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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不敢當,邵二嬸,你叫我梅生好了。」梅生一面進門,一面提高了聲音說:「我表妹托我送點年貨來給小蓮姊。」
「這個我早就有打算了。」梅生將他預備到父執的馬具店去幫忙的話,細細說了給小蓮聽。
於是他考慮了一會,下定了決心,「小蓮姊,」他說,「你是要問三多一句話不是?這句話你不說,我也知道。」
「對不起,對不起!」阿祥急忙賠不是,「我請客!我告訴你我闖的什麼禍。」
「我在曹家所攢的私房,都在這裏了。這幾件首飾,你看可以變多少錢?」
「有事也可以暫且丟開;你的事要緊。」
「我以為是你娘替你挑的;這種古板的花樣!」
在裡間的小蓮聽得清清楚楚,料知是躲不過去,心一橫閃身而出。這一下是阿祥楞住了。
「有很要緊的話,只能跟你一個人說;而且話也很多。」
當然,春雨先就要仔細問了。阿祥隱沒了一部分以外,可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而且還說了他自己的感想。
到得堂屋裡坐了下來,梅生問道:「家裡就你一個人?」
阿祥差一點又要噴酒;不過念頭剛起,即存戒心,但仍忍不住笑著調侃了一句:「你倒想吃這塊天鵝肉?」
「一離開南京,我那班朋友,譬如像阿祥他們,不就無形中斷了嗎?」
「慢慢!慢慢!」阿祥搖手截斷他的話,「你的話,越來越玄了!我不懂,我闖的禍為什麼要跟我姊姊說?」
春雨又說:「外面冷,你的衣服也不夠。你看你臉上,再凍下去,長了凍瘡,那才好看!」
「現在還不曉得。」
這一點卻又與小蓮的意願不合,她之要「爭口氣」,就是想在南京做個「官太太」給春雨、碧文看。倘在別處就沒有意思了。
阿祥是受了春雨的囑託,特為來打聽小蓮的情形;此時當然還不便造次明說,隨口答一句:「替我們那位小爺去買紙,順路過來看看。」
「梅生哥,」雖只見過一面,小蓮倒像青梅竹馬之交似地,語氣顯得很親熱,「我想拜託你一件事。辦好了我要好好謝一謝你。」
「這會兒就送去?」
梅生不免又一次驚異,不明白她何以在這個時候,有如此從容細緻的動作;低頭看了一下,按住她的手說:「一會兒就幹了。袍子的顏色深,也看不出來;不要緊。」
這一說,第一個梅生大感不安;不過阿祥腦筋很清楚,自會圓謊,「昨天還躺在床上。」他說:「今天好了。」
上坐的是梅生,儼然一家之主;小蓮打橫相陪,而且不斷替梅生挾菜,真箇賢妻的模樣,令人未飲先醉了。
「她完全是賭氣。嘴裏說不悔;我看遲早會懊悔。不過,如果她真的看中了梅生,那又不同了。」
「隨便你。不過我看這會兒送去的好;秋月煨了一鍋鹿筋在那裡,順便可以跟她要一碗來。」
「說得是!」小蓮掉身走了。
「你看來得及來不及?」春雨答說,「如果太遠來不及,就明兒上午送亦可以。不過,我得今天就交代給你;明兒一早就要到老太太那裡幫忙『撣塵』,沒工夫跟你說了。」
「容易,不過別嫌我年下說不大吉利的話,我說你病了不能來;有話可以告訴我。」
「喔!」春雨向阿祥看了一眼;示以警惕,越是人人愛聽的新聞,越要細想一想,能不能說。
話太率直,梅生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燒;卻不能不承認,「沒法子!」他說。
「當然真的。這樣子你還看不出來?」
「這樣說是有這話。你們府里的規矩我知道的,就兩親家自己願意結親,也還不行;得要上頭答應了才算。你如果替震二奶奶把事情辦妥當了,立下大功一件,震二奶奶自然會替你作主。你說,是這話不是。」
對於阿祥的明知故問,小蓮似乎有些著惱,因而提高了聲音說:「想當芹二姨奶奶啊!她稀罕,我現在就是要讓她知道,別以為自己了不起;你把芹官看成寶,人家不在乎。」
「沒有這話,我又何嘗不想往上爬。」梅生突然說道:「小蓮,我們搬到別處去好不好?」
「那麼,如果你要找他呢?」
「用不著跟我賭咒。我也願意幫你的忙;不過凡事要靠你自己,我只能替你找機會跟小蓮接近。」
「不,不!」梅生打斷他的話說:「讓她嫁人不也一樣嗎?」
於是她很快地向阿祥使了個眼色說道:「我也不大相信。這會兒別說了,先辦正事要緊。三多你先給芹官把大氅送去;怕晚上回來冷。」
於是第二天起了個早,到剃頭擔子上刮臉、梳了辮子,換上一件專為出客用的二藍摹本緞紫羔皮袍,提著食物,走到邵家附近,先找家茶館歇腳,等神閑氣靜了,才去叩邵家的大門。
於是她說:「我送樣首飾給你;讓你到梅生嫂面前去討個好。」
「漏掉也不要緊!等我明天去了,有多少話不能說?」
「剛好要當心,少吹風。」
「就我一個。」
梅生想了一下答說:「好!我替你去跑一趟。是不是叫他來看你?」
「小蓮說,要跟你在你姊姊那裡見面。你該把你闖的禍,先跟你姊姊說明白——。」
「那你就不用管了。」阿祥問說,「你看我眼前對她應該怎麼辦?」
「不!要你跟她說,作為你的好意,但怕小蓮多心,所以要用三多的名義。三多一定會問,找誰去送;你就說,讓我拿給她表兄去跑腿。」阿祥又說,「如果我跟她一說,萬一三多泄了底,說我表兄在打你的主意;好,滿完!」
