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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說是「倦了」,話並不假;但頭在枕上,不知怎麼心在綠靜齋,想起朱實,心裏有一種搔摸不著癢處的感覺;自己都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碧文如獲救星,趕緊將銅銚子遞了過去;「勞駕、勞駕!」她說,「我在外面等你。」
「你本事真大!」碧文又驚又喜地,「到底是那裡弄來的?」
「是!」芹官答道:「我四書都念過了。」
「是啊!不看睡不著。」朱實又說:「其實,有時候拿起書來,眼睛就睜不開了;可是不是這麼虛應一下故事,儘管眼睛睜不開,還是不能入夢,真是怪事!」
「對了!」朱實點點頭。「叔伯兄弟一起算,我排列第五。」
看他連何謂「本經」都沒聽說過,就知道他根本不懂八股文;也不明科舉制度。原來鄉會試的八股文,在四書五經中出題,四書中出三個題目,論語、孟子是一定有的;另一題或大學、或中庸,所以四書非全讀不可。五經則「各佔一經、分經取中」,在易、書、詩、春秋、禮記五經中,士子專攻一經,即名為「本經」。闈中雖有五經的題目,士子只就本經的題目作文章,其他可以不管。
「這要告訴小廚房,把兩桌飯化在一起,六菜一湯還是六菜一湯,中午、晚上都一樣,只是中午用大碗而已。」

「你別管!你只說你什麼時候把多寶槅搬了來?」
「沒有什麼當不起!你就照現在這個樣子,識大體、知好歹;將來總還有抬舉你的日子。」
「咦!好端端地,怎麼眼圈兒都紅了!快別這樣子!」春雨將自己腋下拴在鈕扣上的一方綢絹遞了給她,「擦擦眼睛;可別使勁地揉!」
「啊!」不等她說完,碧文已恍然大悟,「毛病就在這裏;原是兩間屋,把它看成一間屋子,那就怎麼擺設都不合適了。你這個主意高!可惜,昨天說多好;如今怕來不及了!」
「另外找間屋子,把書挪過去;收拾出來當飯廳。」
「一天讀五頁綱鑒,上半天的功課就差不多了!下半天讀『唐宋八大家文鈔』,用茅鹿門的選本;你把這部書讀通了,學做八股,事半功倍。其中的奧妙,一時也說不盡,日後你自然知道。」
「對棠官很不錯,對芹官可真是緣分了!」
芹官不由得失笑,「世上真有這麼滑稽的事!」他又正色問道:「以前怎麼沒有這個『餓病』呢?」
碧文暗叫一聲「慚愧」;微帶窘色地笑道:「老太太別誇獎我;我可不能冒功!那是春雨的主意。」
「除了鋪蓋,動用的東西都領齊了;明天上午等雨廊完工再布置。請震二奶奶明天下午來看,包管不一樣。」
「先生真多禮!」春雨向碧文微笑著說:但眼角卻瞟著朱實。
彼此都覺得需要找一句話來說,是碧文先想到,「昨晚上睡得好不好?」她問。
「上了。」
於是先進堂屋,將爵祿抹過的桌椅,又抹一遍;不久,聽得房門聲響,朱實衣冠整齊,容光煥發地出現了。
「雪芹跟棠村呢?」
「當初定書房的伙食,也不知震二奶奶怎麼跟小廚房說的;何以漏了下午一頓點心?我這會兒就跟震二奶奶說去。」
「不必——。」
「你才真是早。」朱實說道:「剛才我聽你在交代爵祿,這麼周到,真費你的心。」
進了垂花門,曹震站住腳指著坐西朝東的三楹精舍說:「這裡是書房。」又指點新建的雨廊:「打那裡進去,叫做綠靜齋,為先生設榻。先看看住處,還是先到書房?」
這話卻將碧文問住了,笑而不答;略停一下說道:「五爺還沒有好好看一看屋子呢!」
春雨本來只是放不下芹官的心;對棠官無非附帶問一聲。問過了本來可以走了,但自覺芹官剛剛到書房便來探視,關切得未免過分,不好意思就走。正在躊躇之際,碧文指著雨廊問道:「要不要到先生住的地方看看?」
「不是明太祖、劉基君臣創始的文體嗎?」
像這樣嘔氣的事,一年何止十次;次次是季姨娘的錯,也次次是季姨娘說好話認錯,碧文也只有嘆氣,自己想開些,照舊忠心耿耿。這一回,季姨娘知道事態嚴重;格外多想了些好話,總以為只要破工夫去軟磨,必可將碧文磨得回心轉意。
看她走遠了,錦兒向碧文悄悄問道:「這位朱先生怎麼樣?」
碧文初覺意外,多想一想便知道是意中之事;以全副精神貫注在孫兒身上的曹老太太,當然要問一問芹官頭一天上學的情形。如果竟能不問,那才可怪。
「讀書固然為明理;亦是為用世。府上是世家,世襲的差使,不容你不做;可見得你想不入仕也不行。既然如此,何不學而優則仕。」
「不缺、不缺!什麼都不缺。」
「這——,」春雨大惑不解,「從請你到你來,是多大工夫;你就交代好了?我不信。」
「老太太、太太這一說,我倒想到一個人;不過,怕她主子不肯。」震二奶奶含蓄地說。
原來棠官不喜蔬菜,愛吃栗子、芋頭這些粉質的食物,所以腹中常常停滯,重則用皮硝;輕則由碧文替他揉了半天,通了下氣,才不至於脹得難受。
「是!朱先生跟芹官的聲音都挺大,彷彿在抬杠;隨後不知芹官答了句什麼?朱先生樂開了;接下來便說了好些話,不像老師查課;倒像知己的朋友好久不見似地,親熱得很!」
「你這叫什麼法子?」小蓮笑道:「簡直是行不通的餿主意。」
「本經?」芹官瞠然不知所對。
「如果東西現成,也還來得及;反正先生中午不回來。就是——。」
「還不怎麼熟。」
「幹嘛?」棠官笑道:「你跟我過不去是不是?」
「正是!」曹震接著說,「先到這面行禮,再來拜師。」
於是,他微咳一聲;將碧文為他預備的「六安瓜片」,喝一口潤潤喉舌,方始從容不迫地說道:「雪芹,你把讀書看成為了『做八股、獵功名』。自然是一種輕視之意;這又不然!學而優則仕;換句話說:入仕則非學優不可。」
「脾氣可是再好都沒有。客氣得了不得;震二爺說不必如此。朱先生說敬上重下;他客氣是敬重我家主子。」
說到這裏又沒有話了;不過這一回未到雙方感覺艱窘以前,爵祿就回來了。於是碧文幫著擺碗筷,盛上熱粥;換來的是一碟現蒸的包子。朱實坐上桌子時問道:「你們吃了沒有?」
「你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春雨無心說了這一句,出口才覺得不甚妥當;便顧左右而言他地說:「閑白兒丟開,快動手吧!」
「震二奶奶抬舉我,我自然願意,辛苦一點兒也算不了什麼!不過,得請震二奶奶跟我主子說一聲;只怕——。」
「朱五爺起來了沒有?」她問爵祿。
「管家就是管家,什麼管家婆?」春雨插|進來說,「叫都叫老了!」
「方便倒是方便,下雨天總還不免要打傘。」曹老太太說,「我看添蓋一段雨廊吧!也是敬重先生的道理。」
問清楚了,她放心了;朱實回卧室時,已經重新布置好了。不過,時間也不算充裕;趕回飯廳,催著爵祿與阿祥說:「你們趕快吃,吃完了去搬東西。」
棠官想了一下說:「譬如說看戲,有他沒有我;我心裏自然不會好過。」
可是往深處一琢磨,事情甚難;做點心也是件很麻煩的事,光說蒸包子好了,得和面、發麵、拌餡子;包好了上籠蒸,還得在雙芝仙館預備一個小廚房。
「旁觀者清,」碧文說道,「如果換了我們那位主兒,你出錢,她還說沒空呢!」
「是!」
「她叫碧文!特為派來伺候書房的。」
現在按時作息,眠食正常;加以正當發育的時候,胃納自然增加,而況又少了一頓點心,越發容易飢餓。
到書房還早,但洗臉梳辮子,很花工夫;平時都是忙完了主子的事,自己再來細細打扮,如今總不能蓬著頭髮上書房,只好起個大早,先料理自己的事。這些話跟阿祥說不清楚;她只隨口答了一句:「寧願早一點的好。」
「別瞎巴結了!何苦自己討沒趣?」她這樣理智地、傷心地對自己說。
「那還不容易?」碧文介面:「明兒你裝著來找我,到了迎紫軒,不就看見了?」
「隨便你怎麼叫,只要你們覺得方便就行。」
爵祿一楞,只喊得一聲,聲音也並不大,何以會挨罵?
