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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於是他說:「五福到蘇州去了,說這時候回來;我在這裏等他。五嫂燉了只果子狸請我;一個人喝酒沒意思,你來得正好,陪我喝一鍾!」
棺木早成朽木,一鋤頭下去,棺蓋飛起,只見一堆枯骨,其黑如墨;額骨上長出一叢六七寸長的白毛,格外觸目。但除此以外,別無他異;邊大受派定專人看守,接下來便是查李守忠的墳墓。
這樣想著,拿穩了自己的態度,微笑說道:「你都盤算好了,還問我幹什麼?」
「我不說了,闔家團聚!連四老爺屋裡的兩個姨娘也都找了來。」
「怎麼虧的呢?」
「那何用老太太說?」震二奶奶笑道:「反正日子也快了;明兒就讓我們二爺跟張家去借班子。芹官想聽什麼,趁早說給老太太,到時候點給你聽。」
聽到最後一句,曹震自然要介面,「你就放他走吧!」他說,「在你這裏一起喝酒的日子總還有。」
「你不老在說,大丈夫要提得起,放得下,怎麼這點小事倒又放不下呢?」
「二爺那天到的?」賽觀音一面虛虛掩門;一面問說。
賽觀音跟曹世隆很熟,但也僅止於相熟而已。曹世隆倒是一直在打她的主意;無奈賽觀音胸有主宰,不願招惹這些油頭粉面的儇薄少年,這時便冷冷答了一句:「前帳未清,免開尊口。」
賽觀音想了一下,用破釜沉舟的聲音說:「反正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不偷人也是白不偷。來吧!我請你喝個『皮杯』!」
這時震二奶奶跟秋月已在張羅了。旗人本來不重視西席,稱之為「教書匠」;但曹家不同,尤其是為芹官延師,更是一件大事。所以特為換了紅緞平金椅帔;檢出康熙五彩窯果蓋碗;裝了八個鏨銀的高腳盤。一切齊備,曹震陪著朱實到了。
曹震一驚。正含了口酒要下咽;這一驚嗆了嗓子:賽觀音替他揉胸捶背,好一會才平服。
「幹嗎?」碧文懂她的用意,卻故意這樣問一句。
春雨一楞,「你問這個幹什麼?」她看著桌上的曲本說。
當邊大受伐木時,米脂的百姓大都持觀望的態度;許多人相信,李自成祖墳的風水一破,很快地就會兵敗喪命。結果喪命的是汪喬年;而李自成的聲勢,反而大振,觀感為之一變。加以李自成派人傳言,必殺邊大受;又有告示,說是「四月十九日,起馬入秦」,因而人心洶洶,都說李自成一到,將遭屠城之禍。這時,李自成的一些親戚,本來都是消聲匿跡,此時也都露面了,在暗中煽動,說得罪李自成的,只有邊大受、艾詔、李成、黑光正、王道正等五人,只要看住這五個人,等「闖王」一到,縛此五人以獻,便可免禍。
「急什麼嘛!反正只有咱們倆了。」賽觀音推開他問道:「你是先喝茶,還是這會兒先喝酒?」
這樣面對面地,幾乎鼻子都碰得著,自然也聽得見鼻息;芹官覺得她吹氣如蘭,清清涼涼地很好聞,便即問道:「你剛才吃了什麼?」
「這位就是朱先生了?」曹老太太看一看曹震問。
「差使越來越難當了。」曹震只喝了一口酒,嘆口氣,「累一點算得了什麼?」
「你別急!我替你慢慢兒去訪。事緩則圓,尤其是辦這些事,本來是為著好玩;為此淘神,成天放不下心去,變成自己找罪受,那划不來了。」
「帶著弟弟去吧,」春雨復又叮囑:「這會兒必去是陪著吃飯,別喝酒!」
「這還不算漂亮。」震二奶奶又說:「要讓老太太只出名、不出錢;我連老太太聽戲的賞錢都預備好了,那差使才算辦的漂亮。」
馬夫人被提醒了,心想等曹俯一進了京,芹官在祖母縱容之下,一定會有許多淘氣的花樣;更須顧慮的是,他年齡漸長,智識已開,如果鎮日閑嬉,勢必結交一班浪蕩子弟,習於下流。因此,對於春雨的獻議,不但欣然嘉納,而且為了表示重視,當天便稟明曹老太太,將曹震找了來交代這件事。
一句話將季姨娘問住了;想了一會才說:「那就穿最好的。」
朱實看那萱榮堂,是五開間的一座抱廈;湘簾半卷,爐香裊裊,里裡外外,鴉雀無聲;只有一個杏兒眼的青衣侍兒,含笑站在堂屋門口等著打帘子。不由得暗暗佩服,好整肅的家規。
「你也不能怪我;你早說震二爺在這裏,我也不進來了。」
「沒有啊!」春雨會意了,「今晚上,太太給了一碗蟹粉白菜,吃是好吃;吃完了嫌膩嫌腥,嚼了幾瓣菊花,又拿薄荷露對水漱了漱口。怎麼還是有腥味?」
「好說,好說。弟兄在一起念書,便於切磋,是件好事。」
一語未畢,出現了曹震的影子;他是看賽觀音好久不回,不免奇怪,悄悄走來探望,那知剛一現身,便跟曹世隆打了個照面!
