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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小蓮原是故意嚇一嚇她;自己也還不知取何進止,此刻聽她這一問,再看到她擔憂的神態,心中微生報復的快意,便索性再耍她一耍。
邵二順一面喝茶,一面將兩次見震二奶奶的情形,都說給妻子聽。邵二順的老婆,眼皮子淺,小蓮的去留,她不甚關心;關心的是那個包裹,「等我看看,是些什麼東西!」說著,她便動手去解包裹。
「那倒也好。」邵二順的老婆說:「省得你舅舅再說一遍了。你的意思怎麼樣呢?」
「那麼,」邵二順的老婆問:「你預備到那兒去呢?」
悟緣這一去,好久都不回來;時已近午,老佛婆端來兩碗素菜、一碗湯、又是一碗飯、一盤素包子。小蓮胃口毫無,只問:「悟緣怎麼還不來?」
「震二奶奶說,當知客師的,都有一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工夫;小蓮年輕不懂事,別把人家隨口敷衍的一句話當真。」
「是的。我不能害舅舅把飯碗敲破。可是我也不能聽人家擺布。舅舅請放心,今天再住一晚;我明天一早就走。」小蓮接著說,「我不在舅舅這兒住,他們總怨不上舅舅了吧?」
小蓮暗暗嘆口氣,她舅舅老實無用,連人家的話都沒有聽清楚,那就更不必多說了;慢慢移步,預備回自己屋裡去想心事。
「你別動!這是人家給小蓮的。」邵二順說,「全是新的,意思是給小蓮添的嫁妝。你別又眼紅!」
一聽她話外有話,悟緣急急問道:「你說你不回去;也不會在這裏;那麼,你到那裡去呢?」
「我能有什麼意思?」邵二順苦笑著說:「飯碗在人家手裡。」
邵二順設身地想了一下,自己也覺得表面的一切不變,倒說明年二月十九以後,小蓮一定會回杭州;這話似乎太縹緲了些。
「怎麼?」小蓮打斷話問:「人家怎麼靠不住?」
於是震二奶奶回自己院子;邵二順被帶到門房裡,不一會小廚房送來一個火鍋、一瓶酒、一盤銀絲卷,等邵二順吃完,復又被傳喚到花廳;桌上有個紅紙包;另外是一個淺藍竹布的大包裹。
「本來已經出去了的人,我也管不著。不過,你是衙門裡有名字的,倘或小蓮替你惹了是非;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人家也還是要找你。那時震二爺只能公事公辦!你懂我的意思嗎?」
邵二順將行李放了下來,喘口氣說:「好!我去找。你可別又管自己走了。」
「怎麼不要說?應該不應該是一回事;守得住守不住又是一回事。譬如寡婦——。」邵二順話到口邊,才發覺擬於不倫;硬生生將「守節」二字咽了回去。
「這是你的猜想——。」
「這還要什麼打算,把小蓮攆回杭州就是了。」震二奶奶說,「你叫人把小蓮的舅舅去找來。」
「有菩薩的地方,還能幹什麼?不過敘敘情話而已。」
首先想到的當然是久等阿祥不來。芹官的脾氣,她是再清楚不過,必是一早就催阿祥來跟她要那方舊手絹;阿祥不來,絕不是芹官變了心意,而是另外有人攔阻阿祥。這個人不用說,必是春雨;即令是震二奶奶不準阿祥來,亦必出於春雨主意。
「舅舅,也別難過,到庵里去幫忙,也是一場功德;菩薩保佑咱們兩家平安。」小蓮又說,「得閑我會回來看舅舅;舅媽沒事也可以帶著金子來看我。」
「你那是什麼?」邵二順的老婆問,「還喝得滿臉通紅。」
