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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爵祿。」
這「裏面」是指雙芝仙館;阿祥答說:「沒有。」
秋月年長穩重,經得事多;多少也看出小蓮的本心,不過,她卻不會跟她賭氣,你想難我,我偏不讓你難倒!她是另有考慮之處,覺得既然留不住她了,倒不如早走為妙。
「好!該當我歇著的日子,我一定去看你。」說著,三多動手去幫忙。
「多謝你關顧。」碧文起身說道:「我可得趕緊回去,快放學了。」
馬夫人不作聲,震二奶奶亦覺得為難。照俗例,類此心愿,可由晚輩代完,但馬夫人是「天主教」,例不拜佛;震二奶奶這一陣雜務紛繁,不知那一日才抽得出工夫,所以亦無以為答。
於是他想到了三多;也知道春雨對三多一定多所防範,所以必得考慮周詳,覓個為春雨所意料不到的機會,找三多來問,才是為自己避免麻煩,也保護了三多的做法。
「凡事總有個緣故吧?又不是瘋子,為什麼非走不可。」
「誰知道呢?她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寧折不彎,必是跟秋月不知怎麼在言語上碰僵了;下不得台,才落得這麼一個結果。」
「我得事先跟三多說好,到了那天,我找三多的表哥到宅門上來說,三多的媽得了痰症,接她回去。她家不遠處有座法藏庵;想法子在那裡跟她見面好了。」
到了迎紫軒,找阿祥不見人影;卻為碧文發現了,叫住她問:「三多,你來幹什麼?」
這一下倒是提醒了芹官,由於朱實回家的日子,要看居停做棲霞山之游是在那一天?此游如果作罷,應該早早告知,讓人家好另作打算。因此這天在萱榮堂侍膳時,便提了起來。
聽曹老太太的口氣,是同意芹官代為完願;震二奶奶便說:「就這樣吧;請老太太定個日子,我好預備。」
「你要想想,你自己說錯了沒有?幾十年老根兒人家,三代人住在一起,那一座院子里都有點兒不能傳出去的話;照你說:好就好,不好你就全都抖了出來。這不簡直就要造反了嗎?」
「不錯,小蓮要走了,馬上就走。這會兒沒工夫說,回頭我細細告訴你。」
「我要買絲線;等著要用。勞你駕到錦記去一趟。」
原來秋月為春雨著想,要找個人替補小蓮;但震二奶奶已立下規矩,各房下人,准減不準加,只有曹老太太是例外。她就是想利用這個特例,使一條移花接木之計。
「我舅舅在這裏。」
「這個差使可不容易辦。得好好兒琢磨、琢磨。」
「你錯了怎麼樣呢?改過?」
這樣想著,不由得轉臉去看春雨——這一看看壞了;「拿著手巾不擦臉,看我幹什麼?」她這樣在心裏一生疑問;隨即就想到了三多。
「胡說!」曹老太太呵道:「那天吃肉,怎麼去燒香?也不怕罪過。」
雖已認輸,心猶未甘;小蓮故意給秋月出個難題,「即然你肯成全我,就請你好人做到底。」她說,「今天就放我走。」
「有時候一清早在大廚房遇得到。」
秋月頗為動容,深深看了她一眼問:「那麼,什麼是你辦得到的呢?」
「她走的時候怎麼樣?」碧文問道:「哭了沒有?」
「她就是這個脾氣吃虧。」碧文又說:「不過人是能幹的。她這一走,春雨可要累著一點兒了。」
「可以這麼說。」
「是啊!」芹官愈感困惑,站起身來走了兩步,突然回身說道:「你昨晚上跟秋月是怎麼商量的?」
「是。」
「老太太放心,我早就告訴朱媽了;回頭再交代一遍好了。」
「我也奇怪。不過,有一點是很明白,她不說要走,秋月絕不會攆她走;秋月也沒有這個權柄。她不說今天非走不可,秋月也不會去找震二奶奶。」
「還有件事。初一那天,從早飯起,讓芹官到這裏來吃;晚上睡在我外房。」
「也不遠!你到後街上問一聲,織造衙門木工房的邵司務,都知道。」
三多大驚,「這,這——,」她結結巴巴地問:「是怎麼回事?」
「沒有!小蓮的脾氣你知道的,有眼淚也不會當著人掉。」
當下聲色不動,等三多走了,她在靠門的一張方凳上坐了下來,幽幽地嘆口氣:「家和萬事興;成天無緣無故尋事,我就知道遲早要出漏子!」
小蓮正在將自己的脾氣壓下去,一聽這話壓不住了,揚著臉愕然相問:「還有什麼?」
「我不信。像剛才說跟春雨要銀子那樣——。」
這番話將芹官說得倒抽一口冷氣;心裏在想,這件事只怕難以挽回了。就算小蓮肯回來,震二奶奶也願意「高抬貴手」,但勢必又歸結到秋月當初所勸小蓮的話,要她從此改過。小蓮又豈能回過頭來低頭?
