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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為什麼是兩隻貓

第一章 為什麼是兩隻貓

有許多的白色,紙與布條、布片、布衣裳,都是白色的。白色比黑色使我更容易入睡,我覺得很累。死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嗎?爸爸說,奶奶臨終的話語是:我走了,應該當真有另一個世界。爸爸說,這就是一個關於此岸與彼岸的題目。如果那深夜的燈火,那嚴肅的心情,那白色的紙條布條,那兩隻黑貓都已一去不復返了,那麼奶奶又能去向哪裡?
而且我因此發育不佳,因為發育不佳而藏貯了太多的願望,太多的夢幻,太多的思戀,太多的情愛。
比起蘇三,還是掛在藤蘿架上的蟈蟈籠子更親切,蟈蟈的叫聲與清脆的周璇在一起,與同樣純真的李香蘭在一起,呼喚著童年,呼喚著慈愛,呼喚著夏天,呼喚著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蟈蟈不常鳴,知了轉眼去。童年的我常常想哭,這多半是不健康,這同時是一個意欲翻天覆地的契機,愛哭的我常常感到世界的不義與翻天覆地的必須。蟈蟈是世界對於我永遠的呼喚與惦念,我的一千八百萬字的著作是對於那永遠清脆純真的、永無保留的生命呼喚的、轉瞬間被嚴冬掠走了的蟈蟈鳴叫的回應與記錄。
在一間大客廳里,一切都是黑暗的,因為我睡著了,可能不該睡那麼久。小時候認定睡眠有著沉重的不再醒來的危險。後來深知不睡眠有著發瘋的危險。兩隻小貓漸漸變大,越來越大,它們的四枚黑眼珠黑亮黑亮,越來越亮,像四盞二十五瓦的燈泡發展成長為四盞兩千瓦的黑光燈泡。它們此生第一次照亮了我的意識,漸漸地走入到一個孩子的靈魂。不知道是黑貓在捕我的靈魂還是我的靈魂要俘獲兩隻黑貓。我悸然歡呼:我,是我啊,我已經被黑亮照耀,我已經感覺到了貓、貓皮、貓眼、貓耳、客廳,巨大的房屋與充實著房屋的貓仔,而且在那一剎那我自信我已經比那兩隻貓更巨大也更有意義了。我在乎的是我被貓眼注視,不是在乎那兩隻貓。我與貓、黑貓有一種特別的契合,命中注定。它的皮毛,它的品種,它的眼眶都是那麼黑,但貓的眼珠有點橙紅。因為我才剛剛對世界睜開眼睛,我的世界還相當黑暗。我害怕,我不能接受更不能分辨黑以外的顏色,如果那有生以來的進入記憶中的首次午睡醒來后看到的乾脆是紅或者白,是黃或者綠,我怕我會被刺瞎了眼睛,我至少會因為那如同歌劇戲裝的顏色而害怕活下去。
我說,黑貓和梨花可能是偶然,眼睛和春天卻常常與我相伴。不要問我從哪裡來,因為我已經來到。不要問為什麼與我相伴,因為我們已經互為伴侶,誰也擺脫不了誰。什麼是世間?什麼是人生?什麼是梨園與廳堂,什麼是故鄉與異域,我那時不知道,我後來說不清,我不在意謎團或者非謎團,我回憶起來親切而且滿足,我回憶起來會浮現一絲凄涼的,更是得意的,尤其是迷迷糊糊的微笑。我掉在大坑裡了,我仍然無恙安全。
還有表舅送給我的一隻刺蝟,他說恰恰在我們所住的小院門口,他捉住了這隻刺蝟,它的樣子非常美麗可愛。但是有刺,扎人,不然為什麼名叫刺蝟?我不敢撫摸也不知道應該如何照顧它,當然我喜歡它。我不願意它到處亂跑,我在它身上扣上了一個破洗臉盆,我以為有盆,它就不能跑掉,破盆,它就不會憋死,我以為我的知識與成熟已經足夠幫助一個我所喜愛的刺蝟。第二天,刺蝟無影無蹤。破盆翻倒在一邊。說是它從泄雨水的陽溝,即院牆腳特地留下的一個方方的洞洞跑掉了。大人說是忘記了堵住陽溝,我擔心的則是它跑到街上就比在我們院子里更加危險。
雨是交響,雨是明暗,雨是敲擊,雨是搜尋,雨是清爽,雨是濕瘴,雨是季節,雨是安慰,雨是為難,雨是災難,雨有千般妙或者不妙,小院里才知道。那時沒有現時的塑鋼鋁合金雙層密封窗戶,現在的門窗牆壁使我們漸成陌路。
