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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就是這話啰!」芹官答道:「所以我說第一個理由,是找出來的。」
「別讓棠官把你比下去。」震二奶奶又加了一句。
「會做律詩了吧?」
那女孩子起身走近,震二奶奶指著地位讓她站住,是在曹老太太身邊;她又蹲身行禮,口中說道:「給老太太請安。」
春雨一驚,怕小蓮窺破了她的心事,急忙掩飾地答說:「不是,不是——。我是替你在想,應該有個什麼法子,勸他上進。」
說著,便向曹老太太那裡走去;秋月做事仔細,心想「四老爺」回自己屋裡;自然得兩姨娘回去服侍,因而轉到下首那桌。
「你一定要聽,我就說。如果你的脾氣不改,動不動就是這樣;我也不會記你的恨,只怨我自己的心不誠,不能勸得你聽好話。那時,我怎麼有臉見太太,只好悄悄兒回明震二奶奶,或是調我到別處,或是放我回家!」
「『嫁妹』。」
「你的話說得教人好笑!」芹官鼻子里哼了一下,「我不會回明老太太、太太,把你帶了去?」
「是!」
「喔,」芹官問說:「是季姨娘那裡的碧文。」
「嗯。」芹官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聽他們母子倆在咬文嚼字,曹老太太深有感觸;也深有覺悟,對芹官實在是關心得太過分了!但此念甫生,又生一念;如果不是關心芹官,還有什麼值得關心的事?享盡繁華,漸悟窮通盈虛之理,她不承望還能如往日的富貴;即便能如往日,亦無足貴,因為景迫桑榆,來日無多,富貴繁華,亦須有精力去享受。而況有富貴即有貧賤,有繁華即有蕭索;欲免貧賤之悲、蕭索之哀,倒不如不要富貴繁華。她常常在想:平安是福。可是,小鳥的翅膀漸漸長硬了,不教它學飛,依然視如需要旦夕哺育守護的雛兒,是不是聰明的辦法,她開始感覺到,是一個很大的疑問。
「是——,」阿湘答說,「我自己來的。」
「我想,也是住綠靜齋好!」曹老太太說,「我們有時也可以到那裡去走走,有朱先生住在那裡,就不方便了。」
這句話將春雨問住了,「你怎麼樣?」她反問一句。
「去吧!老太太必又惦著了。」
於是分頭而去,自然是小蓮先回來,取了那隻約可容酒半斤的四方青玉斗,一面用干布細擦內外,一面說道:「明明是升子,怎麼叫它做斗?」
「你過來!」震二奶奶招招手。
「你這話是怎麼說來著?你當著人給我難堪;把小蓮又給罵哭了,倒說我們跟你過不去。」
「開西堂也好。」曹老太太問,「朱先生呢,住在那裡?」
秋月心知,必又是有什麼逗得曹老太太能夠笑一笑的花樣,自是附和著說:「好啊!這筆買賣怎麼做?」
她先前那一次大笑,原因明白;這一回的忍俊不禁,可有些莫測高深了;芹官便說:「什麼事這樣子好笑?說出來讓我們也笑一笑。」
「是!算我沒有問。」
小蓮沒有看出她臉上的表情,信了她的話,心裏在琢磨,該想個怎麼樣的說法,才能「嚇唬」芹官,促使他巴結上進。
「現在呢?」
「是!」那琴官極其伶俐,剛才是有些怯場,此刻心定了下來,便很機警了,當即答說:「請老太太賞個名字吧?」
「不,不!叫別號來得順口。」
秋月答應著,走到曹俯面前,剛一提「老太太」三字,他就站了起來;聽秋月傳了話,隨即說道:「老太太體恤我,我也就不鬧虛套了。等我跟老太太說一聲。」
說完,出屋向對面走去;小蓮明白了,是去看芹官,便悄悄掩了去,在堂屋裡靜靜傾聽。
「沒有。」
「誰知道為什麼?這也不對,那也不好;沒事找事,反正當奴才的倒霉。」
「為什麼呢?」小蓮問說,「老太太嫌沒面子?」

「唉!」春雨嘆口氣,「我是真心想促成你們的好事;你反倒跟我來個不認帳!小蓮,做人不是這樣做的。」
「滿飯好吃,滿話難說。」馬夫人說,「你也別過於自負了。」
「你別管這個!」震二奶奶打斷他的話,推著他到曹老太太面前,「趕緊先把見老師的情形,跟老太太說了吧!」
等吃完了飯,喝茶閑坐,震二奶奶正在替曹老太太湊牌搭子時,丫頭在外面傳報:「四老爺來了!」
「是!」
「對!」曹老太太說,「正該一起敬。」說著,將自己面前的酒遞給了她。
這是希望秋月為她去找丫頭,卻不便明說,秋月因為她一向安分守己,而且她客氣話又說在前面,便支使一個小丫頭說:「你去看看,跟鄒姨娘來的是誰?把燈籠點起來。」
「四叔!」震二奶奶高舉酒杯,「一路辛苦,路上千萬保重。」
「我也不是存心要罵她;更不是有意當著人給你難堪。人總是有氣性的,偶爾忍不住失於檢點,你們就這麼伙著來對付我,把我撇成個野鬼孤魂似地!」芹官越說越覺得委屈;到得最後聲音也變了;眼圈也紅了。
芹官剛提了個名字,只聽曹震大聲說道:「啊!我明白了,『刺虎』。」
「張侯家年底照例要請客;一定會請震二爺跟我,到時候我點這兩齣戲——。」
於是芹官陪著曹俯回席;隨即有幾個中年漢子,戴一頂紅纓帽,在堂屋門口磕頭說道:「集秀班楊六順給老太太、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姨太太們請安。」
聲音很輕,偏讓芹官聽見了;冷笑一聲,坐在書桌面前,一個人生了回悶氣,覺得無聊,隨手掀開墨盒,拉出一張習字的紙來,將「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寫了七八遍,心裏的一股突兀不平之氣,漸漸消釋,不由得關心小蓮與春雨;很想走過去看一看,卻又怕為她們所笑,終於還是坐在原處。
「那麼我呢?」
「你倒說得容易。」春雨在萱榮堂侍候過,平時常聽曹老太太談一生見聞,長了許多知識;此時想起當年曾聽說過:戲班子不能老在一處,自己有船,稱為「水路班子」,那裡要請他們,開了船就走;下了戲也是睡在船上。誰做生日、辦喜事,或者酬神演戲,都是早幾個月就定好了的,臨時現抓,怎麼成?
