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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滄桑的交響

第十五章 滄桑的交響

年齡,時間,流水。似真似幻,似夢似形,似親身親歷、切膚切近,也似燈下波影、恍惚朦朧,似記得也似忘卻,信則有,不信則無,憶則有,不憶則如想念的風吹起的想象的煙霧。
所以你們喜愛貧窮,貧窮是你童年的寵物,少年的敝帚自珍,青年的自戀,壯年的志氣,老年的心平氣和,其實自然而然,老年後已經完全不再貧窮。
還有繁體漢字的走紅,山谷變成了山榖,天干變成了天幹,中文系變成了中文係,范仲淹變成了範仲淹。調性變成了無調性,指揮變成了甩手養生。
大樓平地而起如春筍。十年不見人人是博士書香。峻岭開洞成通途,大河架橋耀鋼樑。大橋、一橋、二橋、三橋……一直到七八九,不吹牛的時代萬馬奔騰。商品堆成山。汽車連成行。奢侈品閃閃發光。貪污犯順手牽羊。打工仔被剋扣工資。打工妹陷阱難詳。公司處處如山雨後的蘑菇,新樓幢幢如堆積木。口袋裡的鈔票天邊的霧。出國的,愛國的,都在搶話筒。做官的,作秀的,也都洒洒洋洋。搶劫的,殺人的,受死了也鬧不清原委,發財的,受窮的,各有各的門道。
有的走了,有的痛心疾首,有的常相憶,常相思,常記取。大浪滔天,中游激蕩,繞山繞嶺,千姿百樣,終歸入海,忘記了來處,止息了不平,輕吻著海岸,順隨著潮汐,響應著朔望,等待著風暴,或風起雲湧,或風平浪靜,不足為奇,不足為意,不足為驚,不足為苦,不足為慮,不足為傷。
就連白楊樹上的鳴蟬你也善聽善待,一片汪洋,一片生機,一片歡呼,一片求愛,生命本來就是熱鬧的呀。
越是平穩與正常,時間的流速就越是出乎意料。那時的孩子劉曉慶已經極度成長。鞏俐、章子怡、湯唯們不斷湧現。紅線女升天。常香玉漸漸遠去,未必有多少人還記得毛主席看過的豫劇現代戲《朝陽溝》。《朝陽溝》的唱詞有「你前腿弓,你後腿綳」,令人想起如今的高速公路繳費口寫著的「紅燈停,綠燈行」。一個領導接著一個領導成為聚光中心。一個又一個都領導得好,都有自己的變成全民合唱的說法。你上了,我下了,你來了,我走了。已經移民了,繼續回來唱歌掙錢來了。邢質斌似已退隱。羅京早逝。情況有別的薛飛、杜憲已經被忘卻。鳳凰衛視的妙齡女孩子都已經老練成熟,江山依舊,人事全非。一個機關,幾年不見已經難以找到熟悉的面孔。成批的餐飲,成批的新星,成批的新左新自由派,成批的含毒食品藥品興起了又衰亡了。過去是見美食而喜,成桌的菜肴抒發著地位、營養、精力、面貌、滿足與國家大好形勢。現在是節食與適當的體形帶來高雅、自尊、舒坦與從溫飽到小康,從小康到大康,從大康到顯擺,從顯擺到更上一層樓的境界與覺悟。電腦從PC轉眼發展到586,然後是從DOS到視窗XP,如今是VISTA或者視窗8.1。列印從針式發展到激光彩印,如今還出來了精靈般的3D。手機變成了可移動的網路平台。電影院因為它們的美國化包括爆米花化而重生。好萊塢大片不足為奇,伊朗小片也走紅了。英語正在每一個角落生生不息。離婚結婚不結不離之婚與所謂的小二小三小四都已司空見慣。一個面孔漸老的時候另一個或更多的新面孔正在出來。人們大談高鐵高速公路飛機民航的數百倍發展,登月也回到了嫦娥的故事。過去誰想到過一個新世紀,轉眼新世紀已經過去了十好幾年。它無意停止,它不可緩頰,二〇一四後面無疑還有二四、三四、八四,新的零零,零零復零零,與君生別離……自零歸零,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無非無,無非非無,無非有,無非非有,無就是將有,有就是將無,無其實是有的一種形式,有其實是無的一種遊戲。生命就會衰老,衰老或者未老都可以通向死亡。死亡是生命的完成與另一種形式。虛無中孕育著生命。零污染是環境污染情況的一種最理想狀態。一切的變化當中都有照舊,一切的照舊當中都已經今非昔比,蛻于變中,變于無聲,別於無時。無時不生生,無時不死死,無時不出現,無時不消逝。多乎哉,不多也。昨天已經古老,今天飄然移去,往事或然依依,未來永遠期待。
滄桑是逗哏兒,滄桑是抖不完的包袱,滄桑是魔術,滄桑是較勁,滄桑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是漸漸向好,滄桑總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村又一村,一店又一店,滄桑仍然堅持著祝福,哪怕是不無冷靜的祝福。
少年時代習慣了貧賤。青年時代習慣了夢想。中年時代習慣了冷遇乃至壓抑,強詞奪理的大炮消滅了一加二等於三的習以為常。為五斗米?為五升五錢米也得低眉順眼養一副損相。壓抑中學會了自得其樂,苦中作樂,樂在其中,無憂無咎,天下萬事,無不可笑對諸端,笑對八方。
老矣老矣,就是還不算太老,否則哪裡還會有有關老的嗟嘆?
