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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又夢見了你

第十一章 我又夢見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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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起來,跳起來,看我們的辮子迎風擺,聽我們的歌聲多愉快,你老人家,聽見聽不見?這是那個時代的歌曲,這樣的歌曲每兩千年唱一次。
就是這樣,合久必分,盛極則衰,否極泰來。秋以後雖然是冬,冬以後卻是萬紫千紅的花叢花枝。一年四季疊加到了一起,成敗利鈍連續為一個無始無終的圓環,感覺與被感覺渾然一體,赤橙黃綠混為白光或者析為眾色相。最美仍然是秋天。秋包容,所以含蓄。
我也許夢不見你。
也許指揮就是不指揮,天何言哉?
就是說如佛的無差、無等倫、無量壽、無有異、無彈窗、無上、無二佛出世、無數億佛、無九界十界眾生差別。一生萬象,萬法歸一。
然而還有沒有被開發商所收購的櫻桃園。剛剛六月,櫻桃已經紅里透紫,晶瑩如玉,個兒大奔向李子。它的濃馥的酸甜,它的沉著的香氣,它的不過昨天的繁花白玉,它的與季節與氣候相應的推移,它的豐|滿豐收豐年,它的可能的歷史與滄桑與未來,尤其是它與契訶夫的親密關聯,都令你飽含回憶與想象,煩愁與慰藉。世界怎麼會有這麼多花樣,歷史怎麼會有這麼多起伏,變化多端,首尾莫計,讓你如何能不寫大不同的小說物語。一個德國老人曾經在這裏生活,有一個老人曾經在這裏憂愁。這裏並不貧窮,環境污染得實在不算嚴重,沒有霧霾,沒有毒奶,沒有帶著硫黃氣味的城市。這裏也很少飢餓。但是人們焦灼得難以自已。到處是破碎的家庭,到處是被輕易的滿足激揚了十倍的慾望,到處是裝模作樣,到處是刑事與民事犯罪。到處是被工業化信息化自動化控制的生命,是被傳播裹挾了的百姓。還有浪費奢侈,還有對於信仰的喪失。還有記憶的淡薄。還有對於善行的輕視和對於毒品的渴望。戰爭、飢荒、天災、暴政的經驗是令人窒息的。而平安無事、衣食無虞、不出辦公樓與公寓樓、信口開河與無愁無腦的生活同樣令人瘋狂,你只能拼活拚死。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奮鬥、搏殺、挖空心思、殫精竭慮、專利登記、升遷迎合、謊話連篇、買空賣空、起鬨盲從……還不如在櫻桃園裡,在櫻桃樹下重溫幾個回憶。
原來我們的此生經歷了那麼多戰爭。我們一代又一代了,活得不太平。父親總是說,你們應該記住,你們的童年是在戰爭中度過的。早就分辨得清什麼……是防空警報,什麼……是空襲警報,什麼……是解除防空通報。戰爭、佔領軍、防空壕、貧困與愚昧掠奪了我們的童年。炮聲隆隆,槍聲陣陣,以外婆面目午夜敲門的肯定是那隻大灰狼,後來他當了採花作家。後來他病了。這就是童年,這就是中國的童話。沒有美人魚海的女兒,也沒有劃一根火柴就升入天堂的賣火柴的小女孩。
我不喜歡陰霾,我也受不了太厲害的照耀。我不要那麼熱。請不要照耀我,我不配。我刪掉了狂妄大胆的可能性。
然後你嫣然一笑,所有的魚都從太液池底跳到了水面上。怎麼又是夏天了呢,不然哪裡來這麼多蓮花、浮萍、蠓蟲!你的笑是無聲的,是融化的。你的笑容是神仙的,是聖潔的,是藝術更是生命,是哲學更是愛情,是舞姿更是琴韻。在你的笑聲中,鴿子散去,眾星散去,宇宙變得無比純凈,然後沒有鞦韆,沒有人群,沒有水渠和牛馬了。沒有你和你的笑和你的飛揚的辮子,我不是成為多餘的了嗎?
原來人生的主導元素正像是爬上落下的音符,音符就像到處巡視的探頭。氣長氣短、高挺低回的號聲,突然的和諧與不和諧的揮手。人生是一個滑鼠箭頭,你疑心自己並不是那個握著滑鼠的手。即使你緊握滑鼠,你仍然為將出現的畫面而好奇、期待而又不安。你煩躁、疲沓、頓足、莞爾,而後沉默。還有白浪滔滔,彩霞飄飄,山石峭峭,碧海渺渺,往事杳杳。又有些更長遠更耐久的時刻,眼觀鼻,口問心,意守丹田。失眠升華為催眠、長眠以及無眠,天翻地覆抑或是槁木死灰,隨它去吧。吶喊嚎叫終究會變成哼哼唧唧的鄧麗君歌曲,月亮代表我的心?呸!狼奔豕突,非覺非知,何日君再來,果然再來了否?