芹官聽得有些意味了,微笑著說:「這不就像打燈謎嗎?」
「似乎少一張供茶水的條桌。」
「成了習慣了。不這麼虛應故事,心裏老會覺得有件事沒有做,放不下心去!」
不到一盞茶的工夫,錦兒笑嘻嘻地走了來,一進門就說:「我都知道了。這件事包在我身上;說好了你們怎麼謝我?」
「朱五爺早!」
「我才不稀罕去陪席!拘拘束束的,有什麼滋味?」
這一打岔,倒是解了碧文的圍;錦兒一笑而起,「好吧!」她說,「明天下午到『朱府』上找『女管家』去。」
「是娘這麼教我的;她叫我勸你別生氣。」棠官問道:「你幹嘛又嘔氣?」
「先生交代把他帶來的鋪蓋鋪好;我是頭一回干這件事,床又大!」
「原來是這樣!」碧文微感不安地,「芹官不會怪你?」
「好啊。」
說完,站得遠遠地;不一會阿祥提來一銚子的熱水,「碧文姊姊,」他說,「你提不動,我送你回去。」
「這樣,」看到碧文一心求好的神情,春雨又有了一個主意,「你找人去搬槅子;我替你去找東西。」
碧文正待答話,突然想到一件事;即忙出室,向爵祿問道:「芹官呢?」
「當然,當然!能博通五經,自比專攻一經來得好;不過能精通一經,也就很有成就了。」
震二奶奶又好氣、又好笑;等碧文來回話說季姨娘已經同意時,她故意問一句:「你主子沒有說我專會欺負她!」
「你也說不出道理來是不是?也難怪,水往低處九九藏書流,人往高處爬;一巴結上了那面,自然就忘了這面。碧文啊碧文,我總算也看透了你!」
這一說,爵祿反倒不好意思了,「沒有這話!」他扭著臉說:「你去你的。」
棠官想了一回說:「好像沒有。」
芹官也覺得得意,矜持地不敢露出笑容;轉臉問棠官:「先生的話你聽得懂、聽不懂。」
碧文一時也想不出,震二奶奶會如何抬舉她。反正抱著不多事、不躲懶;不爭先、也不落後,我行我素的宗旨就是了。
「震二奶奶知道她心眼兒糊塗,又何必生她的氣?」
「是震二爺送了來的,先拜了『聖人』牌位,又拜了師,等震二爺一走,朱先生把兄弟倆叫了去問書。先問芹官,我可聽不懂是什麼,不過嚇一跳——。」
「這話也不錯。可是——。」
「這怎麼成?」震二奶奶回頭問跟在後面的何誠:「這怎麼住啊?」
「我先跟老太太說,看中的是誰?」馬夫人低聲說道:「季姨娘那裡的碧文。」
碧文與春雨都是一驚,雙雙向窗外望去,朱實的影子已經消失,當然是進了堂屋了。
「喔,多謝,多謝!」
「我也覺得用丫頭好。不過,這個丫頭很難挑,一要穩重,可也不能太老實,不然壓不住那兩個小廝;二要肚子里有墨水,不能連書架上取部書都不會。」
「那就稱五爺吧!」碧文解釋理由,「我們用先生這個尊稱,不合適。稱二爺呢,我們家有一位二爺了;等芹官再長兩歲也得叫二爺,怕稱呼上弄混了。」
「那好!你就去吧,我等你的回信。」
等她一走,碧文便說:「你看,錦兒瘋瘋癲癲地,不知道說些什麼?」
聽這一說,將棠官臉都嚇黃了;結結巴巴地說:「我沒有跟誰學;也沒有人教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想起來的。」
朱實笑了,「雪芹,說實話,我也討厭八股。不過,八股之可厭,在陳腔爛調;八股的本身,還是可取的。」他看芹官不答,便追問一句:「你不信是不是?」
「你娘說人家只把小哥找了去陪先生,沒有找你,是偏心。你自己說呢?」
「噢!」曹老太太問:「朱先生的脾氣怎麼樣?」
「到前面陪先生去了。」
「我問過震二爺了。後天開學,當天就搬了來住。晚上備一桌飯請先生。」何誠答說:「已經通知大廚房了。」
因此,碧文一出現,就集中了所有的視線。她自己也沒有想到,會面臨如此窘迫的場面;尤其是發覺自己只穿了件緊身小棉襖,更覺羞窘難當,提著把銅銚子發楞,腳步要向後了。
「不說下午放學那一會兒嗎?」
「我看看書房,布置得怎麼樣了?」震二奶奶一面走,一面問:「先生那天搬過來?定了日子沒有?」
「不肯也得肯。」震二奶奶答說,「事情擺在那裡,只有碧文最合適;而況棠官又是碧文照料慣了的。」
「他這話什麼意思呢?是說他把芹官看成小朋友;不當他是學生?」
「怪道呢!這還差不離。」
「一樣的。」
碧文是料到她在偷聽,卻不知她已溜走,聽棠官的話,本待笑著呵他兩句,但心中一動,怕季姨娘聽得兒子的話,會生心打什麼糊塗主意,所以板著臉答道:「我可沒有那麼好的福氣!若是你當了皇上,有一大群人伺候著,我早就躲得遠遠兒的了。」
「一切拜託!」曹震拱一拱手,轉過身去;朱實這時成了主人,跟在後面,送出門外,彼此又一揖而別。
突然,聽得爵祿在喊:「先生回來了!」
大廚房熱鬧得很,除了廚子和下手;更多的是在中門外執役的聽差、小廝、轎班。大家巨族的底下人,一早都喜歡集中到大廚房;尤其是入冬以後,先是熱水燙粥,白面大饅頭,便是極大的誘惑。此外還有好些干粗活的老媽子;至於稍為有點身分的丫頭,卻是從不到大廚房的。
「寬敞是寬敞,太散漫了一點兒。」曹老太太說,「那間屋子,當初原是預備做書房的,進深比別的屋子多了一倍,擺得下四張書桌;住人可不怎麼合適。」
「原來是讓我送去給他看,那多不好意思。」
「這倒也是實話。」小蓮介面說道,「如果咱們再托一個人去說,萬無不成之理。」
一聽這話,曹老太太笑得眼都快閉緊了,「怎麼呢?」她說:「你快說給我聽。」
「那不好!無緣無故闖到書房,擾亂他們小哥兒倆念書。」
「可見你做事莽撞!」碧文說道:「先生以為沒有替他預備被褥,所以才用他帶來的鋪蓋;如果他知道已經預備好了,絕不會那樣說。你這不是給自己找麻煩?」
「不必客氣,不必客氣!」朱實說道:「倒是先師面前該行個禮。」
「原是說著玩的,那個要你們謝?我再老實告訴你們吧,連餡子都不必預備;我已經替你們交代好了。」
「你比你哥自然差得多;慢慢來!」朱實又正色對芹官說:「下句『人事靡定』破『幾家歡樂幾家愁』,不錯;上句有瑕疵,不如彭祭酒破得好,惟其『無遠近之殊』,才見得月兒彎彎,普照九州。你那句『天道有常』,缺這麼一點意思。」
「少幾件怕什麼!」碧文已深為滿意,「一時也看不出來;明後天再找好了。」
曹老太太一面說;一面要坐起來,馬夫人與震二奶奶雙雙上前相扶。就這暫停問話的片刻,碧文忽然想起,芹官如何不見?若說已回雙芝仙館,何以春雨又在這裏?