「是!」震二奶奶垂著眼,很鄭重地答應著。
「喔,」芹官在自己額上拍了一巴掌,「我倒忘了,燒香應該齋戒。」
「真九_九_藏_書是!」震二奶奶是故意那樣一問;此時便又作了個啞然失笑的表情,「心思再沒有比老太太細的;也再沒有比老太太快的,我就沒有想到補請老師,還順帶犒勞芹官。」
「是!」阿祥又問,「如果春雨問起來呢?怎麼少了一個表?」
芹官又沉吟了好一會,老實道破心事,「我想私下找三多來問她幾句話;可是這件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尤其是春雨。」他問:「你看該怎麼辦?」
「喔,你儘管使喚他。你也不必送,我自己會走回去。」
那知一見了面,不容她有開口的機會,「老師要看我寫的字。」他對春雨說,「你把我這半個月臨的帖,檢齊了交爵祿帶去。」
碧文將秋月的話,多想一想,陡覺雙肩沉重;如果處置不善,讓芹官知道了這回事,一場大鬧,責任全在自己肩上。好在只要應付到放了學,責任便可解除,事情也還不難。
「怎麼回事,你先跟我說一說。」
見此光景,阿祥漸生挾制之心,先作聲明:「說歸說;行不行另作商量。若是我說了,就非這麼辦不可,我可不敢說。」
這一來,只要守住門口,便不愁會有人跟芹官去通什麼消息。到得飯後,秋月打發一個小丫頭來將她喚了去;悄悄告訴她說:「小蓮已經走了。」
芹官無奈,點點頭說:「好吧!」
「初一照例該請老師。」震二奶奶問道:「何不初二應酬,初三燒香。」
「事情怎麼會犯?三多不會說出去;其餘的人嘴都塞住了;只要我不說,誰也不知道。」
「要怎麼才辦得成?」
「說是要回家了。」
這個念頭一直到午後才轉定;而且決定不等芹官來問,先就告訴他。
三多知道,如果鬼鬼祟祟地說不出一個緣故來,必為碧文所呵,而且一定會有所防備;要說理由,也實在無從說起。情急之下,反而觸動靈機,索性實說,或者她倒會傳話給芹官。
聽得這三個字,芹官顏色大變;接著便哭了出來,「到底把她攆走了!」他重重頓足,「你為什麼容她不下?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啊!為什麼容她不下?」
「不是不願;是——,」小蓮很吃力地說:「是辦不到。我是心裏的話,要我向春雨說一句:我錯了!從此有個把柄在人家手裡,再也抬不起頭來;那還不如去死。」
「那,我這會去問他。」
秋月勃然變色!小蓮也發覺自己的話說出口來,方知太重。心裏不免失悔,但已晚了!
