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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怎麼啦?」小蓮大為關懷,也大感興趣,「她怎麼欺侮你?多早晚的事?」
「病倒沒有病,不過到天亮才睡著。」
那三多人小鬼大,接受了這個與本身利害亦有密切關係的委託,卻不知如何忠人之事?因為接近芹官的機會雖不難找;但要跟他說話,尤其是避開春雨私下說幾句話,幾乎是絕不可能的事。
「那麼!是誰伺候他洗臉、穿衣服、吃早飯的呢?」
春雨想了一會,點點頭說:「有點像。她沒事常常到太太那裡去的。太太是看四老爺的面子,跟她比較客氣;這就讓她有了挑撥是非的機會了。」
「老太太,」震二奶奶立即介面,「我有個法子,讓你老人家看了棲霞山紅透了的楓葉;可又不會受涼。你老人家看如何?」
「你先下去!自己好好去想一想;待會我再問你。」
「那麼是說誰呢?」
「那是在你剛起來的時候。老太太來叫,是以後的事。」春雨緊接著說,「你倒想,老太太來叫,不就是問昨晚上的事嗎?昨晚上那件事,你在高興頭上,又礙著老師的面子,我不便攔;不過事情到底做得不合規矩,回對得不好,老太太責備下來,誰都受不了。這麼要緊的事,讓她耽誤了。你說該打不該打?」
芹官一楞,旋即會意;捏著那張字條,先一看後房門,方打開來看,只見上端畫一張嘴,雙唇緊閉;下面歪歪扭扭寫著五個字:「請去看小蓮。」
小蓮不信,「是你沒有聽見,」她問,「還是真的沒有說什麼?」
「不要,不要,不要緊的。」小蓮緊接著問,「芹官回來過了?」
「我自然聽你的。不然,也不會來求你。」
等芹官悄悄回房,進門一看,大出意外;竟是春雨在燈下支頤獨坐。
這樣轉著念頭,不由得嘆口氣說:「唉!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我也別例外。秋月帶一個小丫頭就是了。」
「如果我不給你胭脂,不就沒事了嗎?」
「是誰?」春雨問說。
「嗯。」
三多放下磁壺,左手將茶捧了過去,右手將摺成小小的一個方勝的紙條,塞到芹官手中;同時向後房左呶嘴,隨即取了托盤,掉頭就走。
「探什麼?」芹官插嘴問說。
「放著碧文在那裡,你去問她。」
「說為了昨晚上的事,老太太很生氣,找震二奶奶要家法處置,震二奶奶是有意躲著不肯上去。她跟人說: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叫我怎麼處置?是能打還是罵?最多罰個半個的月例銀子,無傷大雅。不如讓老太太等得不耐煩了,把春雨她們叫了去罵一頓,不就沒事了?」
芹官便拉著她的手,到得床前說道:「你到里床去!今天就睡在這裏,好不好?」
「怎麼叫自己識相?」
「別鬧!」春雨問道:「肚子是不是發脹?」
「是啊,探什麼?因為她跟我說,有人在太太面前說我愛使小性子,利口傷人;我就問:是不是要攆我?她吞吞吐吐地,好半天才說清楚,老太太、太太也沒有說要攆我,只說過兩天再核計;事情剛開頭,錦兒都還不知道有這回事,那裡有什麼口氣好探?這不明明是她想攆我,裝神弄鬼罷了。」
春雨要遠避朱實,答一句:「不必了,我在這裏等。」
震二奶奶微笑不語,彷彿莫測高深似地;秋月便催著她說:「震二奶奶,你倒是開口啊!」
小蓮暗暗驚心,知道自己已遭遇了不易打破的困境了。
「普洱茶喝得太多之故。」
芹官一驚,「為什麼?」他說:「好端端地!這是幹嘛?」
春雨發覺自己的語氣過分了些,為澄清事實,便將馬夫人、震二奶奶的話,照樣說了一遍,幾乎不增不減,一字不差。
「小蓮,你太過分了,都是一塊長大的姐妹,何苦破臉?」
因為這句話,春雨跟小蓮兩人之中,只能去一個;春雨知道小蓮愛熱鬧,決定讓她跟了去。不道曹老太太還有話。
「莫非一點都看不出來?」
聽這一說,碧文才真的相信沒事了;不然不會有此游山之興。便點頭說:「我們一起去。」
「那麼,到底病了沒有呢?」
一個人左思右想,想出唯一可行的法子是,預先寫好一張紙條,塞給芹官。當然,這是一大冒險,讓春雨發覺了,抓到真贓實據,那就不用再在雙芝仙館待了。不過,她覺得這個險是值得冒的;芹官應該想得到,有事不說,而要悄悄送紙條給他,自然是不足為外人道的事。倘或神色之間再暗示一下,就更能使他警覺了。
「是你!」春雨既驚且怒,順手一掌,摑在三多臉上,「你叫什麼三多?你就是一多,要多不要臉,有多不要臉!我問你,你剛來的時候,有沒有人教過你規矩?」
「可是,」春雨立即質問:「你說,中門裡面,除了老太太叫以外,還有什麼要緊的事?」
但春雨卻並不睡下,坐在床沿上問道:「你剛才到那裡去了?」
「怎麼不點燈?」說完,三多轉身走了。
「不,不!我不是不信;我只是要問,春雨為了什麼打三多?」
「只好這樣了。」春雨問道:「你什麼時候到我那裡去?」
三多想了想說:「只要我自己小心,別讓她拿住短處;我就不怕她給我找麻煩。」
