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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瘦弱的童年也許更加期待爆炸

第二章 瘦弱的童年也許更加期待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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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播撒小雨的時候開放了心花。在蟬嘶鳥飛的時候覆蓋了大地。在告別時分燃燒起鮮艷的往事。在豁出了一切的訴說中真實地活了一次,在碰壁與絕望中得到了寧靜從容,在殘忍與肅殺中奏響神經質的,其實是威嚴的絕響。
下述的緊張則仍然有振聾發聵的功效。每年春天都有鄉下人挑著兩笸籮雛雞到城裡叫賣。你買了幾隻小雞雛,你甚至做出了關於生蛋與吃雞蛋的夢,你開始思考偉大的蛋生雞還是雞生蛋哪個在前的命題。如果有一個前,那麼此前之前必定還有一個更前。這才是最根本的悖論,比阿基米德或者貝克萊大主教的悖論更悖謬。此後你在這樣的堅硬的思辨面前開始了光榮的退卻。在你的童年裡,世界上並沒有比蔥花炒雞蛋更好更有營養的食物。還有蔥花醬油拌饅頭與蔥花拌鹹菜與老油條,用芝麻醬拌上黃醬抹到窩頭片上。你渴望著弱小的生命的長成,你愛惜著它們的細小的絨毛,它們細小與嬌嫩的吱吱喳喳令你心慌意亂,內心深處感到實在對不起那些小小的生命。你不明白為什麼小雞出現的時候它們都是金黃色,而成長使它們變得那樣斑斕誇張,有時候發展到了庸俗低俗。然後有一隻雞雛不吃東西了,它歪著頭閉上了一隻眼睛,你們把它叫作打蔫。然後有一隻開始瀉肚,它排泄出了液體。然後有一隻小東西突然從喉嚨里發出了怪聲……它們無例外的結果是終結,是死亡,是失去,是兀地蹬直了僵硬的腿,而你完全無能為力。
像春花一樣盛開的是世界名人的帶圖故事。蘋果為什麼落到地上?水壺的蓋子是怎樣頂起來的?踢足球受了傷遂成了偉大的作家。承受了人間的一切打擊,你仍然站住了,像屹立在海浪中的燈塔。對於世界的發現使你瘋狂。徒然的努力其實並不徒然。受到嘲笑與打擊又怎麼樣?庸人的不理解並不使你喪氣。
我必須告訴大家,我曾經有多麼討厭,請討厭我的應該討厭的自信與自得,根本不覺得自己有什麼自信與自得的自自然然的自信與自得,天生的不自知的毛病,更難於更改修理。不知不覺地我傷害了殘害了弱者拙者蠢者。不知不覺地損害了所有的平庸與隨和,我活該吃癟,中傢伙,蹣跚,遭恨,讓人看笑話,嘻嘻嘻。
然而這太次要了,只是兒童的遊戲,是「我找我哥去」的恐嚇,是「德性」「你德性好」「比你強」……的對答,是「老師,她老瞪我」的告狀,是偷偷使個絆把同學絆倒的成功與教室門上放一個板擦,落下來沒有砸到任何一個人的失落。人不一定生而惡,但是人生而喜歡惡作劇。小時候,我渴望著有神妙結局的行動,例如去孵兩隻蛋,讓世界上增添兩隻小雞。例如去疊一隻紙船,放入北海太液池,就像購魚放生一樣,紙船一見水就活潑了生命,像魚一樣地漂游,想象著二十年後它又漂游到自己身邊的疏影。二十年後,紙船老了,我還年輕。例如用身體的溫熱去幫助一隻蝴蝶過冬,讓這隻蝴蝶享年十六歲。早就聽說過,將一隻蟋蟀或者蟈蟈放到葫蘆里,將葫蘆揣在肚子上,大襟下面,蟋蟀與蟈蟈就可以過冬。例如多向棗樹樹根上貢獻一點自己能夠出產的肥料,會不會得到一枚比西瓜大的甜棗。冬日的嚴寒中我是多麼同情落寞的烏鴉,忍受刺骨的寒冷,它們的痴叫是抗議還是喝彩?是提醒嚴冬中不要忘記鳥兒的喧嘩,是提醒太陽不要忘記北方,是訴求春天不要遲到。對於它們的祝福也許會使其中的一隻對我產生好感,它將能帶上我走一趟蒼茫的遠路。
不,我不喜歡苦,我只是咬緊牙關忍受苦難,同時努力化苦難為經驗,為自得其樂,為粲然一笑。舒適與相當正常不是由於驕傲或者怠惰,不是由於自信與自得顯擺。只是由於軟弱,由於可憐,由於自己不具備拼的本錢。知道必須努力,從努力中得到的不是疲勞,不是辛苦,而是趣味與自己存在的認證。
