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章

第五章

曹震不敢再多說;也不必再多說。他知道他這位「四叔」發過牢騷就沒事了。
能讓震二奶奶從從容容作竟日盤桓的日子卻不大容易挑,她跟錦兒細細盤算了一會,選定端陽后兩天的五月初七。
殺風景之餘,終於用這句話補償了大家一陣大笑;芹官這才高高興興地出了中門,跟著曹震到張家去應酬。
「大仙」或稱「狐仙」;無分南北,都有狐狸成精作祟的傳說。圓明笑道:「菩薩在這裏,那裡會有大仙。我是這麼問一問;震二奶奶請放心,我在頂外面那間屋子裡念經,陪你。有什麼事,叫一聲我就來。」
「為什麼呢?」
接著曹老太太又問安園景緻,見了那些人,吃了些什麼好東西?就這樣從開飯到二更時分,各自散去,一直都在談張家。
聽這一說,錦兒的心情放輕鬆了。在禪房中,幾個比丘尼跟她的年齡都差不多,談得很投機,有一個善能道狐說鬼,談因果報應,錦兒聽得入迷了,卻只是惦著震二奶奶會找她,難得天從人願,她在這裏歇午覺,起碼有個把時辰的清閑。加以天時涼爽,坐在那裡真懶得動了。
張五福便是布機房的執事;貴興已經受了他的好處,被教好了一段話來的,當即從容不迫地答說:「張五福昨天趕到蘇州找染工去了;最快也得明天下午才能回來;『賽觀音』叫我帶信給二爺,拿葯料清燉了個果子狸在那裡,務必請二爺去喝酒。」
「乾脆你也坐下來喝一鍾!」
「人在堂屋裡。」錦兒又說,「彷彿急著有話要跟二奶奶說。」
「老是打這種主意,也不太好!」曹俯繃著臉說。
「也不忙在這一刻!」曹老太太又問,「張家的禮,預備了沒有?倒看看舊賬。」
「所以啰!這禮節上最要留意,她第一次到咱們家來;那是要『庭參』的。」
「我看見三個。張家兩姊妹;還有一個,是她們的表妹、表姊。」
「回二爺的話,實在不敢說。」
「這話你問得有道理。」曹震答道:「我也是今天赴席的時候,才聽見說起——。」
「落雨天留客。這麼大的雨,一時也回不去;索性擦一擦汗,舒舒服服地寬飲一杯。」
「怎麼不開口。」
「不!二哥哥管他叫侯爺,我怎麼能管他叫『張大哥』?」

另一類旗籍漢人,原是明朝的兵將,戰敗投降,按旗制改編,稱為「漢軍」。不但武將,早年投清的貳臣,如範文程、洪承疇、馮銓,亦多隸漢軍。其間當然亦有例外,張勇便是其中之一。不過入關至今,八十多年;張家封侯,已歷四代,何以忽又有「抬旗」之說,震二奶奶認為是個疑問。
「到她庵里去燒香,也是極平常的事;不看僧面看佛面,我為什麼要給你釘子碰?」
「是這麼一盤帳!我算是明白了。」震二奶奶又問,「那三個女孩,誰長得頂好?」
顯然的,這是違心之論;錦兒也急於要打破疑團,便走到震二奶奶床前,推醒她說:「隆官來了。」
「是我談起來,四叔提醒我的。說芹官大有長進了,進退禮節很像個樣子;談吐上,差不多的,也能應付,有些應酬不如就讓芹官去。」
錦兒既驚且詫,睜大了眼,楞在那裡;好一會突然想起,大喝一聲:「你在作死;胡說八道些什麼?」
震二奶奶眨眨眼,裝出不解的神情;然後恍然大悟地拍著手說:「真是!再沒有比老太太心思更靈的。這一來,高夫人想跟老太太見面是見到了;可又不至於讓老太太過份勞累,不是兩全其美的事?話里有這麼深的意思,真是只有老太太才識得透。」
叔侄倆話不投機,但還是要談;反正談到後來,曹俯不作聲了;看似沒有結論,其實便是無可奈何地接受了曹震的意見。
「那裡還嫩得了!」震二奶奶說:「人老珠黃不值錢!」
「誇了我幾句,沒有多說什麼。」
「換個題目行不行?別老是張家、張家的!」
「有這話!」曹太夫人想了一會說:「這不就是遞話過來,讓我下帖子請高夫人?」
出門以前,自然先要將芹官送到萱榮堂,讓曹老太太看個夠。大家都說打扮得漂亮,但芹官自己卻有些說不出的不自在;曹老太太也不是怎麼樣頂高興。
但曹震不能輸口,「就為的今年辦好絲不容易,晚了一點兒,才要你們趕一趕。」他說,「按部就班幹活兒,誰不會?還用我特為跟你說?」
「那,」震二奶奶是體恤她,不願她侍席;因而說道:「你不肯坐下來,也不必站在那裡。找個地方涼快涼快去吧!」
曹老太太聽他這麼說,自然高興,「『滿城風雨近重陽』,這幾天的天氣,說變就變。」她問:「芹官日長夜大,只怕去年做的衣服已經穿不上了。」
「怎麼辦?」曹俯真有些著急了,「官用緞說還短好幾百匹;而且織好的也有毛病——。」
李家的事是瞞著曹老太太的。虧空算是結了案了,但已一家星散,李鼎派到盛京,在太宗的昭陵上當差;李煦帶著四姨太,在海淀正白旗包衣護軍的營房閑住,奉旨不得與上三旗及諸王門下的包衣往來;形同禁錮,吃一口清茶淡飯,坐等大限來時,一瞑不視。
「反正延師也是明年的事了。」曹俯說道:「倒是疏通老太太這件事,我很想在我動身以前,就有結果。」
震二奶奶無可無不可地點頭;等到擺飯桌時,錦兒照規矩幫著照料,無垢連連稱謝,而且原也是另外備了一席款待的。不過,她要聽震二奶奶一句話,她才能接受邀請。
「姓朱,三十多歲;上元縣的秀才,快補廩了。筆下很來得,口才也好;想來教法一定也是好的。」
「不對啊!」曹震目注藥方,自言自語地說:「淫羊藿的分量應該還要重啊!」
這時小尼姑已打了臉水來;取一塊簇新的手巾搭在磁臉盆上,隨即便退了出去。
「就是跟你同年的那個?」震二奶奶又問,「長得怎麼好法?」
「不!是一個。」
「沒有什麼辦不妥當的;只要『炭敬』加豐就是。」
曹俯不作聲;好久才冷冷地說了句:「反正『炭敬加豐』就是。」
等小丫頭一走,錦兒一個人坐下來,細想無垢的神態,深為納悶;不久,小丫頭去而復回,手裡拿著的,正是那個豆蔻盒子。
「這話也是!」曹老太太說,「這會兒就去吧!去了就回來,我還有話問你。」
「張粲青。」
「是的!」芹官答說,「他問我懂不懂平仄,我說懂。又問我學做詩了沒有?我念了兩首給她聽,她誇獎了我幾句,就叫人拿了這部集子給我。」
「這不等於白告了一狀嗎?」