於是聽差取了皇曆來,選定十月初七,是宜於上學的大好吉日。
此言一出,哄堂大笑;連一向不苟言笑的曹俯亦不免莞爾。笑聲略停,在替曹老太太捶背的秋月說道:「說正經的,點戲吧!」
「四老爺明天上午什時候動身?」她問震二奶奶。
棠官身子被拉了起來,一雙眼還在紅氍毹上那個唱小旦的女孩子身上;季姨娘不免動怒,又是一巴掌打了下去。
「春雨呢?」
「噢!」芹官急忙垂手答一聲:「是!」
看他一站起來,手中又有酒杯;便知他要來敬曹老太太的酒,震二奶奶原有話要說,亦就縮口,很機警地搶了把酒壺在手裡。
「是誰叫你來的?」
芹官大為詫異,不知她此語從何而來?曹震心裏惱怒,但此時此地,不便發作,只喊一聲:「棠官!」
「我不懂你的話!」芹官停了一下又說:「你是說,我將來會不要你?」
春雨是不願明說,「這話說來也還早。萬事不由人,且看將來。如果你願意聽我的話呢,事情還好辦;不然——。」她是遲疑著不知如何往下說的語氣。
「怎麼啦?」她問,「還有半句話那去了?」
「剛剛師傅教的。」
「不是說,要請張家老太太來玩嗎?如果真的請了,張家當然要回請咱們老太太,那是一定有戲的;我跟老太太說一說,把你帶去,不就如了你的願了嗎?」
芹官確有那種感覺,但卻是無法解釋的,喝口酒不答。
「我說這些話,是嚇唬他的。芹官現在少我們不得;我們也應該想到老太太、太太看得他極重的心,總要用盡辦法,逼他上進。」
「是!」
「太太瞧著好了!若是讓棠官給我比了下去;我——。」
「好了!」春雨很機警地,「回頭我告訴你。這會兒高高興興吃宵夜,別說那些提起來教人揪心的事。」
「我也不說你錯;可是,我也沒有錯。」
「對了!」曹老太太又說,「京里幾家老親,都去看一看,說我惦記。」
「一個秋字就值四個金錁子,你跟老太太說,你的名字裡頭也有個秋字:無例不可興,有例不可滅。也得四個金錁子!」
曹震將桌上擺著看及下酒的乾濕果子,一盤梨、一盤南棗,還有松仁、干荔枝之類,統統都倒在棠官的衣兜中。芹官見此光景,將他自己面前想吃而未吃的一個梨,也拋了在裏面。
朱實這才看出來,曹家的家規很嚴;倒嚇得不敢多說了。曹震便把話岔了開去,「你們吃過飯了沒有?」他問。
春雨依然不答,疊好了一床夾被,方始問道:「吃了飯了?」
「上老太太那裡去吧!問了兩三遍了。」
「怎麼睡著了?」春雨問說。
棠官很想跟九_九_藏_書著他一起到萱榮堂;聽他這一說,大為失望,但不敢違拗,勉強答應一聲,怏怏而去。
小蓮這才發覺自己說話欠檢點,便不敢再說什麼;靈活的眼珠骨碌碌一轉,眼風很快地從芹官臉上掃過,然後低下頭去,但見極長的睫毛不斷在閃動,別有一種讓人動心之處。
於是收了牌,小蓮帶著小丫頭,前後檢點,關上院門;回到屋子裡,只見桌上擺著六個碟子,是吃稀飯的小菜。
這情形看在馬夫人眼中,心內不免警惕;芹官快要上學了,不宜以外務分心,她深怕曹老太太對秋琴又許下日子,那一天找她來玩,又會害得芹官幾天收不了心,因而插嘴將這件事岔了開去。
春雨微笑著,表示接受她的解釋。心裏卻有異樣的滋味。
「這也奇了!」春雨說道:「又不是你不敢演戲,難過什麼?」
念頭剛動,腳步已悄悄移了過去;自己覺得有些臉紅心跳,怕還會讓他們識破她在「聽壁腳」。於是索性伏案偽裝打盹;等春雨來喊,方始欠伸而起。
春雨不答腔,下床趿著繡花拖鞋,拉開窗帘,鉤起門帘;然後管自己收拾衣物,似乎根本不知道屋子裡還有一個人似地。
「是,是!寸陰是競,原當如此。請昂友先生挑日子吧!」
「辰正離家;特為挑的好時辰。」
棠官站住腳,手卻還讓季姨娘牽著,只能半側著轉過身子來問:「二哥叫我?」
「我不過是一時想不明白,隨便問一聲,這也不算什麼傷人的話。」
這話,芹官是聽了進去了。切身的經驗,使他無法不接受她的看法;只是他也不無反感,覺得她說得太過分了。
小蓮答說,「這樣的大事,要慢慢兒去想。」
「我倒有個法子。不知道行不行?」
當然,李自成緊追不捨;在寧武城外叫陣:限五日投降,否則城破屠城。周遇吉在城上四面發大炮,傷賊上萬。可是眼看火藥將盡。圍城的流寇,又幾十倍于官軍;周遇吉定計,以老弱殘兵,出擊誘敵,等流寇一進城,立刻將城門的閘板放了下來,關門殺賊,一下子又去了它幾千。
「慢點!」芹官霍地站了起來,「你倒說說清楚,我那裡嫌你,找你的岔?」
「你真的想看這兩齣戲,得等到年底下。」
秋月不明她的用意,也不能作確實的答覆;只說:「我不知道。」
「賞也罷,敬也罷,反正今天你是主客,必得多喝幾杯!」
「是!」
「當然吃過了!你知道我在老太太那裡吃的飯。」
「你又說這話了!」突然間,芹官的聲音粗暴了;倒將小蓮嚇一跳,趕緊屏息著,聽芹官又說:「要怎麼樣求你,你才不會說這話?」
「好!那就說定了。朱先生十月初七到館,就那天搬到綠靜齋。書房及先生住處應該派什麼人伺候;要早早定規下來。」
由於她的沉默,讓春雨更不能放心;便故意問一句:「你睡著了?」
這表示曹老太太是專等他來一起吃飯;芹官很不安地說:「老太太怎麼不先用——。」
「叭噠」一聲;春雨揮掌打在他手背上;使的勁很大,芹官不由得「喔唷」一聲,喊了出來。
「喔,」鄒姨娘立即站起身來,「勞你駕特為來通知。不知道我的丫頭在那裡?」
踏進後堂,一屋子人的視線都投向芹官,「在老師面前亮過相了!」震二奶奶問道:「吃了飯沒有?」
「啊!我想起來了!」芹官頓覺雙肩沉重,期許過高,未免不安,「爺爺是在那裡讀過書的;我記得有篇賦:『司空曹公,開府東冶,手植楝樹,于署之野;爰築草亭,闌干相亞,言命二子,讀書其下,夏日冬夜,斷斷如也。』」
「住綠靜齋好了!」震二奶奶插嘴說道:「照應也方便。」
於是芹官帶著棠官,一一請安辭去。快到曹俯所住的院子,芹官說道:「你回去吧!」
小蓮只聽芹官長長地舒了口氣;然後說道:「晚飯吃不下,這會兒倒有些餓了!」
「吃過了。」
「老太太說,想當年,家裡不但養著戲班子,而且還是兩班,一班叫大班;一班叫坤班,儘是女孩子,專為老太太宴女客,或是親戚相敘預備的。那知道現在要跟人去借戲班。」
幾乎無例外地,只要他一回來,春雨必是聞聲相迎;如果春雨不在,小蓮亦一定會搶先告訴他說,春雨是到那裡去了。像這天這樣的情形,是從未有過的。芹官便有些不安了。
於是春雨去取了兩隻酒杯來,等斟了酒;舉杯看著芹官跟小蓮說道:「喝一杯和氣酒;以後可再也別說傷到人心裏的話了!」
「這必是老太太的話。」小蓮插嘴說道:「何不就在萱榮堂搭台呢?」
這一下,便輪到小蓮疑心了,自己的心裏的話都說了給她聽;何以她竟一無表示?