然而再沒有第二次,沒有繼續,美好的事物從來難再,美麗的夢想消失於不知不覺之中,沒有過程也沒有緣由。高樓大廈是所有北京人的夢,得到了高樓大廈以後才知道沒有了古老的北京。所有的獲得都是失去,所有的失去也都是獲得。第二天,僅僅是十幾個小時以後,小船已經不能發動,你撥拉它,你才發現盆水的阻力遠遠大於頭一天的演示,你擦拭它,然後心中疑惑,很可能是你的擦拭徹底毀損了你的第一艘巡洋艦,你的第一艘巡洋艦嬌嫩得如同杏仁豆腐,以致你懷疑你目睹的第一次航行究竟是實有其事還是僅僅是一次幻夢。
其實回憶的感覺是對於零的靠攏,是對於世界的源頭的靠攏,是對於平靜的宏偉闊大的靠攏。回憶的終結是與巨大的零的融合。
你害怕夏天的午覺,你害怕大人睡覺而你只能無所事事地痛苦,你最小最小的時候卻體味了人生最大的苦惱——無所事事,窮極無聊,沒有夥伴。沒有玩具,沒有遊戲甚至也不會遊戲,於是,也就沒有童年,在童年時候失去了童年,只剩下了兩隻陰鬱的黑貓。
你喜歡一切能夠動的玩具或者本來並不是玩具的玩具。比如走馬燈,燈一點,人車馬,大家都旋轉起來,你的思想是多麼美妙。電影?尤其是動畫,許多年我想自製一批動畫影片,最好看的是萬氏兄弟繪製的《鐵扇公主》,對不起,我兩次看過此片,我同情的不是孫悟空更不是豬八戒,尤其絕對不可能是乏味的唐僧。我同情的是鐵扇公主,是牛魔王的二奶玉面狐狸,孫悟空用棒子或者是豬八戒用耙打死玉面狐狸令我痛心疾首。
然而童年全不需要同情的眼淚。渺小、貧窘、孱弱,通向的不註定是匍匐與乞憐,不確定是呻|吟與哀嘆,它可能是走向輝煌的夢。由於一種姿態高揚的理念,既高富帥,又白富美,有頭有尾,成本大套,無所不包,天衣無縫。鑼鼓終會喧天,大旗終會飄揚,戰刀終會閃光,這裡有一個相信:生命終會閃光,蓓蕾終將怒放,智慧不怕輕侮,正直不介意冥頑的甚囂塵上,真正的生活將從你開始。而你有一手活,我有一手活,他有一https://read•99csw.com手活,她有一手活,生就要活,活就是活兒,就是活兒的精彩絢爛,是生命的精彩與絢爛,是造物的偉岸與激揚,是白浪滔天,是群星燦爛,是眾鳥高飛,是群山連綿,是比人本身更不知牛氣多少的人的紀念碑與殿堂。
最偉大的游泳是游入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北冰洋,游入銀河天海太空之洋,浩蕩縹緲,變成一個黑點,變成一個水滴,變成永遠的海洋之水星。
你知道這個經驗嗎?因為嚴冬,所以喜愛哪怕是破爛與狹小的房屋。由於飢餓,所以欣欣於一個玉米面窩頭的咀嚼。由於卑微,所以珍愛家人與親情,除了親屬,還有誰正眼看你?由於室內沒有取暖之物,所以認定爛被褥會帶來溫暖與幸福。由於孱弱,所以謹慎小心,努力奮鬥,處心積慮,爭取向上。
而且從童年便知道了失眠的滋味,知道生命的辛苦與短暫,就更沒有可能自棄自戕。害怕兩隻黑貓會使我筋疲力盡頭暈眼花頭上扎針小腿發軟。必須正常,不能加班加點,否則你活不了。發現正常了才能夠穩穩噹噹,這令人吃驚,與可憐你的喝濃茶的同伴。
你知道吧?小鳥依人,依人的小鳥太多了你會渴望禿鷲的俯衝,從B-29到B-52的戰略轟炸,蘑菇雲,宇宙大放射大爆炸,世界末日。甜美的微笑太多了,你期待血性的廝殺,讓青龍偃月刀司令員同志做重要講話,讓中子手槍連指揮員同志發表號召,讓大炮先鋒隊批評舊世界,讓航母唱一曲灌溉靈魂的饑渴之大合唱。正常的生活時間表太多了你會渴望爆炸與顛覆,陰陽日月寒暑冬春全都給我倒立過來,馬牛羊雞犬豕全部佔山為寇,狼蟲虎豹鷹蛇鯨全部馴良得寵鑽進新婚夫婦合用的被窩。一家人甜甜蜜蜜、親親熱熱、黏黏糊糊、臭臭香香,庸俗得你渴望著生離死別,天涯海角,斷頭台上,駭浪驚濤。周璇與布萊曼聽多了你會追尋嘶啞泣血,吶喊雷鳴,天崩地裂,海嘯龍捲風……你渴望翻臉變色,你渴望水滴石穿,你渴望茹毛飲血,你渴望決一死戰,你渴望刺刀見紅三擊掌血滴子,如果宰不了虎狼就騸自己。英雄豪傑,齊天大聖,普羅米修斯,特洛伊木馬,堂吉訶德,李逵黑旋風砍瓜切菜,武松血濺鴛鴦樓,肅反擴大化,叫作殺得興起。