「嗯!正要走。」震二奶奶說:「提轎吧!」
「我在想,這話應該從那裡說起。」曹震停了一會,突然說道:「咱們該結張家這門親!」
這是第二次相勸,震二奶奶依從了;不過到脫得只剩一件金鏈子吊著的肚|兜時,不免躊躇!雖說都是女身,到底還不太熟,不慣裸裎相向,更怕小尼姑闖進來,見了會去亂說;但如不脫,積汗卻在雙峰之間,無法抹得乾淨。
「老太太的意思是,要穿禮服迎接。」
「不但沒有丟人,還大大掙了個面子。」曹震答說,「高夫人聽說芹官來了,特為叫丫頭出來請,送了好些東西;別的都不稀罕,有部書,是高夫人的詩集子。大家都說,等閑的斗方名士,都不在高夫人眼睛里,能把詩集子送芹官,足見得看重。這個面子可不小了!」
「老太太也是!」震二奶奶介面說道:「女孩子要仔細看了才知道好,還能算好?要一看就好!越看越好,那才是真的好!」
「這色兒可配得俏了!雖說素了一點兒,配上珊瑚的套扣,可是正好。」震二奶奶大聲說道:「你們都先別告訴芹官,到時候看他又驚又喜的樣子吧!」
「話不是這麼說。世界上到底也是有是非的,真是真,假是假;於心無愧,何必如此?」
話雖如此,錦兒仍舊等震二奶奶坐了席,方始到別室,帶著兩個小丫頭,由無垢陪著,吃完了飯,仍回原處,只見震二奶奶已臉泛紅暈了。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家的銀子,莫非就是那一堆;不作興掘了再埋?」曹震又說,「照我看,他家家道,縱不如從前,也差不了那裡去。而且張小侯為人厚道慷慨,做了親戚,情分不同,絕不至於像咱們內務府那批勢利眼的兔崽子!」
果然,從此沒有再到甘露庵;而且有一次無垢攜了庵中自製的素點心,來看震二奶奶,她亦不見,受了無垢的點心,回了一匹素色綢子、四盒藏香的禮,讓錦兒把她打發走了。
這是提到芹官的親事。震二奶奶的話是有根據的,通常有些穿房入戶的三姑六婆,用言語試探,怎麼樣的一份人家,有怎麼樣出色的一個女孩,配得上芹官。震二奶奶卻總是裝糊塗,因為滿漢不通婚;正就是曹老太太所說的,「看也是白看」。包衣人家自然還是跟包衣結親;曹老太太也曾在暗中留意,私下在想,總要挑個十全十美的女孩子來配芹官,才覺稱心。然而這又談何容易?所以久而久之,提到芹官的親事,便覺得煩惱,反不願多談了。
還是責成錦兒替她掩護;但也可能是調虎離山,九九藏書不願意她聽見他們談的話,錦兒心中不願卻不能不依;在垂花門前站了一回,畢竟不死心,悄悄到了堂屋外面,凝神靜聽。
錦兒頓覺眼前金星紛起,急怒攻心之下,揚起手來,便待狠狠給小丫頭一巴掌;但就當手掌將落未落之際,腦中清醒了,這一巴掌下去,小丫頭非哭不可,那一來事情就鬧得不可收拾了。
震二奶奶興緻正好的時候,接納了她的建議;圓明便起身引路,穿過一條曲折的夾道,盡頭處有扇門,推開來一看,是個小小的院落,一共三間屋子;走廊上另有一道門,封閉不用,掛著一把大鎖,頗為顯眼。
於是她放緩了聲音,悄悄說道:「你一定看花了!姑子庵里那裡會有男人?你這話不能混說;不然,」她突又轉為一臉兇相,「你看我不撕爛你的嘴!我可告訴你,我不是說說就算了的;你不信你就試試看。」
「那,」圓明含蓄地答說:「只怕是震二爺,得請教請教大夫。」
凡是太祖一系都系黃帶子;所以革去黃帶子,即是不承認胤祀為皇室。到了二月間,授胤祀為「民王」;不久又革去王爵,圈禁高牆,改名「阿其那」;六月里,諸王大臣會奏,胤祀有大罪四十款;請與皇九子胤禟、皇十四子——由胤禎改名的胤禵,一起明正典刑。皇帝不肯親手殺胞弟,只宣布了罪狀;於是舊事重提,又要追究當年李煦為胤祀買婢妾的經過了。
「不管老太太信不信,反正南京城裡,叫得起名兒的人家;如果家有十歲上下的女孩子,總想看看咱們家芹官,那是一點不假。」
「都是闊人啊!張小侯的老太爺,在世的時候,知道兒子將來襲爵的花費不小;早就在後園裡埋了三十萬現銀子在那裡。這麼闊的人,誰陪得起她們?」
說著,震二奶奶站起身來,先仰著臉解開項下一個紐子;絞一把毛巾擦臉,再擦脖子;這時圓明又開口了。
「什麼她啊她的?」馬夫人問道:「你管人家叫什麼?」
「震二爺好福氣!前世不知道敲破了多少木魚,才修來震二奶奶這麼又賢慧、又能幹、才貌雙全的好妻房;真心該心滿意足了。」
「既然如此,不如備個帖子,把高夫人請來玩一天;老太太以後也多個人談談。」
兩人對看著,十分好笑的樣子;馬夫人卻茫然不解,於是曹老太太說:「張家有班女孩子,聽說個個通文墨;不知道芹官見著了沒有?」
「不忙!」震二奶奶抬眼說道:「我想到了,隆官這兩天總還會來,托他捎了去好了。」
「那有這種事?」曹老太太笑道,「我可不信。」
「真是!再沒有比老太太聰明的。」芹官一面說,一面已去摘馬褂上的珊瑚鈕扣,「我渾身不舒服,我得換!」
「『不會裝糊塗,就是真糊塗!』」曹世隆念了兩遍,突然欣慰地說:「我想明白了!到底嬸娘見識高。」
「你明白就好!」錦兒再一次叮囑,「你什麼人面前都不能說;連你媽也是。你原是眼看花了。是不是?」
「我管她叫張伯母。」
「好!你等一下,我馬上跟你談。」
這時是錦兒需要慎重考慮了。因為她世故深了,懂得知道他人的隱私不是一件好事。雖然震二奶奶跟李鼎的那段情,也是隱私;但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是主僕;這時候是嫡庶,身分關係不同,會起猜疑。不如裝糊塗為妙。
那知災星未退,忽又牽涉在胤祀的案子裏面。這年——雍正四年的正月間,皇帝御干清宮西暖閣,召集王公大臣,親數胤祀的罪狀,「詭譎陰邪、狂妄悖亂」;最不可恕的是,皇帝問他,當年所上奏摺,上有先帝御批,何以盡皆焚毀?胤祀說是「抱病昏昧所致」;在御前賭神罰咒,力辯決非故意。而設誓時,「詛及一家」;因而譴責「胤祀自絕於天;自絕於祖宗;自絕於朕,斷不可留于宗姓之內」。將胤祀「革去黃帶子」,並將胤祀的福晉,逐回娘家。
「是問錦姑娘?我告訴她好了。」
