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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春雨心想,芹官此時必是在萱榮堂,稍為晚點回去也不要緊,便點點頭,表示同意。
「你,你,你說話不憑良心!」錦兒氣急敗壞地說,「我怎麼不把你的事當事?如果那樣,我問你幹什麼?可是,你也得想想,我有多大能耐!誰又知道你的窟窿那麼大;教我有什麼法子?」
果然,芹官找到何謹一說,有老太太擔待,他很爽利地答應了;而且恰如震二奶奶所預料的,何謹問說:「東西很多,不知道朱先生喜歡看些什麼?」
「不瞞姑娘說,今兒晚上,我有個親戚辦滿月酒,早就答應了去幫忙的。下午我把菜配好了再走;臨時讓長二姑下鍋。她的手藝也不壞,姑娘是知道的。就只怕震二奶奶查問,請姑娘替我遮著一點兒。」
「我有個說法,來,何大叔,我先幫你把東西卸下來。」
「那問芹官不就知道了?」
「好吧!」小蓮語氣如舊,「你看我好了。」
「總算難為她。」朱實點點頭。
「幾位少爺小姐?」
「我知道了,你告訴阿祥,不用接,我自己會去。」
「這家緞鋪的周掌柜,欠過我一個情;自己願意長你的利息。錢數有限;不過總算是知好歹的。」
「你知道什麼,」曹震指一指曹俯的信,「四老爺讓我查芹官的功課,要我私底下查。」
但春雨只如驚鴻照影般,現一現身,隨即退藏於密;殷勤招待,都是小蓮。朱實自不免有悵惘之感;不過,視線觸及壁上所懸的畫幅,心事便自然而然拋開了。
「錦姑娘好!」朱實抱著拳答禮:然後看著春雨說:「兩位請坐!」
一聽這話,春雨心放了一半;她本來一直在心裏嘀咕,錦兒一走,單獨留在這裏與曹震說話,是一件很彆扭的事。這會心情輕鬆了。
「唉!﹒」曹震又嘆口氣,轉過臉去,裝出萬般無奈的神態說:「也是我自己不好!看來這個年是一定過不去了。」
秋月是知道震二奶奶對春雨已有成見的,不過她也知道,說了真話,便生是非;只是一味裝糊塗,又覺得對不起春雨求教的誠意,所以沉吟了一會,很含蓄的說:「震二奶奶不好惹,是人人都知道的;你這樣聰明的人,莫非還會想不明白?只要摸著她的脾氣,也就不必怕她跟你為難。」
「那!」錦兒笑著介面,「二奶奶可不能不管了。」
錦兒一罵,曹震一笑;就什麼事都沒有了。不一會小廚房送了飯菜來,分例以外,另有一碟蝦子冬筍,一碗鹵鴨絲燴魚翅,因為曹震難得回到自己院子里吃一頓飯,所以胡媽格外孝敬了兩樣菜。
這一說倒提醒了春雨,「咦,阿祥呢?」她問,「怎麼一直不見他的影子?」
「吳寬」這個名字,朱實似曾相識,極力搜索記憶,終於想起來了,接著何謹的話說:「他是狀元。」
「你挑好的給他看好了。」
提到這方面,春雨不由得又勾起心事,悄悄將秋月拉了一把,帶到自己卧室中,並坐在床沿上,將震二奶奶似乎有意與她為難的感覺,低聲細訴,要秋月為她的想法是不是錯了,作一個評估。
「那可是你自己不願意說;別又怪我不講情分。」
「好了!何大叔是為你好,教訓你;以後說話先想一想,別信口開河。」春雨推了他一把,「快去,把棠官接了來陪老師。」
「也不一定是那件事上顯得格外精明,反正話中不能有一句漏洞;一有,准給抓住。」
「是!」春雨心領神會地答應著。
「沒有的事!」錦兒急忙答說,「她為什麼要跟你過不去?你別瞎疑心。」
「怎麼不相干?曹李兩家是分不開的;案子鬧大了,自然還要找四老爺去問話。那一問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給結案了?」曹震緊接著說:「這些話你可擱在肚子里;跟姨娘只說不知道就是了。不然,傳到老太太耳朵里,可不得了。」
春雨微紅著臉,矜持地笑一笑說:「我來找錦兒。」
「雖說一夫一妻,到底不過配小廝。」錦兒又說,「嫁了朱五爺,也不見得沒有一夫一妻的指望。」
「何必改一天?順路把事情就辦了。」
春雨心想,震二奶奶倒也推託得妙;正想問一句,如果芹官碰了釘子怎麼辦?震二奶奶卻又接著自己的話,往下說了。
「她當然會哄,只看棠官那麼服她就知道了。」錦兒問道:「你看這件事,能不能做?」
「你再告訴芹官,跟何謹說:老太太已經答應了;讓他挑了送到雙芝仙館。芹官只怕也不懂什麼,最好讓老何給老師解說、解說。」
小蓮知道這一下將老何收服了,便不管他;一踏進后軒,便看見春雨翹著拇指迎了上來,低聲說道:「真有你的,我算服了你了。」
「你說吧!」
曹震語塞,只為既不肯認錯,又不宜強辯,臉上有些尷尬;春雨不由得有些好笑。轉念一想,曹震總是好意,似乎應該幫他說兩句話。
「你是從那裡看出來的呢?」
「反正讀書、寫字;有時候也做詩做對子。」
秋月想了一會說:「你記著好了,『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
「為什麼呢?」
「總得兩三萬銀子吧!」曹震是輕描淡寫的語氣。
「原來你在這裏!」他一腳跨了進來,「你別走,我正有話要問你。」