「大概不會去了。這一向老太太有點兒咳嗽,不能吹風;往後天氣更冷,越發不宜。」
原來小蓮的父親是杭州織造衙門的機戶;她的舅舅叫邵二順,是江寧織造衙門的木匠,小蓮是因為受不了繼母的冷淡,為邵二順接了來住,由於偶然的機緣,成了曹家的下人,既不是所謂「家生女兒」;也沒有寫過賣入曹家為婢,因而可以求去。但曹家待下人一向寬厚,那怕灶下婢,也不能隨總管一句話,便可進退;像遣走小蓮這樣的人,更須先取得曹老太太,或者馬夫人的允許,連震二奶奶都無權作主。這樣,就絕不是一天半天定奪的事,所以她以此來難秋月。
「她來過?」芹官迫不及待地抓住這條線索,「你聽誰說的?」
床當然是空的,帳子已卸,褥子卷了起來,放在棕棚中央,看上去別有一股凄涼意味。
於是一面走,一面想;回到迎紫軒,首先就找到阿祥問道:「你到裏面去過沒有?」
「這是你們的孝心;其實,我又何嘗不知道,咳嗽不宜於吹風?不過,從那天定了逛山,我就許了願,到棲霞寺去燒香;心動神知,這個願不能不了。」
曹老太太想了一下問:「佟副都統家吃肉是那一天?」
「第一、三多的表哥,不肯白跑腿;第二、跟著去的人,不止我一個,都得想法子塞塞他們的嘴。」
這要等待;不知等到什麼時候?所以還要耐心。不過有一個人是隨時可以找來問的:阿祥。
「怎麼?」三多走來,奇怪地問:「小蓮姊姊,你這是幹什麼?」
「是!」三多停了一下說:「小蓮姊姊,我總得幫你做點什麼事才好;不然,我心裏過不去。」
她將他的心理摸透了,但也只限於此一刻;事後思量,芹官覺得要讓小蓮回來,亦非全無指望之事,不過對於小蓮,自己應該有兩項把握,一項是確知她出去以後,不會將應該保守的秘密泄漏出去;再一項是她自己願意回來,而且願意接受秋月的勸告。
「我那裡知道?等你上了學,我到太太那裡,那時候小蓮還沒有起來;太太一直留著我說話,到將近中午,小丫頭來說:小蓮要走了!等我趕回來一看,」春雨指著床說:「就是你現在看見的這樣子。」
流淚眼看流淚眼,芹官的心軟了一https://read.99csw.com下,憤恨立即逸去了大半,揩一揩眼淚問:「她到底怎麼走的呢?」
看芹官已有怒意,阿祥覺得裝腔作勢得夠了,當下指著芹官身上的荷包說:「這裏面的玩意,隨便給一樣就夠了。」
「怎麼回事?」芹官不耐地催促,「要說快說,作出這個樣兒來幹什麼?」
「老太太真是能替人打算。」馬夫人由衷地頌讚。
「嘚!」阿祥很堅決地,「剛才的話,就算我沒說。」
「法子好不好,能行不能行,得由我來拿主意。」他故意板著臉說:「你只說你的好了。」
「別莽撞!」小蓮叮囑:「要裝得沒事人兒似的。」
「應該是應該;可惜我辦不到。」
好久,她才問出口來:「你不想在雙芝仙館待,想到那裡?」
「誰告訴你的?小蓮自己?」
「說小蓮要回家了。」她拉住秋月,低聲問說。
「這個表是老太太給的,不行。」芹官答說,「我還有幾個表,回去找一找。」
「我看改日子吧!」馬夫人用徵詢的語氣,看著曹老太太說,「咳嗽剛好一點兒。」
到得第二天中午,師徒飯罷,各人徜徉自適之時,阿祥將芹官引到僻處;卻又欲言不語,顯得非常為難似地。
「啊,我一時沒有想到。」芹官赧然而笑;停一下又問:「你說,該怎麼辦呢?」
