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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於是棠官告辭;由阿祥陪著上轎,順便關照轎班,空轎准未正來接。
「不光是老太太看得出來誰的命好。」震二奶奶緊接著說:「是老太太能教誰的命好!」說著又瞟了秋月一眼。
「師母自己就提過——。」
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阿祥,本就站都站不穩了;一聽這話,恰如晴天一個霹靂,頓時震倒在地。何誠踢了他兩腳;他嗷然一聲,翻轉身來,抱著頭,嗚嗚地哭出聲來。
「沒有。」
四個孩子很有教養,先不肯拿;直待朱實說一句:「還不謝謝芹哥?」才由老大領頭收下,帶著弟妹向芹官稱謝。
秋月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說:「你別笑!回頭老太太問你,你就照震二奶奶的話說。」
「不要緊吧?」她伸右手一拉芹官;同時向震二奶奶使個眼色,接著看一看他的額頭說:「不要緊!傷了點油皮;我那裡有葯。」說完,把芹官拉走了。
「託福。」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能?」棠官答說:「我娘常時弄個冰糖肘子,胃口好的時候,我一頓就吃光了。」
「我想你回去。如果你願意,我到震二奶奶那裡去求個情;不過,你回去了以後,脾氣得改一改。」
芹官是無心之言;小蓮卻有心推敲,一聽就明白了,春雨不便公然攔阻芹官,故意拿小蓮如果不願意回去,震二奶奶就會掃了威信的話,去打消他的本意。因此,剛消停了的怒氣,便又茁發了。
前半段的話猶可;後半段的話,卻有些不中聽,小蓮冷笑道:「江山好改,本性難移。若說,我得改了脾氣才能回去,不就等於說,她們攆我沒有錯。」
「是的。師太請放心,我一定心口如一。」
果然,第二天在佟家,棠官從頭到尾,不曾出錯;飽餐了一頓,看曹震使個眼色,小兄弟倆起身出了佟家,合坐一頂轎子,逕自來拜師門。
芹官這才明白,秋月何以有「你不說,自會有人說」的話;原來是要拷打阿祥逼供。心裏不由得大為著急;盤算了好一會,冒出一句話來:「如果誰要揍阿祥,我不依!」
春雨一面聽,一面暗暗驚心。她深知芹官,除了對女孩子心軟以外,一向愛抱不平;平時語氣之間,總說小蓮是被攆走的,這一見了面,以小蓮那張利口,必然把她與秋月,可能還有碧文在內,都說成是欺侮她的人。而只看芹官還惦著小蓮的「私情表記」,可知這件事隱憂重重,非得有個明快的了斷不可。
「我說,是芹官心血來潮要到法藏庵,我也不知道他要去幹什麼?」
「把你這方手絹兒給我吧!」他指著她拴在腋下那個鈕扣上的,一方雪青繡花綢絹說。
說到這裏,只見左首房間的門帘一掀,出來一個纖瘦婦人,約莫三十齣頭,一臉的病容;這自然是師母了。芹官看一看阿祥,從他眼色中知道沒有錯;便棠官拉了一把,退到紅氈條後面。
小蓮想了一下答說:「荷花打泥土裡鑽出來,自然會往上長,到了時候開花——。」她驀地里省悟,不能再往下說;硬把話縮了回去。
事實上也無須再多費工夫;悟緣還想巴結巴結這個小施主,阿祥卻忍不住了,「知客師太,」他問,「小蓮呢?」
「還不是為了朱師母,」秋月介面,「飯都吃不下了。其實——。」她忽然頓住。
再深一層去想,對芹官沒有好處,于自己又何嘗不是大大的不利?可想而知的,旁人知道了這件事,一定會當作笑話去談,風言風語地說一句:看起來春雨也抓不住芹官的心。這話傳到馬夫人或者曹老太太耳中,就再也不會言聽計從了。
「是。」
聽得這番話,秋月對震二奶奶的芥蒂,幾乎消失無餘;馬夫人卻微感不悅,「原來你們核計好了。」她說,「我竟跟在夢裡頭似地。」
「現在是沒有。」小蓮很含蓄地說,「日久天長,難保不說閑話。」
「你別高興!這件事要裝得像,你還是得擺你那張冤氣衝天的臉子;還有芹官問你到法藏庵去了沒有,你說:去過了,小蓮沒有來。」
說著便轉臉看了秋月一眼——這一眼看得意味深長;尤其是秋月本人,倒像為人暗中疑心她作賊似地,欲待分辯,苦無根據,被人說一句:本來沒有說你,你急著表白乾什麼?反顯得作賊心虛;若不分辯,則明明大家心裏有個犯嫌疑最重的她在!因而脹紅了一張臉,忸怩萬狀。心中在想,成全碧文與朱實這件事,只跟震二奶奶談過,她應該可以替她表白;所以頻頻施以求援的眼色。
「白肉也行,拌上作料也一樣。」
「我知道。」
「不要客氣,有事也不會等著你去辦。」
她的語氣舒徐,芹官心裏覺得寬了些;點點頭細細體味她的話,似乎心思活動了,過一陣子,也許願意重回雙芝仙館。甚至現在就已願意,不過先前說得太硬,一時無法轉彎而已。
「這樣的恭維,倒不如打我兩下。」春雨略停一下又說,「也不是我厲害,是她傻。原來就沒有人容她不下,何苦一定要鬧?」
芹官知道,這是暗示他揀曹老太太有興味的話說,於是坐下來便談朱家。
說完,走到條桌前面,拈起一枝線香,在芸香爐中點著了,插在另一具香爐上,又從條桌下面抽出一個蒲團,向芹官招招手。
「可別太久了!回去晚了不好。」阿祥在後面提醒他說。
芹官說,在午飯桌上,朱師母提到自己身弱多病,想替丈夫「弄個人」。話剛說到這裏,就讓朱實打斷了。
「請自己進去吧!我們在外面等。」
「只要他不逼我,我不會去的。」
一面想,一面等;等到近午時分不見阿祥的蹤影,小蓮不免心裏嘀咕,但還不急,替阿祥設想了好些必須到下午才來的理由,自寬自|慰。
「跟了你這樣的主子,經常挨罵,還要挨打。不是可憐嗎?」
「那更是辦不到的事!」小蓮不假思索地答說,「那樣一辦,說不定讓碧文又恨我一輩子。何苦?」
