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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不!」芹官答說,「等夏雲回來,看怎麼說?」
「有的詩稿,能不能給我看看」
「你不能我也不能!」芹官威脅著說:「你別說我耍賴。」
「你寫『信女曹李氏敬獻燈油銀二百兩』,跟知客僧說,隨便那天。拿緣簿來取銀子。」
秋月取出來兩大本冊子,定製綠格子的稿紙,絲線精裝;封面題補四個字:「靜如詩草。」下面署款「楝亭」。
「你請進去吧!我去拿筆硯來。」
芹官不明白她何以有此嚴重的表情?只老實答說:「我是想起『桃花扇』想把這方白布添上枝葉,不也是很好的一幅紅梅?」
「讓阿祥請出去了。」冬雪答說,「大概是朱先生有功課交代。」
「還不是那回事!」錦兒頭也不回地走了。
於是小兄弟倆雙雙向老師作了揖,辭出書房;芹官順道送了棠官,也不回雙芝仙館,逕自來與祖母作伴。
「還能怎麼說。反正痛一陣子,有一兩天不方便就是了。」
「你是說抄了家的李織造家?」
這樣想著,芹官既感動又感激;透過淚光,卻又突然有所發現,脫口驚呼:「你頭上一根白頭髮!」
於是秋月叫人從震二奶奶那裡取來庫房鑰匙,將那口箱子取了來;藍布箱套已為積塵染成黑色,裏面一口輕便的藤箱,箱鑰就拴在手把上;曹老太太親自開了鎖,掀開箱蓋,一時視線集中,都想看看裏面是什麼值得曹老太太如此重視的東西?
「你請出去吧!我收拾收拾,看老太太也快醒了。」
「你不用管我;我自己會交代爵祿。」
「要說果子酒是素酒;高梁、江米也不是葷腥,那不是白酒、黃酒都能喝了?」曹老太太問道:「齋戒能喝酒嗎?」
「老太太怎麼不信?」震二奶奶說,「不過我得問清楚,是要新酒不是?」
「是!」芹官很莊重的答應著;先請個安,方站起來,用雙手去接玉牌。
芹官的動作也很快,搶先按住小本,望著秋月笑道:「我真想不到你會做詩。」
「該說一股葯香。」芹官笑道:「說藥味,未免欠點兒詩意。」
芹官便不言語,靜悄悄地坐在旁邊看;由於她是低著頭,所以芹官可以毫無顧忌,是第一次恣意細看。
這件事就算說妥當了;芹官如願以償,快慰非凡。不道好事多磨:曹老太太忽然說道:「拜師母,應該把棠官也帶去;不然就是失禮。」
「她知道不知道咱們家的吃素齋的規矩?」
「在這兒。」
芹官一見驚喜,「原來大姑的詩稿在你這裏!」他說,「還是爺爺替她題的封面。」
「太太跟震二奶奶倒不問一聲?」
說完,走回堂屋,只見曹老太太,已將香籃整理好了;「明天派何誠跟了你去。」她說:「反正放學,他也沒事。」
芹官想了一會答說:「還有件事,你頭上有幾根白頭髮,我也不跟人說。這才是『三章』約法。」
「我有個堂房的嬸兒在雨珠庵做佛婆,她從不說假話的。她告訴我,李家抄家的那年冬天,鼎大爺因為遭了官司要用錢,特為回南來告幫,約了震二奶奶在雨珠庵見面;兩人見了面的那種神氣,一看就知道了。」
到得小廚房,朱媽正在跟她管採買的下手對帳;一見錦兒,趕緊站了起來,滿面堆笑地招呼,關照現沏好茶;又問有什麼點心,趕緊盛出來,殷勤異常。
「是!」芹官問,「每一處都是二百兩?」
「可是,」芹官這方面的心很細,「秋月一定會跟碧文說,老師借了一部詩集子;如果不用了,托你代為收回來。那一下,不是拆穿西洋鏡?」
接下來便是一連串的「別」詩,別至親、別閨友、別女伴、別保母、別蒼頭;別人以外別物、別狸奴、別庭梅、平日摩抄相伴的一幾一瓶,忒煞多情,一一別到。最後一首是「叩別宗祠」。
「不是我做的。」羞紅了臉的秋月說,「我是拿人家的詩,抄著玩兒的。」
李煦能沾此厚惠,出於曹寅的舉薦;兩人商量,應該有所報效,知道皇帝正銳意振興文教,因而在第二年五巡江南時,面請刊刻全唐詩,一切費用,不煩請款。皇帝自然照準。
春雨復又沉默;心裏在想,那一大把鑰匙如果由秋月交了出來,會交給誰?難道是交給震二奶奶?「不!」她在心裏斷然決然地對自己說:「應該交給太太。」
於是馬夫人與震二奶奶各自歸去,秋月便將大氅捧回自己卧室,找出針線。動起手來;縫到一半,只聽門帘微響,抬眼看時,卻是芹官。
一細看才發覺秋月和那一個丫頭都不一樣,皮膚雖白,卻欠滋潤;頭髮雖亮,全由膏沐;而且眼角已有極細的魚尾紋。芹官恍然有悟,原來這就是憔悴!