你漂亮,有什麼用呢?你賢淑,有什麼用呢?你純潔,當然,你從小擁有了一切,你不需要為冬小麥而咬牙切齒影響美觀,你不需要為生活而拼搏廝殺,你只需要善良就足夠用了,你不需要為了生活而下泥塘進污水道挖腐臭,你永遠純美如玉如白雲而與齷齪的地面遠離。你自以為是天的驕子,人的驕子,自以為是帶來快樂和美妙的信息的天使,有什麼用呢?在人不承認人的時刻,人能夠接受天使嗎?寧願意接受的是匕首、投槍、子彈、大炮、火箭、轟炸機與密告。
喜歡水是因為水的鮮活,水動,水柔軟而且曲折,死水也有波瀾,死水也有滲透、蒸發與承受——雨雪與溪流,活水更是源遠流長,百川入海。水上上下下,高高低低,左左右右,前前後後,閃閃爍爍,明明暗暗,龍龍蛇蛇,潤潤濕濕,滑滑溜溜,水衝過石頭,發出了不知道是石頭還是水的樂音。水衝下了泥土,不知道是改變了泥土的格局還是改變了自身的顏色與清濁。水有情,水有語,水與岸的對話天長地久,像調情也像爭辯,像咒語也像預言,像密碼也像天機,像切切也像喁喁。它溫存偏又激越。
那時是古老的北京,是無數大大小小的四合院的北京,是從高處一看都是黑瓦屋頂的北京,是正南正北、密密麻麻的棋盤一樣的衚衕的北京,是抽水煙袋、喝茉莉花茶、禮貌得讓人啰唆,啰唆得讓人感動,感動得讓人更加多禮的北京……
你喜愛別人送你一隻粘下來的知了,卻在知了到手的第一刻感到了對於一隻慘叫著的昆蟲的傷心的同情,難處在於你完全不知道如何將知了放回樹枝的高端。你得到了一隻什麼叔叔伯伯送給你的小鳥,你愛鳥愛得想哭,但是你已經懂得已經預見你將無法確保它的生存,得到的結果無疑是失去,活潑的結果無疑是房室內外的沉寂,生命的結局是死亡,你在對什麼都糊裡糊塗的時候卻體味到了生與死的殘酷與無奈。你知道了依偎母親,而且你立即明白人不可能一輩子依偎在母親懷抱。你明白母親在某一天也會離去,你緊張得發抖。你去了一次廟會,你迷上了功夫,你在床上翻跟斗豎直溜,你一頭栽到磚地上,你哇哇大哭,哭得自己甚感無趣。有一陣你甚至希望通過功夫對付死神的到來,你從小就明白的一個國學概念就是吸收日月的精華。日月的精華啊,我需要你!
請告訴我,這是輕而易舉的嗎?這是無比快樂的嗎?這是輕狂有害的嗎?這是僥倖與遭恨的嗎?
卻仍然喜歡在黑板上做題,在公開課上當眾答覆,喜歡大聲回答問題得一百分,九十九都不能算。還相信聰明是一種美,清晰與自信也是美麗的,準確與乾淨就更美。清楚的口齒,洪亮的聲音,準確的理解,命中十環的回答,矮小的個子,這個孩子成為寵兒,教師的,父母的,但不一定受同學們的歡迎。
老了還是會回想。回想使你安靜,使你滿足,而且羞愧。不滿足活該,不滿足你也沒招兒,不滿足就是逆天違理,自己拿著自己與世界當寇讎。不羞愧你也害臊,因為你不能拿著回憶當偉哥補藥。回想使你淡淡地悲哀,這淡淡的悲哀幾乎是一種紀念,是幾行文字,你可以安慰自己,我有那麼點做悲哀形狀的文字。然後是一片白茫茫大地也未必乾淨,還有原野上的小藍花,還有麻雀與烏鴉,最主要的還有風,小風陣陣,如鮑羅丁的《在中亞細亞的草原上》,如白色的矢車菊,如夏牧場上的馬蹄印跡,如熱烈后的空無,如遷走了的牧人帳篷,如謝幕十五次后關閉的,落下的厚厚的藍紫天鵝絨大幕,如拉上窗帘後上門鎖時的噶噠一聲金屬別棍的聲響。
當然不會懂得,貧窮有多麼溫馨,不幸有多麼親切,衰弱有多麼甜蜜,爭吵有多麼體貼,怯懦有多麼愛惜,局促有多麼幽默,不幸的童年有多麼九九藏書光芒萬丈,還有,兩隻黑貓的夢境有多麼踏實,多麼深邃,人生一世有多麼辛苦而且可圈可點、可歌可泣,終究是無聲無息,你睡得好福氣。

8

偏趕上那樣的瘋狂,血腥,纏鬥,骯髒,野心,拼死拼活,鉤心鬥角。又是那樣地英勇,高尚,理念,崇拜,獻身……明月不承認倒影,花朵不承認花盆,女兒不承認父親,大地不承認大樹,陽光與雨露不承認小草的萌芽,金魚不但不承認魚缸也不承認放在缸里的水以及取水的江湖,那氧氣充足的自然水域。
那時候有木製的水車,木製的水梢,是山東漢子挑水送到各家,一塊錢大約可以換到——注意,沒有說買到,那時的人們寧願意用「換」字代替「買」——五十枚竹牌子,送來兩大桶水繳納一個竹牌,往事安安靜靜,往事窩窩囊囊,往事親親熱熱,往事牽腸掛肚。七十年前,中國人覺得講買賣遠不如講交換更人情更古樸更道德更仁義。