「你要叫碧文姊姊!」震二奶奶故意板起了臉說:「以後迎紫軒、綠靜齋,除了何誠就是碧文;她怎麼說,你怎麼聽。知道了沒有,」
越窗入內,棠官拿著他的書,往碧文的床沿上一坐;她替他脫了鞋,扶他躺下,撩起他的夾襖,手往肚子上一按,軟軟地毫無停滯的徵象;便順手打了他一下,笑著罵道:「你也敢來騙我!」
「這八股文再好,也不過一時之用;我看除了考試以外,再無用處。」芹官看一看書架說:「架子上韓柳歐蘇的文集,不知那一篇是八股?」
芹官想了一下,心誠悅服地答一聲:「是!」緊接著靈機一動,隨又說道:「先生,『天道有常』用來破蘇東坡的詞:『月有陰晴圓缺』呢?」
「哼!」震二奶奶冷笑一聲,「她要不痛快,不肯放人,讓她跟老太太去回。看她敢不敢?」
「我也不太鬧得清楚。我的肚子又脹了;你替我揉著,等我來想,是怎麼回事。」
碧文還是第一次這麼一個人被曹老太太找了來問話,不由得有些怯場;不過那也是一瞬間的事,只想到春雨的話,心裏就泰然了。
朱實原有午後小睡片刻的習慣,但頭一天到書房:而「宰予晝寢」被視為「朽木不可雕」,在學塾中,一直用此故事來責備懶學生,自己豈可明知故犯?所以他搖搖頭說:「不必!」
「還沒有問到他呢!」
「你那裡去找?得跟震二奶奶回明了,開倉房自己去翻;一下午也許都找不齊。」
「行五想來是大排行?」
「我想不必了!彼此拘束。」
因此,她只淡淡地謝了一聲;隨又說道:「震二奶奶如果沒有別的吩咐,我可要告辭了。」
「那必是看這些小說看的!」碧文放緩了聲音勸說:「我也知道,小說有趣;到底是閑書,功課完了,偶爾看那麼幾頁,也還罷了。如果把有用的精神都擱在這上頭,荒廢了功課,將來怎麼得了?凡事不必怪別人,總要自己巴結;你要替你娘爭氣。」

「五爺跟我心裏想的不一樣。」她說,「我總以為既稱『先生』,必是道貌儼然,不苟言笑的,原來五爺不是那樣兒。」
「是啊!現在是兩份差使,不能不巴結一點兒。」
芹官大出意料,「家叔從未跟我提過。家塾老師亦不曾指明那一經是我的什麼『本經』。」他緊接著又說:「家祖母跟家叔倒是常提到先祖在日的訓誨,說讀書所以明理;又說詩書所以涵泳性情。從未說過,讀經是為了做八股、獵功名。」
「嗯!」春雨輕答一聲;卻又略等一等,方側著身子,悄然退去。
「喔,聽說是震二哥陪先生喝酒,不知怎麼提起來,說小哥會做八股;不知那位師爺不信,把小哥叫了去,要當場考問呢!」
「自然是我未卜先知,早就算到了,也辦妥了。」
季姨娘一見了面就來了這麼一句,倒讓碧文楞住了。
「不!碧文姑娘等於是我的居停,何能不存禮貌?」
「是。」
「這,倒真不錯。」曹老太太大為欣慰。
「你沒有聽見你娘的話?」
「這——,」震二奶奶遲疑著說,「要添人,就為難。」
「我問你,小哥是怎麼讓前面叫了去的?」
震二奶奶本就將這件事看得很鄭重,現在聽曹老太太的口氣,更不敢怠慢;隨即交代下去,立刻找了織造衙門的木匠來,限期三天,蓋一段連接迎紫軒走廊與角門的雨廊。
譬如題目是:「子謂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所謂四者何?」這便是問君子之道四端;據論語回答:「其行已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便民也義。」再加上「謹對」二字,即為極完整的答案。
這個人,春雨和碧文都知道,是錦兒。當時便叫小丫頭去看她,「你看她閑不閑?」春雨叮囑,「如果閑著,你就悄悄兒跟她說,請她來一趟。」
不久,小丫頭回來覆命,據說季姨娘大為抱怨,說「柿子揀軟的捏,」震二奶奶專門欺負她。碧文苦苦相勸,她的嗓子卻越來越大;結果將碧文惹惱了,打算來跟震二奶奶「辭差」。這一下嚇壞了季姨娘,反倒低聲下氣跟碧文賠不是。
「舍弟資質愚魯,要請先生費心;如果不服管教,請先生戒飭!」
聽得這話,碧文陡覺心裏酸酸地想哭,對春雨頓有無限的知己之感;因為第一次有人道著她內心的甘苦——說來說去還是跟的主子不好九_九_藏_書,季姨娘難得能到曹老太太面前一回;曹老太太更是足跡從未出現在她院子里,因此,跟季姨娘的人,在曹老太太幾乎都是陌生的。這份委屈,碧文從未跟人透露過,不想春雨竟看出來了,怎不令人感激涕零。
棠官一向肯聽碧文的話;這時聽碧文並不完全禁止他看小說,更是心悅誠服,「好!」他認真地說:「以後功課不完,不看小說。」
「虧你問得出來!以前,光是點心、零嘴,一天也不知吃了多少,從來沒有挨過餓,自然不知道餓的滋味。現在呢——。」
「什麼事?」
「也沒有什麼來不及。搬一架多寶槅來,也不費什麼事。」
於是碧文高高掀起門帘;春雨亦垂手站在她旁邊;朱實一進屋,眼中立刻有驚異的神情;站在那裡,左看右看,彷彿不能相信自己會住在這裏似地。

「連粥一塊兒去換。」
「去念熟了來!」碧文將他的三國演義拿到手中,「會背了來拿你的這本書。」
「你這是真話?」碧文又問,「有時候有什麼事,只找小哥不找你;你心裏不難受?」
「先生行幾?」
「怎麼?」芹官將雙眼睜得好大,「你說我是餓了;不是病?」
「如今改了樣兒了。」碧文介面說道:「拿多寶槅隔成兩間,裏面卧室,外面書房。」
一語未畢,只聽外面是曹震的聲音在問:「先生呢?」
春雨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向里凝視了一會答說:「毛病在那裡,我可不知道。不過我有個主意,也許行。」
她將朱實回來,應該如何照料,細細地叮囑了一遍;少不得也說幾句好話,哄著爵祿。
「怎麼樣?」她輕聲笑道:「是不放心芹官,怕他挨先生的手心?」
季姨娘可又抓瞎了。心裏七上八下,悔恨不止;她可以想像得到,等震二奶奶派人來問,為什麼不去伺候書房?碧文必是如蘇州人所說的:「灶王爺上天,直奏!」把她說她的話,照樣跟人說一遍;那一來,只怕直到過年,都不會有好日子過!