「好沒道理!我又沒有錯,幹嘛打我?」
「就算活不長,也不見得能把碧文扶正。」
「做詩做對子?」
「這當然不是。」錦兒找理由替震二奶奶解釋:「我想,她是怕棠官那裡援例。如果這一回芹官請老師,出公帳由小廚房預備;將來棠官請老師,當然也是一樣。凡是當家人,都不願意開這種例,你得體諒她的難處。」
何謹點點頭,想了一下說:「朱先生的字我見過,等我找幾件對勁的東西給他看。」
「算了,算了!」曹震半真半假地,「跟你說了也是白說。」
「雖不知道,想起來總不是好事。」曹震低聲說道:「我是從別處得來的消息,李家舅大爺的案子,怕會鬧大。」
春雨知道小蓮跟季姨娘不和,絕不肯走這一趟;想了一下便說:「讓阿祥去接棠官來。」
一件件交代給錦兒;讓她轉告鄒姨娘,這樣就磨了好一陣工夫。等他說完,錦兒問道:「什麼時候去交代鄒姨娘?」
打著老太太的旗號,就不怕何謹不就範了!春雨明白震二奶奶的意思,暗暗佩服,她自己怕辦不通,但總能想法子辦通,而且還不顯她自己不能指揮何謹,手段著實高明。
何謹自然也很得意,但偶一招眼,只見小蓮正在跟他使眼色,示意他不必如此長篇大論地講解:便略一點頭,隨手另取一個手卷,展了開來。
「放學了。」朱實也照例答這麼一聲,先回卧室;那知一進堂屋,眼前便一亮;心頭隨即浮起一陣又驚又喜的感覺。
「誰要她包圓兒?你叫她開帳做:春雨那裡還是給五兩,不夠的,叫她跟我算。」
正當他不自覺地關注著春雨時;錦兒開口在發問:「朱五爺在這兒住得慣、住不慣?」
「是!」
「朱師爺知道的,」何謹故意這樣先說一句,接https://read.99csw.com著很快地介紹「匏翁」的經歷:「明朝弘治年間的吳文定公,蘇州人,單名寬,字原博,號匏庵,別署玉延齋,又稱玉延亭主。」
「謝謝你!」她點點頭進一步要求,「不過,你能不能再給我多說一兩句?」
「那都在你了!」芹官特意叮囑,「老何,你可早點兒來。」
那蟹有飯碗那麼大,金毛紫背,爪利如鉤;在滑不留手的福建漆桌子上,懸起身子,飛快地橫行,加以雙螯大張,作勢欲噬,雖不過一蟹之微,看上去也有點驚心動魄。
問完了朱實的兒女,又問他的老親;已是父母雙亡,墓木早拱,他除了妻子兒女以外,唯一的親人是遠嫁在山東的姐姐;上次到山東,就是為了探親。
「你倒猜一猜呢?」
碧文臉一紅,「送你倒送壞了!」她窘笑著,「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錦兒一時聽不明白,想了一下才弄清楚,隨即問道:「怎麼叫自己預備?小廚房不能嗎?」
「回去過幾趟?」
原來不是東坡真跡——有一行題款:「偶閱東坡詞,錄一過。匏翁,」押了三方圓章:「延陵」、「太史氏」、「玉延亭主」。朱實想到自己誤認為東坡的親筆,不免慚愧。再細看題款,除了從「延陵」、「太史氏」兩方圖章中,可以推想到「匏翁」姓吳,是個翰林以外,別無所知;「玉延亭主」這個別號,也是初見。
「誰說的?」
「好了,好了!」錦兒打斷他的話,「你別給自己找理由了,你先說說我聽聽,虧空有多少?」
「醋罈子」是曹震在跟錦兒私語時,替震二奶奶取的外號;錦兒駭然,「你問她的存摺幹什麼?」她說,「你想偷是不是?」
說完,不等她有所表示,便走往門口站定;錦兒無奈,只得告辭。朱實很客氣地要送她們;辭既辭不了,又不能動手去攔阻,只好讓他送到門口。
「何大叔不講理。他管老師叫朱四爺,我提醒他,行五不行四;他反手就是一巴掌。你看,」阿祥指著自己的左頰說:「臉都腫了!」
阿祥到此刻才知道何謹為什麼打他;原來自己誤會了,想想也覺好笑。
「二爺嫌茶涼了;又說紙煤卷得不好;再問一句:今兒晚上吃什麼?我回了一句:不知道。二爺就一巴掌打在我臉上,又踹了我一腳,叫我『滾!』」
「指望著誰呢?指望朱太太一命嗚呼?」
「她也不好。」
春雨很用心地聽完,眨著眼細味弦外之音;看起來是自己那裡不小心,無意中觸犯了震二奶奶的脾氣了。
「管家,」朱實迫不及待地,「我想看看後面的題跋。」
看到他臉上的表情,芹官才明白何謹何以有把握,展示的字畫,必能「對勁」;原來他見過朱實寫的字,正是學東坡的。
於是春雨再一次道了謝,退了出去;錦兒在後面相送,去得遠了,悄悄問道:「你倒機伶!怎麼想到的?大清早來獻個殷勤。」
「做當然能做,不過好像還早。」春雨又說:「第一,要看朱五爺的書教得好不好?教得不好,明年不下關聘了,自然不必談;第二,要看碧文自己願意不願意?」
「我想,她不會不願。」
「你們姐妹倆在堂屋裡接;我帶著阿祥在外面接。」何謹向春雨、小蓮這樣交代;接著將卷上的袖口抹了下來,向外走去。
聽得他這樣追問,錦兒覺得太過分了,便不平地說:「你也是!春雨怎麼會鬧得清芹官的功課?你不會自己去問老師跟學生。」
等她走了,春雨一個人又盤算了好一會;第二天起個大早,匆匆漱洗,隨即去看震二奶奶;進門遇見錦兒,她訝然問道:「這麼早!有什麼要緊事?」
曹震當然下不了手,可也下不了場;看挺著胸的錦兒,雙峰隆然,不由得有些動情,一伸手便摸了一把。