這是真有其事嗎?是夢?是恍惚的臆想?是年年都在淡化,卻仍然迷迷糊糊一堆的塊壘。難以淡化的仍然是一個遺憾,你希望在高齡之年鬧清自己的鬧市小巷偶居記憶的現實性或超驗性、虛幻性。
遊玩、嬉戲、空虛、滿足,鬥毆,剟刀子……你已經找不到旋律與調性。沒有調|教好的演奏似乎發出了一點噪音。那時候你晝夜想著的是孫悟空與他的棍子。媽媽給你拌一碗花椒醬油麵條。你嫌麵條不好吃,哭起來了。你讓傷心的媽媽更加傷心。長笛的吹響悲哀得如此甜蜜幸福。啪啪的皮球。丁零丁零的鐵環,像一片行雲,一忽兒陣雨。一群小友齊聲呼喚。跌跤的痛苦,刺骨的呻|吟,吃到一把面軟的芸豆幸福得哼哼。各種樂器都響了,有點自由散漫與順其自然。小低音號吹響了生活的瑣屑與撲騰。活幾十年,誰能不俗,誰能不累,誰能不誤讀誤聞誤解。從小你就知道了,煮得軟軟面面的豆子是上蒼給可憐的童年的恩寵的賞賜。突然的起鬨,頑童呼呼嚯嚯呵呵,笑鬧吶喊個不住。無由九*九*藏*書的氣惱、悲凄、憂煩、憋悶。誰說童年多半是幸福的呢?
什麼是一生?什麼是生平、前生、往生、此生、平生?什麼是自我的出現與覺醒?什麼是沉浮、滄桑、正誤、禍福、通蹇、吉凶、順逆、幸運兒和倒霉鬼?遠遠地來了兩隻貓。近近地結了一樹梨。梨乎離乎,其不吉乎?桑乎喪乎,其不殆乎?
而他們它們呢,他們是吸血之厲鬼,腐朽之龍鍾,社會之癌變,強|暴之惡棍,剝皮之凶神,敲骨吸髓的財主,吞雲吐霧之殭屍,搶男霸女之土豪,口蜜腹劍之劣紳,滅絕人性之狼豺,生吞小孩之鬼魅,專門血淋淋糟蹋少女的摧花盜匪,專門剝孕婦之宮的帝國主義傳教士,妨礙生產力發展的絆腳石絆馬索。他們是垃圾,是病毒,是寄生蟲,是結核菌,是污染,是欺騙,是奸佞,是垂死,是倒行逆施,是罄竹難書,是被歷史判處了死刑的十惡不赦的殺人妖精!
不要期盼重逢,其實重逢就是失去,不要約定重遊,重遊其實就是歸零。
但是你說你昨天晚上還做了一個夢,至少二十年你沒有做過此類夢了。夢見一個黑不溜秋的厚嘴唇、大眼睛姑娘叫著爺爺從你的後背摟住你的脖子,應許說會幫你從已經下班的儲蓄所取出現金。你說你接連去了幾次銀行,你苦於排隊,你放棄了如期取款的希望。女孩子說她能,她做過出納要不就是會計,她認識銀行的所有工作人員,包括行長、經理、理財經理與業務員、清潔工與警衛。她是廣東人,她有著廣東女兒的厚嘴唇與大眼睛。然後她摟住了你,暗示你只要背著她過去,她負責你的款項。然後一切實現了。即使是叫著爺爺,一個妙齡女孩趴到你的背上,人仍然有些興奮和歡勢。
歷史是創造也是淘汰,是獲得也是掛失,是停滯轉腰子推磨,也是急匆匆趕忙忙,是快馬加鞭緊趕,也是戀戀依依不捨,尤其是東拉西扯原地踏步進進退退說法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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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是接受愛與寵的年代。儘管貧寒、紛爭、國難,你仍然享受著太多的誇獎與疼惜。第一樂章泛愛的季節,你愛日月星、天地人、鳥獸魚、林草花、數理化、文史哲、江湖海、風雷電、霧雨雪、春夏秋冬、陰晴寒暑、男女老少、青春年華。尤其是開始懂得了愛自己的國家愛工農階級。第二樂章驀地陷入了情網,愛情點燃了生命,愛神像天女散花一樣地散播著美麗。有了愛情的美麗,死而無憾,苦而無怨,悲而能解,傷而自痊。忠誠貫徹著相守,支持度過了本來難以度過的劫難。中年,對不起,開始有點穩健與忖度,努力去無往而不利,無爭而無不勝,無不憂而無憂,無技巧而無不巧。你愛的是人民,是事業,是意義,是自幼建立起來的理念。
歷史原來慢性子了幾千年,突然急急風起來了。你們在農村勞動的時候,就被農民評論說:「他們幹活像砸明火。」你們總想在你們這幾十年補上幾千年耽誤下的作業。
青春和耄耋本來並不是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青春太多了,壓縮成了耄耋。耄耋切成薄片,又回復了青春。
日子如水流,日子的獲得就是日子的失去,日子的光輝就是日子的黯淡,過就是往,往就是過,對於美與善的執著就是對於丑與惡的無力,對於丑與惡的洞察與切齒,也正是對於美與善的饑渴,一天一天,一夜一夜,一年一年,一代一代,幾十年一瞬即過,幾十年熱熱鬧鬧,幾十年香香臭臭,幾十年風風火火,幾十年也就是百年、萬年、萬代,變冷就是變熱。你可以與時間賽跑,你不敢與時間賽老,時間要多老就有多老,要多小就有多小。億萬年的時間對於每一個新生兒仍然與零一樣。幾十年一切大變模樣,幾十年憂患如昨,期待如昨,奮鬥如昨,爭論如昨,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如昨,哭哭笑笑吵吵鬧鬧哼哼唧唧咣咣噹噹唉唉喲喲如舊。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如舊。咱們的模樣該咋樣還咋樣。你已經經歷了太多,你已經希望了也失望了太多,你已經回想也重溫了不少,你已經傷感了又溫暖了太多,永無停歇,永無止境,眼花繚亂,花樣翻新,仍然有趣,仍然得意,仍然如此這般叮乓五四,仍然日月光華,旦復旦夕!
