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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的寵物就是貧窮

第三章 我的寵物就是貧窮

獲得一個能令人破涕為笑的理論是重要的。正像長得大些了以後獲得一個令人化喜為悲的濃重的思想:包括救國救民,主義理念。一個理論可以使人熱血沸騰,可以使人至此止步,可以使人起死回生,可以燃燒少年的心更可以熨帖寂寞窮苦的童年。越是無所準備的人越為理論的首次洗禮而升騰,像初戀一樣完美無瑕,天使眷顧。第一次領到工資。第一次散發傳單。第一次在短暫的雷雨間歇、在大松樹樹冠下面與純潔的小姑娘輕吻。同樣,天才才真正懂得理論的遊戲與五光十色,頭暈目眩,高屋建瓴,乘風破浪,掃蕩乾坤:維護了自己心愛的小娃娃,打壓了忘記了發現她的可喜一面的另一隻小娃娃。即使是遊戲,也要有所寵眷,有所犧牲,有所代價。你拒絕任何代價,你只能是自身變成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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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一個雞蛋還沒有變成小雞,好像一粒草籽還沒有變成嫩苗,好像一股正在成為惡氣破風虛躬——屁的東西還沒有進入大腸、沒有抵達直腸並且肛|門,好像一片樹葉,快要乾枯了的、快要枯黃了的樹葉幾次欲隨秋風而去,欲乘扶搖而升空,卻只是由於千萬分之一克的黏合之力量它硬是晃晃蕩盪地沒有離開得成樹枝樹榦,它仍然在自問與問世界,去還是不去,去這裏還是那裡?到底去哪裡?
受著吧,受著吧,受罪,這是人生開始時候的多麼珍貴的、富於功德自詡的感覺。我說我愛過了,而且受過了,這使我得了理,得了同情與諒解,偉大的漢字特別是五筆字型使「愛」與「受」這樣貼近。據說特別是女性,她們會憐惜那些受過許多罪的人,哪怕那人後來變成了禽獸。
為什麼從小就認為去魯菜館「同和居」吃飯的人可憎並且為富不仁呢?完全無解,那時並沒有接受過任何仇富仇美食的宣傳,窮苦人意識,來自先驗的天才。
後來你還到過一個更大的更多的層級與縱深的多進四合院。朋友的父母是像模像樣的老闆、掌柜的。他們在晚上,在院子里與屋子裡開啟了那麼多電燈,有廚子與老媽子。他們有專門的飯廳。有紅漆大圓桌,桌子上擺著醋壺與清醬壺,胡椒瓶與鹽瓶與辣椒粉瓶。頭盤有冷盤。你意識到盛夏時分他們家有商家冰場每天給送冰塊,有用冰塊的融化來降溫的雙層木冰箱。你學會了一個詞,這一次,叫作焦熘肉片。它代表著潤澤、彈性、香甜、滑嫩,它代表著渺小的幸福或者是巨大的不幸,那時你已經嗅到了幸與辛、福與禍的辯證法。那時候你開始讀社會發展史的小冊子。
你也會半晌半晌地注視牆頭的小草。它們生長在磚縫兒里,它們與你一樣瘦弱、蒼白、營養不良,它們在風中瑟縮、無力地搖擺。一聲有軌電車的叮噹,它搖搖擺擺。一聲周璇或者李麗華的「郎啊」,小草感動得直不起腰來。你會注意到遮蓋煤球的防雨苫布,由於連日的陰雨,煤球正在潦倒瓦解而苫布全身黑污骯髒。愛好清潔的好人一經過這樣的地方就搖頭不止,為自己的同胞的不文明不爽利不潔白而沉痛自責。在一個窮困的城市,麻雀也窮愁無望,懷才不遇;它們自慚形穢,它們躲躲閃閃,它們東東躲西西藏,它們惶恐不安,欲鳴還休。你尤其會可憐冬日的烏鴉,它們成群結隊,遮天蔽日,啊啊啊地苦喊,像一群被劇院解僱的歌唱家,像一個叫花子合唱隊,像後來的地鐵通道里彈吉他唱歌乞討的待業農民工。它們找不到食物,它們不會築巢避風寒雨雪。它們期待的是一匹拉車的馬走過,排泄出鮮熱甘美的馬糞,馬糞里碰巧有沒有消化凈的草籽乃至於顆粒完整的黑紅糧食——料豆與高粱,這就是烏鴉的美食,這就是貧窮的古都,貧窮的國家,貧窮的國民,貧窮的童年……
然而,在布娃娃取得了政治上的勝利以後,女兒很快失去了對於「她」和她的階級出身的興趣,不受挑戰與質疑地給對手戴帽子,這樣的大獲全勝是乏味的,從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後來也還是這樣。
