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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我也不能相信!」春雨使勁地搖搖頭,「他不該打這個主意。」
朱實也笑了,「作繭自縛!」他說,「你喝了酒,沉住氣,慢慢想。」
一聽這話,春雨頓覺局促不安,「原是我不好!」她說,「我該想法子攔住的。」
「那就『飛花』吧!」
這有點鬧意氣了,春雨微感不安;不道小蓮嚷道:「請教令官,若是眼看要念錯了,旁人打暗號通知他,這算不算違令?」
「不錯,還是該我。黃四娘家花滿蹊。」
小蓮當然不會輕易放過;立即眼中發亮,深感興趣地問:「原來早就這樣子了!你看,我多懵懂,到現在才知道。你說給我聽聽,是怎麼回事?」
「是的,該你,我陪一杯。」
「是!」芹官又說,「是往左數起,還是往右數起,請吩咐。」
於是她告訴打燈籠的小丫頭說:「你先回去跟老太太說,老師已經走了;很高興。客請得很熱鬧、很有面子,請老太太放心睡吧!老太太如果問我,你說我跟春雨有事談,還得有一會兒才能回去。別的話,不用多說。」
這話讓春雨很難回答;同時也不願立即回答,此刻她要回憶的,也是重新去體認的,是有兩三次看到朱實的眼色,究竟是自己無端疑惑,還是真有深意?
芹官因為有老師在,不敢跟碧文多說笑;一面抓把菊花瓣搓手;一面取了杯薑茶。餘下那一杯,連同菊花瓣,放在棠官前面;碧文接著便去絞把熱手巾,送到朱實手裡。
「你!」
「喔,原來是秋月姑娘。」朱實說道:「請秋月姑娘替我在老太太面前致意,今天太晚了,不便去給老太太請安。」
小蓮靜靜地聽完,先不作聲;只連著看了春雨兩眼,神情異樣,令人不解。
聽這一說,春雨才發覺,第二個花字落到他自己身上;心裏便想,行酒令講究的是自己不喝酒,他怎麼倒相反呢?
春雨心想,小蓮最好奇,一定會去打聽這件事,說不定就會惹是非,壞了碧文的好事;倒不如索性明說,取得她的合作,反比較妥當。
話是說出口了,卻想不起長恨歌中,那還有帶著花字的詩句?看著大家的眼光都落在她臉上,心裏著急,自悔孟浪;只好沉住氣,從頭背起。
在他們師徒仰臉乾杯時,春雨拉一拉何謹的衣服;呶一呶嘴。何謹懂她的意思,便輕聲為她解釋。
由於字畫及宋版書看得太久,入席已經上燈了。朱實居中,芹、棠兄弟左右相陪;照料席面的是春雨。小蓮在裏面接應,順便陪著何謹聊閑天。
春雨未及答話,朱實已開口盛讚何謹:「府上的這位管家,真是了不起;板本目錄、書畫源流,懂得那麼多,說真的,在清客之中像他這樣的也很少。我很想敬他一杯酒。」
「是的。」朱實低下頭去吃蟹喝酒。
棠官駁她不倒,怏怏然喝了酒,念一句:「春城無處不飛花!」又說:「你喝吧!」
一念出口,小蓮大笑,「我的傻小爺!」她把一小杯酒,擺在棠官面前。
見此光景,春雨深怕好好的場面會就此變得僵硬;急忙哄著棠官說:「你來!你先替先生當差。」
「她怕人知道她在哭,咱們就要裝得真的不知道有這回事。不管她是那裡受了委屈,反正哭過了,心裏就舒服了。明兒一早起來,你看見她,千萬別問這件事。」
「棠官,該你啦!」何謹催促著。
「那就是兩杯!」碧文笑道:「何大叔借名自想喝酒就是了;什麼賀不賀。」
「你怎麼知道朱五爺不喜歡碧文?」
「先生可別客氣。」秋月笑道,「我們老太太說了,如果今天怠慢了先生,改日老太太請先生,補請。」