「是!」芹官肅然相答;又想到不能「獨處靜室」,須向老師申明便又說道:「家祖母交代,讓我陪她一起齋戒。」
「還好。」秋月指一指大氅說,「我的手髒了,你自己拿起來,披上我看一看。」
朱媽從罵了那句「死不要臉」,怨氣消減了一大半;笑笑拍一拍她的手背,安慰她說:「我也不過說說而已。那裡會不知道輕重?倒是你,像今天的話,跟我說說不要緊;可別跟別人去說。尤其是那個錦兒,死幫她主子,更得當心。」
既然芹官也這麼說,秋月也就同意了;她先讓冬雪去絞了一把熱手巾來,擦拭血污的手,然後囑她去弄熱黃酒來服藥。
「馬上就有。」站在門口為震二奶奶接應的錦兒答說:「叫人去取了。」
「恐怕不止一根。」
這「靜如」便是曹寅的長女,由先帝「指婚」,嫁給「鑲紅旗王子」,即是現襲爵的平郡王福彭的生母。這兩本詩草,是曹寅當年親自課督的成績;芹官如獲至寶似地,捧到窗前,展頁細看。
一看卻都不免失望,只有芹官喜形於色;因為首先入目的,正是他久思不得的「遼東曹氏宗譜」。據他知道,連曹氏在南京的族人在內,只有曹俯有這麼一本宗譜;他經常取出來對族人的生死存亡、升遷調動,加以補註;用完了親自鎖在柜子里,彷彿視如拱璧。芹官幾次想跟曹俯要求看一看,只以怕碰釘子,始終不敢開口。不道無意之中得償宿願;這一喜,自是非同小可。
「是,」芹官問道:「先生呢?是不是也是上午回府,我叫他們預備車子。」
「今天不必上書了。」他說,「在聖人面前行了禮,你就回去吧!」
這是怎麼回事?細細參詳,看到作詩年月是康熙四十五年正月廿九,方始恍然大悟;他從小就聽人說,他家最盛是在康熙四十至五十那十年之中;有樁光寵之極的大喜事,發生在康熙四十五年的元宵,那天皇帝在暢春園召見曹寅,以他的長女指婚平郡王訥爾蘇。靜如的這首詩,便是接到喜信以後,自覺做了王妃,主持王府中饋,恐懼不勝,因而有此詩之作。
「是!」芹官很恭敬地回答。
「黃酒不知道是葷酒,還是素酒?今兒不是吃齋嗎?」
此言一出,笑聲四起;秋月冷眼旁觀,知道曹老太太為震二奶奶說動了,便即提高聲音問道:「言歸正傳;荔枝酒可在那兒啊?」
聽這一說,朱媽的怨氣就不止從一處來了,「哼!怪不得這麼剋扣咱們?」他咬牙切齒地說:「上萬銀子倒貼姘頭,真死不要臉!等著瞧吧,總有一天——。」
這道奏摺上于康熙四十五年七月初一日,寫的是:
「什麼叫新酒呢?」
「宰的什麼?」芹官信口問說。
看到這裏,芹官停了下來,心裏只是在想,包衣人家的女兒,能夠成為「鐵帽子王」的嫡福晉,誠然是無比的榮寵;但祖父受寵而驚,又何至於「思維惝恍,不知所以」?
秋月被問住了;過了一會才說:「自然是只鴨子。」
說著,棠官也到書房,給老師、兄長請過安,隨即走到「先師之位」前去燃燭點香——「有事弟子服其勞」,每逢朔望在先師神主前行禮時,都由棠官執役。
「芹官呢?」
「沒有了。」他說:「你也少操些勞;叫夏九九藏書雲、冬雪多動動手。」
「現成的白布。」秋月教導著,「你撕一條下來;有八分寬就夠了。」
「不!披上我看。」芹官便依她的話,秋月又說,「到外屋自己照一照穿衣鏡去。」
「山上風大,光是這件袍子怕壓不住。我看得穿他二哥的皮大氅。」震二奶奶又說,「偶爾一回,也不算亂了規矩。」原來曹家的規矩,男子非二十五歲不能著皮衣,所以震二奶奶這樣說。
「這話也對!」曹老太太又說:「秋月,你叫人把他爺爺出門常用的那口箱子抬了來。」
「不是說你沒用。什麼人幹什麼,不能勉強的;你有你會幹的事,我不攔你。」
越想越窩囊,也越想越不甘心,滿腔怨氣不出,只有發泄在震二奶奶身上;只要跟于嫂在一起,便談震二奶奶如何刻薄,如何欺上罔下,以及如何風流,私底下給震二爺戴的綠帽子,何止一頂?
「只怕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秋月笑道,「你先拿剪刀絞個口子,不就好撕了嗎?」
「怎麼弄的?好端端把指頭絞破了?」
「那,那不同!」朱媽趕緊將她拉了一把,低聲說道:「上回你不是說,震二奶奶誇我的雞包翅好;你又喜歡吃我做的點心,你說個日子,我做了來孝敬。」
「不用試,一定剛好。」
再看第二個摺子,奏報于同年臘月初三;開頭照例具名銜,請聖安,緊接著寫道:
及至魏忠賢一敗,季寓庸名列「逆案」,革職回籍;泰興地近海濱,是有名的產鹽區,季寓庸便做了鹽商,長袖善舞,因而成為鉅富。六、七十年前,海內談到富家,首推北亢南季;北亢是山西亢家,獲得了李自成兵敗西遁時所遺落的一筆輜重,用以經營米業,亦成敵國之富。但北亢的名聲不及南季,因為季寓庸的兒子,季開中、季振宜、季開生,在順治年間,先後兩榜及第,做了言官,而且頗有直聲之故。季振宜又好藏書;鎮庫之版是宋版的昭明文選,但沒有幾年即已敗落,宋版文選歸入大內;曹寅亦買了他許多藏書,全唐詩的鈔本,即在其內。
「知道什麼?」
芹官便拔下一根,住手問道:「疼不疼?」
「大概不假!」馬夫人笑著對婆婆說:「聽他背書背得有板有眼,不像是瞎編的。」
「不用,我就你的茶,喝兩口好了。」
「那容易。老太太會讓震二奶奶預備,不用我費心。」
「不能!」秋月斷然拒絕。
此時兩人想到的,都是那根白頭髮,一個起身坐到梳妝台前,揭開鏡套,親自檢點;一個自告奮勇地問道:「要不要我把你那根白頭髮拔掉。」