「那是誰?」
「那好!」小蓮拍手笑道,「跟了老太太去,總也算張家的客人;人家一定要端張凳子我坐,看得更舒服了。」
因為心裏有這麼一個疙瘩,就顯得神思睏倦;秋月跟震二奶奶從交換的眼色中取得默契,牌局不必再湊,道一聲:「讓老太太歇著吧!」逡巡散去。
阿湘何能不懂這個規矩?她本就是春雨所遣;怕芹官有什麼要使喚,同時要看看他在幹什麼?所以春雨將阿湘派了來;但為了裝作故意冷淡,又特為關照阿湘:「如果芹官問你,誰讓你來的?你只說你自己進屋來伺候的好了。」
這是極好的戲,與「刺虎」同為「鐵冠圖」中的精華;但此日來唱,卻大非所宜,因為這段情節,敷演成兩出,名為「別母」、「亂箭」。曹俯正要辭母長行,豈可犯這樣的忌諱?
聽得這話,芹官心頭疑雲大起,臉上的顏色也很難看了,「你這是真心話?」他扳著她的肩問。
「莫非我這麼說了你們兩句,就是犯了大錯,就不能再理我了?那是你們氣量太狹!」
「一出是『夜奔』。」春雨轉臉問小蓮:「還有一出是什麼?」
「可不是嗎?」震二奶奶問道:「秋月,你看我這個主意好不好?」
「怎麼?不能看,怎麼又能聽呢?」
曹俯點點頭,又閑談了一會,起身辭去。曹老太太便看著芹官說道:「你知道你四叔為什麼要拿西堂做你的書房?」
「你沒有,沒有!好了,回屋裡去吧!算我說錯了。」
「鍾馗嫁妹。」芹官無端抱歉,「沒有能讓你看成,我也覺得怪難過的。」
大家都知道,她這是為芹官打算;曹老太太卻特意說破了它,「也要看他們兄弟倆用不用功?」她說,「如果不用功,就得把書房挪近鵲玉軒,好讓四老爺常去查他們的功課。」
季姨娘不能說聽不懂他這句話;她實在很怕震二奶奶,因而也很怕曹震對她有所誤會,欲待解釋,只見曹震轉臉他顧,連正眼都不瞧她,不由得氣餒,只得惴惴不安地帶著棠官走了。
小蓮又驚又氣又委屈,本有些承受不住了;一聽他說這麼決絕的話,「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春雨大為著急,一鬧開來,大家都沒有好處;於是一面伸手去捂她的嘴;一面說道:「你也是!不理他,不就完了!」
話剛完,芹官沖了出來,臉脹得通紅,戟指向小蓮說道:「你說話可要憑良心!你在這裏,誰把你當奴才了,你是怎麼倒了霉?」他動了真氣,冷笑說道:「我知道,你在這兒也待膩了!好吧,我跟太太說去,把你調走了就是!」說完,使勁一掀門帘,進了屋子還跺一跺腳,恨聲說道:「非跟太太回明了不可!」
曹震不答;看一看芹官,他卻不曾注意,因為腦中忽然浮起了春雨的樣子。反是棠官會意了,拉一拉哥哥的衣服;芹官卻茫然不知所措。
「裝睡?我還裝死呢!」
「我給你出個主意,得了好處一人一半。」
「好吧!」春雨點點頭,對小蓮說:「你去拿東西,我去燙酒。」
「你猜得不錯,老太太雖沒有明說,不過語氣是聽得出來的。」
「如果說,為了教讀方便,自然是住西堂;不然就住西堂前面的綠靜齋。」
「是啊!多少有這個意思在內。」
「你叫什麼名字?」
這一下,讓芹官又感到莫大的冤屈,「你的疑心病,怎麼這麼重啊?」他氣急敗壞地說,「我是罵貓,你想到那裡去了?成天一言半語都要認真,這日子我可真過不下去了。」
「都是頭角崢嶸的佳子弟。」朱實問道:「雪芹已經學做詩了吧,」
芹官覺得好沒意思,懶懶地走回自己屋子,只覺滿心煩躁,就在進門的一張椅子坐了下來;身下軟軟,感覺異樣,隨即聽得「咪乎」一聲叫,一頭「雪裡拖槍」的大白貓從椅子上跳了下來,將芹官嚇一大跳。
春雨看他不作聲,便又說道:「其實,我也是今天才明白。做人最要緊的是人緣;如果做人做得人家都不愛理你了,一個人孤孤單單地read.99csw.com,多沒意思?」
曹俯亦不免失悔,而且也有警惕,莫再蹈過於嚴厲,徒傷親心,無補於事的覆轍,所以換了副和緩的神色,作了幾句門面上的教訓。
於是,他笑笑說道:「太太放心!絕不能讓棠官把我比下去。」
春雨越發失悔了。心想,她如果也是這樣「嚇唬」芹官,為了保持她的諾言,勢必始終留在雙芝仙館;而照芹官對她的態度來看,他們倆一定一天比一天接近。現在還看不出來,兩三年以後就會處處顯得不如她,特別是年齡,是自己一個「致命傷」。
小蓮如言受教;春雨當然也是如此。這一來惹得芹官憤懣煩躁,真想大大發一頓脾氣;但卻抓不住春雨跟小蓮的錯處,師出無名,難以收場,別自討沒趣!