還有芝麻醬,我的甜蜜與黏稠,我的充實與溫柔,我的體貼與包容,我的可身與按摩,我的拉皮與肉凍。對於一個貧窮與飢餓的男孩兒,芝麻醬就是胎盤與襁褓,是溫柔鄉與快樂谷,是生命的安慰與撫摸,是母親也是情人的摟抱,是絲綢的睡衣,是雲霞的襯托。我一直相信,世上再沒有什麼比芝麻醬紅糖烙餅更能融化一顆毛刺與痙攣的心,能帶來幸福,帶來天使的吻,帶來對社會的感恩與讓步。
受父親的影響,對於自己的童年的寂寞的回味,以及長大后對於所有的孩子的童年的寂寞的觀察與擔憂,令我悲從心來。簡單地說,有點苦大仇深。童年是天真純潔的嗎?為什麼你的童年裡包含著過多的委屈?人生的可悲不在於死亡,亡則無悲,而在於寂寞與匱乏的光禿禿的童年,像不長寸草的荒野。完全沒有憂愁與惦記,沒有盤算與期盼,這是怎樣的龜裂與空蕩蕩的恐怖呀。呵,你委屈與無助的童年;以及后童年。
臭蟲後來換成了蟑螂,這也是滄桑。
就在此時產生了困惑:人類的語言能力、命名能力,要多偉大就多偉大,要多全能就多全能,要多麻煩就有多麻煩,要多專橫就有多專橫。
還有不知是誰發明的行動方式,那是滅臭蟲的盛典,那是莊嚴的誓師,那是窮人改善生活質量的節日,那本來應該有銅管樂隊的伴奏與旗幟的招展。在艷陽高照的大晴天,把全家所有的鋪的蓋的都掀開,把所有的鋪板都抬到兩眼的陽光之下,用生鐵壺坐滿了沸水,用仍然翻滾鬧嚷著的開水燙鋪板,有時候能燙死一批臭蟲九*九*藏*書,帶著臭蟲特有的不受歡迎的氣味……那時候人們不大知道蟑螂,那時候的北京市民的盆光碟凈的廚房不具備吸引蟑螂的魅力。那時候的同胞們個個熟悉臭蟲。
我因了窮苦而增加了正義與理念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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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半甲子過去了。水泥與鋼筋的房屋結構,嚴密得多了的牆縫與窗縫,人口密度的大增,使得現在已經沒有那麼多臭蟲,那麼多磕頭蟲,那麼多土鱉不斷地被殲滅著,現在有的是當年沒有聽說過的H7N9,非典型肺炎,PM2.5,癌細胞,艾滋病毒,和比當年的臭蟲還普及化了的躁狂憂鬱症。
每個人的童年都有自己的寵物,孤獨的、不知道是從哪裡浮起——現在時興叫「浮出水面」,更不知道是在向哪裡浮遊而去的生命需要恩寵,成為寵物,更需要擁有寵物。那是一個孱弱到極點的嬰兒活下去的理由。我從小就為失去父母的孤兒,尤其是沒有親娘只有后媽的同學而痛苦鑽心。只須瞥上一眼,看看他們的臉上手上的皴與泥,看看他們流淌不止的鼻涕,看看他們那副賊頭賊腦、縮頭縮腦的樣子,再看看他們的髒亂破的作業本,與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坐相,你就什麼都知道了。
還有蝴蝶與蜻蜓,單調的背景與黯淡剝落的色彩使蝴蝶與蜻蜓也顯得土啦吧唧,無怪乎民歌唱道「土溜溜的螞蚱,滿呀滿地跑……」而且充滿危險,沒有玩具也沒有寵物的孩子有時會變得兇惡,會捕捉直到謀殺寵物,喜一個捉一個愛一個殺一個。玩具並不一定帶來快樂,沒有玩具沒有關照卻肯定無疑地帶來慌亂中的愁苦與破壞,發泄無端。
比磕頭蟲與螞蟻更心痛的是蠶,春天,一張掃滿了蠶卵——口語則稱它們為蠶「子」——的紙張,噴上一口水,加濕,兩天過去,出現了一些會蛄蛹的黑點點,你放上了兩片桑葉,又過了兩天兩夜,滿紙盒子都是爬來爬去的小黑蠶,脫下了黑衣服,是白得發綠的小蠶,它們揚著頭飛速地吃著桑葉,為什麼吃得那樣急迫那樣匆匆,不給自己留下一秒一微秒的間歇,你在吃你在長你在蛻,你呼啦一下子長得老大,大得讓養你的孩子也就是你的主人感到害怕,壯大就是威脅,不僅在國際事務當中。壯大威脅旁人旁物,壯大也威脅自身。飛快地,你長成了你結束了你完成了,你開始吐絲,春蠶到死絲方盡,這個世界有多麼殘酷與悲哀。你尋找角落結繭,而更強大也更自以為是的叫作人的混賬行子們告訴你要用蠶絲做墨盒用的絲絹蒙子。人們在茶杯或飯碗口上蓋好一張紙,把長成了等待吐絲的大蠶一個或者若干個放在紙上,你們找不到任何可以結繭的犄角兒旮旯,你們痛苦地吐著找著失望著,你們高高地揚起了頭,你們欲哭無淚,欲痛無聲,欲死不得,欲生不能,你們錯過了生命與死亡的時機,是,是你們被錯過了生死。