於是,他毫不遲疑地將小本子取了過來,正待揭開第一頁;只聽有人喝一聲:「不許看!」接著一伸手來搶那小本子——自然是秋月。
「不用了!」芹官突然想到一個主意,大氅長短,根本就不關心;把它脫了下來,堆在椅子上,拿起那方沾了血的白布說:「這個給我。」
「不!」芹官耍賴,「你不給我看,我就不走。」
「你啊!」震二奶奶伸出纖纖一指,在芹官鼻子上點了一下,「別自己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我花好大心思想騙老太太一回都騙不住;你就敢說不知騙了老太太多少回?」
「好!」芹官同意了,「就這麼說吧。」
「不,不!」秋月更為著急,「小祖宗,你就安安分分替我坐著,別胡出花樣!開水潑出來,燙傷了,怎麼得了?」
詩很多,照年月約略計算,大致為三日一詩,起先多是七絕,以後七律與五言詩漸漸增加,間或也有古風。每一首詩都經曹寅圈點刪改;最可貴的是那些眉批,指點作詩的門徑,深入淺出;而靜如的詩功日進,亦分明可見。原來秋月無師自通,是由於有此秘笈之故,芹官頗有不可思議的驚喜。
「是。」
於是芹官走到她身後,仔細檢查;果如秋月自己所說的,不止一根——。
一提到身後之事,雖然曹老太太自己豁達,言笑自如;芹官與丫頭們都不免傷感,尤其是秋月,眼圈都紅了,強笑著埋怨:「老太太是幹嘛呀!無緣無故說這些沒影兒的話。」
芹官是服軟不服硬的性情,聽她這麼說,便不忍作難,想了一下問說:「你做詩是怎麼無師自通的呢?」
「後天有棠官跟著。震二爺總不見得會把他帶在身邊。棠官最愛多嘴;那次——。」阿祥驀地里省悟,有句傳聞之詞,絕不能出口;硬生生嚇住了。
「跟阿祥在說話。」芹官指著衣服問,「這幹嘛?」
「那是不同的。」秋月替芹官幫腔,「書房裡只是談談書本上的東西、做人的道理;到了老師家可以聊聊家常。老師或者有些話要問芹官,當著棠官就不便了。」
「秋月,」芹官又想到了一件雅人韻事,「趕明兒個等我畫好了,你來題一首詩,怎麼樣?」
是為誰憔悴呢?他在想,以秋月這個年齡,總不外乎為了「生怕黃昏,離思牽縈」而憔悴;但她矢志不嫁,意中無人,根本就不會有「因郎憔悴」之事。她的憔悴,完全由於日夜照料老主母,心力交瘁所致。
「還有,」芹官趕出來叮囑:「有一部書叫『攝山志』,你隨手帶回來。」
口中這樣說,心裏又是一樣想法。她是枕上燈下,不知思量過多少遍了;對她視如「命|根|子」的唯一的親骨血要說的話,不是三、五天談得完的,但芹官年紀太小,未必能領會,不如不說。這幾個月從曹俯狠狠教訓了他一頓,以及從朱實讀書以來,氣質大有變化,已很懂事了。難得有今天這樣一個機會,不宜錯過。
朱媽一聽這話,頓時拉長了臉;好半晌才說了句:「這也得扣錢啊?」
「不,不!三、五根而已。」
於是秋月領著他坐到她素日記帳的位子上,取張紙,又為他揭開墨盒;等芹官寫上「攝山志」三字,隨即持了字條去交給小丫頭。
「還有師弟、師妹呢?」秋月插|進來說,「也得應酬到。回頭我跟震二奶奶說;老太太不必操心吧。」
「譬方,談起四老爺,就不方便了。」
「嗯,嗯!」朱媽又睜大了眼問:「那麼,那次在雨珠庵是不是又上了床呢?」
「那我就自己收著。」芹官搶著說道:「什襲珍藏。」
這下,秋月想不出遁詞了,便即說道:「好吧,我念給你聽。」等芹官一鬆手,她很快地將小本子搶到手裡,藏在身後,「沒有什麼好看。你請吧!」
這是用丫頭之丫與鴨子來諧音;芹官安慰她說:「自道是只鴨子,別人看來是小雞。」
「出在膠州叫膠菜,就算論兩算,總也不能貴過火腿吧!再說,本地黃芽菜也很好。經了霜的蔬菜都又肥又嫩;只看她的手段。」
「快去吧!」芹官也幫著催促,「別多問了。」
朱媽想了一下問:「你是聽誰說的?」
等酒取到,菜亦上桌;于嫂倒是練了一套香積廚中的好手藝,無奈稟承曹老太太的意思,素菜不準耍花巧,以致無用武之地,不過老老實實幾種家常做法。只是上上下下,久飫肥甘,偶爾吃一回素菜,反倒胃口大開;尤其是芹官,用五香蕈油拌的面,一連吃了兩中碗,是極少見的事。
「那是想得過分了。能像他爺爺那樣,做到三品官,替他娘掙個『淑人』的封號,我就躺在棺材里人都會笑。」
秋月拿他毫無辦法;只好稍作讓步,「除了這件事以外,你另外再提一件事,我答應你就是。」她又加了一句:「君子不強人所難!你得做個君子。」
「不要緊!外面爐子上坐著一壺水,應該早開——。」
「我知道;我會辦。」秋月又說:「老太太還有什麼交代,一起都說清楚吧!」
「忠厚的無用,所以就犯賤了。她主子是個有名的醋罈子,待她一點都不好!她跟震二爺同房,她主子還半夜裡起床去聽壁腳;只要稍微親熱一點兒,你看吧,她就有臉色看了,她主子拉長了臉,就像該給一千,給了八百似地,好難看的臉!她就能看得下去,https://read.99csw.com還死幫著她主子苛刻別人。你說,這不是犯賤是什麼?」
於是阿祥離去;芹官仍回秋月那裡,一見就問:「葯服了沒有?」
芹官心感其意,卻仍照原來所想到的理由回答:「老師跟棠官沒有什麼好談的;棠官也沒有什麼話能跟老師談。那一來,就弄得格格不入了。」
「好了,好了!」秋月笑道,「聽你說得多美!」
「為什麼瞧不見?」秋月抗聲相答,倒像跟人吵嘴似地,「芹官還要掙一副一品夫人的誥封給老太太親眼瞧一瞧呢!」