「這也奇了!我也有爹有娘,又不是家生女兒。府里的規矩,到了二十五歲是一定放出去的;大不了,我在那裡混個七八年,再沒有不放我的。」
芹官略感驚異地問:「你認識字?誰教你的?」
「不!」芹官一定要問:「你非說明白了不可。」一面說,一面便推她的胳膊。
「未下關聘,先挑日子。失禮之至!」曹俯又向芹官說:「你進去回明了老太太,十月初七開學。書房設在那裡,回頭我親自去請示。」
「是!老太太真是體恤兒子。如果真的不能回家過年,一定派人送信回來。」
一語未畢,曹老太太搖著手說:「全不與你相干!」她還怕曹俯不能釋然,看曹震與芹官已跟了過來,便又說道:「通聲,你敬你四叔一杯酒。」
想想果然;小蓮笑了一下問道:「為什麼改了呢?」
這小金錁子,每個一兩;是特為精工鑄造的,上有福、祿、壽、喜不同的印記;一套便是四個。秋月原知曹老太太可能要賞人,抓了十來個備在手邊;不過沒有想到一賞便是一套;只好臨時配齊了,交到秋琴手裡。
「來!」曹震招招手:「把你袍子兜起來。」
「我也沒有別的話,你只一路保重身子。」
「那還用說。」春雨換了極誠懇的語氣,「小蓮,你究竟是怎麼個打算,跟我實說,我來替你想法子。」
「不用什麼『不然』了!」芹官是極爽朗的聲音,「你說只要聽你的話,事情就好辦。那容易,我什麼都聽你的就是了。」
「好了!」芹官一翻身坐了起來,悻悻然地說:「別再跟我過不去了,你們讓我一個人清靜一會兒,行不行?」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發覺有人送過一杯茶來,轉臉一看,是新來的一個小丫頭。
「照老太太這麼說,這是個大有來頭的和尚?」
「正是!你若是想到,原是穩坐江山的皇上,只為被叔叔所逼,無處可逃,沒奈何隱姓埋名,做了和尚;那心裏是怎麼個滋味?真正『啞巴夢見娘』,有苦難言。是這等的心情,照你的唱法,瀟洒倒是瀟洒了,卻只像尋常遊山玩水,唱不出他心裏那一段感觸來,唱得越響亮,錯得越厲害。」
等她剛站起身,震二奶奶突然說道:「秋月,咱們倆合夥做一筆買賣,你看好不好?」
「你倒替我都想好了。」曹老太太笑道,「另外拿杯酒給我。」
於是他說:「你倒不怕我跟太太去回,把你調到別處?」
「老太太也有些倦了;四老爺還得起早。」她說,「我看,早點散了吧!」
「那麼是罵誰呢?」
「何用你搶著說?」他沉下臉來罵棠官道,「沒有吃飯,莫非就餓死了你?要搶著先表白!你看你,萎萎瑣瑣的樣子!下去!」
與芹官同時開口的棠官,說得正好相反:「沒有。」
「不給你就不叫秋月;你請老太太替你改名字。」
李自成乘勝北進,先下忻州,進圍五台以北、雁門以南的代州。周遇吉憑城固守,找到機會便施行奇襲,殺賊無算。
「來請點戲了!」震二奶奶說。
「你倒說得容易!」芹官笑道:「七、八年的日子是容易混得下去的嗎?我也不知道你到那裡去混?」
「四叔說要親自來跟老太太請示。」
「周遇吉——。」
「別的不敢說。」芹官答道,「棠官要趕上我,還差著一截子呢!」
「不算少。可也不算過豐。」曹俯答說:「兒子的意思,看他教得如何?果然實心實力,循循善誘;到明年再加。」
主意打定了,隨即用欣慰的語氣說道:「這個法子好!他很喜歡你的,你一生病,他一定著急,會聽你的話。」
一面說,一面就往春雨卧室中走;一掀明簾,正好發現春雨轉身向里。芹官故意咳嗽一聲,卻無反應;便加重了腳步,走到床前,春雨依舊不知不覺地。顯然的,這是故意不理他。
春雨不作聲,小蓮卻怦怦心動,不過她也不知道這件事可行不可行?只是含著笑,歪著頭在思索。
聽他這一說,小蓮與春雨都很注意;一起用眼色催他說下去。
「把小蓮罵哭了?我不明明聽見她在笑,樂得很呢!」
然而戰局並未結束,寧武城內發生了激烈的巷戰;周遇吉馬失前蹄,徒步格鬥,猶且殺敵數十;身中亂箭,像個刺蝟,居然還在拚命。最後被俘,大罵不屈;李自成命人將他吊在旗杆上,當作一個箭靶子;自古以來,一身被箭之多,決無超過周遇吉的。
最後問到芹官:「你要不要點兩出?」
這一喊,讓春雨意識到,是打得太重了;因為她發覺自己的手掌也火辣辣疼,於是一翻身坐了起來:但在沒有面對面看到芹官以前,便已發覺自己不必出此態度,所以臉上立刻擺出淡漠的神色,冷冷地說道:「我以為是蚊子,原來是——。」
「老太太怎麼說?」一直未開口的春雨問了一句。
「對!咱們找些有趣的事談談。」
小蓮不大明白她的意思,「春雨,」她問,「什麼是我『怎麼打算』?」
「你不說話,我以為睡著了呢?」
「她不但愛看戲,還愛看武戲,或是很別緻的戲。」春雨答道:「她跟我提過好幾次了,到時候要請你點兩齣戲讓她過癮。」
芹官想想也不妥,內心接受了勸告;但看小蓮悶悶不樂,大為不忍;思索了一會兒,突然說道:「有了,你還是有希望能看這兩齣戲。」
聽得這話,小蓮恍然大悟;原來春雨早就打算好了,特為替芹官備著消夜。這不馬上就要過來了,讓他們撞見多不好意思。
其時臨汾的守將陳尚智已經通賊,暗示熊通去勸周遇吉一起投降「大順」朝,周遇吉大怒,立斬熊通,傳首京師。但李自成的前鋒,已渡河到蒲州;蔡懋德自臨汾退保太原,結果太原亦不保,蔡懋德陣亡。
她的心腸直,老實問道:「春雨,你怎麼不說話?是不是覺得我多事?」
小蓮不答,只看著春雨;她想了一下,提出條件:「只喝一杯?」
轉念到此,感激曹震之心,油然而起;深深看了他一眼。曹震自然明白,報以撫慰的眼色,這才讓芹官的一顆心踏實。
「是來談書房的事了。」秋月在一旁提醒:「老太太可別忘了震二奶奶的話。」
「琴官。」
「十月初七開學;棠官跟我一起上書房。」
芹官不答;他實在也並不明白。所以一直將臉扭在一邊,還不好意思轉臉來問。
「如果我不願意呢?」
看他那副繃著臉的橛相,春雨和小蓮暗中竊笑。小蓮卻又故意要逗芹官,找了小丫頭來在燈下玩「頂牛兒」,輸贏打手心;嘻嘻哈哈地十分熱鬧。
「嚇我一跳!」春雨拍著胸說:「原來是裝睡。」
「咱們家好久沒有唱戲了。」她說,「這回是沾四老爺的光,我可得好好兒看一次戲。」
「我笑我的,你別管。」小蓮問春雨:「是不是把粥盛出來?」
「你好傻!」震二奶奶介面說道:「老太太有替人改名字的癮;她老人家癮過足了,一高興,還有個不賞你的?」
這時,小蓮由於久等春雨不來,卻又到了堂屋,正聽到她在談七、八年以後之事,自然關心。她關心春雨的出處,由來已非一日;一半是出於好奇,每次想到春雨跟芹官在一起,就會連想到鄉下人家的童養媳,她曾見過一對,妻子比丈夫大九歲,到「新郎官」十六歲圓房時,「新娘子」也不過二十五歲,但以操勞多年,憔悴特甚,看上去竟像是母子;尤其是神態之間,對「小丈夫」的說話行事,絕少婉孌將順的味道。如果春雨跟芹官也有這樣的一天,不是件太不可思議的事?