「就是這麼兩句話?」
邵二順的老婆也覺得自己的話說得不妥;便又自我轉圜:「高高興興吃飯!這件事明天再說吧!」
小蓮遲疑了好一會才說:「不是!」
邵二順的老婆還覺不舍,跟丈夫有所爭辯;小蓮卻懶得理他們了,回到自己卧室,靜靜思索,到了法藏庵,怎麼得想個法子替春雨、碧文、秋月惹它一場麻煩出來,讓她們知道她是不好惹的。
「那麼是到那裡去呢?」
「是!」
「那麼,你是幹什麼去呢?」邵二順又問:「人家肯收容你嗎?」
「早就來了。」錦兒補充一句。
「有,」悟緣搶著說道:「你就聽我的勸!你舅舅待你不錯。」
「小蓮!小蓮!」邵二順喊道:「你怎麼一句話不說,管自己走了呢?」
「人在南京城。等我找好了地方,自然會來告訴舅舅;而且我也還要寫信給我爹爹。」
「大致就是這樣。」
「我是看著舅舅進門的。」
「我自然也吃素。佛門清規當然應該守的;那還用說嗎?」
「是,是!」邵二順想想果然,「還是震二奶奶見得明。」
「現在是還沒有鬧出事來,不過,遲早會出事。」震二奶奶又問:「聽說她跟她舅母也不大和睦。有這話嗎?」
但是,這一來,親友之間,一定會將這件事傳作笑話,把芹官形容得年少荒唐,一無出息;尤其是想到芹官夏天挨的那頓打,不知道「四老爺」一回來,又會出什麼禍事?read•99csw•com一顆心便又揪緊了;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寬得下來?
「我不走。」
「不!」悟緣一把拉住她說,「你一個人,年紀輕輕的,又長得體面,怎麼能放心讓你一個人去住客棧。你先坐下來,咱們慢慢商量。」
芹官呢?小蓮在想,他一定會追問:阿祥也不敢不說實話。以後呢?芹官是跟春雨吵,還是會著阿祥再來?如果吵得厲害了又如何?凡此都是疑問;小蓮又關切、又不安,以致一夜都不曾合眼,直到天色將曙,方始朦朦入夢,但也睡不安穩,稍為有點聲音就驚醒了。
「好!我把你的話告訴他。」
苦苦思索,想起來一個人,不由得大為興奮;三多不是有個表哥嗎?此人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她全然不知。不過不要緊;三多家她是去過的,想到三多的娘,忠厚熱心,她有把握一定可以找到她要找的人。
金子已經知道小蓮要住庵了,「表姊,」她問,「你在法藏庵吃葷還是吃素?」
「她說女大不中留;既然小蓮不肯嫁人,不如把她送回去的好。」
「你看,你看!」邵二順只是頓足,「鬧成這個樣子,有什麼意思?」
其次,她認為說她「年輕不懂事」,將「人家隨口敷衍的一句話當真」,就好比說她是個易受人欺的小孩。未免太小看她了。
「那你就更應該早作了斷了。既然跟舅母也不和睦,還不如把她送了回去。」
「我倒不信,法藏庵又不是什麼有廟產、有香火的庵,能供養得你起?而且,還巴不得你去住,倒是什麼地方少你不得?」
邵二順一驚;囁嚅著說:「跟震二奶奶回,不知道小蓮鬧了什麼事?」
邵二順夫婦對小蓮的突然出現,深感迷惑;同時也不知道她那幾句話是什麼意思,所以瞠目相視,作聲不得。
「我要看舅舅的意思。」
「哼!」小蓮冷笑,「只怕是對震二奶奶有個交待。他們能攆我出曹家,可不能攆我出南京。」略停一下又說:「其實,要攆我出南京也容易,拿張片子把我送到江寧縣,押解回杭州。不就二十兩銀子都不用花了嗎?」