你們只能在平平的、平得令人髮指、平得令有所覺悟的蠶恨不得把地球炸成十八瓣,平得令蠶伸頭恨不得把自身抻成三截,你們只能平平地爬來爬去。你們在紙上爬著爬著爬著,吐著吐著吐著,抻著抻著抻著,伸著伸著伸著,恨著恨著恨著。你們沒有對自己的保護,你們只能裸|露著變成蠶蛹,醜陋與萎縮的殭屍范兒的蠶蛹。唔,還有更糟糕的。無論如何,你們畢竟遠離了結成繭后被迅速地高溫殺死以保護蠶繭的完整、不使蠶繭被蠶蛾咬破,故而必須先期在高溫的湯水裡煮死以利繅絲的命運。偉大的與殘酷無情的嫘祖,黃帝時期的第一夫人!她一定非常漂亮。然後你成為蛾子,你不吃不喝不睡也不怎麼活動,你自來分就了雄雌,你交配,你的雌身甩子,你的雄體消瘦與收縮乾癟,你們一一枯乾,你們發出了腐屍的氣味。你們完成了自己的一生一世。你們不需要吸血鬼,生活就是吸你們的血的鬼,生命就是生命的吸血鬼。春蠶到死絲方盡,這七個字太厲害了。這七個字能夠殺人殺蠶殺眾生萬物。我太早地知道了這一切的驚人的殘忍慘痛,「絲方盡」,是一首令幼年的筆者暈眩欲倒,令幼兒的我嘔肝斷胃的詩。
孫子在美國明尼蘇達與聖保羅雙子城時,與一隻大雁成了朋友,他曾與大雁用中文與英語交談,證明大雁的雙語程度良好,也證明大雁從來不帶種族成見。現在他還保留著他與大雁的合影。它們是相依為命。女兒童年時喜歡一個小布娃娃,由於我們說另一個賽璐珞娃娃(那時還沒有其他的塑料)更好看些,她傷心落淚不止。我們只好搞「政治迫害秀」,聲明經過清理階級隊伍,那隻本來被父母認定的更好看些的娃娃查出來了,是「地主」出身,意即可能是暗藏的階級異己分子。一說是地主出身,女兒馬上破涕為笑,不知道這算是階級鬥爭理論的威力還是嚴肅的理論的濫用與親民化,甚至於是親兒童化,小兒科化。戰無不勝,無所不靈,適用一切,人人都懂,太推崇了也就沒治了,這就是極致,這就是解構,這就是稀釋,這就是天津方言「玩蛋去……」「玩……去……」。
與被圈起來的鳥兒相比,我寧願與泛濫的昆蟲為伍。在我們的童年,遠未發展的城市裡有極多的蟲子。有一種磕頭蟲,長大了以後忘記了它到底是什麼東西。它大約有三個厘米長,它的頭部與身體好像被一個楔子所連接,它只會爬。爬著爬著一屈頸一彎腰,它能平地躍起幾十厘米,它不是用後腳而是用頭與胸起跳,仰面朝天也可以彎身而一蹦老高。為什麼上蒼要創造這樣渺小的生命?蚊子雖小,會飛,能在人身上叮出一個大包,也九-九-藏-書算有它的厲害。蚊子不是善茬。而磕頭蟲除了磕頭啥都不做。它是黑色的。你撿到它,它的頭頸部就不斷地彎曲,不斷地折腰行大禮,你會擔心由於動作太大它會自行折斷。這種表現被小男生們解釋為是在給人類的種子們叩頭,在這樣的昆蟲面前,小男生享受到了九五之尊的自吹自擂、自威自重。孩子們完全沒有考慮昆蟲的痛苦,小男生們自然而然地搞弱肉強食,那叫作弱者天生要被強者折磨戲弄的叢林法則。你感到了可憐,你擔心你也可能變成那樣的蟲子,似乎是許多許多代才變成了那樣兒的蟲子,欲掙脫魔掌——人掌而絕對不可能,你只能不停地磕頭,你磕頭而老而活而死;雖然你完全不知道磕頭的含義。而且,你叫磕頭蟲,你的學名竟然僅僅是黑叩頭蟲,與土名無異,你不像低俗的臭大姐,學名是高雅的梨椿象,還有每年期終考試時候盛開的一般化的絨花樹,它的昵稱是心意綿綿的夜合花,學名是多情的合歡,而在小說的譯文里,它是叫人欣賞陶醉,叫人依戀難捨的金合歡。
與冬天的凍瘡比美的是夏天的痱子,痱子痛又癢,抓破了感染稱作痱毒,你也是讓人恨得那樣親切無間。
冬天,所以喜歡烤火。
也許,兒童當初最需要的只是一個寵物……哪怕這個寵物是一個毒蟲、一個土鱉、一個屎殼郎。請想一想,後來的孩子就曾經讚歎,咱們家多好哇:咱們家有蒼蠅,有蚊子,有臭蟲,有老鼠,還有蝎里虎(壁虎)……
再回過頭來說衚衕口那家老字號的飯館,你常常從那裡經過。夏天則是在那裡乘涼。你聞到了「館子」的氣味。那個令你如仙如盜如醉如仇如飄如狂如上了身也接了槍子兒也中了特等彩或得了外國的大獎的館子味兒使你意識到自己的偉大艱難,你有了理,有了動人處,有了愛,有了審判權,有了願望也有了信念,有了滔滔不絕的雄辯,有了信心與把握。你正在變成機關槍迫擊炮原子彈精確制導。這樣說自然有一點可疑,你在快要八十歲的時候懷疑自己當初是不是真的有這樣高的階級意識與覺悟,還有知識與俏皮話,至少那時不會惡搞。