不知何時,何誠手裡已捧著一柄黃楊木的戒尺;曹震取來,雙手奉上,朱實亦用雙手接了過來。雖未開口,臉上那種接受付託,不敢輕忽的神情,卻是灼然可見。
「對了!就是這樣子。」
「那,」爵祿哭喪著臉說,「現在怎麼辦呢?」
「孺子可教!」朱實一眼瞥見碧文倚柱悄立,很用心地在注視他們師生辨難質疑,不由得尋思,要想再覓這樣可人意的館地,只怕很難;如果想長保目前的館地,首先要收服這個不輕易讓人牽著鼻子走的學生,因而整頓全神,思索了一下回問道:「你知道八股是誰發明的?」
「哼!」碧文冷笑一聲,「不是我!是你娘跟你過不去。」
「你開導開導你主子,別那麼糊塗!如果她覺得我欺負她了,我就索性欺負欺負她。」震二奶奶接著說:「兩個學生中午陪先生吃飯;芹官是有自己的飯菜的;棠官怎麼說?我回明老太太,每個月扣她二兩銀子的月例津貼小廚房,算作棠官的一頓中飯。看她到那裡喊冤去!」
剛說得兩個字,曹震便來扶著他的手臂說:「師道尊嚴,禮節上不可苟且。請上坐!」
對這句話,芹官當然不服氣;不過不便聲辯,只沉著地沉默著。
棠官「噗哧」一聲,忍俊不禁;不等碧文問他,他自己說了出來:「碧文,我要是當了皇上,封你做妃子好不好?」
「我,我是無心的。」阿祥囁嚅著說。
「那好!反正有你在,我比較可以放心。」話一出口,發覺有語病;碧文便又加了兩句:「不該說的話,多說一句,都會鬧得大家不好意思。」
芹官逐字想去,大有領悟;脫口說道:「依我說,只八個字就可以破它:天道有常、人事靡定!」
「喔,」朱實如夢方醒似地,「不必,不必!我在書房喝夠了。」說著,他的視線落到春雨臉上。
「說啊!什麼事?」
「反正,」震二奶奶搶著說,「碧文白天伺候書房,晚上仍舊回她那裡,也沒有什麼不便。就是碧文辛苦一點兒,不過加了月例,她也沒有什麼話好說了。」
爵祿點點頭,「朱五爺交代,就吃粥好了。喏,已經送來了!」他手指著食盒說。
「沒有!」棠官將手中的書一揚,「曹操吃了個大敗仗;我正看這段火燒曹兵八十萬,不知道娘跟你說了些什麼?」
此時她已從迷離飄蕩,彷彿從中酒情懷中醒了過來,看爵祿噘著嘴不高興的樣子;回想到自己剛才的態度,不由得抱歉。便故意笑著在他背上輕拍了一巴掌;當時也有幾句三分責備,七分撫慰的話。
這一下,在外面「聽壁腳」的季姨娘差一點笑了出來。但她警覺特高,知道只要一出聲,說不定前功盡棄,碧文一生氣又故意作難;所以趕緊死勁忍住,緊掩著嘴逃了開去。
到得迎紫軒,只聽乒乒乓乓,木匠正在搭建雨廊;派定照料書房的管事何誠——何謹的胞弟,急忙關照木匠別弄出那麼大的聲音,然後迎了上來,請個安靜候問話。
碧文在前;阿祥在後,「碧文姊姊,」他說:「起來得這麼早!」
但不知怎麼,對於碧文的殷勤,朱實卻有局促不安之感,態度上當然非常客氣,左一個「不敢當」;右一個「我自己來」,一時片刻猶可,始終如此,便似拒人千里似地,碧文不由得泄氣了。
話雖如此,震二奶奶心裏很不是味道。這件事在一個當家人來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春雨縱或一時權宜處置,事後怎能沒有一句話?如今提起來,自己竟一無所知,豈不是失了面子?
碧文覺得這位「先生」性情隨和,是易於伺候的人,頗感欣慰;因此說話也就比較隨便了。
等碧文一走,震二奶奶還是不放心,派一個很伶俐的小丫頭,裝作串門子,去聽聽季姨娘說些什麼。
這時北屋已由何誠燃起香燭;朱實恭恭敬敬地上了香,領著兩個學生,行了大禮。等他站起身來;書桌前面已擺好一張椅子,碧文微笑說道:「請先生上坐!好讓學生磕頭。」
「那才是。」碧文問道:「今天上了生書沒有?」
爵祿是午前就已經接頭好了的,吃完飯很快地帶著人搬來一架多寶槅,安置妥當,又叫爵祿去打一大盆水來,兩人一起動手,擦洗乾淨;就這時春雨帶著阿祥也將小擺設送到了。
這樣想著,人已到了迎紫軒;進門就看到一張極大的花梨木書桌,十分氣派,但桌上的文具,尺寸不甚相配。
送走了曹俯,緊接著有件大事,便是安排芹官兄弟上學。
「早晨吃什麼?」碧文又說:「我跟你說了,每天伺候晚飯,別忘了請示,第二天早晨吃什麼;等小廚房來『收傢伙』,順便告訴她們。你請示了沒有?」
照料完了午飯,碧文請朱實仍回書房去坐;新沏了茶來,趁機問道:「先生是不是歇個中覺?」
她一面說,朱實一面點頭;等她說完,他向春雨招呼:「姑娘請坐!」話一出口,發覺不夠周全,向碧文說道:「你也請坐!」
「有懂有不懂。」
「這,這是怎麼說?」
「看她自己兒子分上,說不定肯委屈——。」
「我也想到了。」馬夫人說,「另外拿一個跟她去換,不就行了嗎?」
「我也是好意。」
「好吧!等你搬來,我的東西也有了。不過不一定都能配得上。」
這樣轉著念頭,口中忍不住問了出來;那朱實點點頭說:「正是!令叔正以此期望你們兄弟。尤其是你!」
「你呢?」
一進萱榮堂的院門,便遇見春雨:「快進去吧!」她低聲說道:「震二爺在老太太面前直誇你;天可憐見!終究也有讓你出頭露臉的一天。」
「破者說破題旨。」朱實指著書桌上一個置糖食的福建漆的盒子說:「這個圓盒子,看來渾然一物;但一破為二,說上有蓋覆,下有底承,不就等於說是一個盒子嗎?」
「什麼叫忘年交?」
她說一句,震二奶奶答應一句。都談妥了,回去便派人將碧文找了來,開門見山地告訴她,調派她去伺候書房,月例加二兩銀子,不過是個「兼差」,下了學仍回季姨娘那裡,比較辛苦,問碧文的意思如何?
「中門上嬤嬤派人來通知:老太太傳!馬上就得去。」
原來當春雨碰了震二奶奶的軟釘子時,錦兒很為她不平;震二奶奶也就老實告訴她,看春雨有點恃寵而驕的神情,故意難一難她,讓她到胡媽那裡去碰一鼻子灰。可是錦兒提醒她,以春雨的為人,絕不會上這個當;倘或芹官知道了,跟老太太一提,以後會如何?