一句話惹得曹震火發,手一撳桌子,霍地站了起來;雙眼睜得好大,像要揍人似地。
「本來就用不到四盤八碗。」錦兒打斷她的話說:「無非幾樣像樣的菜而已。」
「『一男一女一枝花』,都大了吧?」
「是啊!」曹震搶著說道:「我正是這個意思。」
春雨想了一下說:「我倒無所謂;如果查問,我一定替你瞞著。不過,錦兒姑娘那裡,你得先招呼一下。」
不過,這件事妻妾二人都是矇著他的,他亦不便說破;原意慢慢試探,將錦兒說活動了,再作計較。不想一開口就碰了釘子。但她肯以私蓄相借,足見還是能急人之急的;好在日子還從容,不妨緩緩以圖。
「不能!」
「這麼辦,不知道妥當不妥當?先得請震二奶奶明示。」
「錯是你錯了!」小蓮笑道,「何大叔叫朱師爺;老師的師,不是數目字的四。」
「是不是?不說要我說,說了還不是白說?你那裡就把我的事當事了!」
到得錦兒卧室,春雨坐下來楞了一會,方始開口:「明天芹官請老師吃飯;要我們自己預備。你說,這件事該怎麼辦?」
「多說朱五爺謙虛多禮。果然!」錦兒答說,「朱五爺是我家的貴客,幫著碧文來照料照料,也是應該的;就道謝也該碧文道謝,何用朱五爺也來謝我們。」
等小丫頭一走,春雨跟著錦兒到了她屋子裡;一進門便坐了下來,「罰了半天的站,可有點兒累了。」她脫了鞋,用手握著穿了白綾襪子的腳,捏了兩把;抬眼向錦兒問道:「你是打算替碧文|做媒?」
「你不是要棗餅的模子嗎?我替你找出來了,有大小兩種;你到我那裡挑去。」
這一下將錦兒又弄糊塗了,「到底怎麼回事?」她說,「你先講清楚了,我才好替你出主意。」
「啊,啊!」朱實很機警,也很不好意思地:「我失言了!」
到得錦兒那裡,曹震夫婦都不在,一個是還沒有回來;一個是到萱榮堂去了。錦兒首先叫小丫頭把兩副棗木雕的棗餅模子取了來,讓春雨挑。
語氣有些不對了;芹官也很機警,急忙說道:「老何,你作主好了;回頭還要你來幫忙,給老師說一說其中的好處。」
「十一月初了,還有蟹嗎?」
「就這樣很好!朱五爺請坐吧。不然,我們只好告辭了。」
「不會把客人請到書房裡去?」小蓮靈機一動,「對了,看書可以到書房裡去看。堂屋裡等何大叔收了畫,擺飯;等朱五爺看完書,正好入席。」
春雨是一聽見就站起身來了。她本來不願多作逗留,正好藉此脫身;但還不曾開口表示,只見門帘掀處,曹震探頭進來張望,只好先請個安,敷衍一陣。
錦兒點點頭,看著春雨說:「那倒是又省事、又便宜。」
「是啊!內人身體很弱,長鬧病痛,也多虧得有個女孩。」
「我想,是董香光鑒定的,總不會錯吧?」
如今不但看到了春雨,還看到了另一個俊婢;經芹官說了名字,他忍不住深深看了一眼,覺得小蓮嬌憨白凈,聰明都擺在臉上,不如春雨深蘊耐看,尤其是眉梢眼角,偶爾流露的,彷彿已解風情的少婦韻味,格外動人。
「唉!」曹震嘆口https://read.99csw.com氣,「我也沒有確實消息,不知道怎麼回事?」
「是老師交下來的功課嗎?」
這時碧文已替他倒了茶來。桌上是早就置著一個果盤的,她順手將蓋子一揭;朱實一見正好用來招待「客人」。
錦兒卻不示弱,大聲說道:「好吧!你揍我好了!」說完,將胸一挺,臉也扭到一邊,一副豁出去的神態。
「真的有點腫。我給你擦點葯。」
「啊,啊!請起來,請起來。」朱實因為管何誠叫老何;就不便再用此稱呼,叫他:「何管家,我要好好向你討教呢!」
「一男一女。」
「小蓮,我想起一件事來了。」春雨說道:「回頭看畫、看書,都在堂屋裡,可怎麼擺飯呢?」
「酒替你老預備好了,可不能先喝!」
「都是好的。」
「是你們自己屋子裡的事,不歸公帳,我就懶得管了。」
剛談到這裏,只見中門上的老婆子來喚春雨,道是阿祥銜芹官之命,來接她到書房,有事交代。
「預備好了!請老師吃蟹。」春雨將朱媽的建議說了一遍。
朱實定定神答說:「若說這裏還住不慣,我不知道那裡才住得慣了!」
「好!」他握著她的手說:「算我暫借,改日加利奉還。」
「很好,很好!收起來吧!」
這件事將春雨也難倒了。想了一下答說:「書畫古董都歸老何管。老何除了四老爺,誰的話也不聽;只有請老太太的示。」
曹震沒有作聲,喝著酒沉吟了好一會,突然問道:「你知道不知道,『醋罈子』的存摺擱在那兒?」
說完,又定一定神,才進入曹震卧室前房;只見他氣鼓鼓地坐在方桌前面,扭著臉,彷彿沒有聽見她的腳步聲似地。
錢是存在一家綢緞鋪中;總數兩千六百多兩銀子,寫明按月照七厘行息。曹震是個賭徒,這年運氣不佳,連戰皆北;最近雖因曹俯進京,公私事繁,不能不暫且歇手,但各處挪來抵賭帳的款子,到年下必須補足;總計不下三萬兩銀子之多;計無所出,想起震二奶奶的私房錢,有時經錦兒的手放出去,三、五千甚至上萬的有好幾筆;如果錦兒肯幫他的忙,託名他人代借,至少可以湊出一半來。
得此承諾,芹官放心了;春雨卻放心不下,因為聽何謹的語氣,並非心甘情願。她在想,何謹的脾氣不好,這兩年更有倚老賣老的模樣,如果出言不遜,將老師得罪了,豈不是連震二奶奶的那番好意在內,全都消逝了?