行完了禮,朱實立刻將禮物指點給妻子看,「曹老太太真是慈祥愷悌,對我們後輩,愛護備至。」
「覺悟的悟?」
「拿坐墊來!」曹震說道:「吃肉的規矩,一進門給主人道喜——。」
小蓮仍然沒有答他的話,只說:「外面冷,裏面來坐吧!」
不過小蓮還是舌端留情,沒有泄露朱實屬意春雨的秘密;只是看芹官似乎也有為碧文撮合朱實的意向,不免不快。
「蘇東坡老來失意,日常只在鄉下閑逛;有一天有個七十歲的老婆子跟他說:『學士從前的富貴,一場春夢。』蘇東坡承認她說得不錯。那個老婆子倒就此出名了,大家都叫她春夢婆。」講完,把書合上,送回原處;卻想起元好問的兩句詩,隨口吟道:「神仙不到秋風客;富貴空悲春夢婆。」
「啊!這就差不多了。」棠官高興地說。
「是!」芹官很恭敬地答應著。
「正派的用法,是用紙去拭刀;刀剛切過肉,沾在上面的熱油水,立即化成薄薄的醬汁;再用紙去拭碗,碗中也有了鹽味,然後將刀上的醬汁轉抹到肉上,再在碗上過一過,肉的味道就不一樣了。」
「不是開弔嗎?」棠官插嘴問道:「怎麼道喜呢?」
「我連聽都沒有聽說過。」棠官傻兮兮地問:「吃肉還有規矩啊?」
打定主意,便悄悄跟冬雪打個招呼,說有事要先回雙芝仙館;隨即到中門上託人去找阿祥,少不得矯命行事,說芹官有要緊事交代。
春雨恰好也是這樣打算,等得大家都睡了,她自己也卸了妝;才到芹官屋子裡,先將炭盆的火撥旺;鋪好了床,用一個雪白銅的「湯婆子」,為芹官暖被,最後才在書桌旁邊坐了下來。
秋月差一點就要哭了!芹官大為不忍,也大為不平;他在想,碧文的事連小蓮都知道,錦兒自無不知之理;錦兒知道,震二奶奶自然也知道。如今為朱先生擇偏房,首先被考慮的,應該是碧文;而且秋月矢志不嫁,正室尚且不願,何況偏房?震二奶奶不是有意跟她大開玩笑。
「說得不錯!」曹老太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倒又想喝野鴨粥了。」
「是啊!我一直說應該去見見老太太。」朱師母轉臉對芹官說,「你老師總說我身體不好,到稍為健旺些再說。這一陣子倒還好;等我稍為閑一閑,一定要去。請你先替我在老太太面前請安。」
「你舅母果然討厭你不是?」
曹老太太與馬夫人不約而同地深深點頭;震二奶奶卻拍拍read•99csw.com在她右首的芹官的手背,問說:「你看師母賢慧不賢慧?」
「宮裡二月初一賜大臣吃肉,就得照這個正派的吃法。你也不知道將來有沒有這分造化。不過,」曹震看著棠官說,「歇幾年進京當差,也許在護軍營,派上守宮門的差使;半夜都有白肉吃,那吃法就不必像在坤寧宮陪皇上吃肉那麼錯不得一點。」
「自然是家祖母的意思。」
等她回雙芝仙館不久;阿祥就來了。哭喪著臉,先做出萬般委屈的神氣;春雨卻和顏悅色地問道:「你吃了飯沒有?」
「你也把當差看得太容易了!」曹老太太笑道:「不過,從朱先生以後,長進是看得出來的。趕明兒個給四老爺寫家信的時候,順便提上一筆,也好教他放心。」
聽得這一聲,芹官如逢大赦,答一聲:「是!」請見師母面辭;朱師母又絮絮不斷地說了好些話,方得脫身。
到得心領神會,惟命是從的阿祥一走;隔不多時,芹官由冬雪帶著小丫頭,打了燈籠送回來了;春雨聲色不動,噓寒送暖,一如平時。芹官本來倒有些惴惴然,以為她一定會埋怨,甚至查問到法藏庵去的緣故。不道春雨竟是如此,寬慰之餘,反覺得歉然;同時也想跟她談談碧文的事,所以一直坐在那裡喝茶看書;意思是等春雨檢點門戶,諸事皆畢,再來從容談心。
「你不願意學規矩就別去!沒出息的東西!」
「那你就自己來片著肉吃。」
「當著學生不能談;避開學生自然就可以談了。」震二奶奶說,「老太太有成全人家的意思也容易;朱師母不說要給老太太來拜年嗎?那時跟她當面談。」
秋月勃然變色,一指頭戳在芹官額上,咬牙說道:「真是太太說的,老太太白疼了你!」
接著便一面替他揉;一面叫人絞熱手巾來,故意亂成一片。曹老太太自然看不真切;心裏又氣又疼,想問一聲:「要緊不要緊?」卻又因一直繃著的臉,一時放不下來;便偏過頭去,微微呶一呶嘴;秋月自能會意。
「是啊!」芹官附和著說,「本來就是她傻。你別跟她一般見識。」
「在,在!請跟我來。」
「你不依又怎麼樣?」
「嗯,嗯。」棠官答說,「能片薄一點兒,弄咸一點兒,味道一定更好。」
聽這一說,阿祥的臉都嚇黃了。好半晌才開口,「為主子雙肋插刀,我也認了!」說著,掉下兩滴眼淚來。
外面說,裏面一字不遺地都聽清楚了;替芹官在敷藥的秋月,面對面輕聲問道:「你真的看臘梅去了?」
芹官聽她這樣論法,愈覺意外;同時也不免失悔,早知如此,何苦去費許多心機。
想到這裏,春雨決定隻手遮天,要連震二奶奶都瞞過去。定了主意,細細盤算;自覺里裡外外並無半點毛病,方始開口。
「好了,好了!咱們不管春天下雨;只談夏天的荷花行不行?」
「二哥,這是什麼玩意。」
「咦!」他驚喜地,「你們兄弟倆怎麼來了?」
「誰攆你啦!」芹官不能不強為辯解,「沒有人攆你。」
「師太,」小蓮又說,「今天我怕不能替你干點什麼;我要一個人靜一靜。」
「自然有法子。不過要片得好。」曹震喚小廝問道:「到大廚房看看,那方白肉好了沒有?」
受了責備的芹官,盡消綺念,乖乖地俯伏在蒲團;聽得念念有詞的小蓮,為他禱告完了,方始起身。
「棠官最能吃肉。」芹官笑道:「帶他去是找對人了。」
「啊,啊!這套話編得天衣無縫。可是,震二奶奶若問,何以待那麼久,我可怎麼回答?」
小蓮沒有作聲,將頭扭了開去;側面相望,看她睫毛亂閃,知道她是在忍淚。果然,等她轉過臉來時,眼圈是紅的。
「那就還有個法子。」
「這話,春雨也說了,說你是有分寸,知道輕重的。」
「不要緊!」他搶著說,「要用過的才好。」
