你要幹什麼?」
看錦兒有些生氣的樣子,震二奶奶不能不讓一讓她,仍舊含笑著說:「這麼說,倒是我要謝謝你。你說,我怎麼謝你?」
「是二奶奶要我來的。她今天身上來了。」
「知道。」曹震答說,「四叔寫了信給我;不然,我還得有陣子才能回來。」
曹老太太的氣消了些,但仍舊繃著臉:「我也不是不許你管教侄兒;不過你也得想想,芹官怕你怕到了見你的影子就躲,你是怎麼管法?就像今天,你不想想,責罰他也得有個分寸;你把他的右手打壞了,不是害他一輩子。」
「怪不得二奶奶罵你沒有良心。人家如果不是真情,肯拿睡鞋送你?」
首先,胡鳳翚對自己的處境就看不清楚。有了皇帝這種靠山,只要全力巴結,將來什麼官做不到?何必又去另覓奧援?胡鳳翚卻總以為全靠別人在皇帝面前替他說好話,才有前途,所以各處應酬打點;為了表示親密,不免還說些不該說的話,每每泄漏了皇帝的內幕,宮禁的隱情。皇帝接到密報,冷嘲熱諷地告誡過好幾次,而胡鳳翚卻全然不能理會。
「多了什麼沒有?」
出了西花廳,往右一拐便是藏書樓;芹官正在那裡找「閑書」,一聽是曹俯一迭連聲在嚷著「找總管曹時英」,嚇得趕緊躲在書架背後,不敢出聲。
「我不要!我說過了,這是挑你發個小財。你只記住嬸娘待你的好處就是了。」
「沒有,沒有!老太太儘管去打聽,如說我在杭州胡鬧,隨老太太怎麼責罰我!」
「剛才二奶奶在窗外。」錦兒低聲說道:「虧得沒有說她。」
「那裡有這種事?」曹震又說,「二奶奶的房門已關上;你再不開,我可睡在那兒啊?」
一聽這話,曹老太太立刻就坐不住了,「怎麼叫生芹官的氣?」她問:「是罵還是打?」
「不用問,不錯。是隆官存進去的。」接著,錦兒便將當時的情形說了一遍。
正在敷藥的芹官,頓時有不安之色;讓曹老太太發覺了,立即大聲說道:「你別怕!凡事有我。」
「這一點,我看不會。」震二奶奶又問,「老太太說這話,總又是聽到了什麼了吧?」
起程的日期大致決定了,在十月初;事先要開單子,預備各處打點的禮物,算起來要六萬銀子,當然要跟震二奶奶去商量。
「老太太也體諒體諒太太跟震二奶奶。」秋月勸說,「倘或招涼傷了風;太太跟震二奶奶一天幾遍來伺候,又鬧得上下不安。何苦!」
曹俯倏然動容,「是誰相強?好大的膽子!」他氣鼓鼓地坐了下來,「你說:逼|奸的是誰?」
這是美中不足的之處;如果能知道副都統衙門以何理由不讓色楞額作證,對劉監生的交代,更為切實;索謝禮也就方便得多。如今問不出來,只得罷了。
「那麼,」馬夫人也看出來了,向震二奶奶說道:「我們先去吧!你趁早替老太太辦了事,好讓老太太歇著。」
不道她一開口,曹老太太便說:「你別走!回頭我還有事。」
果然,何謹的葯很靈,不過三天的工夫,腫都消退了。塾里亦已開課,但芹官懶得上學;故意裝作右手還隱隱作痛,不便於握筆,向塾里請了假。
「是有這麼一回事。」秋月證實了震二奶奶的話,「小蓮賭神罰咒地說,不是眼看花了。」
門自然是在裏面閂著的;錦兒為叩門聲所驚醒,問道:「誰啊!」
「我只當他是說玩話;或者有心無力,收到了謝禮,扯散了,湊不齊這筆錢,所以不說。」
「還有——。」
「那就開窖好了!」震二奶奶答說,「去年冬天格外冷;窖藏的冰很多。」
春雨抬眼看時,是錦兒從裏面出來;便不假思索地答說:「四老爺在揍芹官;我不知道該不該去告訴老太太?」

「事是有事;還是面談比較妥當。我這裡有封信,請昂翁先過目。」曹俯字昂友;所以張欽稱他「昂翁」。