原來如此!曹震心想,莫道黃金難買美人心;索性大方些!於是微微一笑,「我以為什麼大不了的事!」他說,「你把當票撿出來,回頭交給貴興;我叫他去贖出來給你!」
「好啊!咱們就演這三出。」
「別的不敢說,心術好壞是有把握看得出來的。」
「談什麼報答!咱們不是有交情嗎?只望你懂交情就是了。」
這時在隔室全神貫注,細聽動靜的賽觀音,翩然出現;裝作不知情地說:「酒恐怕涼了,我去換熱酒來。隆官陪震二爺多喝一杯;五福想也快回來了。」
「趁早別這麼想!穿得太好了,准挨四老爺的罵,」碧文又說,「如不如人家,不在衣服上頭;書本上勝過人家,才算本事。」
芹官得此警告,細想一想,方始明白,「就演『刺虎』好了!」他接著便念:「『俺切著齒點絳唇,搵著淚施脂粉;故意兒花簇簇巧梳雲鬢,錦層層穿著衫裙。懷裡兒冷颼颼,匕首寒光噴,心坎里,急煎煎忠誠烈火焚。俺佯嬌假媚裝痴蠢,巧語花言諂佞人,看俺這纖纖玉手待剜仇人目,細細銀牙要啖賊子心。要與那漆膚豫讓爭名譽,斷臂要離逞智能,拚得個身為齏粉,拚得個骨化飛塵,誓把那九重帝王沉冤泄,誓把那四海蒼生怨氣伸,也顯得大明朝還有個女佳人。』」
打開後門一看,大出意料;竟是曹世隆!賽觀音便不讓他進門;堵在門口問道:「有什麼事嗎?」
芹官聽祖母對他「四叔」有不滿之意,急忙說道:「就這兩本也很好!」
這便是中意的暗示;曹震答應著,將朱實又帶到曹俯那裡,轉述了曹老太太的話,曹俯也就知道事成定局了。
「你說這話,我可只有拿把刀來,挖出心來給你瞧了。」
「你不是說,要找個內行——?」
動身的好日子,挑定十月初三。曹俯在江寧的人緣不壞,所以排日有人餞行;直到十月初一,才能舉行家宴,一桌設在鵲玉軒,由曹震帶著芹官、棠官,敬過曹俯一杯酒,小兄弟倆退席,仍舊是曹俯跟清客們行會賭酒,與往常歡飲,毫無區別。
春雨所顧慮的正是這一層;曹俯不進京,他就有這個念頭也不敢說出來。可是,就算曹俯進了京,曹老太太是不是會如他所想像,一說便允,也大成疑問。
曹震心想,既然讓他撞破了,倒不能不敷衍他;好在不是與賽觀音在床上,多少還可以掩飾。
「我也想到過;四叔那裡一定會有。」
「對不起!我可得告辭了。」曹世隆彷彿很認真地,「真的有個非去不可的約會。二叔知道的。」
「你不聽他最後那兩句話,那怕你清清白白,他也不會相信咱們倆沒有落下交情。怕了別做,做了別怕;他絕不敢胡說。你的名聲也一定保得住;不過在他看來是怎麼回事,那又另當別論。」
看似浮滑的人,能說出一句誠懇的話,最容易讓人感動;賽觀音連連點頭,「早知這樣,我剛才也不必擋你的駕了!」她說,「隆官,你也得體諒我,到底,」她很吃力地說,「到底名聲要緊。」
「不!挺好聞的香味。」芹官緊接著說,「耍弄戲班子,正是機會;四老爺要進京了。」
芹官不答;停了一下才說:「這些閑書,就我問四叔要,他也一定不會給我。」
「四叔,」曹震建議,「索性讓棠官也一起從了朱先生吧!」
邊大受一看,是只黑釉的大碗,碗中殘膏猶存,叫人撿起來,交給貼身跟班收好;接著下令破棺。
「拿把扇子給我。快!」小蓮答應著很快地去了;一會兒拿來的是兩把,一把給芹官,一把給棠官。碧文不由得心裏在想,季姨娘說小蓮的那些話,實在是冤屈了好人。
見了曹俯,禮數越發拘謹;曹震再在一旁穿針引線,將話題拉近;於是曹俯談經論史,有意找幾個題目考一考朱實。一談下來認為滿意,便向曹震說道:「是不是請朱先生見九-九-藏-書一見老太太?」
曹震沒有想到她會這麼說;當即問道:「你是替我心疼呢;還是替五福心疼?」
「老太太聽見沒有?」震二奶奶轉臉很認真地說:「老太爺在天上,聽見這話,不知怎麼高興呢!這麼一個好孩子;難怪老太太疼他!」
「一回來先去見老太太。」
「回頭走後門,門上有根繩子,拉一拉我就知道了。」
於是讓小蓮即刻取來一件玄色摹本緞的卧龍袋,套在芹官的藍綢袍子上。
說完,又向曹震請個安,作為辭別。賽觀音為了要關門;跟在身後送他。到了後門口,曹世隆站住腳,有幾句話要跟賽觀音說。
於是她和衣躺了下來;將芹官身上蓋的一床夾被,拉過一角來蓋在腰際,然後轉臉對著芹官。
芹官心想,總是逢到什麼喜慶節日,才跟人借戲班子;那時就一定會有什麼忌諱,不能任何戲都可搬演。如果自己養個戲班,隨時登場,既無拘束,又無忌諱,那是多美的一件事?
「四老爺從書櫃里檢出來四個本子;他問我,老太太怎麼想起來要這個?我說不知道;四老爺就說,是不是芹官在萱榮堂?我說是。四老爺就留下兩本,給了兩本。」
「五嫂子,剛才我跟二叔罰了血淋淋的咒,你聽見沒有?」
「不對吧!」曹老太太說,「公帳上只支二十兩銀子,上席不就是十兩銀子一桌嗎?」
「你就是不敢問四叔,是不是?」
「那好啊!」芹官忙不迭地問:「是為什麼?」
「那是太太跟震二奶奶要管這麼一大家子,我只管芹官一個,自然想得深了些。」春雨接著又說,「如今有句話,我也不知道該說不該說,也許太太已經想到了。」
「替他;替你;也替我自己。」賽觀音說:「不然我又何至於戴不上金鐲子?」
「你哄不倒我的。」
「好吧!」賽觀音說完,便待關門。
「念得倒也動聽;然而總不如上笛子唱;光是清唱,可又絕不能跟上了台比。」
「如今請你領路,你還能找得到地方嗎?」邊大受問。
曹俯知道,他所說的文章是指「制藝」,也就是八股文。八股有一定的程式,起頭「破題」,只得兩句,像做燈謎一樣,是將題目換一個說法;然後「承題」,三四句話補足破題所不盡的意思;接下來是「起講」,仍舊是題目的引伸。以下方是正文,共分「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兩股對比,共為八股。學習制藝,循序漸進,由破承題開始,能做到束股、首尾俱全,即稱之為「文章完篇」。
這時朱實已經長揖到地,口中說道:「晚生朱實,拜見太夫人。」
眼看大明江山是在動搖了,不知何以為計,只有攜家先回故鄉任邱。轉眼到了崇禎十七年,大年初一刮大風,拔樹震屋,令人心悸;就在這天,李自成自封「皇帝」,偽國號叫「大順」;偽年號為「永昌」。拜牛金星為「丞相」;宋獻策為「軍師」。到了二月里,李自成自龍門渡黃河入河東,一路南下,山西全境皆陷,封藩的晉王、代王,先後被害;不過二十天的工夫,由於正定知府邱茂華附賊,李自成已領兵入娘子關,逼近畿輔了。