朱實倒是有詩意,但想想不能在此做詩;因為此日之會之樂,主要的是由於有娟娟三姝,不但對春雨的那段窅渺情思,不便示人,就是小蓮的嬌憨,碧文的明慧,形諸筆墨,亦不便向受業的弟子公開。因而設詞辭去。
「這一句好!」朱實欣然引杯,又念一句杜詩:「多事紅花映白花!」
這時已快到季姨娘的院子了;碧文怕棠官言語不檢點、又惹好些是非,便搶著笑道:「對了!你們找春雨去談吧!我們到家了;明兒見。」
「不行!」小蓮答得率直;聲音卻很清脆,「一行酒令,準是我跟春雨喝酒。」
「我早聽說過,閨閣中吃蟹有一套用具;今天算是見識了。不過,怎麼用法,還不懂。」
「請書房裡坐吧!」等他們師徒在書房中坐定,隨即送來熬得極濃的普洱茶。朱實喝了兩碗,額頭微微沁汗,酒意半消,十分舒暢。
「太容易了又沒有味道。」
「咱們行個酒令如何?」朱實問說。
不待他說,隨後跟出來的小蓮,已取了只乾淨杯子,放在朱實面前,順手替他斟滿了酒;接著又替何謹去斟。
這下提醒了春雨,「對了!」她想,這也正是為她替朱實拉攏的一個機會,「勞你駕,就在外面照應吧!要什麼叫小丫頭來九_九_藏_書告訴我。」
小蓮點點頭,「當然,」她說,「我識得輕重。」
聽這一說,芹官便起身走到書桌前面,先剪燭、后磨墨,抽毫鋪紙,安排妥當,等朱實坐下來寫詩。
接過托盤,先伺候朱實;菊花瓣是用來擦手的,據說唯此可以去蟹腥,「我的手不腥。」他說;然後取了杯薑茶喝。
「雪膚花貌參差是。」
小蓮有些不服氣,喝完了酒,現成地念一句:「雲鬢花顏金步搖」,故意讓朱實喝酒。
「是不是!」朱實很得意地,「我說春雨姑娘讀過書!」
「對了,你沒有聽棠官說,是飛花!何大叔酒喝得不多,你飛給他好了。」
「雲鬢!」碧文輕輕提示。
朱實微笑答道:「自然算違令。」
「那,」芹官便說,「你把老何找來。」
「按理說是要罰。不過,既往不咎;以後不許。」
「照自嗚鍾的方向,從自己數起。」朱實隨口念了一句他在飯前看到的,題畫的詩:「孤窗細雨棗花香。」
「是的。」小蓮搶著說道:「我先也不相信,總以為我自己看錯了。可是到行酒令的時候,我看清楚了,我知道我並沒有看錯。」
「怕什麼?老師帶著頭玩,坐了兩桌;還行了酒令。」棠官一路走,一路回答。
「錦兒是不知那個『耳報神』報到她那裡;說咱們這裏好熱鬧,忍不住想來看看;秋月是老太太不放心,特為打發她來看的。」
但是,她竟一時無法靜下心來細作思量。回想幾次跟朱實見面的經過,他的視線似乎總跟著她的身子在轉;當時不覺有異,此刻搜索記憶,不能不承認小蓮的話,非無根據。她實在沒有想到,朱實會這樣對她一見傾心;這使得她很煩惱,但煩惱之中,似乎也有一些堪供回味的東西。這就使得她無法拋開煩惱了。
「對!對!這個法子通極。」
「真玩得好有趣!」錦兒不勝嚮往地:「早知道,我也來湊個熱鬧。」
小蓮聽朱實指明讓何謹喝酒,早將大杯斟滿;此時隔座把酒杯交到他手裡笑道:「何大叔,你老多照應!」
「是!」何謹先請個安,方站起來接杯在手,又舉一舉一仰脖子幹了酒;回頭說道:「春雨,勞駕你另外拿個杯子;這個杯子髒了。」
「怎麼會不願意?」春雨振振有詞地,「碧文那一點配不上他?」
「該不該是另外一回事。」小蓮說道:「總之,他現在的一片心思是在你身上。」
聲音越來越大,小蓮怕讓外面的三個人聽見了,進來一看,發現真相,是多麼令人發窘的事!所以一翻身坐了起來,一指按在嘴唇上,壓低聲音著急地說:「你別嚷嚷行不行?你請吧,有話回頭再說。」一面說,一面向外指一指。
「老何呢?」芹官問說,「走了嗎?」