「廂房呢?」
「不!在他大姊家。請他明天上午一定來。」
「嗯、嗯,好!」梅生連連點頭。
「你闖了禍,她怎麼能饒你?不找你的麻煩找誰的麻煩?」
「敗光不要緊!只要你肯上進。做買賣是清白身家,也能趕得了考,也能做得了官。」
小蓮在屋子裡聽到了,心中一驚;但也一喜,不過隨又生疑,三多怎會有年貨相送?因而急忙迎了出來,要看個究竟;但見梅生昨日今朝大不同,不但體面,而且瀟洒,一時倒忘了說話了。
「如果你願意娶我」七字,重重地擊撞在梅生心坎上,他一遍一遍地默念著;有種無可言喻的咀嚼不盡的滋味。
小蓮與梅生都留他不住。阿祥到家,恰好散書房;將芹官送到中門,春雨在那裡迎接——不是接芹官,是要留住阿祥有些差遣。
梅生已看出她的意思,心裏卻有些為難;因為他也是講義的人,尚未富貴,已忘卻貧賤之交,會令人齒冷。因而躊躇著,不知怎麼樣去表示態度。
「不要緊!我叫阿祥找你表兄去跑一趟。」
梅生心裏一跳!「你要我趕考?那,那——」他囁嚅著說,「好像太抬舉我了。」
這話使得小蓮想起不知在那裡見過的兩句話:「貧賤之交不可忘;糟九-九-藏-書糠之妻不下堂。」心裏著實感動;也著實安慰,覺得自己在梅生身上押的這一寶,居然押對了。
「嗯!」小蓮點點頭。
聽到一半,梅生方知弄巧成拙。不過他的機變也極快,急忙說道:「對,對!姓何。我只當是大夫,誰知道就是府里的老管家?」
「怎麼會呢?」三多細看著他的臉色,「你喝了酒了?」
「好說,好說。」梅生答說,「你把東西交給我,我馬上替你去送給三多。」
春雨想想也不錯,點點頭說:「你明兒送芹官上了學,就來拿東西。」
「不過禍總算還闖得不大。如果當初是托你上門,把三多接了出去;再由三多替我們那位小爺去約小蓮,牽扯得太多,事情一發作難以收拾,那禍就大了。」
談話為梅生打斷了,小蓮訝異他歸來之速,梅生說是出門未幾,想起房東曾留下一箇舊火盆,所以只在附近買了木炭。
「我看看去;你別走開。」春雨又對阿祥說,「你也最好別走遠了,就在中門外聽信兒;怕萬一有事找不著人。」
這一問便離題了;小蓮開玩笑地說:「我替你跟你表妹做媒,好不好?」
這一寶押中了,可是也把莊家激怒了;接下來很可能是翻檯子,大打出手。梅生鼓一鼓自己的勇氣,準備接著。
「那麼,你做官會不會?」
於是三多回自己屋子裡去添衣服;阿祥便進芹官的書房,在雲白銅的火盆中續上炭,隨即聽得身後門帘響,轉身一看,不是三多,而是春雨。
「怎麼樣?」阿祥催問著,「我看這是個釜底抽薪的法子。」
這話才真的露了馬腳,小蓮不解地問道:「你是說請大夫來看?」
「有一兩句話。請裏面坐吧!」
「不知道。」話一出口,梅生才想起答得荒唐,豈有探病而不問人曾否服藥之理?為了補救,便又加了一句:「聽說請大夫看了。」
「我想不出。」梅生問道:「你有什麼話,我替你轉過去不也一樣嗎?」
於是她又問:「你光是托三多問問阿祥的病?」
「謝謝,謝謝!」阿祥料想這天已無跟小蓮再談的機會,介面說道,「改天再陪你們烤火閑聊。」
「什麼心思?」
「你一個人住?」
「對!一樣。可是她嫁誰呢?」
話猶未畢,小蓮已經盡斂笑容,臉上由紅轉青,青又轉白,看上去很可怕。
他現在就是在打小蓮的主意;這當然要靠阿祥助以一臂,但阿祥要他幫忙之處更多。仔細盤算下來,這筆交易著實做得過;而且阿祥一定樂意。
一過中午,早早來到邵家,看牆頭並未露出竹竿;梅生不敢造次,到茶館里消磨了半個時辰,重新回來,這一次可以敲門了。
「芹官呢?」她呵著手問;雙肩都有些往上聳了。
小蓮自是深感欣慰;隨即將攜來的一個布包打開,裏面是個裝奇南香的錫盒子,盒中有好幾樣首飾,有一扣存摺。
「噢!」小蓮是覺得很好笑的神氣,「你知道,你倒說給我聽聽!」
「我知道。」小蓮搶著說,「所以說要跟你商量,就因為不容易。」
「我想你大概也知道。春雨自以為是馬上『補缺』的芹二姨奶奶,把人家也看成像她一樣;你說好笑不?」
「病了?」小蓮又說:「阿祥你也認識的;你倒不去望望他的病?」
三多領受了他的好意,不過提了個警告:「你要騙我,看我饒得了你!」
「你怎麼不走?」
梅生亦想不到有此突變,一時又興奮、又驚奇,感覺非常複雜。不過有一件事是很清楚的:應該安慰小蓮。
「你這樣放一個男人進來,倒不怕街坊見了,在人前背後說你的閑話?」
「不是這件事。」小蓮先拋過去一個媚笑,「不知道你是不是常跟阿祥在一起?」
「我很奇怪,三多怎麼會有那些東西?」她指著掛在檐下的風雞臘鴨說,「這不是市面上的東西;明明是府里的。以三多的身分,還分不到這些東西;她是那裡來的呢?」
「臘貨要掛在風口吹才好。邵二嬸,請你給我一支畫叉,」梅生仰臉看著檐下,「我把這些東西掛起來。」
阿祥心裏一跳,不由得就愁眉苦臉了。梅生原以為自己做了傳柬的紅娘,所見的阿祥必是喜上眉梢,不道卻是這副神情;真想不透其中的道理了。
小蓮自然照辦;心裏的疑惑更甚,一面沏茶,一面在想,三多那有錢買年貨來做人情,自然是曹府現成的東西;可又怎麼能到了一個小丫頭手裡,莫非來路不明?