於是他起身去細看那幅畫,長約三尺,寬一尺五、六寸,圖中一人坐堂上;一人揮毫作書;小僮二人,一捧硯,一伸紙。堂前邊遙,白鵝五頭,或鳴或食,姿態無一相同。背景是一片平湖,波紋如鱗;遠處層山復嶺,雲煙繚繞中,一角紅牆,飛檐高聳,設色艷麗,炫人心目。畫上黃絹「隔水」,題著錢大的七個字:「唐畫擬六朝人筆」;款署「元宰」,鈐有「宗伯學士」白文印,是董其昌的親筆。
「唷!」錦兒大聲笑道:「好俏皮!」
「問他沒有用,要四老爺說好才算好。」
到得未時剛過,何謹來了;像個布販子似地,背上一個極重的一個白布方形包裹;脅下還夾著幾軸書畫,進門便大喊:「人呢!」

「你明白就好,凡是擱在肚子里!」秋月起身說道:「我可要走了。」
「你不聽朱五爺在說嗎,朱太太的身子很壞,一天到晚咳不停,那是癆病。不是我咒她,只怕活不長。」
春雨看她的臉色很平靜;仔細想一想,有些明白了。
「還缺什麼?」
「先生,他就是何誠的胞兄,還是先祖手裡的老人;現在替四家叔收掌書畫古玩。更有一樣本事,醫道很高明。」
「是!」春雨答應著;慢慢退了出去。
「能用功就好。不過也要看他用的是什麼功?」
錦兒對曹震也是這麼想,多給了三百多兩銀子,長了三厘的利息,說起來錢數都有限,不過,他總算知好歹,有良心。
「怎麼回事?」錦兒心裏嘀咕;他敗了酒興,她也覺得壞了胃口。
「咱們一路走。」錦兒說道,「我到鄒姨娘那裡去。」
幫著他將包裹卸在桌上,小蓮親自倒了茶;又叫小丫頭燃紙媒來,預備他抽旱煙。
過了幾天,曹震將存摺連圖章還了她;提過兩千銀子,但又存了兩千三百多,連餘數恰好湊成整數三千兩,而且另外還添注了一行:「自丙午年十一月份起,按月一分行息。」
「那麼,」曹震冷靜了,「你能幫我多大的忙呢?」
畢竟是同床共枕的親人,錦兒不由得著急,「到底什麼事過不去?你倒是說啊!」她問了一個字:「錢?」
她考慮了一會,認為只有一個法子可行;但亦不願實說,「字畫古書很多,也不知道老師要看些什麼?」她說,「你告訴芹官,讓他自己跟何謹去說。」
「這話倒也是。」春雨說道:「就不知道他書教得好不好?」
春雨看震二奶奶前房的窗帘已經拉開,料已起身,便略略提高了聲音:「就為今天請老師的事。雖說歸我那裡預備,到底震二奶奶是當家人,我得跟她回一聲。」
當然,她不敢說真話;因為那是不合規矩的,思索了一會答道:「依我說,不必四盤八碗正式辦酒——。」
「只怕朱師爺會大失所望。」何謹微笑著,展開了最後的一部分。
春雨遲疑未答,錦兒卻避開震二奶奶鏡中的視線,連連向她眨眼;意思是大好機會,儘管需索。春雨能夠意會,無奈一時想不起,只好這樣答說:「也差不多了。」
「那,」錦兒笑道:「好像太冷落了師母。」
「怎麼沒有?九月團臍十月尖;今年節氣晚,這兩天的尖臍,正是肥的時候。」
「四老爺信里提到芹官的功課。」曹震問道:「照你看,是不是長進了一點兒?」
「不用看,想都想得到的。」
小蓮原意是等客人坐了席,才讓他喝酒;不道他這麼守規矩,要客散才敢喝酒,這可是件沒有想到的事。
「便宜可不便宜。」朱媽介面說道:「對蟹總得三、四錢銀子一個。」
朱實略微有些困惑,才初見面,便問到他們夫婦間的關係,似乎冒昧了一點。但她臉上只是有點好奇,似乎看不出挑逗的神情;再看到春雨和碧文,兩個人都很注意地在聽,而表情卻不同,春雨平靜,碧文卻跟自己一樣,似乎有些困惑。
春雨聽芹官說道,是朱實出了題目,要他做詩。但聽曹震的口氣,似乎不以做詩做對子為然,便不敢造次回答;只含含糊糊地答說:「大概是吧。」
「是!」何謹很恭敬地,「成化八年的狀元。」
錦兒一驚,「大到怎麼個地步呢?」她問,「這跟四老爺留在京里過年,可又有什麼相干?」
「震二奶奶。」
「春雨,」錦兒問道:「你看這朱五爺怎麼樣?」
「大的是女孩,今年十歲;男孩剛剛斷奶。」
「是的。」
原來春雨還要略略修飾,換一件衣服,才肯出中門;到了迎紫軒,遠遠站住,讓阿祥去通知芹官出來說話。
「這回,春雨辦得九九藏書很妥當,也不用我來管。」震二奶奶望著鏡中的錦兒,「你回頭自己去一趟,告訴朱媽,下酒碟子要講究;吃面也不能光只有一大碗鹵子,多寒蠢!」
「起來,起來!」震二奶奶又說,「芹官的事,我還有個不在心上的嗎?不過,昨兒個當面鑼、對面鼓的提了起來;我這個做當家人的,不能不想一想別人。以後有什麼事,你只要私下先跟我來說,沒有不能商量的。」
「這也是你關顧著我。」春雨緊握著她的手說:「幾時咱們好好兒談談。」
錦兒暗暗點頭,說一聲:「跟我來吧!」
錦兒也不理他,去換了熱茶來;又揀了根卷得鬆緊適度,一吹即燃的紙煤,連水煙袋一起擺在他面前。
「先不必驚動老太太,你跟震二奶奶去商量。」
「慢點兒!等我先交代幾件事。」
去不多久,朱媽跟著小丫頭一起來了;錦兒說了究竟,朱媽面有難色;因為她有個親戚辦滿月酒,她早就答應了去幫忙,無法承攬這樁額外的「買賣」。