修路的一個插曲是打不通電話。這就是那個時代的不朽記憶,歸屬於成長、前進、瘋狂、往昔,真箇著急。它是一個母本,一個源代碼,化作無數升級版或亂碼版或破碎版或蠕蟲病毒加殺毒版。成為氣血雙虧的中草藥,成為陰陽俱補東方不敗金丹,成為悲傷的薩克斯管與馬頭琴高昂低沉輕揚婉轉哀哭的合奏曲,成為我的人人誇獎的豁達與貫通的隱痛,成為我的不可拍賣也不可見光的私密。從來不怕私密,從來不怕把私密告訴你。這個打電話的故事,正確地說是打不通電話的故事成為我的永遠的詠嘆的淵藪,我的詩情永駐的密碼,我的永久的煩悶、壓抑與激越,我的被說成什麼常青樹的基因,我的越滾越大的雪球,也是我老年性慢阻肺的病灶。
這時牆上的電話變成了一隻貓,貓發出凄婉的喵嗚聲。它也需要愛情,需要情歌與情詩朗誦。電話線變成了綠色的藤蔓,藤蔓上爬著毛毛蟲。貨架上擺著的香煙都冒起了藍色的煙霧,每包香煙里都響著一座小鍾,鐘聲咚咚噹噹,預告耶誕與犧牲節。鐘聲為我們不能通話而苦惱地報警。隊伍緩緩地行進。貓說:「她也正在給你打電話呢。」這時,星星在滿天飛舞,卻一個也抓不住。然後天亮了,我急匆匆地跑回汽車和火車,跑回我的鏗鏘作響的工地。他們大部隊在修公路,計算公里。
你生氣了,你不再說話。「是你嗎」,我問的時候你不再說「是我」。我有過錯,我不是我自己。人總是使最愛的人失望,總是使最心疼的人傷心。我拉開了抽屜,抽屜里有許多紙許多書信還有許多錢,包括紙幣和硬幣。我們活了一生,有半生一直鎖在抽屜里。
你屢屢做夢,你給自己的家打一個電話,接電話的不是別人,正是你的另一個心身,即另一個你自己。第二個你對第一個你說:「是https://read.99csw.com的,我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是不是不在?你在外邊。我是不是不在你身邊?我在你的早先的家裡。」
喂,喂,喂……哈啰,阿路,嗯哼,嗨哎,密西密西。
我不敢相信,這幸福這可靠的憑依。我一次又一次地相問:是你嗎?你是誰?是你嗎?你說是我。你說是我。你說是我。銅管樂演奏起來,我拉動弓弦也演奏起來了,嘹亮的號聲吹走了憂愁,也吹走了暗中的嘰嘰喳喳。地上全是水窪,亮晶晶映著正在散去的陰雲。好像剛剛下過雨。你緩緩地說:「是我。」白鴿成群飛起。樓房成群飛起。我們緊緊地擁抱著,然後再見。然後我們成為矗立街頭迎風受雨的一動不動的石頭雕像。幾個孩子走過來,在雕像上抹凈他們的臟手。我背誦著奧斯卡·王爾德的故事——《快樂的王子》。
所有的果實終於醞釀。所有的苦澀都來發酵。風吹動了屏幕,你已經無法辨識放映的新片或老片上的愛情故事。你當然分不清那年輕的時期。水搖震著船體,你已經融合了你的起舞、船的起舞、水的奔流與你正在看的畫面的戰慄。八十載的生命,能生產多少無法分辨無法記憶無法排列更無法綜合無法條理的夢料、夢材、夢經、夢緯。成千上萬的方塊字,能傳達出多少夢境、實境、詩境、心境。這是留戀還是了結?這是文學還是囈癔異議已矣?這是表白萬語還是終生不遇?
是我。是你嗎?是我呢。
王爾德太瀟洒了,他不得善遇,他失去了名譽,被時代與社會擊斃。
二十年前你寫過類似的標題、篇章、文句與詩語。竟然沒有誰能議論一下它,無人注意,無人識趣。為什麼我們的文學還走著畫地為牢的方步?紅塵街市迷嚚色,流水高山未可期。不好言說,只能無語……畢竟仍然有誠懇的讚美,有個別識貨的人說是狀態不低。此前的二十年你寫過全然不同的細節、故事、人物、生活、陌生感與戲劇性,也有人說,怎麼評價也不為過。再再二十年前呢,它仍然闊著、活著、熱著、火著,它仍然與你們在一起。
上帝就是一擊,道就是一擊,文學就是一擊,煩悶就是一擊。煩悶是對於上帝的呼喚,是對於文學、革命、運動的發力。眾妙之門,全在一擊,存在還是虛無?煩悶還是激|情?飛翔如此開端,文學由此沉醉,成為主宰與永恆,成為生與生前,卒與卒后的永遠的證明與紀念。