然而記憶里確是有這樣的溫馨與膨脹,這樣的顧影自憐,這樣的豪情滿懷,這樣的巧克力壯陽效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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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幼稚園,那時候叫幼稚園,不叫幼兒園。跳了皮匠舞,總是有一隻腳或者一隻手或者是腿或者是胳臂伸展得不很直,屈彎得不合格,你感到了羞愧,在感到了貧窮之前。那時候喜歡吃涼粉與爬糕,很快厭倦了涼粉與蕎麥麵做的爬糕。因為夏天有了冰棍,夏天的冰棍給孩子們帶來了嘴裏的天堂,你好像是夏至到來的時候娶了媳婦當了皇上,你好像得了天使的清涼的撫摸與風爽。除了冰棍還有冰鎮檸檬汽水呢,在盛夏的睏倦的日子里,在午睡睡得嘴歪眼腫口水滿枕之後,在忘記了晝夜與立卧的區分之後,喝一瓶冰涼的、充滿碳酸氣與似辣實甜的刺|激的檸檬汽水的時候,你想跪下大叫一聲我的親娘噢,你也許禁不住號啕大哭一場,有小孩就有親媽,有寒冬就有火爐,有炎熱就有冰棍,有肚子餓就有大眼窩頭,有好的功課就有老師誇獎,有人生就有各式的說教,有傾訴就有傾聽,有強硬就有柔軟,有藍天就有黃土地,有陽剛就有陰柔,有乾枯就有濕潤,有大雪大雨就有晴空萬里,有貧窮的、瑟縮的、卑微的與乏味的童年,就有雷電風雲,雄鷹展翅,白浪滔天,碧海掣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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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麼,那是黑貓一樣的貧窮嗎?那是梨花一樣的白瓣與綠蕊嗎?那是純種金絲捲毛犬一樣的寵物小精靈嗎?那時候你准知道什麼叫貧窮嗎?當然更不可能知道啥叫寵物啦。那時候你羡慕嫉妒恨或者乾脆是熱愛摯愛瘋狂地愛過富裕嗎?你知道什麼叫餓,你知道什麼叫冷,你知道什麼是臭蟲咬的包,你知道什麼是發燒拉稀凍手凍腳,你知道肚子里沒食的空洞與抽搐嗎?你知道一本小人書(連環畫)的有趣,卻會見到貓狗而躲閃。因為你被一隻骯髒的狗兒咬過,狗不叫喊,一口咬下了你的腳面上的一塊肉。貧窮與骯髒使狗與人一樣心情惡劣。
所以冬天很冷。所以戴上帽子——那時稱之為航空帽,似乎早先是飛行員在嚴寒的高空駕駛飛機時才戴那樣捂得嚴嚴實實的帽子。帽子帶著「耳朵」——還不行,還要戴上毛線織的脖套,還要戴上專門保護耳朵的耳朵套。手套就不用說了,五個手指的手套完全不能夠禦寒,所以要做一根拇指與另外四根手指擠在一起的手套。要穿棉毛窩,要穿套袖,就是說在小臂上加一層毛線或棉線袖子,要有毛襪子,要戴口罩,不是為了凈化空氣,那時的空氣很好,而是為了保溫。更不必說棉襖與棉褲,我相信所謂暖冬的感覺與抱怨有一半來自取暖條件的改善。即使如此,那時每年冬天都會凍耳朵,把耳輪外緣凍得紅腫癢痛直到感染化膿流水;凍手凍腳,半隻腳丫麻木,凍得哭起來,凍得小便失禁,腳與手凍壞了再化瞭然后發炎化膿腫脹通紅。凍得尿到了褲子里,在寒冷如冰的天氣,只有一股子小童尿帶著熱氣暖感溫意,也許是微香,據說童便性涼,是很好的中藥,果然是博大精深的傳統文化國學。這就是北平的冬天,這就是生活,大多數市民的生活,這就是我們的童年。
而貧窮就是對於報仇雪恨與撫摸舐吮的期待。貧窮就是相濡以沫,而小康了富貴了多半會是相忘于江湖。而在相忘于江湖,舒服了滿足了字(滋)兒字(滋)兒九_九_藏_書了的同時又是孤獨了寂寞了冷淡了格式化了制度化了有了一成不變的時間表了以後,你怎麼能不懷念貧窮的溫馨與辛酸的感動?你怎麼能夠不懷念貧窮的多變與難以推測的下一分鐘?你吃得飽飽的,穿得暖暖的,住得寬寬的,活得好好的,你怎麼可能體味到飢腸轆轆中得到一塊炊餅的歡喜,你怎麼去想象艱苦付出后獲得了的終於不負所望的自信,你怎麼可能懂得貧窮是低溫並且接近冰凍,貧窮是瑟縮中的一陣暖風,是黑暗中對於陽光的美夢,是人生的艱難人生的殘忍,人生的快樂與人生的希望的根基?沒有貧窮過的人他或她的一生能夠算是真實的人生嗎?貧窮是忍耐,貧窮是磨難,貧窮是幾滴自己安慰自己、自己觳擄自己的淚,貧窮是自愛自憐,貧窮是清爽的涼開水,貧窮是消毒劑,貧窮是清潔劑,貧窮是一隻小麻雀,貧窮是一隻小老鼠,貧窮是掉了弦的胡琴,貧窮是從地上撿起來的一個剩香煙蒂,貧窮是無望的淚水,貧窮是強作的歡顏,貧窮是低眉順眼自動後退,貧窮是見人矮三分,是把一切慾望、雄心、異議、委屈、不平與仇恨咽下去,壓下去,吞下去,化作麻木,化作阿Q,化作無恥的一笑,化作逍遙的大葫蘆,化作汪洋大海一樣的言辭文章波浪,化作怒完了哈哈一笑的博大精深古老中華狀……貧窮是最最美好的等待,如少女等待自己的第一個情人,如作家等待自己的處|女作的獲獎,如將軍等待捷報,如摸彩獲勝或可能獲勝者等待發布自己的幸運消息……