「從前可以搭,現在為什麼不能搭。」

在反覆演奏的「傍妝台」聲中定了席,東面一席是曹老太太上坐,左面馬夫人,右面震二奶奶;西面一席自然是曹俯居首,曹震與芹官、棠官兄弟,左右陪坐。東面下方還有一席,是專為鄒姨娘與季姨娘預備的;再有一個就是錦兒;出於曹老太太特命,在無形中確定了她的「姨九*九*藏*書奶奶」的身分。
「不能看,只能聽了。」芹官答說。
「不!芹官,規矩不是這樣的,你站過來!」說著,他將芹官拉到上方;自己站在下首,雙手舉杯,徐徐飲干。
「期望你能像你爺爺一樣。」
曹俯亦不是真的下跪,而且也知道曹老太太必有此吩咐;所以等芹官一攙扶,隨即便站直了,將腰微微彎著。
曹老太太點點頭,等曹俯掀簾入內,大家一一招呼過後,曹老太太先開口說道:「那朱先生倒是挺老成的;想來肚子里的墨水也不少?」
「不錯,老太太就是這麼說的。如今倒是有個班子已回蘇州;但有一件,水路班子戲服都是破破爛爛的,老太太說:與其看一群花子在台上打架,倒不如找幾個好腳清唱。事情就這麼定規了。」
「多半在萱榮堂臨時搭台。」
一語未畢,春雨已連連假咳,把他的話硬攔了回去。小蓮明知道芹官要說的一句話是:「你說要走,其實心裏並不願走;可又何苦在嘴上傷人的心?」只是春雨的神情,使她心裏很不舒服,便故意難一難芹官。
最糟的是,一定有人——從老太太到春雨會對他失望;都巴望他說話行事,中規中矩,是大人的樣子了;那知道還是這麼言語欠檢點,毫不懂事!
「多謝老太太重賞。」秋琴再一次請安道謝。
芹官忽然想起,春雨說他將她罵得哭了;這當然不會是假話;既然如此,小蓮又何能接連兩次,笑口大開?且不妨逗逗她。
「秋高氣爽,正是用功的時候;開學的時候我不在,你們要聽老師的教誨,不準淘氣。年下我回來,要查你們的功課。」
春雨與小蓮都想到了,當前最有趣的事,就是替「四老爺」餞行唱戲的事。不過小蓮的口齒伶俐,便先開口了。
「倒是真才實學;不會誤人子弟。束脩二百四十兩一年;三節另外送節禮,端午、中秋二十兩;過年四十兩。今年只有三個月,送八十兩銀子。」
「我想在爺爺編的『虎口餘生』裏面點一出。」芹官問說,「不知道他們會不會?」
「請朱先生叫他們名字好了。」曹俯插了句嘴。
「是啊!如果我裝病,非你幫我瞞著不可!」
這時,曹俯已端了杯酒,跟了過來,向曹老太太躬身說道:「兒子孝敬老太太一杯酒。兒子幹了,老太太喝一口;仍舊讓芹官代吧!」
「有個不情之請,趁今天跟朱先生提一提。」曹俯轉臉說道:「想請朱先生儘快開學,如何?」
聽這一說,春雨不免自悔失言。她問得不錯;錯的是自己,不該用「我們」二字,乾脆就說「芹官現在少我不得」;小蓮不就沒有這一問了嗎?
「女扮男裝的事也多得很,何足為奇?而況你們都是大腳,站一會也累不得那裡去,有何不可?」
「這也好,有個伴兒。」曹老太太問:「書房呢?設在那兒?」
聽得這句話,曹俯大感局促地說:「娘有牢騷,自然是兒子奉養不周。」
「現學的,倒還挺像個樣子;人也長得清秀,看來這孩子倒天生是塊戲材料。」曹老太太摸著她的臉問:「你在班子里叫什麼名字?」
「怎麼說不過小蓮?」恰好進門的春雨問說。
西堂就是楝亭,當年曹璽奉派為江寧織造,在衙門西面的一片空地,親手種了一株楝樹,蓋了一座亭子,命名為「楝亭」,督課曹寅及曹俯的生父曹宣讀書其中。以後曹寅的別署就叫楝亭;本來形制簡陋的亭子,亦翻造擴充,大非昔比。楝亭之名為了避諱,家人不敢直呼,改稱「西堂」。
「行!只要有好處。」
芹官卻又想起了春雨,心裏拿不定主意,是先回雙芝仙館,還是逕自到萱榮堂?低著頭且思且行,突然發覺,已近中門;春雨就在門口等著。
「聽你這麼說,就不好也不會太離譜。」曹老太太說,「『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越是熟的曲子,越要用心唱;唱好了我還有賞!去那邊,請四老爺點。」
芹官有些躇躊了,想喊她又怕她不理,自討沒趣;欲待轉身而去,卻更怕因此惹起更深的誤會。思索了好一會,在進退兩難之中,不知不覺地走到床前,糊裡糊塗地伸手去摸她的臉。
回到雙芝仙館,只見小蓮一個人靜悄悄地在繡花;看到芹官,她放下手中絲線,迎了上來,卻不說話,只是等候差遣的神態。
「大家也都這麼說;老太太又嫌麻煩;四老爺又怕費事費錢,不怎麼熱心。其實,這都是找出來的理由;我看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芹官停了一下說:「不願借張家的班子。」
「莫非要我賭咒?」
對於她的責備,小蓮既惶恐,又歉疚,「春雨,」她為了表示亦出於真心,老實說道:「我也不是沒有想過,不過時候還早,還談不到,所以沒有仔細去想。」
「少不少?」
「這總有道理在內,老太太告訴我吧!」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小蓮忍不住又要辯駁了,「如果你想看這兩齣戲,結果落空,他心裏一樣也會難過。」
「那你等於是提出了個條件,如果他不肯上進,不願意好好讀書;你就不願意在這裏了?」
崇禎十六年底,李自成已佔領陝西全省;將渡黃河,進犯山西。周遇吉以太子少保左都督的銜頭、領山西總兵;看山陝以黃河為界,起自河曲,迄于蒲州,南北一千余里,處處可渡,防不勝防;便與山西巡撫蔡懋德相約,以易守的下游歸蔡懋德負責;上游由他分兵扼守,同時上奏乞師,朝廷遣副將熊通,領兵兩千赴援,周遇吉派他助蔡懋德防守黃河下游。這是崇禎十七年正月間的話。
這是暗號,冬雪端來的酒,其實是茶;曹老太太喝了一口,隨手遞給芹官。這回他懂了規矩,無須像曹俯有何表示,只喝乾了,照一照杯。
「是今兒的事?」
「反正不會在雙芝仙館。」春雨接著又說,「就在雙芝仙館,你留得我的人,留不住我的心。」
「在我看,遲早用得上。到那時候,我會幫你說話。」
小蓮大出意外;春雨的感想,亦復相同,她笑著說道:「虧你怎麼想來的!」
「好倒是好,就怕老太太不給。」
「總是不說的好。其實你心裏並不願攆誰,何苦嘴上傷人的心?」
見此光景,春雨正色說道:「不是我攔你的高興,這件事會鬧笑話;讓上頭知道了,討一場沒趣,何苦來哉?」
「學著做過幾首。」芹官答說,「還不大會用典。」
「不是罵你。」
「沒有別的話了!你回那面喝酒聽戲吧!」
「公事當先,不必惦念著家裡。倘或年下日子局促,不必緊趕著回來;在京里過了年,從從容容回南,少吃多少辛苦。」
一聽這話,丫頭們都朝芹官去看;震二奶奶便說:「你這名字得改。」
芹官站住腳想了一下說:「我看看她去。」
為此,他急忙放低了聲音說:「你趕緊悄悄兒溜了吧!以後不是春雨,或者小蓮使喚你,你別到這裏來。你應該懂規矩,莫非沒有人教過你?」