「菜都熱了在那裡。」重新走了回來的季姨娘在外面介面,「我還煨了蟹粉白菜。棠官,你拉著你姊姊出來吃飯!」
王安石會是八股的「老祖宗」,這話真是匪夷所思;芹官又表現出一種輕視的沉默了。
再要謙讓,就是「苟且」了;朱實只好泰然上座。芹官與棠官便在紅氈條上,雙雙跪了下去,碧文在一旁贊禮,三叩起身;曹震隨即躬身長揖,朱實急忙起身還禮。
「先生,請坐,」碧文說:「我去沏茶。」
「我是怕誰都不願去替換。」
「是!」碧文接受了她的想法,「我回去跟我主子說。」
朱實亦急忙出迎;曹震問道:「屋子怎麼樣?還能住嗎?」
「阿祥送回去了。」爵祿又說:「棠官也順帶送回去了。」
這自然是小丫頭嘴快,在路上就告訴她了;春雨便說:「你自己說吧,該怎麼謝你?」
「是你不是?」她沉著臉問。
「對了!我也不必找她了,就你給她說好了。你說是老太太的意思。」震二奶奶又說,「而且棠官有你照應,一舉兩便,不是很好的事嗎?」
棠官答應著,手握一卷三國演義,一到得碧文的後窗下,她已經開了窗在等著了。
「你們要聽先生的話!read.99csw•com」曹震說道:「尤其是棠官,不準淘氣。」
這一說春雨便關心了,「朱五爺怎麼說他們?」
「二爺來邀客了。」碧文說了一句,首先迎了出去。
「那才對。」芹官很滿意地說:「從明天起,你在申正以前,把點心送來;我們陪先生吃了點心就放學。」
碧文放心了,回到原處說道:「春雨,你請吧!」
一口氣說到這裏,朱實不覺口渴;將一碗茶喝了大半,碧文趕緊又去續了水來;回身向外時,一眼瞥見春雨在遠處探望,急忙悄悄迎了上去。
碧文起身時,窗紗上不過剛現曙色,掃院子的老婆子不曾起床,就只有自己到大廚房去提熱水了。
「照應得過來。」碧文答說:「一共三個半人,那還能照應不了。」
「原有些像,並非全然如此。」朱實接著又說:「『雲麓漫抄』裏面有個故事,說當時有位彭祭酒,在國子監以善破經義,為生徒傾服。大家想難他,總難他不倒,有人開玩笑,拿『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請他破題;他想了一會,答了兩句:『運于上者無遠近之殊;形於下者有悲歡之異』。雪芹,你倒細心體味;題意是不是全說破了?」
曹家內外之別甚嚴,碧文沒有見過爵祿;爵祿也記不起是否見過碧文?他此時這樣答說:「見是見過,不知道名字;這會兒才知道叫碧文。」
本說不必陪侍,以免彼此拘束;如何又改了原議?碧文正在納悶時,只聽曹老太太又問:「朱先生住的地方怎麼樣?」
春雨聽她說話武斷而不客氣,便微微瞪了她一眼;碧文倒不以為意,聲音如常地對錦兒說:「明兒快放學的時候,你到綠靜齋來找我;等他一回來,不就遇見了嗎?」
震二奶奶看完了問碧文:「你看合適不合適?」
「一點不錯,一點不錯!」曹老太太連連點頭,「看看誰是既穩重,又識字,挑了去伺候書房。這比平常的又不同,挑中了得加她的月例。」
「就是交朋友忘了年紀。」
碧文肚子里有些墨水,聽得懂「居停」二字;心裏有種異樣的感覺。雖然在季姨娘那裡,她也等於已擺脫了丫頭的身分,但卻從不覺得有什麼值得自|慰之處;「居停、居停」,她默念著這兩個字,隱隱然覺得自己就是這裏的主人——應該是主持中饋的女主人。這樣一想,突然一陣心神蕩漾;倚著廊柱讓瑟瑟秋風撲面吹來,她才發覺自己的臉在發燒。
「這要問你,我怎麼知道?」錦兒狡猾地笑著。
「幹什麼用的?」
碧文去潑了臉水,又進來抹去桌上的水漬;朱實微感局促地,視線只是跟著她的身子轉。
「算了,算了!你們的這些好意,教人受不了!」碧文起身說道:「我也要走了!」
「就算到書房也還早得很呢。」
「只好臨時現擺桌子。」
「對了!我也稱五爺好了!」曹震作個肅客的姿勢,「朱五爺請吧!沒有外人,請了家叔的幾位清客作陪。」
「什麼好意?」
「這可怎麼吃呀!尤其這油炸的東西,一冷了咬都咬不動;就咬得動,吃下去也不管用。」
「會背了不會?」
「說穿了不稀罕!我是檢現成,把我們那裡的東西,原樣兒都搬了來了。」
「怎麼回事?」碧文嗔道:「連你說話也是瘋瘋癲癲的。」
碧文向春雨看了一眼;然後答說:「沒有這個規矩,請先生不必客氣。春雨是我請來幫忙的。」
夾槍帶棒地又是嘲笑又是罵;將碧文氣得差點要哭,忍了又忍,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句話來:「我不知道姨娘你說的什麼?反正不願意我去伺候書房是聽得出來的。這也好辦;明天我不去就是。等人家來問,我自然有話說。」說完,一扭身子回到自己屋子裡,坐在床沿上抹眼淚。
當時朱實將這個沿襲自前明的制度,為他們兄弟細講了一遍;芹官不由得就想:「先生問到本經,莫非是要做八股?學會了又有何用,莫非還要下場去考舉人、進士?」
一聽這話,季姨娘心中一喜;悄悄走過去,將棠官一拉,輕輕說道:「你說你的肚子又脹了,她就會放你進去;你勸她別生氣,好好兒哄哄她。」
「喔!」震二奶奶心想,用大廚房的菜,似乎怠慢了先生,回頭還要斟酌。
「言重,言重!」曹震肅客進屋,看著南面喊道:「你們小哥兒倆來見先生!」
「好!」震二奶奶對碧文說:「明天下午,你別忘了來看一看;總要讓先生覺得住得舒服才好。」
阿祥沒有作聲;碧文也沒有跟他說話,只想自己的事。突然間,她發覺臂上被人摸了一下,急忙轉頭去看,阿祥正退縮地站住腳,臉上發紅。
「聽說人很和氣的;而且一點沒有那種板著臉自以為是道學先生的樣子,跟你一定很談得來吧?」
「震二奶奶知道的,」碧文苦笑著說,「我主子不是痛快的人。」
「你娘的話就別提了。我剛才問你的話呢?」
「中間用一架多寶槅隔開——。」
「例不可破。」曹老太太說,「由我這裏撥一個去替換。」
「那有這麼好的事!」春雨打斷她的話說:「你別想得太美了。」
「真的!」朱實矍然而起,游目四顧,看了外面,看裏面,口中不斷稱讚,卻只是一句:「太好了!太好了!」
居然有這樣一個俊俏丫頭在這裏,事出意外,朱實不由得一楞。
震二奶奶行事爽利,吩咐完了,隨又帶著碧文去看先生的卧室。
打已經搭好架子的雨廊下面進了角門,一眼便望見指派來伺候先生的小廝爵祿,正爬上梯子,在糊窗紗;回頭看見震二奶奶,急忙一躍而下,笑嘻嘻地上來打個扦,叫一聲:「震二奶奶,」隨即又轉臉來看碧文。
「那樣伙食就得加錢了。」曹老太太說。
朱實看書房前面,一名管家,兩個小廝,垂手肅立,大家的規矩禮節,如此嚴肅莊重,不由得感動,毫不考慮地答說:「自然先到書房。」
「這跟做八股似乎無關。」
「棠官為什麼不能上桌?」
「光有『槅』不行;『寶』呢?」
曹震點點頭,在前領路,一上台階,何誠帶著阿祥與爵祿,一齊請安。曹震便一一引見。這時湘簾已卷,門內左首站著一個長身玉立的女郎,年可十六七,穿一身藍布夾襖褲;上罩一件玄色軟緞的馬甲;梳一根油松大辮,垂到腰下,不施脂粉而臉上自然紅白相映,含笑相迎,顯得喜氣洋洋。
「先生說得是!不過,我讀五經,不專攻什麼本經,豈非更好。」
「一點不錯!」曹老太太深有同感,「如果中午有學生陪先生吃,菜就多添幾樣,顯得不是敬重先生的道理。」
聽得這話,碧文心裏非常舒服。同時也更覺得朱實知好識歹,謙和體貼;這樣的人,為他苦一輩子都值得。
「那要看什麼事。」
原來曹家因為今非昔比,在兩年前就定下一個規矩,各房的下人,只准減,不準添。原來用兩個的,如果有一個或者遣嫁,或者病故,或者犯了大錯被逐,就不再補人;除非本來只有一個,因此而無人可用,便由用得人多的一處,撥一個過去。因此,震二奶奶覺得為難。
這一說等於碰了個軟釘子;震二奶奶叫她自己跟管小廚房的胡媽去交涉。春雨心想:這不是有意出難題?胡媽回一句:「你為什麼不請震二奶奶親自交代我?」那時何詞以對?