這一提起來,春雨正有話要說:「你簡直把人家五百年前的老祖宗,都要問到了。我不懂,你幹嘛會有那麼大的興緻?」
「小蓮!」她說了她的顧慮,接著提出要求,「回頭你什麼都不用干,專門對付老何;務必哄得他高興才好。」
「走好!」碧文也在送,「我可不能遠送了。」
「算了,算了!別說得好聽了。只要你手頭寬裕的時候,別忘了還我就行了。」說著,她將存摺硬塞到曹震手裡。
「不,不!」朱實急忙挽留,「怎麼我一來就要走了。承兩位來幫忙,我還沒有道謝呢!」
「這可就怪了!既然你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幹嘛又唉聲嘆氣?」
錦兒卻真急了!「我的二爺,」她說,「你怎麼弄這麼大一個漏子?」她使勁搖頭,「這,我可真幫不上你的忙了。」
「朱五爺呢?」
擺好餐桌,曹震喝酒,錦兒吃飯;一面吃,一面說:「剛才鄒姨娘問我,四老爺還沒有進京,怎麼就料到了要在京里過年?讓我問問你,是什麼道理?」
「原來有客,」他說,「請坐請坐!」
「現在你明白了吧?凡事你只要順著她、捧著她;別占她的面子,包你有好處。」
「除了她還有誰?」錦兒答道:「憑良心說,咱們這一堆里,就數她最委屈!能幹,性情又好,肚子里還有墨水,將來隨便配個小廝,有多可惜?」
「震二奶奶是這麼說,我們可不敢自作主張。芹官也說,這件事總得問問二嫂子。」
「老太太要問呢?你也總得有一套話說。」錦兒又說:「別人家老太太,越老越糊塗;咱們家老太太,可是越來越精明。」
「好!」錦兒立即介面說道:「我再說個道理,你一定會聽。兒女還小,另外替他們找個後娘;倘或把前妻的兒女看作眼中釘,怎麼辦?」
錦兒懶得跟他抬杠,一笑而罷。春雨趁機問道:「震二爺還有什麼話沒有?如果沒有話,我可要回去了。」
「你也跟我們客氣起來了。」錦兒笑道:「倒是做女主人的樣子。」
「你說。」
小蓮到堂屋裡一說,何謹欣然同意;小蓮便幫著他將兩部宋版書,還有些珍貴的抄本,都搬了到書房裡;順便檢點了燈燭。諸事妥貼,阿祥來報,客人快到了。
「你先別張羅!」何謹問道:「你說你給我行那個禮有說法;是什麼說法?」
「我自己來。」春雨開口了,走過來抓了一把瓜子在手裡,拈一粒送入口中,只聽清脆的「閣落」一聲,兩片瓜子殼已吐在她另一隻手中了。
「說得多難聽!」曹震皺著眉說,「就偷來了也沒有用。」
「歡迎,歡迎!」他的眼風在春雨臉上掃過;視線碰個正著,急忙閃了開去。
「另外呢?」錦兒問說:「總不能光吃蟹吧?」
錦兒沒有答話,只笑著說一句:「改天再來看朱五爺。」
這句話提醒了春雨,「對了!」她說,「我這會兒就去找震二奶奶。」
端杯在手的曹震,一聽這話,就把杯子放下了;臉上的神色也陰黯了。
「怎麼回事?」錦兒大吃一驚,「幹嘛掉眼淚。」
「你可別找我!」錦兒搶著說道:「我幫不上你什麼忙。」
一瞥之間,已看得相當清楚,一個年齡較長,體態豐腴,梳的頭卻不是旗人的「燕尾」,而是漢妝的墮馬髻。這是婦人裝扮;當然不是那一房的姨奶奶,而是通房的丫頭。
春雨將信將疑地點點頭說:「好吧!這一段兒不談了。我只請你替我出個主意,明兒請朱五爺,我該怎麼預備?」
「好吧,你回去看看;還差什麼,說給錦兒,替你添上。」
「隨便你。」
何謹等了一下,看芹官不作聲,他才答一聲:「是!」
朱實心想,曹家的規矩很重,連幾十年老嬤嬤在主人面前也只得一張矮凳;丫頭們決無當著客人,公然坐下之理,也就不勉強了,告個罪坐了下來。
「一點不錯!就有存摺,錢也取不出來;二奶奶另外有暗號的。」錦兒又問:「你既然知道,間它幹什麼?」
等她說完,錦兒隨即襝衽為禮,含著笑大大方方地說:「朱五爺好!」
「好吧!進屋說去。」
「二爺呢?」
「不!」錦兒搖搖頭,「四老爺不會像從前那樣了。」
「還是便宜。」春雨已經決定了,「就托你買十二隻對蟹好了。」
「怎麼?」錦兒放下飯碗,雙手扶著桌子,身子往前湊一湊說:「怎麼過不了年?」
轉眼間,芹官陪著朱實出現了;一進垂花門,芹官看見何謹垂手肅立,隨即為朱實引見。
於是她說:「那好!等客散了,我跟春雨好好兒陪你喝。」
曹震遲疑了一下說:「一時也想不起;等想起來了,再打發錦兒來問你。」
主意打定了,便將存摺往前一推;搖搖頭說:「我那裡忍心用你的錢?」
「快二十天了。」
「不坐了吧?」春雨看著錦兒說,意思是想看「朱先生」已經看到,就該走了。
「這麼說,你是怪我?」錦兒沉著地說,「既然怪我,要打要罵,該我承當;怪小丫頭幹什麼?」
「喔,是你!」曹震站住腳,看她頭上,黑髮中分,結成兩條辮子,再合為一股;頭上別一支紅玉簪子,系著兩個小金鈴,西風過處;冷冷作響,便又笑道:「你打扮得好俏皮。」
說著話,已到了前房門口,錦兒將門帘一揭,只見二奶奶穿一件緊身小棉襖、撒腳褲,自己拿著一把黃楊木梳在通頭髮;卻伸出雪白的一隻腳,擱在小凳子上,正讓小丫頭替她在修飾腳指甲。