「怎麼?還特為弄一間廚房?莫非你還用了廚子?」
梅生沒有想到,小蓮一來,會看到他的底蘊;心裏在想,如果說一句假話,小蓮就不會再來第二趟。考慮了一下,決定一切都不瞞她。
梅生沒有娶親是她知道的;因又問說:「那麼,你是光棍一個人;還是有兄弟一起住?」
「你一定很奇怪。」小蓮原是故意遣走梅生,要向阿祥一吐心事,所以自己先開口,「我怎麼會這麼不要臉,自己找上人家的門來?阿祥,你是不是這麼在想?」
「好!我等你。」梅生走了兩步,忽又站住了細想,還有什麼話要交代的。
「聽見,聽見!」梅生如夢方醒似地,「你明天什麼時候來?」
「梅生哥,我不能再跟你多談了。總而言之,我重重拜託、重重有謝。明天這時候,聽你的迴音,千萬不要讓我白等!」說完,翩然回身;進門時卻又拋了個祈求的眼風過來。
「是的。」梅生揚眉張眼:「阿祥病了。」
於是兩人在方桌兩頭,對面而坐,一面喝茶,一面談話,梅生總以為她首先要的是他跟阿祥見面的情形,不道她是問三多所送的「年貨」。
小蓮轉臉來問:「你家從前幹什麼行當。」
「怎麼回事?」梅生突然想到;湊過身子去,低聲問說:「你一定闖了禍了!」
「到老太太那裡去了。」阿祥憐惜地說:「『若要俏,凍得跳』,年底下了,凍出病來,何苦?」
「你有客!」他回身迎著梅生問:「你的客人呢?」
於是春雨將各房年下自己做了送來的臘貨腌菜點心之類,罐裝紙包預備了一大堆,交給阿祥,轉給梅生。
「你說一句啊!」小蓮眉一揚,催促著說。
「沒有,」梅生答說,「你們的事,你還不知道嗎?」
「好吧!這一層我們暫且不去提。現在商量商量正事;你不在賭場里混,靠什麼過日子?」
「是的。」梅生點點頭。
梅生的話費解;但阿祥懶得去推敲,心裏只在盤算,要怎麼樣找個理由跟小蓮推辭。
「對,對!是我話說得不清楚,不能怪你。」阿祥搶著說道:「這件事你已經很清楚了;我倒要請你替我出個主意,怎麼樣能夠教她死了心,不要再糾纏不清了!」
於是等小蓮換了熱九_九_藏_書湯來,梅生開口問道:「咱們的事,要不要跟阿祥說明白?」
「你這袍子是誰替你做的?」
「別說你們不相信,我也不相信。不過,是千真萬確的事。」
提到這個名字;梅生心冷了,必是跟阿祥,早就有約。念頭轉到這裏,好奇心起,隨即說道:「我此刻就替你去約他。」
「沒有。在老太太屋子裡。」
「我住在督院西街,毗盧寺左首巷子里。」
梅生髮覺失言了,便加了幾分小心,「我實在不知道。」他說,「過一天我替你問她。」
話猶未畢,阿祥「噗嗤」一聲,嘴裏一口酒噴得滿桌子;接著捧腹大笑,使得別桌的茶客側目而視了。
邵二順的老婆頗感意外;看到他手中提著篾簍,簍子外面伸出兩個臘鴨頭,頓時滿面堆笑地說:「唷!不是李大爺嗎?那陣風把你吹來的。」說著,讓開了身子。
從外面的圍牆看,便知梅生所住的房子,規模甚大;當然,這不會是他的產業,無非分租一兩間而已。此時才發現他住的竟是一個院落,一明兩暗三間屋,還帶一個廂房。走廊盡頭有一道門,已經封閉;所以這座院落是獨立的門戶。
「我在想,有沒有漏掉的話要跟你說。」
「什麼叫沒法子?我看是沒出息!」小蓮忽然轉過臉去,搖著手說:「我不該這麼說話;其實,於我——。」她又把話咽住了。
「嗯!」小蓮答說,「到親戚家去了,剛走。」
「既然不難,我就托你去約一約他,說我要跟他見個面。」
這時的小蓮,可無法不害羞了;雖不開口,也跟親口說了一樣,阿祥便舉杯向小蓮說道:「恭喜,恭喜!我得改口管你叫嫂子了。」
話已說得相當露骨,為防邵二順的老婆識破機關,不宜再往下說;反正彼此的意思都已默喻。梅生欲擒故縱,毫不遲疑地起身告辭。
「梅生哥,你看編個什麼理由,可以再讓她告半天假?」
「我猜到你的暗號,一定是這個意思。」他替小蓮關上大門,轉身又說:「想來一定是有不便讓你舅母聽見的話問我?」
「等我跟阿祥商量了再說。」
「是啊!自然是請大夫來看。」
「我倒問你,你說我闖的什麼禍?」
「是啊!」阿祥大為興奮,「就是這樣。梅生,你倒說給我聽聽,怎麼把小蓮騙回杭州去——。」