「朱先生真是極至誠的人!」曹老太太很高興地說;又問芹官:「你回去過沒有?」
「別胡鬧!」秋月說道:「你別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不許亂開玩笑的。」
「喏,這包葯是敷的;這包是吃的。」冬雪打開藥包,一一交代,「這包現在就服,要用熱黃酒。手不能沾生水。」
「為什麼?」阿祥愕然相問。
「那裡,正是這樣,才顯她的手藝。至於說料,可也不省,冬菇,冬筍,貴得嚇人。」朱媽笑一笑說:「錦兒姑娘,告訴你個笑話:山東來的大白菜,如今是吊在水果鋪子里論兩算的,叫什麼『膠菜』。」
「我也就是說的老太太壽老歸山以後的日子。」春雨接著又說,「老太太心思最細,最能體貼人情,想來總也替秋月打算過吧?」
「拔根頭髮那裡會疼?」秋月微感不耐地說:「你別這麼婆婆媽媽行不行?」
「本來這也就是盡禮而已。你們老師、學生,天天在書房見面,有什麼話不好談?」
「秋月——。」
「你怎麼知道不假。」
「對了!太太、震二奶奶、芹官都在老太太屋裡吃。」
「好玩也要玩得中規中矩,不然就是小孩子胡鬧。」秋月又說,「你畫畫,我題詩;身分不配,算什麼名堂?」
「不行!我的字太丑;不能見人。」
「你弄錯了!」朱媽糾正她說,「是舅老爺。李織造跟我們老太太,同父不同母;他的那位少爺,才真正是大少爺,十六、七歲就上萬銀子的花;有一年來,說我做的魚翅好,一賞就是五十兩銀子的一個大元寶。舅老爺也是極厚道,極好面子的人;那知道後來會抄家,連姨太太都當丫頭似的,叫媒婆來賣掉。好人沒有好下場,也不知是那一世作的孽!」
當然,詩的內容在他亦別有親切之感;康熙四十年以後,有幾題尤其令他悠然神往,不盡思慕;看到一首五律,題目是「連弟從余讀唐詩,試為解說四聲,居然舉一反三,喜而賦此」,芹官悲喜交集,不覺熱淚盈眶——他知道,「連弟」即指在他出生五個月前,病歿京師,小名「連生」的生父。他曾聽祖母說過,父親在四歲時,就由「大姑」為他啟蒙認字型大小,看來是信而有徵了。
阿祥攢眉苦思,突然眉掀且揚,很得意地說:「有了!有個極冠冕、極省事的辦法,而且還穩當得很,比原來的法子又好得多。」
正待伸手去取時,曹老太太已一面檢點,一面開始解釋,她說:「咱們曹家是宋朝曹武惠之後。出關的始祖是安國公一支;安國公有三個兒子,長房、二房,都在關內;你爺爺每一次進京,一路上總有人來認本家,所以得帶這麼一部宗譜,好敘輩分。」
「胡說!」曹老太太喝一聲,「你才多大的人,能頂得起罪過?」
春雨臉一紅,「老太太也是,」她略有些氣惱,「是怎麼想來的?莫非齋戒的規矩,芹官不懂;我也不懂?」
「也不行!畫好了來拿給老太太。」
御批是:「知道了。」三個蠶豆大的朱書。芹官心想,怪不得何誠那些老家人常說:「蘇杭兩州的織造,都靠咱們曹家。」孫文成是他曾祖母;也就是先帝保姆的娘家人,原是芹官知道的;現在才知道,孫文成是由他祖父所提攜。
「是,是!老太太那桌素飯,一定講究。」朱媽精神十足地說,「我新請的這個于嫂做素菜;我只能替她當下手。」
「不行!」芹官大為搖頭,「絕不行。」
「怎麼不便呢?」曹老太太問道:「你倒舉個譬方我聽聽。」
芹官先答應著起身而去;秋月趕緊喊道,「外面冷!加件衣服再出去。」
「對了你跟她好好說明白。咱們家的素齋,又省工、又省料;可惜她的手藝,只怕使不出來。」
「喔,在那裡偷的呢?在蘇州,還是在這裏?」
這個眼色立刻就發生了作用;秋月說道:「也不能當時就教棠官走,倒像攆他似的,得事先交代棠官。」
等阿祥說到這裏,芹官已經忍不住了,「你該先揀要緊的說。」他急急問道:「後天可怎麼跟小蓮見面呢?」
「一點不錯。」朱媽微帶幸災樂禍的神情說:「你看著吧,總有一天有把戲你瞧!」
「不便問。」錦兒答說,「一問倒像容不下秋月,巴望她早早嫁了出去;好把老太太的那一把鑰匙交了出來似地。」
「一點不錯,我們也叫他鼎大爺。」朱媽又說,「他比震二爺小好幾歲,不過輩分反而長一輩。鼎大奶奶和震二奶奶,聽說是表姐妹;所以——。」她突然有所領悟,睜大了雙眼望著于嫂,壓得極低的聲音:「莫非他也偷了震二奶奶?」
芹官卻還坐在原處,因為案頭有個小本子,將他吸引住了;這個小本子是用竹紙、絲線裝釘的,上面有三個字:「綉余吟」。不由得大為驚喜;心中自語:原來秋月還會做詩!這可真是大大的新聞了。
「得縫上去一截,不然就拖髒了。」從裡屋出來的秋月說:「交給我吧!」
「冬雪這話有理。」芹官介面說道,「黃酒活血,外傷的葯,用熱黃酒吞服的很多。」
由此線索,看以下的詩,本末瞭然,興味愈濃。下一首「花朝」,獨寫牡丹,用「國色天香」之類的詞藻,已隱然見王妃的身分了。
詩注中記載,全唐詩是在康熙四十四年五月初一,于揚州天寧寺設局校刊;欽派翰林官彭定求等十員校勘;當年一月就刻成了唐太宗及初唐高、岑、王、孟四家的詩集,印成樣本,進呈御覽,皇帝非常滿意;年底進京,即有指婚的恩諭,未始不是與刊刻全唐詩獲得皇帝的嘉許有關。
「震二爺交代,後天應酬,既然不上書房,把棠官也帶了去。那有多不便!所以我改了明天。」阿祥又說:「明天只有我跟老何跟了去,到時候我把老何支使開就行了。」
「那就不知道了。只知道是李家抄家以前不久的事。」