辯論的洪水。遊行的口號。列隊的葬禮。潮湧的浪花。紅旗呼啦啦飄。戰旗獵獵。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馬蹄聲碎,喇叭聲咽。用歌聲淹沒群醜,用口水淹沒階級敵人。舊世界四面楚歌。
過去痛恨養狗的資產階級的我們正在紛紛養狗。沒有養上能夠咬死人的藏獒就算低人一等。過去咒罵一人一輛的汽車是人類浪費能源、污染空氣、製造兇險禍患、離間彼此關係、形成人與人之間的疏離的罪魁禍首。現在則是為汽車而策劃交通,而議論紛紛,而得意揚揚。過去看到別人的電冰箱、洗衣機、電視機也羡慕不已的同胞,早已視之如無物。過去視為罪惡的淵藪的有價證券竟然與我們的人民結下了不解之緣。聲稱自己的祖父或者祖母尤其是母親,乃是真正的貴族。中國的貴族到底是什麼樣子?是賈赦那樣的混賬嗎?是賈敬那樣的昏迷嗎?是那五那樣的廢物嗎?
那時候春天的陽光一縷使你急於脫下衣裝,陽光就像舉重的杠鈴,競技的籃筐,揮舞的刀劍,召喚著肌肉與好強。盛夏的一陣微風使你充滿感恩的匍匐的衝動,你獲得的是撫慰,是正中下懷,是分明條理。一陣豪雨使你恨不能在雨中敲鑼打鼓,載歌載舞,像印度寶萊塢影片上的鏡頭。你與世界都接受了高天而降的淋浴,你們輕爽而且無玷,你要起舞,你相信世界對於你,什麼都來得正是時候,陰與晴,雨與露,草與花,愛與想念,勝利與曲折。連失戀也令你覺得使自己變得更加深沉與豐富,連被拒也讓你感到了啟示與對於堅強性格的激淬。連批評指責也令你覺得是鐵鎚砸出了你身上的火花,連黑影也令人更加感到了自身的使命,感到了生活的艱難與鄭重。連供應的匱乏與日https://read.99csw.com常生活的拮据也讓你更進一步認識你的事業的偉大與崇高,精神上你寧願認同清苦的僧人也不是奢侈的富豪。而初冬的雪花呢,那不知道從怎樣的高處落下的潔白與清純,冰花與幻夢,高雅與謙遜,靜謐與冷涼,令你陶然而又肅然,服膺而又栩栩然,想鬧一鬧笑一笑給同齡朋友叫個電話足聊聊,你想談劉胡蘭與青年近衛軍,也想談方誌敏與瞿秋白、魯迅。你也想乾脆躲開人眾找個牆角快樂地大哭一場,感激生活美好,世界美好,青春美好,個人也美好,不,個人還不夠美好,還可以更美好。那時候日曆上的每一天都給你如詩如歌如火如濤一樣的感受。那時候的每一句格言,每一首歌兒,每一行詩都在呼風喚雨,點燃開啟,都在鋪設地上的天國。
這是夢中的一次訣別,別了,過往的一切,還有其他並不像你人表現出來那樣輕鬆的故事。你不想告訴他人。把陽光曬給世界,把陰影咽到肚裏,把幽默玩到舌尖上,把沉痛捏成花色。這才是真實的你。
與六十、七十、八十……相比較,更可怕的是過三十歲生日的經驗,怎麼突然就三十了呢?怎麼突然就而立起來了呢?
第一個五年計劃以後將是第二個五年計劃,第二個五年計劃之後呢,那還用說,第三個五年計劃唄!我們要和時間賽跑,掀起了建設高潮。他為人民謀幸福,他是人民大救星。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大寨大慶,兩彈一星。全民鍊鋼,糧棉放衛星。接著又被大呼小叫、聲嘶力竭、豪言壯語沖雲天、大話高嗓隨風卷的口水鏖戰所劫持。炮打、火燒、油炸、砸爛狗頭,在靈魂里爆發革命,狠斗私字一閃念,不鬥行嗎?