這一來就再也不必談誰攆誰了。芹官拋開過去,只想未來,「她走的時候,說了什麼沒有?」他問。
「你不是昨天自己瞧見的嗎?跟春雨吵嘴不要緊,不知輕重,胡說八道,會闖大禍;春雨昨天來跟我商量,我說等我來好好勸她一勸,能改過也就罷了。那知她鬧著要走,又說就在今天一定要走。看這樣子,她是預備大鬧一場,如她自己所說的,不管什麼,統統把它抖了出來。」秋月停一停,息口氣又說:「我從來沒有敢大包大攬,仗著老太太撐腰,擅自作一回主;這一回可要破例了。跟震二奶奶一說,她也覺得就此讓小蓮走了,反倒乾淨。當時把她舅舅找了來,賞了五十兩銀子,把小蓮領走了。」說完,長長地舒了口氣,是如釋重負的神情。
於是,她大大方方地說:「我來找春雨姊姊;小蓮姊姊要走了。」
「吁!」秋月舒了口氣,「幸虧咱們在這兒遇見。你趕快回書房,務必拿這個消息瞞住芹官;不然准有一場大鬧。」
「齋戒倒也不必。就前一天吃素好了。」
看他的神氣,春雨已提高了警覺;聽「商量」二字,便知他起了疑心,當即正色答說:「不是什麼『商量』!莫非我還跟秋月商量好了攆她?我只是跟秋月訴訴苦,說小蓮這樣子下去,萬一說了什麼不能說的話,鬧出風波來,我受委屈是其次;芹官說不定又會挨打,也在其次;最怕四老爺跟老太太又生意見。老太太這兩年筋骨也不如往年,萬一氣惱成病,怎麼得了?秋月就說:等我來勸她。就是這麼一回事,那裡有什麼商量不商量?」
「我知道!我懂。」
「交給她舅舅邵二順領走了。」春雨緊接著說,「她也不知道怎麼想來的,跟秋月說,非走不可,而且馬上就得走。秋月再三勸她,她就像吃了秤鉈似地,鐵了心了。秋月沒法子,跟震二奶奶去商量,說留得住她的人,留不住她的心,讓她走了吧。叫了她舅舅來,賞了五十兩銀子,把她領走了。」
「那就不是改日子,改年分了。」曹老太太眼望著震二奶奶,帶些皮裏陽秋的笑容。
芹官驀地里會意,小蓮待三多不壞;昨天的那場風波也是從三多身上引起來的,到底是小蓮自己求去,還是讓秋月、春雨攆走的,問三多一定能知真相?如果是小蓮自己堅決求去,又為的是什麼?想來三多總也知道。
「怎麼會有這種事?」碧文大感困惑。
芹官不想他竟趁機卸責,自然不容他如此;而且,由於他這種盤馬彎弓的姿態,越惹得他心裏痒痒地,要先聞為快。
「是!」小蓮輕輕答一句:「我錯了。」
「那麼到底到那裡去了呢?」
「我要是說了,包不住挨頓大板子,攆了出去。若是不說,除了我的這個招數,再也沒有什麼好法子。為此,拿不定主意。」
「她那會在這裏?你怎麼會想到上這兒來找?」碧文的話剛完,立即想到,她是自己為自己提醒了,三多怎麼會到這裏來找春雨?莫非是託詞;要找的不是春雨,而是芹官。
「到底為了什麼呢?」碧文問道:「是跟春雨吵嘴?」
「我問你,」芹官突然想到,先問一問清楚,「你是說小蓮不在這裏了這件事,根本就不讓老太太知道?」
「怎麼了?」芹官大感困惑,不知他何以有此翻然變計的態度。
「我看,」好久未曾開口的馬夫人說,「初一都吃素齋吧!」
這樣回答,在小蓮https://read.99csw.com略有意外之感;她心裏仍舊認為是可以將秋月難倒的。回到雙芝仙館,一面收拾自己的衣物,一面等候消息。