「叫你叫不醒。」新來不久的小丫頭三多說:「剛不久,老太太打發人來,要你去一趟;那時我就來叫過。」
「你這個話太武斷了!」芹官大不以為然,「且不說春雨不是那種人;只說這件事好了,她在太太面前說你不好,總有個緣故吧!就算是想攆你,可又為什麼要攆你呢?」
到得二更時分,春雨陪著芹官回來了;三多接過燈籠,吹滅了燭火,掛在壁上,接著進入堂屋,聽候使喚。
於是曹老太太又被逗笑了,「你呀!」她半真半假地,「再別在我面前逞能;你的算計我全知道。」
「那麼你那裡呢?」震二奶奶看著春雨問。
不會進來了!小蓮在心裏說;一顆心暫時得以放下,但卻有一種無可言喻的悵惘;同時亦頗不安,不知道春雨去找秋月是什麼事?會不會是談下午的那場衝突。
這一哭,便又不能見人了;心裏很亂,也不想見人,索性又放下帳門,躲在床上,一切都眼不見為凈了。
等不多久,就有了迴音,朱實的意思是,曹老太太決定那天去逛棲霞山,他先一日回家;第二天放芹棠兄弟的假。
壞了!春雨兩手扶著梳妝台,軟弱地坐了下來,心亂如麻,不知自己心裏是何滋味?多少天以來,自己步步小心,好不容易在曹老太太面前,留下了一個謹慎小心,一步不錯的印象;如今完了!尤其是將昨晚上那件事連在一起想,曹老太太不但會覺得她靠不住,還會在心裏痛恨她荒唐。
「是!」三多欣然答應,重又坐下。
「等等!房門還沒有關呢!」
三多不明白她的心情,覺得答非所問;因而又問一聲:「我是說,她會不會告訴管家嬤嬤,或者震二奶奶說我不懂規矩,要把我攆走?」
「我知道。」三多又說,「我想他回來一定要問的,小蓮怎麼不見?那時候我怎麼說?」
「這是什麼時候?」她驀地里坐起身子;滿心煩躁地問。
「錦兒遲早會知道;震二奶奶一定要跟她談的。」
「我不知道。」
「我不餓!」小蓮用另一隻手將她一拉,「你坐下來。」
這時芹官才發現她額上已經沁汗,便憐愛地攬住她的肩說:「辛苦了!睡下來息一息。」
「你好不曉事!」她卻又板著臉,裝得惱羞成怒地,「除了這個法子,那裡還有別的法子?」
「那就等震二奶奶跟她談過了以後再說。這會兒不必心急;不然,倒像是我要求她替我說好話似地。」小蓮接著又說:「九*九*藏*書反正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你不願意惹是非,莫非我倒願意?可是偏偏找上你來,有什麼法子?」
聽她的話,知道小蓮動了疑心,以為是她從中在搗鬼。春雨不免懊悔,也很不安。想要辯白,卻又怕話再說錯一句,應了俗語「越描越黑」這句話,誤會更深。
說完,匆匆漱洗,趕往萱榮堂,一路走,一路思量,為何睡到這麼晚才起身?這一層必得有個理由交代。
有這句話,春雨不能再多說什麼。回到雙芝仙館仔細想了一會,覺得自己的那句話沒有能說完,光聽半句,不無落井下石之嫌。為了避免小蓮誤會,應該說在前面,別等她來問。
一聽這個「攆」字,小蓮的怒氣又來了,「什麼攆不攆的!」她冷笑著說,「誰能攆誰?」
於是將日子定了下來,又定陪著一起去逛山的人,馬夫人、震二奶奶、芹官同行,自不待言;棠官是曹老太太自己交代的,也在名單之內。不過季姨娘卻向隅了。
「到太太那裡去了。」
「你那裡學來的這套工夫?」
「她怎麼會告訴我?」芹官狐疑滿腹,「怎麼會把我也牽涉在內?」
「告訴老太太,不把老太太氣出病來?我想不會。」
小蓮不作聲,默默地在想,秋月不會無緣無故來找她;此去是吉是凶,難以逆料。倘或竟是傳老太太的話要攆她,應該持何態度?是訟冤呢,還是求情?或者什麼都不說;走就走,顯得硬氣些。
這倒是非常實在懇切的話,芹官想了一下問:「你今兒早晨,揍了三多?」
於是她裁了一張寸許寬,三、四寸長的白紙條,用眉筆寫了一句話,本應寫個「密」字,只以筆畫記不真切,怕認錯了易招誤會,便畫了一張緊閉的嘴唇示意。
不止於此,還有什麼呢?自然是將她從雙芝仙館調走;春雨心想,難得天從人願,但不能落個嫌疑,便即說道:「小蓮很能幹——。」
「原來你早就醒了?」芹官故意這麼說:「還早,你再睡一會。」
「怎麼說是膽子太大?」
「我聽得她在哼,怕她病了,所以起床去看看她。」芹官覺得自己編造的這個理由,很說得過去,所以語調從容,像真有其事那樣。
「對了!除了她再沒有別人。」
「你——,」小蓮答道:「你就說我人不舒服,上床睡了。」
這話將捂著臉含著眼淚的三多,問得心驚肉跳。原來曹家下人的等級,分得極嚴;小丫頭不奉呼喚,到不了主人面前;就到了主人面前,不該她做的事,也不準胡亂插手;像這種貼身伺候主人的差使,更所不許。三多也不是不懂這些規矩,只是不知道規矩如此厲害;一時輕心,不道有如此嚴重的後果。
「自鳴鐘剛打過九點。」
「你們談了些什麼?」春雨接著又說:「你最好跟我說實話。瞞著、騙著,誤會越來越深,等到一發作,往往就不可收拾了。」
有事在心,睡不安枕,芹官天剛亮就醒了;他怕驚醒春雨,悄無聲息地下了床,還怕開房門有聲響,決定先臨一遍帖再說。
看來她不是私下偷用的;可是,春雨還有疑問:「既然已經好多天了,怎麼平常從沒有見你用過?」