第一個原因是,曹家本有戲台,但在宴客的八桂堂,是在楠木廳,可容得下四十桌席,家宴只得兩桌,空曠冷落,再有好戲也看不起勁來。
「我倒不要緊。倒是四老爺,應該早點睡。」曹老太太轉臉說道:「秋月,你到四老爺那裡,把我的話告訴他。」
震二奶奶把著酒壺,在曹老太太身旁侍立多時了;聽這一說,便親自來替曹俯斟滿空杯,附帶也為曹震添了些酒。
周遇吉的夫人姓劉,亦是英雌;帶領健婦數十人上山巔、登屋頂,居高臨下,箭無虛發,流寇竟不敢逼近,唯有縱火燒屋,全家殉國。
「哼!」小蓮微微撇嘴,「又想說,又怕說,算怎麼回事?」
「對了!」芹官搶著說,「陪我一陪。」
她當然不會知道,馬夫人對春雨有了很堅定的承諾;因此,她總隱隱然地覺得春雨與芹官遲早是分手的局面。此刻不正就是端倪已露?意會到此,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她不明白自己何來這種感覺?但也沒有工夫去細想;因為她不願漏掉春雨與芹官之間的每一句話。
「好了!」震二奶奶高聲吩咐:「開飯吧!」
「把多寶槅上那隻玉斗取來;我喝那一斗就行了。」
芹官微微一驚;是替阿湘擔心會受責。曹家下人間也有個多年來形成的規矩,等級甚嚴,不準胡亂巴結主人,像雙芝仙館,自然是春雨「當家」,小蓮已低了一等,但在芹官面前,並無區別;至於像阿湘這些小丫頭,除非春雨或小蓮指揮,芹官主動使喚,否則不準自己湊近了去獻殷勤。這也是怕有人奔競爭寵,難免進讒不和,生出許多是非;有著防微杜漸的用意在內。如果違犯這個規矩,輕則受責,重則被攆。芹官在想:春雨為人和平,知道阿湘犯了規矩,至多告誡一番而已;小蓮說話行事,一向鋒芒畢露read.99csw•com,斷斷不會輕饒。
「芹官,」曹震指點他說,「你幹了酒跟老太太去交差。」
小蓮正走到門外,看看他要茶或是有什麼差遣;聽得這話,不由得站住了腳,躊躇了一會,還是走了進去。
「兒子正是為此要跟老太太來請示。」曹俯看了看垂手侍立在一旁的芹官說,「想用西堂作書房。」
季姨娘碰了個軟釘子,面現不悅,離桌到了上面一桌;曹震、芹官都站了起來,季姨娘卻渾似不見,一巴掌拍在她兒子背上,「該走了!」說完,伸手去拉棠官。
「慢著,慢著!你在張家點的戲,我怎麼能瞧得見。」
這樣子倒像他向芹官在敬酒。芹官雖知道自己這時等於祖母的替身;仍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像在做戲的感覺,以致有些手足無措了。
「別多問!喝酒!喝酒!」
由於她的機變快,話中意思與她前面所說是一貫的;所以小蓮心頭的疑雲,一起就消了。
「老太太賞酒喝,怎麼用個『敬』字?」曹俯站起身來,惶恐地說。
小蓮聽得很仔細,尤其是後面的那些話;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印證,自己所聽到的,與她所說的,並沒有多大出入,證明春雨並沒有騙她。對這一點,小蓮深為滿意;對春雨的信心增加了,覺得她是可以共心腹的女伴。
「自然得賞!」曹老太太吩咐,「秋月,拿一套小金錁子給秋琴。」
春雨並未出聲回答;小蓮卻愈感關切。這是默認了!她在想,芹官會作何表示?是爭辯呢,還是有什麼表明心跡的舉動?
小蓮睜大了眼,聽他排揎;心裏覺得他好沒道理,不該隨便找人出氣,想了一下,便即答說:「好吧!我看我們都得讓遠一點,別在這兒討厭。」
「兄弟倆同歲?」
「秋月,」季姨娘介面問道:「這剛才告訴四老爺的話,棠官聽見了沒有?」
「是的,他挨罵,我裝病。他當然要來看我;我就說是為他不用功,裝出來的病,只要他上進,我的病自然會好。」
那知春雨還是開了口:「我倒不怕你不要我;只怕有人容不得我?」
「你也恭維得我過分了!」曹老太太笑道:「什麼滿腹經綸;說滿腹牢騷還差不多。」
「你是真心話?」
「我這話也是為自己留地步;誰知道將來會怎麼樣?倒不如我先把話說在前頭,面子上還不會太難看!」
「我是不是也跟你一樣,找個說法,提出跟你差不多的條件,好逼他上進?」
「快二更天了!」春雨說道:「別玩了吧!」
「沒有啊!」
「其實,也不必跟張家借戲班。既然湊分子請四老爺,何不到外面去找個班子?」
「那麼,」小蓮急急問說,「坤班是在那裡演呢?」
芹官心中一動,覺得她話中有話,卻一時辨不出味外之味是什麼?只望著小蓮發楞。
曹老太太善於起名字,丫頭的小名,多半俗氣,總是請她去改;當時想了一下說:「琴要桐木做的才好;梧桐是秋天的樹,就叫秋琴吧?」
棠官像鸚鵡學舌似地說:「謝謝二哥跟小哥!」
「她這個琴,必是琴棋書畫的琴。」曹老太太說,「音同字不同,叫起來不方便,今天臨時改一改吧!」
他正沒好氣的時候,立即便是一腳,將貓踢得厲聲嗥叫;同時罵道:「滾!替我滾遠一點兒;別在這兒討厭!」
於是李自成亦用炮攻,無奈周遇吉的部下,勇猛異常,一有缺口,立即堵住;李自成不但進不了寧武,而且傷了四員驍將,心存畏懼,預備撤退。他的部下不從,道是「以十拼一,輪番進攻」,決無不勝之理;李自成接受了這個建議,終於攻進了寧武。
「我才不怕!」小蓮答說,「我又沒有犯錯,太太也不能光聽你一面之詞就攆我。」
這時春雨已到了裏面,只見芹官朝里和衣而睡;一雙未脫鞋的腳,屈著伸出床沿。春雨不忍叫醒他;取一床羅剎國來的呢毯子,輕輕替他蓋在身上。
「那兩出?」
「對了!你也別忘了,上面還有句『夏日冬夜』。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我在想——。」小蓮躊躇了一下,老實將心事告訴了她。
芹官聽在耳朵里,又心癢、又氣惱;驀地里想到,這不是一個發脾氣的好題目?走過去吆喝一頓,看她們怎麼說?轉念又想,就把她們罵哭了,又有何意味?因此已跨出房門的腳,卻又收了回來。
「唱生。」
曹老太太越發高興;震二奶奶便湊趣說道:「這孩子嘴甜;老太太可得賞點兒什麼了。」
阿湘抿嘴一笑:「是罵我們的話。」
「好,好!」春雨一迭連聲地,十分遷就,「我信,我信。」
聽得這話,芹官一仰頸子幹了酒;走到曹老太太面前,拿空杯照了一下說道:「老太太讓我敬四叔的酒,敬過了。」
接下來是照馬夫人的主意,全由曹震提調;他是內行,多點曲文明白易曉,而又不失風趣雋雅的戲。
「認得不多。是碧文姊姊教我的。」
「不錯!」春雨點點頭,「要趁早治他這個毛病。」她想了一下又說:「你還是照常,該幹什麼幹什麼。也別惹他;他問一句,你答一句;他不找你,你別跟他說話。」
其實,不用她說完,春雨已悟出其中的道理,暗暗驚心之餘;驀地里省悟,這是個極好的機會,將來如果真的出現了,一定要好好掌握住。
「還有事沒有?」阿湘問說。
「都是十二歲!」曹震只好開口了;心裏卻頗納悶,不知道芹官何以有此魂不守舍的模樣?