「你要怪碧文!」小蓮的詞鋒向來犀利,立即答說:「她提了我自然不能念了。是我行令,不是她行令。長恨歌裏面五個花字,雲鬢花顏金步搖不能用;春風桃李花開夜用過了;花鈿委地無人收、花冠不整下堂來,是我自己喝酒,也不能用。能用的就只有梨花一枝春帶雨。豈不是不能怪我,要怪碧文擠得你喝酒。」
「『有事弟子服其勞』,」芹官答說:「先生快請吧,冷了不好吃。」
「她沒有吃什麼東西,也許還會餓。」春雨又問:「有粥沒有?」
「好!芹官,你罰一杯。」
「唉!」小蓮忍不住感嘆:「咱們這位老太太的疼孫子,只怕天下數第一了。」
「乾脆,管家,你就坐下來喝吧!」
「棠官,」錦兒問道:「聽說你們喝酒喝得好熱鬧;怎麼會呢?你們倒不怕老師?」
「我來——。」棠官剛說了兩個字;看到芹官的臉,立刻把聲音咽住了。
「不是太難了,說不出來,喝門杯過關;就是說錯了罰酒。」
一上來便有小蓮違令的情事,將棠官搞糊塗了,急切間竟想不起花字的詩句;再讓何謹一催,越發抓瞎;小蓮卻又忍不住開口了。
「什麼事委屈?」芹官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手扳著她的身子說:「你告訴我。」
「莫非我真的自居為客?」碧文也笑著回答:「我只當這裏也是書房。」
碧文卻不敢介面,因為她在季姨娘那裡幾年,深知「是非只為多開口」的道理;而且她也多少看出來,小蓮對她已有猜忌之意,越發應該小心。
這下可真有點急了,小蓮一面默念,一面找個藉口打岔,她問:「華字算不算?」
小蓮點點頭,轉眼去看春雨;她們倆都念了幾十道詩在肚子里,估量還不致出醜,便雙只同意了。
「為什麼不拿酒給他喝?」
朱實也很見機,將自己的蟹移到棠官面前;棠官便很熟練地運用工具開剝分解;春雨幫著剔黃索白,剝了滿滿一蟹蓋的肉,倒上姜醋,扔舊盛在碟子里,送給朱實。
「有了!」棠官脫口說道:「花落春仍在!」
「有。不過涼了。」
春雨很沉著,她九*九*藏*書也知道,小蓮的委屈多少是她引起來的;不過她並不覺得這是件如何了不起的事。尤其是芹官預先告知,更不難處置。
於是春雨將如何發現碧文對朱實未免有情;如何跟錦兒都替碧文委屈,打算為她作媒;以及如何替碧文打算;如何要看朱實教得好不好,再作道理等等,都告訴了小蓮。
「該你!」碧文看著小蓮說:「何大叔在恭維你呢!」
「我不飛給你;我回敬朱師爺。」何謹幹了酒念:「雲想衣裳花想容。」
這樣一轉念間,頓覺胸膈舒暢;心中一動,何苦這麼假裝,憋得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自己找罪受!
其實芹官並沒有呵斥他的意思;但由於棠官的敬畏之態,反使得他不能不擺出儼然兄長的神情。這一來,棠官自然更顯得不自在了。
小蓮根本沒有聽他解釋,只是藉此爭取片刻功夫;等他講完,她也想到了,如釋重負地念道:「梨花一枝春帶雨!」
「來吧!我們正行酒令呢!」春雨起身,叫小丫頭添了杯筷,安排碧文坐在她下首。
她正背到「雲鬢花顏金步搖」;只以碧文一提,賭氣不念這一句,再往下背,有一句「花鈿委地無人收」,卻又不能念;念了自己喝酒。
她一直有個想法,春雨與芹官在年齡上的差別,將隨著歲月之逝而越來越明顯;春雨終將會痛苦地發現,她要成為「芹二爺」的偏房,是個妄想。小蓮始終認為自己的條件要比春雨好得多;但「芹二爺」偏房的那道門,春雨雖進不去,卻一直把守在那裡,很難使她讓開,而且最近發現,她也沒有讓開的意思。如果能假手另一個人,強擁之而去,那道門不就為自己敞開了?