童年的城市仍然是生命的鄉土。現在的城市則是水泥、鋼鐵與塑膠的天下。
我,還有那隻死於非命的蚊子,我們欠缺了一次或者幾次溫情的撫摸,揉捏,拍打。你本來應該輕輕向我的耳朵眼裡吹氣。粗野,欠教養,話聲太大,突然動怒,所有的不夠文明、不夠典雅、不夠貴族紳士雍容華貴的我的那些個欠缺,就是從蚊蟲的入侵開始。
院子里的地上,有了一點濕,有了一點白雪,有了一點塵土,你立馬從自己的鞋上看到這一切。你還可以在自己的家門口堆一個雪人,用兩粒燒透了的、顯出灰白與紅褐色的煤球嵌入做眼睛,用一塊木片做鼻子,用一把破掃帚做它的武器或者臂肘。
有人敝帚自珍,有人怨天尤人。有人感恩叩拜,有人詛咒發狠。有人在烈火一樣的期待里焚燒,有人在平靜的自|慰里漸漸安詳。有人在安詳里覺得勞累,有人在歇斯底里中獲得平安。有人認定自己疊起的紙船上運載著萬有的美麗豐饒,有人抱怨著上蒼獨獨坑害了自己的美意與肌體。有人在故鄉的泥土裡用童話栽花,有人在記憶里注入苦澀的淚水。有人在平凡里享受世界的恩惠,有人因為令人發瘋的平凡而不僅自殺,而且意欲殺人放火。
後來又有一種理論,說是在西方,尤其是指美國,黑貓的意義是保持沉默。被稱作「黑貓權」的是指沉默的權利。
貧民窟的小院子里的生活的迷人之處還在於它的雪雨晴風寒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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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有過關於三進https://read.99csw.com四合院的記憶,藤蘿在最後那個院落里。但那沒有意思。失去了的天堂不一定是天堂,失去使你不再為之操心掛慮,這證明失去並不一定就不好。童年當然有大與小、亮與暗、飽與餓、甜與苦的感覺,但是童年絕無長短、得失、貧富、升降、好壞的認知,因為童年不懂得比較,不會去計較,不會有衡量與恩怨。我更想回味的是此後的蝸居。蝸居是一個古老的具有普世含義的詞。我相信中國早在古代就有類似蝸居的感嘆。例如《陋室銘》,劉禹錫完全沒有住房焦慮,更沒有婚前住房壓力。對於小孩來說,蝸居更親熱也更安全。一間房子里充滿了親人的氣息,似乎有一點煤煙,似乎有一點半生不熟的玉米面與小麥白面的酵母。可能還有人的氣息,有口氣與潮氣。可能有糊頂棚時遺留下來的糨糊味。有樟腦——衛生球味。也有家鄉的冬菜——蒜腌大白菜的味道。可能還有貓屎與老鼠屎氣味。半夜,頂棚上的老鼠鬧翻了天,不知道老鼠們是在娶親還是在喬遷。所以也常常養貓。養貓的結果是老鼠仍然活躍生猛。我長大以後才明白也許不養貓的話就更得把天下讓給眾鼠。
北方的春天:最早是杏花,是冬天的揮手離去,白中有橙黃直到粉紅,是春天的小女孩,是小女孩的嘴唇與臉蛋。然後是山桃,是情竇忽開的少女如火。桃花紅得淺顯燦爛。杏花粉得天真夢幻。桃與杏都是先開花后長葉。梨花則是花朵與葉芽同時生長。銀裝素裹,雪花飄飄,玉蝶翩翩,綠萼青青。春天的太陽漸暖,盛開的梨花如海,如漲潮的浪花飛濺,如群帆起航,如遺留在艦船尾后的流蘇,如歐洲的百萬婚紗的大囍與白衣舞會。
那時的父親有過客廳,客廳里掛著鄭板橋的書法,你說對了,是永遠的難得糊塗。他的字陡峭誇張,像喝多了酒。一幅油畫,畫的是天壇,碧藍的天空,潔白的雲朵,古雅的建築,那時的北京規規正正,杳無聲息。還有一張拓片,上寫「盧溝曉月」,是乾隆為「燕京八景」的題字之一。我不知道這些東西與我們有什麼關係,我不知道我與這些字畫有什麼關係。人生里的多種遭際與多種邂逅,並不是都有道理,都有意義,但是都不妨珍惜。噫!