那時文思澎湃像蒸汽機的高壓頂開了活塞、限壓閥,情緒洶湧像潮汐發出了電力百萬千瓦,想象如雲,詞語如海,情緒如星火燎原。力量的傳送帶動了大小齒輪的全面飛速旋轉,高度的旋轉反而又均勻了平衡了保持了確定的坐標、圓心與圓周,呈現如靜止的點與圈的存在。極速則靜,超速欲超。在最佳的高速公路上行駛,開車的感覺與靜止時候完全一樣,如果車好車新底座有好的彈簧,時間與空間都已經為你寧靜致遠,取多用長,古井無波,坐化入定。於是你哭了:牛頓也解釋不清楚這宇宙的最初的一擊一推手的開始。
你說,是我,我感動得在水裡轉起圈來,像一朵旋渦,從旋渦中生出一朵蓮花,脖子上套著花環的小鹿在山坡上奔跑,松濤如海如雨。
後來用承包與招標的方法修路,用進口的與國產的機械修路。現在的路人性化但是腐敗,有效率效益但是黑幕重重。有此說,那時候有人因為污點而離開城市上崗下鄉修路。現在有官員因主管修路而玷污落馬,從而被槍決了。據說。
這時,小說退到了帷幕後邊,故事隱藏進了黑影,邏輯謙遜地低下了頭,懸念因為不好意思而躲閃瑟縮,連偉大的無所不能的生活表象也暫時熄了燈,它們保持高度的沉默。作者不想全然告訴你,然而你終於會知道,你終於會喜愛。故事就像最喜愛的儀式,在閱兵廣場群眾集會上放飛和平的鴿子,你放飛多少就欣賞多少,你送走多少就收穫多少,你隱藏多少就誘引多少,你期盼多少就牽挂多少,你揮舞多少就出現多少快樂的旗幟。像魔術師的撲克牌,你抓之即來,甚至托著玻璃魚缸、金魚與一隻野鴨子,也到場助興。你伸長了脖子,你看痛了眼睛,你依戀了心,你相信了口號,你迷狂了詩句,你驀地與鴿子比翼齊飛,戴著鴿鈴鴿哨,欲與長空白雲比高低。
你已經走南闖北,你已經工農官民,你已經貶入冷宮,你已經直上青雲,你已經胡、漢、洋、土,你當然九流三教,你已經飽經謗讒,你已經備遭羡嫉,你當然識盡安危通蹇,你承擔著生離死別,你喜歡詩詞歌賦,你喜歡推論摹描偵緝。一切都是一切,禍也是福,福也是福。別離也是相逢,相逢就有離去。夢也是夢,生也是夢。電話打通當然是通,打了一大氣沒有通,也已經在冥冥中通了語,通了情,通了事情,通了學問,通了招數,通了言辭。
我說我不喜歡有這麼多人看著我們,我們已經不是孩子,我們已經超過了盪鞦韆的年齡,不,這裏不應該有八卦與娛記。你說,在你們那裡,某種微妙的時刻,女孩子會向你擠一下眼睛。對了,我知道,那就是目光一閃。我們已經知道了什麼是目光一閃,什麼不是。你什麼也沒說。我說無論如何要讓鞦韆停一停,我要下來,要下地,我感到了太長的眩暈,我想下地喝一杯酸酸的紅果汁,你什麼也沒說。鞦韆不但擺盪,而且劇烈地旋轉,四面都是太陽。我有點發熱。
那是第一次,你到達了一個奇異的原點,一個巔峰。你開始了高山滑雪的那關鍵一躍,你準備了求婚、擊劍,接著是左輪手槍的決鬥,像萊蒙托夫、普希金、拜倫,還有十米懸崖的跳水。你飛翔在天空,像是從容微笑的就義。知道,你喜歡面對與回應挑戰,即使心跳如擊鼓。
同時有一點記得,有一張半張紙頭,寫下了有時會忽略有時會驚嘆有時會暈眩的字跡:我、又、夢、見、了、你!
那麼什麼是夢呢?夢是水,隨機延伸,隨緣交匯,任意任勢流淌,忽而閃光鋥亮,明明滅滅。水成為酒,芳香得無理無依,火https://read.99csw.com熱得無根無跡,陳古得千年萬載。夢是百花百草百蝶百枝的摻雜配合,電光石火,讓我編織你們。我做了一輩子的編織者,併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或者說取得了更大的報答。夢是火苗,似燃似息,畏風畏濕,似影似幻,如潛如一躍而起。夢是翅膀的搧動,將要升空,正在加力,舉目上下觀看。夢是雲霞,顏色流動,形狀千變萬化,遮蓋著、托舉著、鋪陳著緩緩升起的太陽。夢是大千符號的重組,是世界萬有的重新洗牌,是感情積木的重新搭建,轟然倒塌,跌打出嶄新的圖案。夢想是沒有休息充分的舊日疲勞,是沒有品嘗夠味兒的新鮮小吃,是用不完的熱烈,是沒有畫完的畫,是翻轉身軀的輕輕響動,是並無緣由的眼角上的淚。我與我的情哥哥兒,說不完的話喲!