「東西也不少了,看上去好像還是空空落落的。」碧文說道:「春雨,你倒看看,毛病在那裡?」
聽得這話,震二奶奶不作聲,只抬眼去看馬夫人,她亦保持沉默。兩人從眼中取得默契,知道彼此的想法是相同的。
「你嚇一跳?」馬夫人插|進來問。
「很好!」朱實答說,「半夜裡只醒了一次;起來看了兩頁書,馬上又想睡了。一覺到天亮。」
「不知怎麼回事,這幾天到快放學的時候,心裏就有點發慌;好像惶惶然不可終日似地。有時候還有點兒想吐,老是泛酸水。」
「這,我倒還是第一回聽說。我只知道芹官大方;不知道他大方得整個多寶槅上的東西不見了,都不會心疼。」
「也預備了。」
「後天開學,咱們到書房瞧瞧去。」
「那有這麼多氣好生?」碧文把話扯了開去,以示無他:「你們明天什麼時候來?」
「這比原來好得多。」朱實怕長他的驕氣,不肯過於誇獎;接下來進一步談八股:「前明的文南英說:『制舉業之道,與古文常相表裡;故學者之患,患不能以古文為時文。』以你的聰明,八股的套子,即所謂『股法』,有輕敘、有重發、有照應、有賓主、有反覆、有疑問;還有流水、推說、鎖上、起下、轉換、操縱等等名目;將來一點就透,我不擔心;擔心的是你言之無物!」
曹老太太沒有聽出來,震二奶奶存心不再替季姨娘補人;只覺得她的話也有道理,點頭說道:「就這麼辦吧!」
「碧文不知道為什麼在生氣?你去叫她,一聲不理叫兩聲;多叫幾聲看!」
進門只見曹老太太斜靠著軟榻,一個小丫頭正替她在捶腿;腳后靠壁的椅子,上首坐著馬夫人;下首坐著震二奶奶;一張矮凳上坐的是總管嬤嬤。
朱實心誠悅服,原以為布置得盡善盡美了;那知曹震一看,便指出來兩個缺點,到底大家子弟,見多識廣,在這種起居服御上,眼光高人一等。
「先生說出來,我自然就信了!」
等爵祿將地上收拾乾淨;春雨才坐下來細看周圍。這間卧屋很大,可以兼作書房;除了五斗櫃、衣櫥、方桌以外;臨窗書桌,桌后書架;兩面牆上一面掛一堂文徵明四體書的屏條,一面掛一幅黃子久的富春煙雨圖,仍舊綽有餘裕。
「這樣,」春雨說道,「咱們來個折衷辦理,一半聽碧文的,一半聽小蓮的。譬如蒸包子,餡兒咱們自己拌;怎麼包,怎麼蒸,托胡媽,津貼她的錢也read.99csw•com有限。」
棠官喊一聲,她的心就軟了;及至喊到第五、六聲,聲音中漸帶凄惻,碧文再也不能不理了。
「老太太看中了的,還能錯得了嗎?」震二奶奶知道她關心的是什麼,便即問道:「他們師父、徒弟可合得來?」
其實,那兩句話不加還好;一加倒引起春雨懷疑,覺得她把這件事看得如此認真,或許有什麼緣故在內。
辨一辨那種感覺,她不以為他是說真話;想了一下提出警告:「好!就算你是無心的,我不跟你計較。阿祥,多少跟你一般大的人羡慕你,說你跟了芹官,不愁將來不出頭。你可別把你自己的前程砸了!」
「其實,她那裡也沒有多少事,早晚有你在;你到了書房,總還有小丫頭可以支使。如今光景艱難,大家總要體諒;再說,家裡這麼多人,就把你挑了去伺候書房,也是她做主子的面子,就委屈一點兒,也應該想得開。你說我這話呢?」
「對了!你給補上。」震二奶奶又問:「吃飯呢?」
「還沒有。」
曹老太太對所謂「半個」,有些茫然,震二奶奶說:「跟芹官的阿祥算半個。」
兩個人都脫鞋上了床,將褥子、被單鋪得整整齊齊;再將一頂簇新水藍色湖縐帳子,放下來掖好;疊被置枕,片刻之間都妥貼了。
「好!就這麼說。」
「槅子上不空。當時要來回震二奶奶,現找擺設,怕來不及;春雨把芹官屋裡那架多寶槅上的東西,先挪了來了。」
芹官便站起身來,棠官跟在後面;走到書桌前面,朱實和顏悅色地說:「你們倆以前的功課跟我說一說!」
「朱五爺也有臨睡看書的習慣?」
「不稱『先生』稱什麼?舍弟的老師,總沒有稱兄道弟的規矩。」
「你看你!」碧文微加呵責,「好好兒鋪整齊的床,幹嘛弄成這樣子?」
朱實也知道,大家的規矩如此;晚輩或下人,在離去以前,都有片刻等待,為的是長輩或主人臨時想起有什麼話,還來得及吩咐。他在想:春雨根本不會意料他會有什麼話說,只是盡禮而已。但是,自己總覺得彷彿不該沉默,應該有所表示;這隻是一個朦朦朧朧的意念,為什麼要有表示,以及表示些什麼,都還不曾想到過。而且,事實上等碧文一開口,他那朦朦朧朧的意念,也就立即拋開了。
「賢居停如此多禮,實在受之有愧!」
「阿彌陀佛!但願就此收了心,只要師生投緣,好歹會有長進;也省了他四叔一問芹官的功課就生氣。」
「那還罷了!」震二奶奶又說:「找你哥哥,要幾件字畫古董擺設起來;要好好弄個樣子出來。」
「不是那樣,」朱實微笑問說,「是怎樣呢?」
「這可不假了!」震二奶奶故意這樣說,「剛才芹官指手畫腳講了半天,說老師怎麼樣誇他;老太太還以為他自己往臉上貼金呢!照你這一說,是真有其事!」
「我是怕她另外要個人去替換。」
「她是好意。」
「我行二,也行五。」
朱實心想,自己的這個學生,已有些名士的味道了。如果自己不能在這方面有所矯正,未免有負曹震的舉薦;曹俯的付託。
「陪我嘛!再說碧文不是要找人幫忙嘛?芹官老師的事,你也應該出力。」
等迴轉身來,朱實不免有些茫茫然;初為人師,不知從何處措手?碧文正捧了茶來,便即說道:「先生請這邊坐!」
碧文又想了一下說:「一吃了午飯就能搬來。」
「棠官呢?沒有怯場吧?」
「朱五爺,」曹震立即提出勸告:「跟他們說話不必這樣客氣!」

南面兩張書桌,桌前站著芹官、棠官;兩人聽得曹震招呼,先由芹官應一聲:「是?」接著便走向下方;但見碧文已捧著紅氈條鋪在當地,預備他倆行拜師大禮。
「我這一走,這兒可就全交給你了。頂要緊的是火燭!還有——。」
「是!」小兄弟倆雙雙應聲。
「那可是太好了!謝謝、謝謝。」
「你的本經是什麼?」
這突如其來的一喊,倒讓她嚇一跳,定睛看時,才知是爵祿,不由得罵道:「幹嘛這麼大驚小怪!」
春雨正中下懷,跟著碧文來到綠靜齋,只見新糊的窗紗;水磨磚地洗擦得纖塵不染;一踏進堂屋,只見爵祿從朱實的卧室中迎了出來,發現還有春雨,不由得一楞,旋即笑嘻嘻地說道:「兩位姊姊來得正好!我正施展不開呢!」
「為什麼?」棠官微感恐慌地問。
到得書房,天也不過剛剛亮透;何誠已將書房收拾乾淨,碧文四處看了一遍,並無不妥,隨即過雨廊來到了綠靜齋。
接下來便談伙食「酒食先生饌」,自然格外豐盛,決定每個月六兩銀子,交給小廚房辦;朔望添菜,或者設席奉請先生,另外開帳。
「硯台、筆筒都得換!要換最大號的。」
「你到後面來!」她說,「當心有青苔,滑!」