「你說:從老師家回來,經過法藏庵,忽然想起,聽春雨說過,小蓮從咱們家出去以後,常在法藏庵聽經。我平時做的功課都歸她管,有幾篇稿子,不知道弄到那兒去了?她走的時候,沒有交代,我也沒有見著面,不如順路看看她在不在,問個清楚。」
「請師母叫我名字好了。」棠官居然也懂禮節了。這時阿祥已端了兩張椅子擺在正中,但朱實夫婦一定不肯讓他們兄弟倆磕頭;辭讓了好半天,終於取得近似折衷的辦法,只由朱師母一個人受禮,只是一叩;不行二跪六叩的大禮。
芹官正愁著這樣的白肉,不知如何下咽,而又非多吃不可;聽得這話,愁懷一寬,介面說道:「對了!你多吃就算幫我的忙。」
「吃飯去!」芹官趁此收場,舉步便往外走。
「又不是七老八十,還要人暖腳!況且,有湯婆子在那裡。」
「這是拿好醬油泡過的,泡了蒸,蒸了曬,九蒸九曬,醬油的精華都在裏面了。棠官,你仔細看著,這種紙有兩種用法,我先說正派的一種。」
「也沒有說什麼,就這一句。」
芹官也很著急,但總覺得有一句要緊話想說;因而搖手說道:「你別嚷嚷!讓我定定心,說一句話就走。」
接著,朱太太便將四個孩子都喚了出來見「師哥」;三男一女,最大的九歲;最小的是女孩,才四歲。
正在找機會化解的震二奶奶,急忙喊道:「唷、唷!你這是幹什麼?把頭碰破了,豈不又讓老太太心疼?」說著,趕了過來,蹲下身去,扶著芹官的肩說:「我看看,可不是碰出一個皰來了!」
剛剛開口,機緣湊巧;夏雨進來說道:「開飯了。」
「所謂核計,也是看看行得通,行不通?若是行不通的事,何苦來煩太太、老太太?」
「是的。我叫悟緣。」
聽說有賞,四名轎班越發健步如飛;阿祥氣喘吁吁地跟在轎旁,及至法藏庵將到,他拉一拉領頭轎班的衣服,示意停轎。
「在法藏庵?尼姑庵?」何誠又問:「阿祥呢?」
「你別渾說,」芹官略有些窘,「什麼芹二姨奶奶不芹二姨奶奶!」
「那,為了什麼呢?」
「我——,」芹官想了想說:「我就溜出去到晚不回來;看你們還揍不揍阿祥?」
「孩子多,又小;想不勞動也不容易。」
「你們懂吃肉的規矩不懂?」曹震問說。
「我救你。」春雨緊接著又說:「不過我先得問一問,你跟旁人說了實話沒有?譬如老何。」
「不,不!都請進來。」
芹官也覺得太失言了,脹紅了臉笑道:「我不過這麼說說而已。」
「明白了。」棠官又問:「道完喜以後呢?」
「誰說沒有,不過你不知道而已。第一個春雨;第二個秋月。最可氣的是碧文,跟她不相干的事,她也橫插一腿。」小蓮又冷笑,「當然啦,人往高處爬,水往低處流,秋月是老太太面前的紅人;春雨是候補的芹二姨奶奶,能拍一拍,還能錯過機會嗎?」
「老太太操心就操到這兒為止吧!」震二奶奶搶著說:「慢慢我再跟老太太回。」
因此,悟緣已經籌畫好了,開年二月十九日觀世音生日,要做一個法會;請小蓮做她的幫手。小蓮也答應了;因此,從阿祥來傳信之後,她跟悟緣明說,要與芹官一會;又表明了心跡,絕不會再惹塵緣,僅僅是了一了緣分而已。如今這「心口如一」的話,不但表示她是「悟緣」,而且話中有話:她許了二月十九日的法會,一定幫忙,絕不食言。
「你就不想自己,總也該想想老太太;天黑了你不回來,派人到朱家去問,說未時就走了。走到那裡去了呢?親戚熟人家,凡是你去過的地方,都問到了,說沒有見你來過;你想,老太太急不急?如果急出什麼病痛,怎麼得了!這麼不孝,老太太真是白疼你了!」說到這裏,馬夫人不由得就掉眼淚了。
「這可是為什麼?」芹官問說,「從佟家辭出來,還得去拜老師;弄得一嘴油,成什麼樣子?」
「不是!」春雨搖搖頭。
這一下芹官連「嗯」都答不出來了,只是笑著。
小蓮何忍拒絕,又何肯拒絕;正在思索,要找怎麼樣的一樣東西,才能表達自己的情意時,芹官卻又開口了。
聽他這樣說,小蓮幾乎又要掉眼淚;不過嘴上還不肯服輸,「本來是你說話可氣!」她說,「家宅六神不安,莫非都是我的罪過?」
一出門就有種特異的感覺;舅舅的臟旱煙袋、小表弟的臭尿片,自然而然地都拋九九藏書在九霄雲外;心裏悲悲切切地,卻又有種乾坤一擲的決絕痛快。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不過,有一點,她是能夠確切體認而不疑的,這一天——今天,是她一生之中的一個大日子。
「到了那一天,你就躲也躲不過去了。」芹官說道:「總而言之一句話,你得有個歸宿!你自己說好了,該怎麼辦,我總替你想法子就是。」
外面飯已經擺好了;震二奶奶正親自在替曹老太太溫酒,看見芹官便問:「今天師母請你吃了什麼好東西?」
「你別管。反正照我的話就沒有錯。」
「你不說,自然會有人說。」秋月扭過臉去,嘆口氣,自言自語似地:「阿祥可憐!」
一直在閑處探看動靜的春雨,卻還有件心事,暗地裡思量,吃完飯總還得多陪曹老太太一會,哄她一哄。不妨趁此時機,去了自己的心事。

「有一個,看上去也不大得力。」
於是她站起身來,走向一邊,背對著芹官,以無言而且不想談下去,作為抗議。芹官自然悔恨著急,趕過去扳住她的右肩,猶未開口,小蓮已轉身卸肩,一巴掌打了過來。
「我回我自己那裡。」她又正色說道:「今天你也累了,該好好睡一覺,別嚕囌。」
曹震想了一下答說:「還有最重要一個規矩,你可千萬不要忘記,吃完了不能抹嘴。」
「你真行!」曹震說道:「到了那天,你放開量來吃;我跟小哥就可以少吃一點兒了。」
「嗯,嗯!」芹官含含糊糊地答應著。
「你打量.我不知道?你們前後房,半夜裡一床上幹些什麼好事,還能瞞誰?」小蓮終於出了一口氣;心裏不再酸酸地難受了,所以緊接著又說:「不過你放心!別看我說得刻薄,也不過這會兒說說;別人面前,可沒有泄你們的底。」
***
轎班自然唯命是從;等芹官出轎還謝了賞,然後將轎子停擺妥當,就在不遠的茶棚子中喝茶靜等。