體會到了受寵的優秀生的滋味?一百分的滋味?第一名即那摩溫的滋味?而且突然發現了海闊天空,貢獻犧牲,家國恩怨,階級拼搏,凱歌陣陣,捷報連連,突然翻船,驀地轉臉,有似陌生,有似打鑔,有似打岔,狗血噴頭,帽子戲法,天方夜話,似幻似真,又是無妨無傷。也是經驗,也是人生,也是鍛煉,也是操演。踏遍青山,踏遍黃土,因禍得福,逢凶化吉的。天塌地陷,愛情永遠,仍然快樂,仍然美滿,外府(妻子)明光,板凳(丈夫)堅固。在不幸中沒頂的人你為之哀悼。而你在不幸中遇到大幸,執子之手,與子偕行,無難不克,然後是一片光輝,大路通向明光豐饒燦爛。
終於海晏河清了,仍然時時小心,壞事寧可信其有,好事寧可疑其無。順境寧可疑其是否靠不住,逆境寧可備其不請自到。而一些好友則乾脆認定你與他們的頭上根本不會碰上好事好運,根本不相信你輩中的任何人撞上好點好牌好張兒。他們寧願提醒自己的是也許風雲突變,也許好事多磨,也許奸佞作梗,也許狗咬尿脬,也許做夢肉包,空空歡喜,也許平添曲折,好心變成了驢肝肺,也許犯了小人,讒蠱誣毒,尤其是從骨子裡神經纖維里內分泌出來的嫉妒的酸熱液體,裝腔作勢藉以嚇人的虛招虎勢,謀害正人君子。在惡人心中誰想善良誰就是死敵,在偽君子面前誰真誠誰就是絆腳石,在打著革命的大旗營私舞弊的壞種面前,誰堅持理念誰就是定時炸彈。也許想得太簡單,成績越大越遭嫉恨。
父母的寵愛使你感到了空虛。空虛卻又啟動了你的求索。你要做,從小就不停地做。你為什麼那麼早就懂得了童年的無奈、委屈、疼痛與畏縮,還有怯懦。越是怯懦,越是呼喚強大的金剛力士出現。你早就準備好了五體投地,山呼萬歲,闊步向前,走自己的路,有意義地前進。你從來不滿足於行屍走肉,人云亦云,糊塗一生,到死。
無論如何,你長大得太急,太躁,太輕易。你想起了一個好友的段子,他的孫子去考中學,卷子上要求填空:「中國共產黨是()()()()性質的黨」,他填的是「急性子」。根據是他的父母都是共產黨員,他認為他們的脾氣都急。各方面說他的孫子那麼小,不知道「性質」一詞,大了也未盡弄得明晰。
最後的最後,我們當然團圓。
徹底否定,棄舊圖新,新的長征,天若有情天不老。改革開放,富民強邦。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國,以綏四方。這也是一種轉向的「犯機器」:合了閘,開了機,通了電,拉直了輪帶,轉起了齒輪。糧油瓜子糖,油條燒餅漿,肉蛋魚蝦菜,棉毛的確良。高速公路似蛛網,高速鐵路響鏗鏗,鈔票一沓沓,財寶一箱箱。名牌處處亮,山寨也輝煌,雞毛上太空,螞蟻挑大樑。小號吹嗚哇,大鼓擂叮噹。提琴吱吜吜,木琴敲乒乓。獨奏鑽天地,齊奏倒海江。聲音趕聲音,交響覆交響。
你充滿信心,信來信去感到了失望。你一肚子酸水,酸來酸去,發現世界仍然有它的宏偉與甘甜香。天生我材早晚有用,千金散盡還復生長,這根本就不是問題,是小小不言的偽命題。問題在於萬物與時俱化與時俱進。有爭論,才有魅力。有分歧,才有智慧。有煩悶,才有激|情。有誤解,才有堅持與忠誠。有破壞,才有珍惜。有時不我待的恐懼,才有自強不息的緣起。有壓力,才有解放與淋漓。有宴請,出現了更多的血液三高和脂肪肝。醫藥越發達,疾病越複雜。人越高貴,就越不明事理。登高必跌重,胖極易中風,哈哈哈、哈哈……
月盈則缺,水滿則溢,盛極必衰,物壯則老。舒適令人慵懶,艱難練就鬥志。超分貝只能令人昏昏欲睡。旱地拔蔥的結果是摔得遍體鱗傷。溫馨令人麻醉,而寒風喚醒的是心明眼亮,再降溫就會凍結。勝利搞得他發昏,挫折才使你謹慎周到,屢揮鐵拳呢?不免鬧出來的是槁木死灰。幸福指數高了說不定出來的是廢料,出來賴哥兒嬌姐兒。挑戰大發了出英豪。