「盡說得過去了,只看你的意思。」

「可以。」芹官問道:「什麼時候給我回話?」
「知道你是氣話,所以春雨跟我商量,只勸勸你,不必把你的話往上頭去回。」
「是不是?我猜的不錯吧?」震二奶奶向秋月說,「這會兒,老太太心裏有句話沒有說出來:你別以為你佔了便宜;明年逛棲霞山的東道,跑不了還是你的。憑良心說,我可決沒有賴這個東道的意思;老太太這幾天不宜冒寒吹風,誰都知道。不過,太太能勸,我可不能勸;一勸就犯嫌疑。秋月,你說,我是不是這麼跟你說來的?」
「還有呢?」
「那麼,小蓮若是悔過了,願意回來,仍舊可以回來?」
秋月點點頭說:「這也是應該的不是?」
話雖如此,碧文還是不放心,找到爵祿,托他送芹官到中門;心裏在想:「芹官這一回去,發現小蓮走了,不知道會怎麼樣?」
等春雨跟了進來;三多已絞了個熱手巾捲來,拿一個遞給春雨;將另一個抖開來,遞給芹官。等他轉頭時,她深深看了他一眼,很快地將頭低了下去。
於是,她點點頭:「好!你先回去收拾東西。我來想法子。」
「十二月初三。」
「怎麼會沒有人?」
「我走!我躲開春雨。」
「喔,是新手?」曹老太太說:「你叫朱媽把咱們家吃齋的規矩告訴她。」
那番話既像洒脫,又像不甘;但有一點是真實不虛的,小蓮確是要走了!三多一半是依戀難捨,一半是兔死狐悲,不由得就息率、息率地,在鼻子里出聲了。
「還有一層,」春雨不容他將話說出口,搶著說道:「譬如有人去求一求震二奶奶,卻不過情面,說是好吧,讓她回來吧!可是小蓮呢,以她的脾氣肯回來嗎?如果不肯回來,震二奶奶的臉面往那裡擱?人背後說一句:震二奶奶神氣什麼?她求人家回來,人家還懶得理她呢!你倒想,以後她這個家怎麼當?求她讓小蓮回來的人,不就害苦了她了嗎?」
「好!我馬上就去。」
「這可奇怪了!秋月是從不肯拿言語傷人的。」
春雨又委屈,又著急;想答她一句:沒有人容她不下;她自己要走的——事實上也是如此;秋月原意是勸一勸她,不想把話說僵了,逼得秋月非即時處置不可。這話是有見證的;芹官的誤會,即不能完全消失,卻不致誤解只有她一個人跟小蓮作對。但這樣一說,即時牽涉到秋月,萬萬不可。因此,她緊咬嘴唇,硬將眼眶中的兩滴淚水忍住了。
「喔,還有件事。」阿祥又問:「朱五爺問爵祿,老太太逛棲霞山定了日子沒有?爵祿問我,我可沒有法子告訴他。」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願給春雨陪個不是?」
「只有錦記的絲線不掉色,而且原來用的是錦記的絲線,必得仍舊是錦記,顏色才能一樣。好兄弟,你辛苦一趟,現在就去!」說著,去拿錢給阿祥;當然,另外還給了吃午飯的錢。
秋月深深點頭,「我也是這麼想,你在雙芝仙館待過了,自然那裡都不想再待。再說在雙芝仙館還待不住,那裡還有你再能待的地方?這件事,我能作三分主;你先回去,我總替你辦成就是。」
「怎麼樣會挨頓大板子,攆了出去?」芹官又說,「除非你帶我做不該做的事。若是那樣,我也不肯依你的。」
碧文卻是著實講情分的人,對季姨娘只是可憐,覺得應該多幫助她些;另外對棠官,卻如自己胞弟一般,心裏很舍不下。只是這些話說出來怕人笑她太傻,所以必須另找一個理由。