所以什麼,不說也知道;小蓮只問:「怎麼不一樣?」
小蓮無奈,吃了一個包子,兩匙湯;正待起身去招呼老佛婆來收拾時,只見悟緣走了來說:「請你跟我來!」
到得午末未初,邵二順應傳而來;震二奶奶卻正要午睡,讓他在門房裡等了個把時辰,方在花廳中傳見。
小蓮亦頗悔明知不妥而失言,便強辯著說:「我沒有說舅舅和舅媽。」
「震二奶奶說,你要替觀世音菩薩盡心,是件好事;住到法藏庵也是應該的。不過,她說:悟緣的話也不一定靠得住。」
「好吧!」邵二順站起身來,一面走,一面說:「吃人一碗,受人使喚。你知道的,舅舅不是不想留你——。」說到這裏,聲音已有些哽咽了。
來了個要看小蓮的人,是她怎麼樣也意料不到的,竟是她的舅舅。
轉念到此,真有欲哭無淚之感;而且覺得腳下所站之處,片刻都不能逗留,雖然舅舅家也沒有臉回去,至少街上還可以透一口氣,所以一言不發地就往外走。
「那就沒法子了。」小蓮自以為找到了極有力的藉口,有恃無恐,很輕鬆地說,「除非震二奶奶說一句,有罪過都是她的。不然,她就不必多管人家的閑事。反正,我也沒有拿她的東西。」
「是!」
最後的一句話,使得邵二順和小蓮同感憤怒;但都繃著臉不作聲。
這句話不會是什麼好話;悟緣是可想而知的,不過其勢不能不問:「是怎麼一句話?」
「請你放手——。」
這時邵二順的老婆又出來了,她是聽見小蓮要住庵,覺得是件很新鮮的事,所以收住眼淚,悄悄出來坐下,細聽究竟。
「唷!小蓮姑娘,你怎麼來了?」
「怎麼?」小蓮愕然,「商量什麼?」
「我還在南京城裡。」
邵二順的老婆緊接了一句:「過了明年二月十九回杭州?」
「那麼是誰呢?只有曹家容不得你;你說不是曹家,當然是我跟你舅舅啰!」邵二順的老婆越說越氣:「不行!你得把話說明白了,請街坊來評評理。」
這就像隱在雲霧中的一條龍,忽然露了眼睛一樣,通體皆明;小蓮便沉著地坐了下來,在打自己的主意了。
「你真的要搬了來?」
「你舅舅中午會回來。臨走留下話,你把主意打打定;該怎麼辦怎麼辦,拖是拖不過去的。」
「去問過春雨了,真是想也想不到的事。」錦兒放低了聲音:「芹官跟小蓮唱了出『庵堂相會』。」
小蓮已經想好了,卻不願說破,「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她說,「舅母不用管了吧?」
「那,」悟緣像是突然醒悟了;立即換了副神態,「這才是正辦!你也不必去住客棧,如果真的不九九藏書願意回家,就在這裏住一兩天,我替你雇船,找靠得住的人送你回杭州。」
於是默無一言地跟著悟緣到了她的院子里;小蓮眼尖,很快地發現禪床上有一塊摺疊好了的包袱,料子樣式跟震二奶奶送她東西包來的那塊包袱,一式無二。
「那是什麼?倒請舅媽說給我聽聽。河水不犯井水,為什麼容不得我?我看——,」小蓮終於還是忍不住要說:「只怕不是曹家,另外有人容不得我。」
話到口邊,卻反咽住;小蓮心想,倒要聽聽她說些什麼?這樣的情形,太令人迷惑了;其中必有什麼緣故在內。
「這裏不是說話之處。」悟緣看著一口箱子,一個鋪蓋卷說:「行李先擱在這兒;咱們上裡頭說去。」
這下倒是提醒了小蓮,立即介面說道:「悟緣師太禱告過沒有,我可不知道;不過,我自己是在觀世音菩薩面前許了願的,一定為這場佛事盡心。這個願如果不完,菩薩會生氣。請舅舅明天再去一趟,跟震二奶奶說,明年二月底我再走。」