尤其讓你糊塗的是,不論睡去還是醒來,你始終記得你們家另外曾經在一個熱鬧的商業區的小衚衕里臨時租過兩間朝陽的房屋。那兩間房的位置比其他房屋略高一點,說明那裡你們混得read.99csw.com還可以。你與母親、姐妹與弟弟住一間,你的姨姨與姥姥住另一間。姥姥常常把玉米窩頭烤得焦黑了再吃,她說是為了克食。你只在那裡住了一夜,你走了。因為趕一個重要的會議,因為你在為歷史的飛躍而燒灼,因為你越來越希望自己具有三過家門而不入的精神,因為你甚至於在家裡也為自己的歷史使命而悲壯莊嚴。在你的家庭里,一直是只有你有忙碌的日程表。你怎麼那麼討厭,也很是可憐。這就叫作趕上了大時代,其餘的一切都壓縮到了最小最小,都顯得渺小卑微,窮極無聊。巨人的時代沒有給侏儒爬蟲們留下地盤。唱戰歌與讚歌廝殺猛進的時代,沒有給金嗓子甜姐兒留出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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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你有了經驗,發展部便不再嘮叨,不再見人就一番表白,你全然不在乎風言風語,你從來不我我我地沒完沒了地論證自己東拼西湊、牙牙學舌、裝腔作勢、藉以嚇人的「正確性」。面對陰謀你像面對兒戲、童戲,因為你無所求,也就無所失。一切都任興隨機,一切都玩兒蛋玩兒去。面對溝坎你更覺身輕如燕,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八重霧。根本不需要你揮一揮小手指。古典便是現代,遺忘便是設計,闖入樂廳的蝙蝠便是旋律,風雨聲聲便是調性,無邊的啜泣便是謝幕的多禮。
左一陣風,右一陣雨,左一道本,右一道旨,你說你的,我說我的,你聽我的,我聽你的。人生得意須盡歡。人生猶豫難成事。人生無能窩窩囊。人生有志危險多。人生有品終成憾。人生快意是文章。好人往往遇好人。好心往往遇好腸。奸佞到處嗅到奸佞氣味。盪|婦到處遇到爛人泥漿。書獃子翻書而不知警醒。酒徒聞到酒氣而醉迷晃蕩。詩人發現的是詩意。劊子手注意的是適於下刀的脖頸項。誠懇者多少會收穫誠心誠意。耍花腔的結果是陷入十倍的准花腔偽花招真假難辨的花式子而無法自拔。合群的人越合越群。孤獨的人越孤越獨乃至於毒。偉大的人沉湎於自家的偉大。苟且的人得意于自己能忍他人之不能忍,山窮水盡,能湊合就照樣吃豬頭肉。牢騷太盛了,越想自己就越冤屈。牛皮吹豁了,居然自信是天下第一的犄角。
假設你們又見面了,你也已經不是六十年前的你,她也不是六十年前的她,院子已經不是六十年前的院落,街已經不是六十年前的大街,記憶已經變形。已經別了,別離了,另一個你,另一個她。這究竟算是找到了、抓著了、鑿實了,還是遺失了、過往了、滅絕了呢?
對不起。你還從廣東想到了越洋到非洲、歐洲、北美與拉丁美洲。你想到了巴西的狂歡節,除了巴西與月球,你的感覺是哪兒都去過了。然後你思考了良久,這究竟意味著什麼。這是不是年輕時候你最擔憂的所謂「戰鬥意志衰退」。這裏缺失了一些理想主義,缺少了一些浪漫情懷,失去了文學詩學英雄氣概。文學地活一輩子,這並不容易,這容易造成神經方面的誇張與生活方面的偏頗。不再文學或者再不文學了,這也很煩悶,很空洞,很失落,因為在咱們這邊,人們對文學的期待與依賴已經太多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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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終於告別了舊日,告別了,或者說是來不及告別便丟失了,乾脆一腳踢開了或者鐵心狠氣地拋棄了童年。
現在,到處是婚慶公司,小資的腔調,白領的顯擺,半洋半土的程序,幾十桌的酒水,在大街上求婚下跪,在賓館里司儀,玫瑰花幾十幾百。有主持人,主婚人,證婚人,也不還有嘛人。有音響視頻音頻,有朵朵、束束、籃籃的鮮花,有大大小小的賀儀、賀禮、紅包、鈔票,有婚紗婚袍出租,有洋涇浜的英格歷史,有法蘭西的白蘭地,更不要說婚前的密謀、預算、協商、合作、齟齬,最後當然是皆大歡喜。至於此後的七年之癢,讓它們見鬼去!