……同時產生了一種所求無幾、因而正義、饑寒交迫、所以動人、同舟共濟、相濡以沫、艱難攜手、共享也是分擔苦難的親切自信。那難忘的涸轍之魚的凝聚力!
沒有玩具,故而全世界的所有,所有的所有,都是玩具。蹲在地上看螞蟻,可以看上一小時。你撿到一顆樟腦丸,又叫衛生球的,你在地面上圍著正在辛苦爬行的螞蟻畫一個圈圈,你威嚴得像神佛,像KGB或者CIA,你的界線螞蟻不敢穿過,界線外是禁飛禁爬區。至少有幾十分鐘螞蟻們一接近那條邊界線,一聞到樟腦的氣味就碰壁回頭。那裡的孩子可以任意劃定自己的主權範圍並採取有效的劃界措施。你開始嘗到了掌握生殺予奪之權的快樂,莫非地位觀念、權力觀念、冷酷自恃、壓迫其他生靈的樂趣就是這樣養成的?
而我當年的寵物是貧窮。貧窮就是等不到吃飯時間到來已經餓得頭暈眼花。貧窮就是腸胃的強大大大超過了食品的營養強度。貧窮就是吃上一口窩頭已經幸福得流淚。貧窮就是如果把上一頓剩的風乾了的窩頭或者饅頭用菜刀切成小丁,拌進去蔥花與醬油,就一面吃一面嘖嘖地稱奇稱快,每個毛孔中都流著解饞所帶來的快樂的甜美液汁。如果點上一滴芝麻榨的香油呢,香得你眼淚都往外流!
那麼,貧窮是詩,貧窮是八面來風、四方透氣,貧窮是冰雪的潔白,貧窮是安寧的本分,貧窮是靜觀待變,貧窮是十月小陽春的陽光暖洋洋,貧窮是憐惜與堅守,貧窮是愛每一粒米每一棵草,貧窮是憋著的一肚子氣、勵志再勵志,貧窮是春夏秋冬的唯一的一件小棉襖,貧窮是飢餓中的一塊小餅,貧窮是惺惺惜惺惺,貧窮是一種輕鬆解脫,貧窮是志氣,是咬緊牙關,貧窮是耐力、馬拉松、極限運動張健橫渡大西洋海峽,貧窮是自我調節是空無是虛室生白吉祥止止,貧窮是朱元璋早年當叫花子、韓信受胯|下之辱、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頭,貧窮是蒲公英,輕如鴻毛,素靜雅美,不用購票就隨風旅行,踏遍青山人未老,萬物皆備於我,明月清風酒一船,貧窮是風景這邊獨好,貧窮是清高與從反面激起的驕傲自豪特立獨行與人不堪其憂、窮也不改其樂,貧窮是對於仇恨與不平的巧為利用,貧窮是化霉運為資源,化鬱悶為精神的升華,貧窮是試金石是真情流露的噴涌是俠肝義膽力能扛鼎成人之未成克人之難克的傳奇法寶,貧窮是哲學是終極關懷,赤條條來去無牽挂,是裸退,是豁達是想得開是宰相肚裏撐航空母艦,是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是逍遙遊,是天地為廬造化為工,是無慮無憂海闊天空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我失去了金錢地位名譽房產,我擁有的是純潔與乾淨,是敞亮的胸懷,是普羅大眾,是無有之有,無物之物,無威之威,無極之極……
臭蟲的氣味也是一個說不清楚的話題。因為,數十年後發現,確實,它可能有百分之十或者八或者五有一點點像調料桂皮的氣味,美國人與印度人都鍾情于這種氣味。這本來是可能的,香臭的差別與神魔的差別,與警匪、與共和民主兩黨、與官民、與寫著兒童不宜的與未寫兒童不宜的片子、與生與死的區別一樣,相反相成,似仇似親。如果你到過歐美,如果你吃到桂皮冰激凌或者蘋果派,如果你在五星級酒店裡用的是那種牙膏,你會在享受之中突然想起數十年來久違了的臭蟲,那很自然也很有教益。它大有裨益,它大有想象力,它催人淚下。
呵,那永不復返的乘著貧窮的羽毛緩緩地在空洞中飛翔的童年歲月,那操著貧窮的木船逆流而上的悅喜的水花,那除了善良與聰慧再無其他可資炫耀的貧窮的光潔,那不聲不響,不驕不躁,不餒不憂,自有道理的貧窮的高雅,那如依如擁,緊靠著取暖的貧窮的甜蜜,那可能失去的只有你可憐的匱乏與卑賤,卻意在得到一切的一切的華美豐腴,得到巨大的充實,那小時候貧窮,其實是無比吉祥的日子!