去不多久,廚子來了,打開食盒,裏面大銅盤上置著一方熱氣騰騰的白肉,估量沒有十斤,也有八斤;另外一大銅碗的肉湯。再就是三隻七寸碟子,三隻飯碗,都是樺木根制的。
等芹官坐了下來,小蓮站在另一面抓了一把薰青豆放在他面前;再要為他剝干荔枝時,芹官一把按住了她的手。
「說說!就這麼說說,你可知道,就能害老太太睡不安穩?」秋月臉色已霽,「你要說了實話,我替你在震二奶奶面前保阿祥無事。」
接下來,曹震好好教訓了棠官一頓;然後說道:「這吃肉的規矩,跟普通坐席不一樣。坐席要吃得斯文,人家看著才會誇你是有教養人家的子弟;吃肉用不著斯文,而且吃得越多越好,吃得越多,主人家越高興。」
等孩子都走了,朱師母便說:「你們兄弟倆在這裏便飯。不過沒有好東西請你們吃。」
「不必客氣,不必客氣!」朱師母拉著棠官的手說:「這想來是棠官。」
這個交換條件,是芹官所無法接受的;但也不能立即拒絕,最妙莫如先搪塞一下,將事情拖下來再說。
「不行!我今天燒香回來,還是吃齋;只能看,不能吃?」
春雨好笑,「你這算什麼?」她說,「要充英雄好漢,就別掉眼淚。」
此言一出,震二奶奶與秋月都深感不安;但也無從分辯,卻又是芹官說了一句話,無形中為震二奶奶與秋月作了解釋。
小蓮臉一紅,旋即「噗哧」一聲,忍俊不禁,「看你老氣橫秋的樣子。不知道你自己多大。」她說,「我看你留心留心自己吧!將來老太太、太太替你娶親,可千萬不能找太軟弱的;不然,就讓那位芹二姨奶奶欺負死了。」
「還不光是氣的事。禍闖出來了,如果不趁早想法子,只怕讓震二爺把你在馬棚里吊起來,抽一頓鞭子,是逃不掉的。」
想了一夜,天亮到了謀定後動的時候。幫著舅母照料表弟、表妹吃了早飯;將一大堆狼藉的碗筷,刷洗得乾乾淨淨;也打掃了屋子,才向舅母說一聲:「我可以到法藏庵去了;誤不了幫舅母做晚飯。」
小蓮不作聲,低著頭拈了幾粒薰青豆,慢慢咬嚼著,好久,才抬頭說道:「蘇州人說的,船到橋門自會直。這一會兒也急不出一個辦法;過一陣子也許你用不著費心思去想,就會有辦法出來。我也跟你說一句總而言之的話,你不必為我急!我自己都不著急,要你著急幹什麼?再說,這又不是什麼火燒眉毛的事,何用著急?」
「請先生、師母一起受禮!」阿祥臨時當上了「贊禮郎」的差使。
「還沒有問出來。小廝只說,芹官忽然說要到法藏庵去,他只好依他。」
馬夫人忠厚老實,不知震二奶奶是故意相戲;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因而又加了一句:「咱們家的女孩子,能有這麼一個結果,也要點兒福命;也只有老太太才看得出來,誰的命好。」
到得朱家,何誠與阿祥將縛在轎后的一口皮箱取了下來;然後叫門,來應接的正是朱實。
「對了!也許有一天,你還會管她叫師母呢!」
曲徑通幽,走了好一陣才到;是個小小的院落,北屋三間,隱隱透出芸香,悟緣一進垂花門就站住了。
「此刻不行嗎?」
他是無心念的兩句詩,不道春雨竟然悲從中來。聽他說蘇東坡老來失意,閑時只跟鄉下老婆子打交道,便已覺得委屈;說道「昔日富貴,一場空夢」,想起老一輩的人談當年的繁華景象;又記起蘇州李家抄家的慘狀,更是大大地不自在。心裏想,那春夢婆必是聽說過蘇東坡當年富貴的,局外閑人,以今觀昔,尚且忍不住感慨,倘或身歷其境,更不知如何傷心?她設想自己到了七十歲,而曹家的富貴,已如春夢;那時是何感想?恰在此際聽得芹官念那兩句詩,自然感觸更深。
「阿祥都告訴我了。其實這件事也沒有什麼;如果你早告訴我,我會想法子替你安排。如今鬧得人仰馬翻,無人不知,反倒難辦了。」
「不是在後面嗎?」
「其實也沒有什麼?這裏的悟緣師太對我很好;舅母如果討厭我,我可以躲到這裏來。」
陰凝不解的局面,就此無形中有了轉變;曹老太太說:「叫他們都散了吧!有話明天再說。」
「你說,那是誰?」曹老太太問說。
大家都轉臉去看秋月;馬夫人從容說道:「你必是有什麼話要說。」
看她語氣如此,越顯得她心意堅決;芹官悵然問道:「你不回去,到那裡去呢?你跟你繼母不和,舅舅雖說是親的,舅母到底隔著一層,我想你這麼一鬧脾氣出來,她也未見得會有好臉色給你看。」
「原是我不明白,才問你的啊!」
秋月沉吟了一會,迫不過十目所視,終於說了出來:「我在想,如果替朱先生置一房偏房,一定會得力。不過,也要看朱師母。」
這番責備使得芹官心中不安,煩躁異常,「我明兒去自首,都是我逼著阿祥乾的。他是我的人,不敢不聽我的話;錯了問我,與他無干。」他停了一下又說:「或者,你這會兒就替我到震二奶奶那裡去一趟,說我說的,請震二奶奶無論如何賞我一個情面,不能打阿祥。」
「你不明白。」
這話當然能打動阿祥的心,但此事關係重大,一說破便成了不打自招,賴都賴不掉,豈非自找倒霉?因而沉吟未答。
轎子是未正不到就到了;只為朱實再三相留,多坐了半個時辰;芹官急,阿祥更急,一則怕小蓮以為失約,逕自回去了;再則怕時候過晚,回家要受責備。所以不斷在門外,閃閃躲躲地向芹官擠眉弄眼。
「你去問芹官。」
「要咸容易,多弄幾張紙,多泡一會兒。肉要片得薄,可不大容易。慢慢兒學吧!」曹震又說,「只要你守規矩,以後能帶你去的地方,我一定帶你去。」
「還跟悟緣談詩談詞?」
「今天少吃一點兒,吃得膩了,那天會倒胃口。」
春雨不作聲,站起身來;將湯婆子從被子里取了出來,轉身說道:「你快睡吧!」
「好!那麼,我告訴你,明天不管是誰問你,你都這麼說:芹官一定要到法藏庵,說老太太關照,順便去看一看那裡的老師太;一到了那裡,看見小蓮在那裡。姑子庵又不能亂闖,我只好耐心等在那裡。」
「你今天到法藏庵看小蓮去了?」