我知道你很努力,你很疲勞,你開夜車,你害怕落在後面。你臉色鐵青,你十二歲時就喝濃茶,從你身上我可以想象頭懸樑錐刺股的肉搏。而且你們幾個人互相刺探互相摸底你們故意不說出真情,你們警惕著彼此。
國人相信的是痴人自有痴人福,聰明反被聰明誤。
即使從裸剔后的骨架上你也會看出一頭雄鷹的英武,即使從後世的咒罵中你也可以聽出一匹惡狼的充分,即使從一事無成的蹉跎里你也體察到了一個生命的不離不棄,何況從一個悲憫而又明哲、聖賢而又天真、坎坷而又強大的成功中產生的讚美與羡慕。
呵,童年!你被打扮為天使,你被打扮成鮮花,你被放飛到天上雲間,你的粉|嫩的臉蛋被所有愛憐。你本來就是那麼純潔,那麼美麗,那麼善良,那麼乾乾淨淨,一塵不染。你那麼想討好所有,愉悅所有,金童玉女,你只會一種表情,它就是笑靨;你只會一種說話,它就是佳願;你只有一個使命,就是溫暖。讓所有人都喜歡你寵愛你奉獻你撫摸你背負你摟抱著你。你像跳躍的小鳥,你像浮遊的魚兒,你像飛奔的馬駒,你像一朵飄飛著的蒲公英,你像你喜歡我也喜歡唱的那首兒歌,響鈴,風車,紙鳶,拜月的銀狐狸,恭恭敬敬,虔心虔誠,在偏僻的山林里修鍊成了無瑕的少女,在水銀般的月光下,你行著禮。每天的子時與午時,你跪求了日月的精華,你吸收了日月的光輝,你出落得水裡芙蓉,夢裡雪蓮,林里雲雀,竹竿上長出新葉與練實。
是砰然的決斷,是打鐵的鏗鏘,是風馳電掣的手段,是決絕毅然。是搖曳的情,是隱隱的雷,是匆匆的跳,是忽忽的仇,是飄飄的雪,是遠遠的喊。是一個個的頭,是一雙雙的手,是一排排的琴,是一面面的鼓,是一行行的浪,是漸漸靠近的大地,是漸漸疼愛你的前呼後擁的樹。祖先排著隊,貢獻出怎樣的精妙與明察。志士拉著手,做出了怎樣的壯烈與犧牲。哲人托起腮,他怕你至今弄不明白,不怎麼明白,明白了也不透徹,透徹了也表示不出來。於是有了些舒展,有了些雍容,有了曙光朝霞,有了安靜的迴音與迴響,有了嘀嘀嗒嗒的小喇叭,尾響向著一個又一個的P行走,驀地一聲鐘鼓,指揮終於放下了手與木棍。無聲的喝彩淚如雨下。這是青春,這是歷史,偉大的也是混賬的,英勇的也是荒唐的歷史。
不,弓太小,弦太軟,力氣也還不夠,你沒有身體與氣概,你沒有雄強與骨骼,你沒有身高與實力去吻你的崇拜與沉醉,你的溫柔與芳香,哪怕只是去握一握手。那是一棵大槐樹,那就是北京,那就是世界,那就是女媧,那就是我膜拜我戀愛我錯過了我唐突了的女人。
就如那在寒風中嗚嗚叫著的枯樹,貌似枯萎的樹。它只剩下了褐黑,它只剩下了枯枝,它只剩下了瑟瑟發抖,但是它仍然有自然而然的記憶,有自由自在的伸展,有不求不說不哭不倒的尊嚴,有對於嚴寒的微笑,有對於星空的凝視,有對於大雪的冷對,有對於烏鴉的迎迓,它什麼都沒有誇張,它什麼都沒有傾吐,它從來不說什麼當年的勇敢與闊綽,它仍然表現了春天的繁榮,夏天的肥碩,秋天的完滿,冬天的自信與莊嚴。
童年留下的美好十分有限,因為有限才格外美好。真正的不幸是:童年留下了太多的憤懣與悲傷。原因很簡單,你在童年失去了童年。
也許走得太快了,本來不需要如此匆忙,沒有童年的孩子是悲哀的,不必讓兒童有太多的承擔與奉獻,擴充與爆炸。夏日的古城,缺水的古城畢竟還有湖泊與泉流,夏天在水面上搭上了木板,木板上搭起了涼棚,涼棚里擺上了簡樸的桌椅板凳,就有了清涼,有了小風,有了荷花的清香,有了仿清朝宮廷的小吃:芸豆卷,豌豆黃,小窩頭,肉末燒餅,荷葉粥。相信這裡有一個精靈,舊時代有許多這樣的精靈,稱作什麼店小二。他來去匆匆,跑動的姿勢像京劇舞台上的台步,小碎步飛快,上身平穩不動,如同在冰場上滑冰,耳輪上夾著一支筆,口裡吆喊著應答著,手裡托著盤碗,輪番出現在一張又一張桌前。他用歌唱的旋律重複著顧客點的菜肴名稱。他再在用餐完畢以後一面盤點大小碟盤一面唱出不同的碟盤代表的不同菜肴的價格,分別報著。累計加著:木樨肉三毛六三毛六,廣燒魚一塊三毛八一塊三毛八加三毛六是一塊七毛四一塊七毛四,蓮子粥三碗每碗四毛二四毛二一共一塊兩毛六加上前頭的一塊七毛四是三塊整三塊整嘍您哪三塊整……他是那樣快活,他有那麼好的嗓子、腰腿、記性、笑容、禮儀、興緻與麻利快,他比算盤快活,比計算機親熱,比紙筆聰明,比印表機人性化人情味……你相信嗎?你理解嗎?這是真的嗎?會不會因為過往而顯得分外甜蜜?