以此試士,只須強記,便可博上第,真才何由得見?因此,王安石主張變法,改「墨義」為「經義」;是作一篇短文,以通經而有文採為合格。經的題目出於經書;所作的文章亦須以經書中的意思去推衍。王安石作過一篇短文,題目是「里仁為美」;起首兩句是「為善必慎其習,故所居必擇其地」,後人以為這就是八股「破題」的濫觴。
「先生來看過了?」碧文問說。
經過這兩句話的折衝,碧文已經想好了,但覺得不能馬上就說;故意很認真地思索了一下,方始答說:「看起來是把我當作他的管家婆。」
「左傳讀完了。禮記剛開始。」
「五爺倒想一想,」碧文矜持地說:「還缺什麼,吩咐下來,我好補上。」
「書房裡起碼要添三個人。一個老成些的,照料內外;一個小廝,專門伺候先生。」震二奶奶躊躇著問:「老太太、太太看,伺候書房是用丫頭呢,還是用書僮?」
碧文揭開食盒看,兩葷兩素四樣粥菜,一碟油炸小包子,一罐粥;包子跟粥都冷了。
就這時,碧文已去端了兩盞茶來;捧到朱實面前時,說一聲:「五爺,請用茶!」這下啟發了曹震。
問到這句話,碧文微感痛心;不過她很小心,深藏的心事,絕不肯絲毫透露,所以用隨隨便便的聲音答說:「還好。」
一聽這話,馬夫人喜動顏色;震二奶奶卻有疑問:「就那麼一架多寶槅,四大皆空;有多寒蠢?」
「好!」碧文點點頭,「你來幫個忙。」
「怎麼無關?本經精通,下筆有神,八股文自然做得好。」
說完,將棠官一推;急急又到窗下去張望,看到碧文躺在床上,一顆心才得放下。
「我才不生她的氣,只懶得理她。說真的,碧文,大家都是看你的分上,不跟她計較。」
「供應如此優渥,實在受之有愧!」朱實拱拱手說:「多謝、多謝!」
「碧文!碧文!」
「那有多麻煩!」震二奶奶問:「後面不還有一間廂房嗎?」
碧文想了一下說:「還有個法子,讓他來看你,你也就看見他了,還可以說說話。」
碧文還在考慮;春雨便說:「有人使慣了自己的鋪蓋,換一副新被褥反而睡不著,也是有的。我看墊被用咱們的;蓋的被跟枕頭,用他自己的好了。」
「兩個學生怎麼樣?」馬夫人說,「我看不如中午陪著先生吃一頓,省得往來費時。」
「你別急,我話還沒有說完。」春雨搶著說,「反正一到下午,我跟小蓮就沒事了;我們倆做了點心給你送去就是。」
話說得有理,春雨點點頭答應了。小蓮也很想去,但看沒有人邀她,自覺沒意思,裝著去倒茶喝,拿起面前的茶杯,離座而去。
聽到最後一句,春雨恍然大悟,心裏著實好笑;終於嘆口氣說:「真是!怪不得有人說,有些公子哥兒,連稻子跟麥子都分不清;如今居然還有連饑飽都不知道的人!這是那裡說起?」
「『腹有詩書氣自華』,如今還是先讀書要緊。」朱實問道:「五經中你讀過那一經?」
「不會!別說是搬到先生這裏來用;就不是,他也至多問一聲,不會說什麼。」春雨似驕傲,似無奈地又加了一句:「他對身外之物,看得很輕的!」
「朱五爺別管我們,請用吧!包子涼了不好吃。」
那知碧文淌了一會眼淚,突然想到,就在季姨娘剛剛走到以前,將房門緊閉閂上;隨季姨娘在外面柔聲叫喊,只是不應。
「你懂了,你懂了!」朱實輕擊著書桌,很高興地笑道:「想不到這麼容易就開了你的竅。」
「真有其事。」
「好!這個主意想得好。」曹老太太抬眼注視,「倒看不出你肚子里還真有點兒丘壑。」
「你見過碧文沒有?」震二奶奶說。
「你說呢,」碧文感到有點招架不住,便虛晃一槍,反問一句:「他能把我看成什麼?」
「那還差不多。」錦兒轉臉向春雨說道:「明兒咱們一塊兒去?」

雖是平淡無奇的一句話,朱實卻在想:總算不至於唱獨腳戲了!答一聲:「多謝!」在書桌後面坐了下來。
碧文沒有聽清他的話,但既是仰天而語,就不是跟她說話,聽不清楚亦不礙事;定定神,想一想自己該做的事。
「對了!他行五。」碧文又回答春雨:「朱五爺說他跟芹官倒像忘年交。」
「好!就接著讀禮記、一面上生書、一面溫熟書;這是要背的。」
震二奶奶進屋一看,先生的卧室除了一張大床、一張方桌、四把椅子之外,空宕宕地什麼都沒有。
「你還沒有吃飯吧?」
「是病?」春雨故意繃著臉說:「這個病叫餓病。」
「非也!照我說做八股的老祖宗,要算王介甫。」
繼而又想,春雨一向心細如髮,行事穩重;多寶槅上的擺設,總有幾件值錢的東西,她自作主張地挪了地方,倘或失少損傷,責有攸歸。這一層關係,她一定會想到,而居然毫不在乎,莫非恃寵而驕?果然如此,九*九*藏*書倒要找個機會,教她識得厲害。
首先是選定書房。西堂除了正面的楝亭以外,陸續添蓋了好幾座房子,震二奶奶早看中了坐西朝東,題名迎紫軒的三楹精舍,一提出來,曹老太太首先贊成。因為一早上學,晴日滿窗,自有欣欣向榮氣象,足以鼓舞學生。後窗西晒,夏天嫌熱,但搭上涼篷,亦就不礙。用迎紫軒作書房,還有個好處是,走廊南端,隔著一段甬道,有一扇角門,開門出去,便是預備朱實下榻的綠靜齋,往來非常方便。
該做的事,當然是替朱實收拾卧室,到得裏面一看,帳鉤掛起,被子疊好;書桌上亦很乾凈,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將一盆洗臉水端出去潑掉。
碧文默無一語地接過綢絹,拭一拭雙眼;定一定神,自覺已神態如常了,方始繞著迴廊,去見曹老太太。
「倒不是怕他挨手心;是怕他發牛脾氣,衝撞先生兩句。」
「沒有,沒有!」碧文一迭連聲地說。
「是!」
「我就在這屋裡。」
朱實視而不見,管自己從容說道:「宋朝的科舉,闔中本試『墨義』,只要把經書讀得滾瓜爛熟,就不愁不能交卷。譬如——」
「走著瞧吧!」
「是,」碧文深深點頭,「這麼說,我主子一定再不會多說什麼!」
碧文走進去一看,地下攤開了一副半新舊的鋪蓋;大床上原來鋪好的新被褥卻被掀得凌亂了。
「什麼怎麼樣?」
接著看北首一間,南向供著「天地君親師」的牌位;兩面疊著書箱,一部「全唐詩」;一部「佩文韻府」。南首一間,便是芹、棠兄弟的書房,北向並排置兩張小書桌;身後靠壁是書架,卻還空著,要等他們自己來利用。
「都是些不相干的事。」碧文又說:「有時候也談談他們兄弟的功課。」
「那也由不得她們作主。」曹老太太向震二奶奶說道:「你先跟季姨娘去商量、商量;看她肯不肯放?」
「談些什麼呢?」
「好吧!」碧文想了一下,「你爬窗進來好了。」
「法子要自己想。怎麼會沒有法子?你找老何去要一個茶爐子,在後面廊上支起來,燒水熱粥都有了。」碧文又說:「這油炸的東西,拿到小廚房去換;以後凡有點心,扣准了時候,讓小廚房現做,你等著拿回來上桌。」
「當然有個說法,明天我換窗帘跟門帘,正要人幫忙。我就說,你是我特為請來幫忙的。」