「昨天在她家,她也正要找我,把東西送來。她說她本要來看你,只為震二奶奶說年底下忙,只准了半天假,來不及了。」梅生又說,「三多告訴我,從你走了,大家都怪想你的!」
「吉利不吉利我倒不在乎,就怕她不信。」
於是他平靜地說:「小蓮,我倒是要提醒你;你這麼做,是不是前前後後都想過?終身大事,馬虎不得;你將來會不會後悔?」
「讓我來做人情,我怎麼不願意?不過我不能送去;讓震二奶奶知道了,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三多不信,春雨卻知道阿祥不敢無緣無故撒這個謊,同時心裏立刻浮起芹官的影子,覺得這件「人人愛聽」的新聞,此刻還是少說為宜。
梅生這個父執叫石大山,家世是山西的馬販子;石大山的父親在南京落了戶,專門制售馬具,從鞍轡到所謂的「銅活」——踏蹬之類的銅器,一應俱全;大主顧是駐防的旗營。
「是啊!」梅生心中又一動,「小蓮姊,是不是你要替我做媒?」
「那要看什麼官?」梅生答說,「譬如關卡上收稅的官,我自然會做。」
這下是小蓮沉吟不答。梅生心裏明白,她對他不太信任;費了好些心血落得這樣一個結果,未免不甘。於是激發了他的「賭性」;準備著不歡而散把僵局打開來。
「行!行!」梅生又坐了下來,「你去寫吧!我等你。」
梅生大感窘迫,支吾著不知何以為答?眼睛卻不斷望著卧室;阿祥便即笑道:「我明白了!一定是釣魚巷來的相好?為什麼不請出來見見?」
「怎麼會不相干?」
「好!我只要師出有名,自然會把她的心磨得轉向。可是,你替我找什麼東西給她呢?」
她是去添杯筷,梅生將坐位換個方向,請阿祥上坐;他坐小蓮對面,一面替客人斟酒;一面問道:「你怎麼有空出來?」
經此安撫,梅生不再作聲。阿祥心悔失言,但已經許諾把闖的什麼禍告訴他,如果翻悔,這個朋友就做不成了。於是將芹官私約小蓮,鬧出一場風波的始末經過,都告訴了他。
梅生因為她如此沉著,心也定了下來,介面說道:「就算吃過了,也可以喝杯酒。」
小蓮心頭一喜,自覺有這句話,在舅媽面前就有了面子,便即問說:「倒是那些人啊?」
「好,好!我一定替你想個法子;你把心放寬了,慢慢喝酒。」
由於他為人耿直,不善應酬,所以有人用他名字諧音,管他叫「大傻」。半年前大傻的一個夥計,不念多年情誼,在他斜對門開了一家同樣的鋪子;旗營的大宗買賣都讓人家搶走了;因而想起了梅生能言善道,手腕靈活,打算請他去幫忙,許了三分之一的股子算他的,唯一的約束,是不能再上賭場。
於是找個機會,春雨從從容容地跟三多說,小蓮也是吃慣穿慣用慣的;如今在她舅母家,什麼都委屈;念在姊妹一場橫豎有多下吃不掉、用不完的東西,何妨分些給她。接著便將阿祥的話,作為她自己的意思,問三多願不願意?
「阿祥,」小蓮問道:「你這兩天不是感冒?」
接來一看,上面寫的是:「請你下午再來;看大門右面牆頭,如露出一截竹竿,敲門可也。」梅生心頭一陣狂喜,但臉上極力保持平靜;點點頭說:「好的!我明天替你送去。」說著起身向外走去。
「規規矩矩,還要有點身分的朋友,自然可以往來。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你要懂這個道理。」
小蓮卻很著急,她還有許多話要問梅生,卻苦於不便挽留,而且就留住了,當著舅母的面也不能暢所欲言。心想不論如何,梅生這條線索不能就此斷掉;當下心一橫,決先將梅生維繫住了再作道理。
「不會!」小蓮斬釘截鐵地說:「我做事向來不後悔的。」
來開門的是邵二順的老婆,梅生也見過的,便即含笑招呼:「邵二嫂,一向好!」
「不敢當,不敢當!我自己來。請堂屋裡坐。」邵二順的老婆又喊:「小蓮,廚房裡水剛開,替李大爺沏碗茶來。」
這一下,小蓮大致明白了,必是梅生去找阿祥,門上回報他,阿祥病了;於是再找三多,帶來了這些東西。只不知她要約阿祥見面的話,不知道梅生跟三多說了沒有?