四十歲就更可怕,四十就是老了,四十就是上有老下有小,吭哧吭哧牛一樣地拉犁的時候到了,你的臉上應該出現紋絡,你的視力開始下降,你的牙齒痛了這一枚痛另一枚,你的跳高成績迅速下降,你的做|愛頻率開始漸少,更悲哀的是你的幻想幻覺都在下降,你的務實已經代替了你的五彩繽紛的夢。
這是滄桑?悲而喜劇之,貧而炫富之,卑而挺拔之,洋而海歸之,研而土鱉之,渺小而後雄起,嗩吶鳴哇而後西化,大貝而後古琴。改而承之,忠而變之,革而益忠,化而彌堅,進而懷古,退而趨時,噪音和弦音達到了極致之時,傳來的可能是你的鼾聲細細。平靜是最好的演奏。
飢餓與腹脹的交替。母親的懷抱。愛的親吻。提琴的獨奏不免凄然。思鄉與憶舊,不過而已。世上有幾個孩子了解自己的媽媽的辛酸與自己爸爸的失意。藤條與戒尺噼啪,你看到的是其他孩子如何挨打。你的父母從來沒有體罰過你,所以你相信生活是幸福的,你是陽光男孩。
就在這樣的時候,一個個小傢伙成長了,你的頭髮漸漸發白,你的色素漸漸在臉上沉澱成老年黑斑,你的白內障漸漸遮蔽了清晰,你的聽力頗有耐心地小小不言地下降著下降著,終於常常打岔。你看電視節目時常常由於沒有聽清對白而打問旁人,因了妨礙旁人好好地看電視而受到埋怨。你曾經因腰板挺直而顯精神,現在,坐久了剛站起來會有三五分鐘弓隆著腰。兒童轉眼就是少年。少年轉眼亂花迷眼。青年跌跌撞撞開始有點成熟。還沒有咋樣成熟已經遭遇了老字的調侃。六十歲算老嗎?不,絕對不老。那麼七十歲呢,七十歲不過是六十歲的近鄰,六十歲了再咳嗽兩聲,當然就是七十多歲。然後哐嘁哐嘁,歲月的機輪越轉越快,八十了反倒不值一提,八十乎,九十乎,患病乎,拜拜乎,不足掛齒。
與之相較,倒是七十八十過得踏實任意。任我行可能不易做到,至少經驗告訴了你,任我起來難免觸霉頭。任我老卻是千真萬確的。到了七老八十還不懂得任九-九-藏-書你老的道理,你還能有什麼希望?
你因為青春的煩悶與躁動離開了這個雖然簡陋,仍然有著磚花門樓的木門院落,離開了後院的古槐與前院的茅房,你太忙了,你太多地冷落了自己的童年、少年和母親、姐姐、鄰居。這天深夜,你是深夜才趕到這裏的。你疲憊不堪。你懷著歉疚進入了這個寒磣的院子。你熟練地開了門,開了燈。你大吃一驚,你沒有看到一個親人、鄰人、熟人。你聞到了自己的家的親切熟悉貧窮的氣息,有點老腌蘿蔔的味,也有陳舊的被褥的汗氣。你找不到人,找不到自己的母親與童年了。你很沉重。你啞然也黯然。
我們迎接暴風驟雨。我們呼喚山崩地裂。我們渴望鐵血革命。我們要的是乾坤再造。我們要的是根除寄生蟲毒蟲害人蟲。我們要的是一切推倒重來。我們等待著的是另一個嶄新的世界,幸福代替了悲苦,歡笑代替了啼哭,友善代替了紛爭,文明代替了野蠻,慈愛代替了惡毒,大公無私代替了摳摳縮縮,各取所需代替了節衣縮食饑寒交迫。原來階級社會只是人類的史前時期,徹底消滅了階級,人類的歷史才從頭開始。舊世界的病毒污穢膿血,從此煙消雲散。
那時候你聽到夏天的蟈蟈叫也渲染於世界的奇妙與生命的珍奇,你聽到公雞打鳴也覺得遼闊舒展激昂勇猛,你聽到軍號恨不得馬上端起刺刀沖向敵頑邪魔。你看到夏日黃昏的天邊出現了金星,你感覺到了天宇的多情勉勵。天說你好,天說祝賀,天說星星會布滿天空,像地上的愛情與期待的燈火一樣。你當然應該也必定好好地活,好好地做,好好地愛,好好地貢獻,你應該回答那顆最最明亮的星星的期待與關愛。
早晨來了夜晚的溫情可能已經遺忘。幾千年前那個時候就有這樣的人,一醒就開始操心了,睡著了還放不下心來。莊子嘲笑過這樣的人。太陽出來,陰雲已經散開。破涕為笑的笑不免抹殺了涕哭。進入了新年也就是略過了去年。進入了成年也就是失落了童年少年也許還有青年。沉湎於回憶的人定不被老闆喜歡也不被市場看好,過往已經不再。父母與許多親人已經去而不返。你再也回不到那個院落,那間住房,那段流水裡去了。
也許有許多想法卻不能實現並不是多麼痛苦,想法,就是想法。動機不一定能夠成為主題,荒誕不一定能夠贏得圓通,細小的水滴引起了江河的決絕,霹靂連聲之後是獨奏的凄然。本來不具有百分之百兌現的效力。也許想法實現了,一次又一次地勝利了與和諧幽雅了,卻不是奶油蝴蝶的潤滑與撫摸,而是新的衝突,你因了日益麻煩而鬧心,也許這也是正常的與不可避免的,自然有點無奈。也許更煩悶的是老年以後想法本身多少會有點黯淡與縮水,直至消失,同時仍然應該安慰與鼓勵自己。還要有所回溯,有所抒情,有所淚下,有所百感交集。
仍然經不住風吹日晒,經不起歲月的毀滅的堅決與不離不棄。仍然沒有停止皴裂剝落。
你還夢到了你童年時代住過相當長一段時間的小小街巷。那條名不見經傳,有時地圖上都沒有標上的衚衕,自西向東,到了你那兒拐了個彎,向南再向東走了。你正好在拐彎處,你家的木門是向西的。一到夏天,它接受了太多的陽光照曬,門變得刺目而且燒灼。它的紅漆斑斑剝落。其實三個月前還重新油漆了一回,油漆的時候鏟掉了老漆,洗刷了塵土木屑與歲月的痕迹,抹上刺鼻的膩子,包括黏結劑有機化合物、增稠劑、保水劑、防腐劑等,用防水布條塞進門縫,再刷上兩遍紫紅油漆。