「好,好,我來把出典講明白。典故出在漢書上,叫作『齊酎』;這個齊字當齋字,就是齋酎。酎字酉邊傍一個寸字;味厚的新酒,叫做酎。老太太若還不信,我去拿漢書來給老太太看。」
「其實也不難。」芹官答道,「只要老太太作主,讓太太認你作個乾女兒,不就是小姐了?再找個合適的人把你嫁出去,一夫一妻,白頭到老。」他又加了一句:「這是正經打算。」
此後好久沒有詩,想來是備辦嫁妝,日夜忙碌,無暇吟哦之故。這樣一直到七月間,才有一首「嚴親以全唐詩刻竣,命以詩紀之;敬述始末,兼以誌喜。」詩是八首七絕,並有評註,其事起於康熙四十四年春天,皇帝第五次南巡時;全唐詩的抄本,來自泰興季振宜。他的父親叫季寓庸,明朝天啟二年的進士,以依附魏忠賢得補吏部主事;經手賣官鬻爵,所以宦囊極豐。
「不是,不是!說是新聞,實在也是老古話。」于嫂問道:「從前蘇州李家有位少爺,是這裏的親戚?」
怔怔地想了一會兒,不得其解,便又再看下文:
伏念皇上為天下蒼生,當此嚴寒,遠巡邊塞,臣不能追隨扈蹕,仰奉清塵、泥首瞻望,實深慚汗。臣謹設香案九叩,遵旨于明日初六起程,赴揚辦事。
「我知道,我會告訴她。」
「別嚕囌!」芹官撈起長袍下擺,在他屁股上橫掃一腿,「快說!」
「老太太要不放心呢?」
「對,對!」芹官不好意思地read.99csw.com笑道,「我竟沒有想到。」
餐桌上由於曹老太太容色甚庄,讓震二奶奶意會到是齋戒,不敢多說笑話,所以這頓飯吃得很快。飯罷,曹老太太喝了一盞消食的普洱茶,漸有倦意;馬夫人便首先示意,「老太太該歇午覺了。」她說,「扶到裏面去吧。」
「不怪你!」秋月不願他多說;更不願他自責,「我左手不能下水,勞你駕,絞把手巾讓我擦手。」但緊接著又說:「算了,算了!水是冷的,別凍著了。」
「那可是沒法子的事。你說怎麼辦吧?」
芹官怏怏若失;但轉念想一想,覺得她所說的,「好玩也要玩得中規中矩,不然就是小孩子胡鬧。」這兩句話大有道理;不由得又深深點頭。
這一下,芹官大起恐慌;口中答應著,心裏說不出的苦,頓時將臉上的笑容都收斂走了。
其時已近中午,馬夫人與震二奶奶接踵而至;鄒姨娘聽說曹老太太為了完願吃齋,亦茹素兩天,她是飽餐了來的,但正好趕上開飯,少不得也幫著照料席面。
「也好!」
「娘!」芹官出聲如撒嬌,「我幾時瞎編了?娘這麼說,倒像是我不知騙了老太太多少回似地。」
「明兒穿什麼衣服,春雨送來了沒有?」馬夫人問說。
特稿夾頁中還藏著兩張紙,抽出來一看,芹官又有驚喜之感;紙是宣紙,一摺為二,長約六吋,寬約三吋許,看來毫不起眼,卻是最貴重的文件——奏摺。芹官只見過不曾寫了字的「白摺子」;上達御前,復又批回的「密摺」,由於曹俯看得極其慎重;彷彿讓孩子們也能見到,便是一種褻瀆似地,因此,連照例奏報米價、晴雨,瑞雪初降這些毫無機密的奏摺,亦未見過。此時「得來全不費功夫」,覺得是一種意外的眼福。
「你不用管,我會叫人——。」剛說得半句,看見夏雲踏了進來,秋月便即改口說道:「夏雲,你去找何大叔,說我把指頭絞破了,現在敷上虎骨包紮好了;看還要什麼外敷內服的葯,你順手替我帶了回來。」
芹官還待爭論,秋月連連拋過眼色來;一看是冬雪回來了,芹官亦就止口不語。
「原來震二奶奶是這麼一個人!」于嫂頗有不能相信之感,「照這樣說,待震二爺也好不到那裡去!」
「太太也吃,不過是素齋;初一、初二兩天,只老太太那裡備一桌好素齋,其餘都是普通的好了。」錦兒又說,「書房裡那桌飯,你也可以不管,讓大廚房去預備。」
「今兒坐夜的多了!外面是楊媽;裏面是我們三個輪班兒,每人一個更次,到四更天全都起來了。」冬雪答說,「震二奶奶請放心,誤不了。」
「我給你看樣東西。」
「哼!」秋月嘴角掛著自嘲的微笑,「那得看來世了。」
聽他似乎有理;秋月沉吟了一會說:「就算會做,也不過跟女先兒的『七字唱』一樣。」
「他有擇席的毛病,換了床睡不著,要這要那,讓老太太一夜不安。」春雨問道,「我不明白,為什麼要睡在老太太那裡?」
「喔,」朱媽很仔細地問:「太太那裡,震二奶奶那裡;還有芹官那裡,都是普通的了?」
「乾脆寫個條子,」秋月建議,「免得弄錯。」
硃批仍舊是「知道了。」芹官復又想到祖父當日的心境;正當漸漸有所領悟時,只見秋月走來,匆匆將那兩本詩稿合攏,推到一邊。接著,從窗中看到冬雪走來,手裡持著一大包葯。
秋月卻誤會了,以為他又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自以為得計的花樣,不可不防;便正色說道:「來,來!咱們倆來個約法三章:第一、我根本不會做詩,你別跟人去胡說;第二、我今天絞了手指頭的事,你也別跟人去說,只當不知道這回事。」
依次行過了禮;朱實將這天放學的話,跟棠官也說了一遍,然後向芹官說道:「孟子:『齋戒沐浴,則可以祀上帝』。後漢書,禮儀志:『凡齋、天地七日、宗廟山川五日、小祠三日』。為袓母完願,是件大事;齋戒一日是不可少的。最好獨處靜室,息心靜慮,體會齋戒之道。」
「坐一坐怕什麼?來,」朱媽將她拉到裏面,「這裏暖和。」
「是的。春雨已經告訴我們了。」
芹官不免自槐;一言不發地拔下來五根白頭髮,心裏卻又不忍了!其實至少還有五六根;怕說多了,秋月更為傷心,只好再騙她一騙。