總之這是北方的城市草民一家,小民一家,親熱的兒女父母一家,放屁暖床、抽煙暖房的一家。貧苦、擁擠,你的心連著我的心,你的手夠得著我的腿。你從你的手裡掰下一塊餅子給我吃飽。我把我的杯子遞給你免得你等不及剛燒開的水晾涼,也有時候因為你碰傷了我的額角讓我發出一聲慘叫,或者是我踩了你的腳而我們二人同時責備對方。不吸煙的人會屢屢呼籲吸煙的人停止害人與嗆人。急於睡覺的孩子會埋怨不睡覺的人不時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們還會互相提醒,不要開燈,開開了燈也要儘快關掉,不要費電,不要費錢。尤其是夏天,你最好每晚都坐在板凳上,坐在院子里,或者坐在院門口,或者看看星月,或者看過路的人。那年月星月都看得很清楚,那時節更要強調省電。天長,九點了也不能算完全黑,你哪怕是縫扣子也不必拉開電燈,那時的電門多半是拉繩式。還有一種可疑的理論,說是一開燈會招引蚊子,對此我一直心存疑惑,蚊子畢竟是黑了天才活躍,天一亮它反而要躲藏,那麼燈光引蚊的說法未必能夠成立。那時候就有小道理服從大道理的思維選擇模式,既然開燈要花錢,不開燈就利人利己利國利民利家庭團結利國計民生。不開燈便成了一種美德,那時我已經相信了人需要吃苦,需要節衣縮食,需要咬緊牙關。我早早地就相信了享受直至揮霍,乃是不可饒恕的罪行。
對於老家的記憶到此為止。仍然有炊煙,有玉米秸與樹枝的燃燒氣味,有生菜葉子與泔水的氣味,有鹹菜缸的香與親切的臭氣。然而,沒有老家了。半個世紀后再訪,有原址,卻沒有了原室和原來的夢中掉下去過的梨園大坑窪,更不要說黑貓棲留過的客房了。
王八戴上草帽嘍……
我已經七十有八,我為什麼至今沒有好好沉下心來欣賞一下藤蘿和所有的花事。人生本來苦短,人生本來可疑,不如意事常八九,窮愁嗟嘆都是平常;轉眼已是老叟(嫗)。還好,人生中有那麼幾次春天,幾次百花盛開,幾次藤蘿花藤蘿架和藤蘿餅,幾次對於藤蘿花開的歡喜與對於藤蘿花謝的嘆息。幾次盼望,幾次期待,幾次回想。春天已經漸行漸遠,春天仍然值得珍惜溫習。我是秋天的孩子,我出生在秋天。我是春天的記憶,我關於春天還有許多許多的話。已經老朽的人仍然感到了令人瘋狂的春天的挑動,至少是在文學的時候。真的到了春天我又有些慌亂,人生似乎不是一次賞心悅目的尋求,而只是一種咀嚼,一次盡責,一次註定了會一敗塗地的抗爭。一敗塗地的春天可能成為很好的小說,而賞心悅目與心想事成卻使人空虛,說不定還有疲憊。
有一隻袖珍熊,我不相信那是熊,然而相信更能帶來樂趣與幻夢。是花錢買來的,我隨著它爬桿,我隨著它走鋼絲,我隨著它過橋與鑽洞。然後它沒有了,大人小人,都不承認看到了它,但我始終懷疑是它死了,被扔到了垃圾堆里,他們怕刺|激,才不告訴我。生命變為垃圾,結束變為失蹤……你為什麼不想象它逃走成功,重獲自由,不自由,毋寧死,它進入九*九*藏*書地道,進入樹林,從此過著幸福美滿、獨立不羈的生活。

6

羅素說,哲學是黑貓在暗室里尋找並不一定存在的老鼠。生命說,黑貓是世界給我的第一次符號、第一次呼喚、第一次吸引,尤其是那兩隻明亮的眼珠。梨花說,有了我黑貓才落到了實處,你才落到了大坑,就是說從無下載為有,從花朵融合為泥土,從不安的神態到驚怖的下墜,再到落地的平安。除了世界,除了土地,除了坑底,你還能飛向哪方?