這是小蓮早就想好了的;破釜沉舟的局面已經出現,不容她再瞻顧,所以毫不遲疑地答說:「那裡都不想,只想求老太太放我回家。」
「那就是了。」阿祥擺出如釋重負的神態,「我的法子不好;慢慢兒再想吧!」
見此光景,芹官便自告奮勇,「我替老太太去完願好了。」他說,「佟副都統家的應酬,半上午就完事了;棲霞山來回也來得及。」
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說法,可作為辭謝的藉口;她說:「你是為我好,我很感激。不過,季姨娘那裡如果沒有人,我也難以脫身。」
春雨不願也不必答他這句話,自己抽出腋下的手絹,擦一擦眼淚;回頭看到窗外的小丫頭,便即吩咐:「去絞把熱手巾來給芹官。」
這又不妥!一問就可能打草驚蛇了。芹官想了一會問道:「你平時在那裡遇得到三多?」
聽她這番話,小蓮方知秋月胸有成竹,早就跟春雨計算好了;明知她心高氣傲,不甘向春雨低頭,故意編了一套話來擠她,要擠出她自願求去的話。好厲害、好惡九九藏書毒的手段!
「那好啊!」芹官很高興地說,「震二爺說了,等那天吃了肉;他得在喪家幫著照料,讓我先回來,這不就更方便了嗎?」
「你幫我做一件事,你到書房裡,想法子悄悄兒跟芹官去說,我要走了。」小蓮又說,「有個法子,你找到阿祥,私底下跟他說一聲,讓他去告訴芹官。」
「那也好。」秋月無可奈何地。
「還不就是那回事,她們要攆我,不如我自己識相。我又不是賣給曹家的;她們想似我這樣子要走就走,還辦不到呢!」
「這,小蓮是為什麼呢?說走就走,非馬上就走,她就狠得下這個心來?」
阿祥此時已有了一個主意;但先得查一查清楚,當即答說:「最快也得明天。」
「你這麼說,你就自己挑。」芹官從荷包里掏了一粒豆蔻放入口中,「莫非這也值錢。」
「喔,」三多止住了眼淚,「小蓮姊姊,你舅舅家住那兒?」
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秋月,最後臉色變得蒼白;她用強自克制的聲音問說:「你是不是覺得你做錯了事,傷了人是應該的?」
「她走了。」
「錦記」是一家有名的絲線店,位處下關惠民橋:一南一北,來回三十里都不止,阿祥不免有難色,「就在城裡買,不行嗎?」他問。
「各房雖不許添人,可是老太太要把自己的人撥一個到雙芝仙館,誰也不能說話。我在想,這件事要分兩截來辦,現在把冬雪撥到雙芝仙館,補小蓮的缺;過一陣子說老太太這兒還是不能缺一個人,把你調了過來,兼值書房,另外替季姨娘找一個人,這一來不就面面俱到了嗎?」
這是出於至誠的話,小蓮很認真地想了一會;突然心中一動,再想一想,方始開口。
三多沒有理她的話,只問:「春雨姊姊是不是在這裏?」
提到祖母,芹官的想法就大不相同了。在曹家,只要說是老太太的意思,怎麼樣也要做到;只要為了老太太,什麼委屈也得忍受。尤其是芹官,若是祖母稍有不愉之色,他就會憂心如焚;所以避免讓曹老太太生氣,實際上也就是為他自己解憂。