「你就在這裏睡,好不好?我有話跟你說。」
「我也知道哄不倒你;不過,我說實話你未見得愛聽。」
「這芹官讀書的事,自然是聽你四叔跟你安排;朱秀才的學問好不好,我不懂,只是人品上,千萬訪查實在,有那見神說神話,見鬼說鬼話,喜歡挑撥是非的勢利小人,千萬請不得!」曹老太太又說:「趁你四叔還沒有動身,最好把這件事定下來。」
「誰說的!」芹官不肯承認,「我是一時沒有想到。本來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不成就不成,沒有什麼!」
於是曹震一面吩咐開飯;一面派人進去通知,讓芹官、棠官出來見老師,這話一傳到季姨娘那裡,可就大為張皇了,一面拉住棠官,胡亂替他擦臉洗手;一面催碧文到雙芝仙館,看芹官穿的什麼衣服。
這番話如兜頭一盆冷水,芹官好半晌作聲不得;春雨將他的臉色看得非常清楚,心知他已息念,但也掃了極大的興,自然於心不忍。
這個場面太尷尬了!三個人的感覺是差不多的,奇窘以外,還有濃重的不安;曹世隆比較見機,趕緊說道:「原來二叔在這裏跟五福談公事!二叔請便;我跟五嫂子說兩句話就要走的。」
曹老太太默不作聲;震二奶奶立刻就想到了,替曹俯餞行的戲酒,卻說演寧武關周遇吉「別母」,這不大犯忌諱?因此,當芹官還要開口時,她悄悄在桌下扯了他一下。
這些八股的程式,曹震不甚了了,曹俯卻是懂的;但他僅止於懂而已,並沒有學過。上三旗的包衣,自有進身之階;曹寅在世之日常說:讀書所以明理,不必學八股為干祿之具。所以曹家子弟,就學皆不習制藝;芹官當然亦不例外。
「真是鬼摸了頭!如今沒有別的法子,只能求震二爺成全。」
「你爺爺編的本子,怎麼好說是閑書?」曹老太太又說,「再說,像『表忠記』,你光聽這個名字好了,那裡會是不能讓你看的閑書。」
「不!一定要罰;不罰不明心跡。五嫂子,你儘管放心好了!我曹世隆不是半吊子。你們別為我掃了興;果然如此,教我心裡不安。真的,五嫂子,我這話是打心窩子里掏出來的。」
「不敢!原該拜見令叔。」
「有話明天再說;今天我家裡有堂客,不留你了。」
這樣想著,立刻熱辣辣地起了野心;他記得聽震二奶奶說過,家裡還存著一副戲衣箱,又有一屋子的『砌末』,何不也弄起個戲班子來。反正養的閑人也不少,多養幾個伶人,應該不是件太難的事。
「你看!」芹官索性指著曲本說:「我爺爺寫的戲本子;真正一等一的才情!怎麼得有個自己的班子,搬演出來,豈不是一件極有趣的事?」
「不行!你還是得貼。」
「嗐!」曹震重重地嘆口氣,「五福怎麼這麼糊塗呢?」
賽觀音娘家一母一弟。胞弟尚未娶親,販茶為業,住在茶行的辰光多;老母風癱在床,雇了個極老實的中年孀婦,照料她的飲食起居。房子是三開間,前後兩進;賽觀音回娘家總是住第二進,可與第一進隔斷而另有後門進出,既隱秘又方便,是個幽會偷|歡的好地方。
見此光景,李書辦除了說實話以外,別無選擇。聽他講完,邊大受恍然大悟,怪不得沒有人知道李自成的祖墳在那裡?原來他名為米脂縣人,而世居米脂以北,屬於榆林府的懷遠縣。李書辦告訴邊大受說,米脂以北兩百里,有個村子叫李繼遷寨;俗稱李氏村,不知名的亂山叢中,有十六座墳,成個圓環,中間一座就是李自成始祖所葬之處,相傳墓穴是神仙所定。
「難!」震二奶奶搖搖頭說,「老太太倒先說說,要怎樣才算漂亮?」
「怎麼不是?提起『長生殿』,那可真熱鬧了!那一年我記不得了,反正還是如今張小侯的爺爺在世的時候;他把洪升請到松江,在鎮台衙門,擺酒唱戲;熱鬧是熱鬧,禮數也很隆重,可是洪升並不怎麼高興。」
「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來吧!」說完,他先轉身回堂屋了。
「不錯!老太太會許你。可是,這不是錢的事,你想過沒有?」
曹震伸手去抓他的膀子;一下沒有撈著,只見曹世隆已跪在他面前了。
「是!我是說四老爺進了京,只怕芹官的心會野。前一陣子,聽說要跟芹官另外請先生來教。這件事倒是早早辦妥了的好!」
這一來邊大受就必須三思後行了。因為照李書辦所說,李自成的祖墳既在榆林府懷遠縣,自己不便帶著人越界去發掘;只須據實申覆,公事便算有了交代。但如所據不實,以致誤掘了他人的祖墳,引起糾紛,這個責任是怎麼樣也推卸不掉的。
這些話,當然會有人去告訴邊大受,他亦只有見怪不怪,置若罔聞;心裏亦常在打算,怎麼樣能夠脫離米脂這個虎口。
說著,坐到曹震身上,銜了一口酒;布到他嘴裏,又挾塊鴨子皮,自己咬了一半,一半送到曹震口中。
曹老太太笑道:「果然如此,我自然疼你。」
賽觀音不做聲;低下頭去,抽出腋下的手絹,揉一揉眼睛,方又抬頭,帶點哭音地說:「二爺你這麼待我,可叫我怎麼報答?」
這就很明白地表示了他的意向;如果曹老太太看得中意了,立刻便可下關書延聘。曹震答應著,先問一問客人的意思;朱實欣然樂從,這就意味著他亦很願意就此館地,如今只待曹老太太點頭了。
「你幹嗎?這麼拉拉扯扯的!https://read.99csw.com
「這也不必去提它。反正這也是多年來的老規矩,不過扣的成頭,比前幾年多了一倍也不止。」賽觀音緊接著又說:「當然只要不出岔子,領下來的款子,還是夠用的。」
「誰疼誰啊?」芹官問道:「我老遠就聽見了笑聲,是什麼有趣的事;也說給我聽聽。」
「照老太太這麼說,我更得找來看一看。」說著,轉眼去看震二奶奶。
「正是!」曹世隆湊著趣說,「五嫂子那把杓子上的手藝,是早就出了名的;秋風一起,野味多了,趕明兒個我去弄它幾個山雞、野鴨子,麻煩五嫂子料理好了,陪二叔多喝幾杯。」
「你只怕你老婆知道,就不顧我的名聲?」
「不要緊!」曹震很輕鬆地答說:「慢慢兒補上就是了。」
不過李書辦又聲明,這些情形他亦只是人云亦云而已;究有幾分真實,實在難說的很。
這座墳很容易找,果然有如李成所說的;一座墳上有株榆樹,虯枝蟠結,粗如兒臂,樹蔭覆蓋整座墳墓。練總黑光正親自動手,用利斧在榆樹底部,砍出一個人字形的缺口;「嘩啦啦」一響,榆樹折倒,然後掘墓。打開棺蓋,只見一條白蛇,長約一尺二寸,盤踞在骷髏上,昂首上揚,不斷吐信,了不畏懼。
