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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你的呼喚使我低下頭來

第十四章 你的呼喚使我低下頭來

日新月異的生活啊,你本來也可以有日久天長,沉著堅守,你有時是時裝、戲裝、禮服、旅遊鞋與運動衣,更多時候是佇立的紀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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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你的頭髮,你五十多年了沒有考慮過它們的生長,然而她注意到了,在你無可驕傲之際,你還沒有禿頂也沒有發白的,而且由於洗髮液護髮素的講究而蓬蓬鬆鬆,光潤烏黑的頭髮。有點無聊嗎?聊供一粲就是。
你住進一座高樓,這不是哥特式也不是巴洛克式,不是教堂也不是城堡,這是美國的一家大連鎖旅店,帶有美國式的簡明與渾不論(吝)。旋轉的玻璃門牛氣十足,冷氣與熱氣,飯廳氣味與大街氣味在這裏碰頭。一進大廳就聞到了甜品與酪奶、咖啡與可可、牛排與胡蘿蔔,再加巴黎香水與科隆花露水的氣息。一進大廳就聽到了輕微的背景音樂:舒曼、巴赫、莫扎特、門德爾松,也有時候是約翰·列儂、曼托瓦尼、尼娜的《九十九個氣球》與露絲的呼天搶地。大廳四周陳列著一些水晶、玉石、金屬與木製的飾品,財富微笑著,放著光。最可愛的是木製風景浮雕圓盤,陌生,幽雅,迷人,蓋有年矣,似曾相識。一排購物專賣店千姿百態,講究得未免奢華,那是另一個資產階級的帝國主義的高高在上的世界。為什麼它們硬是腐而不爛?而且他們這裏走到哪兒都是那麼乾淨,透亮,無塵無土無灰無泥無污無漬。為什麼你還硬是翻不過身來?你隨電梯上到了五十多層。你覺得高處會不適,會不勝寒,會有礙血壓與平衡,原因只不過是你很少上去過。
什麼?你?我?記?記得?為什麼?為什麼?這裡有什麼一個語文措辭的困惑嗎?還是一種有意顯示親切的說法?記得?不記得?你還摸不清在作為第二語言的她的中文那裡,與作為第一語言的你的漢語這裏,「記得我」三字含義上有什麼不同。存在這樣的檢討與思忖的餘地嗎?你們幼小時候見過面?一起拍過皮球踢過毽子?或者,這僅僅是表示,既然你們的雙親,你們的上一代有過那麼親密的友誼,你也理應聽說過她的中文與西文名字?「我」指的僅僅是名字——符號?
你們說到歐洲的湯為什麼那麼咸。你們說到前幾天的三國閱兵與老百姓對於閱兵的不感興趣。說她不停地用兩手做出放槍的姿勢,向著軍事聯盟公約的空軍。你們說到牛排為什麼要點三成熟的。你們說到英語的美式發音與英式——牛津式發音。還說到你的頭髮與音質,你的眼鏡與領帶。她奇怪你一次打著極好的英國領帶卻穿了一雙旅遊鞋。說到龐克髮型與你在這個孤島上看到的染紅染綠染黃染得不能再怪了的頭髮。你想起了一位電影導演的見解,生活不一定是主題先行的,生活沒有絕對的操練要領式的腳本與提綱,生活是設計與隨機的統一。
為什麼,你這一代人空間的推移常常與時間的越超同時出現。她的出現使你想起舊日,想起你的童年時期。你來歐洲,不可能有例如1938年即民國二十七年的什麼事兒。那一去不復返的父輩僅有的兩三年的快樂時光:西裝領帶,歐洲漢學家,來往應酬,包月黃包車,西餐和食,前門大街的老字號,幾種外國文字,北海公園,豌豆黃與芸豆卷,什剎海的汽燈與荷葉……這一切早已埋葬多年,比舊日更陳舊的老年間,去不復返,從哪裡又接續上了呢?在貧窮的戰時華北,在被佔領的北京有過的一段交往,能在至少是表面上極其繁華的西歐,延續到另一代人身上嗎?