小蓮也很煩,低頭不語。在心裏盤算了半天說道:「舅舅,我明天就走。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是提得起,放得下的。」
邵二順和小蓮都接受了她的意見。飯罷有許多瑣碎家務要料理,一直沒有機會再說此事。直到回入卧室,孤燈獨對,小蓮才又細想心事。
「到杭州去燒香,我是老早在想了。不過,」邵二順的老婆問道:「你倒想想,你跟震二奶奶怎麼去說?」

這也不能怨芹官!賭氣賭得沒有道理。正這樣轉著念頭時,聽得邵二順的咳嗽聲;便匆匆將那個棉紙包塞在箱底。
「這——」邵二順躊躇說,「這怕辦不到。」
「你在收拾東西了!」邵二順走進來說。
「有這樣的事?」震二奶奶問道:「是誰拉的纖?必是跟他的那個小廝。」
「我——,」她知道不說明,決無了局,便實說道:「我暫時住到法藏庵去。」
悟緣是一心以為她要去尋短見,怎麼樣也不肯放她走,當然,更希望能說服小蓮回杭州,在震二奶奶面前得以將功折罪。可是小蓮卻又不說要回杭州的話了。
「有什麼,說什麼;半句話都不騙她。」
「這話也不錯。不過,」邵二順說,「銀子還得繳回去,只說寄在帳房裡,等明年二月底小蓮動身再來取。」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聽她舅母在喊:「金子,開飯了,請你表姐來吃飯。」
「那有這麼容易?能讓你削髮就削髮。」
「咦!是舅舅,你怎麼又來了?」
一聽這話,小蓮的氣就往上沖;但畢竟忍住了,「是啊,」她這樣回答:「師太不是老要我搬了來嗎?」
說完便告辭了。一路思量,自覺沒臉見她舅母,但事到如今,不容她退縮;反正就覺得難堪,也只是一兩天的事。
「你這麼說,是願意這麼辦啰?」
邵二順大駭,「怎麼?」他問,「你預備絞了頭髮當姑子去?」
收拾到被褥時,在枕頭下面發現了一個棉紙包,正就是她要送給芹官,而盼到黃昏,阿祥未曾來取的那方舊手絹與包在其中的一綹頭髮,一枚指甲。
「原來,原來你一真在窗子外頭聽壁腳?」
事情定局了,震二奶奶又是一副面目;也是恩威並用的另一種手段,和顏悅色地問道:「你吃了飯沒有?」
但悟緣卻一直不露面,問老佛婆說她在老師太那裡。小蓮不疑有他,又靜等了好一會,才見悟緣姍姍而來,臉上一無表情;小蓮立刻就覺得脊樑上直冒冷氣。
「多謝悟緣師太。現在倒真是一個僵局了,我也沒有這張臉再回去;不過,請你放心,我絕不會賴在你這裏,討你的厭。」
小蓮的意思是,如果震二奶奶諒解,許她仍舊住在舅舅家,直到過了明年二月十九再回杭州;她也就不必搬到法藏庵,而且到時候踐行承諾,就算委屈也仍舊要回杭州。那知邵二順傍晚回來,傳述震二奶奶的意思,恰如她最初的計劃。
聽得這一聲,小蓮倒不免心中一動;邵二順到底是親舅舅,本覺得她有家不住去住庵,心裏惻惻然地頗感凄涼,所以便即勸說:「小蓮,我看算了吧!」
「總有個地方吧?」
「我說了,舅舅就明白了——」小蓮講了要助悟緣做觀音誕辰佛會的因由;接下來又說:「答應了人家的事,不能不算。而且這是菩薩面上的事,也是一場功德。」
「是的。」小蓮平靜地回答:「我全聽到了。」
「他叫梅生,住得不遠;我去看看,恐怕在家。」
小蓮欲待不答;卻又想到自己一向所重視的是言出必行;既然已經許下了;不能不算,便即答一聲:「對了。」
「我來接你回去。」
「大嬸兒好吧!」小蓮答說,「我是特為來跟大嬸兒辭行的。」