等她領著曹震剛在堂屋中坐定,貴興跟著也到了;賽觀音便即說道:「好兄弟,你儘管到那裡去逛逛;到晚上再來接二爺。馬拉了回去吧,天黑騎馬不便,回頭雇轎子走好了。」說著,塞了塊兩把重的碎銀子到他手裡。
「公事要緊!二叔不能為了避小嫌,不等五福。」曹世隆手指著心罰咒,「如果我不識大體,不知道二叔的苦心;打這裏出去,胡說八道,天打雷劈,教我不得好死!」
「那要看多少人?」
賽觀音卻不言謝,瞟了他一眼,低下頭去悄聲說道:「就你給了,我也心疼。」
作為北宋都城汴京的開封是有名的「四戰之地」,無險可守,所以格外著重城防,自宋室南渡,金主完顏亮入據汴京,更增築城牆,厚至五尺,李自成圍城無功,在河南中部,四處流竄,遇到一個犯了罪要充軍而尚未發遣的舉人牛金星,臭味相投;李自成娶了他的女兒,又拜為「軍師」。牛金星又舉薦一個侏儒宋獻策;此人會看相,據說精於「河洛數」,推測祿命吉凶,無不應驗;為李自成推算,說他「當主神器」。李自成大喜,自此立下了要皇帝的「大志」;宋獻策也就跟牛金星一樣,為李自成拜為「軍師」。
當著碧文與小蓮,碰這麼個釘子;春雨急忙縮回了手,臉紅得到了脖子上。芹官是等話出了口,才知道自己大錯特錯;心裏又悔又恨,但當著碧文與棠官,什麼話也不能說。只好硬著頭皮,仍舊往前走。聲音中聽得出來,春雨依然跟在後面,直到中門;想回頭看一下,又怕彼此神色尷尬,難以為情,就索性頭也不回地走了。
芹官點點頭;當著棠官有些嫌春雨嚕囌,彷彿把他看成不懂事的孩子,未免有傷他做哥哥的尊嚴,所以昂起頭來,搖著摺扇,管自己往前走。棠官緊緊跟在他身後,也學哥哥的樣,要打開摺扇,使得勁猛了,「啪噠」一聲,掉在地上。芹官便回頭瞪了一眼;春雨急忙拉一拉他的衣服;不道惱了芹官。
到得九月底,官用緞算是補齊了;毛青布差一千匹,連同進貢及送人的土產都裝了船。上用緞四百匹,包封格外講究,曹俯親自督看,三層油紙包裹,裝入木箱,貼了「欽命江寧織造」的封條,堆在織造衙門的大堂上,要到動身前一天才裝車。
這個責任甚重,朱實頗有不勝負荷之感;心裏在想束修一定豐厚,禮數亦一定周到,館地是好的;但東家到底是何意向,要先弄清楚了,才好下手。
「去找找看,總可以找得到。」
這個人叫李成,與李自成同姓不同宗;跟李自成的父親李守忠是朋友,略諳堪輿之術,所以當李守忠葬父李海時,特為請他幫忙料理。如果能找到此人,當然也就找到了李家的祖墳。
於是邊大受改弦易轍,去請教當地的一個紳士艾詔。艾氏是米脂大族,李自成幼年,就在艾家做過牧童;艾詔是個秀才,為人老成持重,邊大受平時施政,頗得他的助力。這一次路子又找對了。
「啊!」她說,「應該加件『卧龍袋』,或是馬褂,才合道理。」
「我那筆借款的利息,得要過幾天才能送來。」
「對了!尤西堂!咱們家就有『西堂』;怎麼就一下子想不起來?記性可真的大不如前了。」曹老太太又說,「還有個姓孔,是孔夫子一家。」
「什麼事知道不知道?」
「那麼,你是說什麼呢?」
於是,回到雙芝仙館,他問春雨:「你知道不知道,一個戲班子要多少角色?」
「李守忠的墳,也是我料理的。」李成又說,「當時為了識別方便,在墳上種了一株榆樹。後來聽人說,這株榆樹長得極其茂盛;不過我從種樹以後,就再也沒有到李家墳地上去看過。」
「替你四叔餞行。」
朱實朝里一望,只覺得富麗堂皇,一時卻無法細辨陳設,因為那一堂大紅緞子平金椅帔,十分眩目;直到有人喊一聲:「朱先生,二爺請坐!」他才發覺原來堂屋裡有人。
「那也只有從前。憑老太爺的面子,才能把那些大名士請了來。」震二奶奶也勾起往日繁華的記憶,不由得感慨地說:「那些日子,只怕——,」她本來想說:只怕再也不會有了!話到口邊,覺得過於蕭瑟,怕惹老年人傷感,所以改口說道:「只怕只有等芹官大了,才能找得回來。」
「哼!」賽觀音一面讓開身子;一面冷笑,「你真不開竅!」
「不,不!二叔一個喝吧,我還有事。」
「我是在想,跟你說話該怎麼說?說老實話,還是哄你!」
「丟不開!」芹官答說:「爺爺寫的這部傳奇;二嫂子恐怕你沒有讀過,你讀了也捨不得丟開。」
她一面說,一面已檢出一件淺灰線春的夾袍;一件拿曹俯的舊貢呢馬褂改的「卧龍袋」;等棠官洗凈了手臉,替他穿著。
「我倒想起來了。」芹官又搶著說:「都說爺爺編了兩個本子,一個叫『虎口餘生』,一個叫『表忠記』。我可沒有看過;問人這兩個本子在那兒?都說不知道。」
「也怨五福自己糊塗,到蘇州去招染匠,在船上一路賭了回來,輸了兩千銀子。」
「這倒也是實話。」芹官問道:「你可知道有誰是內行。」
馬夫人大為訝異,一面聽、一面心裏便覺不安;直到聽至春雨勸得芹官熱念頓消,才大大地鬆了口氣。
「也全靠大家都能巴結。像五福,一直抱怨活兒太少;可是多了他又頂不下來。到現在還得到蘇州去搬救兵;說今晚上回來,也不知道回得來,回不來!我可不能等他了!咱們喝完這杯酒,一起走吧;有話明天再說。」
「說得是!回頭坐轎回去好了。」曹震吩咐:「你三更天來接。」
這以後便是吳三桂借清兵,大破李自成於山海關;李自成奔回京師,殺了吳三桂全家,出阜成門西走;吳三桂領兵追出不舍。邊大受得到消息,還想號召于眾,舉義伏擊,不道李自成先已派人來捉他了。所謂「虎口餘生」,即是邊大受自敘如何被俘出娘子關,而從山西壽陽復又逃回任邱,檢回一條性命的經過。
「還有什麼事?還不是你跟我嗎?」
「能補上,還跟震二爺嚕囌什麼?」
曹震忽然想到一件事,「五福知道不知道?」
「那兩本必是『后琵琶』跟『北紅拂記』。」曹老太太說,「有什麼看不得的?」
「還不是帶病延年。」
曹老太太口稱:「不敢當,不敢當。」卻站著不動;因為按旗人的規矩,蹲身還禮,不但膝蓋已硬,蹲不下去;就還了禮朱實也看不見,索性就省事了。
「也不敢說是『場中莫論文』,總怪自己,才疏學淺,文字還難中主司的法眼。」
這樣一轉念間,隨即答說:「舍侄從未習過制藝;現在起步,不知道嫌晚不嫌?」
「你們看!」震二奶奶故意對秋月她們說,「老太太講理不講理?」
剛把酒斟上,突然門鈴響了;曹震不由得一楞。
「凡事看著你二哥,照他的樣子,他怎麼做,你也怎麼做。」碧文在替他扣紐襻時不斷囑咐,「不教你說話,別胡亂插嘴,眼睛總要望著大人。你喜歡東張西望,眼珠亂轉,這副猴兒相的毛病最大。千萬記住了要改。」
「你這是幹什麼?」