悲哀的極致是墓園,墓園的根本是安息。這個墓園好像郊區的一個大太師椅。一層層的山,一層層的樹,一坡坡的丘陵,一片片的綠,像是椅背。一個個的位,一塊塊的黑石,一座座的碑,像是坐在那裡的先人。它名叫景仰,它永在心頭。空中響徹著遺愛與心愿,叮囑與贈言,護佑與保持。這裡是真正的滄桑了。我與孩子們的最愛。生活,歷練,突如其來的悲喜進退與不變的愛。還有病理化驗單,血象,一時的平安與後來的危殆,加強CT,手術室與化療中的時時刻刻。仍然,依舊,祝福,感恩,緬懷,肅穆,安息。親切得如手拉著手,散步在奧林匹克公園。此生此世,此身此心,瑞草芳菲,記憶生動如從無分手。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姓名赫然在目,懷念瀰漫山中、海中、陸地,歷史已經歷史,滄桑近在咫尺。俺們的交響,化為永遠,廣布為無窮。俺們低下了頭。我們的經歷是有限,我們的感受紀念痛苦是永遠。
所以你從來不拒絕世俗,同時從來不把酒色財氣看在眼裡,你不介生活的意。你不膜拜也不恐懼。你不拒絕黝黑的與白皙的女孩子,不用說,還有銀行和超市,餐飲與足底按摩。醒過來你後悔了半晌,你為什麼沒有在夢裡請那個幫你取款的孩子吃一客冰激凌,然後給她介紹一首雪萊的或者杜牧的或者乾脆是你寫的詩。在夢裡你仍然錯過了慷慨與浪漫的一刻,你缺乏激|情和活泛,缺乏公關意識公關習慣。活就活了。吃就吃了。好就好了。夢醒以後,一切遺憾已經難以彌補。
小的大了,大的壯了,壯的老了,老的更老了。也曾有過童年的寂寞,也曾有過少年的意氣。也曾有過青年的壯志與滾滾熱淚。也曾有過突然的不知就裡的大風,吹得你天旋地轉。也曾有過不知來自何方的侮辱與唾棄,似真還似非真,似夢還似非夢,似逗你玩兒還似泰山壓頂,似一出大戲又似兒童遊戲。也曾有過芝麻開花,青雲直上。也曾有過富貴榮華,呼風喚雨,仍然提醒著善良謙遜,與人為善,做好事從不嫌多。也曾有過風風雨雨,有過太可笑的羡慕嫉妒恨。有過一頭黑髮,誰知道它怎麼步步變白?也曾有過矯正後1.5的視力,誰知道它們什麼時候出現了各種障礙?也曾有過對於最細微的聲音的分辨與敏感,誰知道它們什麼時候變得模糊於是頻頻打岔。什麼是老?天天老時時老秒秒老。你仍然驕傲,你仍然活潑,跑遍五湖四海,九九藏書歷盡榮辱成敗,你仍然是妙語連珠,妙趣鬨堂,妙思如錦,你的頭腦仍然如回放加速器如最新的電腦,而且仍然是擊浪三千里的快意。
有時候你會深入到記憶的深水裡,黑暗,幽光,昨日還聲氣相通,如今卻相隔萬重,有一點細細的音響,有一點微微的笑容,更多的是平靜的忘卻。最好的記憶原來是慢慢地閉上眼睛,回到童年,回到母親懷裡。有時候你會驀然地一喜,你們破鏡重圓,你們拉起了手,你重又得到了一個清澈期待的秋天。你的所有的大事都是在秋天邁出了決定性的一步。有過曲折也有過迷誤,在秋天,一切重新開始得比原來更好。在秋天你們決定了你的一生,她的一生,還有後來的她的一生。然後,當然你是丟失了一切往日。
我們創作得是不是太多了?我們的角色是不是推移得太快了?我們的戲路子是不是太寬了?我們曾經都是貧下中農,差不多都苦大仇深,都有母親姐姐妹妹遭到了地主分子的侮辱。都與黃世仁、南霸天、劉文彩、周扒皮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們曾經人人想參加工人階級的先鋒隊,人人都會唱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我們人人戴上了紅袖箍,除了明令只准許黑不許紅的少量可憐蟲以外,個個都要革命。我們人人都穿中山裝,藍灰兩種顏色,平紋、斜紋、卡其與棉華達呢。開起會來你發言我講話也都差不多差不離,就是差而幾近,差而不離。
什麼是滄桑?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不舍晝夜是滄桑,如斯夫卻意味著穩定不變、沒有什麼滄桑。唯一的不滄桑就是滄桑本身,不論到了什麼時候,滄桑的狀態動態煩悶態憂心態趣味態期待態仍然如舊,滄桑如一,無常乃常,無量即量,無苦最苦,無歡喜得大歡喜。滄桑如古,滄桑也不過如此。當一切都在逝去,都在失落,都在變動不羈。那麼變動不羈就是不變的恆久,就是永遠的活力,就是紀念,就是拿起放下,就是別了,等我再來,就是滄桑中的如舊,如新,如恆,如剎那,如永久。
愛情與抗戰的進行曲。人民萬歲的歡呼。黃河大合唱,嘉陵江號子,揚子江暴風雨,長城謠,紅旗歌,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太行山上,我們都是神槍手,有多少子彈就消滅多少仇敵。熱血滔滔,像江里的浪,像海里的濤。槍殺革命志士的槍響了。國際悲歌歌一曲,狂飆為我從天落。起來,全世界的罪人!