在她的想像中,悟緣必是欣喜不勝,迎以笑臉;因為她說過多少次九*九*藏*書:「如果你覺得跟你舅媽合不來,不如趁早搬來這裏;咱們有商有量,多好!」現在的樣子,絕不是歡迎的態度。
「姓邵。」
第二天吃了早飯,邵二順雇個挑夫,一肩行李,親自送小蓮到法藏庵,他本來還想一見悟緣,當面重託;小蓮說尼庵怕男客逗留,不必多事,將他催走了。
「才喝了一杯酒,就胡說八道了!」邵二順的老婆數落丈夫,「人家自己願意,自己有把握,要你多說多管幹什麼?」
小蓮大起反感。首先覺得震二奶奶批評悟緣的話,是一種侮辱;就像有人批評她的親人,譬如舅舅邵二順怎樣,自然使她心裏很不舒服。
「不,不!不與阿祥相干。」錦兒是受了春雨的重託,務必將阿祥開脫出來,所以加重了語氣說,「是芹官聽春雨提起,小蓮常到法藏庵去找悟緣;他就記在心裏了。那天從老師家回來,騙阿祥說,老太太讓他去見法藏庵的老師太。阿祥就領了他去了。」
「不是!」錦兒搶著說,「是春雨說的。」
震二奶奶點點頭,「那還好。」她說,「我就怕芹官一時糊塗,荒唐得離了譜。照這麼說,事情也還不麻煩。」
震二奶奶的辦法,正是春雨的期望;錦兒便答應著,立即由中門傳出話去,要邵二順午後來見震二奶奶。
那知餐桌早擺好了,菜也比平時豐富,還切了一大盤燒鴨;倒像是有意替小蓮餞別似地。
「小蓮,」邵二順很緩和地說,「你也別鬧脾氣。當初是我把你接了來的;自然還是我送你回去,才算對你爹有個交待。」
「不會的!」震二奶奶說:「你做舅舅的,竟不知道外甥女兒的脾氣。你跟她說:『你跟舅母不和,我也不能說你們誰是誰非。不過,我接你來原來想讓你過幾天安閑日子,你在曹家待不住,現在又常到這法藏庵,在家裡也待不住。這樣子,倒不如我把你送回杭州。』小蓮一定答你一句:『好吧!我就回杭州。』絕不會賴著不肯定。」
「說不定悟緣還在菩薩面前禱告過的呢?」邵二順的老婆因為小蓮有了出路;同時也希冀著震二奶奶給小蓮的東西,所以盡棄前嫌,自己來搭了腔。
「這,你就別問了。只說沒有這回事吧!」
小蓮的心更涼了;不讓她將行李搬進去,不就是明擺著不願她搬來?既然如此,也就沒有可商量的了。
「師太,」小蓮又問:「你怎麼知道我跟舅舅、舅媽吵了架的事。」
「那是誰?」邵二順的老婆認為小蓮指的就是她,所以大聲吼道:「你倒說是誰容不得你?是你舅舅,還是我?」
這一來,越使悟緣覺得所料不差;而且也警覺到自己所負的責任極重;更慶幸發覺得早,不致闖出禍來。於是想了條緩兵之計;假意說道:「你先請坐一坐,我跟當家老師太去商量商量看;你別走!」
「說得是!」邵二順皺著眉說:「這孩子脾氣強,一提到這上頭,馬上臉就放了下來,也不答腔。不知道她心裏想的什麼?」
於是小蓮站住腳,回身看她舅舅,一手提箱子,一手提鋪蓋,提得他腰都彎了,心裏自然不忍;便迎上去說道:「舅舅,得找個挑夫;你去找,我在這裏等你。」
邵二順似懂非懂;想了一下答說:「震二奶奶總是好意。」
「你沒有騙人家,不錯;人家呢?肯信你嗎?」
「想的什麼?」震二奶奶冷笑著說:「還不是滿腦子的糊塗心思!」
「正好有客來燒香,陪著吃齋。」老佛婆說,「你慢慢吃著等她吧!」
因此她問:「舅舅,到底震二奶奶跟你是怎麼說的?」
小蓮不知道她要去商量什麼;姑且等她一等,便即答說:「我不走,等你回來。」
「有——。」
邵二順驚疑不已;聽口氣似乎小蓮不知什麼地方得罪了震二奶奶,因而不敢作聲。