而那時我的寵物是貧窮,瀰漫的、溫柔的、切膚的與輕飄飄暖烘烘的貧窮。更正確地說,我從小就與貧窮互為寵愛。我的童年https://read•99csw.com與貧窮心心相印。貧窮與童年的我同病相憐。愛就是被愛,寵就是被寵。我鍾愛于貧窮的瘦弱。貧窮瘦弱憐惜於它培育出來的發育不良的、火焰燃燒的、心明如鏡的我。當然。
我義憤填膺,我信心百倍,我詛咒連連,我相信貧窮與飢餓的、卑賤與瘦弱的「人民」「老百姓」,一定會戰勝酒足飯飽、腦滿腸肥、為富不仁的、應該叫作寄生蟲的臭蟲跳蚤們。
也看過螞蟻族群間的戰爭,屍橫遍野,一片狼藉,無怪乎人們要作《弔古戰場文》。黯兮慘悴,風悲日曛。蓬斷草枯,凜若霜晨。鳥飛不下,獸鋌亡群。難道同類相殘也是上蒼賜予有生命者的天性?而老師講解的蜜蜂蜇了人就會死去的說法使我感到無限悲苦:攻擊就是自殺,防衛就是自戕,加害就是害己,奮力一搏就是毀滅,這是什麼樣的規則呀,為何我們硬是想不透亮?
我曾經想盡一切辦法去勸誘蠶蛾吃一點桑葉,把桑葉放到蛾子的頭邊,將桑葉剪成碎屑,以減少蛾子的咀嚼的不便。我認定蠶蛾的死是由於絕食,而蠶蛾的絕食可能是由於心情上出了麻煩,我希望這裡有蠶兒的認識問題、觀念問題、意識形態問題。生命的完成竟然就是生命的終結,我想不通。後來長大,當我曉得某些物種,例如蝎子,在雌雄交配以後,雌蝎子就會將雄蝎子吃掉,這樣雄蝎子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我佩服《水滸傳》等小說將殺人寫作「結果」,一個好漢說是「待我結果了這廝」,其實就是說要宰了他。結果云云,我也受到極大的刺|激。我迷惑于生、死、交配三者的地位與因果關係,我迷惑於三者的緊緊擁抱在一起的「結果」,我迷惑於人、胎生動物與蟲子三者的互動互感。我悲哀于生的匆忙,死的嚴厲,命的易來易去,而且確實,那時我就從蠶蛾的交配、甩子、萎縮、枯乾、不再存在上聯繫到了自己的一生。人生太杯具了,你只能好好地活,你只能視悲劇為杯具,裝上滿滿的苦酒,慢慢地讓它發酵,終於出現了酸與甜的醇厚或許竟是輕飄。
從小至今,鳥籠子始終給我一個難以忍受的刺|激,毫無疑問,鳥籠就是微縮的監獄。而我們的歷史我們的民俗我們的中產市民對於鳥籠有那麼多偏愛與講究,在一個許多人吃不飽的地方卻偏偏有各種講究的鳥籠和各種對於關在鳥籠里的小鳥的探索,唯一欠缺的是科學院還沒有招考御鳥專業的博士后研究生。
功課好,這是你的驕傲點與滿意感之源。你去到一個功課一般所以對你頗有羡慕的中俄混血兒同學家裡,你進入了兩進的院子,你躲開了槐樹上掉下來的蟲子,你走上了雕花的迴廊,你進入了同學家的客廳,你看到了不知是誰的顯然是攝於外國的大大的照片,不是掛在牆壁上而是掛在牆角。照片染上了拙劣生硬的顏色。不用說,那時候沒有彩色攝影。你的同學的父母與你見了面。你在那裡正正經經吃了一頓飯。你沒有嫉妒他們。你沒有羡慕他們。因為他們是他們,你是你。你的貧窮與他們的是否不貧窮無關。你根本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貧窮,也沒有感覺到自己有沒有寵物。你對於一頓飯的感覺沒有超出這一頓飯。你對於中國伯伯與俄國阿姨的感覺沒有超出這一個伯伯與那一個阿姨。其實那時候也還不時興說什麼阿姨。那時候稱呼同輩人的母親是伯母。那時候你還沒有想過接受過關於貧窮與寵物的命名。伯父與伯母的紀念、同享與藍圖,使你更加明白那不是你這個貧窮而又功課出奇地好的孩子的家。
貧窮是永遠的感恩:天啊,我沒有餓死;天啊,我沒有凍死;天啊,我至今活著!