看碧文神色詭異,不獨錦兒,連秋月亦是好奇心大起;她心裏在想,到了雙芝仙館,必有好一陣談,而萱榮堂在等著她覆命,應該先有個交代。
至少,在眼前就只有這樣一個疑問;她清清楚楚地記得春雨跟她說過的話:「他很喜歡你,你的年齡也還配,你總有個打算吧?」又說:「我是真心想促成你們的好事。」如今要考究的是,到底春雨是不是真心呢?如果確是真心;自己也不妨報以真心,勸她不必為碧文費心,倒是應該為自己打算。
「攔也攔不住!」芹官覺得秋月太認真了,「老師一時高興;又是看重咱們家的人,莫非倒不識抬舉?再說,這也是件很文雅的事;作興傳出去還算一重佳話呢!」
「你看到沒有,」小蓮低聲問說,「碧文對朱五爺好像很有意思呢!」
照自鳴鐘的方向,「花」字落在棠官身上;小蓮便替他倒了一小杯酒說:「快喝!喝完了該你出令;別再念花字在第六個字上的詩。」
終於輪到小蓮了。她是早就想好的,一枝花要飛給芹官;喝了酒從容念道:「楓葉荻花秋瑟瑟。」
春雨驀地里想到,現在不是爭辯小蓮的看法錯與不錯的時候;最要緊的是這件事不能揭開。
「喔,」碧文立即念了一句:「春風桃李花開夜。」
「為什麼呢?」棠官問。
芹官亦是這樣的性格,因而便不再多說。及至等爵祿點上了燈籠,碧文說道:「我們亦該去了。一路送先生吧!」
但不用細想,也可以明白;連小蓮都看出來了,可知決非自己瞎疑心。不過,話雖如此,還須印瞪;當即答說:「我並不怎麼覺得。你倒說給我聽聽,你是從那裡看出來的?」
疑問一個接一個,越想越多,越覺得事有可為;但也越記得當初春雨跟她說過的那幾句話;於是,疑問只剩下一個了。
這是盡釋前嫌的明證,春雨也落得籠絡;將小丫頭都打發去睡了,兩人啜著粥閑談,又談到了朱實身上。
「啊!」春雨是失笑的神氣,「我差點都忘了。」
不過,對春雨沒有表示也不妥;她故意匆匆起身說道:「我到外面看看去,不知道面片兒夠不夠;棠官最能吃面。」
果然,碧文一現身即是又驚又喜,又有些迷惘的神情;「好熱鬧!」她說,「真沒想到!」
「怎麼?」春雨問說,「你好像另外有什麼看法似地。」
小蓮其實不渴,不過不忍辜負她的好意,還是把杯子端了起來;心裏在想,芹官不會不把自己在哭的情形告訴她,她剛才的那番示好,必也是暗含著致歉的意思。事情已經過去,也不必再裝什麼了,便即問道:「錦兒跟秋月來過了?」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們師徒相賀;春雨便說:「果然好!我也該賀一杯。」
「你們別笑了!」芹官看著小蓮跟春雨說:「你們越笑,他越急;越急就越想不出來。」
「幹嗎?」
順路相送,朱實沒有辭拒之理;於是爵祿在前,朱實與棠官居中,碧文另持一盞燈籠殿後,一路招呼「小心」;「走好」。在夾弄中走不多遠,發見前面出現了燈火;走近了才看出是秋月帶著一個小丫頭,兩人都身子緊挨著牆壁,讓朱實先走。
喝不九九藏書到兩巡酒,小廚房裡把蒸好的蟹送來了。於是在春雨指揮之下,小丫頭先端上一海碗用老薑煎過的粗茶,這是剝蟹洗手指用的;然後是一大冰盤冒熱氣的肥蟹,三尖三團,一共六個。春雨揀最壯的一隻,拿乾淨毛巾裹著,折下螯足,光剩蟹身,盛在五寸碟子里送到朱實面前。