那些可能知道這些鍘草的聲音的親屬,已經不在人間,在人間的有一個人,她不記得。
我仍然願意回憶的是藤蘿與藤蘿架。那就是我的宮殿,我的房屋和窩巢。燕子築起香巢,台灣籍作家落華生(許地山)的名篇《梨花》里的這句話令我艷羡不已。那紫色的高貴是罕見的早霞直到成為旭日。如王室的紫氣東來,紫而發展變化為白,如玉的深淺濃淡的歇息,如雲的層層疊疊的收放,如刺繡的懸挂鑲邊婉轉,如波浪的起伏薄厚開闔,如蟒蛇的藤蔓牽延,如網的枝條伸張,如屋頂的方正齊整,如花毯的巨大平勻,如塵土的切近,如飯食的米香,如花朵的清純,如水珠的普普通通閃閃爍爍。它是春天的最後的紀念。它開了那麼大一片花,鮮而不艷,流而不俗,熱而不烈,多而不繁,沉而不醉,柔而不媚,親而不密。它一串一串,一叢一叢,變成好大的豆莢,春天至此遠去,如果你留戀,如果你期待,還要再等好幾個季節,還要再經受秋風苦雨冰天雪地瑟縮忍耐。
北海公園團城是烏鴉的窩巢,它們啊——啊——地叫著,遮得昏天黑地。甚至也有蝙蝠與貓頭鷹造訪普通百姓,帶來的是噩耗、凶信、預警、災禍?在已經充滿艱難與不幸的生活里,似乎人們對於一切災星也漸漸麻木。
我無法想象在那樣的小院與蝸居里我是怎麼度過的夏天。我已經十分疲勞,我已經汗流浹背,室內更是潮熱得令人喘不過來氣。在極睏倦的時候比較能認識到狹小堅硬的板凳不是一個合適的坐處。在我已經瞌睡得抬不起頭來以後,我進了屋。我已經不知道冷和熱、濕與干。我躺下了,很快被頭上發上枕上肚子上的汗水淹醒。我聞到了沒有洗凈的頭髮與黏稠的汗水摻和起來的惡味。然後就這樣繼續入睡,不知道汗水是否接近於把我漂浮起來。然後是影子與臭蟲,那時候的世界是由煤球、剩菜、臭蟲與半飢半飽的草民們所組成的。
那時我為你而醉迷。
爾後你想念午夜的鍘草與大車店,你再也聽不到了,已矣,已矣。風蕭蕭兮易水寒,壯與非壯之士一去兮不復還!
只是事後,我分析出來,我理解了,那是午夜,不然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移來動去的燈火,為什麼會有那麼多走來走去的身影,為什麼有一次出現了父親的嚴肅面孔,莊嚴如囧。那是童年的家鄉里唯一的一次。而且有幾個字:奶奶死了。
還有深夜的盲人的笛子:占卜還是販毒?我不相信我幼年的時候世界上已經有了黑手黨。還有一個敏感與深奧的話題:黑手黨與毒販能不能唱一曲、吹奏一曲催人淚下的歌兒?「滿洲映畫」的混賬影片里有沒有難以釋懷的插曲?白天的各種吆喝,蘿蔔呵,賽梨,辣來換。江米,小棗,好大的粽子嘍。磨剪子來,戧菜刀。賣滷雞的外帶抽籤,小小的博彩與渺小的生活中的難得的樂趣。提著風雨飄搖的煤油燈的裝羊頭肉的籃子,小販操刀把肉片切得薄得透明,一點點胡椒鹽就讓人感覺躊躇意滿飄飄欲仙……窮人也愛生活愛美食與美女。過年了,到處是送財神爺的,在連年戰亂中,在民不聊生時,在吃了上頓不知下頓的年代,設想著得到財神的眷顧,夢見了自己撿到了錢包,夢見自己發了大財,愚昧能給你多少安慰,天真的人有多麼幸福!
我看到的是漆黑,我看到的是差不多什麼都沒有看到。區別在於也許有亮的黑與黑的黑,還有暗的黑,還有淡淡的黑。貓眼是亮的有點橙紅的黑;貓頭是黑得雄壯的黑;貓鼻子是漆黑的黑;貓皮毛是暗的黑;貓背是濃濃的黑;貓爪子是淡淡的黑。這就是造物主在冥冥中給我的最早的關於顏色的知覺與啟示,與水墨畫或有什麼關係。知覺是很不容易的,修鍊了億萬斯年,功德了億萬斯年,有了一次關於黑貓的知覺。生命的開始有些黯淡,似乎安寧,但也馬虎,可有可無,畢竟是逐漸的浸潤。太感人了,區分就更不容易,區分太痛苦也太艱難。
多麼真切,多麼清晰,多麼分明,比白天還脆生。我聽到了並且凄涼了十五秒鐘,然後我睡得很實。這裏摻雜著盧溝橋的近代史。