「是!」曹震問道:「替芹官請個怎樣的先生;四叔心裏有個譜兒吧?」
緞機房的執事韓全,隨著貴興來了;布機房的執事卻不曾來。曹震先為大紅緞匹不能如期織造,發了一頓脾氣;然後問道:「到月底,究竟能趕出多少來?」
曹震幾乎要說:「四叔,你真是書獃子!」話到口邊,硬縮了回去;只說:「四叔,你別忘了,還有一對鍍金獅子在那裡。」
「他能辦得妥當嗎?」
「你四叔是這麼說的嗎?」
「不必,不必!我等一下好了。不忙!」
三千匹「官用」緞、八千匹毛青布,加上進貢與送禮的儀物,當然只能由水路運送。十五條船早已調齊,只待裝載;可是距起程之期不過十天,而八千匹毛青布還只織得一半;「官用」緞亦未備辦妥當。
「咦!」圓明關切而詫異地,「莫非震二爺還有什麼不知足?」
「話可是不算錯。」馬夫人轉臉問芹官:「那三個女孩子跟你說話了沒有?」
「這會兒還沒有想出來。不過,法子總是有的。」
水路除了「借黃」那一小段危險以外,第一、不必「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地趕路;其次,沒有風沙顛簸之苦。坐船比坐車確實舒服太多了。
「不!嬸娘許了我,就一定要光臨;成全我一個面子。」
「上弔!」震二奶奶答說,「她娘家到上元縣喊冤;甘露庵的當家,叫隆官來跟我要張四老爺的片子,到上元縣去托個情。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老尼姑糊塗,隆官也糊塗。早知道他這麼不懂事,我絕不會管他這樁閑事。」
然而進了門卻無異樣;震二奶奶已經起來了,正坐著跟圓明說話。異樣的仍是無垢,臉上有著如釋重負的神色,猜不透她因何而起。
震二奶奶閉著嘴想了一下說:「你在外面看著點兒;有事告訴你就是。」
「那時候我不一定來。還是早早送了銀子來,了掉心愿。」
「好雨,好雨!」震二奶奶原來身上汗黏黏地,加以喝了酒,身子發熱,更覺難受;此時卻感到輕快得多了。
「毛病不大。」曹震搶著說:「內務府緞庫上打個招呼就過去了。我特為派了庫使蕭林押運,他是緞庫出來的。」
十足一個硬釘子碰了回來,可是曹震並不覺得難堪;像這樣的事是常有的,只要出於善意,話就沒有白說,因為曹俯心地忠厚,自會覺得侄兒是在愛護他。
於是她說:「還有隆官,最好也少讓他來。我看他很油滑,不是靠得住的人。二奶奶知道他糊塗、不懂事;就該多防備幾分,不要落個把柄在他手裡。」
震二奶奶拿珠花在她髮髻上比了一下,高興地說:「正好,合該是你戴。」
錦兒卻震動了,「怎麼呢?」她問,「怎麼死的?」
「也好!」震二奶奶問道:「我帶來的人呢?」
體會得曹老太太的心境,馬夫人跟秋月都向震二奶奶遞眼色,提醒她不必再往下說。震二奶奶當然也早就會意;另外找了個話題,談不多時,芹官抱著「紅雪軒集」回來了。
「那有什麼法子?多年下來的規矩,四叔又不是不知道。」曹震理直氣壯地說:「關節不到,東西再好還是有挑剔的。四叔儘管放心好了;沒錯兒。」
換了衣服,芹官為了帽檐上的那塊玉,連帽子也要換;誰也拗不過他,到底還是拿了頂舊帽子給他。
無垢無法攔阻她同行,只好搶在前頭引路;到得夾弄盡處,一面推門,一面重重地咳了一聲。這神色有些張皇;錦兒不由得詫異,心裏在問:她這是幹什麼呀?
曹俯對「快補廩了」這句話很注意;秀才稱為生員,名目甚多,增生、廣生、附生,所以統稱「諸生」。其中唯獨廩生,月給銀米,即是所謂「食鎎」。廩生的名額極少,競爭甚烈,所以說「快補廩了」,便有出類拔萃的意味在內。
「劉秀才的老婆死掉了!」震二奶奶說,聲音中似乎不帶任何感情。
解送緞匹有特殊的規定,凡「上用」緞不得由水路進京;因為船從運河北抵清江浦,須入自西而東的黃河,東行數十里,再向左折入「運口」,循河北上,名之謂「借黃」。黃河多險,萬一波濤覆舟,「上用」緞匹漂散,落入民間,殊多未便;所以解送「上用」緞,規定必由陸路。
「是!是!那太好了。」曹世隆笑逐顏開地,「請嬸娘挑日子,要從容些才好。」
說到這裏,錦兒帶著干粗活的老媽子,抱來十幾匹綢緞;曹老太太親自到亮處來挑選,選定珠灰寧綢替芹官做一件親絨袍子;玄色團花緞子做馬褂。

「這,老尼姑可是作孽了!表面倒看不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錦兒接著又說,「我看她陰險得很,慣會害人;如果有什麼把柄落在她手裡,再厲害的人也得吃啞巴虧。像這樣的人,避得她越遠越好;來了都不要見她,更不用說到她庵里。」
「好吧!」曹老太太說:「等你想出來,咱們再商量。」
「是這樣,我以前跟嬸娘稟告過,劉家這件事,是甘露庵住持的來頭。仰仗嬸娘的大力,官司是贏了;甘露庵的住持也很感激,想請嬸娘挑個日子,到甘露庵隨喜吃齋,住持好當面https://read.99csw•com跟嬸娘道謝。」
小丫頭想了一下,終於明白了,「我也不是眼睛看花了。」她說:「根本就沒有看見有這麼一個人。」
於是,震二奶奶由比丘尼陪著,先到大殿拈了香;延入凈室待茶。圓明年紀四十上下;無垢約莫三十,兩人都善於詞令,將個健談的震二奶奶,應酬得非常熱鬧。到得巳牌時分,無垢請示:「震二奶奶只怕餓了,早點擺齋吧!」
原來這張小侯的曾祖張勇,陝西人,本是前明的副將;順治三年,投在英親王阿濟格帳下,剿辦流賊李自成餘黨,在甘肅立下好些汗馬功勞,陞官總兵,授世職輕車都尉。三藩之亂,吳三桂招降張勇;他殺了使者,上奏朝廷;又隨著撫遠大將軍圖海,轉戰西北。右足中箭,不良於行,坐轎子在前線督戰,因為深於計謀,善撫士卒,所以所向有功;得封靖逆侯。康熙二十三年,死在甘州防區。
震二奶奶大為掃興;馬夫人便說:「是特為趕出來的一套,那裡有得換。」
最後一句話,就很明顯了;震二奶奶不由得臉泛紅暈,訕訕地站起身來,回入卧室。錦兒當然不便跟進去;心裏卻有些嘀咕,不知道震二奶奶是不是聽了她的話不高興?