春雨答應著,走到後面,笑嘻嘻地說道:「何大叔,朱五爺把你誇得不得了,要跟你喝酒。連帶我們也有面子,快去吧!」
棠官介面補充:「那就得花字在第五個字上。」
既然他們師徒都是這麼說;春雨估量就曹老太太知道了,是芹官出的主意,亦就不會見責。便點點頭說:「『尊敬不如從命』吧!」
芹官點點頭念道:「浪笑榴花不及春。」
「謝謝!」朱實欠一欠身,很客氣地。
「五言也可以啊!」她是有些私心,五言詩怎麼也輪不到她,就可以保證不會喝酒。
「就這樣,我已經在擔心了。」春雨介面也說:「不知道老太太、太太、震二奶奶會不會怪下來?倘或有你在裡頭,更不得了啦!」
一到堂屋,只見朱實與芹官都已擱箸,只有棠官還在吃面;便叫小丫頭進去通知,已經吃完了。不一會,小丫頭捧出來一個托盤,裏面是一碟白菊花瓣;三杯紅糖薑茶。
「唷!」春雨微微一驚,「該我。」
是其詞若憾的語氣;小蓮聽入耳中,心想,不道碧文一來就出了個風頭,心裏未免不是滋味。
棠官酒脹得通紅,覺得好沒意思,先是想不出自窘;想出來卻又變成自侮,越發覺得窘。
她趕緊把眼垂了下去,不敢再看,默默地喝完了酒;只聽何謹在說:「還是該朱師爺接令。」
「果然好!怪不得都說你肚子里有墨水。」朱實顧視左右說:「咱們師徒三個,一起干一杯!」
這些話在眼淚已干,深感無聊,卻不能不裝睡的小蓮,聽得清清楚楚;心裏不由得感動,這樣體貼入微,不能不說她是真心相待;至於人前人後說幾句閑言閑語,這也是免不了的;「皇上背後還罵昏君」呢!如果認真,倒是自己顯得量窄了。
在春雨,卻全然不曾料到小蓮為她失眠通宵;事實上是她根本沒有想到小蓮,只想到小蓮的發現,朱實借行酒令的機會,想跟她一起喝酒,以及當時四目相接時,所予她的感受,確確實實證明了小蓮的發現,確有其事。然則,應該如何料理這一縷無端飄來的情絲?
「不在乎配不配;要問願不願。俗語說得好:『麻油拌青菜,如人心裏愛。』如果不喜歡,再配也沒用。」
看小蓮不答,以為她是睡著了;芹官伸手到里床,去拉開疊好的被子,想替她蓋上,不道一俯身時,發現枕頭上濕了一大片。
「是啊!聊了好一會才走。」
這下倒提醒了芹官;怕小蓮真的是醉了,因而由後面繞到小蓮的房間;輕輕推開房門,只見帳門未卸,小蓮和衣面里而卧;便走到床前,輕輕喊道:「小蓮!」
「但願如此;不過最好不傳出去。」春雨怕芹官跟秋月意見相左,再談下去會起辯駁,所以接下來又說:「你請回房吧!我們三個還有事談。」
「聊些什麼?」
「敬字不敢當。不過朱五爺賞酒喝,他一定高興。」
托盤送到芹官面前;他微笑說道:「怎麼勞動起你來了?」
「三個人怎麼坐了兩桌?」秋月大為詫異,「還行了酒令?」
「不太難,也不太容易,就好。」
「不必,不必!」朱實說道:「我最不喜這些虛套。」
「我知道,我不會問。」芹官又說,「今天什麼都好,就這件事欠圓滿。」
「我吃了飯來的。」
「不要緊!你拿小銅鍋盛半鍋,對上熱水,擱在『五更雞』上;再盛一碟醬菜,抓一把筍乾給她預備著就行了。」