聽這一說,曹老太太笑著罵道:「你真是窮瘋了。」
說到這裏,只聽震二奶奶重重咳了一聲;芹官愣了一下,旋即會意,是深怕他賭神罰咒。
「照這樣說,你說要走——。」
這又是何等大事?顯得如此鄭重!曹老太太不免納悶;震二奶奶便提醒她說:「別處都可,只別離鵲玉軒太近了;四老爺的那班清客來來去去,讀書難免分心。」
「原因甚多——。」
如果犯了這個忌諱會如何?芹官在想,自然是大殺風景,滿座不歡;「四叔」或許不但不責備,甚至還要找出話來沖淡這個忌諱;可是許多人就此在心頭拴了個疙瘩,深怕「四叔」此行不得平安。
「『虎口餘生』就是『表忠記』;又名『鐵冠圖』。說『虎口餘生』他們不知道;『鐵冠圖』可是常唱的戲。你要點那一出?」
不久城中絕糧,而在澤州的另一名總兵,與李自成同鄉而又同起為盜,后降官軍的高傑,倉皇東走,不肯赴援,以致周遇吉不得不轉進至代州以西的寧武。
「娘!」曹俯走到一半,便已高聲說道:「說真箇的,兒子實在沒有想到娘的議論,如此高妙!從小侍奉膝下,竟會不知道娘滿腹經綸。真正該打,兒子自己罰一杯酒。」
「怎麼回事?」芹官問道,「你不愛聽,只愛看。」
「現在?」
如今可是不能改口了;也不能說「你不必那麼做」,只能答一聲:「是啊!如果他不肯學好,你也不妨這麼逼一逼他。」
她停了一下,「不過,我這個法子,最好不必用。」
曹俯於此道不大在行,因聽曹老太太提到「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便點了長生殿的「彈詞」;當年與「千鍾祿」的「慘睹」都是家弦戶誦,極其流行的曲子。「彈詞」曲文「一枝花」的起句是:「不提防余年值亂離」;「慘睹」曲文「玉杯傾芙蓉」的起句是,「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所以有「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這麼兩句口號。
春雨沒有答她的話,只說:「你別睡,聽我的招呼。」
「你倒不說你一去不來!等得我無聊,不知怎麼睡著了。」小蓮突然由自己裝睡,想起芹官「裝死」的話,不覺又「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芹官發覺話有語病,急忙說道:「誰也不罵!」說著將紙揉成一團,往桌腳的廢紙簍一丟。
「這叫什麼買賣?」秋月笑道:「金錁子沒有落著,好好的一個名字倒改掉了。」
等廊上樂曲一停,曹老太太向西面說道:「芹官,你替我敬你四叔一杯酒。祝你四叔一路順風!」
這些舉動,在曹震是好笑;在朱實是警惕,世家大族的未冠少年,亦有言不由衷的機心;而曹俯卻大為惱怒。
「剛看她歪在那裡。」小蓮呶一呶嘴,「這會兒大概睡著了。」
「你起什麼腳色?」曹老太太問秋琴。
「我們這一輩雨字輩排行,也是單名。」曹震指著人說:「我這個大的弟弟,單名沾、號雪芹;小的弟弟,是我四叔的,單名霖、號棠村。」
「是認真的意思。」
「你問小蓮自己。」
「放你回家?」芹官脫口說道:「那是再也辦不到的事。」
「老太太賞這麼好一個名字!秋琴給老太太磕頭道謝。」說著,真的磕下頭去。
這時因為曹老太太在大發議論,一則是件稀罕之事;再則按規矩亦該當靜聽,所以滿堂肅然九-九-藏-書,顯得她的話,字字清楚;曹俯一面聽,一面思緒如潮,既驚且喜,由慚生敬,忍不住便端著酒走了過來。
自然是將來明媒正娶的「芹二奶奶」,小蓮心想,芹官竟連這一層都弄不明白,豈不令人好笑?倒要聽聽春雨說些什麼!