說完,轉身而去,先端來一個大托盤,杯筷酒壺以外,是四個碟子,買現成的冷葷、板鴨、薰腸之類。再又端來read.99csw.com一個極大的一品鍋,就是八珍果子狸,湯清如水,肉爛如泥,曹震嘗了兩筷,連聲贊好。
曹俯對芹官正犯了這個毛病;自從上次大衝突以後,他頗有覺悟,所以深以朱實的看法為然,不過,他怕矯枉過正,因而說道:「高論極是。不過,不中規矩,不成方圓。舍侄是先父唯一的親骨血,家母對他期望甚深;總要請朱先生費心,將來能夠讓他挑得起承家的這副擔子才好。」
「還不是虛心求教四個字!我記得有位老先生姓尤,是考中了博學宏辭的;什麼記不得了,蘇州人——。」
「天資好的,總不免逸出繩墨。」朱實答說:「像令侄這樣的少年,我倒也遇見過一兩個;宜於因勢利導,不宜過於拘束。」
「那就得上三桌,兩桌上席,一桌中席;上席十二兩,中席八兩,一共卅二兩。」
語氣不妙,但芹官還是這樣說:「你先說來我聽,只要合情理,就是我不愛聽,也不怪你。」
「我也不知道,藥鋪里說的;反正八樣滋補的葯料就是了。」
於是,言歸正題,「有個舍侄,今年十二歲,想奉求朱先生教誨。」曹俯說道:「不知道朱先生肯不肯成全?」
「對了。」
曹世隆站住腳,凝神想了一下說:「你放心!局是我攪的;我還把這個局面圓過來。」
點了數目,大小二十三冢,回到窯舍,烤了一夜的烈火;五更時分,飽餐一頓,開始掘墳。掘到第一座;有人大喊一聲:「那不是黑碗?」
「領的工料款就不足。」
見此光景,賽觀音也有了一套說法;她用埋怨的語氣說:「我好不容易弄了只果子狸;也好不容易把震二爺請了來,讓他喝得高興了,五福有事好開口求他。讓你來這一攪局,不都完蛋大吉?」
於是他說:「五福今天一定會回來!二叔不如稍等一會兒;我確是有約,先跟二叔請假。」說著,便站了起來。
「芹官莫非就不是老太太的孫子。」馬夫人陪笑說,「我們看都沒有用;誰也比不上老太太識人。」
「虎口餘生」是記一段發生在前明崇禎十四年間的異聞。其時李自成已破河南府,捉住富甲天下的福王常洵,臠切成塊,加上鹿肉作羹;置酒大會,名為「福祿酒」。酒罷席捲子女玉帛,捆載入山,然後發兵進圍開封。
「他說『當省則省』的話,也不錯。這樣,除了公帳上照例支的銀子以外,多的歸我包圓兒。你看,該怎麼辦?」
「你叫人進去看看!」曹俯對曹震說,「讓芹官先來見了先生;開館之日再正式行禮。」
不一會步履輕細,心知是曹老太太出臨,隨即站起身來;曹震卻已迎了上去。朱實只見屏風後面出來一個旗裝老太太,但腳下不踩「花盆底」;頭上不戴「兩把兒頭」,花白頭髮梳的也不是「燕尾」,而是習見的墮馬髻;這身滿漢合璧的裝束,在朱實卻是初見。
「那自然是做『桃花扇』的孔尚任。」芹官又說:「寫『長生殿』的洪升,也是爺爺的朋友吧?」
「我是說,如今諸事要小心!現在的皇上不比老皇;有許多事是瞞著老太太的,你恐怕也不知道,四老爺碰了京里好幾個釘子!你倒想,皇上一再交代,要節結公事;如今差使沒有當好,倒說又弄個戲班子,招搖不招搖?」
秋月答應著轉入屏風,只聽得裙幅
「喏!」震二奶奶手一指,恰好是芹官出現。
「他有求於我,諒他也不敢在外面胡說。」曹震緊接著又說,「就說了我也不怕,反正誰不在說:『震二爺是風流慣了的!』大不了讓我老婆知道了,打一場飢荒。」
「留朱先生便飯。你們叔侄,陪朱先生好好談一談。」
「還有話!」曹世隆一舉手撐在門上,「五嫂子,今兒還得通融我十兩、八兩的。」
「過幾天?」
「既然如此,就重託朱先生了。這方面的課程不妨加重。」
於是貴興回身,將曹震的那匹棗騮馬的嚼環拉住;曹震翩然下馬,前後望了一下,無人注意,隨即一閃身進了大門,隨即聞得一陣香味,恰正是有些餓的時候,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這李守忠的骸骨,十分可怕;骨節之間,皆綠如銅青,上生黃毛。大功至此已完成一半;邊大受下令,所有的冢墓,盡皆發掘,將枯骨集中在一起,澆上帶來的油脂,舉火焚燒。大小林木一千余株,亦都伐倒;氣勢雄偉的一處好墓地,破敗得不成樣子了。
消息一傳進去,正好馬夫人與震二奶奶都在;曹老太太便說:「大概他們叔侄倆都中意了,不然用不著來見我。」她特為對馬夫人又說:「兒子是你的,你回頭在屏風後面仔細看看。」
「你問誰了?」震二奶奶答說,「你要問我,我就會告訴你,四叔那裡一定有。」
看他神思不屬,一面咀嚼,一面又念念有詞地在背曲文,震二奶奶困惑地笑道:「你真得長兩張嘴才夠用。快丟開吧,這樣子吃飯,會不受用。」
「不出十天。」
「那裡有錯?你說的、做的,沒有一樣不對。有時候我跟震二奶奶沒有想到,你倒想到了,真也虧得你,我跟震二奶奶才省了好些心。」
「那必是尤侗。」芹官插嘴:「號叫西堂。」
「人家穿什麼,咱們也穿什麼。站在一起,別顯著不如人家。」
於是他想一想問道:「令侄文章完篇了沒有?」
「是,是!」朱實連連點頭。
「也不知道張家的班子,會這些戲不會?」曹老太太又說:「只怕演不全。『別母』、『亂箭』、『刺虎』,應該拿得出來!」
「是的。」賽觀音答道:「四老爺要進京,天天派人來催布;五福急得不得了。一時也說不盡,回頭慢慢告訴二爺。」
「不是,不是!」春雨打斷他的話說,「我不是說這個。」
很明白的,他是不願落個把柄在人家手裡。曹世隆心想,他真的一走,賽觀音要為她丈夫求些什麼,必然落空;而曹震因為他撞破好事,心中一定懷恨,將來求他派個什麼有油水的差使,亦就休想。一下得罪了兩個人,這件事大糟特糟,得趕緊表明心跡。
「你怎麼說?」他重拾中斷的話頭,「五福虧了兩千五百匹布?」
這句話卻說得不好;勾起曹老太太往日的回憶,不免傷感,「都怪你自己出生得晚!」她說,「沒有趕上你爺爺在世的日子。那時候家裡養著個戲班子,沒有十天不唱戲的。你爺爺自己還會編本子——。」
夏雲答應著去了,不須多久,帶回兩本印得極其講究的曲本,正是「表忠記」及「虎口餘生」。
「我是跟你商量。」
直到開飯,芹官才暫時釋手;但一顆心仍舊在書本上。原來曹寅的這部「虎口餘生」,雖襲用邊大受的原名,寫的卻是李自成起事,直到明祚告終,那十幾年的烽火離亂。出場的角色甚多,忠奸並陳,各具面目,寫得十分生動。由於曹俯對他的督責甚嚴,小說戲曲一概視之為「閑書」,是不準看的;芹官也偷偷地看過「牡丹亭」與「長生殿」,卻只是欣賞它的曲文美妙;不比讀這部「虎口餘生」情節感人,面譜如見,所以一下子就著迷了。