「那是幹什麼?」邵二順的老婆說,「震二奶奶已經給了,那裡還肯收回?反正小蓮遲早要走的;你把銀子跟東西送了回去,人家還當不肯走呢!」
「你是跟你舅舅、舅媽吵了架出來的;我就不便收留了。」悟緣又說:「你聽我的話,眼前先別搬來;過幾天等你跟你舅舅、舅媽和好了,我再來接你。」
一聽舅母態度大變,小蓮倒有些歉然;平時開飯都是她在照料,所以答應一聲:「來了!」走到堂屋裡去擺碗筷。
「坐吧!」邵二順的老婆說,「金子,你坐過來,別擠著你表姊。」
小蓮還未答話,他老婆立即問道:「怎麼能算了?震二奶奶那裡怎麼交代?」
這句話說得很中聽;震二奶奶的臉色和緩了,「你明白就好,我是不願意小蓮替你惹是非。女大不中留,早嫁出去的好;既然她連這件終身大事談都不願談,你就該想到,其中一定另有道理。」
邵二順不作聲,頹然坐了下來,雙手捧著頭,用肘彎撐住桌子,真是叫痛心疾首。
「怎九-九-藏-書麼?要回杭州了!來,來,外面風大,裏面坐。」
「我吃了飯就走。」
「啊,」震二奶奶聲中有著歉意;轉臉問錦兒,「大廚房這會兒是不會有什麼東西吃的了;怎麼辦?」
「人家還巴不得我住到那裡去呢!」小蓮驕傲地說。
見及此物,心裏不免又怨又恨;不自覺地咬著牙自語:「哼!居然給人,人家還不要!以後想要也沒有了!」說著便解開紙包,同時在思索,該用什麼法子毀掉這些東西。
「你那外甥女兒怎麼樣啊?」邵二順不知他問這話的用意,老實答說:「震二奶奶是問小蓮?還不是幫著她舅母做做飯,照應孩子;閑下來到法藏庵去學念經。」
「你別走啊?話還沒有說完呢?」邵二順阻攔她說,「你到底是怎麼個意思,你說明天就走,是不是回杭州?」
要答這一問,又須先想一想,自己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麼?念頭剛剛轉到,答案已經有了,要弄清楚,芹官是不是知道震二奶奶逼得她不能在南京存身?她想要明了這一點,最簡捷的辦法是找到阿祥;但阿祥又從那裡去找呢?
「那麼,你呢?」邵二順問,「不是說今天下午就要搬到法藏庵去?」
「我不懂你的話,什麼提得起,放得下?」
「震二奶奶說,悟緣師太也許是隨口敷衍的一句話,其實未必歡迎我住到法藏庵去,叫我別認真。我就不明白,震二奶奶怎麼就能猜得到悟緣師太你心裏?」說著,小蓮將視線從她臉上移開。
「我不是說,小蓮不回杭州了。你別弄錯!我是說,小蓮還是住家裡來,等明年二月十九完了心愿,我們一起送她回杭州,順便到三天竺燒個香。」
「二順,」震二奶奶問道:「小蓮的老子把小蓮交了給你;你知道不知道你的責任很重!出了事,你對她老子怎麼交代?」
「是!」邵二順又遲疑著說:「只怕她不肯。」
這時邵二順才想到一件事;急急問道:「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事已辦妥,小蓮更不怠慢,急急走了開去;從庵后繞小路到了三多家;敲開門來,所遇到的正是三多的娘。
「傻話!庵里那來的葷腥。」
「唷!誰眼紅啦?」
「喔!」邵二順看著她問說,「金子剛才提醒你了,你平時不大愛吃蔬菜;最愛吃魚,庵里可是終年到頭都吃素哦!」
「我跟你說實話,不是我不願意你來住;我也說過好幾次,你要來了,我是求之不得。不過,現在情形跟以前不一樣。所以——。」