你不知道。混亂中是不是仍然有一種和諧,搖擺中是不是仍然有一種平穩,偶然中是不是仍然有一種呼應,無奈中仍然有一種定數。你必須對自己負責,責任自負,費用自理,心懷自安。越是模糊你就越需要清楚,越是悲愴越需要通達的慰藉。
心如湧泉,意如飄風,你發現了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莊子,他這樣描寫吃活人內髒的盜跖。另一個人是誰?你們都知道。因為誰也找不到第二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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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的生聚,五十年的教訓,五十年的悲歡,五十年的飽滿的白天,還有先是輾轉的、后是簡短的鼾聲小作的晚夕,翻轉身體時的低語。五十年的多感多思多見多記多憶多嘆息多歡呼,才成就了那小小的、「姿態」不錯的永遠的憶。
二十多年前做過一次這樣的夢:細膩,婉轉,幽雅,雜糅,鏡花水月,皮影回聲,波光浪朵,飛鳥鳴蟲。
世上最最煞風景的是嘮叨解述。命運的全部魅力在於不能預知。命運比如法國網球大滿貫賽,你當然不會看到早早發下來的全部大獎名次結果之後再去觀看比賽。不確定性才是人生魅力的核心。命運如同寫小說,小說的魅力不僅在於讀者的好奇,而且作者一定比讀者還焦灼,他或她不寫完全書,不反覆修訂,作者也不知道一個又一個人物到底最後是什麼樣子。
……後來我與一個人在擺盪著的鞦韆上會面,那鞦韆架豎立在遠方一個貿易集市上,四周瀰漫著濃郁的茴香氣味。如果是茲后書寫,我也許更多地寫祖娜爾大棗的氣息。這種貢棗出道于新疆的葉爾羌河即刀郎地區。從前根本沒有見過這樣的棗,像甜的酒糟,像香的糟肉,像在巴黎獲獎的浙江糟蛋。這種棗也是一種境界。我們的身下是騾馬的交易與羽毛的洗染,插著羽毛的帽子像海浪一樣地湧起。歐洲也讓我看到了人潮如蟻。北美也有騾馬大集,有騎野牛與野馬的競賽,有拉丁裔的勁歌軟曲與身體的千姿百態,千嬌百媚。鞦韆跟隨著笑語和喘氣聲擺來擺去,越擺越快,越擺越高,集市和集市旁流淌著渾水的大渠都被卷過來卷過去,捲成了一塊大蛋糕。蛋糕上鋪滿了核桃仁和葡萄乾。應該加上巧克力。巧克力放射出威士忌的酒氣。鞦韆上上來的人愈來愈多。我說上來的人太多了,我怕鞦韆支持不住,你什麼也沒說。你那天很美,你那天想入非非,只是嘴顯得大了些。我堅決停止了一切應該停止的心緒。我說我害怕我們的鞦韆碰上飛翔的鴿子,我說完了漫天果然出現了紅嘴巴鴿子,鴿哨響作一片,你什麼也沒說。這有點像一段緋聞,隱藏在倉底。
後來我們都好了,後來我們都哭了,哭是新天地。我們天長地久,我們永遠珍重,我們慶幸感恩,我們謝天謝地。
我好像停止了呼吸,在水裡人是可以不呼吸的。是不是我長出了鰓?我的周圍是漂浮著的房頂、木材、鍋和許許多多的月亮如漫步者。青蛙成隊游過,我好像已經變成了一條水蛇,而你穿著白紗做的衣服,顯示出你的非人間的笑容,只有我知道你笑容的芳香,只有我知道你笑容里的悲凄。你坐在水面上,問我吃不吃餃子,你把餃子一個又一個地扔到水裡,水裡遊動著一條又一條白魚。有一條水蛇在泡沫中靈活地遊動,它領著我在水底打了一個電話:
命運這隻鳥不宜於總是裝到籠子里,更不能動輒放置到手心上,攥在手心中。你用餐飲的時候有人給講每一個碟碗里的菜品的原料、成分、脂肪蛋白質碳水化合物,鈣鎂磷鉀鋅鐵銅鈉碘鉬硒錳,維生素ABCDE。你大便的時候有人給你展示十二指腸結腸直腸肛|門括約肌的圖紙。你聽交響樂的時候有人不厭其煩地給你解釋每一件樂器每一個音符每一聲意蘊的大小快慢,多麼煞風景!
所以你從學寫大字起就寫下了一個又一個「天下太平」。你從銅壁上溜了下來,我從石縫裡鑽了出去。你從黑貓身邊找到了自己的第一個夢,找到了一個夢裡的明明的自己。我從香煙繚繞中送別了自己的第一個血親——奶奶。然後開始了逃難的難民生活。你像天使的影子,我像星星的閃耀。你經歷了戰爭,偉乎壯哉。我迎接了紅旗,萬歲萬歲萬萬歲。也曾經血流成河,也曾經槍聲大作,也曾經殺聲震天,也曾經風平浪靜,也曾經大張旗鼓,也曾經悄無聲息,也曾經大呼小叫,也曾經拉出去就斃,仍然是幸運。我看見了你?我沒有看見你?為什麼廝殺中仍然看見了溫柔,炮擊中仍然感到了和平,宣誓的時候仍然想念著生活與愛情的果汁,真實的與假想的例如言語上的風流嫵媚。一瞬間,風流嫵媚的言語又會變成見血封喉的利器。
在寬闊的花的原野,在黃馬賓士的草原,旁邊就是櫻桃園。契訶夫的櫻桃樹因了被砍伐而憂傷,那恍如琴弦綳斷的聲音標志著俄羅斯貴族的前日無多,也標示了作家的即將離去。他的最後一篇小說是《新娘》,最後一個劇本是櫻桃園的毀棄。
瞧,你聰明的,你咂出點味兒來了,悲哀是美麗的花圃,煩悶是深邃的泥漿,禁錮激揚著不屈的靈魂,睏乏呼喚著春天的千紅萬紫,幽靜敏感於細小的竹葉與螟蟲,粗暴誘導疑惑九-九-藏-書,疑惑產生什麼樣的珍稀!哄鬧反擊著清明與步驟,你悲苦的人、生命與頭腦身軀!你的孤單是你付出的代價,你的不茍是你今後的高揚的起步踏板。當然可以低下你驕傲的頭顱,當然可以和光同塵韜光養晦挫銳解紛,當然可以少言少語藏拙養朴,當然可以欲進先退再退再再退退了又退。「再退就沒有路」了,武家坡上的王寶釧作如是說。然而是有路有山有田野也有天空的,且退為零,且退為負,且退為吾喪我,我已經沒有了我自己,除非,除了我在流暢光潤的夢裡。
聽到了你的召喚。你終於聽到了我的聲音,我問你在嗎在嗎?距離從我的耳機里發出你的回答,時間還會遠嗎?