記憶里同時堆積著一隻又一隻死去的貓咪,養活的貓咪似乎遠沒有養死的貓咪多:窮苦與狹窄的生活里任何生命的添加都是罪過,任何對於生命的興趣都是害己害生,無能的慈愛好比毒藥,無能的祝禱其實是虛偽,無能的善意其實是網羅,無能的懷戀其實是陷阱,無能read•99csw.com的眼淚其實是酸酸的秀與騷。

10

這就是生活,這就是人生。前生活,前人生。被前生活,被前人生。敏感卻又健忘,動情卻又無端。糊塗卻不準備跟隨,失敗卻又頑強,怯懦卻又深埋著自信,所有的童年都意味著先驗的韜光養晦:我來了,暫時無聲無息,其實我不怕你們也不信你們,我不滿足這個現成的世界。其實我將有我的主意:叱吒則風雲變色,喑嗚而山嶽崩頹!
啊!即使是瞬間的快樂也已經無比歡愉,即使是轉瞬即逝的良辰美景也會永遠保留在記憶里。你公園裡的湖景。你五龍亭里的茶座。你宮廷的小吃甜品。你自己的遊船。你付了賬然後告訴店小二「不用找錢了」時候的躊躇意滿。
好像還是我們的未來,水波,水流,浪濤,裹挾,沖刷,旋渦,轉向,不必再見,不似來過,恰似曾經,誰的一生能夠踩過兩次同樣的水?
而你只不過是一個小蠓蠓蟲,你在水上飛翔,你接觸著清涼的平移著的小風與溫熱的上升著的暑氣,你跟隨著青蛙,青蛙游水的時候它的長後腿的動作屈伸蹬踢已入化境,你時時看著浮上水面乃至躍出水面的魚兒,你在巨大的荷葉葉片上休息,你沉醉於蓮花與碧葉的香氣,你完全不在意人間的嘈雜,你不認為那些莫名其妙的人類活動與你有什麼關係,蠓蠓蟲感到奇怪的只是從人類的廚房裡不時飄出熱氣騰騰的大米煮熟與荷葉加熱的怪怪的香味。他們喝荷葉粥。好像《紅樓夢》里已經有類似的茶點。
呵,還有忘記了描述樹榦特別是樹枝在風中的痙攣:那瘋瘋的——颯颯的樹枝,那抖顫的莫名其妙地掛在了樹梢上的廣告紙、破布、渾身破綻的風箏與你隨便信與不信,那是女人用過的衛生巾都青雲直上,高踞于樹之巔。它們發出的聲音似乎更多一點人間,像哭泣,像絮叨,像夢中咬著牙齒,像突然憋住了氣。
也曾經有過航海的夢,也聽說過哥倫布與麥哲倫的姓名與故事,然而一直懷疑豎雞蛋的情節是否真實與可能。那時的特點是各種意外與隨機,不能確定雞蛋里孵出來的一準是小雞還是天鵝還是癩蛤蟆,不肯定摔一跤是骨折還是撿到一個裝著金條的錢包,還是因為摸了一下錢包就挨了一槍子兒。還從麥哲倫身上體會到葡萄牙當年的威武,西班牙的強大,並且聯想到澳門的聖保羅教堂遺址,現在被稱為大三巴的,土化為洋,洋化為土,誤讀誤記誤會成為了更加有趣的風景。聯想到繞地球一周會減少或者增加一天,其實計算得並不清楚,我不免嚇了自己。哪怕只是聽說過魯濱遜和禮拜五,再哪怕是天方夜譚里神燈的模模糊糊的故事。貧窮與匱乏中仍然有神奇的禮物,偉大的與難以理解的奇遇。越是無望越會想念命運,甚至想象中了頭彩的輝煌,乞丐會當上皇帝如薛平貴,瞎老太會龍駒鳳輦進皇城,然後是包黑子打龍袍,無產者渴望著失去鎖鏈,雖然不一定能得到全世界,而可能是失去了其他。
啊,童年,你是糊塗的精靈,你是半睡的貓狗,你是飛飛停停的麻雀,你是東張西望的小蟲。你享受快樂也冷淡悲哀,你享受美食也忍受飢餓,你對一切都無所謂也都有興趣,你一邊關注一邊忘卻,你一邊走路一邊被抱起來。你騎在一位德國學者的肩上,即使在不好的境遇下世界仍然提供給你寬大的肩膀。你不懂得什麼划船行樂,你仍然不會忘記那花花點點,明明暗暗,滴滴溜溜,光光影影,橋橋洞洞,草草木木,波波紋紋,涼涼爽爽,搖搖晃晃。你從無憂愁也從無得得。你從無要求也從無失望,快樂的不過是你什麼都不知道。

9

我不得不承認,我是一個相當怯懦的人。怯懦是溫柔的另一面,兇狠才是男子漢。那年我們去一個大有名氣的學校看球賽。不,我不告訴你是什麼球,你可以忘記籃足排手曲棍的區分,乒羽玻璃彈砂壺的大小,你可以不去追究棒與壘、壁與網……你只需要回憶那怯懦的一瞬:跳!