「不,不!我是在外作客慣了的。何況又是在本地,要回家看看也很方便。」
錦兒點點頭,「你回去吧!」她說:「缺什麼打發人來告訴我。」
「你可別大意!」春雨見她那種毫不在乎的神氣,特又叮囑:「今天這個客請得好不好,全要看你。」
談到這裏,只聽外面有聲音:「二爺回來了!」錦兒急忙撩起窗帘,向外一望,果然是曹震。
「除了這個,還有什麼叫人過不去的事?」
「人在這兒哪!」小蓮閃身出來,迎著他便將雙https://read.99csw.com腿一蹲:「何大叔,我給你老請安。」
錦兒想想也忒心急了些,便連連點著頭說:「好,好!你說。」
錦兒想了一會問:「你自己鬧了虧空?」
朱媽一伸手,便抓住了蟹蓋,仍舊放回篾簍;同時說道:「姑娘大概知道了,吃面另外加四個菜;下酒的碟子,也要講究。我一定盡心;不過有件事,得請姑娘包涵。」
「怎麼呢?」曹震很注意地問:「你是從那裡看出來的。」
「好吧!」小蓮一諾不辭,隨隨便便地說:「把他交給我好了。」
「那更不用談了。」錦兒說道:「作興他現在就在打碧文的主意。」
「這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不過,季姨娘很難惹,如果隨便派個人去找,她還會說把棠官看輕了。」
等朱媽一走,小蓮笑道:「怎麼回事?這個老幫子最勢利眼;今兒倒是特別巴結。」
「我叫人替你送去。」錦兒吩咐小丫頭說:「你找劉媽,幫你把兩副模子送到雙芝仙館,交給小蓮;你說春雨姊姊在這裏,作興晚點才回去。」
「我的私房都在這裏了。」她說,「只能幫你這麼多的忙;再多我可沒法子了。」
於是錦兒起身,到自己卧室中去了一趟回來,手裡已多了一扣存摺;連同一枚「錦記」的圖章,一起放在曹震面前。
等他說完,何謹自己報名行禮:「何謹給朱師爺請安!」
「我在想,只要他書教得好,這件事就會很快成功。」錦兒解釋其中的緣故,「到那時候,為了籠絡朱五爺,說把碧文配給他,老太太一定樂意。」
「到底是不是呢?」
說著,從口袋中掏出一封信來;是曹俯在半路上寄回來的,因為在路上得到北京來的確實信息,這趟進京,必得過了年才能回來;甚至在京中會逗留到二、三月里,因此,要趁早將春天的衣服捎了去。此外還有些本來可等到過年南歸時再辦的;這時候亦必須先作個交代。
「改一天吧!」
於是兩人口中不語,心裏默默地盤算著同一件事。
朱實一見驚喜。紙本手卷上寫的是一筆蘇字:「十二月二日,雨後微雪,太守徐君猷攜酒見過,坐上作『浣溪沙』三首。明日酒醒,雪大作,又作二首。」以下便是蘇東坡在黃州所作「蘇」字韻的五首「浣溪沙」。這明明是東坡親筆;愛好蘇字的朱實,真不相信自己有此眼福。
錦兒聽了這些話,氣往上沖;但趕緊警告自己要冷靜,拍拍小丫頭背,撫慰著說:「二爺一時心情不好你別難過,他不是有意的。去,擦擦臉!咱們快吃飯了。」
「你是想替人做媒?」
一見是春雨,曹震立即想起,在剛到家不久,便聽震二奶奶在枕邊告訴他,那本春冊失而復得的始末;一時好奇心起,倒想細看一看,成了婦人以後的春雨,是怎麼個樣子,但一直沒有機會;此刻可不能失之交臂了。
「朱五爺來了有半個月了吧?」
於是出了門分手,春雨往裡,錦兒往外;到鄒姨娘那裡交代了話,回來一看,小丫頭淚眼汪汪地在發怔。
「這個主意好。就這麼辦吧!」
這一來,彷彿證明了朱實確知吳寬的生平,將他的面子找了回來;主客三人都大感輕鬆。
「那無非花幾兩銀子的事,叫朱媽替你預備就是。」說著,錦兒喚來一個小丫頭吩咐:「你到小廚房看看去,朱媽如果抽得出工夫,讓她來一趟。」
等春雨進屋請了早安;震二奶奶望著鏡子中她的影子問道:「一大早來,必是有話,說吧!」
這時朱實已經進了堂屋,門口盈盈含笑的,正是他這天的兩個目的之一——一個是可以告人的,想看一看曹家的珍藏;一個是不可告人的,想看一看春雨。
「只得老師一位,像樣的菜也吃不了;譬如鴨子,總不能來半個。這樣子請客最難,我看倒不如請老師吃蟹。」
朱實剛踏進門,碧文便已發覺,搶著迎了出去;說一聲:「放學了!」隨即打起門帘將堂門開直。
春雨不願道破,是得自秋月的啟示,卻歸功於錦兒,「我聽了你的話,回去仔細想想,覺得不錯。震二奶奶本沒有什麼,別是我自己瞎疑心,反倒疏遠了。所以特為來一趟。」她又笑:「這一趟可真沒有白來。」
「多虧碧文姑娘照應;我也應該道謝。來、來,請坐了說話。」
開卷便有這樣四個篆字,但蘇東坡寫的卻是他自己的兩篇賦,一篇「洞庭春色賦」;一篇「中山松醪賦」,後面有自跋;「始安定郡王黃柑釀酒,名之日洞庭春色;其猶子德麟得之以餉余,戲為作賦。后予為中山守,以松節釀酒,復為賦之。以其事同而反類,故錄為一卷。紹聖元年潤四月二十一日。將適嶺表,遇大雨,留襄邑,書此。東坡居士記。」
於是碧文很快地引見:「這是震二奶奶那裡的錦兒姊姊;她跟春雨都是我特為請來,幫忙換窗帘、換門帘的。」