「你可想明白一點兒,你不肯說就打量沒有人知道了嗎?你不想想,明兒震二奶奶打發人到法藏庵一read.99csw.com問,悟緣敢不說實話?到那時候,說你錯了還不肯改悔,罪加一等。你就等著震二爺請你吃『冬筍煨肉』吧!」
說了這一句,往前走去;近門情怯,遲疑了一下,方始舉手去推;兩扇屏門應手而開,但見小蓮雙目灼灼地在等著。
「你可格外留神!」芹官這兩天對刀剪的警惕特高,「別割了手!那不是拉個口子,真能割下一塊肉來。」
「好傢夥!」曹震不覺失笑,「你真行!不過,到佟家去吃的肉,可不是冰糖肘子,是白肉。」
「是!」芹官膝行轉身,面向祖母說:「都是孫子一時糊塗,下次再也不敢了。」說完,「蓬」地一聲,磕了個響頭。
「你呢?」芹官問。
一進門就遇見悟緣,招呼過了;小蓮說道:「師太,今天阿祥還會來,我有樣東西交給他,我跟芹官的緣就了掉了。真正是,」她歉意地笑笑,「師太,我犯你的法諱,真正是『悟緣』了。請師太成全。」
「怎麼?」棠官興味盎然地問,「半夜裡還吃肉呀?」
「我問你,你還想不想回去?」
等一上了轎,阿祥跟轎班說:「老太太關照,還得到法藏庵去看凈一老師太;時候不早了,快走吧!回頭芹官有賞。」
「不勞費心,早就跟他說好了。」
連悟緣都不進去,可知裏面除了小蓮,別無他人。芹官對悟緣作此安排,頗為感激,便說一聲:「多謝!」
阿祥緊閉著嘴思索了一會,頓一頓足說:「好吧!我相信你,反正這件事鬧開來,于咱們這位小爺也沒有什麼好處;我一點不瞞都告訴你,你瞧著吧!」
「他問你去幹什麼,你是怎麼說的呢?」
「不知道。」芹官突然省悟;卻又有些覺得不可思議,怔怔地望著小蓮說:「莫非,莫非她一片心思,都在我們老師身上?」
「我替朱家操心也是為芹官。」曹老太太看著震二奶奶說:「你倒看看——。」
「跪在我面前幹什麼?」馬夫人用春雨遞過來的手絹,拭著淚說:「給老太太賠不是,說你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知道不知道,碧文心裏有個人?」
「既然這樣,棠官我就不強留了。不過,芹官可一定得留下來。」
「怎麼啦?」震二奶奶問道:「想吃野鴨子熬粥,說了好幾天了;好不容易找了來,吃一口就不吃了!」
曹老太太回頭去看,秋月一臉如釋重負的神情;而且眼中有感激之色。這個眼色當然是投向芹官的。
「你自己不說,害阿祥一頓好打,何苦?都像這樣子,趕明兒個沒有人敢跟你了。人家心裏在想,芹官是老太太的命|根|子,人往高處爬,鳥往旺處飛,跟了你一定有出息。那知道好處沒有,挨打有分,豈不叫人寒心?」
「怎麼不行?這麼說!你一點兒責任都沒有。」
「啊,啊!你真高。不過春雨姐,我問一句多餘的話,倘或再追問,春雨又是聽誰說的,小蓮常在法藏庵?」
一聽這話,棠官便有畏縮之意;曹震看在眼裡頗為不悅,臉就沉下來了。
「你怎麼啦?」他又不免困惑,「是我說錯了話,還是那裡得罪了你?」
萱榮堂中,里裡外外都是人,但聲息全無;一個個面色凝重,只有芹官強含著笑意,竭力想衝破僵硬的局面,但絲毫無用。
芹官不死心,又想了個辦法,「不然,我跟老太太說,拿你去頂碧文的差使。」他說,「至於住在外面,根本就不跟她們見面。」
當然,最簡單的辦法是,將整個真相,向震二奶奶和盤托出,她一定會料理得乾乾淨淨。但阿祥一定逃不脫罪過;還有,最重要的是如阿祥所說,這件事鬧出來對芹官一無好處。
「著!」阿祥驀地里一巴掌拍在腦門上,「看我這個腦筋,連這一點都想不到。行!春雨姐,你真高。我算是服了你了。」
看棠官一走,芹官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不由得想到小蓮,便有些神思不屬的模樣,話題也就枯窘了。幸好談到這天在佟家的應酬,就不愁無話可說;朱實亦聽得興味盎然。一直到吃完飯,談的都是旗人的規距禮節。
前後房兩張床上的人,都是輾轉反側,有種自己都說不上來的心事饗睡魔以閉門羹;此外還有一個人也失眠了——小蓮。
此言一出,芹官慌了手腳,因為全然想不到她會直揭其隱;一時間不知道應該承認,還是否認?
「啊!」芹官想到了,「你給我一樣隨身用的東西;我想你的時候,可以拿出來看一看。」
「我沒有不願意。」棠官急忙分辯,「不等著你給我們講規矩嗎?」
阿祥五中如焚,欲言又止;囁嚅了好一會,才問出一句話來:「我要說了實話呢?」
「你真行!」芹官笑道:「難怪小蓮說你厲害!」
「好啊!那是太好了。你快說。」
「芹官又長高了,也長俊了。」她陪著笑說。「老太太好?」
芹官因為她叫春雨,所以有此戲言,原未經過思索;此時聽她一問,去細想這個典故,卻模模糊糊,記不真切。不過他記得此典出於「侯鯖錄」,走到書架前面,檢出原著查明白了,方為春雨作解釋。
「正是。」
「震二奶奶絕不會問你。」
一聽這話,芹官方寸大亂,不知如何回答?轉念想到有轎班在,行蹤是瞞不住的,不如先說實話:「我在法藏庵。」到法藏庵去幹什麼,就只有再編理由了。
「你說你不敢去。再勸勸他,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真要鬧大了,別忘了今年夏天,四老爺的那頓板子!」
「你別管!芹官那裡,我自有辦法。」
「當然有規矩!規矩還挺大。」
「不行!」
「真是想不到的事。」芹官半埋怨地,「小蓮,你的脾氣也太傲了!稍微隨和一點兒,不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嗎?」
說著,曹震拿起那把解手刀,順手一抽,一片銀光,隨刀出鞘;刀身刃薄如紙,鋒利非凡。只見他左手按肉,右手用刀連精帶肥,片下極薄的一片肉來,先擺在盤子里,然後取了張高麗紙片在手裡。