久違了,親愛的臭蟲。
已經那麼久不知道凍瘡的滋味了。
其實已經無法判斷貧窮一詞二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起初,其實很難說懂得了什麼叫貧窮,當然知道飢餓與寒冷的滋味,知道瑟縮與睏乏,感覺得到一切痛癢,其實常常是無痛癢的痛癢:無有之有,無物之物,無物之嘆,無空虛感之空洞、麻木、平靜、嬰兒的隨遇而安,兒童的得過且過,還有隨時忘卻,隨時消磁,隨時抹去,隨時丟失。那丟失了的貧窮感、無力感,那丟失了的幸福的或者完全等同於不幸也等同於痛苦的童年,那無緣故無厘頭無端倪無明暗無是非無喜悲無醒與不醒的、即睡與不睡、眠與不眠的差別、無好惡取捨聚散進退此彼的童年。那好像時時入睡時時恍惚時時傻笑的最初的歲月。當沒有貧窮兩個字的命名的時候貧窮其實不是貧窮,其實貧窮也就是富有,貧窮也就是寂寞,貧窮也就是搜搜、啥啥、嘿嘿、呵呵、哼哼、休休,不過如此,無非那麼回事。
窮困,所以早早體會到活的不易,體會到吃兩口玉米面窩頭很福氣,體會到一過春節天就不那麼冷了,大地重新充滿了希望。一遍一遍地看「九九消寒圖」,相信對於日曆的通曉有助於人們經受嚴冬的寒冷的試煉。同時體會到每一頓飯都要經過奮鬥,而一到吃飯的時候,肚子確實餓得抽搐而且頭髮暈、渾身發慌。窮困,走在路上從來不擔心會遇到搶劫,晚上睡覺前也不必反覆檢查門閂門鎖。窮困的時候常常幻想著在一個角落,最好是牆根,是路邊,是草窠子深處,是大槐樹下或者大路拐彎的馬路牙子下,拾到一個錢包,裡頭有很多錢或者哪怕是一點點錢,夠買四兩肉,那時是老的計量方法,四兩相當於今天的二兩五,即一百二十五克。那時候買肉,不像現在在超市,不會認為只買一百二十五克太少。那時賣肉用馬蘭草拴肉,用荷葉或蒲葉或薄的刨花片托肉。那時的肉非常好吃,有一點點肉就會香得你銷魂失魄。
窮困使你產生一種踏實感。你窮困我也窮困,https://read.99csw.com我們之間不會是誰瞧著誰不順眼。你聽到什麼為富不仁,什麼貪官污吏、奸商暴利,不會感到與你有任何關係,你等待的是看笑話,是解恨,是過癮,是拍手稱快。你欣賞你的破衣爛衫,你欣賞你的飢腸轆轆,你欣賞你的家徒四壁,你甚至欣賞自己的與全家的面黃肌瘦,你知道不會有人盯著你嫉妒你對你評頭論足指指畫畫。
不,你誰也不羡慕,你羡慕的是社會發展,是歷史,是你自己的功課與課外閱讀,是你的狹小、不和、沒錢花,然而無比親切的家。
貧窮還是一種帶著憤懣的自滿自足,小小的我站在衚衕口一家名為「同和居」的老字號餐館門前,我聞到了油與肉、酒與蔥花、糖與海鮮、醬油與麥芽糖的氣息,還有那不可思議的魚蝦,那是可以讓你死也可以讓你生的信號,那是可以讓你哭可以讓你笑尤其可以讓你瘋的感動,是殺戮的利器,也是激活的楊枝凈水……我想起了八十年後神州大地上的廣告詞,文明是心頭的積淀,是心中的同享,是心上的藍圖。用這樣的裝腔作勢的詞語去講文明講新農村建設,比酸酸的現代後現代詩還空虛並且費解。然而,不妨用它們來描述一個你根本進不去也買單不起的餐館,芝麻醬餅是心頭的紀念與積淀,松鼠鱖魚是永遠無法實現的心中的同享,炒雞蛋倒是稍稍靠近夢中的藍圖。如同鄰邦友邦提出的,建國七十年的時候要讓人民喝上肉湯。用東南亞華人的華語來表示,就是說尚不知道湯與肉的巴仙——%(百分比)。
兒童本應該擁有的是天堂,結果只有了恐嚇、辱罵、訓誡,有了多麼美好的百依百順的《三字經》與《弟子規》。奇怪的是有那麼多弟子的規矩,卻沒有對父母與老闆立下像樣的規則。這是父母老闆的罪孽,這是國家的恥辱,這是社會的悲劇……如果我們痛惜于如今的世界不大理想,國民的素質不像有什麼提升,上面制定的價值標準誰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才能講解清晰踐行到位,如果我們痛惜于乖戾、兇惡、粗暴、冷漠、麻木不仁與虛偽、陰謀、言行不一的泛濫,不妨看看歷史上神州兒童們的生活環境。