「我也是這麼想。免得小廚房又葷又素,混雜不清。至於書房裡,就老師跟棠官兩個人吃,讓大廚房湊付一頓,也沒有什麼。」震二奶奶抬眼看著秋月問,「讓芹官初一跟在老太太身邊,是你去交代;還是我讓錦兒去說?」
「這就是說,老太太只以為小蓮仍在雙芝仙館?」
碧文一楞,「怎麼回事?」她問,「走到那裡去?」
「好啊!我也陪老太太吃齋。」震二奶奶很高興地說:「朱媽新添了個下手,據說在湖州一座家庵里待過,學得一手好素菜;正好試試她的手藝。」
「方便是方便,把戲拆穿了,我可是吃不了,兜著走。再說,這件事也不是我一個辦得成的。」
「我不知道小蓮是怎麼走的?那天我替碧文到下關買絲線去了。只聽說那天上午,三多到書房裡來過——。」
秋月的聲音很溫和,措詞卻很嚴厲;小蓮不能不辯:「我是一時氣話;那裡會真的不識輕重。」
小蓮緊閉雙唇,細細想了一會,方始開口問道:「是要我給春雨陪個不是?」
原來阿祥是想到這幾天芹官有個應酬。駐防京口的佟副都統,老母病歿;旗人不比漢人有丁憂解任之制,只是穿孝百日,便即服滿。這副都統防地在鎮江,眷屬卻住江寧,所以服滿之日,在江寧請親友「吃肉」;這樣的場面,最宜於帶子弟去歷練世態,因而早在一個月前就說好了,由曹震帶著芹官去作客。阿祥就是想利用這個機會,讓芹官跟三多在外面見面。
「怎麼會有人?你倒想,誰肯到她那裡去?」
「問她們幹什麼?」春雨答說,「小蓮脾氣雖僵,事情輕重是識得的;即便有什麼牢騷,也不會跟她們去發。」
「這麼說,是真的啰。」
一聽這話,碧文又驚又喜,但轉念又覺得是件辦不到的事;姑且先問明白了再說。
「行!怎麼不行?」阿祥很爽朗地答應,「你說吧!」
「對了!伺候老太太,跟我們作個伴。」
阿祥想了半天,搖搖頭說:「不行!明兒事情犯了,說壞主意全是我阿祥出的;那時震二爺不叫人把我兩條腿打爛才怪。幫主子也有個分寸,這太犯不著了。」
「我要走了。」
快放學了,本來與碧文無關;只以估量阿祥還未回來,要送芹官回去,得有人照料。所以到了迎紫軒,在書房門口等著芹官;等他一出來,先就作了說明。
他也想過,想有這兩項把握,所望過奢。但不試一試,總覺余憾莫釋,尤其是她臨走之際,竟不能見一面,不知她心裏究竟是何想法,是件怎麼樣也不能甘心的事。
「我不知道。我又不在這裏?」
看曹老太太頗有感動之色,震二奶奶便又加上一句:「自https://read.99csw.com然,明年逛棲霞山的東道,也仍舊是我來。」
不想芹官到此刻還不死心!春雨心頭一凜;想了一下答說:「這我可不敢說了。事情也由不得我們作主;起碼要震二奶奶點頭。不過,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若說做下人的,要走就走,要來就來,也沒有那麼方便。」
「以後呢?」
「他怎麼說?」
等春雨檢齊了拿出來,已不見芹官的蹤跡,心知不妙,將東西交代了爵祿,急急趕到小蓮屋子裡,只見芹官對著小蓮的床在發楞。
「到——」碧文遲疑地問道:「到這裏來?」
秋月不作聲;將一杯茶拿起放下,放下拿起,一副舉棋不定的模樣,誰都看得出來。
「這——。」
芹官卻拿衣袖拭一拭眼,默默地走了出去;回到自己書房,在書桌前面的椅子上坐下,雙眼直勾勾地望著窗外,不知在想什麼?