「嬸娘面前我不敢說假話。」曹世隆當即答說,「孝敬嬸娘的是一個整數,另外,他們送我三百銀子。我的好處也不小;全靠嬸娘成全。」
這話宛似當頂轟下一個焦雷,芹官心知「在劫難逃」;囁嚅著說:「楚珍做錯了事;娘罵了她幾句——。」
「這不相干!」是震二奶奶的聲音,「是孫家給他的。」
「四叔知道的,」震二奶奶面有難色,「今年出帳多,進帳少;年成又不好,租米只得往年的七折。上次為備小王子那份壽禮,已費了好大的勁;如今那裡去籌六萬銀子?只怕六千都難!」
「不會!你沒有看見上面綉著個『孫』字;如果特為綉了送他,應該綉個曹字。」震二奶奶又問:「還有什麼?」
「我這不是找釘子碰。」曹震搔著頭自嘲,「當著你的面,我這話不是白說?」
「生日送禮是生日送禮。襲爵應該另外送禮;不但另行送禮,還得派專人去道喜才是。」曹震又說,「我在杭州聽說,小王子襲爵請客,場面熱鬧得很;連四阿哥都去道賀了。」
曹震在外屋聽得這話,驚出一身冷汗;想起在杭州時,孫文成派人陪他游富春江,結識了一個名叫貴寶的船娘,兩情繾綣,難捨難分。船回杭州拱宸橋,登岸之前,曹震要了她一雙穿過的繡花睡鞋;有時想念貴寶,便取出來把玩一番。這雙睡鞋,記得是塞在鋪蓋裏面的;一定已落入錦兒手中,倘或交了出來,真贓實犯,百口難辯,必有一場大大的飢荒好打。
「是!」
原來是這麼一件事,震二奶奶便說:「二更都過了;不如叫人去看一看。其實連叫人去看都是多餘的;老何的葯一定好。說不定這會兒芹官已經舒舒服服睡著了。」
「摺錫箔。」
「沒有見著?」曹俯認為他在撒謊,冷笑著問:「為什麼呢?」
「那得有人看著;不然手會滑下來。」曹老太太又說:「治燙傷,可以用這個法子;井水裡加上冰就更好了。跟大廚房去要冰。」
原來張欽居官,自矢清廉,原是好事;但認定清廉二字,可盡服官之道,甚至本乎「無欲則剛」的成語。做官只要清廉,天生高人一等,生殺予奪,皆可由心,這便大錯特錯!而張欽恰恰就是這一種人。
曹俯頗為不悅,但亦只是藏在心裏;回到西花廳,對張欽說道:「是有一個婢女,因為小故被逐,一時心拙自盡。我已查問過了,決無虐待情事。」
等人散凈了,曹老太太向震二奶奶及秋月說道:「咱們看看芹官去。」
「是我。」
曹震終於回來了。一到家先到祖先神位前磕了頭,也不回自己院子,先到萱榮堂來給曹老太太請安。
提到這一點,曹俯頓覺局促不安;自覺錯的就是這一點,只能慚愧地說:「總是兒子讀書養氣的工夫還不夠;氣惱之下,一時亂了方寸。」
「我問過芹官了,是為楚珍的事。四老爺一直追問,楚珍跳井以前,芹官是不是在太太那裡;又問楚珍在幹什麼?問的話不少,中間有兩句沒有答得上來,四老爺就起疑心了。」
「早都運來了。這一次費了好大的勁,去得太晚,好絲都讓人先挑走了,好說歹說才弄到一批好貨色,不過價錢可也夠瞧的了。」
震二奶奶坦然接受了他的大禮,「起來!起來!」她說,「你後天來聽迴音。」
「咱們的那位小爺,讓四老爺都揍哭了。」
果然是馬夫人,扶著一個小丫頭急急趕了來;曹太夫人不等她開口,搶先說道:「有人容不下咱們娘兒們三代,趁早回旗的好!」
「是!」春雨退後兩步,請個安;轉身而去。
「這也不能怪我!怪你自己不行;身子都掏虛了,那裡還會有兒子。」
這時窗外廊上,凡是曹家稍為有頭臉的下人,都在伺候;聽她這麼說,只有答應著,身子卻都不動。