震二奶奶點點頭,懶得再多說;由小尼姑扶著,到了原先沐身之處。小尼姑隨即退了出去,依舊是圓明服侍她上床。
「真是!還是老太太想得周到。」震二奶奶立即轉臉喊道:「錦兒,你拿起鑰匙開樓門,看有花樣嬌嫩的緞子、綢子,多拿幾匹來,讓老太太挑定了;馬上交裁縫去做。今兒初七,有四天的工夫,應可以趕得出來了。」
一切都布置好了,曹震便挑個馬夫人也在萱榮堂,而曹老太太興緻很好的時候,開始遊說。
「什麼因頭?」
「喔,是何許人?」
「大概昨天累了。」
「輩分錯不錯啊?」曹老夫人問。
「既然知客師太這麼說,你就不用在這裏招呼了。」
見此光景,小丫頭心膽俱寒;連聲說道:「我不敢,我不敢!」
聽得這句話,震二奶奶一驚,精神也比較集中了,「怎麼?」她問:「這裡有大仙?」
「如今沒有別的路,說只能仍舊來求嬸娘,能不能給張四老爺的片子,或者震二叔的也行——。」
張雲翼在日,跟曹寅是有往還的;但內眷因為旗漢風俗各異,同時身分不同,禮節上亦頗難折衷,所以不通弔問。到得康熙四十九年,張雲翼病歿;第三代的靖逆侯,張宗仁,以內閣中書襲爵,授職為散秩大臣,須在京城當差,兩家更為疏遠了。
這便大有悔意了!錦兒心想,此時恰宜進言相勸,不過,有件事該弄清楚;「不說色楞額跟劉秀才的老婆,確有奸|情嗎?」她問:「到底有沒有呢?」
這張小侯,單名一個謙字;康熙五十九年襲爵,雖亦在京供職,但因張宗仁夫人,自丈夫去世,即回安園定居;張謙常常請假回江寧省親,與曹震在風月場中,結為好友,復通弔問,而兩家內眷,卻絕少見面的機會。
這樣想著,偶爾抬頭望了望房門;圓明意會到了,立刻去關了房門,同時又說:「我這裏最嚴緊不過,將頂外面那間屋子的門一關,什麼人都進不來!」
後面這段話,說得震二奶奶臉色青紅不定;聽語氣,彷彿錦兒已發覺了她在甘露庵中的秘密,此刻是苦口婆心的規勸。但圓明卻又斬釘截鐵地提出保證,除了她跟無垢以外,決無第三個人得知其事;然則錦兒的話,莫非泛泛相勸,並無所指?
話是軟中帶硬,「今年的絲來得遲」七字,更是擊中了曹震的要害;絲是他親自去採辦的,不能及時運到,以致耽誤,這責任誰屬,是很明白的一件事。
「你在胡鬧!」震二奶奶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聲音,「『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轉』,憑什麼拿片子給人家去托情。」
到晚回家,曹震親自將芹官送到萱榮堂,一屋子的丫頭都迎了出來;像捧鳳凰似的,將他捧到曹老太太面前,只聽她含笑問說:「怎麼樣,沒有丟人吧?」
特為贈此珍飾,即表示她是接受了錦兒的忠告。
曹太夫人笑了,「規矩是規矩,那由得你?」她說:「當然,她是一定要辭的;不過,既然下帖子請人家,自己就不能不按著規矩預備。」
「不是談不得,在老太太那裡,一直談的這個;回來又是談這個,你倒想,煩不煩?」
這一層是曹震不曾想到的,思索了一回說:「也不見得那麼巧!事在人為,總要去做,才有機會。再說,跟張家來往,總是有利無害的一件事;你何不勸一勸老太太?」
於是她匆匆攏一攏頭髮,連臉都來不及洗,只拿冷毛巾擦一擦雙眼,趕到上房去伺候二奶扔梳頭。
「想明白了就好!沒事你就走吧,喔!」震二奶奶想起了,「甘露庵的一百兩銀子,你給帶了去。」
話重語氣輕,彷彿說著玩似地,曹世隆沒有作聲;但錦兒聽得他發了笑聲!——聲音很怪,既像無奈,又像得意。
「你這話也怪!」曹老太太說,「倒像我把芹官關在裏面,不肯放出去似地;你的話,簡直跟你四叔一樣。」
「張五福呢?」曹震問到貴興,「怎麼不來?」
「不用了!」曹老太太說,「已經有點像暴發戶的模樣了!」
「本來嘛!你那點鬼心計,還能瞞得過老太太?趁早老實說吧!老太太最明白不過,又不是不受不商量的。」
「你怎麼睡失聰了?」震二奶奶問,「怎麼回事?」
說完,曹震親自動手,將一大包葯料抖開;按著方子,一味一味地細細檢查,是那種旁若無人的模樣。震二奶奶可有些不耐煩了。
「我辛苦一點兒,算不了什麼;只要公事上不出岔子,比什麼都強。」曹俯又說,「如今到底不比從前了!李家的前車之鑒,如果視而不見,那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出家人的花樣可多著呢!」震二奶奶說,「真該下地獄。」

「你這叫什麼話?你跟我逞楞子!我說歸我說,你就是不聽!」曹震厲聲問道:「你說,你是不是這樣?」
「到我那裡坐。」無垢介面,「我那裡很涼快。」
及至回到堂屋,只見震二奶奶仍坐在原處;聽到腳步聲,抬眼看了一下,復又移開視線。這一瞥之間,錦兒已看得很清楚,震二奶奶眼神獃滯,心事重重。
「何不索性脫了旗袍,痛痛快快抹一抹。」
這個念頭等得沐身已畢,回到客廳,洗杯更酌時,猶自橫亘在胸頭。其時大雨已成小雨,涼爽宜人;圓明殷殷勸酒,震二奶奶不知不覺,有了幾分酒意,眼皮澀重,神思睏倦,是強打精神支持著的模樣。
「老太太不也贊成嗎?」芹官又說,「本來倒還可以將就,阿祥說了一句話,提醒我了。」
話雖如此,震二奶奶仍又解了兩個紐扣,露出右肩;肩上一根赤金鏈子系著腥紅肚|兜;圓明讚歎著說:「震二奶奶好白好|嫩的皮膚。」
這對鍍金獅子,是康熙五十五年,皇九子胤禟遣侍衛常德,到江寧來鑄造的,鑄成以後,發現毛病甚多;請示胤禟,決定就地交與曹俯寄頓。曹俯將這件事交與曹震去辦,他將這對獅子寄在織造衙門東側的萬壽庵內。提到這件事,曹震便感不安;而曹俯卻不大在乎。
「公事上說,色楞額差遣到關外去了,一年半載,不得回來。沒有證人,成了懸案;何家的狀子沒有駁,可也沒有準。」
兩錠雪亮的「官寶」,是早已用紅綠絲線紮好了的,錦兒取塊包袱包好;曹世隆接到手中,隨即笑嘻嘻地告辭了。
「二爺別動氣!我早說過了,只要二爺有擔待,我可以趕。」
震二奶奶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這時轎子也抬進了山門,就在大殿前面,震二奶奶先禮了佛,然後轉身上轎。錦兒帶著小丫頭,另乘一頂小轎;轎中又軟哄硬嚇,結結實實地交代清楚了,方始略微放心。
原來張家是堂房兩姊妹,姊姊叫張宛青,十四歲,是張謙的女兒,也是高夫人嫡親的孫女;妹妹是三房裡的,高雲翰的孫女,名叫張粲青,十二歲。高夫人有個外孫女,從小住在舅家,姓汪,單名一個婉字。汪婉十三歲,是張宛青的表妹,而張粲青卻應該叫她表姊。