「我的小爺,你怎麼動這個念頭?再也辦不到的事!我勸你想都不要想吧!」
邊大受大為欣慰,重重拜託了他;過了半個月,艾詔終於將李成找到,帶了來見縣官。
「有你這話,我可就非實說不可了。這幾年,家裡的境況大不如前,你是知道的。」
到得第二天上午,估量馬夫人已從萱榮堂問了安回去了,春雨才借送回盛蟹粉白菜的那隻碗為名,來見馬夫人;先謝了賞,接著便談芹官想成個戲班子的事。
「可沒有什麼東西吃,就是一個八珍果子狸。」
「對了!講理也罷,不講理也罷。」曹老太太說,「反正你就辦差吧!而且要辦得漂亮。」
「好說,好說!你只要心地明白,我自然拉你一把!」
看他臉紅脖子粗,十分認真的模樣;春雨大為失悔!明知他好言相勸,必會聽從;不該把話說得這麼決絕,反倒激起他的脾氣,如今再不能跟他爭了;可也不能反過來順著他的話說。
曹世隆碰了個釘子,臉色不大好看;正在思量如何應付時,賽觀音已退後一步,作出預備動手關門的模樣。這也未免太不講情面了!越發惹他不快。而就在這時,發現賽觀音回頭看了一下;曹世隆心中一動,隨即便想到了來時路上所見:貴興騎一匹馬,牽一匹馬迎面而過。莫非曹震就在這裏。
曹世隆看他的神氣,才想到朝廷對曹俯不滿,是件忌諱的事;頗悔失言,只好掩飾著說:「我也不過胡猜亂想;有二叔在,自然面面都照顧到了。那裡會碰釘子?」
「五嫂子,」https://read.99csw.com他說,「你別關門,讓我進去。我有話跟你說。」
「是!我一面去看朱秀才回來了沒有;一面另外物色。老太太請放心,一定趁四叔進京之前,把這事辦妥。」
「嗐!我還能說什麼!」馬夫人握著她的手,既感動、又歡喜,「真是!有你這麼識大體的人,真正也不光是芹官的造化。」
「也虧得二叔,不然,四太爺那樣的名士派;早不知碰了上頭多少釘子了。」
怎麼成全法?曹震在心裏盤算了半天,問出一句話來:「五福自己總也得想法子啊!」
這話一無可駁。芹官試著照她的話去做,無奈一顆心太熱,怎麼樣也冷不下來。等上了床,春雨要替他放帳門時,他忍不住開口了。
「據我所知,絕不是在懷遠縣地界。」艾詔答說,「這件事要能找到一個人,真相不難大白。」
「我不來!」賽觀音裝得很生氣似地,「總是信不過我。」
「不!一起走。」
「我是說著玩的!我自然信得過你。」曹震想了一下說道:「這地方已經有人知道了,欠妥當。過幾天,我另外找個地方;你來不來?」
「那是為什麼呢?」震二奶奶問。
「喝酒吧!我肚子有點兒餓了。」
到得崇禎十六年癸未,是外官三年考績,所謂「大計」的年分。李自成的姻親,想陷害邊大受,捏造許多事實,告到京里;結果都是部議降調。這一來,正中下懷;巡撫及巡按御史,還要為他申覆辯誣,命他仍舊留在米脂待命;邊大受極力辭謝,匆匆攜家離任,到山西投奔他的長兄澤州府知府邊大順。這是七月里的事;到了十月初,李自成終破潼關、下西安,陝西各州縣望風而降。
崇禎得報,大為震驚;他本來因為胞叔福王常洵,竟落得如此慘酷的下場,自覺愧對祖宗,恨不得將李自成生擒了來,食其肉、寢其皮。無奈這是一時辦不到的事;憤無可泄,便下了一道詔旨給陝西巡撫汪喬年,命他發掘李自成的祖墳,將李家祖先銼骨揚灰。這不但是報復,也有破他風水的作用在內。
「太太知道的,芹官向來是想著什麼,就一時三刻要見真章的性情;這件事他真會跟老太太去提。真的他一開了口,事情就糟了!怎麼呢?」她自問自答地說:「老太太自然也知道決計不行,可是,芹官要什麼,老太太就從來沒有說過一個不字的。這會要老太太駁他的回,心裏一定很難過,怕芹官受了委屈。到後來,芹官倒把這回事丟在九霄雲外了;老太太心裏倒是拴了個疙瘩。上了年紀的老人,最怕心裏成病。太太看,我這話是不是?」
「誰啊?」秋月問說。
「唉!」曹老太太歡喜又感傷地說:「可惜他沒有趕上他爺爺在世的日子!不然家裡現成的班子,把他爺爺寫的本子演上幾齣;那才真的知道本子是寫得多好。」他又轉臉對芹官說:「你爺爺詩詞歌賦,色|色精通;你只知道你爺爺這些本子寫得好,你可不知道你爺爺的這些本事是怎麼學來的?」

「那還不容易。」震二奶奶向夏雲說道:「你去一趟,跟四老爺說,要老太爺編的劇本子,每種要一本。」
「我知道。」
「難!」
主僕倆騎馬到門,貴興先下了馬,左手拉韁,右手叩門;應門的正是賽觀音。
原來這十余座破房子,即是李守忠當年的窯舍。再轉過一座山,即是李家祖墳所在地;但見山勢環抱,無定河在南面遠處流過,山中林木叢雜,參天老樹,數百上千之多,看風水氣概雄奇——邊大受是任邱人,游過明成祖「長陵」以下的十三陵,覺得氣象相仿,暗暗驚奇。
「若是講理,誰講得過你震二奶奶?」秋月笑著答說。
「是的。」
「必是貴興有什麼話忘了告訴二爺了。」賽觀音起身說道:「你請安坐喝酒!我瞧瞧去。」

貴興答應著走了。賽觀音送他出後門;又將通前面的門上了閂。曹震寬心大放;等賽觀音一進門,先就抱住她親了個嘴。
「不嫌,不嫌!」朱實一迭連聲地答說,「其實習時文倒是晚些好;理路清楚,容易入門。」
「你念的是『刺虎』的曲文?」曹老太太問說。
「天資是還不壞,不過從小驕縱成性;及時矯正,全仗大力。」曹俯又說:「我這個侄子,一直在家塾念書,經書不熟,倒喜歡弄些雜學。將來要請朱先生痛下針砭,庶幾可以走上正途。」
「我知道。不過這也花不了多少錢,而且也不必出公帳,老太太會給。」芹官緊接著說,「我從來沒有跟老太太要過什麼;老太太一定會許我。」
「你怎麼不說話?」芹官催問著。
「太太別這麼說,我也是盡我的一點心;凡事想得到的,自己覺得非說、非做不可的,大著膽就說了,做了。說真的,我不想在太太、老太太面前獻功;只望不出岔子。有些事上頭,來不及先跟太太請示:如果說錯了,做錯了,總得求太太包涵。」
不過,朱實這一問,卻引起了曹俯的心事;時異世變,曹家的恩眷已深,上進之路,越多越好。他在想:織造世襲,畢竟未奉明旨;芹官資質甚好,能夠讀書有成,討個仕途出身,將來兩榜及第,點了翰林,前途無量,不強似當織造,始終不過是內務府一個司員的身分?