「這是芹官老實,就編一段,說楚珍替他倒茶,失手打碎了茶杯,不就扯過去了嗎?」震二奶奶說道,「這也不去說它了。還有一句什麼話,沒有能答得上來?」
「那就不知道了。」
「談不上。」
「是的。」
震二奶奶正要他這句話。將送禮的單子拿了進去,也不知給曹老太太看了沒有;反正有增有減,改得很多。要增加的,大都是她馬家有關的親戚故舊;所減少的,即是曹俯這幾年結交的,內務府、工部、戶部的司官,對公事上能幫忙的朋友。
這副模樣,越顯得他是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曹俯不再問了,「把你的手伸出來!」他說:「今天我可非打你不可了!」
「我也挺想念她的。」曹老太太說,「明年春天,我想到杭州去打一堂『水陸』;這個心愿有十年了,再不了恐怕這輩子沒有日子了。」
他口中的高東軒,單名一個斌字,也是內務府包衣,不過轉屬鑲黃旗;高斌的妻子,也是當初選到王府的「奶|子」,她所乳的,恰就是當今的皇四子弘曆——雍正元年密定儲位,書文藏於干清宮「正大光明」殿匾額後面;雖說「九-九-藏-書密定」,但人人皆知是四皇子弘曆,就如當年人人皆知皇十四子胤禎將繼大位一樣,是一個心照不宣的公開秘密。
套上馬褂,曹俯到西花廳來會「張大老爺」——此人單名欽,字仲遲:到任未久。曹頹只在應酬席上,跟他見過兩次,平素並無交往;對於此人的生平亦不甚了了,只聽人說他為人峻刻,就更懶得去結交。本來他家屬於上元縣地界,撇開官銜不說,上元縣令總是「父母官」;所以新官到任,必有一番禮遇,而對張欽連一頓飯都不曾請過,未免失禮。轉念到此,曹俯內心倒是充滿了歉疚之情,因而態度上頗為謙恭。
曹俯迴轉臉來,由於背光,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聽他說:「把門關上!」
「怎麼樣?」震二奶奶先開口,向錦兒拋了個眼色。
「偏有那麼些做作。」曹老太太付之一笑,換了個話題間,「孫家怎麼樣?」
曹震不知道她這句話什麼意思,想了一下說:「其實京里都是看在爺爺的老面子上;反正名士派也好,眼界高也好,就這麼一回事了。若說要想打開局面,可得好好兒下點功夫。」
「我不瞞你——。」曹震將與貴寶結識的經過,說了一遍;當然只是輕描淡寫,說成逢場作戲的一段春夢。
打定主意,鼓足勇氣,季姨娘開口說:「螻蟻尚且貪生,楚珍能活為什麼不活?自然有沒有臉再活下去的道理在內。」
一聽這話芹官先就慌了;但想到春雨鼓勵他的那些話,自己設想自己成了大人,不該畏縮;而且「四叔」也會當他大人看待,凡事會替他留些體面,因而硬著頭皮,踏進東屋。
錦兒心裏一跳;表面上卻故意裝糊塗,「誰是後街的隆官?」她說,「我想不起這麼一個人。」
這雅爾泰年逾六十,曾受曹寅的薰陶;性情耿直,談吐不俗,曹俯一向視如父執,頗為敬重。這時聽得他的話,離座而起,深深一揖;很感動地說:「先生愛我,感激之至。忠言讜論,我自然緊記在心。」
這個理由何能攔得住她?理都不理,已踏出中門,走向穿堂;秋月眼尖,大聲說道:「錦兒跟春雨回來了!」
「那有這話!」曹時英答說,「楚珍就是機房裡畫花樣的老何的女兒;昨兒我還跟他在一起喝茶,提起他女兒,說楚珍福薄,這麼好的主子都伺候不到頭。他那裡又會到上元縣去告狀?」
「原是這話。不過也要靠自己;路子要走得對,主意要拿得定。」曹震又說:「四叔這趟進京,十三爺那裡,千萬敷衍好。」