你難忘的是點煤氣燈,卻懂得了期待煤氣燈的突然嶄亮。你不懂為什麼架起了梯子。水上搭台更像是一種演出一種作秀一種玩耍,像是進入了大宅門,叫作荷花金魚池,肥狗胖丫頭。到處說的是:「給您請安,給怹帶好!」至今有人相信,他們甚至著文,北京是人類文明與世界都市的峰頂,因為他們會說您與怹,紐約不會,廣州也不會。
零與無窮大,這就是上帝——終極。它是我們的安慰與依託,它是一首讚美故事,它是我的兩隻黑貓,兩隻眼睛如被兩枚釘子釘了的燈泡。一隻眼睛是空無,窺探空無,就是對於無邊的闊大與無盡的可能的靠攏;一隻眼睛是一切,它包容萬有萬象萬年萬世萬色萬聲萬念萬變萬喜萬悲。它是你的墓碑你的安息你的護佑你的淚,背後是青山,再背後是天與白雲,再后是我的雙簧管,是獻給你的嬌羞。
然後剎那的春光會帶來月復一月季又一季的寒熱風雨,三日的盛開引來了無盡的衰敗的悲傷,質疑接著質疑,責備接著責備,憤怒接著憤怒,怨懟接著怨懟,傷害的誹謗訴告惡言會帶來弱者的唯一快|感。直到校準了槍口,三點連成了直線,頂住肩胛,摟動扳機,嘎——咕,颯的一聲,卻是空管。薩克斯在城牆上吹響,噴泉隨著音樂起伏,白裙輕盈地擺動,女孩在山路上奔跑,她們的小腿帶來了春光。驚鹿驀地停步于溪下,雄鷹驟然定格於高空,巨石突變為細沙,大浪速退。海灘露出了太多的扇貝與紅螺,海腥味漸漸四散,大鼓是逐步敲響的,鼓聲從中心傳向邊緣,從鼓面導向鼓底鼓架鼓槌和鼓槌上的絲穗,然後鼓聲引起了鑼鈸的共鳴,引起了弦絲的吹拂顫抖,然後你得到了青春,然後你知道這夢非夢、花非花、情非情、生命正不是生命,而只是你純潔的天使的反光與折射,縹緲,所以永而且遠。
水使歌聲變得清爽,水使美貌得以純凈,水使你忘掉,然後入眠然後入夢然後升騰。在曲里拐彎以後,在繞過了千山萬壑以後,我找到了你,你在與天訴說,你在與星read.99csw.com調皮,你在與花逗弄,你在與風撩撥。喜歡坐船,坐船的願望是不再上岸。喜歡躺在大岩石上沖刷沐浴接受陽光,沖刷的感覺是生命的願望與幻想。喜歡游泳,游泳的目的是恐懼與勝利,是魚,是生活在玻璃一樣的透明裡,是再不遮蔽,再不躲藏,再不憂傷,再不離去——也許有那麼一次,再不回來。

11

切記,人的製造常常比製造者更偉大。
為什麼說往事如煙或者不如煙?是說它們的形狀沒有定準?是說它們的濃度迅速喪失?是說它們上升而且隨風飄散?有時候我覺得往事如冰,它仍然反射著陽光月光星光,它忽然亮晶晶,它產生了你所無法把握的曲光與斷層,它折射出帶幾分緊張的神秘與美麗,它漸漸蒙塵,它漸漸黯淡,它漸漸因地下的溫熱而融化。往事還如一盆盆花,它本來就不可能天長地久,哪怕它曾經鮮艷嫵媚,哪怕你曾為它施肥澆水剪枝和安插護持,它的花朵總要枯萎,它的葉片終歸隕落,它的精神不會不再衰減。往事保存在你的記憶里正如鮮花保持在花盆裡,它註定短命,只有捨棄,只有重歸大地,只有再經風雨雷電,只有你與花的命運的交會,我才培育出了一簇壽命長久些的花株。
相信我開始上高中的時候成為了短跑名將,跳高選手,我會輕功、毯子功、金鐘罩、鐵布衫、梅花樁、貓躥狗閃、太極形易、甩頭一子、運籌帷幄,我可以除暴安良,包打天下,喊一聲:「變!變!變!」
又豈止如許!還有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它是木偶,它是影片,這是連環圖畫,這是格林童話集。公主白如雪?呵,她太涼了。公主為七個小矮子所擁戴,所保衛,所忠誠,所愛,一定的。我也愛。
所以我們仇恨你。而你自以為是朋友,是好心人,是明媚的歌聲婉轉,是瑤池下界的活神仙。
所有的同學紛紛從那截斷牆上一躍而過,同校的與異校的,同班的與異班的,他們都是輕輕一上一下,如飛如躍,齊活大吉;而你欲跳還休,欲休還跳,你欲落地而收腳,欲求安全而躲閃,你摔裂了腳踵,你接受了木板固定與數月的治療修復。骨裂以後你做了不少的夢,溫暖的與美麗的夢。小貓的靈巧與快樂離不開搏殺的敏捷與無情。狗兒的忠誠與仁義離不開它的窩囊。在我們飢餓時候你多多美餐。在我們粗陋的時候你嬌白細嫩。在我們抬不起頭的時候你輝煌燦爛。而且你事兒事兒的,你挑剔,你怨恨,你怎麼會覺得人人欠你一百吊錢?