「還是在她娘家吧!」
「回來告訴你!二哥哥大概等急了,你快一點吧!」
不過,震二奶奶對曹世隆,還不能從心上丟開;這是錦兒看得出來的。現在連曹震都知道曹世隆常來,說不定他已動了疑心;覺得應該提醒震二奶奶,格外檢點行跡。
「成天就是弄這些勞什子!」震二奶奶沒好氣地說。
震二奶奶的意思很明白的了。圓明略想一想說道:「那不光是塞震二爺的嘴!有了兒子,那怕是女兒也好;夫婦情分到底就不同了。震二爺若是想討個小、弄個人,說不定真的是想早早生個兒子;放著這麼鮮花一朵似的賢慧妻房,膝下又有男兒,不怕震二爺不收心。」
「喔!」錦兒故意驚動她,「甘露庵的銀子!」只提這一句好了,她要看她如何回答。
話說得很重,曹震不能無動於衷;一時倒起了個爭口氣的念頭,默默盤算了一陣,命心腹小廝貴興,將緞機房、布機房的執事,喚了來read.99csw.com有話說。
「既然高夫人把他叫進去了,那班女孩子,自然不必迴避。」震二奶奶說,「保不定還是那班女孩子出的主意,要看看咱們芹官是怎麼個樣子。」
「好吧!」震二奶奶下了決心,「我一定來。」
「不忙,不忙!」圓明答說:「六月十九觀世音菩薩生日,震二奶奶總還要來燒香,那時再帶來好了。」
「真的?」曹老太太喜動顏色。
錦兒不知道她要幹什麼?只聽她的話,將身子轉了過去。
「慢點!」曹震喊住他,很認真地問:「張五福真的得明天才能回來?」
曹震不理他。韓全也不再多說;請個安管自己悄悄退了出去。
一聽這話,錦兒知道要找她了,趕緊避開,心裏在想,這一百兩銀子是幹什麼用的?曹世隆也不問一聲;足見得早已前知。在這句話中,又一次證實小丫頭在甘露庵確有所見。
「我也是聽甘露庵當家師太說的。誰知道出家人也會撒謊。」
「這跟你當初說的話,不一樣嘛!」是震二奶奶的聲音。
「對!」錦兒馬上又換了一副神情,「要聽話才乖。只要你聽話,錦兒姊姊自然疼你;有好吃的,好玩的,一定先替你留下一份。你要是尿了床,我也替你瞞著,不教二奶奶打你。」
想下來覺得語言到底不宜太直,最好表面不傷,暗中讓她意會到,隱私是瞞不住了;不過本心是護衛她,大可放心。

「你又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是漢人,咱們不是漢人?」曹震又說,「我就是今天聽出來一點兒因頭,才想到這件事很可以辦。」
這話說動了曹老太太,「好吧!」她說,「只要你們覺得他行,我還能說不行?」
「可了不得!已經申正一刻了。」說著,站起身來說,「我看看我家二奶奶去。」
說到這裏,震二奶奶已經由圓明陪著,款款而來;錦兒在小丫頭身上捏了一把,迎上前去,只聽震二奶奶說道:「我在緣簿上寫了一百兩銀子;回去你提醒我,早早派人把銀子送了來。」
「那還假得了?」曹震回頭問說:「有個大包袱,送進來了沒有?」
事情越發明白了!震二奶奶會常到甘露庵去燒香;錦兒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話:「燒香望和尚,一事兩勾當。」原來婦道人家,若是不安於室,天生有這麼一個方便之門在!
「抬旗」之「抬」,是抬舉之意。常見的是本隸下五旗,改隸上三旗;這有兩種情形:一種是皇太后、皇后的母家,滿州話叫做「丹闡」,如果是下五旗,照例抬入上三旗;一種是特承恩眷,像三、四年前才內調的滸墅關監督莽鵠立,擅長丹青,尤其精於人物,奉旨默寫聖祖御像,音容宛在,大蒙宸賞,得以由蒙古正藍旗抬入滿洲鑲黃旗。
原來賽觀音是張五福的填房,長得頗有幾分姿色,而且極其能幹,是張五福的得力內助。不過夫婦間年齡懸殊,賽觀音顧影自憐,每傷非偶;招蜂引蝶,事所不免。曹震也勾搭過她幾次,每次好事將成時,必有意外,出現了功敗垂成之局。上次是曹震將去杭州,賽觀音設下小酌,托貴興來邀,說為他餞行;事先講明白,張五福不在家,不妨停眠整宿,那知杯盤初停,衾枕已具,張五福不速而歸,曹震只好敗興而回;所以這一次特別要問清楚,張五福到底什麼時候回家。
「不是問錯了,叫人奇怪!」圓明答說:「我也聽人說過,要好種子方,只有到織造府去求;是真正的宮方。震二奶奶反倒問我,豈不是叫人奇怪?」
「也有限。」曹震趕緊換了個話題,「倒是八千匹毛青布,無論如何趕不齊;不過,也有法子——」
曹俯、曹震叔侄談了一上午;自家的事沒有談多少,多半的工夫在談李家。
原來是春雨,心知曹老太太必要看這些東西,特為親自送了來;在中間大方桌上解開包袱;裏面是好些盒子跟紙包,有筆、有墨,還有水晶鎮紙、竹雕「臂擱」之類的文房珍玩:最令人矚目的,自然是高夫人的詩集,磁青封面、白絲線裝訂;外面是古錦的套子,籤條上寫的是「紅雪軒集」。
連曹老太太都這麼說了,自然再無斟酌的餘地;春雨回去取了家常見客的半新舊袍褂,就在萱榮堂為芹官替換,一面替扣紐子,一面輕輕說道:「你今天可真是大殺風景!」
這個法子很不好想。加以曹俯進京之期,日近一日;里裡外外,公事私事,都要曹震夫婦料理,忙得不可開交,自然將這件不急之務擱了下來。
「如果有,她娘家去喊什麼冤?」
這自然是無垢的差使。不過錦兒也有事,回到客廳,指揮丫頭收拾衣包、扇子、手巾;檢點下來,少了個豆蔻盒子,便問小丫頭說:「你進去問一問二奶奶,豆蔻盒子是不是隨手帶進去了?別忘了帶回來。」

曹震吐一吐舌頭,向震二奶奶做個鬼臉說:「老太太真厲害!倒像親眼看見似地。」
「急著有話跟我說?」
「你四叔怎麼說?」曹老太太問。
「我也知道。」秋月也笑著說,「問起來一定很有趣。」
於是錦兒取藍綢子的圍肩,從後面替震二奶奶披上,拔去簪子,開始替她梳頭;偶爾從鏡子中發現,震二奶奶的神情與平時有異,只是低著頭剝指甲,彷彿有很煩人的事在思索。
「這是你的禪房?」震二奶奶說,「倒靜得很。」
「看樣子有點性急。」
「不錯,要明天下午。」貴興答說,「我聽別人也是這麼說。」
「震二奶奶,莫如在我那裡,歇個午覺。」明圓說道,「一覺醒來,雨也停了;那時回府不遲。」
「表妹、表姊不是兩個嗎?」
「怎麼!」曹震剛息的火氣又冒了上來,「到此刻都沒有一句準話,你是存心開攪,還是怎麼著?」
「這是住持師太自己釀的果子酒。」震二奶奶拿起杯子說:「你倒嘗一口看,香得很。」
「寧擔遲,不擔錯,幹活兒還非按部就班不可;反正我總督著機房弟兄不偷一時半刻的懶就是了。」
「你也是!跟個小孩一樣。」顯然的,震二奶奶接受了她的解釋。
「說不定還是個好牌搭子呢!」震二奶奶接著馬夫人的話說,「不過除了老太太跟她以外,另外要找牌搭子就難了。」