感謝造物主,我沒有在五顏六色中迷失,沒有瞎盲。然而我落到大坑裡了。對於人生的最最不舒服的感覺是失重,雖然那裡那時還沒有失重一詞的出現。故鄉有千百畝的大梨園,花開時潔白得叫你醉迷。你怕你失重墜落在雪白的梨花里。到三十年後我讀到了契訶夫的話劇《海鷗》,主角尼娜說:「我是在為生活穿孝啊,我不幸福。」她的孝衣是黑黑的,家鄉的梨花雪白,白得如天山上與黑龍江邊的雪。
我來了。
我們在房間。我們在樓道。我們在升降機——電梯。我們上了汽車,上了飛機,上了動車高鐵,上了地毯、地板、大理石,我們使用了84消毒液、雷達殺蟲劑、敵敵畏、來蘇兒。看不到當年的https://read.99csw.com螞蟻、野蜂、蝙蝠、蜘蛛、老鼠、壁虎、蜈蚣、螢火蟲、土鱉、屎殼郎……現在看到的是過去很少見的蟑螂。我還養過兩隻小白鼠呢,我想將它們培訓成雜技演員,它們的夭折使我悲觀厭世,世事無常,轉眼成空……
信不信由你,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應該信還是不信,生命的最初記憶應該是朦朧,是夢,是感覺而已,如黑色的亮光,如倏地下墜,如嘁里喀喳,如燈影人形,當你幼小的時候世界是如此之大,大人是如此之大。此後漸漸地,視覺是跟隨聽覺而清楚確定起來的。
然後是兩隻貓或N只貓或一隻貓或沒有貓在大廳里追逐奔跑,有聲無聲,有形無形,有夜無夜,有廳無廳。它們或沒有它們,奔走著放置著旋轉著懶惰著,跳動著安寧著點綴著也破壞著。這個世界仍然是或有或無。
雨後所有的牆腳都有水牛即蝸牛出現,北京人們把蝸牛叫水牛,可不是南方水田裡耕地里的、犄角長而彎的與北方黃牛同列的水牛。水牛其實很可憐,動作緩慢,爬過的地方留下一道水印,爬行過程中常常受到頑童的攻擊,它的殼子一碰就碎。它還常常成為漫畫家調侃的材料,描寫那種膽小怕事、毫無進取心的人時,就用蝸牛來做符號。天一晴,蝸牛不見了,也許就此消失了?
我也不理解為什麼童年時代我們的城市裡有那麼多蝸牛。多麼悲哀呀,現在的人們知道蝸居卻不知道蝸牛。「水牛/水牛/先出犄角/后出頭來唉/你爹/你媽給你買/燒著骨頭/燒羊肉哎唉。」
住在小院里的人與自然多麼親近,下雨時分看得清一個又一個水泡,說是越有水泡就越可能連續陰天下雨。說不定這與氣壓什麼的有關。雨聲也與住在高大的公寓樓里完全不同。雨打芭蕉,這完全是平房生活的產物,如果你是住在二十幾層高的、窗戶封閉性能極好的樓房高層,上哪兒聽芭蕉或者殘荷或者風吹鳥鳴蟬嘶蟲吟去。
不知是否確有其說。這樣的不知真偽的說法很多。
童年,到過許多更闊綽、更光亮、更文明也更優雅的家庭。見過院子里的石頭假山。見過院子里月光下晃動著的竹叢的倩影。見過房頂上的虎皮貓咪。見過中俄與中德混血兒的家裡的大客廳。首次見到沙發,首次見到使我痴獃呆發怔的遠比黑貓更鮮艷也更空洞的彩色圖案。首次喝到龍井,苦澀而又甘甜得令我擠眼睛。首次見到牆壁上的大掛鐘,嘀嗒嘀嗒的聲音使我肅然恐懼。首次看到落地式大瓷瓶,這是幹什麼用的,我為之不解也不安。首次用象牙筷子與調味瓶兒。首次吃到黃燜雞塊里的栗子與迷人醉人的香蕉,以為是登上了天堂的大門口,以為是被天庭所捕獲。首次見識了國際象棋棋盤。高貴的家庭散發著人為的香氣,龍眼龍舌,花露水香水,胭脂口紅,甚至那時候已經見識了朱古力,朱古力的經驗像是服用新發明的西藥。為什麼你們家香而我們家臭?為什麼你們家講究而我們家窮湊合?為什麼你們家有那麼多我們家沒有那麼多?國際象棋學了半天仍然不會。我哪裡配?那時的一副棋也高貴得令人咋舌。然而越是這樣就越同情自家,窮困的、污穢的、破爛的、憨直的、艱難與痛苦浸滿著並且互相折磨著的老老少少幾口子的小蝸居,我永遠親愛的蝸居!蝸居就是童年,蝸居就是親情,蝸居就是相爭以蠢的分量,蝸居就是世事蒼涼中的記憶與文學。缺少蝸居印象的童年會不會透露出紈絝與輕薄?薄倖兒們啊……
房裡也飛進過蜜蜂,大個兒的被叫作馬蜂。我太膽小,竟然連被狠狠地蜇一次也沒有,竟然沒有吸吮過那被蜇腫了的手指。直到七十多年以後,打核桃的時候青毛蟲直接落到右眼眼皮上,整個眼眶都腫起來了,這也是惠顧,這也是生活生命,它沒有損壞到我的眼珠。它圓了我少年時代沒有與蜜蜂親近過也沒有被狠狠地蜇過的怯懦人的勇敢夢。害人的毛蟲綽號是「洋拉子」。我懷疑「拉」字應該寫作「剌」。小時候阿拉伯一般寫為阿剌伯,而我讀作阿刺伯。太好了,這個人沒有童年,他只能等待老了以後補課。