「其實我的畫又何嘗能見人,不過好玩而已。」
「初一吃齋——。」
「你真想得出。」秋月笑著說了這一句;隨正色說道:「你先擱下!等我想一想。」
「朱姐,朱姐!」于嫂嚇得臉都白了,「你可千萬不能闖禍!」
「今兒齋戒,廚房裡不殺生;不想還是見了血了。」秋月笑著說。
「喔,」朱媽心想,她所聽到的新聞,當然亦是震二奶奶的風流故事,所以極感興趣地問,「莫非最近又跟後街上的那個大侄兒,小叔子有一腿了?」
「太太吃齋?」
「到那裡去了?」秋月仍舊低下頭去穿針引線,「半天不見人。」
「你倒是仔細想想。」馬夫人告誡著,「別弄錯了,那可是罪過。」
幸好芹官並未注意,所以亦未追問,只說:「你再想個法兒出來。」
「當然啰!添菜你是不是另外開帳。」
於是秋月扶著曹老太太到裡間,在床前那張靠榻上躺下;馬夫人親手替她蓋上一張毯子,震二奶奶撥旺了火盆中的炭,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直到曹老太太閉上眼睛,方始與馬夫人悄悄退了出來。
「那還不容易明白,怕芹官『偷葷』啊!」
「你拔下來我看。」
「還有一層,裝可是要裝得像;既然看老師,不能空手上門,得要備禮。」
「誰知道呢?」
「明天是替老太太去完願,怎麼能偷偷兒去看小蓮?顯得心太不誠了!」
前月二十六日,王子已經迎娶福金過門。上賴皇恩,諸事平順,並無缺誤。隨於本日重蒙賜宴,九族普沾;臣寅身荷天庥,感淪心髓,報稱無地,思維惝恍,不知所以。
「老師給一天假。」接著,芹官將朱實的意思轉述了一遍;語氣中特別著重「代祖母完願,是件大事」這句話。
於是下了一剪刀,接著使勁去撕,應手而裂;只聽極清脆的一聲,手中已多了一條八分寬的一條帶子;然後讓秋月鬆開手,將虎骨末子敷在傷口上,用帶子紮緊,急救告一段落了。
「我知道。」于嫂又說,「看錦兒的模樣,倒也像是忠厚的。」
又有一題叫做「不勝」,用了好幾個典故;玩味詩意是突有非常的機遇,身分遽變;而且將負艱鉅的責任,深恐難以負荷,貽父母之羞,所以題作「不勝」。
芹官知道她卧室中有副筆硯,是專為記帳用的,便即說道:「不用拿來拿去了,乾脆我到你屋子裡去寫。」
「朱姐,」于嫂向左右看了一下,低聲說道:「我也聽見過震二奶奶的一段新聞,不是你提起,我還不敢說呢!」
「不用,不用!」錦兒連坐都不肯坐,「我把震二奶奶交代的幾句話,說完了就走。」
芹官恰好走到門外,先答一聲;接著掀簾而入,將詩稿放下;隨即便提到要去看朱實的事。
「不相干!你也不必破費;我也不敢領情。老實跟你說吧,震二奶奶交代了;那兩天你省下來的菜錢不少,也不扣你的了;不過甜咸葷素四鍋臘八粥,可得叨你的光了。」說完起身就走。
「乾脆就在棲霞寺吃齋好了。」秋月插嘴說道,「跟去的人一大堆,也只有棲霞寺方便。」
「我走了,還得去找朱媽。」錦兒搖搖頭說,「還得好好費口舌呢?」
「能穿得上嗎?太長了。」
「都是我不好——。」
「還有高著呢!」阿祥得意地說:「要跟老太太說,一去了,老師少不得要當客人看待;人去多了,豈不是害老師費事?所以跟的人,只帶阿祥一個好了。」
「這叫『齋戒牌』。」曹老太太說,「皇上冬至祭天,夏至祭地,都得住在齋宮;能夠進宮,到得了皇上read•99csw.com面前的臣子,都得掛這麼一塊齋戒牌。講究的用玉;馬虎的用塊木牌,寫上齋戒兩個字也行。這塊牌拾你吧!」
「我是絞線頭——。」她沒有再說下去。
打開第一個奏摺看,一筆遒勁的小楷,是他祖父的親筆;凡是這種奏摺,必須親自繕寫,這個極嚴的規定,是芹官早就知道的,但他沒有想到,奏摺上既無衙門關防,亦無私人印信,只憑筆跡。後面皇帝的批示,是淡淡的紅字;若非朱書,也不會知道是御筆。芹官要等這一不可思議之感,心裏能夠體認了;方能仔細去看奏摺。
曹老太太終於被說動了,「去是非哥兒倆一起去不可的!不然不但失禮,倒像咱們家,自己有什麼意見似地。」她略想了一下說:「這樣吧,你帶棠官去了,見了師母行過禮,就教他先回來。」
「牌搭子倒是現成,不過今兒齋戒,不能成局。」震二奶奶說,「果子酒是素酒,老太太不如喝兩杯;回頭好好歇個午覺。」
那部詩集是明初四川的版本;蜀刻向稱精槧,所以這部明版,雖比不上宋版,卻比普通的元版還值錢。芹官自然不懂這些;他只顧慮著秋月會查問。
「喔,」震二奶奶又問,「明天要起早:今兒是誰坐夜?」
秋月想了一會問道:「你畫得了怎麼樣?」
阿祥想了一下說:「不會。老師是借回家看的;後天就帶去!碧文只會用眼睛看,不會去問。」
「還不是!」于嫂坐到朱媽身邊,聲音低得僅僅只有兩個人聽得見,「不過也不知道怎麼樣?我聽說還是震二奶奶偷了鼎大爺。」
「芹官,」冬雪說道,「阿祥在外頭,請你出去有話說。」
「對了!」秋月欣然,「你能這樣子;我還會在老太太面前替你多說好話。」
「你翻開來看吧!還有讓你受用不盡的東西。」
初一一早上了書房,朱實已經在座位上了;芹官恭恭敬敬地作了揖,待回自己座位時,朱實喊住了他。
江寧織造通政使司通政使臣曹寅謹奏:六月二十五日,臣在揚州于新任杭織造郎中臣孫文成前,恭請聖安。蒙聖旨令臣孫文成口傳諭臣曹寅:「三處織造、視同一體、須要和氣。若有一人行事不端,兩個人說他改過便罷,若不悛改,就會參他。不可學敖福合妄為。」欽此,欽遵!