「說她也沒有什麼!」曹震突然問道:「我不在家,後街的隆官常來,是不是?」
「誰問你這些?」曹俯暴聲打斷,「我只問你楚珍那裡去了?」
一面說,一面去拉;芹官無奈,只得把手伸了出來。曹老太太一看,臉色大變。
「那裡的話!我的兒子死掉了。」曹老太太冷笑一聲:「如果不死,又何至於受人欺侮?」
這一份孝心自然可嘉;曹老太太便說:「你先回去看看你媳婦,洗洗臉,換了衣服,回頭到我這裏來吃飯;再說杭州的情形給我聽。」
「喔!」曹俯又問:「家裡死了人,怎麼不告訴我呢?」
錦兒同意了。等上了床,從褥子下面掏出那雙睡鞋來問道:「是誰的?」
「這麼熱的天,老兄下顧,令人不安。有什麼事,其實打發令介送個信來,照辦就是。」
「只說打了十下手心。」春雨又說,「好歹先把老太太勸回去了再說。」
「老太太叫小蓮來問。」震二奶奶又說,「秋月也知道。」
「嗯!」震二奶奶想了一會說:「他半個月不來,想必就是等我們知道他送了這筆錢,要看我們怎麼說?你叫人去請他來,我問問他,副都統衙門的公事上是怎麼說來著?」
震二奶奶正因曹震賭得昏天黑地,已三天不見人面;方寸寂寞,懶怠得什麼事都不想做,忽聽有這麼一個善伺人意,靈巧可愛的人來為她破悶,頓覺精神一振,立即傳話叫「請」;同時還吩咐打臉水來,重新勻了臉,顯得神采飛揚地,才到堂里來接見曹世隆。
「那兩句?」曹老太太問。
「大概打了兩下。」
「錦兒呢?」震二奶奶問說。
芹官又難以回答了!楚珍逗他的話說不出口,也不敢說;站在那裡臉上青一陣,紅一陣,遍體流汗,窘急不堪。
這是震二奶奶的主意,目的是試探曹俯的態度,看他並未說話,知道曹老太太那天的一頓嚴厲責備,足收懾服之效。以後有許多事,皆不妨用「老太太交代」的名義,獨斷獨行。
曹老太太一直坐在旁邊看著;等何謹坐下來開處方時,便即問道:「沒有傷了筋骨吧?」
秋月尚未回答;震二奶奶已走了進來,「說四老爺在生芹官的氣。」他說,「我叫春雨跟錦兒去看了。」
於是十天之間,曹世隆來了三趟;第三趟是來托一個人情——有家富戶姓劉,三世單傳;第三代的劉秀才,亦只活到三十歲,留下一個九歲的兒子。他的遺孀姓何,出身世族,矢志撫孤守節;而劉家族人,覬覦劉秀才的遺產,幾次勸秀才娘子改嫁,無奈志不可奪。於是劉秀才的一個捐了監生的堂兄主謀,密密布置;勾結了當地鄉紳,由劉監生率領族人,聲稱捉姦,一直闖入秀才娘子的卧室,從床底下拖出來一名「姦夫」。
「是我不好!不怨四叔。」芹官倒顯得很氣概地,「四叔要我做的功課,我沒有做。」
「是的,你跟我提過。無奈——。唉!」曹俯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震二爺還沒有回自己屋裡呢!」秋月在一旁代為表白。
江南管新年摔跤叫「摔元寶」,曹世隆見機,藉此奉承;震二奶奶討了個吉利口采,喜他口齒伶俐,頓時另眼相看。曹世隆的嘴極甜,「嬸娘、嬸娘」地不離口。到得告辭時,震二奶奶說他衣服髒了,將曹震做好了只穿過兩三回的一件緞面狐腿皮袍送了他,而且叫丫頭伺候著,當時便讓他換上。果然,「佛要金裝,人要衣裝」,穿上這件等於全新的皮袍,較之他原來所穿的半舊藍棉袍,別是一番軒昂俊俏的風姿。
「擦玉樹神油,涼涼兒的,好得多了。」
「你還說我!你不想想,出門幾個月到家,也總得談談正經;先就想這些不相干的事。好沒出息!」