「好了,好了!」邵二順從中解勸,「何必鬧得左鄰右舍不安;還讓人看笑話。」
到了堂屋裡,小蓮將編好的一套話,從從容容地說了出來;她說她回杭州的行期已定,有兩樣針線要送給三多留念,另外還有幾句話要說與三多,想麻煩三多表兄,到曹家去一趟;不知道他住在那裡?又問他的名字。
就是如此為芹官神魂顛倒了一夜,到得她舅母將她驚醒時,已經日上三竿,邵二順干自己的活兒去了。
悟緣臉一紅,順著她的視線所至,看到那方包袱,心裏越發不安;但也不能就此認定,小蓮已發現了她的秘密,因而定一定神說:「我倒不是敷衍。你是知道的,原來我是真心;現在完全是為你好,不願意弄成你跟你舅舅之間的僵局。」
話中出了漏洞,悟緣有些發窘,支吾著說:「總有人會知道的。」
事情雖不麻煩,究竟作何處置呢?錦兒是跟春雨商量好了來的;先探震二奶奶的口氣,如果是照她們預期的辦法,就不必多說什麼了。因此震二奶奶的意向,一定要弄明白;錦兒率直問道:「二奶奶是怎麼個打算呢?萬一鬧出什麼笑話,等四老爺回來又不得了。是不是呢?」
邵二順想了一下說:「那就得把銀子跟東西都還給人家。」
小蓮望著邵二順的背影,茫然半晌;突然醒悟。在心中自語:「舅舅說得不錯,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可是,走到那裡去呢?
小蓮無以為答。她是指對芹官的一段情;這話要說出來,真會讓人當笑話。但是,她也很困惑,莫非震二奶奶把舅舅叫了去,就沒有提一句為什麼不惜賞賜要把她送走的緣故?
「這二十兩銀子,是給你送小蓮回杭州的盤纏;包裹裡頭有疋頭、有衣服、也有幾樣首飾,還有點外頭少見的動用物件,都是新的,托你帶給小蓮。」
為了報復春雨,她希望芹官會鬧,要鬧得厲害,鬧得連曹老太太都知道了,追究緣故,責備春雨、秋月不對,甚至連震二奶奶都落了不是,方始稱心。
「不,不!不忙。」小蓮因為梅生來了,亦不便明言所託之事,所以攔阻著說:「請大嬸告訴他一聲,務必請他明兒上午,總在辰牌時分,到我舅舅那裡來一趟。不必太早,也不能太遲;要準時。」說著,拔下頭上一支鑲翠的金簪,送了過去,「沒有什麼孝敬大嬸兒https://read.99csw.com,留著這個;大嬸兒要想我,就看看這支簪子好了。」
「春雨又怎麼知道?」
「是!有的。」
「不,不!你坐下來,有話好說。」
於是她說:「震二奶奶真是門縫裡張眼,把人都瞧扁了。反正現在也不必爭,明天我一搬到法藏庵,大家自然會知道悟緣師太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吃了一半。」邵二順答說:「府里去的人,說震二奶奶立等回話,我是放下飯碗來的。」
「她把芹官換下來的小衣,仔細看過了;一點兒也不臟。」
「我找小廚房去。」錦兒答說,「給邵司務弄個什錦火鍋,熱呼呼的,連湯帶菜都有了。」
「你先倒杯茶來我喝。等我細細告訴你。」
「怎麼能不管?將來你爹跟我們要人呢?」
睡眠不足的小蓮,肝火很旺,即時答道:「誰要拖?莫非舅舅以為我是賴在這裏不想走?舅舅家雖好,也還不至於到讓人捨不得走的地步吧!」
「誰在鬧!」邵二順的老婆,覺得丈夫偏袒小蓮,不覺遷怒,「是我嗎?你幫你外甥女兒好了;我回娘家!」說著,衝進卧房,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是的。我舅舅待我很好,剛才還是他送了我來的。他昨天下午去見了震二奶奶,跟她都說明了;震二奶奶不曾反對我要住到你這裏來,不過,她說一句話,現在看起來,倒像是未卜先知了。」