「那就十二月初二好了。」曹老太太說,「這麼著連初三應酬,兩天不上書房;讓老師在家多陪陪師母。」
這一下說得秋月楞住了,細細想去,確是如此。「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下人的身分,要看主子;季姨娘不算曹家的正主兒,再好的人品,跟著她也矮了半截。何況季姨娘脾氣乖張,欺弱怕硬、不識好歹是出了名的;除了碧文,只怕誰也拿她沒辦法。就算是碧文這樣能制得住季姨娘的,一個月也難免有一兩場氣生;隔個三、五個月,總還要氣哭一場。
「你家住杭州,今天怎麼來得及?」
「是的。」秋月又說,「只要老太太不咳了,震二奶奶情願另作東道,那怕多花幾個,也是心甘情願的。不過勸老太太別逛棲霞山了,這話她可不肯說。」
「這不算欺侮她。」秋月聽了碧文的這番道理,回答她說:「說起來還是照應她。因為你現在兼值書房,在她那裡只算半個;現在給她一個整的,不是照應她嗎?」
這不僅是碧文關懷,更是春雨所耽心的一件事;她一直有個念頭在胸中盤旋:他問起小蓮,該怎麼說?
秋月的設計很巧妙,但關鍵還在季姨娘,是不是肯放碧文。其中的關鍵,又分兩種,一種是事實上的,譬如她少不得碧文;再有一種是心理上的,認為不挑別人的丫頭,偏挑她的,是不是覺得她好欺侮?倘或存著這個念頭,一定又會起風波。
語氣平靜,可以料定他還不知雙芝仙館,已起風波;便照路上想好的辦法問道:「我托你辦件事行不行?」
「事緩則圓,不妨先把冬雪調過去;反正老太太這裡有你在,就一時不添人也不要緊。我的事慢慢再說吧?」
「不是!三多來找春雨——。」接著,她將所聞所思,說了給秋月聽。
「讓錦兒去說好了。」曹老太太很快地說。
「當然不是。」
「我正就是為這件事,找你來商量。」秋月問道:「你在季姨娘那裡也出不了頭;不知道你願意不願意到這裏來?」
「你別說了,行不行?」芹官喝道,「一時不留神,漏了一句話,倒像讓你拿住了把柄似地,說個沒完。」
「初二應酬是吃肉,可怎麼吃齋?」曹老太太又說,「照例該請的,等老師回來了補請;也犒勞犒勞芹官。」
恭維的不著痕迹,曹老太太聽了非常舒服;略想一想又說:「也不能芹官一個人吃齋;既是替我,齋我也該吃。」
「我就說不知掉那兒去了。上次掉了個翡翠扳指;她也只說了一句:『可惜了,好綠的一塊玉。』別的話一句沒有。」
「蠢才!」芹官叱斥著,「三多到書房裡來,定有緣故;你怎不問問清楚。」
「芹官,我送你回去。」她說,「阿祥還沒有回來,我托他買絲線去了。」
「是的。」
「你的話像把刀子一樣,傷了人,總不能沒有一句話吧?」
聽得這話,阿祥又歡喜,又懊悔。他原以為春雨精明,平時照料芹官的一切,十分仔細,倘或掉了一樣東西,定會尋根問底,追究真相。早知如此,也不必等到此刻才在他身上打主意。
「他說,看見三多在迎紫軒外探頭探腦,彷彿想找什麼人似地。」
「我自己來!」小蓮攔住她說,「那些東西是我的;那些東西不是我的;那些是借來的,要還人家,只有我自己知道。」
「這話倒也勉強說得過。」
「以後?」阿祥搔搔頭答說:「我沒有問他。」
「我的小爺,你不想想,跟春雨要銀子,春雨問一句:幹什麼?可怎麼把用途告訴她。」
「你的意思是要花幾兩銀子?這容易,我跟春雨要好了。」
「你倒也不問一問三多她們?」
因此等三多一走,她隨即也走了,要找到春雨細問究竟。經過震二奶奶的院落,恰好遇見秋月。
「小蓮呢?」芹官問說;聲音中充滿了驚恐。
「你別哭!」小蓮急忙輕喝一聲:「我又不回杭州,還是住在我舅舅家;見面也容易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