「那怎麼辦?書房裡快開飯了。」阿祥躊躇了一會,下了決心:「好吧!你到巷口茶館等我;我去告假。」
「不,不!https://read.99csw.com」小蓮急忙搖手,「你不知道就算了,不必去問。她是一番好意,我尋根問底,倒像疑心她的東西來路不明似地。其實,我也是隨便說說。」
「怎麼會相干?」
吃到一半,有人敲門,聲音極大;小蓮自然有些緊張,「必是你那班狐群狗黨來了。」她說:「快去擋住。」說完,急步躲入卧室。
「我知道了。你走吧,明天我來看你。」
「話倒也不錯。」阿祥想了一下問道,「看你的樣子,倒也是漂漂亮亮,一表人才。不過你白天吃太陽,晚上吃月亮,一天到晚混在賭場里;你想,人家是怎麼說你?」
「我老實跟你說,我是愛朋友的;在南京要讓我跟阿祥他們斷絕往來,這件事辦不到。」梅生又說:「能對不起窮朋友,就能對不起你。你總不肯嫁個沒良心的人吧?」
「那你就做關卡上收稅的官!不過,你要答應我兩件事,第一件戒賭;第二件用功。用功不過是要你讀書、練練字、打打算盤。」
於是她說:「梅生哥,你請等一下,我寫張條子謝謝三多,請你再辛苦一趟。」
有牢騷來了,阿祥希望聽下去,但不願附和,因而默不作聲。
「我聽說三多的表兄,行為不端;怕鬧出事來。」
「這話怎麼說?」
「原來你是抽頭聚賭!」
梅生看東西很多,不必一次都送去;留下一半,作為第二次進身之階。同時又想,約定時間在邵家門口見面,小蓮不說「請進去坐」,自己不便硬闖;那要幾時才得登堂入室,不如一早逕自登門拜訪為妙。
「老太太中風了!」
「是的。」等梅生轉身欲行,她又把他喊住:「梅生哥,你答應我了?」
阿祥當然看得出來,不過無法讓自己相信有這樣不可思議的事。
「不是!」阿祥想了一下說,「梅生跟我說過,他很喜歡你;倘或能娶了你他會改邪歸正。不過,我沒有想到,會這麼快!」
「光棍一個人。」
「怎麼不好?」梅生又問:「你這個媒怎麼做法?」
邵二順的老婆還要留他吃午飯,神態且還相當誠懇。梅生自然連連道謝,表示歉意;心裏卻覺所謀更可樂觀。
「小蓮,」邵二順的老婆說:「你看!三多姑娘特來送年貨。怪不得你跟她好,實在是有義氣的姊妹。」
編個理由向碧文告了假,趕到巷口茶館;只見梅生已切了一盤板鴨、叫了一碗乾絲,在那裡喝酒。上首擺好一雙筷子;杯中酒也斟滿了。
小蓮滿臉飛紅;想了一下說:「人相處得久了,感情總是有的。不過,我並沒有春雨那種心思。」
「阿祥,我給你出個主意,這樁麻煩,只有請你姊姊幫忙。」
梅生因為在賭場中,常見有人偷出妻子的首飾來質押,作為賭本,所以這方面的行情相當熟悉。細心估計了一下,認為至少值二百兩銀子。
「差點闖禍。好不容易敷衍過去了;她不肯饒我,又來找我的麻煩。」
小蓮不作聲;低著頭想了一會,突然抬眼問道:「你住在那裡?」
對她這話,阿祥覺得不妨問清楚:「你所說的『人家』,就是你自己?」
聽得這話,小蓮下不了手了。但就這樣偃旗歇鼓,自己都覺得尷尬;再想想憑空打人家這麼一頓,又算什麼名堂?一時無法下場,索性撒賴似地撲向梅生,把臉埋在他胸前,委委屈屈地哭出聲來。
見此光景,便知要談的話很多。想到前天傍晚聽人談起先是邵二順來看震二奶奶,然後是震二奶奶特地派人去找悟緣來,心裏不免警惕。
小蓮嫣然一笑;「要有了你這句話,我才放心。」她說:「我一定會好好謝你。」
於是阿祥先到雙芝仙館,進門就遇見三多;只見她穿的是夾褲與薄棉襖,束一根玄色縐紗的帶子,越顯得腰肢婀娜、體態輕盈,不過兩頰凍得紅紅的,快將發紫了。
「不是我不願意買新火盆,我怕你跟阿祥受寒;趕緊買了炭來,先生了火再說。」
「喔!」小蓮已懂他的暗示了;問一句:「她是說阿祥?」
「她跟你說了沒有;有什麼事一定要跟我見面?」
梅生想了一下,也懂了她的意思,點點頭答說:「就是這一點,沒有別話。」
「今天就送去?」阿祥問。
阿祥恍然大悟,原來她是賭氣,越是口中說不在乎,心裏越在乎。現在是在氣頭上,逞性而行,事過境遷,冷靜下來,想法又不一樣。
她說一句,梅生應一句;談到近午時分,小蓮叮囑梅生去買了菜來,洗剝割烹,手段俐落,居然就像做人家的樣子了。
「梅生哥,」小蓮突然說道:「我跟你商量一件事,能不能把三多接出來,我要問她幾句話。」
「原來你在這裏?」
春雨喘了口氣,聽得自己的心跳似打雷一般;不是芹官出了什麼事,就比較能夠沉著了,「現在怎麼樣,要緊不要緊?」她手扶著椅背問。
「這就是幫我的忙。」梅生急忙又問,「你怎麼替我找機會?」
原來小蓮的想法是,那怕「未入流」總也是朝廷的命官,梅生便是「老爺」;她就是「官太太」。那時如果還有低三下四,叫人為「老爺」的朋友,豈不辱沒了身分?