於是大年初一清早,曹世隆來給曹老太太叩了頭,隨即來給震二奶奶拜年;一進門便仰天八叉地滑一大跤,惹得丫頭們都大笑。震二奶奶卻老大不過意,一面呵斥丫頭;一面問曹世隆摔痛了沒有。
這一眼看得錦兒很不舒服,便繃著臉說:「我是替二奶奶打算。萬一他說了做不到;不是害二奶奶空歡喜一場?」
就這個動作,讓曹老太太發覺了,「怎麼?打的是右手?」她大聲說道:「把手伸出來我看。」
「你還不想睡?」曹震詫異地問。
「老太太說一句吧!讓四老爺好起來了。」
「你是說季姨娘?」
「總得三天工夫。」
「沒事!」錦兒輕鬆地答,「只打了十下手心。」
曹俯點點頭,看著老太太問道:「娘沒有別的吩咐——。」
「你四叔十月初進京,你知道了吧?」
「好了,好了!」曹老太太不耐煩地打斷,「剛到家,先別提這些。你快回你自己屋子裡去吧!」
「想來還是鵲玉軒。」震二奶奶又勸,「老太太還是請回去吧!這麼熱的天,動一動,一身汗。」
曹俯諾諾連聲弓著背,往後退了兩步,出門而去。這一下,從馬夫人以次,都鬆了一口氣;接著何謹也找來了,帶著他的藥箱,替芹官細看了傷勢,一面調葯,一面關照煎黃連水,洗擦了傷處,敷上「鐵扇散」。
一聽這話,曹俯詫異,「你怎麼說?」他問:「楚珍尋死,另有緣故?」
「在裡間。」曹泰輕聲答說:「不知道為什麼生氣?芹官,上去小心一點兒。」
「我在這裏等。」曹老太太左右看了一下,「這裏倒還涼快;你們替我端張椅子來!」
「沒有。」芹官將右手往後縮了一下。
於是秋月起身先行。震二奶奶便去攙扶曹老太太;跪得一地人都站了起來,簇擁著她復進中門,唯有曹泰,急急地到鵲玉軒去報信。
「老太太教訓,我當然聽。不過什麼事沒有老太太看得再透徹的,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有人巴望我少做,甚至不做,隨他們去糊弄,就像四叔那樣,喝喝酒,下下棋,做做詩,畫畫畫,侄孫媳婦就不會鬧肝氣了。」
曹老太太不作聲,停了一下說:「我看看芹官的手。」
錦兒也有一份禮,是一支點翠的金挖耳;五、六兩銀子的事,她也沒有看在眼裡,不過想想他這趟差使,至多能落下五十兩銀子,這樣里裡外外都敷衍到,就算白辛苦了一趟。偶爾跟震二奶奶提到;她亦正有同感,不過一時沒有機會能讓他撈摸幾文,只叫人帶了個信去,說她知道他湖州之行,並無好處;且耐心等待,到得冬天,採辦明年織造須用的材料時,自會替他設法。
這下當然站住等待;錦兒跟春雨不曾想到,居然真的驚動了曹老太太,兩人一楞,都放慢了腳步。
「是。」
「剛到。」
曹老太太沉吟了一會,方始開口:「你在公事上,也要巴結一點兒才好!外頭閑言閑語很多;你媳婦最好強,聽了那些話,悶在肚子里,無非又多發兩回肝氣。你不為別人,也得為你媳婦想想。」
「你也不必心疼芹官。」曹老太太又借題發揮,「倒不如這會兒看得淡淡的,有他也好,沒他也好;將來倒還少生些氣!」
沒頭沒腦這一句,讓春雨也嚇得手足發軟,「到底什麼事不好了?」她問,「快說清楚。」
「你急什麼!」錦兒使勁推開他的臉:「門還沒關呢!」
「那還好!拿我的馬褂來。」

震二奶奶也是點點頭,默喻於心;只有春雨,到底識見還淺,看不透其中的隱微曲折。當然,她不便問;曹老太太跟震二奶奶亦不必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