何謹一聽笑了,「你無非怕我在朱先生面前,禮節怠慢,跟我耍這麼一個花招!」他說:「你這一招,還真讓我接不住;只好聽你使喚了!」
這一下大出何謹意料;而且也頗感不安。他在曹家下人的身分,相當於總管;大家都管他叫何大叔,與小蓮畢竟只有年歲的不同,並無身分的差別,受她這個禮,未免有愧。只是身負重物,不便還禮,只好趕緊答說:「幹嘛呀!還沒有進臘月,你就給我拜年;不太早了一點兒。」
「罪過,罪過!」小蓮雙手合十說道:「何大叔你怎麼跟我說這個話?不過,還有句話,我也要說在頭裡。」
「師母一定很賢慧。」錦兒唯恐他又不肯回答似地,釘著問了句:「是不是?」
「特為來跟震二奶奶回一回,今兒請老師吃飯的事。」
這是何謹小小的一個惡作劇;芹官看老師略感難堪,不知如何開口的神色,便替他發問:「這匏翁是誰啊?」
「芹官的功課,有沒有長進,我可看不出來;不過,倒是比從前用功多了。」
何謹不答,也不看他,只反手一巴掌,恰好打在何祥臉上,火辣辣地疼;不由得要張口喊痛,但畢竟還是忍住了。
「也不是我自己要鬧虧空;還不是事由兒擠的!譬如——。」
「怎麼回事?」春雨問道:「幹嘛不高興?」
錦兒的眼睛,立刻發亮,「你也猜到了!」她很起勁地說:「咱們好好琢磨琢磨。」
「還不是沾震二奶奶的光——。」
春雨欣然同意,回到雙芝仙館,隨即秤了五兩銀子,叫小丫頭去送給朱媽。然後跟小蓮商量,明天如何接待老師。正在談著,芹官回來了;是秋月送了來的。
再一個削肩纖腰,眉間似蹙非蹙;唇角似笑非笑;眼中似冷漠、似關切,正是他一見就動心的春雨。
「這樣最好。」錦兒說道:「姐姐能夠幫著做事,照應小弟弟;省了師母好多事。」
「震二爺問我,實在也是私底下查;而且也是衛護芹官,等於讓我帶個信回去,將來四老爺回來,會查功課,應該好好兒用功——。」
「還睡著。」
「別的都還好;我在想,」錦兒遲疑了一會,終於帶著些頑皮的笑容說了出來:「就read.99csw.com是師母沒有在這裏,難免寂寞。」
這一下,曹震不能不開口了;當然,還是得理不讓人的態度,「一回來冰清鬼冷,什麼事也沒有人管;把我一個人撂在這兒!」他看著錦兒說:「你們眼睛里還有我沒有?」
「那好。」秋月低聲說道:「老太太又不放心這件事;又不便公然駁震二奶奶的話,說是春雨如果一個人忙不過來,你們都去幫幫她,好歹要把芹官的面子圓上。她老人家真還以為你要自己動手呢!」
「就不好,也犯不著拳打腳踢!你這就算逞了英雄嗎?」
曹震很想跟她閑聊幾句;但看到錦兒已迎了出來,只好說一句:「在裏面,你進去吧!」隨即走了。
「那還用說?」何謹答道:「當然是客散了,我才能喝酒。」
「唐畫我見過;著色的唐畫,卻是初見。」朱實說道:「畫中在揮毫的人,自然是王右軍了。」
春雨很困惑,不知他何以有這種受了驚的眼神?不過念頭剛剛轉到;就讓錦兒的話把它扯開了。
「老太太不放心明天請老師的事,讓我來看看,預備得怎麼樣了?」
「喔,」震二奶奶說,「我已經聽錦兒說了。」
震二奶奶亦有難色。原來何謹在曹家的身分很特殊;脾氣也很橛;震二奶奶從未跟他打過交道,萬一不識眉高眼低,商量不通,這面子丟不起。若說搬出曹老太太來,何謹自無不聽命之理;但傳出去,說震二奶奶使喚不動何謹,亦與威信有關。
「這個理由好!」春雨深深點頭,「不過也得碧文會哄孩子。」
「那我就晚上去。」錦兒說道:「春雨難得來,是客;我得陪陪她。」
「今兒芹官請老師,老太太交代,務必要尊敬。我們是理當伺候,沒有話說;你老本來是不相干的,無緣無故把何大叔你也拉上了,未免太委屈。所以我剛才先請個安,就算彌補你老受的委屈。」
這一說,春雨終於完全領悟了,「真是,」她感激地說:「你這兩句話,真正讓我受用不盡。」
誰知錦兒恍如不覺;於是春雨找個空隙,插|進去說:「朱五爺教了一天的書,必是累了;咱們走了吧!」
「芹官也這麼說?」
「那——。」
於是四下去找,最後在後天井中,發現他坐在階沿上發楞,愁眉苦臉地,彷彿有滿懷心事似地。
「這,」春雨笑盈盈地蹲身請安:「可真得謝謝震二奶奶了。」
「我倒不這麼想。」
這對是否唐畫,有存疑之意;何謹便即答說:「如果沒有把握,不敢拿出來請朱師爺鑒賞。」
「另外配四個碟子的下酒菜。蟹吃完了,來一大碗羊肉大鹵,吃面。」朱媽又說:「芹官的事,我自然貼幾個;姑娘給五兩銀子好了,我全包了。」
「死不要臉!」
「不用挑,兩副我都要。」
「姑娘看,」朱媽揭開篾簍蓋子,抓了一隻蟹,放在桌子上,「好壯的蟹。」
「你這就算私底下查了嗎?」錦兒反唇相譏,「你大概忘了春雨是誰屋子裡的人啰!」
春雨對這話微有反感,心裏在想,她是把天下的男人,都看成「震二爺」了。因此,她沒有答話。
這是個長卷,加上後人的題跋,賞玩頗費工夫;春雨與小蓮,只得耐心等待,閑談之中,春雨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應該將棠官也找了來作陪客;問小蓮的意思如何?