「喔,」梅生定定神說,「我當然願意娶你;就怕我配不上。」
小蓮的笑容極甜;梅生也是個浪蕩子弟,一下子大為動心,便即問說:「你怎麼樣謝我?」
後面的一句話是蛇足;小蓮介面說道:「對了,我就是要問她的來路。」
「請我姊姊幫忙?」阿祥愕然,「她怎麼能幫得了忙呢?」
正在一個勸、一個辭,相持不下時,小蓮又出現了;「你也少喝一點兒。」她對梅生說,「吃完飯,還得上趟街!」
阿祥想說句「不必費事」的客氣話;但看到梅生的眼色,縮住了口,知道他是故意把她調開,要有話說。
梅生點點頭問:「就是這句話?」
「我就是因為嫌拘束,才回謝了他。如今為了成家,我自然要戒賭。阿祥你怕我口是心非,我賭咒給你聽。」
阿祥沉吟了一下說:「最好跟三多說清楚,用她的名義,經常讓你送點小東西給她,或者煩她一件什麼事。東西我替你來找,你只管跑腿;混熟了就看你的本事了。」
「早去早回,留阿祥在這兒吃飯。」春雨又鄭重叮囑,「小蓮的事也不知是真是假;你千萬別露口風。」
其實梅生是為自己在打算。他從阿祥口中知道曹家視小蓮是可以使得芹官不能安心讀書的隱憂;如今到明年二月十九,也還有兩個月;夜長夢多,只要小蓮一天不離南京,就一天不能放心。當然如果能讓小蓮有個歸宿,死了芹官的心,更是好事。
「那就用得著你的辦法了。給我的什麼東西,我拿來給她,讓她知道,我跟三多見過面了,不是撒謊騙她。」
「無非說九-九-藏-書我沒出息。」梅生答說,「我既然要想成家,當然仔細想過。現成有很好的一樁事在那裡,只看我願意不願意去做?」
「我知道。」三多又向阿祥說,「回來我再仔細問你。」
「有,有!你明天上午在這裏等我。」阿祥付了帳,起身而去。
這樣想停當了,便不肯多喝酒;怕小蓮當他說醉話,不願談正經。梅生那裡會知道他的心事,殷殷勸酒,阿祥用手掌蓋住杯子,堅持不喝。
梅生頗感意外,「我怎麼會常跟阿祥在一起?」他說,「他忙,我也忙。」
「好吧!」三多已為春雨收服了,馴順地說,「我就去。」
「那就好!」春雨點點頭,「你是他的朋友,要勸他上進。」
「越說越玄了!你別喝醉了吧?」
「勞駕!」梅生對小蓮說,「能不能替我們換點熱湯來?」
「原來是這麼回事!我那知道其中有這麼多疙瘩?只當小蓮——。」
「你光棍一個人,用得著廚房;還用得著這麼一間大廳?」小蓮一雙炯炯清眸,逼視著問。
這一下,總算支吾過去;小蓮卻仍有些將信將疑。尤其是三多送年貨,亦不無疑問。這兩件事加在一起,似乎其中大有文章,小蓮的神色變得很凝重了。
「搬到那裡?」
「我一個人本來也用不著住好幾間房;有些朋友有時候要找個場合消遣消遣,所以我弄了這個地方。一個月玩一兩場,開銷就都有了。」
一句反問將春雨問得啞口無言;沉吟了一會說:「好吧,不過要跟三多說明白。不然她跟小蓮一碰了頭,談起來全不是那回事,變成你我在中間搗鬼。落這個罵名可划不來。而且,這話我也不便跟三多去說,要你自己跟她商量。」
「真的?」
「那不是什麼大毛病。」小蓮問:「服了葯沒有?」
「我老子有個朋友——。」
「來勢很兇!是在鬥牌!已到最後一把了;忽然說是:『怎麼我的手發麻?』一句話沒有說完,人倒了下來,幸而秋月扶住;可是人已經昏過去了。」
小蓮的打算是,要在箱子里找一找,有什麼男人也用得著的飾物檢一件送他;急切間卻還想不起,所以那樣回答。如今他這樣追緊了問,倒必得有個確實的答覆才好。
「這樣一共就有三百五十兩銀子,做人家也夠了。」小蓮存將摺交給梅生,「錢是存在水西門一家綢緞鋪里,明天你去提幾十兩銀子出來,備一份禮去送我舅媽,年初一要來拜年,也要備禮上門。過了年初五,你來求親,有舅媽作主,事情一定可以成功。」
「怎麼?」小蓮問道:「你有事?」
「我知道。」阿祥喝了口酒,搖搖頭說:「真麻煩,我心裏煩透了。」
「那麼——。」阿祥遲疑了好一會,終於忍不住要說:「我問你句話,你別生氣;你是不是心裏有個芹官呢?」
來開門的自然是小蓮;「我來過一次了。」他說,「邵二嬸不在家?」
「你到雙芝仙館等我。」她說,「我把芹官送到老太太那裡,馬上回來,把送師母的年禮交代給你。」
「原來你還沒有娶親!」
「求親的時候,你只說備一百兩銀子的聘禮;不要嫁妝。舅媽會來問我;我自有話說。」
梅生這才發覺,自己搞了個絕大的誤會,臉上發窘;但阿祥笑個不停,便讓他惱羞成怒了。