曹震抬起眼來,看著她說:「奇了!我自己撿葯又礙著你什麼?何況藥酒又不是我一個人受用。」
「好!幾時請來談談,預備在那裡;等跟老太太說通了,再下關聘。」
「這個小猴兒!」春雨罵道,「他又胡說些什麼?」
聽得這話,震二奶奶便先回套房裡間去卸妝;不到一盞茶的工夫,曹震進來,坐在梳妝台側面,一言不發。
「張小侯說,照道理,自然是高夫人下帖子請老太太到他家園子里去逛一天;可又怕累著了老太太,所以一直拿不定主意。」
震二奶奶心裏疑惑,覺得她的神色可異;不過她向來是「不信邪」的性情,因而也就泰然處之了。
最後這句話,使得小丫頭死心塌地了;「我一定聽錦兒姊姊的話。」她說,「不亂說話。」
曹震詫異,「怎麼了?」他問,「張家有什麼談不得的?」
「是啊!我是有一點聲音,就睡不著的。」
出乎震二奶奶與錦兒意料的,曹世隆到第六天午後才來;震二奶奶正在歇午覺,錦兒招呼他落座,看他神情不安,少不得要問:「是不是有要緊事?如果要緊,我去叫醒二奶奶。」
漢人入旗,亦稱做抬旗,旗籍漢人,本有兩類,一類是太祖創業時,俘獲漢人,作為家奴,就是「包衣」。其中當然亦不儘是漢人。鑲黃旗包衣中有「朝鮮佐領」;正白旗包衣中有「回子佐領」,馬夫人便是「回子佐領」出身。
話猶未畢,曹震已亂搖著手說:「嘚,嘚!四叔,你老人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誰說不愛聽?我是不愛聽不相干的空話;我那裡說過我不願談正經?」
於是曹震帶著前面去見曹俯。震二奶奶便即笑道:「我跟老太太打個賭,我知道老太太要問芹官的是什麼話?」
「也不定他行不行?」馬夫人介面說道,「先總還得二哥哥帶著他,隨處教導;有幾回下來還得老成人跟著,才能放他一個人去作客。」
「還早,還早!」無垢安慰她說,「夏至剛過,天正長呢!」
這樣想著,不自覺地又看了錦兒一眼。眼色中流露出困惑與不安;是希望能打破疑團卻又怕打破疑團的神氣。
錦兒不便推辭,接過杯子嘗了一口,抽出腋下的手絹,擦一擦杯沿,仍舊放回震二奶奶面前;同時說道:「真的很香。」
「看也是白看。這話還早,不提它吧!」
「二爺責備得是。」韓全平靜地答說,「不過,我也只好受責備了。」
「錦姑娘,你放心在這裏玩吧!」無垢特為來通知,「震二奶奶略微有點醉了,在我們當家師太屋子裡歇午覺。這一覺不會短,等她醒了,我來通知你。」
果然打扮出來,十分俏皮。除了那一身袍褂以外,簇新的漳絨靴子;簇新的青緞小帽,帽檐上嵌的一塊翡翠,通體碧綠;春雨再三叮囑阿祥:「芹官不喜歡戴帽子,說不定就丟在那兒了!你可千萬看著一點兒;帽檐上那塊玉,拿五百兩銀子也沒地方九_九_藏_書買去。」
「不管怎麼說,總是至親。進了京不去看一看,不獨自己於心不忍;旁人亦會批評。」
盤算停當,已是曙色將現;這一覺睡得很沉,感覺中只是閉得一閉眼,便已紅日滿窗,連震二奶奶都起身了。
「是啊!」圓明很謹慎地介面,「若說有了兒子,震二爺該沒有什麼不知足了!」
「請!」圓明笑道,「要不要我來服侍?」
「是了!我馬上去告訴她。」說完,貴興掉頭就走。
聽到最後一句,震二奶奶不自覺地嘆口氣;卻不便說什麼,只是報以苦笑。
「你們聽聽!」曹老太太笑指著震二奶奶,向馬夫人說,「說話倒像繞口令似地。」
「這當然是例外。」
「你沒有仔細看,怎麼知道人家長得好?」曹老太太問。
「回去得好些時候,遲了趕不上伺候老太太的晚飯。」
「這,」曹世隆哀求著,「嬸娘,你算救我。」
一聽這話,曹震便似酥了半截;急急問道:「什麼時候?」
「不錯!」曹震答說,「一見了張小侯;他跟芹官說:你管我叫張大哥好了。我跟你父親同年,可是我跟你是一輩兒。」
「張家要抬旗了!」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提他還好些!」
「真的是高夫人送你的?」曹老太太看著芹官問。
「那當然。不過也不能規行矩步,過於方正。如果芹官受不了那個規矩,一見先就怕了;那裡還能受教?」
何以見得他這兩天會來?莫非是昨天約好了的?錦兒在想,頭一次別攔他,倒要看看他見震二奶奶是怎麼一種神情。
「你們是閑聊;我跟你是談正經。這件事關係很大,辦成了大家有好處。你厭煩就算了。」
於是,曹震寫了一封信,去約朱秀才;不道他家回復,朱秀才到山東作客去了,要兩個月以後才能回來。
「你也就老實叫他張大哥了?」馬夫人問。
「你好糊塗!這件事跟咱們什麼相干?也沒瞧見過你這種人,自己拿尿盆子往頭上扣。我告訴你吧,你趁早別再管這件事。一問三不知,要裝糊塗;你不會裝糊塗,就是真糊塗!」
「去是不去,請二爺這會兒就給我一句話;我還得去通知『賽觀音』,好預備地方。」
震二奶奶一面對著鏡子用雞蛋清抹臉;一面盤算,最後終於有了一句心思活動的話:「走著瞧吧!」
震二奶奶心裏一動,更覺煩躁;喝了兩口白菊花泡的涼茶,才好過了些。及至卸脫肚|兜,圓明已絞了手巾來替她擦背;震二奶奶口中連聲說「罪過」,到底還是受了她的服侍。
「靴子可不能換了!」芹官自嘲地說:「換了可不成了『破靴堂』?」
「你是什麼法子?」
三處織造皆以織「上用」緞與「官用」緞為主。此外,三處織造各有特辦事項;大紅緞子,包括制蟒袍所用的綉緞,以及禮部所用的誥封綉軸,歸江寧織造承辦;紡綢綾歸杭州織造承辦;太監、宮女、蘇拉、匠役所用的毛青布,歸蘇州織造承辦,但以三萬匹為限,超出之數,歸江寧、杭州兩處分辦。這年內務府通知,毛青布須用四萬五千匹;江寧織造額外承辦八千匹,限十月底以前解到備用。
韓全這以柔克剛的功夫,直教曹震恨得牙痒痒地卻無計可施;心潮起伏地挨了好一會工夫,才冷冷地說道:「好吧!你自己瞧著辦吧!」
「這才對!」震二奶奶笑道:「到底長進了!回頭抱著人家的詩集子,見四叔去;讓四叔也知道人家瞧得起咱們。」
「那麼,」曹俯又問,「短好幾百匹怎麼辦?」
「埋在土裡的銀子,早在張小侯襲爵那年就掘出來花光了。」
「什麼事?你還沒有說,何以見得我就會給釘子你碰。」
「是啊!我正就是要自己爭氣,自己想辦法。求人不如求己;真到了過不去的時候,張小侯絕不會坐視。」
「正是!」
「張家的禮倒是預備了,不過沒有舊賬;原是打二爺起始,才跟張小侯有往來的。」
「時候還早,震二奶奶你儘管睡。」圓明忽然問道:「一個人睡怕不怕?」