你不可能解清這些,從無到有,從混沌到自知,從沒有記憶到有了記憶,你不知道這記憶這黑貓是從哪裡來。
最大的懸案是一顆星星,夏日乘涼的夜晚,我看到了一顆星星的飛翔,它打了一個晃,它從一個區域進入了另一個區域,沒有看清它是消失了還是參与了新的星群。我相信那是一個天使,我相信有多少星星就有多少天使。我相信其實星星天使們生性活潑好動,它們常常排成各種隊形起舞,伴舞的曲子常常在我的耳邊響起,薄雲與薄霧隨曲子飄拂,蝙蝠近地的飛馳擾亂了我對於星星天使的高飛的注視,雲霧的移動模糊了我的判斷,而且星星太高。我相信只有飛移十萬公里的天使才能被地上的孩子看得到些微的閃爍。我相信些許的小風是星星飛翔移動所引起的。為什麼我們會想象高空的瀟洒舒適,只因為那時我們沒有去過高空。我痛恨康德,他使觀星變成了媚俗。我痛恨諸葛亮,他使觀星變成了巫師作法。我痛恨哥倫布,他使觀星變成了航海征服開拓殖民之術。我寧願沒有天文學沒有星相學沒有哲學沒有航海沒有羅盤技術,只有一個小小少年打著盹,朦朧地呆傻地想念著會飛的星星。
下雨嘍,
後來聽到了一個新詞:逃難。這個詞有歷史與政治,命運與上蒼,也許還有戲劇與怯懦九九藏書的草民意味,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出現了這個詞。我的孩子們已經不大感受得到這兩個漢字的親切與寶貴了。
麻雀撞暈了,還在抽搐。我非常傷心,我哭了。家人說我可以將小鳥拿出去,說是過一會兒它多半會醒過來,然後它會自由地飛走。我把它拿到院子里了。後來我睡著了,第二天清晨,不見了。它飛走了嗎,還是被貓吞吃了呢?人生鳥生,草生樹生,就這樣輕率而且糊塗,活了,死了,根本不足掛齒,還能說什麼呢?
那時雖然不知道這種高明得令人倒吸一口涼氣的理論,我仍然被黑貓嚇醒了。
啊,光陰,啊,世界,啊,城市,你已經漸漸陌生,你已經漸漸發展得面目全非,對不起,我當真是愈來愈陳舊了,我留戀著的仍然是:
我堅信,是公寓樓使得天少降乃至不降雨雪了,包括雨與雪之間之外的霰雹霧露霜等等。在沒有公寓樓的時候,四時成焉,萬物生焉,寒暑陰晴冷暖濕燥風霜雨露雪霧雷電各行其時各就其位。從前我們生活在四季,現在生活在空調里,從前我們生活在風雨里,現在生活在水泥屋頂水泥地面水泥牆壁水泥匣子里,從前我們生活在泥土上,與樹木花草一起,現在我們生活在半空中,生活在N層上。從前我們生活在冷與熱里,我們出汗再出汗,加衣服再加衣服,現在我們生活在恆溫里……現在的雨不再冒泡,現在的雪不再堆積,更不再潔白。現在的雪是從天上下來的嗎?還是人造的噴霧?現在的冰不再光滑,現在的泥濘不再沾黏。會不會人們漸漸忘記了冰霜雨雪?
雨打苫煤球的破席子的聲音效果也是一樣。還有雨打尿盆呢,清脆的叮噹聲。水積多了漸漸變成卟卟,雨點不區別貧民窟還是植物園,不論雨點打到的是什麼,都有同樣的節奏與疑惑。
你無恙他有事,你活著他走了。這就是世界的無理數,如小數點后不循環的實數π。日本長野縣飯田市公司職員近藤茂有一個業餘愛好,將圓周率計算到小數點后第10萬億位,它仍然無窮無盡。
我什麼也沒想,還不會想。什麼也沒做,還不會做,也不知道啥是做。但是我知覺到了失足,莫名其妙地一腳踩空,落到了大坑裡。許多年以後,人們說,如果你在睡夢中動了一下腳或腿,你恐怕會有夢中失足落井的感覺。
以後的許多年,許多十年,春天令我覺得溫暖,溫暖得讓我不安,溫暖得讓我不知所以,溫暖得使我覺得似乎自己忘記了穿好衣裝。花朵的絢爛華麗使我羞愧,花太俊,我太丑;花太大,我太小。絢麗的短暫使我怯於歡喜與陶醉。我沒有那種權利,顏面,乾脆說是沒有資格去賞春傷春惜春送春,我能有什麼理由為春天而大哭一場?