然而仍然至情於你的嬌柔,你的細嫩,你的純潔,你的永遠的笑容,你的自以為能夠讓大家都高興都滿意都和美的酣夢。向著女歌手喊布拉娃,向著男演員喊布拉沃。唱歌就是人生。跳舞就是人生。鼓掌與鮮花就是人生。你的人生就是這樣的欺騙與被騙。騙自己,那就騙自己吧,撫摸自己的額頭,那就撫摸它吧,大哭一場后硬是強顏歡笑,妙語如珠,闊大豁達,陽光明媚,那就歡笑吧,妙語吧,豁達吧,明媚如春光無限吧。必須說服自己,生活是福,人是福,還有青春與將青春變老了的歷史。
就在此時,小星星從雲下升起,小鳥從柳葉叢中飛出。又有情妹坐馬英雄牽馬上來。小時候愛李麗華,恨死了趙匡胤,趙不是英雄,是變態狂與不通人性,不懂得愛惜女性的男人,第一應該閹割,第二應該處決。情妹,也許我更喜歡寫作青妹,軟弱得使我落淚。錯字就是散文,亂碼就是詩,如果你是詩人詩心詩情。而散文就是錯字,詩歌就是假造亂碼,如果你不是真正的詩人詩心詩情。誰是我的兵,跟著我走,誰不是我的兵,大屁崩!我上小學的時候的時尚密碼如上。那些無恥地寫不是詩的詩的人大屁崩!真正的詩的秘密我不會告訴你,像告訴你今天的匯率。在假寐的時候我得到了你的心你的獎你的歡笑。哥哥在路上行走,步行,咪|咪在馬上左顧右盼,心痛。小時候我覺得李麗華是一隻好美的大貓。歌聲一次又一次地把少年的我呼喚。長途跋涉卻只是為了做上皇帝,不解芳心的皇帝有什麼可勞您大駕的?皇帝的滋味未免單調枯燥,廣東的老哥們到北京吃過御膳以後,紛紛反應做皇帝太辛苦,連粵菜都吃不上。總是把弦調到升C3,把音響開到25滿頻,裝腔作勢而又戰戰兢兢,連眼珠都不敢錯一錯,連笑容都像在喝煎熬過了度的苦苦的湯藥,活活折磨死人。七十二年前我沒有聽出來,什麼舉鞭策馬,什麼策馬狂奔,什麼高頭大馬,那時策馬我以為是坐馬,就是坐在馬上享福。為什麼我卻深深為妹心打動而含淚不已。雖然大風吹起,雖然烏雲轉眼蔽空蔽野,雖然大雨如注,雖然電雷交加,哥呀不如同鞍向前進,用不著費心我不怕這區區路程,就這樣陳舊著軟弱著凄涼著與溫柔著,渺小著感動著親切著,直到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炸他個人仰馬翻,這才叫作歷史。
就是說你得到了一艘小船,說是——你也親眼見到了,這艘小船能夠在臉盆的水面上航行。只需要點一下火,擰一把小小的鑰匙。你的心裏吹起了海風,你的眼前掀起了浪濤,你的耳旁奏起了交響樂,有許多美女為水兵送行,有許多銀魚飛翔在海面上,許多海鷗與銀魚頡頏。海鷗的肚腹豐|滿而且潔白。那麼低齡就知道了水兵與美女,這不免有些可疑,但是高齡以後確實認定,堅決地認定了六歲時就懂得了美女送海軍出航的雄偉與浪漫,就嚮往著一切高大與不凡。船一走就碰到了搪瓷洗臉盆邊緣,你略加點撥,船時而自主地時而被行走為圓周線段。停了一次,略加指導,又開航了。又停了一次,又由叔叔阿姨給軍艦下達了修復的指令並進行了操作,小船走得如飛,你激動得掉了淚,你相信你的未來是當海軍,如果不是司令,就是參謀;不是參謀,就是艦長;再不就是烈士,反正不是逃兵。你已經渾身的浪花滿臉的水跡。
回憶久遠的——例如七十五年以前——往事是否可能?懷老老的舊,是否猶如懷念才剛握過手的你的天真純潔與慈祥還有你的手的芳香?不,當然不,你完全沒有衰老,你完全沒有失落光華芬芳九-九-藏-書。你仍然是「我的太陽」,雖然帕瓦羅蒂已經離去,即使那不勒斯我已經再不造訪。我不相信七十五年前與一天前沒有了區別。回憶是淡淡的,如水,如霧,如乾草,如睏乏中的鏈接。這很可能。淡的是往事的細節,淡的是某些情勢可能具有的壓力與催迫感。也似乎有一點更濃了的感覺,是陳舊的傷感。陳舊會帶來一股霉氣和老舊的味道,像太久沒有打開過的衣箱,像大人說的壓在箱子底的最最寶貴、最最捨不得穿、一直準備著你的盛大的節日的衣服。那節日也許正是我們的婚禮。遙遠會帶來你所捨不得,叫作有所不忍的距離,長距離給人一種嘆息與疲勞感。你好比從一個地方出發走遠,你沒有坐快車,更不是乘飛機起飛。不妨說是你慢慢走開,你邊走邊回首,你看到了你原來住過好久的房子,走過的街道,撫摸過的槐樹,絆過跟頭的枯樹根。它們一點點地變小變遠變模糊,然而你小時候畢竟比後來視力好得多,你仍然看得見它們,那本來屬於你的一切。終於,它們離開了你的視野,它們沉落到阻擋物的下邊,城市裡總是有什麼東西隔離你的目光。城市的定義就是看而不遠。如果是在鄉下,也許你仍然能夠看得見它們。如果是在海上,你能看到它們變成了小點,變成了霧氣,變成了水滴,直到你們的距離超過了地球的弧度。