曹老太太的性情,向來只要一戴上高帽子,興緻就來了;當即說道:「請一請她,倒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不過,不請便罷,要請就得像個樣子!」她想了一會,臉色轉為嚴肅,「這倒也不是一件小事,中間有許多關礙;得要好好兒琢磨。」
「怎麼?這句話問錯了?」
也不知談了多少時候,突然發覺,雨霽日出;從荷包中取出表一看,不由得嚇一跳。
「累了?」震二奶奶詫異地,「就為到甘露庵燒一回香?怎麼會累?」
為了想討曹俯的好;他說:「四叔,有件事我早就想說了;水陸并行,反正是在通州會齊;四叔你何不由水路走,舒服得多。」
由李煦又牽連到已故兩江總督赫壽;將他的兒子英保、家人滿福、王存抓了拷問,問出在康熙五十三、四年,胤祀曾遣侍衛從赫壽處取了兩萬六千兩銀子,用途是為胤禵蓋花園。李煦為胤祀買蘇州女子,亦出於赫壽的授意。
「也要看那天臨時有事、無事?」震二奶奶說:「倘或臨時張羅不開,也就只好謝謝了!」
震二奶奶為他說動了,可是轉一轉念頭,便知是妄想,「你也別忘了,人家至今還是地道的漢人。」她說,「旗滿能通婚,早就——。」
水路慢,陸路快;曹震的辦法是可行的。但是,「這一來,水腳不又多花好幾倍嗎?」他問。
「也沒有什麼奇怪,宮中的方子,不一定都是好的。宮裡抄來的方子,一共三個,我都試過,毫無效驗。」
「不是門當戶對?張家兩姊妹,跟芹官年紀差不多,人品當然不用說,他家老太太又中意芹官;你想,結了這門親,不說別的,光在『互通有無』這四個字上頭,就能沾多少光?白花花的大元寶,埋在土裡發黑,真正暴殄天物。」
「你轉過身子去。」
「一起去好了。」
轉念又想,到此地步,猜疑已起;不如說破,以誠相待,反倒沒有後患。不過,如何說破,卻要好好想一想。
「那也不見得。不過,至少可以塞他的嘴。」
聽得這話曹太夫人頗感意外,而且困惑,「我倒不知道她想跟我見面?可是,」她問,「有什麼為難呢?」
「等我想想!」曹震話是這麼說;其實不用再想。
「算了吧!就仗著這鬼藥酒,到處不安分。正經事不幹,盡在這上頭花工夫。」
震二奶奶想了一會問道:「如果不是下帖子,人家突然來了呢?」
「對了!」曹老太太說,「就是家常衣服,瀟瀟洒灑地,反是世家子弟的本色。」
「盡量趕。」曹震停了一下說:「萬一趕不齊,船先走;短多少起旱加運,必能補足。」
曹俯默然。他疑心曹震正是在說他;自己想想,也不能不承認他的話有幾分是處。
「第一總要品格端方的才好。」
「我可說不上來。」芹官又說,「我也沒有仔細看。」
張勇有三個兒子,長子云翥,死在父前;幼子云翰棄武就文,正當寧國府知府;次子云翼襲封,本來官居太僕寺正卿,襲了侯爵,改文為武,做了江南提督,駐地在松江,卻安家在江寧。他家的園林,名為安園,中有兩株栝樹,相傳還是六朝遺留下來的。
「是!四叔還說,這是極要緊的閱歷。只要有個十回八回,將來進京當差,遇到大場面就不致露怯了。」
震二奶奶卻渾如無事,反而是錦兒,倒像她自己做了虧心事似地,怕跟震二奶奶單獨相處;而且只要一靜下來,就會想到震二奶奶在甘露庵午睡的那一個多時辰,出了些什麼花樣?
曹老太太有些失望;震二奶奶趕緊便說:「四叔誇你就不容易了。你說說在張家的情形,看見他家的女孩子沒有?」
但是,曹俯卻說:「我不敢貪圖舒服!解送上用緞,豈可不跟著上用緞走。且不說中途出了岔,也于禮不合。言官奏上一本,說我輕慢不敬,試問我何以自解?」
「其實,這也算不了什麼!依我說,倒不如先給內務府去個公事,請旨如何辦理?等將來上頭髮覺了來查問,反倒不好。」
「勸老太太把高夫人請了來玩一天。一回生、兩回熟;人一熟,什麼事都好商量了!」
當然,辦這件事,曹震首先要跟妻子商量;然後徵得馬夫人的同意;最後還要告訴秋月,好讓她「敲邊鼓」。
「說了!張宛青問我會不會填詞?汪婉問我到京里去過沒有?就這麼兩句話。」芹官顯得有些懊喪;因為他既不會填詞,也沒有到過京城,張家姊妹就跟他說不下去了。
這就怪了!震二奶奶心裏奇怪,是不是曹老太太還嫌打扮得不夠?「錦兒,」她說,「你回去看五斗櫥第二個抽屜里,有副奇南香手串,快取了來。」
「昨天二奶奶睡午覺的時候,我在禪房裡聽她們講鬼;聽得太多,上了床做夢著魘,折騰了一宵,到天亮才睡著。」
「看見了。」
「他家幾個女孩子?」
到得震二奶奶回去,曹震又談張家;震二奶奶有些膩煩了,攔頭就給他碰了回去。
只有一件事,兩人的意見是一致的,應該趕緊替芹官專請一位「西席」來授讀。而且也不宜再關在中門以內,應該放他出來歷練、歷練;拉弓、「壓寫」,都得規定常課,否則,過兩年進京怎麼九*九*藏*書當差?
「錦兒姊姊,我告訴你一件事。」小丫頭說,「我在當家師太那裡,看見一個男人的影子;好熱,就一時想不起是誰來。」
聽說張勇在順治二年,投到英親王阿濟格帳下時,只是單身一個人;隨後奉令招撫了七百多人,改隸陝西總督孟喬芳,不久,聲威遠播,獨當方面,只好升他的官,不宜改他的番號。及至封爵之時,次子云翼已經當到江南提督,一省最高的武官,在旗營是將軍,在漢人組成的綠營是提督。如果將張雲翼改為漢軍,就不能再當提督;江南綠營,統率無人,自是一動不如一靜。後來張宗仁襲爵,前後十一年,沒有人提起這回事;也自己亦不想入旗,所以一仍其舊。當今的皇帝,為人精細,覺得康熙五十九年所襲的靖逆侯張謙,年富力強,很可以在御前聽候差遣;但御前差使,除非文學侍從之臣,都是旗人;因而張謙有被「抬旗」入漢軍之說。成了漢軍,自然可以與包衣結姻;但亦不一定是父母作得了主的——這一回是震二奶奶笑丈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案情大致明了了,目前還在追究的是細節;曹俯現在所關切的是,李煦會得何罪名?而曹震所顧慮的,卻是李煦會不會在供詞中提到曹家?因此,對於曹俯這趟進京,要不要去探視系獄的李煦,便有了絕不相同的意見。
「喔!」震二奶奶不知是午夢被擾,睡意猶在;還是另有心事?坐起來答了一聲,垂腳坐在床沿上,茫然相望,好久都不作聲。
「張家一抬了旗,選秀女不就有那兩姊妹的名字了?果然人才出色,一定選上;或者指婚給王公小弟。費盡心機,臨了還不是一場空。」
見此光景圓明不敢多說;震二奶奶卻忽然心裏煩躁,解開紐扣,卸了旗袍。圓明自然過來幫忙,看她裏面還有一件白紡綢葫蘆領的對襟褂子,勸她索性也脫掉,好好抹個身。
無垢也知道,曹家的人只要提到「老太太」,事無大小都是要緊的。只好這樣說:「好!我替你瞧瞧去。」