「你做哥哥的,可照應著兄弟。」碧文向芹官說。
「到底是做武官的人家,請來的客人,不通文墨的居多。洪升是大名士,跟他們不大談得攏。」曹老太太緊接著說,「你爺爺也是久慕洪升的才情的,把他從松江請了來,用自己家裡的班子演他的『長生殿』。一連三天,把江浙兩省的名士都請到了,你爺爺跟洪升在戲台前面各有一張桌子,桌上不是酒菜是筆硯;攤開一本長生殿,一面聽戲,一面看本子,那個字不妥當,都用筆勾了出來。事後兩下對照,洪升很佩服你爺爺;你爺爺也跟他學了好些東西。你爺爺的本事都是這麼來的。」
等賽觀音閂上門回到原處;曹震自然要問,曹世隆跟她說了些什麼?「倒像是說了幾句真心話。」她將曹世隆的話扼要說了一遍。
最後,終於找到了;而且近在眼前。這個人是李自成的族叔,就在米脂縣衙門當書辦;邊大受將他喚到籤押房,好言相勸,最後提出警告,如不合作,他的書辦也就不必再當或許性命亦將不保。
「言重,言重!」朱實欠身答說,「久聞府上有位小公子,天資卓絕;怕會耽誤了他。」
「大老爺,」有個矮小枯瘦的中年漢子,挺身而出,「我會捉。」
「我只是表表我的心。一心向著二叔!我娘老跟我說:你只要把震二叔巴結好了,不愁沒有出頭之日。二叔,你老倒想,我能不處處護著二叔?」
「前天下午。」曹震問說:「五福到蘇州去了?」
行了禮,朱實落座;曹震當然侍立。曹老太太便動問客人的家世,知道他上有老母,已經娶妻,膝下一兒一女;中了秀才以後,已經下過兩次秋闈,卻都不曾得意。
就他這幾句謙虛自責的話,曹老太太便中意了;「功名有遲早。朱先生也不必心急。」她轉臉問曹震,「朱先生跟你四叔見過面了?」
這時賽觀音可要談正事了!「震二爺,」她開門見山地說:「布還短兩千五百匹,怎麼辦?」
到得堂屋門口;夏雲已高高揭起帘子,道一聲:「請!」
「是!」
「你說,你說!」馬夫人很注意地,「我聽著喔!」
這李成已經年逾七十,精神有些恍惚了;他說,李自成的祖墳,在米脂以西的峰子山。年深月久,已無法確指李海葬在何處;但記得當時曾開了三個穴,其中有一個穴中,掘出來一隻黑碗,因而決定,即用此穴。當時還在黑碗中注了油,點燃燈芯,置於墓穴;所以只要掘墳發現黑碗,便可確定是李海的葬處。
說完進屋。賽觀音為自己預備的一副杯筷還沒有動過;請他坐了下來,為他斟了酒,隨即退了出去。
「好吧!」曹震咬一咬牙說,「還短一千二百兩,我給!」
「你也知道碰了上頭的釘子?」曹震看著他問:「你聽誰說的?」
路只有二十里,但險逼山道,走得很遠,到得半路上,天不作美,飄起鵝掌般大的雪片。山路陡滑,邊大受的馬騎不成了,棄騎步行,而雪卻愈來愈大,彌望皆白,不辨途徑。但士氣相當旺盛,因為從李自成成了氣候,就有許多傳說,他家的祖墳如何出奇,大家都想看一看,奇在何處?如今不但在外表看,還要掘出來看,足饜好奇之心,所以奮勇開道,毫不退縮,這樣艱苦地走了五六里路,攀登一處峰頭,發現有十余座白雪覆蓋的破房子,李成氣喘吁吁九_九_藏_書,大喜喊道:「快到了!」
「我自己都還照應不過來呢!」芹官微有恐懼;怕是很古板的一位老師,往後會大受拘束,他拿手絹擦著額上的汗說:「為什麼這麼熱?」
她說一句,棠官應一句,收拾好了,領著來到雙芝仙館會齊;春雨正要送芹官出門,一見棠官的衣服,被提醒了。
「好啊!」賽觀音指著他說,「說話要算話噢!」
「黑練總,」邊大受說,「這條蛇要活捉。看看誰會捉蛇;我賞五兩銀子。」
不言可知,他要說的還是有關戲班子的話。春雨想了一下,點點頭說:「好吧!我歪著陪你;聽你說什麼?」
這朱秀才單名實,字華仲;與曹震的交情並不很深,所以相見之下,彼此都很客氣。寒暄了一陣,曹震先不說延聘之事;只說:「家叔想跟華仲兄見個面;有事請教。」
「原說有個朱秀才,到山東作客去了;說是去兩個月,算來應該已回南京。我馬上派人去問。」
曹震有寡人之疾,只要不悖于倫理,什麼中意的女人都敢勾搭;但像賽觀音這樣放誕的尤|物,卻還是第一次遇到。因此,感覺不僅是新鮮,直是新奇;而本來因為曹世隆無端介入,難免掃興,此時亦就不復措意,恰如曹世隆所說的,「該幹什麼幹什麼。」雲收雨散,興猶未央,復又喝酒。
「自然是,」秋月介面說道:「席要上席、酒要陳酒、戲要好戲。」
這個人自然是秋月;等她從小丫頭端著的托盤中,取過六安茶敬了客人,曹震方始說道:「請老太太去吧!」
「我向來說話算話,尤其是孝敬我二叔,更不敢大意;不出五天,你看,一定辦到。」
「我就是為了你的名聲,才罰了那種血淋淋的咒。好了,話說開了,你只當我沒有來過,該幹什麼幹什麼!天氣不冷不熱,正是找樂子的時候。」說完,跨出門外,他還順手將門帶上。
「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反正我拿得住他。」
第二天回城,邊大受親筆寫了「塘報」,說是「賊墓已破,王氣已泄,勢當自敗」;連同呈驗的黑碗白蛇,專差送到省城。汪喬年亦親筆批示:「接來札,知闖墓已伐,可以制賊死命;他日成功,定首敘以酬。」接著,略師漢高祖的故事,手斬白蛇,發兵出潼關,行到襄城地方,安營未定,李自成以輕騎奇襲;馬步軍三萬不戰而潰。李自成乘勝圍南陽,連陷洧川、許州、長葛、鄢陵,中原大震;消息亦很快地傳到米脂了。
於是黑光正命人取來一個裝乾糧的布袋,張好袋口等著;只見那人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包,包的是草藥,取一撮放入口中嚼碎,吐入掌中,搓擦雙手。然後蹲下身去,一伸手便捏住了蛇頭;朝袋中一放,收緊袋口,用繩子捆好,跟那黑碗歸一個人保管。