許多事情都會過去,烘烤會過去,高潮會過去,節日會過去,恥辱也會過去。
我的美夢只不過是常常給你打通電話而已,我找得到你,當我獲得了三個月或者半年一次的休假的時候能夠見得著你,能夠不要夢中苦苦地將你尋覓。我聽到了你,我見到了你,我摸到了你的手,我摟住了你的整體。那時候每一雙紅色的坤鞋與灰色的風雨衣和乳白色的紗巾都讓我牽繞縈迴,枉想痴獃。你叫我怎麼辦呢?我的二十五歲,我的三十七歲,我的……七十七歲,離開了你!
我拉開抽屜后它們通通飛了出來,像一群蝴蝶,像一群蜜蜂採花釀蜜。我沒有找到你。我也沒有在乎它們這些蝴蝶,我深知凡是離去的便不該再苦苦尋覓,踏破鐵鞋無覓處。誰知道哪一天,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們大家都無異,而凡是最後返回的壓根就沒有離去,愛就是克服分離。我們不再徒勞地盼望和尋覓。我們只是平常人之一與一。
多麼美好的與凄然的狀態,叫作泡姿——姿勢。試練的時刻會出現某種狀態,平和、溫婉、文質彬彬,包裝著悲哀的華美,可進可退的適宜,對於失落的慷慨與眷戀,對於文字的撫摸與悅愉。有渺小的顧影自憐,有堅毅的九百公里后移,有輕鬆的且將新火試新茶的詩趣,有略圖越超的一點一挪一閃一擊。這不是講述,這不是編排,這不是反映,這不是南拳北腿太極武當少林崆峒泰拳與跆拳道。這不是籃排足手網羽毛乒乓,也不是短跑、長跑、跨欄、鉛球鐵餅搏擊。這隻不過是狀態、是感覺、是印象,更是醞釀一生的深思。如醉如痴,如詩如畫,如歌如舞,如酒如花,如中如西。而後無表無里。你說是語言的狂歡,狂歡中哪有如許的深潛忍耐?你說是意識的流通,流通中哪有這樣雄辯功底?你說是朦朧詩,朦朧中又有哪兒來的這樣的言之有物的強大的百不失一的邏輯!
剛剛離去,剛剛離去,這是一首多麼好的情歌的歌詞,這是一個多麼好的義大利式歌劇的詠嘆調題名建議。好了,我的下一個長篇小說題為《剛剛離去》。
後來我們在一起點燃爐灶,我砌的爐灶歪歪曲曲,這使我怪不好意思。人家往火里添煤,我們往裡面填充石頭,這怎麼行!然而我們向石頭髮出了激|情之力激|情之功。石頭也熊熊燃燒燃燒,石頭不能不有熱力。如果足夠熱,它將發出藍色的迷人的光焰。火很美,很溫暖但又不燙手,我們可以把兩雙手放在藍火里燒,我們可以在火里互相握手,只覺得手柔軟得快要融化。你的手指上有一個小疤。我驚呼你受傷了,你說受傷的不是你,而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這火變成了溫暖的水流,這水流變成了大洪水。洪水從天上流來,從房檐上衝下,從山谷衝來,從地底湧出汩汩地響。人群紛紛躲避,我不想躲避。
不,你搞不清聲音、情感、耳朵與心靈的密碼,你搞不清每一個你喜愛的不喜愛的人是從哪裡出世,你搞不清你會碰到誰,你會錯過誰。你不知道上蒼的滑鼠的一擊所為何來。你知道貝多芬是從哪裡到來的嗎?你知道《英雄》《命運》《田園》是怎麼出現的嗎?還有柴可夫斯基的《悲愴》與舒伯特的《未完成交響樂》……《自新大陸》線條是最分明的,德沃夏克就像布拉格城一樣童心如花朵;你仍然永遠搞不清那麼多樂器那麼多演奏員是在相互爭拗還是相互配合。你甚至也弄不明白,那個大模大樣的指揮究竟是在說什麼做什麼,他要的是什麼?是才華蓋世還是裝神弄鬼?

59

啊!這種可能性使我戰慄。我打開了速凍箱的小門,果然,你蜷曲在那裡,堅硬得像石頭,而你仍然是微笑的。你怎麼會尋這樣的短見!我的眼淚落在你的臉上,你的臉在觸到淚滴時冒著熱氣……
我拿起了電話,我茫然地狠搖著手柄,電話通了,這是什麼?呼嘯的風,尖厲的哨音,嘰嘰喳喳的鳥,銅管樂隊又奏響了,只是旋律不可捉摸,好像音樂在隱藏著自己。是你!