見此光景,春雨格外加了幾分小心,一一請過了安,靜等發問。
「你錯了!」震二奶奶半真半假地說,「我要早來了,老太太的氣也消不了。」
「是!」春雨很恭敬地答應著;看她們的臉色皆已緩和,心裏一塊石頭落地,知道風波過去了。
「何以見得?」
「是小蓮姊姊給我的。」
「這你誤會了。春雨這麼告訴你,要你當點兒心,不能說她有惡意。」
「還教我不理她!」春雨哭著說,「都是你,讓她一抖出來,我還有臉做人?都是教你害的。」
靜靜想了一會,有了個主意;轉身去推後房的房門,幸喜未閂,一推而入,走到床前,揭開帳門,只見春雨雙眼灼灼地望著他。
「她說我什麼?」
「她可不知道其中有這麼要緊的關係。」
語氣中很容易聽得出來,芹官仍有衛護小蓮之意;春雨心裏更不舒服。她忍了又忍,才說了句:「要鬧大了,也沒法子;反正愛鬧事的不是我。」
因為已存著預備認錯的打算,心裏就比較平靜了,不過一進入萱榮堂,臉上的表情總不免不大自然;倒像做了甚什麼虧心事,見了人先就心虛了。
芹官點點頭,摩著肚子說:「今兒晚上吃得過飽了;熬一壺普洱茶來喝。」
「怎麼回事?春雨怎麼想起來要攆這個,要攆那個?」
「是我。」
春雨立即想到,只怕她又在疑心碧文了!口雖不言,暗中卻存了戒心;到得午後碧文來訪時,本想邀她到自己屋子裡去聊天的,也改在小蓮常在那裡盤桓的后軒閑坐了。
「我以為你總知道——。」
不多片刻,一燈熒然,由遠而近;小蓮怕她看到她臉上,尤其怕她看見紅腫的雙眼,便裝做畏光,舉手擋在眼睛上。
「哼!」春雨冷笑,「也不算什麼利口。就好比瘋子,拿把刀不分青紅皂白,亂砍一氣。我可不能像她一樣,真的鬧開來,我的臉皮讓她撕破了,還在其次;傷了你,教我跟老太太、太太怎麼交代?」
「怎麼半夜裡會想起來去看她?」
「不能辦,」馬夫人說,「你可也得來跟老太太說啊!」
「那裡,還是會說我不懂規矩。」三多惴惴然地問:「春雨會不會攆我?」
春雨從未有過這種負氣的樣子;芹官頗為不安,同時恍然大悟,春雨是在拈酸。接著便落入沉思中了,將平時對待小蓮的情形,一樣一樣地回想,是不是有何對小蓮過分親近的情形,落入春雨眼中;或是小蓮意圖親近,自己茫然不覺,而春雨卻在冷眼旁觀?
「你別理她——。」
「是。」
春雨傷心得幾乎要掉眼淚;尤其使她痛心的是,偏偏小蓮佔了頭籌,據三多說,她也不過剛起來,誰知道恰好就趕上了。這一點,怎麼樣也不能令人甘心。
「你說得不錯。不過,我倒要請問你,今兒早晨,她狠狠一巴掌將三多揍得哭了,那又是為什麼?」
「在這裏!」春雨從馬夫人身後閃了出來。
這樣轉著念頭,心情自然就輕鬆了;看春雨穿一件紫色寧綢短袖小棉襖,這時正舉起渾圓的雙臂,將紛披的長發收攏,在頭頂上盤一個髻。由於穿的是緊身襖,手舉頭低,身子扭著;以至於自腰而上,凹凹凸凸,曲折玲瓏,將芹官看得只是發楞。
屏息靜聽,一時並無聲息;不久,復又聽見芹官的腳步聲,然後是春雨在說:「我要去看秋月,順便送了你去。」
「你看秋月是怎麼個意思呢?」
「等他來了,我把你的事跟他說;讓他跟春雨說一句『別攆三多』,不就沒事了嗎?」

「讓蟲子螫了一口——。」
「春雨要攆三多,又打算要攆我。」小蓮的聲音很輕,但很清楚,她說:「我特為請你來說說明白。」
三多不敢再作聲;春雨也沒有工夫再多問,反正事情是很明白了,如何處置,回頭再作道理;此刻心已懸在萱榮堂那一面,覺得不能再耽誤了。
這一下將春雨惹惱了,「你還說她有理?好,我把她的話學給你聽!」接著,她將當時的情形說了一遍,由於過份激動,口齒不甚清楚;但要緊話只得一句,聽得芹官都色變了。
因此,她又多了一份盼望,心情越發苦悶;一直在想芹官跟春雨回來以後,會對她是怎樣的一種態度。
「說你愛使小性子,利口傷人。」春雨又說,「你倒跟錦兒探探口氣看。」
這時里裡外外,聲息全無,耳目所注,都在震二奶奶身上;因為只要震二奶奶跟曹老太太抬杠;或者九*九*藏*書曹老太太要跟震二奶奶打賭,必有些新鮮花樣出現,所以都興味盎然地等著看。
「我不知道。」碧文答說:「我一年到不了太太那裡兩次,怎麼會知道?」
「還有誰?季姨娘。」
「是。」三多深深點頭,「我一定把話說到。」
提到證人,話自不假;芹官往下追問:「她怎麼破口大罵?」
「幹什麼?」秋月問說。
芹官心想,照小蓮說來,都是春雨不對;春雨語氣中,卻又表示釁由他人而起,到底孰是孰非呢?
還是免不了要興問罪之師;芹官想了一下,閃避地問:「明天再談行不行?」
「老太太會說:大家都說你孝順,你的孝心那兒去了?若是有孝心,就該仰體親心,去仔細想想,這回必有緣故,想通了就該不理我這一段兒,趕緊拿錢給棲霞寺的和尚,備辦上等素席,邀客傳轎,陪我去逛棲霞山才是。如果你也捨不得花錢請客,盡可以躲在一邊兒不理,我的氣自然也就消了。怎麼反倒來惹我生氣?莫非你就不知道,只有你請客,才治得了我的被頭風嗎?」
「你到外面去看看,有沒有人?」
這卻是很可能的事;小蓮一時無法回答,心裏在替三多設想,要怎麼樣才能免去此厄?