作為一個人的一生,咱們的事兒太多了,咱們的記憶太沉重了喲。
用北京土話來說,那幾年的人生就像「犯機器」,這個詞兒太棒了!犯了的不是華蓋運,不是掃帚星,不是女巫也不是犯了小人犯了冤魂厲鬼,您犯的是某種機器,您犯的是機械化自動化高速化超人化,或者解釋為您自己開動了自己的機器。機器一經發動,您停不下來了,你止不住操作與運動啦,您就一秒鐘一百九十八千轉啦。
你也痴迷於美國東岸新英格蘭地區的楓葉,問題不在於發紅,而在於它們的鮮艷與明亮,紅得如此純凈分明與搶眼,紅得像剛剛用上好的浴液洗過。波士頓大街上到處都有籽實飽滿的橡樹,它的橡子比我們喜愛的板栗個兒大得多。你去過了東海岸也去過了許多次西海岸,加利福尼亞,你難得見到大西洋與太平洋,你倒是經過了無數的內陸湖泊與河流。那麼多湖鷗在湖泊與游輪遊艇的上空盤旋飛翔,嘎嘎嘎地叫著。你在查里斯河邊觀看美英大學生的舢板比賽,你在密西西比河上目送夕陽,你在渺無人煙的湖邊看專設的搭建帳篷的平台,你欣賞各具特色的交通橋樑,還有無數的隧道、洞穴、出口與入口,無數交通標誌,無數廣告畫面。無怪乎會有國內到來的同胞向你訴苦,為什麼我們懷著對於「現代化」的無比熱情來參訪美國,而東道主只是一味地帶著中國客人「上山下鄉」?
這裏更多更多的是汽車,汽車之國,汽車之區,汽車之家。車多了街上看不見什麼人。這裏的人活著主要的日程就是開車,工作就是開車到某個地方再從某個地方回到自己的房舍。開車到某處的下一步一定是開車駛離,到達房舍的後續早晚還要離開房舍。一個地方的後面當然是下一個地方。住進了以後當然還要走開。舒適,便捷,速度,擁擠還有氣味與噪音。車裡舒服得可以做|愛。從高樓上向下望去,汽車比昆蟲還多。你會覺得你來到了只有汽車而看不見多少人的地方,你將在汽車間而不是街市間迷路。你的日程是汽車:上車,下車,往左走,往右走,往前走,往後倒,轉車,換車,停車,電話叫車……你來到那裡就失去了這裏,進入了未來就忘記了過去與現在。不,你啟動不了,你激活不了那間集體大宿舍,那張你欠了睡債的硬板木床,那所沒有等你還睡覺之債便匆匆拆除了的房屋院落的歷史記憶。你正在失去自己,當然還有使命。你已經不是原來的你。而你記憶的又不像現在的你。
寫小說的人會有一種葉公好龍,當九九藏書一件事情一個人物的出現太靠攏小說,而且是靠攏通俗小說的時候,你痛感到它的脫離生活,脫離現實也脫離藝術。你有些感動,你也會有些懼怕,你似乎有點亂。寫小說的人並不願意成為小說,尤其是通俗小說的主體。通俗小說是小遊戲,是沙上堆積的紅樓別墅,它一觸即潰。它太無常。它們是佛教喇嘛們的功課,搭起沙器來精美絕倫,然後用掃把掃起來了無痕迹。
這裡有太多的顏色,太多的光與影,太多的汽車,太多的電話電器,尤其是太多的表情。這些都有浪費。我們那裡不興這樣表情:揚起眉毛,分開嘴角,舉起兩手,露出笑靨,歪斜一下頭,搖一搖,擺一擺,聳肩與聳一下鼻子,舐一下牙花再舐一下嘴邊,努一努或者歪一歪嘴。比較起來你在故鄉寧願多表現一點喜怒不形於色,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不形於色才有成熟,有了成熟才有威信和忠誠度。你奇怪你在這裏留下了不錯的照片,你希望讓這裏人知道不如你們也過得舒心自由。而過去的你的留影從來沒有這樣活潑活力活泛。你為什麼近年變得更精神了,帥氣了,除了底版與相機的原因恐怕要考慮你照相時的精神狀態。