「剛才棠官念了『春城』兩個字,你重重咳一聲,棠官才改了口;先前只有六個人,棠官念這句詩,就跟『花落春仍在』一樣,該他自己喝酒,你不是打暗號作弊。」
「那是你自己心裏在這麼想——。」
芹官不曾說話,舉杯而飲;就這時聽得外面有人聲,棠官入耳便知,隨即說道:「是碧文。」
「那倒奇了!你怎麼知道的?」春雨大為困惑,「你說那個人是誰?」
「我們那位『小姐』,不能說她不聰明、不能幹;可是做事得看她的興緻。高興了什麼事都行;一不高興,天塌下來都不管。」
「是。」芹官很恭敬地答說;隨即站了起來,同時向棠官使個眼色。
春雨微笑不答;等另外擺了桌子,空著上首,何謹坐了東面,與芹官並排,小蓮坐了西面,與棠官接坐;她自己坐了主位。高高在上的朱實,與她遙遙相對,抬眼便是平視,正中下懷。
朱實少不得也要稍稍駐足,才合道理;等他一站住腳,碧文便即說道:「朱五爺,這是我們老太太跟前的秋月姊姊。」
「沒有什麼規矩,五七言不拘,今古人皆可;或者九九藏書念一句詩、念一句曲也行。不過,不準杜撰。」
「是不是,你自己都知道的。」

「不敢當,不敢當!」朱實歉然地,「你們辛苦了半天,我坐享其成,實在說不過去。」
「是不是在喝酒?」
於是她開口應聲:「我酒醒了;現在就想吃粥。」一面說,一面起身;最要緊的自己先摸一摸臉,看有沒有哭得露出相來。
「不說酒令重於軍令。請令官主持公道。」
偏她又多話,爭強好勝的小蓮不假思索地說:「我也念一句長恨歌。」
「太多了!只要你在他面前,他的眼珠總是跟著你的身子轉的。」
這個人現在出現了!小蓮心裏在想,其實,這個人的出現,並不是件壞事;倘或春雨能夠及早發現,「那道門」是註定了為她所進不去的,她就會覺得,由她來取代碧文,實在是最聰明的做法。只是,怎麼樣才能讓春雨解得此中消息?是不是應該有個人去提醒她;若說應該,這個人是誰?
就這一個字,頓教春雨心頭似小鹿亂撞;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地說:「你不會看錯了吧?」
小蓮此時很冷靜,看她的神情,聽她的這一聲問,便知春雨並不以為她的話是無根之談。因而反問她說:「莫非你自己一點都不覺得?」
春雨搖搖手,示意芹官已經睡下,別說這些話擾亂他的心思;接著輕聲說道:「你不是想吃粥嗎?自己去動手吧!」
「我做詩,向來頗費推敲;今天晚了,不能再多坐了。」說著,朱實已探手入懷,觸摸到備好的一個紅包,裡面包著二兩碎銀子;但此時覺得將那個紅包拿出來,對主人、對自己都是褻瀆,因而將手又伸了出來。
「我知道朱五爺喜歡另外一個人。」
「先生太客氣了。今天芹官請先生,我們老太太不放心,怕怠慢了先生,特為著我來看一看。不知道先生吃好了沒有?」
「誰說?有些話是你不能聽的。請吧、請吧!」
棠官不太明白,為什麼要一起喝,還要站起來?只是依樣行事。當然,不明白的還有春雨與小蓮。
「今日之會,至足樂也!不可無詩以紀。」
小蓮與何謹;春雨與芹官,面面相覷,不知如何作答?