「管它葷酒、素酒;反正治病就不算罪過。」
「是啊,派他去最好。」
阿祥是早已看了又看想了又想,看準了的:「爺把書架上的那部李太白的詩集子,給了我吧!」他說。
「裡頭有芹官用得著的東西。快找去!」
「怎麼?」曹老太太便問:「有什麼不對勁?」
「正是這話。」芹官趁機答道,「所以我只帶阿祥一個人去;人多了,師母客氣,少不得要費張羅。」
「你可別多事!」秋月神色凜然,「辦不到的事,免得教人背後笑話!再說,我也沒有這個打算。」
春雨默然;然後突如其來地問說:「秋月到底怎麼樣呢?真的打算伺候老太太到壽老歸山?」
外面新添了一張床,是為芹官預備的,震二奶奶捏一捏墊褥,點點頭說:「厚是夠厚了。」又問:「芹官呢?」
「我沒有別的交代,只是在外頭一定要顯得兄弟和睦!」
除了宗譜以外,還有一部康熙五十年的「縉紳錄」,此外便是拜匣、護書、名帖,以及筆硯紙張,凡是旅途拜客應酬需用之物,應有盡有。
「照漢書的註解:『正月旦作酒,八月成,名曰「酎」』反正隔年謂之陳酒;當年釀的都算新酒。」
「早就服過了。」秋月問他:「怎麼一去老半天?」同時伸右手抓住他的手一摸,「你看,手冰涼。風頭裡吹那麼半天,不凍出病來才怪!」接著又喊:「冬雪,你替芹官沏碗熱茶來。」
「啊!」芹官失聲說道:「這一著倒是真高。」
「是啊。聽說那李織造是這裏的姑老爺——」
「你也是。」震二奶奶拉了芹官一把,埋怨著說,「你把出典說清楚了,讓老太太能放心喝酒,不就完了嗎?」
「幹什麼?」秋月神色凜然地問。
「對,對!這道理很容易明白。」朱媽想了一下又問:「告幫呢?震二奶奶幫了他沒有?」
那時曹寅正蒙欽點巡鹽御史,是個有名的闊差使,照例一年一輪;這一年中,公開的「好處」,即有三十萬兩之多,而曹寅受惠,還不止三十萬兩;皇帝面許自康熙四十三年開始,十年之間,由曹寅、李煦二人,輪流巡鹽。
「這是怎麼說?老師怎麼會覺得不對勁?」
「預備你明天上山好穿啊!是震二爺的大氅,稍為長了一點兒。」
「不知道。得老太太先告訴找。」
秋月去剪了一截玄色絲繩;就玉牌上方的圓孔中穿過,替芹官系在大襟衣鈕上,同時說道:「再過個五、六年,進宮就用得著了。」
「跟別人說還不要緊,跟他娘一說,就是是非。」秋月再一次幫腔。
「謝謝你!不過,有一點,你說根本不會做詩,是騙人;騙人的話,我為什麼要相信?」
「還不是縫那件大氅不小心的原故。」
「巴望的就是那麼一天。」曹老太太說,「也不知道我瞧得見,瞧不見?」
「沒有。」
「也別送給我——。」
「那是好壞;總不能說不是詩。」
「既是人家的詩,看看又有何妨?」
秋月未及答言,聽得一聲蒼老的咳嗽,都知道曹老太太午夢已回;秋月匆匆趕去伺候,芹官便順手挾著他姑母的詩稿,隨後跟了過去。
「是。常常鬧病。」
「不!看情形,棲霞寺是二百兩;此外替你備了齋飯的,不管你吃不吃,都是二百兩。」
「到現在還沒有到老師家去過;也沒有見過師母。」他說,「後天佟家吃肉,不過半上午的事;我想,順路去看老師、拜師母。老太太看,行不行?」
「她的手段是好的;加上好配料,包管老太太贊一聲好。」
「做針線不小心絞了手。」
最後,曹老太太找出一個綿紙包;泛黃的新棉花中裹著一塊羊脂玉牌,長約三寸,寬約寸許,上刻「齋戒」二字。
不一會將大氅取到,水獺領子狐腿里,就大雪天也足夠禦寒了;只是比一比長袍,仍舊長了三寸之多。
「怎麼?」
「是啊!從蘇州到湖州,沿太湖的人也都是這麼說。他的那位少爺,人稱『鼎大爺』——」
「那也可以。你去吧!」
「如果她問,爺就說老師借去好了。莫非秋月還敢去問老師?」
「好了,好了!」秋月搶著說道:「總而言之兩個字:不行。」
「太太請放心!錯不了;錯了,罪過是我的。」
所有王子禮數隆重,庭闈恭和之事,理應奏聞,伏乞睿鑒。
「送來了!」冬雪打開了衣櫥,裏面掛著一件寶藍寧綢的絲棉袍;玄色團花緞子的馬褂;另外還有一件鼻煙色的俄羅斯呢長袍,是壓絲棉袍用的。
「還是後天好。」
原來先議的是芹官與三多私下見面;阿祥心想,見了面無非細問小蓮的情形,接下來便一定是要他安排如何跟小蓮相會。既然如此,何不直截了當去約小蓮?
「怎麼回事?」芹官站起身來,倉庫四顧,手足無措。
「很多吧?」秋月在鏡中看看芹官問。
「好了,好了!」曹老太太趕緊撫慰著說:「我不提了。」
「芹官有擇席的毛病,換了地方不易睡得著,你們可千萬小心,別弄出聲來;讓他剛睡著,可又驚醒。」
「也不過提壺開水!就看得我這麼沒用?」芹官嘟起嘴說。
「你帶一枚人蔘去送你師母。學生孝敬老師,不必講什麼花巧,總以實惠為主;那天我開箱子,找出來兩個紫貂帽檐,油水還挺好的,再擱下去,板子一蛀就可惜了,你帶一個去送你老師。配上兩匹緞子;再讓你二嫂子看看,有什麼家常用得著的葯;關外來的臘貨,配上兩樣就行了。」
「你別著急!不要緊。」秋月用極沉著的聲音說:「五斗櫥第一個抽斗,有個裝葯的木頭盒子;裏面有老虎骨頭。」
「他沒有說,我也沒有問。幹嘛要用果子九-九-藏-書酒?」
「這把剪刀很快,你可當心,別跟我一樣,絞下一塊肉來。」
「真的。」芹官很認真地說,「只要你願意,我來跟老太太說。」
「疼不疼?」
這一下提醒了芹官,象牙,虎骨銼末,皆可用來止血;像這種輕傷急救,他看得多了,所以不必秋月再教,取塊虎骨,找張白紙;一時沒有銼子,可用剪刀來刮。
「不用!」芹官一面走,一面回答:「說一句話就回來。」
芹官不敢違拗,將染了血跡的這方白布,很仔細地平鋪在五斗櫥上;回頭問道:「要不要找老何來,給你仔細看一看?」
「這還用問?朱姐,」于嫂笑道:「女人總是女人;天輪師太就算四大皆空,這上頭到底看不破的。能容得他們胡來嗎?」
「伺候到壽老歸山倒容易;就是往後的日子難過。」
曹老太太不作聲;芹官看秋月的話已有效驗,機不可失,因而又加了一句:「棠官有個毛病,聽見了什麼,愛跟人說;所以老師有些話,是不在他面前說的。」
「你先別跟我說話,就幾針了!縫好了你試一試,看合適不合適?」
這句話很管用,芹官想到老師所說的,「靜心息慮」的告誡;立即庄容答說:「對!改天再說吧。」
「我知道,」秋月答應著,隨即出屋,找到一個小丫頭說:「你到雙芝仙館跟春雨去說,芹官今天放假,在老太太身邊了。芹官今晚上住這裏,有現成乾淨被褥,叫春雨不必預備了;只把明天要穿的衣服送來。」
「可是,題在封面上的字,我已經看見了。寫得很好哇。」
「你的手怎麼啦?」曹老太太問。
「這還得找震二奶奶開庫房。」她問:「老太太倒是幹嘛要這口箱子啊!」
再下一首為「不勝」作了鐵板註腳,詩題是:「二月十八日,嚴親歸自京華;恭述內官梁九功傳旨,慈親感激涕零,敬賦紀恩。」詩是一首五言古體,內中有一條注:正月十九日,太監梁九功傳旨:「著曹寅告知其妻於八月上船,奉女北上;曹寅由陸路於九月間接敕印,再行啟奏。欽此。」這時的靜如,已是待嫁的平郡王妃,所以述旨用「奉女」的字樣。
「那就行了。老太太愛喝的荔枝酒,我是今年五月里釀的。」
「什麼志?」小丫頭問說。
「這我知道。」秋月問說,「用果子酒行不行?」
秋月也認為芹官的話,匪夷所思,不過看得出來,他不願與棠官一起去看老師,便使個眼色,鼓勵他說實話。
定了主意,便煩他的一個嫁與機戶陳二的表姊作「紅娘」。陳二嫂也知此事關係重大,倘或發覺,連她丈夫的「飯碗」都會敲破;所以一口拒絕,無奈阿祥糾纏不已,再又看在他所許的一支金簪子分上,勉強答應了;但聲明在先:只此一遭,下不為例。
他已預知阿祥要說的只是一句話:「已經約了小蓮,後天在法藏庵見面。」那知不然!