為什麼是兩隻貓?兩隻貓的四個眼睛,像四個電燈泡,它們亮得使我感到威脅。
因為你是春天,是乾枯的冬天後的轉身,是沉睡后蘇醒的笑容,是安寧后的動顫,你想抖下身上的冰雪與塵土。是一片小草的不安的試探,它們不知道它們的新綠會不會引起大風的報復。然而它們綠了,一綠到底。寒風仍然呼嘯。雪花時而從天空降下或者從遠方飛來,敲打面頰,有時會鑽到嘴裏。也有小的與大規模的揚沙。萬花繽紛的時段何其短暫。正是春光的短暫突顯了春天的疼痛,我在年滿三十歲的時候曾經滿心悲傷、痛惜與告別。我知道人正是在沒有多少悲傷的時候才易於悲傷的。

4

有一個理論:黑貓是最健康最純正的原生,白貓花貓的形成是由於貓族的皮膚病變,像人類的白癜風與牛皮癬。
還有一次不過是一隻麻雀,它誤入我家,飛不出去了。我開開了門而且示意它要從門開處飛走,因為,家裡能通室外的只有此門,我們家沒有能開關的窗戶,我們的採光靠的是窗戶紙,貼在窗欞上,家裡人管此種紙叫貓頭紙,又叫高麗紙,據說這種紙有它比玻璃更科學的地方,它有呼吸換氣的過濾作用,它遮擋了強光的刺目,它能保溫、節能減排低碳等等。

3

而她仍然是蘇三,是寵幸,是女人,是中國的可憐巴巴的嬌女兒。她讓你從小就憐愛|女|人,憐愛|女|人的嬌滴滴、笑嘻嘻,忍受強|暴摧殘蹂躪,忍受買賣,忍受遺忘,忍受罪名與刑訊,等待斬監候或者斬立決。

2

鍘草與吃草的聲音表示著黑夜,表示著行路,表示著沉沉的睡眠與偶然的醒轉,表示著驚覺,表示著繼續睡下去的福氣與不負責任。有馬兒在吃草,有人兒在鍘草,有你的明天的遙遠的路程。
與世界的關係是從黑到漸亮到白到各種顏色,原色與複合色,帶著些微的恐懼和無力。

1

什麼是奶奶?對不起,不知道。什麼是死了,呵,也不太知道,至今仍是一個π。但想起了一張照片,黑色白色與灰色,那想必是奶奶的遺像,當然那時更不知何為遺像。可能有人,不知道是不是媽媽,告訴我說,奶奶死了,我困極,我睡了,困到極點就絕對不怕死了,這是我三歲時候的多麼偉大的發現!然後五年以後,姐姐對我說,死了就是睡了,有幾天我死一樣地害怕睡覺,我的第一次失眠的經驗是七歲時想起來了死。我曾經將這種體驗有所文學化鄭重其事地寫到九九藏書我的處|女作里。一個老作家對我說,一個少年不可能有這樣的生命的不安體驗。而我在十四歲時因了失眠去中和醫院(原名中央醫院,現為人民醫院)看醫生的時候,醫生也斷然否定十四歲的人有失眠的可能。
我的童年有一些懸案,其中之一是,小小年紀,一天晚上一隻蚊子飛入了我的右耳,嗡嗡噌噌,我伸手指用耳挖勺摳挖,用涼水溫水肥皂水洗滌沖刷都無濟於事。我的右耳感覺到的是哄鬧與疼痛,是鼓槌的敲擊。我想象著憤怒的與絕望的影子向著我的耳膜猛衝。它要自由,要生命,要突破該死的牢籠。並且我感到恐怖至極,我不知道這會有什麼樣的後果:聾掉一隻耳朵?七竅流血而亡?吵上一星期使我瘋狂?蚊子掙扎求生,曲徑通幽,最後從我的嗓子眼裡飛出來了?或者把它的毒性帶入喉嚨,使我由聾而啞而吐了血?反正我一宵沒有成眠。
母親帶我去看一位鄉親,他是留學日本的眼科大夫,他私人開了一家眼科醫院,醫院里充盈著藥液的味道,他的手指乾淨得使我不敢想象那是人指。為了耳朵去找眼睛,因為他是鄉親。說是我的耳中會分泌一種具有強大消毒能力的體液,蚊蟲應已斃命,然後隨耳屎排出,我的耳朵五官臉頰無礙。但我仍時感悲哀,我的右耳,我的身體,我的生命似乎從此有了自己的污點,自己的短處,我對不起疼愛我的父母師長,也對不起此生此世的純潔生命,也對不起那隻可憐的蚊子。你因為擾人清夢、喝人鮮血而被人「啪」地一巴掌打死,是多麼利索。你著了殺蟲藥——那個年代叫44776——也算死了個慷慷慨慨。不,44776是化妝品,殺蟲的叫滴滴涕。你怎麼會飛入到一個半飢半飽、孱弱不堪的少年的耳朵眼裡,然後一掙扎就掙了三個半小時?