「好吧!我等你。」說完,春雨回萱榮堂去覆命。
「真的沒有說什麼。她伺候芹官添衣服,讓我拿衣刷子;我就在他們旁邊。」
芹官正站在書架前面找書;三多便說一句:「普洱茶熬好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聽得芹官回來的聲音;小蓮的心立刻又懸了起來,深怕他問到,會走了來看她,那就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我來說她,讓她把脾氣改一改。」
「探什麼口氣?」小蓮問說:「要攆我?」
「這日子很難挑。」曹老太太說,「若非降了霜,楓葉不紅;要楓葉紅透了,天氣可又太涼了。」
三多猶未答話,春雨已搶著說道:「自然睡下了。她累了一天,你就別再叫她了。」
談不到幾句,小蓮走了來,一見就問:「碧文,你知道不知道,有人在太太面前嚼我的舌頭?」
「不是!喝得不多,而且剛小解過。」
「要趁熱喝才好。」三多取只杯子斟茶,將磁壺提得高高地,水聲洋洋,終於將芹官招引過來了。
這一揉揉出芹官的一股丹田之氣;這股氣不上沖而下貫;痒痒地卻又不癢在皮肉上而癢在心裏。於是,他也一探手,從她衣襟中伸進去摸索。
「你怎麼睡到半夜裡起來了?」
「你過來!」春雨將聲音放緩和了,「我不打你。」
可是,事已如此,徒悔何益?她強自克制著去想眼前該幹什麼?首先想到芹官,是什麼時候上的書房?
春雨心想,話倒不難回答,不過要跟小蓮的說法相符;因而先這樣答說:「莫非小蓮還沒有跟老太太回?」
「這可是不能瞎說的事!如果你連這個都不信,咱們就沒有好說的了。」
「小蓮呢?」她終於聽到有人在問:但卻不是春雨的聲音。
「我是不放心你的積滯,不知道消了沒有?」春雨一面起身,一面回答。
「醒了,還睡什麼?」
「怎麼啦?就為的昨晚上鬧酒那件事放不下心?」
「你不說我也知道,求菩薩保佑我少發兩回被頭風,是不是?」
「我知道。」震二奶奶說,「老太太例外,帶幾個都行。秋月自然要去的,另外呢?」
這樣一想,決定略略透露,「她不鬧,誰也不願意鬧事。」春雨緊接著又說:「只要她脾氣改一改,也沒有誰要攆她。」
「小蓮呢?」芹官問說。
此言入耳,恍如密布的濃雲中,露出一絲陽光;小蓮大有意會,默默地盤算著。
「春雨跟芹官說了些什麼?」
這到了圖窮而匕首見的時候了!芹官沉吟著,一直不知道該持何態度?
夜深人靜,霜空韻遠,即令是飲泣,聲音也會傳到別院;芹官著急地說:「別哭!別哭!驚動了人,怎麼得了?」
春雨一時不明所以,「什麼沒有事?」她愕然反問。
於是芹官起身,自己卸了夾褲與薄棉襖;看床上並頭疊好兩個被筒,便照慣例,佔了里床的被筒,讓著外面的給春雨,好讓她便於卧起。
春雨心頭一驚!連帶想到,小蓮如果聽見了,必以為她是在向芹官哭訴;自己豈不理上站不住,絕不能給她這麼一個印象,留下一個話柄。因此很快地將眼淚止住了。
「那就行了。」
「對了!我揍了她一巴掌。她膽子太大,亂作主張;我非這麼嚇她一嚇,她才會記住。」
「你不知道的事,可多著呢!」春雨住了手,取起芹官枕邊的一方手絹,去拭額角。
「她罵得出口.,我可不好意思學。反正,連你也在內!」
忽然,屋子裡有了腳步聲,只聽三多在叫:「小蓮姊姊,你睡著了不是?」
「那就一定會告訴震二奶奶。」芹官著實替小蓮耽心,「那一來,事情怕要鬧大了。」
「該睡了吧?」不知何時,春雨出現在他身邊問說。
「震二奶奶也是這麼說,不過老太太說還是要湊先生的便,來得妥當。勞駕你再走一趟吧!」
「正是!」春雨被提醒了,心頭一喜;順勢承認,「就為的這個。」接著又問:「老太太怎麼說?不會責備吧?」
「談談要什麼緊!」小蓮介面說道:「有人想攆我;我可不是那麼讓人欺侮的。好就好,不好我統統把它抖出來,倒看誰還有臉在這裏?」
「使得!」震二奶奶問道:「若是我贏了呢?」
「太太有所不知,就是不能來說;一說是駁老太太回,豈不是氣上加氣,越發非辦不可。真辦了呢,老太太回頭又懊悔,說是芹官面上的事,而況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沒規矩,告訴他們下回不可,也就是了。這一懊悔不打緊,我可又落了不是了。」
小蓮心中一動,不妨問問三多,便即答說:「沒有。」
「好多天了。」三多的聲音比較正常了,「不信,問小蓮姊姊。」
轉念到此,頓覺不安;但三多的意思是很明白的,要去看小蓮也得瞞著春雨,那就只好耐心等待,且找本書,只是視而不見,根本就不知道是本什麼書。
小蓮暗暗欣喜,居然能有一個人不怕跟春雨作對;因而用很有把握的聲音說:「你只要聽我的話,我包你無事。」
小蓮很仔細地聽完,略有些困惑地說:「事情不過才提了個頭,錦兒只怕還不知道,教我怎麼探她的口氣?」
小蓮也深悔一時魯莽,脹紅了臉說:「我也沒有說誰,我只是自己跟自己發脾氣。」
「是!」三多又說:「不過,我捨不得——。」
「擱在書桌上。」芹官頭也不抬地說。
春雨氣得手足冰冷,只說:「你看,你看!碧文,這麼不講理!」
春雨是已跟秋月商量好了辦法的,故意不告訴芹官。但看樣子,他怕震二奶奶對此事會有嚴厲處置;也許替小蓮耽心,一夜都睡不著覺,明天那裡來的精神念書?