金子是小蓮的表妹,才十歲,平時一直是挨著小蓮坐的;所以小蓮拉住她說:「不擠,還是跟我一塊兒坐好。」
震二奶奶不作聲,沉吟了半天說:「這件事不能讓老太太、太太知道;只有私下了掉它!不知道芹官跟小蓮在那邊幹了些什麼?那麼大的工夫!」
「那是吃素。」金子又問:「表姊,你平常不大愛吃蔬菜的。」
邵二順的老婆是有意用話刺|激她,所以一點都不生氣,平靜地說道:「那麼,你是怎麼一個主意呢?」
「是的,總有人會知道。」小蓮一步不松地逼著問:「請師太告訴我,是那位知道這件事的人,告訴師太的?」
「不必!」小蓮起身說道:「我暫時將行李寄在這裏,回頭讓客棧的夥計來取。」說著,腳步已經在移動了。
小蓮一揭門帘走進來說:「我是真話。我又不想嫁人,要什麼嫁妝?」
聽得這句話,小蓮知道又是棋輸一著!原來悟緣是把她穩住了,派人將她舅舅去找了來,好交卸責任。
「那話是不錯。不過,我總以為你會先跟我商量商量。」
最方便的法子是一火而焚。不過,燒指甲她不知道是什麼氣味;燒頭髮的那股焦毛臭很難聞,卻必須顧慮。於是她又改了個法子,找塊舊布,加上一塊舊硯台,包在一起,投入井中。而到找舊硯台時,她的心情冷靜了。
「我打算找個客棧住下來,想法子回杭州。」
邵二順為人老實,看又是東西又是錢;心裏不由得就想,誰說震二奶奶刻薄?當下連連道謝,請了兩個安;高高興興地揣著銀子,背上包裹回家。
「主意昨天晚上就定了,我是絕不會改的。」小蓮答說,「我不管舅舅怎麼跟震二奶奶去說,反正我今天一定搬到法藏庵去。」
「你也別那麼說!」邵二順的老婆插|進來說,「好端端地,人家為什麼要攆你,總是你有讓人家容不得你的地方。」
「年記輕輕學念經幹什麼?又不是想當姑子。」震二奶奶說:「小蓮脾氣是不大好,模樣兒可真不賴;人也能幹。你怎麼不好好替她找個婆家,趁早嫁了出去?」
小蓮心有不忍,喊一聲:「舅舅!」等邵二順回身過來,才又說道:「你先去見一見震二奶奶,把我許了悟緣的話告訴她,看她怎麼說?」
「對了!另外再拿一瓶酒。」震二奶奶又對邵二順說:「你先吃飽喝足;回頭我還有事交代你。」
「舅舅、舅媽不必爭了。」小蓮下定了決心,「明天我就搬到法藏庵去。」
「我等你回來再說。」
一語未畢,只聽窗外介面,「眼紅也不要緊!」小蓮閃身出來說,「舅母喜歡,都送給舅母好了。我不稀罕。」
於是定定神籌畫了一下;抬眼看時,有個像金子那麼大的女孩,趕著一黑一白兩頭羊在吃草,便走過去叫住她說:「小妹妹,我托你件事:那面的行李是我的,請你看一看,回頭我舅舅雇了挑夫來,請你告訴他,先把行李送回家,我一會兒就回去。」說著,在身上掏了十來個制錢給她,「別嫌少,送你買糖吃。」
近午時分,震二奶奶才得閑下來,查問芹官到法藏庵究竟為了何事?
邵二順的老婆對小蓮的態度,頗為滿意;想到自己的話不免絕情,或者小蓮會記恨,把震二奶奶給的那箱東西,也要帶了去,豈非落得一場空?因此,和顏悅色地格外客氣。小蓮心裏冷笑,表面卻不便擺出來,也應酬了幾句,才又回卧房去收拾行李。
那小女孩點點頭問說:「你舅舅姓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