更加能夠成為一代城市人童年符號的卻不是螞蟻,不是烏鴉,不是叩頭蟲而是醬紅色的臭蟲。久違了臭氣逼人的臭蟲。那時睡的是三條木板,叫作鋪板。還有兩條細小的板凳。所有的鋪板上都隱匿著臭蟲。越是盛夏,臭蟲越是活躍,白天它們隱蔽,夜間當入睡之後,臭蟲咬得你全身是包。盛夏缺眠的季節,最糊塗最清晰的經驗是半夜大人起來點燈捉臭蟲。你渴望睡眠,你無法理解你的媽媽、姨姨、姥姥,後來還有你的妻子怎麼會有那麼大的精力不要睡眠,要戰鬥。有的臭蟲被捻死在牆壁上,留下了暗紅色的血跡與一點點蟲子皮。耗散著鮮生生腥淋淋類似敗壞了的食用油哈喇變質的氣味,類似脫下的內褲許多天沒有洗滌的氣味。有時候被鬧醒的孩子睡眼惺忪中看到了爬得如同賽車一樣出溜出溜的巨大的臭蟲編隊。要除蟲還是要睡眠,這是華夏苗裔面臨的有神州特點的哈姆雷特式的難題。要還是不要?干還是不幹?睡還是不睡?活還是不活?童年的睏倦甚至寧願意接受一時沒有過分察覺到的臭蟲的親密吸吮與遍體布局,臭蟲是偉大的博弈家;而不願意被揉搓醒來,被拙劣的燈光光線與長輩們興奮的呼號硬給斷眠:這兒有!那兒一個!哎喲,這兒成了蛋了(指臭蟲之多,為什麼叫成蛋,待考)!跑了!嘛行子唷!磕搭磕搭,把它磕出來!
窮苦醞釀的是革命、造反、殺往東京——開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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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童年既沒有找到自己,也沒有找到世界與自己的關聯,還沒有找到看的愛的摸的把玩的與惦記的對象,那種童年的寂寞乃至空虛,童年的恍恍惚惚不確定感,不一定靠豪華的絕美的玩具與親愛的仁慈的笑臉以及源源不絕的牛奶蛋糕朱古力球丸冰激凌所能解決改善。而沒有美好的光明的純潔的適合兒童的飲食與必需品,沒有玩具,沒有遊戲,沒有夥伴,沒有好玩的童謠,故事,童話,木偶戲,兒童劇,兒歌,動漫,3、4、5D……又沒有天使一般的兒童的呵護者教育者照顧者,總之沒有一個屬於兒童、服務兒童、被兒童享用的世界,就不可能不被父親那樣的心比天高,人比風還抓摸不住的人痛心疾首。為什麼人生竟是一個有時候讓自己有時候讓他人為之痛心疾首的過程?
父親動輒用神經質的顫抖語調說:「讓孩子過沒有快樂和遊戲、沒有營養和玩具的生活,是大人的犯罪喲!」他講過的定性為犯罪的事情太多,於是乎認定,人人都在犯罪,國國都有罪孽,處處狼心狗肺,人人都在坑害他人。夫復何言?
心裏一直有一張油畫,一個發育不良的第三世界或者第七世界的窮孩子,抱著一隻瘦貓,飢餓中站在館子門口,聞著佳肴的香氣,對自己無限愛憐,對世界無比惱怒,對家人無邊惦念,對生人無不懷疑,你好像是一隻應該活活打死的落水狗,誰懂得落水狗的悲涼與自愛,呻|吟與舐吮,它們也有被撫摸的夢……雖然你本來極其崇拜魯迅。為什麼他那樣討厭落水狗?那時候闊佬的寵狗落水的可能性極小極小。
不僅是酒足飯飽從館子里出來的肥胖者,你從小羡慕嫉妒微恨眼饞那些人高馬大、英俊美麗、服裝入時、性感獵獵,讓人垂涎三尺的狗男女。後來有了理論想象:都是階級敵人,全部該斬首或者槍決,還有殺關管,還有帽子拿在群眾手裡,有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我們的語言與說法,精妙絕倫,無與倫比。但我仍然想對某些貌美的女生寬大為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