「我也知道不打緊。」春雨介面說道:「不然,你還不大家都吵醒了,替她找葯?」
「喔,」芹官打斷她的話說:「你錯怪她了,是我不讓她叫你的。」
「沒有什麼不行的。」小蓮壓低了聲音說:「回頭等芹官回來了,如果他不到我這裏來,你得避開春雨,悄悄兒跟他說,我要他來一趟。」
「我那敢算計老太太?不過到了那天,我得在棲霞寺好好燒一炷香。」
說著便站起身來。芹官一把將她拉住,「你到那裡去?」他問。
這時小蓮又開口了:「其實,我也知道是誰恨我,在太太面前煽火。」
「但願如此。」小蓮緊接著說,「不過,我不管她怎麼樣;只請你答應,一定把三多留在雙芝仙館。這一點,你總https://read.99csw.com能作主吧?」
「自然照樣。」
「自己發脾氣,不該傷人。你這個脾氣最吃虧。」
「這也奇了!」碧文本覺小蓮進門就問那句話,過於突兀,微感不快;此時反感更深,脫口質問:「為什麼硬派我知道?莫非以為我說了什麼。」
「住嘴!」春雨喝道,「你還強辯,你別脂油蒙了心,以為瞎巴結可以巴結出什麼好處來!你也不去照照鏡子,問問你自己是什麼東西?我們倆就睡死了,也輪不到你去伺候主子。」她看到三多染得鮮紅的嘴唇,便又說道:「你過來!」
「人也不必多帶,只要夠使喚就行。」曹老太太又說:「如今不比當年了;人太多顯得招搖。」
春雨看馬夫人與震二奶奶都沒有話,才答一聲:「是!」接著又說,「我馬上就讓碧文去問。」
「這個道理還不明白?」曹老太太學著震二奶奶的話說:「莫非你就不知道,只有你請客,才治得了我的被頭風?」
結果朱實仍持原意,他說,游山要看天氣,如果他在家的那天,恰逢下雨,可又怎麼辦?
「這話倒也是!便宜了老何。不然,我要說他幾句,看他的老臉往那裡擱?」正說到這裏,外面在喊:「震二奶奶來了!」
以她的性情,很想採取最後的一種態度,但一到發狠要下決心時,就會想到芹官,自然而然地軟下來了。
這話有弦外之音,小蓮便即問道:「怎麼?你看她還欺侮了誰?」
三多見她不作聲,以為懶得再理她了,隨即站起來說:「沒有別的事,我可要去了。」
春雨不懂她這句話的意思,也沒有機會再問;進了曹老太太起坐的那間屋子一看,馬夫人也在,小蓮站在一邊,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
這回是震二奶奶領著頭笑。笑停了商量逛棲霞山的事;選到日子,大家都說越近越好,因為秋深寒重,山風甚烈,究于老年人不宜。
「你的手好涼。」芹官急急問說:「出了什麼事?」
曹老太太點點頭說:「也好。」
「那我就說明白一點兒,雙芝仙館若有是非,都是打你身上起的。」
「也不是這個意思——。」春雨覺得話很難說;有些自悔孟浪了。
「有這回事?」芹官大以為異。
「我這麼說說,並不是說你不能作主。至於我,我是不想再在雙芝仙館待了。」
「這日子也由不得我們挑。」曹老太太問說:「春雨呢?」
「我先得聽聽你是什麼法子?」曹老太太笑道:「你過幾天,叫人到棲霞山去摘幾片紅葉來,莫非也算我看過了?」
春雨想了一下,復又坐下來說:「好吧,你就說吧。」
這個理由很難找。不過有一點她是認識得很清楚的,如果沒有說得過去的理由,倒不如老實認錯;切忌花言巧語的矯飾。
「是這樣嗎?」曹老太太很注意地,「倘或如此,那還不光是這一趟不能帶她去逛山。」
「回來添了件衣服,馬上又走了;是到老太太那裡去吃飯。」
「我替你去拿葯。」
這個答覆,也是大出芹官意外的!他原以為她是發覺了他在小蓮那裡,特為在這裏坐守?守到了少不得要興問罪之師,難免又有麻煩;誰知竟不是這回事!
「喔,」小蓮睜大了眼問:「說我什麼?」
「好!從明天起,你照舊抹胭脂;春雨若問,就說我叫你抹的。」
碧文一楞,不知道她何以突然問這句話,不由得抬頭看了春雨一眼;這下,小蓮可真的動了疑心了。
「是!」馬夫人很委婉地說:「老太太要數落他幾句,他自然口服心服;不過,這件事傳到書房裡,先生的面子上不大好看。」
「早就消了!」秋月笑道,「老太太的氣不消;震二奶奶也不會來。」
一語未畢,哄堂大笑;震二奶奶卻繃著臉,毫無表情,直待笑聲略停,方又說了下去。
芹官大為驚詫,「原來她還破口大罵!」他隨口加了句:「真的嗎?」
「還是照平常的時刻。」三多答道:「那時你們都睡著,我要去叫,芹官不許,說讓她們多睡一會。」
芹官默然,心裏非常難過;自語似地說:「最不願惹是非的人;想不到竟是眾怨所集。」
她越是這麼說,三多越往後縮,用發抖的聲音告饒:「春雨姊姊,我錯了!下次再不敢!」
碧文卻沒有想到,小蓮的「統統抖出來」,也包括她在內;只當是專對春雨而發。她自己的氣倒是消了,卻有抱不平之意,覺得不能不說小蓮幾句。
看她的神色不算嚴重,芹官便照實回答:「去看小蓮了。」
「怪不得你一直在秋月屋子裡。」芹官越發關心,「秋月怎麼說?她會不會告訴老太太?」
「不但人不必多,而且要挑穩重得力的;好亂走亂說話,行動輕狂的,別跟了去。鳳英,好好分派一下子。」
「不是,不是!」春雨急忙排解,「小蓮不是說你。」
「真的?」三多追問著,「她連你都敢欺侮?」
震二奶奶卻有不為自己所搖的定力,依舊聲色不動地加了一句:「請太太評評,可不是我要早來了,老太太必是至今氣還不消?」
「也可以這麼說吧!」
「不用急!小蓮姊姊去了;那時她也剛起來。」
「她什麼時候給你的?」
「你過來!我看你的積滯,是不是消了。」
「三多也是這麼說。如今打你口裡說出來,足見得三多沒有錯。她錯在那兒呢?錯在你說她嘴唇上沒有血色,她回來把我給她的胭脂抹了一點兒。就為這個,春雨看她不順眼,揍過了還要攆她。總而言之一句話,芹官是她一個人的芹官!那就讓她一個人伺候你好了,我們何必在這兒討她的厭?」
「不要緊!」小蓮搶著說道:「我再給你。過一天索性連方子都傳授給你。」
這樣一面想,一面不斷地有芹官的影子,浮現在腦際;影子由淡而深,最後竟像刻在心版上了,而只是一個背影——在他匆匆將勸她、安慰她的話說完,掉頭就走,唯恐為人發現的那個背影。
「好!你坐這兒,我跟你說。」等三多在她身旁坐下,小蓮接著說:「你的事很好辦,有兩個法子,你自己挑一個,一是你跟春雨陪個不是,說你以後不敢了。」
「倒不是為三多抱不平;她是為三多求情,怕你攆她。」
芹官語塞,心想三多不知輕重;小蓮應該知道,自告奮勇,代春雨此行,說起來是太輕率了。
芹官將她的話體味了一會,方知她對這件事不會默爾而息,便很關切地問:「你打算怎麼辦呢?」
「老太太又要罰我了!既然如此,我可得先問一問,是怎麼個罰法?」震二奶奶故意一本正經地說:「如果罰得不重,乾脆我就認了吧,省得老太太還為怎麼安上我一個罪名淘神。」
「老太太來叫我——。」
「不如讓小蓮——。」
輕輕拉開窗帘,不道小蓮比他起得更早,親自在掃院子里的落葉;芹官心想,這不正是勸誡她的好時機?但隨即想到春雨,不免躊躇;萬一她發覺了,豈不更惹她生氣?