這一下,可大起恐慌了!不會是碧文一時想不開,上了吊了吧?轉到這個念頭,腿都軟了;而在心亂如麻之中,居然靈光閃現,急忙將躲在套房中看三國演義的棠官找了來有話說。
阿祥低著頭,聲音雖輕,卻很清楚地答道:「我知道。」
人心到底是肉做的,聽季姨娘這樣示好,碧文也就不為已甚,讓棠官牽著手出來;季姨娘已指揮小丫頭替她擺好了飯。飯罷看著棠官做了功課,道得一聲「倦了」,季姨娘又勸她早早上床。
多想一想,碧文不免既驚且羞,怎麼會起這麼一個念頭?內心自訟,臉上當然一陣陣發燒;朱實也發現了她神色有異,想來是女孩兒家與陌生人單獨相處,情理中應有的羞澀。為了消她的窘,他踏出堂屋,故意仰臉看天,自言自語地說:「今天倒是個好天。」
「只為你娘難伺候。」碧文又加重了語氣說:「像剛才那種輕嘴薄舌的話,也不知道你是那兒學來的?我勸你趁早別說;說了讓人家笑話你,不像個大家公子。如果說慣了,在老爺跟前也會溜了嘴;你看吧,那頓板子,比你小哥那回只會重,不會輕。」
「那麼對你呢?」錦兒到底年齡長几歲,經得事多,也經歷過碧文那樣年紀的心境,所以很銳利地問說:「把你看成什麼?」
「說吧!什麼主意?」
「這是以後的事,這會兒呢?」
「是!」
「當然,連棠官都有。」
「什麼事施展不開?」
春雨一把拉住她,笑著問道:「跟你鬧著玩的,你沒有生氣吧?」
這樣想著,便悄悄向身旁的冬雪問道:「芹官呢?」

碧文沒有說下去,震二奶奶自須追問:「只怕什麼?」
「拜服之至。」他說,「不過,通聲兄,這『先生』的稱呼實在不敢當。」
幸好阿祥也在,迎了出來問道:「你怎麼自己來提水?」
「太客氣了。」曹震進得屋來,很仔細地四處打量,最後向碧文指點著說,「多寶槅一隔,裏面光暗了點,應該開一扇窗;明兒個你告訴何誠。」
「那我倒問你,家裡不管唱戲、說書、彈詞,叫『女先兒』來彈著唱著,或者雜樣玩藝;只要你在家,功課又完了,那一回漏了你的?」
「我走在路上,想想不妥:當家人有當家人的難處,書房添一頓點心,少不得公帳上又要多開支一筆。」她根本就瞞住了她碰了軟釘子這回事。
「不會、不會!你真的當她瘋瘋癲癲的?」
「依我說,根本就用不著津貼她。反正第一、有震二奶奶那句話在那裡;說是讓你自己去跟胡媽交涉,意思就是胡媽本應該備這頓點心的,不過當時少了一句話,忘了交代而已;第二、胡媽也肥了,就算白當差,也是應該的;第三、說不定胡媽要巴結你們,連餡兒都白送——。」
「原來這麼回事!」碧文故意提高了聲音說:「我這會兒也把你送到前面,讓師爺們考考你,好不好?」
「幹嘛呀!姊姊就把話說重了一點兒,又何至於委屈得這個樣兒?」
「我可不想送上門去給他看。」春雨笑道:「我可沒有那個癮。」
「早點來!幫我打一條絛子。」
「都堆著書。」
「很好哇!」震二奶答說:「綠靜齋又靜又寬敞。」
碧文未及回答,錦兒卻搶著問了:「朱五爺是誰?就是朱先生?」
「怎麼回事?」曹老太太問,「莫非有什麼關礙?」
「那不結了。」碧文又略略提高了聲音說:「十個手指頭伸出來都長短,人跟人天生不一樣;第一要投胎投得好,投得好你還當皇上呢!」
「你知道就好!我也不跟人說:反正咱們家的規矩你也知道,底下人最忌這個,你自己識得輕重就是了。」
「前年定下的規矩,各房只准減人,不準添人;她如果一定要個人替換,老太太說過了,就從她那裡撥一個人出來。我跟老太太回,把秋月撥了去頂你的窩兒,看她消受得了,消受不了。」
就這時,朱實進屋來了;看她端著面盆,急忙說道:「放著,放著!讓爵祿來倒。」
「這個擱花盆的高腳茶几,不好!卧房裡也不宜擱花盆,怕有蟲子;你叫人把它拿走,換一張搖椅,看書方便。」曹震問道:「先生覺得怎麼樣?」
「也不光是我一個人。」
等爵祿一走,碧文不免躊躇,卧室里沒有動靜,自己總不便闖了進去;倘是悄然離去,回到書房,似乎又覺於心不甘。想了好一會,決定找件事做,靜等朱實露面。
「她叫春雨。」碧文說道:「本來是在我們老太太那裡,特為派了去照料芹官的。」
「也好!」朱實起身說道:「碧文姑娘,辛苦你了;你也請回去吧!」
「不用!」震二奶奶介面說道:「反正芹官原有自己的飯菜,中午那一頓,合在一起好了。」
「不會,不會!起先,我也有點擔心,師父徒弟彷彿在抬杠;後來不知道芹官說了些什麼,先生高興得拍桌打板蹬地,笑得都有點兒忘其所以了!」
「碧文姊姊!」
「我看用丫頭。」曹老太太說,「芹官有阿祥;伺候先生的是個小廝;再加個書僮,三個淘氣猴兒聚在一起,看吧,什麼花樣都耍得出來。」
「震二奶奶這麼說,我可真當不起了!」碧文確有不勝負荷的感覺。
「老太太明白了吧,」震二奶奶介面說道:「別說萱榮堂的『四季』,只怕掃院子燒火的丫頭,也未見得肯去伺候她。」
「怎麼樣?」曹老太太一開口就是體恤的語氣:「照應得過來吧?」
「你來了就知道了。」碧文又說,「再托你跟錦兒說一說;明兒當著人可別胡言亂語。」
她不明白震二奶奶為什麼跟她為難?可是她知道不必再到胡媽那裡去碰釘子。反正從迎紫軒設了書房;芹官個人的花費就少得多,不如就拿省下來的月例銀子,自己備一頓點心送到書房。
盡用大帽子壓人,碧文倒不免替季姨娘委屈;見此光景,震二奶奶暗暗感嘆,碧文忠心耿耿,實在難得。為了安慰碧文,便換了緩和的口氣解釋。
「是啊!我也這麼想;可是有什麼法子?」
碧文也看出先生是頭一遭教書,諸事陌生;少不得穿針引線,好歹幫襯著,因而喊道:「芹官,棠官,請過來見先生!」
於是,這天夜裡就忙了,把碧文也請了來,三個人商量該做些什麼點心?碧文認為不如包給胡媽來得省事;但小蓮興緻勃勃,要自己顯顯本事,碧文也就不再多說了。
「對了!就是這個意思。」
「起來了,正在洗臉。」
這是細巧的工作,阿祥與爵祿都插不上手;碧文將他們都遣了去照料書房,然後與春雨二人,將那些用錦盒或者桑皮紙包裹的哥窯花瓶、玉雕的八駿、元朝的磁佛像、紫水晶琢成的獅子等等珍玩,一樣樣拆開來,擺在桌上先用白布都擦乾淨,方始相度位置,一一上架,有不合適的,重新調配。這是做事,但也是娛樂,因而不知不覺地兩個人都忘了時間。
多寶槅上的小擺設,不一定珍貴,但須別緻,又不能雷同,一件一件去找,確是很費時的事。春雨只好默不作聲。
以後,當然是曹老太太親自交代震二奶奶,要她關照胡媽備一頓點心。那一來猶似「敬酒不吃吃罰酒」;說起來是輸在春雨手裡,這就不僅失面子,直是大失威信。因而趕緊叫錦兒去交代胡媽照辦。不過,此中原委,自然不便透露;錦兒倒彷彿被提醒了似地說:「真的,朱先生怎麼個樣子?我還沒有見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