一桌是設在萱榮堂。開席時,曹俯進來周旋一番,曹老太太等他敬過了酒,說幾句路上小心保重之類的話,就催著他走了。但這年不同——她是想彌補兩個月前,為芹官而引起母子間衝突的裂痕;所以早就跟震二奶奶說過:「今年替你四叔餞行,得換個樣子。名為家宴,一家可又不是團聚在一起;沒意思。」
「聽說二叔回來了,料想這兩天正在忙;想等二叔閑一閑,再過去請安!」曹世隆舉杯說道:「我敬二叔,給二叔道安。」說安,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幹了。
「你們聽聽,原來老太太疼別人都是假的。」震二奶奶一眼望見窗外的人影,便又加了一句:「只有疼一個人是真的。」
剛說到這裏,門鈴又響了。這回叩門的是貴興,順便雇了頂小轎來;賽觀音檢出金鐲子的當票,當著曹震的面,交了給他,別的話就由曹震跟他去說了。
芹官性情倔強,當時便不服氣,「那裡就連想都不能想?」他說:「衣箱、砌末是現成的;家生兒女當中,有那願意學戲的,挑了來不過供給三頓飯,幾套衣服,每個月給點零花;請個教習,收拾一片空房子出來,就可以成班了。我跟老太太去說;你看辦得到辦不到?」
「喔,」曹震很注意地問,「是那些人剋扣了?」
曹震派人去問,恰巧朱秀才行裝甫卸;聽說有這麼一個館地,非常高興;隨著曹家的人,就來拜訪曹震了。
「好,好,我信,我信。」
賽觀音是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故意問那麼一句;虛晃一槍之際,已經想好了回答的話。
話是這麼說,也知道他心裏又是一種想法;春雨便加意撫慰,直到他朦朧睡去,微有鼾聲,方始悄悄起來,毫無聲息地替他放下帳門,躡足退去。
三月十九,崇禎殉國於煤山,在一座亭子中,與太監王承恩相對自縊。崇禎以發覆面,穿的是白夾里、藍綢面的袍子、綾袱、紅緞方頭鞋;翻開袍袖,白夾裡子寫著兩行字,一行是:「因失江山,無面目見祖宗于天上,不敢終於正寢。」說明以發覆面及所以自縊的緣故;一行是「百官俱赴東宮行在。」崇禎不知道東宮已經被俘,哪裡來的「行在」?
「我跟你二嫂子正再商量擺酒唱戲——。」
這時日子已在送灶以後,邊大受賞了十兩銀子,叫李成好過個年;約定開年正月初八,動身入山。到了那天,邊大受召集地方團練的首腦黑光正;峰子山上有個三峰砦,管砦的堡長王道正,點了三十名弓箭手,派了六十名夫子,攜帶乾糧及一切動用工具,由李成嚮導,浩浩蕩蕩直奔峰子山。
「什麼岔子?」
「是啊!」震二奶奶知道她好熱鬧,便湊著趣說:「我也早想說了,應該熱鬧熱鬧。怕碰四叔的釘子,說一句『當省則省』,那多窩囊?如今有老太太出名,事情就好辦了。」
「那是我貼了四兩銀子在裡頭。」震二奶奶笑道:「如今既然老太太包圓兒,我還貼這四兩銀子幹什麼?」
聽得這一句,芹官就不作聲了;震二奶奶急忙向他?一?眼,示意仍舊要作出很高興的樣子。於是芹官便又笑道:「咱們家,可是好久沒有唱戲了。」
「如果人家有的衣服,咱們沒有呢?」
「原是!」賽觀音捋起衣袖,露出藕也似一截小臂,指著鑲銀的一支風藤鐲說,「連我一副金鐲子都送進當鋪了,如今只能戴這個不值錢的玩意。就這樣也只能湊出來五百兩銀子;機房弟兄幫個忙,工錢打個折扣,可以省下三百兩。此外,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可是外行。不過,平時也聽人說過,這可是極淘氣的一件事;也不光是花幾兩銀子,總得有個內行的人掌班,才能壓得住。」
「今天已經晚了,來不及動手。」邊大受下令,「先點一點數,看多少座墳;回窯捨去休息,明天一早發掘。」
李自成是陝西延安府綏德州米脂縣人。這時的米脂縣令,是個舉人,名叫邊大受,素有能員之稱。奉到巡撫的命令,見是「欽命事件」,自然不敢怠慢;但查訪李自成的祖墳,竟沒有人知道;甚至要找李自成的族人都找不到——也不是找不到,而是找到了也不肯承認;因為李自成驛卒出身,從小無賴,不知犯過多少次法;及至成為流寇,犯了族誅的大罪,他的族人當然不肯承認。
曹震的想法是,富家子弟,必有伴讀,不如拿棠官充數;曹俯卻一片心在芹官身上,還想不到此。此刻為曹震提醒,隨即向朱實說道:「小犬比舍侄小几個月,資質不如他哥哥,一併請朱先生費心!」
「什麼叫八珍。」
賽觀音不便承認,答一句:「何必罰什麼咒?」
這部「虎口餘生」,在邊大受的原著,不過兩千余言,但到了曹寅筆下,化為四十四齣的整部傳奇,一時那裡讀得完?秋月已來催過幾次,芹官總是不肯放手;曹老太太覺得他喜歡看書,是件好事,交代不必催他;又怕黃昏將近,光線不足,看書會傷眼睛,還吩咐替他點燈。
「那!」震二奶奶立即很起勁地說:「可是連我都不知道。老太太講給芹官聽吧,讓我也長點兒見識。」
曹老太太還待再說什麼;震二奶奶急忙岔了開去,「剛才不說,借張家的班子嗎?」她說:「班子是人家的,本子是咱們自己的,豈不兩全其美?」
「心靜自然涼。」春雨說道:「慢慢兒走,別急!」
李自成在這兩名「軍師」策畫之下,烏合之眾聚到五十萬之多;加上另一個有名的流寇羅汝才,與張獻忠不合,改投李自成,益發增強了他的聲勢。這年九月間,陝西總督傅宗龍,奉旨督陝西兵討賊,領兵出關,與李自成大戰于項城;結果兵敗陣亡,關中精銳,喪失無餘。
「何必,何必!」曹震趕緊伸手相扶,「也沒有嫌疑好避的;你不必看得太認真。起來,起來!」
「你媽呢?病好點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