世界果然是可有可無?眾妙之玄,玄于N只黑貓。
我記住了墜落,卻不記得滿春天的梨花。春天梨花,是在七十歲以後,少小離家老大回,我才會沉醉的。
咔哧,咔哧,咔哧……是馬在吃草?是車夫在鍘草?我聞到了濃馥的乾草香氣。是在三歲的我的睡夢裡。這是第一次對於黑夜的確認,此前的黑貓也罷,大坑也罷,祖母去世也罷,更像是夢,像錯落的飄移,像對於我的感覺與理解的撐脹,就是說,我不知道也沒有想那是什麼,是不是夢,是不是真實,是不是發現,是不是睏倦,那只是一閃,是稍縱即逝。
時過境遷,誰能找得著自己的老家?
突然,小院黑雲壓了上來,你想歡呼,盛夏希望雷雨,嚴冬期盼太陽。雨的聲音你分辨得清晰細膩。沙沙,卟卟,啦啦,嘩嘩,咣咣,再加上流水的嗞溜嗞溜。小雨與微塵的氣味的混合,中雨與土氣的混合,大雨的腥氣與漸漸加上來的植物莖葉的氣息,然後是從室內外各個角落裡散發放射出來的濕潮與舊物氣息,有時候已經上百年的房子會突然散發出油漆味道,使你敬佩于祖國漆料的源遠流長、歷久彌新。
貓的眼珠有一點橙紅,這使我不免驚心動魄。
而冬天也很奇妙。早晨醒來,來不及吃什麼東西了。拿兩毛錢去買一塊白薯,買一把花生米,就算早餐了。晚上一覺睡下去,清晨醒來,頭一天沒有倒凈的洗腳水已經凍成一大塊冰疙瘩。
也許多了一點記憶?多了一點不安?多了一點不解?多了一隻夢裡的貓咪與一隻早夭的耗子?多了面對不吃不飲的蠶蛾,眼看著它們交配、甩子、枯乾,瑟縮的悲哀?春蠶到死絲方盡,童年的吟誦已經受不了這蠶終絲盡並且作繭自縛的悲劇。這世界使我炫目,使我慌亂,強光的照耀使我無地自容,使我渴望擁抱和愛撫,渴望母親、妻子、你——我的小小姑娘,會飛的天使,我深信我四歲時就想說的話是:「我愛你。」
它們來了。
然而為什麼還有自己的受寵與滿足?母親抱著自己坐進了一個有棚子的馬車,而姐姐坐的是敞車。還有一個不解的情節,為什麼是馬車?為什麼要在路上過夜,有那麼遠嗎?
而且兩隻貓都是黑的。
冒泡嘍,
什麼是童年?有慈愛也有嬌生慣養,有艱難也有苦中作樂,有鄉音也有粗魯無知,有汗流浹背也有室內結冰,有亂世辛苦也有未來之夢。很久了,久違了,你生臭蟲的鋪板,你跑老鼠的哄鬧,魯迅說夜半房頂上老鼠的大吵大鬧是因為它們正在娶親。你室內的凍冰,你大哭與小叫,你只開一分鐘的電燈,你雜音如沸的話匣子,你冬日遍天的烏鴉,你夏日遍室的蜈蚣,你串衚衕的糞夫,你哀怨與扭捏的情歌,久違了,我們這一代人的童年!
留下了遺案:那鍘草與吃草的聲音是在哪裡,是從老家去大城市的路上嗎?是從大城市到老家的路上嗎?
而咔哧咔哧是如此清楚確定,咔哧咔哧開始了我確定的世界,確實的生命,確定的聽覺,確實的感受,是我的受想行識的開始。當我想鍵出受字的時候,出來了愛字,愛想行識,這應該也是天意。
與藤蘿一起響,想起了《蘇三起解》的字與腔,京胡與捏細了的嗓子。從一開始我就感受到了蘇三的陌生,她似乎老舊而且缺少新的希望新的前景。她像一盆剛剛用過了的洗臉水,含著半涼半溫,含著老上海的香胰子氣味,含著洗掉的污穢與脫落的頭髮,殘破的頭髮有一种放了三天的炸餜子的嗅覺作用。我好像看到了貼在「香粉蜜」瓶身上的美人畫。由於印刷的低劣,輪廓與線條,位置上都有誤差,美人的鼻子不像是兩個鼻孔,而像三四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