「你先去穿上一件衣服,我再告訴你。這件新聞,不但你愛聽,人人愛聽;我不騙你。」
「是,是!少吹風。」阿祥附和著,偷眼去看梅生與小蓮的表情,一個惴惴不安,一個若有所思,真猜不出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這時邵二順的老婆料理完了那批食物,來跟梅生寒暄;談不多時,小蓮復又回來,明欺她舅母不識字,那張字條摺都不摺,便遞了給梅生。
不過,三多亦接踵而至,「他說有件新聞。」她對春雨說:「人人愛聽;你正好趕上了。」
「你一定要替我爭一口氣!」小蓮加重了語氣說,「如果你願意娶我,你一定要依我。」
「廂房做了廚房。不過不大用。」
聽他語聲誠摯,小蓮感激之心,油然而生,不由得深深看了他一眼說:「我也不耽誤你太多的工夫。」說著,從藤製的茶籠中,提出一把瓷茶壺,「新沏的香片,該燜透了。」
「我原以為你跟她好,自己弟兄,不作興橫插一腿。既然你要想做我的表妹夫;那何不成全了我?而況,又是你的一件功勞。」
這才是真正的驚異,梅生頓時心猿意馬,萬念奔騰,只嘴角含笑,怔怔地看著她,恰如生來不慧的傻子。
他很想跟小蓮私下談一談。這得找機會;心想,小蓮總不致於從這天起就住在這裏,回頭以送她回邵家為名,可以在路上談。
阿祥覺得沒有什麼不能說:「有件事你們再也想不到的。」他看著三多:「你要管小蓮叫表嫂了!」
「我!」梅生指著自己的鼻子說。
扣准了辰光在門口等;由於那支金簪的效用,三多的娘一早便去催促,梅生不用小蓮多等,便按約定時間來赴約了。
「我是好意!你這個鬼樣子幹什麼?」說著,向跑堂招一招手,預備算帳走路。
「隨便那裡,只要不在南京。」
「好吧!你到後面來。」
談到這裏,只見遠遠來了個挽著菜籃的婦人;小蓮眼尖,認出是她舅媽,便急急催促梅生快走。
「倘或你不替我爭口氣,就是配不上我;不是什麼別的配不上,你的志向配不上我。」
這件事不問了,該問什麼呢?小蓮先覺得似乎有許多話要問;此時卻不知從何說起?沉吟了好一會,才問了一句:「阿祥是什麼病?」
這一來就什麼都不在乎了;心裏也就一下子踏實了。她輕輕地掙脫他的懷抱,用手絹擦一擦眼淚,看梅生胸前濕了一大塊,隨手就用自己的手絹去擦拭他的衣服。
「你是要問三多,芹官對你究竟怎麼樣?是不是這麼一句話?」
梅生便去開了門,意想不到的是阿祥;不由得楞住了。
「對!一個人總不免有煩惱,全靠自己想得開。你要問我什麼話,快說吧?」
「當然答應了。莫非你還不放心。」
「去你的,無事端咒我生病。」三多接著又問:「小蓮怎麼樣?你把我的『年貨』送去了,她怎麼說?」
事情是千真萬確,再無可疑的了。但阿祥的感想很奇怪,這件好事原是他鼓勵梅生去進行的;而在意外順利成功的時刻,他卻覺得有點不大對勁;也有點彷彿替小蓮可惜似地。當然,他更渴望著知道心高氣傲的小蓮,究竟是出於一種什麼想法,居然肯這樣地委屈自己?
此時的梅生,自是小蓮怎麼說,他怎麼聽。當下止酒不飲,吃完了飯;受命上街去買火盆與木炭。臨走時說句客氣話,說客人再坐一會。阿祥正中下懷,就老實坐在那裡了。
「什麼新聞,你快九*九*藏*書說!」
「管你什麼事!」小蓮倏地起立,怒容滿面:「我不知道你是安著什麼心來的?」
小蓮越發羞不自勝,放下飯碗便往裡間奔了去;梅生得意地向阿祥一揚眉,彷彿在問:「如何?你相信了吧!」
「是我自己。」梅生不解地問:「你以為是誰替我做的?」
第二天一早,梅生等在巷口;到得辰牌時分,看到青帕包頭的小蓮,步行而來。急忙迎了上去;路上不便交談,也不便並肩同行,梅生在前頭領路,進了大門,小蓮將包頭取了下來,先打量房屋。
「小蓮托我來跟你說,一定要跟你會個面。」
「一句話!」
回去看放學還早,便逕自來到中門,說芹官讓他有事來跟春雨說,中門上放他入內。到得雙芝仙館,因為風大太冷,春雨懶得出來,隔窗問他的來意。
於是他溫柔地伸出手去撫摸小蓮的頭髮;另一隻手輕輕拍著她的背。小蓮當然已明白了她自己在激|情衝擊之下,所作出來的不尋常的舉動,會替梅生帶來了怎麼樣的感想?同時從他的輕柔的慰撫中,也了解了他所期望於她的反應。意識到此,自是一驚,發現自己在無意之中惹來一個很大的麻煩;但是她並不悔,生來的性情就是如此;覺得一個人最痛苦的時候,就是在後悔的時候,所以此時很快地升起一個念頭:如果錯了,就讓它錯到底!