想想果然,小蓮愁懷盡去;但仍有些委曲,「凡事怕開頭,」她說:「今天跟你發了脾氣;又這樣子罵我,縱然一時無事,以後也免不了常會挨他的罵。這得趁早想法子。」
「怎麼回事?」芹官大為惱怒,「你誠心跟我找岔,是不是?」
「不管怎麼說,我是不會讓你離開我的。」
憤無所泄,他突然生出一個念頭:你賭氣,我也賭氣。打那一刻起,就不理春雨跟小蓮,萬一不得已要找人使喚時,寧願自己去找阿湘。
堂屋裡的小蓮可忍不住了,「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而且越想越好笑,捧著肚子,奔回原處,伏在桌上大笑。
棠官聽他的話,從他娘手裡奪出自己的手,走到曹震的面前;握住夾袍下擺兩角,兜了起來。
語氣更淡更冷,使得芹官氣餒:連答應一聲,都覺無味,只默默地到了萱榮堂,看到錦兒含笑相迎,才意會到自己應該擺出高高興興的樣子來。
到得筵前,兄弟倆先給曹俯請安,然後叫應曹震;聽他說道:「今天見一見老師,就請個安吧!到了上書房那天再磕頭。」
「你忙什麼?我話還沒有說完。」芹官看了春雨一眼說,「到時候你份成我的小廝,跟在我身邊,不就瞧得見了。」
芹官那裡會知道春雨有這番深心?言者無意,聽者有心;等阿湘細說了經過,春雨便對含淚抑鬱的小蓮說道:「你聽見了吧?他那裡要攆你?如果要攆你,就不會叫阿湘以後要聽你的話了。你想呢!」
「是!」芹官離了座位,恭恭敬敬地答應著。
「勞駕,勞駕!」曹震說道:「咱們倆一起敬四叔。」
春雨自然於心不忍;不過她心中明澈如水,要規勸便在此時。當下牽著他的手,並坐在床沿上說:「你心裏難過,我心裏又何嘗好過?誰忍心把你撇在一邊不理你?不過,不是這麼冷你一冷,你也不會明白,做人最要緊的是什麼?」
「這幾個字你認得認不得?」芹官指著剛才寫的字問。
猝然相逢,芹官無端心慌,一時又抹不下臉來陪個笑;春雨也不敢造次,只淡淡地問:「見過老師了?」
「這齣戲很難唱。」秋琴答說,「只怕唱得不好。」
「今兒中午說定的。」
「我叫阿湘。瀟湘的湘。」
原來西堂是個總名;實在是座花園。一早一晚,老師不在書房時,女眷們有個散心閑步的地方;震二奶奶主張「朱先生」住綠靜齋,實在也是為了這個緣故,不過,她不便像曹老太太那樣率直而言而已。
「乖!」曹震摸著他的頭說,「沒事到我那裡來玩,找你二嫂子,找錦兒都行,沒有人討厭你。」
芹官的用意是,藉此避免留下來陪席,不想棠官會說老實話;但老實話也輪不到他來說,因而又轉臉白了他一眼。
攻下寧武以後,李自成召集部下說道:「由此到北京,要經大同、陽和、宣化府、居庸關,每一處都有重兵把守;倘或都像寧武關一樣,我的部下不都死得光光?算了,算了,我回西安先做幾天皇帝,再作道理。」
「叫你走,還不走!不知眉高眼低的渾球,就看不出來,人家就是討厭你們爺兒倆!」
小蓮微笑不答;接過酒壺,替芹官斟滿,然後向春雨徵求同意:「咱們也喝一鍾兒?」
錦兒一見,先就站了起來;秋月按著她的肩說:「你別跟我客氣!老太太體恤四老爺,怕他明天要起早,說是不用陪著了。四老爺馬上就走,我特為來通知兩位姨娘。」
「什麼叫『斷斷如也?』」馬夫人問。
「你會唱『八陽』不會?」
「你沒有說出來,我怎麼知道行不行?」
曹俯沒有再說什麼;看看芹官還不開口,便輕聲叱斥:「怎麼啦?老師在問你話呀!」
芹官不免有些氣憤:開口問道:「怎麼啦?你!」
「我是這麼在想,等開了學,他能用功,自然最好;如果不肯用功,又挨了四老爺的罵,我就裝病——。」
他的部下都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於是休兵數日,預備渡河而西,仍回關中。那知正要開拔時,大同總兵姜瓖派人來遞降表;李自成大喜過望,正以盛宴款待使者時,宣府總兵王承蔭的降表又送到了。李自成自是幡然變計,經大同、宣化至居庸關,鎮守太監杜之秩、總兵唐通開門揖盜;李自成長驅直入,終於將崇禎皇帝逼得在煤山上了吊。躊躇滿志的李自成常說:「如果再有一個周遇吉,那裡到得了京城?」
果然,是楊六順來請點戲;不過,他不能登堂,近來的是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靦靦腆腆,跪在紅地毯上,舉起一個戲摺子說道:「集秀班伺候點戲。」
「你別問了!問下去不會有好聽的話。」
季姨娘有些發窘;勉強笑著說:「快謝謝你二哥跟小哥!」
「可是什麼?」芹官追問著。
「唷!你還真會擺譜。」
「裝病?」春雨不由得插嘴,「他挨罵,你裝病?」
「這話也是。」曹老太太問:「書房呢?你打算設在那裡?」
「我可不敢!」春雨冷冷地答說,「只要你不嫌我,不跟我找岔就是了。」
怎麼變了「費貞娥刺虎」了呢?芹官細想一想,方始恍然;原來周遇吉是明朝從徐達、胡大海以來,殿尾的一員名將,他出身於遼西錦州衛,從崇禎九年從兵部尚書守京城開始,真箇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將張獻忠由湖北攆入四川,就是周遇吉的功勞。
「剛才還在說。」小蓮將芹官的話轉述一遍。
「她樂她的,總不見得挨了罵還會笑;世界上沒有那麼賤的人。」
「那也不是你自己能做主的事。再過三、四年,你進京當差,不就離開了?」
聯床共話,春雨將跟芹官所說的話,都告訴了小蓮。
這時派定職司,專門管酒的冬雪,已用一個朱漆托盤,端了兩杯酒來;芹官先取一杯,雙手奉上,然後自取一杯,高高舉起,口中說道:「四叔,一路順風。」說完,以杯就口,正待干時,曹俯開口了。
「芹官,扶住你四叔。」
這意思很明白了,小蓮又驚又羞又喜,「沒有,沒有!」口中卻這樣說,「我沒有想到過。」
芹官還在懊惱,一見小蓮,衝口就說:「我說過多少回,別讓貓進來,它愛跟著人走,老絆我的腳;就沒有一個人肯聽我一句。還有,」他又指著花瓶說:「菊花都掉瓣兒了,也不去扔掉!」
曹老太太這時明白了曹俯的意思,楝亭等於是曹家發祥之地;曹俯特意選中此處作芹官的書房,而且鄭重其事地請示,即表示他對芹官之重振家聲,抱著莫大的期望。既有這番用心,曹老太太何能不允?
「古今異名的東西多得很。言語是活的,不斷會變。」
芹官想不到她是這麼回答,只好付之一笑,「算你厲害!」他說,「我說不過你。」
「兒子明天動身進京。請老太太教訓!」說著,便要下跪聽訓。
「是的,一隻蚊子。」芹官涎著臉說,「一隻討人厭的大蚊子。」
「好吧!就聽清唱吧!」小蓮怏怏地說。
「原來言語也像人心一樣。」
「四叔請放心。」震二奶奶答說:「我都會預備。」
小蓮很高興,「你也贊成我這個法子,那就不錯了。」
「是!」芹官拉一拉棠官,一起蹲身請安。「請起來,請起來!」首座的朱實要起身回禮,讓曹震一把按住。
「輕狂!」曹俯喝道,「平仄都還不甚了了,就敢說做律詩、用典了?」
「不錯,不能為了一句話就不理你;就怕一開了頭,弄成習慣,教人怕了你,就非躲你不可了。」春雨緊接著說:「今天棠官失手把扇子掉了在地上,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看你要說他,趕緊拉了你一把,就為的棠官慢慢在怕你了,我不能不攔你,不能不提醒你。至於我自己,你偶爾來這麼一回,我也不能那麼小心眼,就會記恨;可是——。」她笑笑沒有說下去。
那知芹官驀地里將呢毯子一掀,口中說道:「別理我!」
「那還不是你的將來!他很喜歡你,你的年齡也還配,你總有個打算吧?」
「慢點喝粥;我想喝杯酒。」
「是!」小兄弟倆齊聲答應。
「你真是『聰明臉孔笨肚腸』,改了清唱,不就只能聽,不能看了嗎?」
在對面屋子裡的春雨,不知道他為什麼跟小蓮發脾氣,急忙趕了過來;恰好遇見小蓮委委屈屈地出房門,便即問道:「倒是為什麼呀?」
「你聽見了沒有?」馬夫人說道:「這一回可真得好好兒用功了。」
曹老太太微覺驚異,「你倒會行旗禮!」她問,「誰教你的?」
「怎麼?」小蓮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