「喔,你看看去,如果能起來,讓她到萱榮堂來一趟;秋月有事找她。」
「不用問了!」震二奶奶搖搖手說:「老太太是看那一天朱先生回家,就那一天逛棲霞山,好帶著芹官一起去。其實用不著這麼麻煩;老太太定了那一天,跟朱先生說,放芹官一天假就是。」
「越是能幹,越覺得自己了不起。」馬夫人再一次打斷了她的話,「這件事今天不談吧!過兩天再核計。」
「老何不該在裏面起鬨。」曹老太太又說,「這件事若說該派誰的不是,第一個就得數老何,真得說他幾句。」
「你不會自己去問她!」
「沒有說什麼。」
「你怎麼問起這話?是小蓮替三多抱不平https://read•99csw•com,告訴你的?」
「當然!為什麼我不能作主?」
「是啊!脹得很。」
「這也罷了!不過傳出去不好聽。」
「照這樣說,倒是我害了你。」
「這不好!還是湊朱先生的便比較妥當。」
「這又是什麼道理?」曹老太太介面問道:「你倒說給我聽聽,讓太太評一評,說得沒有道理,可要罰。」
於是春雨復回後房。芹官自我克制著,忍了有半個時辰,估量春雨已經入夢,方悄悄起身,放輕足步去推小蓮房門。
「不如此刻就說,說開了沒事,一覺睡到天亮。」
接著,門帘掀處,震二奶奶一進來,便就笑著問道:「老太太的氣消了吧?」
說著,春雨下了床,走到門口,先探頭往外看一看,才輕關上,下了插鞘。
「反正,有我在,絕不會攆你,你放心好了。」
「這又是什麼道理?」
「稍等一等!我再問你一句話;小蓮還說了些什麼?」
「我回我自己的床。」春雨又說:「今晚上絕不能睡在這裏,不然,話沒有完,都別睡覺了!」
「不!」馬夫人不待春雨辭畢就搶著說:「這一陣子我聽好些人說,小蓮愛使小性子;而且一張利口,出言就傷人。」
「不會的,必是春雨嚇唬嚇唬她。」
「說來話長,回頭細細告訴你,此刻總算沒事。」
「好!那我就說個道理,請太太評一評,通不通?一早起來,說老太太為了昨兒芹官請老師,不分上下,坐在一桌上喝酒行令,要按家法處置。我可怎麼處置?不說老何是爺爺手裡的人,就老太太還得念他幾十年辛苦,格外賞個面子,我怎麼能跟他認真?即便是碧文,伺候書房有功;春雨、小蓮為請客也忙了好一陣子,偶爾越了規矩,也不能不寬恕她們一個頭一遭。而況,其中還礙著朱先生的面子。這件事直教不能辦!」
小蓮默然無語,淚水盈睫;春雨嘆口氣說:「唉!何苦?」她有許多話,又想追問,又想辯解,又想責備,又想規勸,但因對小蓮傷透了心,覺得什麼話都是多餘的,最後唯有付之一聲長嘆而已。
「春雨姊姊,春雨姊姊!」朦朧中她聽得有人在喊;同時發覺有人在推她的身子,睜開眼來,只覺光亮刺目,不由得大驚失色。
「對!也跟親口說差不離了。今兒早上,老太太派人來叫她,她還睡著;我就去了。老太太是問些昨兒晚上的情形,說到一半她來了;我看沒有我的事,悄悄兒先溜了回來。及至等她到家,神色倉皇地跟我說,最好到錦兒那裡探探口氣——。」
聽得話風如此,春雨正好將想停當的話說了出來,「老太太責備得是!我就是為這件事做錯了,一夜都睡不著。」她停了一下說:「當時我想攔住;話還沒有出口,芹官就說恭敬不如從命,照先生的意思辦。看他們老師、學生一團高興,想攔也攔不住;後來是何大叔出的主意,我們下人在下面另擺一桌陪先生。」
「你怎麼這時候才來?」秋月正好在廊上,迎上來低聲問道:「大家都在詫異;老太太還當你病了呢,要打發人去看你。」
「不見得。尤其是太太說我,那就總有人在太太面前嚼我的舌頭;我先疑心是季姨娘,她也說是。後來越想越不對;季姨娘倒是常去太太那兒獻殷勤,太太瞧四老爺的面子,對她客客氣氣地。可是,太太的見識,莫非就不如震二奶奶?震二奶奶是只要季姨娘一張嘴,就能看到她肚腸根;太太難道她說一句就信一句。太太不是沒有主見的人!」
這個背影有著太多的情思,她可以想像得到,他是抓住機會,背著春雨來見這一面,說這幾句話;雖然石火電光般一瞬,但守伺這個機會,可能已費了不少工夫。可憐!竟如此為春雨所挾制!她驀地里覺得心頭酸楚,眼眶發熱;但不知是為芹官,還是為她自己而哭。
「那你就起來吧!今兒好像有點冷,多穿衣服。」說完,他又回到前房,拔閂開門,走到堂屋裡。
「我得消消食。」芹官答說,「你別管我,你歸你去睡。」
三多心想,喝普洱茶消滯積,自然得有一會工夫才上床;看起來機會很好,於是找一塊普洱茶,在紫銅銚子里熬開了,傾入磁壺,取個托盤端著;經過後房窗下,從窗紙上發現春雨在換衣的影子,便加緊幾步,進了芹官的卧室。
「太太沒有明說,是老太太有這麼一種意思。我聽語氣不妙,回來告訴她,讓她到錦兒那裡探探口氣,如果錦兒還不知道,聽她這一說,也就知道了;到得震二奶奶提到這件事,就好替她疏解。」春雨有些激動了,「我是一番好意,誰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反而疑心我在搗鬼,當著碧文就破口大罵。你說,這不就像瘋了一樣嗎?」