「說得不錯。」曹老太太深深點頭,「你看該怎麼編個理由,跟季姨娘先說明白。」
原來曹家吃素齋,極其認真,有兩個規矩,一個是從鍋杓到餐具,都另有一套,絕不沾半點葷腥;再有一個規矩,不準用葷腥的形制與名目,那是曹老太太的見解:「什麼素雞、素鵝的;還花好大工夫做出那個樣子來,倒像萬般無奈才吃齋似地,可見得嘴裏吃齋,心裏殺生,自己騙自己,真是不怕罪過。」
「怎麼叫不放心?如說臨時雇轎雇車,怕靠不住,自己家裡的轎班,有什麼不放心的?」
「當然送給你。」
曹老太太點點頭;沉吟了一會說:「說你師母身子很弱,是不是?」
臣寅免冠叩首,感激涕零,謹記訓者,刻不敢忘。從前三處,委實參差不齊,難逃天鑒,今蒙聖訓,臣等雖即草木昆蟲,亦知仰感聖化;況孫文成系臣在庫上時,曾經保舉,實知其人,自然精白乃心,共襄公事。臣寅遙望行在,焚香九叩鴻恩。
「沒有。」
秋月想說,夏雲、冬雪只能操勞;不能操心。但話到口邊,卻又忍住。想到芹官能如此體恤,知道白髮因何而生,心裏不免酸酸地又難過、又好過。
「燒完香要寫緣簿。你知道不知道怎麼寫?」
「是啊!還有好笑的呢?老太太還特為讓我來交代;是怕秋月也不懂,話說的不明不白。其實,秋月能不懂嗎?」
「不要緊吧?」
「我怕,我怕,」芹官囁嚅著說:「怕老師覺得不對勁?」
「好像在那部書上見過,齋戒能喝酒。等我想想。」芹官低頭凝神想了一會,突然揚起臉來,很有把握地說:「能喝!有出典的。」
「有件事可得爺自己預備;自己費心了。」阿祥緊接著說,「原來不預備找三多的表哥了;只送我表姊一支金簪子,就能了事。此刻還是得麻煩三多的表哥,不是多出一份開銷來?」
「有兩件。一件短一點兒;我叫人取來看。」
「那麼,」芹官乘機說道:「最近我學畫花卉,自己覺得還看得過去;你把那方白布給我。」
「你覺得是詩,就算是詩好了。」
如今芹官要改期,第一層難處是,小蓮已經約在明日;去了撲個空,下回再約她,絕不會相信。所以這時候想到仍舊要利用三多;到地藏庵去等小蓮,告訴她約會展延一天的緣故。
「應該告訴春雨,人已經在這裏了。」
「行!」芹官不勝欣喜地;拿起白布,細細端詳,已在研究一幅折枝紅梅的章法了。
「這句話倒也是。」
語聲剛落,只聽秋月「啊喲」一聲;芹官的淚光中,一片鮮紅,他急急用手背拭去盈眶的淚水,定睛細看,只見秋月用右手兩指,急急捏住左手的拇指;為了縫紉需要而鋪在膝上的一方細白布,猩紅點點,看樣子創口還不小。
「咦!」正在親自檢點香籃的曹老太太問說:「這麼早就放學了。」
「那也等菜上了口才算數。」錦兒急轉直下的說:「你算算,都是些蘿蔔、青菜,又少了三桌上飯;書房也不用管了,那得省多少錢出來?」
「我喝的是杭菊花,一股藥味。」
朱媽望著錦兒的背影消逝,悵然若失!原以為兩天只備素菜,可以落下好幾兩銀子;不想震二奶奶的算盤太精,要她貼補一頓臘八粥,照例可領的八兩銀子落空;還得搬動一套專制素菜的炊具與餐具,極其費事,真正白忙一場。而且,這是于嫂第一次獻手段,下鍋的材料,不能太馬虎;也許要賠上幾文,亦未可知。
一聽這話,芹官頓有如釋重負之感,口中答應一聲:「是!」卻向秋月拋過去一個感激的眼色。
「不要緊。」
「怎麼沒有幫?幫了一萬銀子;還說實在湊不出來,能湊一定多湊。說了好些過意不去的話!」
「自然有法子。跟老太太說一聲,佟副都統家完了,去看老師,拜師母——。」
「也沒有什麼不行。」曹老太太說,「不過別正趕上吃飯的時候,讓師母費事。」
「喔,」芹官一面刮虎骨,一面問道:「怎麼會絞了指頭了呢?」
「是從雨珠庵聽來的;那裡的當家天輪師太,跟鼎大爺相好,是無話不談的,這件事就是從天輪師太嘴裏漏出來的;是沒有親耳聽見,不過一定不假。」
「一看就知道,是一床上睡過的人。」
芹官照她的話做,但以布質細密,一時竟撕不下來;臉脹得通紅,依舊文風不動。
那口箱子從未打開來過,而且為了怕曹老太太觸景生情,興起哀思,一直將它鎖在庫房裡。秋月也只見過這口箱子的外貌,並聽說過箱子里所裝的全是進京需用之物;到底是何物品?一無所知。此時聽曹老太太突然要找這口箱子,自不免奇怪。
芹官想一想就明白了,是聽說有了白頭髮,一驚誤傷。心裏愈覺歉然;手中亦就加快,刮下來一堆末子,看看夠用了,方始住手。
「為什麼?」
「也沒有什麼不配——。」
「你就掛上吧!」曹老太太交代秋月,「看有什麼絲繩子;黑的最好,藍的也可以;別種顏色都不行。」
「嘚!嘚!我的詩怎麼能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