然後我急急忙忙地給你打電話。讓我們回到原點,回到艱難的拼搏的愛冒傻氣所以尤其美好的青春,火熱而且尷尬,悲痛得近於輕率。星夜起床步行山路三十六公里,爬上高坡,來到唯一的火車站。我急急忙忙地坐了火車又坐了汽車,我下了火車又下了汽車,然而值得記憶的仍然不是火車與汽車,而是山路崎嶇。我跑,我摔倒了又爬起來。我跑過炸山留下的碎石,跑過臨時工棚、鋼釺和雷管,跑過疾下的澗流,跑過堅硬的石山。至少應該聽一聽山水下泄的急忙與打擊。沒有到這樣的山裡來過的人可真可惜。
所以你一定飽嘗磨難。在一個咬牙切齒的艱難時刻,在或許有過陰損偽劣的雲霧角落,在不無大吵大鬧的嘎嘎亂叫的雞窩裡,你純潔而且高尚,你尊嚴而且不計得失,你敏銳而且分明,尤其是,你終生拒絕鄙陋與下流的毒與辣,你怎麼可能不成為愚蠢、粗野直到平庸的公敵不共戴天?
時隔已經三十來年,這二十多歲穩重而且務實,飛快得如同一日,旋轉摩擦得如同車鏜刨銑,早晨燦爛得像早晨一樣,晚上維持安靜,安靜得果然像晚上一樣。然後發財的發財,發胖的發胖,發威的發威,發亮的發亮,發飆的發飆,發蔫的發蔫,發綠的發綠,吹噓的吹噓,標榜九九藏書的標榜。大款多如野貓,新貴多如林蛙,明星多如夏鳥,歌迷多如鼠蟻,博士多如進香求升遷的領導。會議圓滿成功,個人幸福康健,家庭美滿,康了再康,日子順遂,富了大富,剩菜堆積如山,說詞高揚如幟,宴會衝破雅間,現鈔撐破麻袋。生活已經不同,世界已經大變。英式西裝,意式皮革,XO白蘭地,澳大利亞龍蝦,紐西蘭乳品,韓流韓劇。三長兩短,改變面貌,那時是好意,多少有點牛皮,現在是事實,事實令你鬱積。有的是雞毛上天,鳥槍換炮,暴發一夜,入獄無期。而另外一些人仍然是窮愁潦倒,外甥打燈籠,照舅無趣。
於是去到了到此一游的遠方城市,經歷了戰爭然後有意留下了痕迹。看到了此生從未看到過的巨型八音匣子,震響著金屬簧板的老舊的民歌。林紓和弘一法師,為這些歐洲和旋律配上歌詞,老漁翁,駕扁舟,長亭外,古道邊……從前,這是一個兩個陣營互相叫板的地方,一個交換雙方被逮捕的諜報人員的地方,也交換某些情報,達成秘密交易。兼營兌換外幣的黑市。諜報人員的數量與交易雖減而天地久長,外匯市場則官民並舉,如火如荼。在這裏你聽到了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她坐在地上彈吉他,唱道:「麗莎,麗莎,你回來吧。」你感覺了親切,同樣親切的是隔膜與距離。你感到了心碎,同樣心碎的是家鄉的炕桌與小板凳。祖國有時候也冒傻氣,發脾氣,心急火燎,有時候又是那樣地期待與信任,毫無保留:祖國需要你!甚至於從睜開眼睛直到黎明以後,連暈眩也不知去向。
不,我不能夠解釋夢的來龍去脈,我不能把夢還原成時間地點環境人物其人其事,我無法把夢的故事變成專案組的案情線索蹤跡。
當我撥通東城的電話的時候你到西城去了。當我撥通「4」局的電話的時候,你到「3」局去了。當我撥通南城的時候你在北地。當我叫通市中心的時候你在郊區。我看見你奔忙在市郊的麥地里,再一定睛,你不見了,我仍然沒有與你通上話。無論如何我不知道你在哪裡。我相信我們坐著無軌電車相向而行,失之交臂。在入夜的少燈的街上尋找,我覺得每一輛公共汽車與無軌電車的車窗後邊都肯定是你。而他們居然、竟然都不是你,一個也不是你。我知道你已經不梳小辮子,你的準確性如黑金墨玉。
想念的是終於夢見了你。

61

洪水流來了,卻沒有沖走我,和你,和油和米和蜜。或者已經沖走了卻和沒有沖走一樣,就像坐在火車上你明明一動也沒動,火車卻正在飛馳。
下車以後在一家香煙店裡我找到了電話。電話是老式的,受話器和號盤固定在牆壁上,聽筒可以取下,我可以拿著聽筒走開,只要我長出長長的嘴,例如像一隻白鶴。我知道你的好幾個電話號,我知道你並不是固定待在某一處的。「53427」打通了,說是你不在那裡,你一個小時以前剛剛離去。