「算了!」碧文答說:「你也拿我取笑。」
「太好了,太好了!多謝老太太還惦著。」
眼泡是略有些腫,但也顧不得了,反正只要自己裝得沒事就沒有人會問。隨即大大方方地走了出來。
「可是春雨姑娘不是我的學生。」朱實借酒蓋了臉,抬眼看著她說,「春雨姑娘一定也讀過書?」
芹官笑著走了;剛入卧室,聽見錦兒在問:「咦!小蓮呢?怎麼一直沒有見她的影子?」
「她的酒量淺,稍為喝幾杯就支持不住了。這會兒睡得正沉呢!」
數到第四人,正是碧文;小蓮便將一杯酒放在她面前;碧文笑道:「怎麼回事,一到就要喝酒。」
這一夜,春雨與小蓮都輾轉反側,不安於枕,縈繞在心頭的是同一件事,思慮的方向卻大相逕庭;心境自亦判然有別。小蓮彷彿從一片雲山霧沼中,發現有一炫目的光亮,指引著出路,方寸之中,充滿著興奮與憧憬。
「請先生做令官。」芹官說道:「酒令大如軍令,不準違了先生的規矩。」
「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也別老在心裏嘀咕。我服侍你睡吧!」
但小蓮到底為什麼哭,卻始終想不透。等錦兒、秋月辭去,春雨來探視時,他一把拉住她,低聲相告;自然也顯得很關切,希望能夠撫慰小蓮。
「念一句詩,裏面要有個花字;一個一個數過去,數到花字喝酒。」
有了三分酒意的朱實,大聲說道:「禮豈為吾輩而設?依我說,老管家、兩位姑娘都不妨坐下來,團團一桌,豈不熱鬧?」
這時又來了一盞燈籠;原來是錦兒聽說雙芝仙館笑語喧闐,十分熱鬧,估量著朱實已經走了,想找春雨來說說。不道中途相遇,少不得略作周旋;然後一起將朱實送出中門。
棠官把心靜了下來,想好了幾句,方又再念,剛道得「春城」二字;只聽芹官重重咳嗽一聲,同時拋過來一個眼色。棠官會意;急忙說道:「這不算!」他換了一句:「桃花潭水深千尺。」
「春風桃李是形容老師跟學生;春風桃李花開,不就是把學生教成功了嗎?」
「不知者不罪!」令官寬大為懷,「下不為例。」
「酒差不多了。」何謹到底年長持重,趁機說道:「請令官喝一杯收令酒吧!」
「情有可原。」何謹說道:「似乎可以免罰。」
「沒有。」
「吃了飯就不能喝酒嗎?」小蓮拉一拉她,「坐下再說。」
「那就來個容易一點的。」
「也好!」於是小蓮興沖沖地去熱了粥,又覓了幾樣粥菜,讓小丫頭端到自己屋子裡;然後來邀春雨一起消夜。
芹官大吃一驚;急急問道:「怎麼回事?錦兒、秋月都來了,談得好熱鬧;你怎麼不出來,在這兒淌眼淚?九九藏書是受了什麼委屈?」
不問還好,一問越使小蓮傷心。她是早就聽到了錦兒、秋月的聲音;很想起身來談談,卻又怕春雨心裏會想:裝醉不做事;聽說有人來了,倒會來趕熱鬧。因而不好意思起床;然後聽她們越談越熱鬧,心裏又悔又覺得委屈,不由得傷心落淚。此刻讓芹官說中了她的心事,剛收住的眼淚,忍不住又滾滾而下。
「違令!」芹官立即糾舉,「你不能教他念什麼!要他自己想。罰酒!」
「那裡談得到讀書?」春雨突然想到,「我們之中,就數碧文肚子里的墨水最多;也只有她才能伺候朱五爺。」
「你可不行!」芹官笑道:「你的身分跟她們不一樣。」
「有件事,到現在還只有錦兒、秋月知道;連碧文自己都還在鼓裡。如今我跟你說了,當然也要你幫著出出主意。」
「你呢?」小蓮問道:「要不要也來一點兒。」
「不是我另外有什麼看法;我是不明白,你們只替碧文打算,有沒有想過,朱五爺本人願意不願意?」
因此,她很快地轉移了大家的目標,催促著說:「何大叔該你接令。」