「不敢!朱師爺請。」
「兩位請用!」朱實抓了一把玫瑰松子糖放在朝錦兒這面的桌角上。
「怎麼你送了來?」春雨親熱地拉著她的手說。
「老師剛剛交代,回頭要看看我家的字畫跟宋版書。你說,這件事怎麼辦?」
「我也這麼想,不過朱媽說是五兩銀子包圓兒,我跟春雨就不好意思多要什麼了!」
「但願我是瞎疑心。可是,」春雨停了一下,終於說了出來:「你知道的,芹官的事;向來跟老太太的事,差不多一樣看待;這一回為什麼又斤斤較量?讓我那裡預備,我可怎麼預備啊?莫非還得在雙芝仙館現置一座爐灶?」
「你看看,真泄氣!」曹震懊喪地說,「我還沒有說呢,釘子先就迎頭碰過來了;那裡還有點休戚相關的情分。」
曹震卻有些懊悔,不該說「隨便你」;該說「都是要緊的,得趁早辦;這會就去。」那一來,就可說幾句風言風語,看她又羞又窘也是件很好玩的事。此刻無法,只能找些冠冕堂皇的話說。
困惑的不可解;平靜的不可測,朱實更覺得春雨可思。對於錦兒的話,卻只能笑而不答。
春雨想不出他會有什麼話要問;只得答應一聲:「是!請震二爺說吧!」
「你講情分就好辦了!我想你總不至於讓我過不了年吧?」
「自然有用。這件事可得你幫我一個忙。」
等朱實與芹官走在面前,阿祥悄悄拉了何謹一把,低聲說道:「何大叔,老師行五,不行四。」
「到時候再說。船到橋頭自然直。」說完,曹震一甩袖子,瀟瀟洒灑地走了。走到垂花門迎面遇見春雨;自然是她先招呼,叫一聲:「震二爺!」閃在一旁,讓他過去。
「雖說配小廝,到底一夫一妻。」
「事在人為。」錦兒很有把握地說:「換了你我,你倒想想,如果碧文又賢慧、又能幹;人心都是肉做的,自然是拿她扶正。」
「朱師爺言重了!」何謹很誠懇地說:「這幅畫不但是唐畫,而且出於王右丞。」接著他指出畫中那些地方,可以證明是王維的筆跡;旁徵博引,使得朱實只能傾聽,不復能贊一詞。
「是這麼回事,昨天朱五爺跟芹官說,幾時我到你住的地方去看看。芹官當然說好,問老師那天來?約定的是明天。我們這位小爺,回來也不告訴我;剛才在萱榮堂才提起;老太太說,老師來看學生,可怠慢不得;該請請老師,留老師吃飯。太太也說應該。可是怎麼請呢?這時候震二奶奶開口了,她說,如果是老太太請老師吃飯,沒有話說,是我辦差。芹官請老師,可得他那裡自己預備。錦兒,」春雨語氣艱澀地說:「震二奶奶似乎跟我過不去;我真不知道那裡得罪了她。」
「請朱師爺看這一卷;真正的『坡翁詩翰』。」
「真是!」春雨也笑著說:「一床上睡不出兩樣人來!震二爺也這麼說。」說著轉過身去,讓錦兒看一看她的辮子,方又說道:「有件事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特為找你來出主意。」
這樣想著,不由得對曹震添了幾分關切;便即問道:「你那個窟窿呢?可怎麼補呀?」
這些話是錦兒問了他才說的。春雨不明白她何以對他的家世,特感興趣;她自己可是懶得聽,而且也惦著芹官,所以悄悄拉了錦兒一把,示意她可以告辭了。
「早也無用;反正誤不了事就是。」
「對了,你忙你的去吧!我把『攤子』擺起來。」說著,動手去解他的包裹,裏面是四部宋版書、兩部冊頁,幾個手卷;拂拭安置,極其細心。
小蓮不作聲,但卻揚著臉,面有得色。
「一趟。」
這時手卷已到末尾;朱實一面看,一面念,念到「尊前呵手鑷霜須」,是五首「浣溪沙」的最後一句;何謹住手了。
「是的!我會跟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