從哪裡來的?我從哪裡發現了你?那個秋天的銅管樂怎麼會那樣鑽心?秋天是銅管的奏鳴,冬天是二胡的呻|吟,春天是弦樂的協奏齊奏,而夏天是鐃鈸鑼鼓琴瑟笙簫的悉數吶喊。銅號的光潔閃耀著凋落了樹葉的楊樹林上方的夕陽,夕陽在顫動,樹林在嗚咽,聲音在銅壁上滑來滑去,悲傷,如同折射出七彩光色的露珠。天打開了自己的窗子,地打開了自己的門戶,小精靈像一枚射上射下、射正射偏的子彈,一顆小小的子彈佔據了也貫穿了全部秋天,全部世界,畫出了細密的折線,從蟬翼的熱狂到白菜綠葉上的冰霜,到我們的許多驕傲,還有並非沒有的屈辱。
多麼寬闊的花的原野!一匹黃馬在草原上賓士。都有信步的寬鬆,都有奔跑的機緣,早晚有撒歡兒的福氣。我們在一幢散發著樹木氣味的木樓房裡注視著你。當它停下來揚一揚頭的時候,我才看見它長著一副教授的從前是盡享尊榮,後來是不免尷尬的灰溜溜面孔,他一定會講好幾種外語。我的面前是一台白色電話機。也許這隻是一隻白色的羊羔吧,柔軟的羊毛下面埋藏著一台受話器。然而,我已經忘記了你的電話號,我甚至於忘記了你的代碼。這怎麼可能呢?你不是就叫某某某嗎?恨死我了,我知道你正在等著我的電話,至少等了三十年加二十萬公里。
然後百夢齊激起,百夢同始發,百夢同唱歌,百夢同染色,百夢齊哭泣。
因為有了你。在九級風浪中我不無安逸。
至於陀斯妥耶夫斯基,他是心如反應堆,意如霹靂核爆炸。李白,心如明月,意如春潮秋泛。曹雪芹,心如泣血,意如織錦。雨果,心如絞肉,意如移山。契訶夫,心如滴淚,意如撫弦。李商隱,心如蕪園,意如秋雨……每到無奈的悲哀,我就會發現你,夢到你,只有你,如我的你。
如果諸事是這樣簡單明了,乾脆寫個說明書每人發一份就可以代替一個又一個人的艱難困苦的一輩子。
我發現的是你的笑容,你的天然帶笑與我的天然晦氣憋氣受氣一樣明顯。這都是命。你的臉上的紋絡,即使在你盛怒與哀痛的時候,仍然勾勒著笑靨,我以為是你具有了太多的和善。有人一臉的壓人一頭,有人一臉苦藥強咽,有人一臉鬼頭鬼腦,有人一臉便秘難產。而你堅持著和善的快活,這當然影響了你的時運。太多的人寧願遷就惡人而不是照拂和善。你的笑容就是天堂里的玫瑰,就是觀音大士的楊枝凈水。你說,寧可謙讓,也不作惡。此生絕不為惡,這當然是一種幸福。
世界永不完成,更不完滿。
這也是在夢裡互相尋找:富裕與淳樸、熱烈與科學、正義與事功、詩情與效益,理想與現實,失之交臂,緣慳一瞬。
我打開夢之門,房門外是一團團煙霧,好像舞台上施放乾冰造成的效力,煙霧中出現了一個個長袖的舞者,她們都梳著辮子,都陌生而冷淡地笑著,沒有你。我想,她們的辮子已經落伍了,現在辮子應該梳在胳肢窩裡。果然,她們的腋下甩出了髮辮,我嚇得叫不出聲來,我成了啞巴失語。我找了牆角的柳九-九-藏-書條包,那裡有許多銅碗銅碟銅筷銅勺銅錘,在我尋找它們的時候它們跳躍起來,飛舞起來,碰撞起來,叮叮咚咚嗒嗒瀝瀝,一片混戰。我才知道,這是我們之間發生了爭吵。
那是二十年前,那是一種縹緲的也是終極的困惑:你無法再分清是你還是不是你自己,你到底是誰,你究竟咋了,你何時能夠成為本來的本有的自身。你忽然想起,要去發現和實現你的更好,你的比好還好。你說得寫得比你自身更好?當然情書表達了你的最最美好的那一面。愛情的美好在於它使人變得要愛、要被愛、要值得愛。你分不清現實與追求,回憶與遐思,小說與詩,短篇與長篇,散文與戲劇,理論與抒情,絕對的真實與盡興的幻象,結構的嚴謹與分崩離析的自由,渾然的一體與一步一個的腳印,尤其是本我與不無表演設計的今我。乾脆說,如面對著你的另一個存在的雕像,你無法確定有還沒有,說了還是沒有說,出生了還是死過了。是雄辯還是無言,有聲?無聲?無聲勝有聲?回眸一笑百媚生,曲終人何處,煩悶與激|情。
那麼,何況是生命呢,人生呢,歷練呢,命運呢,禍福呢,機遇呢,悲歡離合呢,喜怒哀樂呢,榮辱浮沉呢,成敗勝負呢。而後者的指揮,上帝,上蒼,菩薩,主,他是怎樣地指揮著過去與今朝,古代與當代,地球與宇宙,還有你渺小的個體!