春雨什麼話都不說;只指著自己的茶杯說:「我剛沏了杯茶,還沒有喝呢;你要喝,你喝吧!」
想到這裏,不由得抬眼去看;朱實正舉杯相邀,眼線一接,倏然一驚,她從他眼中明明白白地看出來,是要跟她一起喝一杯酒。
「小蓮,」她神色懍然地,「這話你千萬擱在肚子里!千萬不能讓芹官知道。」
說著,轉身入內,捧出來一個木盒子,打開屜板,裏面是一套銀制工具,有刀、有鉗、有鉤、有剪;還有釘鎚與砧,小巧玲瓏,十分可愛。
「我送先生回去。」
「那要看用在什麼地方?」芹官答說:「『聞道閶門萼綠華』的華,可作花字用;『春寒賜浴華清池』的華,當然不算。」
「剛才我們跟秋月談的,也是這件事。芹官倒是服朱五爺,看來這位老師是請對了;不過教得好不好,還要看將來四老爺怎麼說?」春雨緊接著又表示了她的憂慮,「四老爺為人古板;只怕對朱五爺跟芹官彷彿叔侄兄弟似地,又親熱,又隨和,心裏不以為然。那一來,好事就多磨了!」
春雨剛要說話,芹官突然說道:「咱們那套吃蟹的傢伙呢?」
芹官從小在脂粉堆里打滾,幾乎摸透了這些女孩的性情;像此刻的小蓮,對她多說一個字都不必,只有依她的話,悄悄退去,才合她的心意。因而點點頭,還用手在自己嘴上按一按,表示不會說破;然後躡手躡腳地回到了原處。
「這樣吧,」芹官也好奇、好熱鬧,出了個折衷的主意,「你們再搬張桌子來,另坐一桌。這樣也不算太失禮。」
這句話說得春雨啞口無言,不能不相信。小蓮言之有據;「你是指什麼紅花、白花的那一句?」她不知不覺的問。
「不敢當,不敢當!真的很好。不信可以問碧文姑娘。」
「原來你是存心要我喝啊!」棠官頗為不快,「碧文不是提了頭:雲鬢花顏金步搖。你偏不念。」
「不錯!」秋月深深點頭:「就這樣,將來如果讓四老爺知道了,必不以為然;不過總還有話好說。」她停了一下又說:「偶爾玩這麼一回,也就頂到這兒為止了!不然會傳出去,說曹家沒上沒下;世家的規矩不知道那兒去了?這話可不大好聽。」
「這也不是什麼新聞。」春雨順口回答;話一說出來,深為懊悔,自覺太輕率了。
「你可真難伺候。」芹官笑道:「太難不好,容易又不好。你自己說吧,要怎麼樣才好?」
「什麼叫『飛花』?」小蓮低聲問棠官。
「好!」何謹脫口便贊,「我要賀一杯。」
到得席前,朱實要站起來;芹官把他硬按了下去。他便自己取壺斟滿了酒,一面遞了過去;一面說道:「借主人家的酒,聊且將意。」
「交給我!你去倒臉水來。」
「七個人正好!」棠官高興地說,「這一下就不會把花飛到自己身上了。小哥該你。」
「你們談你們的,我又礙不著你們。」
春雨為他卸衣濯足,一直等替他掖好被子,放下帳門,捻小了燈,方始離去;將小丫頭找了來,故意大聲交代,說小蓮酒醒了,怕會口渴;替她沏一壺消火的冰糖菊花茶,用棉套子熓著,半夜裡醒了好喝。
「沒有,在後面。」
「這該我接令。」朱實喝著酒說:「請何管家喝一杯。」接著便念了句杜詩:「一片花飛滅卻春。」
「沒有這個規矩。」何謹連連說道:「沒有這個道理。」
「那還用說?我有好主意,一定會告訴你。」
於是撤了下面那張桌子,仍是芹、棠兄弟陪著朱實吃面。春雨既要照料外面;又要在裡頭安排何謹、阿祥與爵祿果腹,小蓮是因為多喝了兩杯酒,神思睏倦,管自己去躺下了;幸好還有碧文,不過她總算也是客,春雨少不得客氣一番,說得口滑,話中免不了對小蓮微表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