曹震愣了一下;然後裝出毫不在乎的神情說:「也沒有什麼不行!總共四萬五千匹布,是一年的用度,那裡過個年就都用完了?短個一兩千匹,開春補上,有何不可?」
「也就是她家闊,我家不如從前了,所以我不願意跟她往來。」曹老太太又說,「算了,還是跟從前一樣吧!在背後提起來,彼此仰慕,不也是很好的事?」
「二爺這話,我可不敢認。織緞子要絲,絲先要下染缸;晾乾了才能上機。本來這些活兒在夏天就得弄妥當;今年的絲來得遲,有什麼法子?」韓全又說:「要趕也行,趕出來的東西不好;二爺如果肯擔待,用不著到月底就全都有了。」
「要去,也不必到六月十九那天去擠熱鬧。期前期后都可以;到時候再看吧!」
這下提醒了震二奶奶,心裏在想,這話有道理。除了綉春以外,錦兒一般也是宜男之相,何以至今不育?而且曹震偷過的丫頭、老媽子,叫得出名字的,起碼還有三個,亦未聽說有什麼受孕的傳聞。足見得是丈夫不中用。
就這時天氣突變,一陣風起,西南方的烏雲,如萬馬奔騰般洶湧而來,接著是蠶豆大的雨點飄灑而下,眨眼的功夫,便是繁喧一片,傾江倒海的大雨。
第二天早晨,照例問安,陪坐片刻;震二奶奶閑提起張家,她說:「張小侯告訴我們二爺,高夫人為了想跟老太太見見面,一直在為難。」
「庭參」便須各具禮服,中堂參謁;曹太夫人只是三品民婦,見侯夫人應該一跪三叩。震二奶奶覺得太委屈;當即說道:「自然是行通家之禮;倘或要庭參,就老太太肯,我也不肯。」
「怎麼?」曹老太太問,「剛才這話,是你四叔叫你來說的?」
曹震嘿然,「跟你說正經的,你又不愛聽。」他說,「我為什麼不在這上頭花工夫?」
「我換家常穿的舊衣服就可以了。」
「到底怎麼回事?都讓你纏糊塗了!」震二奶奶著急地說:「我的小爺,你就自己原原本本地說吧!別等我問一句,你才答一句。」
震二奶奶轉過臉來,看著丈夫問說:「你是怎麼想來的?」
因為如此,錦兒本來有許多話要問的,一時倒不敢開口了。倒一杯茶擺在她面前;坐在她旁邊,輕輕替她打扇,希望她的情緒能夠轉好。
「送到雙芝仙館去了。」外面有人剛答了這一句,忽又說道:「啊,啊!來了,來了!」
看她咄咄逼人地問,錦兒心中大有警惕;不要做賊的倒過來說防賊的是賊!內心一急,倒急出一番說詞來了。
「既然如此,過兩天我著知客去領。」
聽這一說,無垢便要去添杯筷;錦兒急忙阻止:「不,不!沒有這個規矩,而且,我也吃得很飽。」
「勸什麼?」
「四叔,你管旁人幹什麼?」曹震極力反對,「我勸你老人家千萬別多事!如今只要牽涉到『八、九、十四』三位,不論什麼事,最好聽都不聽,掩耳疾走。」
轉念到此,她覺得自己有責任不讓這件事發生。最簡單的辦法是勸得震二奶奶趁早收心,但這話很難說;倒不如從曹世隆那面下手,拼著多費些精神,讓他無法跟震二奶奶接近。
「原是這等。」曹震答說,「這個月十一,張小侯的小生日;早就說了的,不發帖子,只邀幾個熟朋友敘敘;我把芹官帶了去,讓他們知道,我這個兄弟快成人了。」
「老太太這麼說,我就來想法子弄它個『例外』。」
到了五月初七,震二奶奶與錦兒,帶著兩個小丫頭,坐轎到了甘露庵。曹世隆在山門外迎接;引見了甘露庵的住持圓明、知客無垢,隨即笑道:「我可不能陪嬸娘了!」說罷深深一揖,揚長而去。
「是啊!到底是侯夫人,不是平常應酬。」
「嬸娘說得是!原告白告,被告的官司就等於贏了。」曹世隆緊接著說,「嬸娘就是不派人來找我;我也要來見嬸娘,有件事不知道嬸娘意下如何?只怕會碰釘子!」
「錦兒!」果然,震二奶奶在喊了,「你把一百兩銀子拿來。」
「震二奶奶,你怎麼問這話?」
「四叔快要走了,等他一走,好些應酬,我一個人應付不了;想跟老太太商量,能不能把芹官放出去,給我做個幫手?」
「我倒有個人,幾時不妨請來跟四叔談談。」
「該回家了吧?」錦兒問說。
圓明一面說,一面已揭開帘子,讓震二奶奶先走;第一間擺著經卷,有一具木魚,是圓明做功課的所在;第二間的格局是起坐之處;到得第三間才是卧房,由於兩面牆,一面板壁,只有南窗透光,所以相當陰暗,只見北面靠牆一張大床,上掛珠羅紗帳子,暗紅的竹席上,一床月白綾子的夾被。床前一張梳妝台,居然還有鏡箱。
「你大概也聽說了,為了芹官;老太太大生我的氣。有些話,我如今也不便去說;就等著你來,找機會勸一勸老太太,或許倒能見聽。」
「什麼法子?」曹俯打斷他的話說:「以少報多可不行!」
到得晚上,將近二更時分;小丫頭到廂房裡來說,震二奶奶要她去一趟。進去一看,一隻首飾箱打開著,桌上擺了好些首飾;震二奶奶手裡拿著一朵珠花在端詳。
小丫頭嚇得一哆嗦;卻正好想起了所見的是誰;「我那裡胡說!」她脫口答道:「我想起來了,是隆官。」
「是了!」曹震答說,「這兩天我就找機會去說。」
「罪過,罪過!師太要折煞我了。」
「圓明師太說了,六月十九請震二奶奶去燒香;二奶奶去不去啊?」
他罵的包括馬家在內,震二奶奶大為不悅,「你別忘了,你自己也是內務府!」她說,「凡事怨你自己不爭氣,罵人家有什麼用?」
「自然是晚上。」貴興看曹震似已決定踐約,方又說道:「依我說,二爺乾脆不用在家吃飯了,天不黑就去,喝酒帶『辦事』,二更天就可以回來了;省得二奶奶嚕囌。」
她很驚異,曹世隆有那麼大的神通,能夠說動圓明為他安排這麼一個陷阱;更想不到甘露庵的住持與知客會有那麼大的膽子!當然她也困惑于震二奶奶會甘願吃那麼大一個虧;如果是中了圈套忍辱吞聲,她不會在緣簿上寫一百兩銀子。於是她又想到曹世隆。看來震二奶奶是早就對他有意思了!她在心裏琢磨,曹世隆不比李鼎;近在咫尺,來去自如;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走動得勤了,自然會有人看破底蘊。到那時,只怕也就像鼎大奶奶的醜事那樣,曹家也完了!
「這樣就可以了。」
「這張小侯的老太太,我只見過一次;那次是將軍夫人生日,客人都按身分錯開的。其實人家倒並不拿架子;我也不在乎她是侯夫人,就先給她行過禮也沒有什麼,只是主人家總怕我委屈;見了面也不替我引見,急急地把我挪了開去。」曹老太太想了一下又說:「她娘家姓高,老太爺是知府;膝下就這麼一個女兒,教她讀書做詩,是個才女。高夫人後來跟人說:敘起世誼來,曹家老太太長我一輩,應該我先給她行禮才是。到底是肚子里有墨水的,說話行事,叫人不能不服。」
這番話將震二奶奶說動了;想一想問道:「師太,你可知道有好的種子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