那時候用大會戰的方法修路,用拼老命小命的方法修路,和許多勞改犯人勞教人員一道修路,唱著紅彤彤的戰歌修路,冒著土方塌倒的危險。從城市轟來了一大批當時認為是閑人是雜人是准寄生蟲的人或是有歷史與思想「問題」的人子,戴著眼鏡、戴著草帽、戴著護肩、戴著套袖、帶著各種南北方言口音,一道修路。還一道看戲聽戲,包括趙燕俠與吳素秋,梅葆玖與李世濟,紅娘與白娘子。紅娘與白娘子似乎也參加了山腰修路的大部隊。人民當時一定堅決擁護將賈寶玉、張君瑞、柳夢梅、許仙派到公路大隊。那時的路艱險浪漫深重寒磣石沙二三級。那時的路是喊出來的拼出來的鬥爭出來的比賽出來的。
這麼說你不在嘍,而那聲音又像是你自己的,電話里響著那永遠的溫柔的大管的樂聲,只是聲音分外低迷。是你自己親口告訴我你不在那裡,這在生活里不合邏輯,但是在夢裡它是那樣動人親切有趣,像西瓜一樣多汁,像柿子一樣又甜又澀,催人落淚,依依在話筒中,歷歷在聲音里。匆匆的我根本不在乎這裏面有沒有分析,只有感動,只有飲泣,只有消不了磁的頑固,只有急忙地再撥撥撥。我趕緊又撥另一個電話,不再是東城的電話了,現在是北城的,「43845」,我真喜歡這五個數字,這幾個數字的平仄與韻律好像出自李白古風古體。北城的電話告訴你不在北苑與圓恩寺,還有海淀,安定門,平安里。許許多多的電話我不停地打著、撥著、聽著、叫著,電話變得這樣沉重,號盤好像焊死在話機上了。所有的電話都告訴我找不到你。
為什麼活?為了看到。為什麼愛,為了得到,使自身也更加善良與純潔。為什麼哭泣?因為你終於笑了,甚至在彌留的時候。
而你就從那晃眼的銅壁上溜下來了,那時硝煙還沒有散盡,戴著鋼盔的戰士蹲在地上,用雙手掬起車轍里的積水。小小的一掬水裡閃動著天空與白雲的映像。你輕輕巧巧,從從容容,沉默得像一個天使的影子,樸素得像一隻草綠色的書包,你握了我的手,微笑了,飄走了,像一個氣球一樣地被風吹去了。彼美人兮,逝無跡兮,入我夢兮,我又夢見了你。夕陽染紅了樹林。樹葉飄飄落落。你有兩條小小的後來慢慢長大了的辮子。
旋轉的鞦韆,這是我四十歲以後寫的第一首詩。一次又一次飛越,一次又一次下落。破碎了大地的沉重。喚起了風,嗚嗚的夢。盪斜了地平線,花木奔涌,燈光滾滾,像是五色淚河。三十年前忍住了淚水,最後流出來在你的草地上。這個草地應該是茵夢湖。在呂貝克的教堂里,在巨大的管風琴旁想起了十九世紀的史托姆。不喜歡凄風苦雨,也不安於許多太陽的燒烤。當然,時時有兩難,有無能,有眷戀,也有恐懼。不,我永遠不會做對不起人的事、不負責任的事。我痛恨的是無恥、厚顏、下作、卑賤,尤其是公雞式的輕薄與嘚瑟。如果你曾經拉稀跑肚,好的,你去服用黃連素直到諾氟沙星,請不要讓公眾聞到你的不雅氣息,共享你的病毒與痢疾。
有許多文學是夢,紅樓夢、南柯一夢、黃粱夢、邯鄲一夢、夢中人、夢想成真。這夢是一種醇酒,是精神的溫熱的釀造,是老年間葡萄的保存,雖然已經早就不是鮮葡萄的味道。它是對於記憶的洗滌,是腌制、熏制、炮製,是提煉與蒸餾過濾。然後它使人驚奇。傳記叫傳主驚奇,作品使作者驚艷,知音的力量在於粉碎了樂器。有偉大的記憶更有偉大的遺忘。有了遺忘記憶方才純粹。有了記憶遺忘方才得體。有了夢才有了記憶與遺忘、暴怒與欣喜、文學與人生的渾一。
是你的溫柔嫻靜的聲音。我又撥一個奇怪的號碼,「01234567890」,仍然是你,仍然是你的從容的傾訴。又撥一個,又撥一個0987654321……撥到天上,地上,海底,山腰,飛機上,小島上,艦艇上,人造衛星上,大沙漠的古城堡遺址里,哪裡都是你,哪裡都是你,哪條電話線都通向你,哪裡傳出的都是你的聲音,雖然有的嘶啞,有的圓潤,有的悲哀,有的歡喜。你說:「是我!」像是合唱齊唱輪唱三重唱二重唱獨唱胡琴拉戲。
節外生枝。我們為什麼爭吵?這真使我喘不過氣,而且疲勞。我們的爭吵使我們筋疲力盡,我知道我的食道上已經長出了什麼東西,像一個石榴,紅白相間的果皮,許許多多籽粒,流著血。我們終於擦乾了血跡。多麼冷的風啊!我知道了,我奔跑如飛,我打開了電冰箱的門,冰箱內亮得耀眼,空空如也。難道不是?
從中我想到了你的目光,你的溫存,你的善良,你的祝福。在你離去以後,我仍然時時與你說知心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