這下讓芹官想起來了,在震二奶奶那裡見過她,說道:「我記得你的法名,有個『緣』字?」
芹官一楞,急忙問道:「怎麼?怎麼說阿祥可憐?」
「當時不準擦嘴,等辭了出來,誰又來管你?」曹震又說,「不但不準擦嘴,還不準道謝;吃完了管自己走路就是。因為——。」
「說來話長——。」
「我掉眼淚不是為別的;是氣咱們那位小爺,我再三勸他,不能這麼辦;他非辦不可。闖出禍來,還不是一個人頂罪?」
芹官心想,佛家就講究「緣」;這「悟緣」二字,意思是說:凡事不過緣字,緣盡而止,不必認真,更不可執著。這話固然不錯,但與他此時來看小蓮的心情完全不合。因而對這兩個字頗為不喜,也就懶得跟她周旋了。
「不必抬進去,我們走後門。」阿祥指著庵旁的空地說,「你們把轎子停在那裡;領了芹官的賞錢,到前麵茶館喝茶。看完了老師太,我會來叫你們。」說著,將紅紙包好的四兩銀子遞了過去。
因為所享用的是神的餕餘,既然如此,不該謝主人,應該敬神;而拭口被認為是不敬表示。這些規矩,只要說明了道理,就不會忘記,棠官很有把握地說,他絕不會失禮。
悟緣自然樂意「成全」;關照一個很靠得住的老佛婆,專門守著昨日芹官來過的那道門,只要阿祥來,隨即放他進門,然後通知小蓮來見面。
「哼!就這一句也夠受得了!」
「怎麼?不抬進去?」
這一下,連馬夫人都忍俊不禁了,「老太太也是!」她說,「為自己一大家人已夠操心的了;還替朱家操心。」
「但願你能悟。我知道你是心口如一的人。」
「我給你一方用過的就是。明天下午你讓阿祥來取。」
「一支老山人蔘,是孝敬師母的;這個紫貂帽檐,還是先祖留下來的。」說著芹官將禮物一樣一樣取出來,緞匹以外,還有好些食物以及京裡帶來的「老鼠矢」、「辟瘟丹」、「紫金錠」之類;出自「御藥房」的成藥。
「不得力,事事要自己操心,還不如自己動手。」震二奶奶說,「能聽話,倒也還罷了;遇見又懶又不聽話的,回一兩句嘴氣得你半死,那就更划不來了。」
「小蓮!」
「太淡了。」
「你哭也沒有用!」何誠又踢了他一腳,「反正你小心著吧!看震二爺揭你的皮。」
「你肯老實認錯,事情就好辦了。」春雨慢條斯理地說:「也用https://read•99csw.com不著跟震二奶奶去求情,我有個說法,自然能叫阿祥沒有罪過;也能保住你的面子,將來就四老爺知道了,也不會有什麼。」
原來說好,用替他親娘代筆寫信為藉口;棠官說得含糊了些,芹官便替他補充:「這件事倒是非他不可。是寫平安家信給在京里的四家叔。」
「太客氣了!」朱實問說,「這是誰的意思?」
「去你的!」小蓮嗔道:「這是什麼地方?你說這種話也不怕罪過!」她奪出手來,合十當胸;同時又說:「我替你在求菩薩。聽說你昨天才替老太太來完願燒香;今天在這裏喝醉了酒似地,胡言亂語,還不趕快來磕個頭。」
裏面是卧房,臨窗一張方桌,已泡了一碗茶在那裡,還冒著熱氣;另外有四個乾果碟子,桂圓、荔枝、蜜棗、薰青豆,把他當成貴客看待了。
「看臘梅也不能看一下午吧?」
「麻煩就在這裏,沒有作料,連鹽都沒有。」
「我知道。」棠官動手片肉;片下來在醬湯中泡一泡,送入口中;一連吃了好幾大片,神色自若。
「我知道,我知道。你仍舊到我的院子里去息著吧!」
這時阿祥已陪著芹官到了法藏庵後門,輕叩了兩下門,出來一個中年女尼,芹官似曾相識,卻記不起在那裡見過。
「芹官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就問出來,也只怕落後一步,沒法兒補救。」
「師母沒有傭人?」
這話大出小蓮的意料;想了一下問道:「是你想我回去呢?還是誰要我回去?」
「你這小子!」何誠一把抓住他的肩頭,大聲喝道:「把芹官帶到那兒去了?你說!」
芹官恍然大悟,原來是震二奶奶為他解圍,教他這麼一套說詞,當下大感輕鬆,略想一想說道:「阿祥也得照這套話說才是。」
芹官卻不肯輕放,「開了花結子是不是?」他看她嬌暈滿面,不由得一陣心蕩,湊在她耳際,輕聲笑道:「我替你結個子好不好?」
話雖如此,還是瞞了一件事,即是從芹官騙了東西去變錢花。此外倒是鉅細靡遺,連芹官關照他,明日上午到法藏庵去向小蓮取一方舊手帕的話,都照實說了。
「是啊!坤寧宮每天半夜裡都宰兩口豬上祭:祭完了就歸各宮門上的侍衛、護軍享福胙。」說到這裏,曹震把那片肉用刀尖挑了起來說:「你吃了吧!看味道怎麼樣?」
「有點膩。」
「師母身子不好,師弟師妹又都小,我看師母真夠累的。」芹官又說,「我在那裡吃那頓飯,害師母忙了好一陣,心裏實在不安。」
「自然!我又不是那種喜歡搬動口舌的人。」
「好吧!!我聽你的。」芹官又說,「可是阿祥說的話,也得跟我的話,對得上榫才行。」
「為什麼?」
「不會。我會告訴芹官,要他也這麼說。」
果然,只見阿祥已急得在原地旋磨打轉;一見芹官,喜逐顏開,快步迎了上來說:「轎子早在山門口等著了。這會兒回家,還得趕上老太太那裡的晚飯。」
芹官是備好了見面禮的,每人一個用紅封套裝的「康熙通寶」金錢。戶部寶泉局並未鑄過這種赤金的制錢;是曹寅嫁長女時,特為用來分贈喜筵賓客的子女的。曹老太太還留著十來個,知道芹官到朱家作客,有小師弟、小師妹要應酬,特為給了他四個。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我一定守規矩。」棠官問道:「二哥,吃肉還有什麼規矩?」
志向是很大,路子也有;有名縉紳人家的內堂,她都走得進去,說得上話,可是她不敢輕易做個道場,請命婦官眷、千金小姐來隨喜,因為獨木不成林,沒有幫手。但自小蓮來了兩回,越談越投機,不覺又激起她的「雄心壯志」。小蓮雖是在家人,但亦不妨視作有善緣的信女;面目姣好、手段靈活、言語機敏、禮節嫻熟,看菩薩面上,請她來幫忙應酬,有何不可?