「不,不!」小蓮一把將她拉住,「你坐著,你的事我來替你想法子。」
這一說大家又笑;震二奶奶卻跺一跺腳說:「糟了!又讓老太太捉住了我的漏洞。」
大家是早都想笑了;別著一口氣,等她說完,無不縱聲大笑。
「我自己說,我不在這兒待!省得他們攆我。」
「起來!我把床重新鋪一鋪。」
「什麼真憑實據,莫非她親口說了要攆你?」
「誰?」三多嘟起嘴說:「我!」
「這麼晚了?你們怎麼不叫醒我?」
「老太太讓你問一問先生,那天回去看師母?老太太好帶芹官去逛棲霞山。」
這下芹官才想起來,情形是不大對,一天沒有見小蓮的影子;春雨到了萱榮堂,又找秋月悄悄說了好一會工夫,看樣子彷彿出了什麼事了。
「是秋月教我的。」
「很晚了。一起來聽說老太太找,急急忙忙就趕了去。」三多記起一早受責之事,不由得就心向小蓮,略想一想問道:「小蓮姊姊,剛才你們在裏面好像在吵嘴;一定是她欺侮你。是不是?」
「但是,」小蓮介面說道,「一定要避開春雨。」
「你的意思是,春雨在太太面前說你不好?」
「噢!你就趕緊去抹上胭脂,好等著給人看。是不是?」
春雨不答,脫鞋上床;等芹官睡了下來,她便跪坐在里床,替芹官推拿。他哼哼唧唧,只覺得渾身又好過、又難受;不多一會,果然下氣一通,肚腹像是有一塊石板被移去了。
「東道算是你贏了;不過你贏了還是輸了。」
「喔,」碧文又問,「那麼你來有什麼事呢?」
「等開過飯我就去。」
「話倒是挺有道理的。你就這麼跟老太太去說吧。」
於是,她招招手將小蓮找來了,低聲說道:「你可得留點兒神,有人在太太面前說你!」
「我不懂你的話。」
這回小蓮聽出來了,是夏雲的聲音;等三多一進來,她已經起身,先就說道∶「我知道了!你替我打盆水來,洗了臉我就去看秋月。」她又問:「春雨呢?」
三多遲疑著,從鼻子發聲,將個「嗯」字拖得很長;顯然的,她是不願意這麼做。
「還睡著。」是三多在回答;她緊接著又說:「她人不大舒服。」
是小蓮的東西不假;那是她自己特為調製,不但色澤鮮艷,加的香料也不同。春雨就是發現了這一點,才要進一步探究。不過,這也不能證明三多不是在撒謊。
房門未閂,小蓮也沒有睡,等他一進去,便有一隻手來握他,引著他坐下。
「下回,」馬夫人接著曹老太太的話說:「可再不能這樣子沒規矩了。」
小蓮格外發楞,不明白何以有此沒頭沒腦的幾句話?想了一會,覺得身上發冷,便丟下掃帚,回到自己屋子裡,披上一件棉襖,捧著三多替她剛沏的熱茶,一面暖飲,一面靜下心來細想。
「春雨送了他去的?」
「有一點點發燒。不打緊!」
聽這一說;春雨越https://read.99csw.com發驚出一身冷汗;「什麼時候來叫的?既然老太太來叫,你們怎麼樣也要把我弄醒!」她越說越著急,匆匆忙忙掀被下床,一迭連聲地說:「快替我打盆洗臉水來。」
「你知道不知道,朱先生一個月當中,那幾天回家?」
小蓮自然要追問:「不是這個意思,是什麼意思呢?」
但是,她也有委屈;結結巴巴地申辯:「我是因為芹官那麼說,也是想讓兩位姊姊多睡一會——。」
「唉!」芹官又重重嘆口氣,「她就吃虧在『利口傷人』這四個字上頭。」
三多放下了燈,去到床前問道:「小蓮姊姊,你怎麼不起來吃飯。」
春雨便撳了兩下,點點頭說:「你睡下來,我好好替你揉一揉;下氣一通就不脹了。」
聽得這一問,三多面色如死,知道無意中闖了大禍;但不能不硬著頭皮回答:「是芹官問我,你嘴上怎麼一點血色都沒有?是不是有病?我就想起小蓮姊姊給我的胭脂——。」她無法再說得下去。
「她是真的要攆我。」小蓮緊接著說,「你別以為我冤枉她,或者是瞎疑心;我有真憑實據。」
春雨平時不比小蓮那樣,動輒叱斥;三多信了她的話,居然到了她面前,春雨湊過臉去,使勁嗅了兩下,勃然變色了。
「這也不是責備的事。」
三多在床沿上坐下,側著臉來看,訝然問道:「臉上怎麼了,又青又紫的?」
「不會不會!不會有那個『萬一』。」
這多少出乎小蓮的意外,因而說法也就不一樣了,「你如果不甘心給她賠不是,以後不斷會有小麻煩。」她說:「你得仔細想一想,頂得住頂不住?」
「那是我不許她叫你們,好讓你們多睡一會兒。」
三多倒又開口了:「如果真的要攆我,倒不如我自己識相。」
話中漸漸可以捫得出稜角了,芹官不敢大意,沉著地不作聲。
「我不說過了,第一、是嚇嚇她的;第二、如果要攆她,我先得跟你商量。」
碧文也覺得好沒意思,站起身來說:「快放學了,我該走了。」
「自然是春雨。」馬夫人介面便說。
「我告訴你吧,第一、老太太派人來找她,她怪三多沒有叫醒她;第二、今兒你起床,我跟她都還睡著,是三多伺候的——」
「我問你,你嘴唇上塗的胭脂,是那裡來的?」
「也不是什麼告狀,她是訴訴委屈。」芹官很吃力地說:「聽說太太要攆她。有這回事沒有?」