喜愛蝙蝠,因為寓言故事。說是老鼠吃多了鹽巴,就變成了傍晚高飛的蝙蝠,它們吃蚊蟲,幫助了兒童的敏感的皮膚。夏夜乘涼的時候常常看到蝙蝠起飛。深夜,它們還飛不飛呢?據說它們是倒懸著休息的。倒懸是一種休息的方式。
唯一的解釋是建築物尤其是高層建築的林立,水泥叢林的拔地而起,城市規模的擴大與城市設施的密集,擴大了再擴大,密集了再密集,現在你在北京已經很少聽到冬季西北風的鬼哭狼嚎了。沒有見過鬼,也沒有聽過多少狼嘯,但是可以斷定大風吹過電線的線與桿的時候,會引起殘忍的顫抖,像死亡一樣無情,像刀尖一樣鋒利,像野獸一樣兇狠,像天崩地裂一樣破損,像抽搐一樣疼痛;我說的是風聲,它像鞭打一樣決絕,像強盜一樣無情掠奪,像魔鬼一樣與人特別是窮人為敵。它令你膽戰。比寒冷,比冰雪,比大風,甚至有時候比飢餓更恐怖的是這種風聲,這種風聲直接刺入心房,令你變色。正是這樣的鬼哭狼嚎的風,使你願意與親人,與同伴依偎在一起,相濡以沫,相暖以心,以言語、以死咱們就死在一塊兒的決絕,溫暖著飢餓、寒冷、寂寞而且風聲凄厲的童年。
還有一座雪山,許多樅樹,一間應該是看林人的木屋,七十年後,認定那應該是阿爾卑斯或者喀爾巴阡山,反正那是歐洲的山,不是幽雅的黃山,雄偉的泰山,秀麗的峨眉山和奇峭的崆峒山,它是歐洲的高貴與清純的山,而且它擁有一泓清水,明亮的湖泊比鏡子還清爽。一、為什麼會擁有一座歐洲的山?二、為什麼認定它是歐洲的山?即使不曾擁有,也畢竟認為擁有。擁有又當如何?三、它是一個畫作?一張照片?一個模型?是廟會上從拉洋片的鏡箱的透鏡里看到的西洋風景?也許它是一個模型,為什麼會有一個歐洲山嶺的模型?它與我有什麼關係?什麼緣起?
肯定是五行缺水,不論什麼時候水都是那樣醉人戀人。我只是需要看見水,水色、水泡、水光、水紋、水星、水花與水汽。也喜歡聞到水的鮮腥的女人的味道。喜歡水邊的樹木、石頭,與蓬草映在水中,成為另一個能動的與朦朧的世界。水在樹葉中,水在雲霞里,水在風雨中,水在堤岸旁,水在相愛時,水伴隨著低語。是生機也是活躍,是你的明亮你的搖蕩你的祈求你的潛伏你的激動你的汩汩,能不使人落淚嗎?
蠓蠓蟲跟隨你去到了船塢,那裡有過你的父親與一位歐洲學者共同擁有的小小木質遊船。那時候你們走進公園後門,聽著並非令人煩躁而是令人清爽的響楊的颯颯唰唰與知了的嘶嘶的鳴響,還聽到小小瀑布的沖淘的聲響。你不明白,為什麼林黛玉不喜歡楊樹的聲響,你也不明白為什麼後來更新換代的時候除掉了響楊而換成了其他的楊樹樹種,你還不明白為什麼小小水閘的動靜也遠不如當年響亮。
直到後來我才漸漸明白自己有多麼討厭,讓老師討厭,讓同學討厭,讓課本討厭,讓那隻不吃不喝的三色|貓討厭,讓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討厭。老覺得自己比別人聰明的人是丟人的。把一個雞毛毽子踢上天空,然後打了一個哈欠,自以為是睡了一覺,然後順腳一抬,接著了你踢上天空的那隻毽子,然後把毽子隨便一扔,你去買烤白薯。
沒有別的辦法,舊事是一大堆歌曲。是老式的七十八轉唱片,是劃出了刺耳的雜音的溝紋,是早該以舊換新的唱針,是裝模作樣的像向日葵一樣巨大的喇叭,是折斷過又接上的發條,是明亮的終於暗淡了的、不敢太用力又不能不用力的搖柄。是姓周的與姓陳的,姓李的與又一個姓李的,後來是姓鄧的鶯鶯雀雀。記不住詞了還有調,記不住調了還有詞,還有面龐,還有笑容,還有聽起來那麼單純和嬌嫩的呢喃,那麼融化的情意,那麼芳香的舉動,那麼多包含淚水的轉身。還有你的乳名,親切的,芳香的,久違了的,絕對不可以出讓的。其實只比我大十來歲,怎麼那個時候我覺得她們那樣年長與成熟?而我只是個屁孩兒。現在呢,我把她們收到親切里,與莎拉·布萊曼在一起,與芭芭拉·史翠珊與阿黛爾·阿德金斯在一起,她們的聲音各不相同,卻又都那麼女性得緊,正像你的文字,你的文字千種風姿,萬種好處,無邊的情義。
我參加過比賽,沒有費太大力氣,老是第一。我跑得快,這是命,這是賜予。
永遠不忘的是站在大樹下拿著彈弓,你似乎是在瞄準一隻樹丫上的小鳥,其實你絕對沒有獵鳥的動機,你是想用一粒石子伸展你的臂膀去與樹梢擁抱,你想與所有的樹葉親吻,你太矮。樹太高,不用彈弓你夠不著樹的面龐與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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