後來老了,所以再不為老了而憂傷。是三十歲、四十歲才為一個老字而慌亂。休息了,退出了,所以再不為對手而轉睇。老而彌喜,老而彌堅,老而彌戀,包括愛這個世界與愛自己,哪怕說是自戀。活了大半輩子,做了許多事,寫了許多字,友好了許多人,幫了許多人,並沒有感到自己有那麼討厭,起碼是從來不為自己而黏黏糊糊,唧唧咕咕,啰啰唆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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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甚至於擔心世界會變得太單純太快樂太輕鬆太——太快活了,是不是有點搞笑。你們認真地討論過今後還有沒有悲劇,有沒有曲折,有沒有故事,有沒有壞人。甚至於討論了也爭論了此後還有沒有眼淚。你想象不了在一個只有好人與更好的人、非常好的人與極端好的人、正在變好的人與已經變得很不錯的好人的時候,文學與戲劇還怎麼堅持下去,內心苦惱與感情起伏還怎麼持續下去。你想象不了沒有了如今世界上最最鬧心的差異、紛紜、矛盾、鬥爭、勝負、糾纏之後,在甚至於失戀都不再是問題的時候,人們還會操心什麼?生產力?物質保障?值得那麼下力氣?因為家庭與私有財產同時消亡以後,愛情、性|愛也自然獲得了空前的解放與自由,我們是一群自由的野馬,我們是一群活潑的鯉魚,我們是奔跑之麋鹿,我們是一群又一群高飛的大雁,也是善良翱翔之雄鷹,我們是一叢叢遍地生長的灌木與喬木,我們是自然之子,文化之精英,幸福之生靈,快樂之元素,自由之春風,美麗之紅葉,六角之雪瑩,拯斯民於水火的先行,高尚之良種,科學之巔峰,真理之主人,道德之天成,純潔之水晶!
無端的大風,吹動電線的凄厲的悲號,你甚至感到了那是人境以外鬼魅的威脅。瞬間的大雨,稀里嘩啦地沖刷。偶然的兩聲汽笛,兩聲手按或腳踏喇叭,兩聲踩鈴。夜靜更深的火車機車喘起了粗氣。青蛙一片如鼓。烏鴉一群如列隊演練出操。擠著細嗓子的小旦。大花臉的大喜大悲。流行歌曲的靡靡、瀝瀝、吱吱與唧唧。哭泣式的、九囀迴腸式的與宰雞式的琴聲。起床號、熄燈號、集結號與衝鋒號燃起了熱血。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那時候你們的婚禮是大脆棗、水果硬糖、雜拌兒果脯、一級茉莉花茶、散白酒、枕頭與枕巾、精裝筆記本、相片紀念冊、竹皮暖水瓶,送來檯燈與英雄牌自來水筆,已經有點震動得哆嗦了。然後你們相依為命五十五年。挑水、洗衣、壘灶、劈柴、生火、做飯,勞動再勞動,檢討再檢討,嘲笑再嘲笑,得了感冒吃APC,得了腹瀉吃黃連素,咳嗽大發了吃復方甘草合劑。同時你仍然為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而穩如泰山,當然是天降大任,創造歷史的新紀元。
你已經有一點點老了,你依咱們的傳統習慣號稱八十高齡。耄耋之年的說法使你覺得祖宗們很幽默。這字形也有點逗你玩兒的天真。視覺暗示是頭髮太多太亂捨不得花錢理髮。還有蓬亂的鬍鬚。說不定心情也有點蕪雜,像是許久沒有修剪的草或者灌木。
已經說了,人生是一個漫長的、樂章連連的交響。天真地啼哭。呀呀地學語。連滾帶爬地諧謔。指揮隨意地搖著頭,抖著肩與手,斜仰起脖子。像一陣木琴,像一聲小號,像弓子隨便敲打著琴弦。媽媽,媽媽,世上有什麼比得上媽媽好。
後來,你應邀去參加鄰居的婚禮,你思忖再三,你買了一色紅封面的民族語文版的《毛澤東選集》一至四卷。破舊立新,興無滅資,破私立公,移風易俗,千鈞霹靂開新宇,萬里東風掃殘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