芹官卻須掌握春雨起床著衣這寶貴的片刻;疾趨向前,招招手等小蓮走近了,低聲說道:「看我的分上,你把脾氣改一改。『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你只記住這兩句話,我包你沒事。」說完,隨即又轉身由堂屋回到自己卧房。
「包裹歸堆一句話,看我們不順眼而已。我無所謂;三多要請你替她作主,別攆她。」
「哼!你的書都讀到那裡去了?」
「真是!」馬夫人說,「你再精明,莫想強得過老太太去。」
「對了!」大家都附和著說,「這個法子不算。」
「我以為你病了呢!」曹老太太說,「今天早晨,秋月才告訴我,你們那裡昨晚上好熱鬧。是怎麼起的頭呢?」
於是,春雨興沖沖地來到了迎紫軒;老遠碧文就迎了上來,神色略有些張皇,「沒事吧?」她問。
「小蓮姊姊,」三多困惑地,「我不懂你的話。」
「我得自己佔個地步。」春雨冷冷地答說:「我把前後經過,統統告訴秋月了。」
「把鄒姨娘也找上,留季姨娘看家。」震二奶奶又說,「不過碧文不能不帶。伺候書房,辛苦有分;到那兒玩,就沒有她的分,似乎說不過去。」
但她不能暫時將自己變成聾子,或者拋開一切,聽而不聞。芹官上學,春雨叮嚀,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如目見;等芹官出了門,春雨指揮小丫頭收拾屋子,料理一切瑣務,有條不紊,就像天天做慣了的,根本就察覺不出,少了個小蓮有什麼不便。同時,她也不問一聲;小蓮呢?怎麼不見她的人影。彷彿雙芝仙館壓根兒就沒有這麼一個人!
「好了!沒話說了。」秋月推一推曹老太太說:「老太太挑日子,約陪客吧!」
「那好!既然是嚇嚇她的,就不用再提了。睡吧!」
等他走近了,她面對面地伸手去摸他的小腹,仍是硬鼓鼓,便使勁替他揉了幾下。
「啊!對了!秋月常替老太太推拿的。不過,我倒不知道你也會。」
「再稍微坐一會,我還有幾句話問你。」
「倒沒有聽說。」春雨請示,「是不是讓碧文去問一問。」
春雨這才知道,原來震二奶奶不懷好意;想想她當面哄得曹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的情形,不由得脫口說了句:「真是笑面老虎!」
「就是今兒早晨,她起來以後。你不是給了我一盒子胭脂嗎?就是在那上頭招了她的忌——。」三多將這天上午受春雨所責的經過,添枝加葉,有誇張、有隱藏地說了一遍。
小蓮沒有想到他起得這麼早,心頭頓時湧起好些話,但不知說那句話;因而只停了掃帚,望著芹官發楞。
「求菩薩保佑老太太——。」震二奶奶搖搖頭:「不說了,說了就不靈了。」
「也不是什麼放心不放心的事,我也不過表表心跡,說說理;萬一我在這裏待不住了,你別怨我一點不講情分。」
「這也何用張皇?如果我要攆三多,少不得先要跟你商量?那總不是今晚上的事,何妨留到明天再說。」
「說是朱先生喜歡那麼辦;你們就依了他了。人家是性情隨和,有那麼一句話,也盡夠抬舉你們了;你們可不能不懂規矩!」
這是防著話會泄漏,三多也是心思極靈的人,出去很仔細地查看過;等她再回進來時,小蓮已經起床,坐在暗處。「沒有人。」
「太太倒想,老太太自覺做錯了一件事,除了怪自己,還該怪誰?怪我。老太太會把我叫了來說:我是想逛棲霞山又捨不得花錢,心裏不痛快,所以一早起來發『被頭風』——。」
「誰也不說!好了!」春雨揮一揮手,「甭談這段兒了。」
春雨點點頭,送她出門;兩人都是看也不看小蓮,倒像根本沒有她這個人似地。到此時,小蓮才是痛悔莫及;轉身飛奔回房,倒在床上,淚如泉下。心裏七上八下,不知何以自處;自己恨極了自己,將頰上的肉擰得又青又紫,還是不能解恨。
越是這樣,越惹春雨生疑;她問:「是狠狠告了我一狀?」
「哼!」小蓮冷笑,「我倒要看她挑撥得了誰?不過,有一點我倒不明白,她又那有那麼多謠言能造;總還有人在她面前說我什麼吧?」
這一想,自然首先想到宵來隱隱聽見的,春雨的哭聲;再想芹官剛才說的那幾句話,不由得在心頭浮起一個想法:必是春雨不肯善罷干休;芹官替她說了許多好話,勉強將春雨勸得聽了。不過,春雨一定提了條件,就是要她改一改脾氣。
這句話一樣也是說得小蓮無話可答。同時她也很明白,如果吵得芹官不能安心讀書,有理都會變成沒理。
小蓮覺得春雨的態度有點兒莫測高深;沉吟了一會,想起早晨的事,隨即問說:「她什麼時候起來的?」
「這也是隨便談起來的。」芹官故意把話頭從小蓮身上扯開:「你不會攆三多吧?」
「好吧!你跟她說好了。我看,她只聽你的話。」說完,春雨起身就走,一直回到後房,而且將門也關上了。
三多的這段經過,倒將芹官說得無話可答;沉吟了好一會才說:「只怕你也言過其實。到底不是什麼解不開的冤讎;你就看我面上,忍耐一點兒。」
「老太太這兩天念叨著棲霞山的紅葉呢!」秋月代為出主意,「震二奶奶若是輸了東道,就請逛棲霞山,看紅葉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