「朱先生跟咱們家有緣。唉,」曹老太太把喝了兩口的野鴨絲熬粥,往旁邊推了一下,向一個小丫頭說:「你拿去喝了吧!」
芹官將她前後的話,連同這天在朱家所見到的情形,連在一起想了好一會,不由得大感興趣,「慢來,慢來!」他說,「小蓮,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倒好好兒跟我說一說。」
出語尖刻,而且又刺及春雨,芹官有些生氣,便反唇相譏:「可也不能太剛強、太任性,像你這樣的;弄得水火不容,六神不安。」
「當時老師就大不以為然,攔著師母說:『當著學生在這裏,你提這些幹什麼?』師母就沒有再說下去。」
「喔,她怎麼說?」
「你過來磕頭,我替你禱告。」
「芹官只要這麼說:聽春雨談起,小蓮常在法藏庵跟悟緣作伴,所以我順路想去碰碰機會。這一來,不就把你洗刷出來了嗎?」
「不就是秋月嗎?」芹官的手一指。
「你問過了沒有?」曹老太太看著震二奶奶,輕聲問說:「他到法藏庵幹什麼去了?」
「坐轎來的。」說著,芹官急急忙忙往外走。
「我沒有見過;聽說過。」芹官答道:「不十分懂。」
震二奶奶最見機,見此光景;態度一變,神色自若地笑道:「芹官的話一點都不錯,跟老太太說了吧,這件事秋月跟我已經核計過了;心目中倒是有個人;不過也要仔細看看,等盤算當,再跟太太、老太太回。所以我說:老太太為這件事操心,眼前就到此為止吧。」
「你怎麼知道?」曹老太太深感興趣,「你是從那裡看出來的呢?」
「這就是『傳觴』。」芹官向棠官說。
震二奶奶腹中雪亮,心裏好笑;不但不替她解圍,還有意嘔一嘔秋月,「老太太說得一點不差。」她說,「替朱老師、朱師母操心,就得想透了。還是替朱老師預備一位候補的續弦在哪裡,人品差不得一點。若非才德俱備,芹官將來也不甘心叫人家『師母』。至於年紀,大一點不要緊。反正這件事除非老太太自己作主;我們想到了也不敢說。」
「什麼叫『春夢婆』」?
於是男女總管,幾個有頭有臉的下人,還有鄒姨娘、季姨娘,都悄悄退了出去。碧文也想走,讓春雨私下拉了她一把,便留了下來。
「你也別難過。」芹官趁機說道:「還是回去吧!如果你跟春雨合不來,就到老太太那裡去;倘若覺得秋月也難處,我跟太太說,把你撥了過去。」
「這是肉沒有煮爛;一煮爛了,油都溶在湯里,包你不膩。」曹震又問:「鹹淡呢?」
這時悟緣亦已走了攏來,芹官少不得又道個謝;無心周旋,匆匆上轎。轎班得了犒賞,格外賣力,真像飛毛腿似地,一陣風趕回家,將阿祥拋得老遠。
打是往上打,用的又是左手,力道不足,很容易地為芹官捉住了她的手;掌心溫暖、掌背軟滑,芹官便捨不得放開了。
「請師母出廳受禮!」阿祥高聲喊著;同時將箱子打開來。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只要聽我的話,包你沒事。」
「那就對了!」阿祥很欣慰地;但旋即發現了話中的漏洞,「倘或問芹官:你怎麼知道小蓮在法藏庵?還不是阿祥替你約好了的?這話,芹官可又怎麼說?」
「你別張羅!咱們說完了話,我還得趕回去呢!」芹官又說,「你坐下來。」
這幾句話說到了小蓮心坎里,道盡了她的委屈,再剛強也忍不住那種出於知己之感的激動,一雙大眼中,到底出現了晶瑩的淚珠。
「回頭來還是談你的事。」芹官問說,「你總得有個歸宿才好。再不然,我替你找個婆家好不好?」
「你,」阿祥問道:「你為什麼問這個?」
「謝謝師母!」棠官照教導好的話說,「我得趕回去有事。」
「那是因為悟緣留他吃點心。」震二奶奶又說:「悟緣向來也喜歡詩啊、詞啊的,弄些文墨上的玩意;芹官跟她聊對了勁,忘了時候!真正是個書獃子。」
「賢慧!」芹官的語氣很堅定。
「如果要我到她舅舅家去呢?」
「對了,這一點先得弄清楚。後天是佟家的祭祀;不過這祭祀是由開弔而來,其實是兩個事,祭祀求神降福,自然要道喜。明白了沒有?」
「這麼說,」阿祥懷疑地問:「行嗎?」
何誠鬆手往回看,但見阿祥跌跌沖沖地往前奔,是竭蹶的模樣,便知轎班是格外賣力趕了回來的。
春雨抬眼問道:「她怎麼說我?」
芹官那裡會知道她的心事,回頭一看,見她淚痕滿面,不由得大驚失色。
「也不問問他去幹什麼就依他read•99csw.com了?」
「喔!」春雨想了一下,用很負責的語氣說:「你跟我說實話,我一定想法子救你。」
原來這法藏庵的知客師悟緣,身在空門,俗家的念頭極濃,打算把香火弄興旺來,想個題目重修大殿,再塑金身,大大地斂一筆錢,置個百十畝田的產業作基礎,轟轟烈烈地干一番,要教南京城裡提起法藏庵,公認它是比丘尼的第一座大叢林。
曹老太太對這件事正在興頭上,何肯不言;想一想又說:「不是也快過冬至了,咒人家朱師母;像她這種情形,我看得多了,除非遇見好大夫,葯能對症,也還得要自己看得開,好好調養,不然帶病延年,也不過十年八年的事。像朱師母這樣子,兒女小,放不下心;又累又煩,恐怕只多兩三年的日子。到那時候,偏房如果是個人才,又有過功勞;朱先生是有情義的人,自然就會拿偏房扶正。你們道是與不是呢?」
「我先問你,你明天還要不要到法藏庵?」
「喔,」曹震很注意這話,特為問棠官:「你真的能吃肉。」
棠官客氣禮讓,看著芹官說:「小哥,你先嘗。」
「也只有你這樣的人,就像春雨替你下了蠱似地,只要是她的話,你就看得跟聖旨一樣。你倒把她的話,仔細去琢磨琢磨。反正有了她這幾句話,我就再也不能回去了。一個人做人,要處處受歡迎才好;處處討人厭,何必?」
小蓮知道失言了,沉默不答;這越使得芹官又困惑、又好奇,非要問個水落石出不可。
見此光景,芹官五中如沸,頭上冒出熱汗;雙膝一彎,跪倒在母親面前。
「那就找熟人坐在一起吃肉;主人不讓客,不安坐的。」等取來墊子,曹震盤腿坐下;芹官與棠官亦照樣席地而坐,聽曹震又說:「也有酒,是燒刀子,倒在大碗里輪著喝。」
春雨不即答話,向外面看了一下,放低了聲音說:「你不會說,咱們這裡有個人,住在法藏庵附近嗎?」
「話是不錯;不過芹官說的話,只要跟我有一點不一樣,就露馬腳了。」