「多謝,多謝!」梅生笑道:「可惜,我老婆還不知道在那裡?」
「為什麼?」
「我娘早就去世了。」
「不對吧!」小蓮越發困惑,「府里有個老人,我們都叫他何大叔,醫道極精,傷風咳嗽的小毛病,找他來藥到病除。何用外面去找大夫?」
「上午。」
梅生這才明白她的用意,本想答一句:「你放心,不是來路不明的東西。」話到口邊,才想起幾乎又是失言;因而改口答道:「好的,我不問她。」
這樣一想,才知道是收不得的東西;急急又趕了出去,看她舅母已興興頭頭地解開篾簍在檢點了。事已如此,只好默不作聲地將一碗茶擺在梅生面前,同時示以眼色,告誡他語言留神。
進入堂屋,才知道右面一間打通了成了一座大廳;左面一間垂著門帘,想來是梅生的卧室。再看廳上,沒有什麼陳設,卻有好些可摺疊的椅子,越發不解了。
阿祥倒是很快地出現了,匆匆忙忙地問道:「什麼事?」
「那倒不難。」
阿祥是來慣的,管自己往裡走,留著梅生在後面關門。一進入堂屋,發現桌上兩副碗筷,而別無他人,覺得是件怪事。
「不是我送去的;我交給你表哥了。我告訴你一件新聞;你一定愛聽。」
「你說,什麼事?」
「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人家是個香餑餑,多少人護著,容得你去咬一口——。」
梅生悵然若失,悵悵地走了好些路,心情才比較正常;抬頭一看,不知不覺地已離曹家不遠。於是走到角門邊,找著一個相熟的小廝,托他去通知阿祥,出來一見。
「我是為你好!」梅生也站了起來,「趁你舅媽不在家,躲在屋子裡去好好兒哭一場,哭濕兩個枕頭,把芹官的影子從你心裏衝掉就舒服了!」
後面有小房屋,凡是老媽子坐夜暫歇,以及別間小丫頭來串門子,都在這裏坐。春雨叫人端了個火盆來,把小丫頭支使開;聽阿祥說了他跟梅生商定的那條李代桃僵之計,好久都不曾作聲。
不容他說完,小蓮就撲了上來握緊兩個拳頭,沒頭沒臉地捶了下去;梅生左頰上著了一下,急忙一手護臉,一手護胸。先有些吃驚生氣,繼而覺得好笑,避都不避,隨她亂打。
「重傷風。」
「梅生是怎麼一個人?」春雨問道,「聽說是個油頭光棍?」
「曹府上的門檻高,我跨不進去;只好托三多問問他的病。」
「是,是!」梅生在自己額上拍了一巴掌,「我竟沒有轉過這個念頭來。」
梅生這時候才完全明白,她是打好了主意來的;心頭一陣狂喜,急忙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說:「我承認我沒出息;現在我請問你,你要我怎麼樣才算有出息?」
「我自己也沒有想到。這半年來的種種是非,是誰也想不到。人心可怕!」
「昏過去了?」春雨略想一想問道:「你見著芹官沒有?」
「好!」阿祥深深點頭,「我要聽她親口說一句,我才會相信。」
「這我可不知道了。反正總有個來路吧!」
「那恐怕很難。她剛回來過,還只有半天的假——。」
「這不可一概而論。」梅生答說,「也有些規規矩矩的朋友。」
聽得這話,小蓮定睛看了看他,方始回答:「人家要說,我也沒有辦法。反正命中注定犯小人,我也想開了。」
「什麼?」春雨與三多不約而同地失聲驚呼。
「你沒有聽見我的話?」
「不是把小蓮勾上了手;肚子里有了你的孩子了嗎?」
於是他笑笑問道:「阿祥,我聽說你對我表妹很有意思。有這話沒有?自己弟兄,別撒謊。」
「小蓮托我帶話給你;不過不是三言兩語說得完的。」
「不錯!我在你表兄那裡喝的酒;不過是小蓮招呼。她做的瓦塊魚,還真不賴。」
「三多怎麼樣,還好吧?」小蓮問說,「你什麼時候遇見她的?」
「差不多。反正能言善道,一張嘴甜得很;平時又講究穿著,喜歡他的人也很多。只要真的戒了賭,肯巴結上進;小蓮就算嫁得不錯。」
「你如果不相信,我讓她自己來說。」
「做買賣。」梅生答說,「我家的那爿布店,八十年的老字號;到了我手裡才敗光的。」
小蓮強自鎮靜著,不答他的話;只問一句:「你吃了飯沒有?」
突然間,聽得外面驚惶地急喊:「春雨姊,春雨姊,不得了啦!」
「她跟我說了幾個名字;曹府上的姑娘,我也鬧不清楚。不過,她說,跟芹官的兩個人,也托三多捎信,問你的好。」
「還有,你那班狐群狗黨的朋友,要斷絕往來。」
「行為不端也不過愛押個寶而已!既然改邪歸正,也不必再去提它。」阿祥又說,「而況鬧出事來,也不與咱們相干。」
「也好,你打吧!這也是個叫心裏能痛快的法子。」
「當然只有跟你姊姊說,阿祥,我問你,你闖的什麼禍?」
是三多的聲音,喊得春雨顏色大變,急忙起身沖了出去;門帘一揭,與三多撞個滿懷;她顧不得胸口疼痛,急急問道:「出了什麼事?」
阿祥原想否認,聽到最後一句話,就只好用微笑作答了。
「你想都想不到的。」梅生湊過來低聲說道:「小蓮要嫁給我了。」
這當然有點開玩笑的意味在內,梅生唯有報以尷尬的笑容。
梅生就有辦法也不願意說,因為讓三多跟小蓮一見了面,好些謊話都會拆穿;而況他也實在想不出辦法,因而沉吟未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