看他這樣處處護著小蓮,春雨越覺不快;只以為時不早,不宜再跟他爭論,便起身道:「去睡吧!」
小蓮想了一下,有了主意;即便答說:「這方手絹兒髒了——。」
「那裡還吃得下飯?」他說,「老何一面喝酒,一面罵人;光是氣就氣飽了。」
「我不跟你嚕囌。今天晚上很冷,咱們一個被筒睡兩頭,你替我暖腳,我替你暖腳。」
既然如此,就不可操之過急;芹官大感安慰,還想說些什麼時,只聽鍾打四下,小蓮一驚說道:「可不得了啦!到家都天黑了!老太太不知道會叨念成什麼樣子?快走,快走吧!」
「好吧,你一定要我說,我就說。不過,你可不能跟旁人去說。」
「家祖母交代,特為來拜師母。」芹官躬身說道:「先生請進去;讓阿祥來關門。」
聽得曹老太太這麼說,大家都知道雷霆風波都已經過去了。本來為了芹官突然行蹤不明,簡直就像斷了曹老太太的命|根|子,上上下下,無不惶恐,及至芹官回家,亦都預料著查究緣故,定會鬧得天翻地覆。那知臨到頭來,芹官不但不曾受責,倒還為祖母所誇獎。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震二奶奶手腕高明,自然,秋月從中穿針引線之功,亦不可沒。
進來的還只是何誠與阿祥;事先說好了的,何誠跟轎班在巷口茶館坐候,等棠官跟老師、師母行了禮,隨即告辭,由何誠陪著回家,再放空轎來接芹官。
「太太、震二奶奶她們都好?」
震二奶奶想回答「沒有」;話到口邊,靈機一動,高聲說道:「問了;怎麼沒有問?芹官說要到法藏庵去看臘梅。」
「我知道你的委屈,也有心幫你的忙;就怕你不肯說實話。」春雨問道:「你們到法藏庵到底幹什麼去了?」
「她——。」芹官將她曾跟春雨商議到震二奶奶那裡去求情的話,都告訴了小蓮。
果然,領頭的是何誠,一把扶住轎杠,一面走,一面轉頭向轎中說:「芹官,你倒是到那裡去了?不把老太太急死!」
曹震舀了半碗湯在碗里;撕碎了一張高麗紙投入碗中,立刻成了一碗醬湯。
「你怎麼知道?」
「你放心!他怎麼說,老太太也不會知道。」秋月緊接著問說:「你到底幹什麼去了?」
「那,那可怎麼吃啊?」
「我當然不想再去。可是,咱們那位——。」
「活的湯婆子,不是更好?」芹官想到就說,「我管你叫『春夢婆』好了。」
「正是這話!」震二奶奶急忙介面,「看來芹官真是大大長進了!人情透熟,看得到,說得出;就到宮裡或者王府當差也過得去了!」
看她這神情,芹官不敢多問;乖乖地一個人上床睡了。春雨替他掖好了被,放下帳門,站在燈前沉吟了好一會;覺得有許多話要跟芹官說,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而且這也不是時候。所以只是長嘆一聲,捻小了燈,悄悄回到後房。
一進街口,芹官便知不妙。原來自曹寅下世,臣門如市的盛況,便不復可見;曹俯如不在家,門庭益發清寂,而此時角前卻聚著些人,高舉燈籠火把,彷彿正在待命出發;其中有兩三個人,發現轎子,隨即奔了上來,這就很明白了,正是要來尋覓芹官。
「這——,」芹官答說:「你別問了!我不告訴你,我也不騙你。」
「別多問!我也沒有工夫回答你。趕緊走吧?」小蓮問道:「怎麼來的?」
「那,你說吧!」小蓮在他對面落座。
「好吧!你定下心來想一想。」
「那就說出來!」震二奶奶也說,「也許說到老太太心坎上,胃口一開,喝上兩碗粥;也不枉我巴巴地去覓野鴨子的一番孝心。」
「咱們坐下來,好好談談。」芹官說道:「你如果沒有個妥當的處置,我心裏放不下。」
「你看你的氣性多大!」芹官笑著說,「你不想想,我花了好大的心機,才能跟你見一面,莫非就為的來惹你生氣。」
等棠官將那片肉咽下肚,曹震問道:「怎麼樣?」
於是小蓮禪房獨處,檢點要讓阿祥帶給芹官的信物。她是聽人說過百把年前「奉聖夫人」客氏出宮的故事,從辮子上剪下一綹頭髮,用綵線縛好;恰好也有一枚剪斷的指甲——她剛進曹家時,左手一枚指甲已養得很長;她舅母說:「養這麼長的指甲,可怎麼做事?」因而剪了下來,藏到如今;正好連那一綹頭髮,用芹官所要的一方舊手絹包了,作個「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盡期」的「私情表記」。
「帶你去應酬,就是讓你去學規矩。過幾年,你就得進京當差了,不懂規矩,處處教人瞧不起。」
小蓮色變,很想跟他爭一爭、辯一辯;轉念想到,此非待客之道,硬生生忍住了。但「水火不容」這句話猶可忍受;說什麼「六神不安」,好像她跟春雨不和,是造了多大的孽似地,這話無論如何不能甘服。
一聽這話,芹官大為詫異,「為什麼?」他問,「為什麼碧文會恨你一輩子?這與碧文何干?」
最後那兩句,簡直就差叫明了「秋月」這個名字。「年紀大一點」當然是指秋月;說「想了也不敢說」,更是指秋月——老太太得力的人,總希望這個人長在老太太身邊,做晚輩的何敢輕言遣嫁?
最後終於讓朱實發現了,也將他提醒了,「我倒忘記了!」他歉仄地說,「一大早就出來,老太太一定在惦念了,你趕快回去吧!」
春雨不肯說原因;這個原因也是萬不能說——原來她決定說服震二奶奶,將小蓮攆回杭州;要跟震二奶奶說明,看小蓮是真、問功課是假。這一來,震二奶奶那裡還會明知故問?
「不敢當。」芹官心想,說「這一陣子還好」,猶是這樣的臉色;身體不好時,更不知是如何憔悴?又想,說「稍為閑一閑」,可見得平時家務操作,也很勞累,因而又說:「師母身子欠安,還請節勞才是。」
「不!」小蓮收淚說道,「我說過不回去,絕不回去。」
「你別誤會!」芹官趕緊解釋,「她也是恭維你的意思。」
這時曹震從一個漆盒中,取出來三把裝飾得極精緻的解手刀;另外還有三寸見方一大疊醬紫色的高麗紙。芹官知道他的用處;棠官沒有聽說過,便好奇地發問了。
他覺得有為秋月應援的必要,但也不願意跟他的「二嫂子」過不去;想了一下說道:「我看誰都在巴望老太太給這個恩典,只有一個人想都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