薩爾茨堡的音樂之聲令你懷疑奧地利的具體性世俗性與實在性,它是歐羅巴夢,莫扎特與舒伯特夢。你安慰奧國朋友們說,不必講什麼兩次世界大戰砍削了巨大的奧地利版圖,使奧地利大大縮水,文章不經過刪削是不會精彩的,砍削之後是精華。磨滅了一些以後,你留下了咖啡、鄉間土造白葡萄酒、圓舞曲與多瑙河,還有古老巨大的維也納,你更加精彩。你甚至被邀請去指揮奧地利的鄉村樂隊。當然也不妨理解為是樂隊指揮著你手中的指揮棒。畢竟,是音樂指揮木棍,而不是木棍主導音樂。奧地利的愛國英雄也許應該提出約翰·施特勞斯,而不只是哪個軍人。
你一直惦記,沙迦會不會變得寂寞起來?後來,在中國,人們嚮往的阿聯酋城市是著名的、有道是土豪的迪拜了。
你也喜歡義大利,那麼多人體的雕塑,精神,健康,渾圓,白凈。天使也是張著翅膀飛翔的小男孩,他們長著完美的屁股蛋子。義大利人給了石頭那麼多熱烈與愛情,完滿與彈性,肉感與神聖感,生命與力量,情與性,骨與肉。還有噴泉,背向噴泉向池子里拋一個硬幣,如果投擲得準確就意味著下次還將再來。歐洲把城市做得這樣多情與享受,堅硬的城市像是在愛情與信仰的火爐里烤出了香味的餅。他們還怎麼可能奮發圖強,擔當堅忍?還有巨大石材的經典建築,還有濃郁的快煮咖啡,是快煮,但不是速溶,現磨咖啡豆,保持激|情的純香的銳利。還有精美絕倫的紅白葡萄酒。還有高高矮矮的各色人等。不知道為了什麼,歐洲的絕美的標著建設年代的古典式建築常常使你意欲痛哭失聲。歐洲的一頓飲食也像一次崇拜的典禮。
那是什麼?是地理課地圖課程。你喜歡的是地名帶來的親切感知識感與開闊感:莫斯科、彼得堡、喀山與烏拉爾。東京、京都、大阪、名古屋。平壤與首爾。馬尼拉、河內、巴厘島、悉尼與墨爾本。你的青春與莫斯科的紅場密不可分。你在列寧墓里向列寧的遺體行三鞠躬禮。喀山令你想起了高爾基、夏里亞賓、莫洛托夫與列維坦,想起了多少仁人志士從那裡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喀瑪河與伏爾加河見證了太多的浪濤,現在是不是平靜些了呢?未必。
你也喜歡東歐,那個時候東歐更歐,就是說,他們的發展上的滯后,使之呈現了更多的巴爾扎克人間喜劇的城鄉風貌。你喜歡布加勒斯特的湖泊與小貓,喜歡他們下班時穿著大衣在公共交通車站等車排隊的老百姓生活。你看到了令人可嘆的情景,電視里一出現齊奧塞斯庫與葉蓮娜·齊奧塞斯庫,新聞畫面立馬變成了彩色,而領袖加他的夫人一退,電視屏幕上就只有黑白的影像了。難道是為了節約電力?這算嘛主義?你喜歡波蘭的被法西斯炸毀又重修起來的王宮。當地居民懷著敬畏的虔誠參觀王宮,穿上套鞋才謹慎地、畢恭畢敬地、小心翼翼地踩上王宮博物館的甬道。你想起了我們的北京故宮管理上的粗疏,問題是大家沒有一個莊重的認識。你凝視著布達與佩斯的多瑙河上的橋樑,與附近的巨大的蘇軍戰士塑像。你想起1956年的匈牙利事件,被槍決的伊姆雷·納吉。你在他們的社會主義工人黨中央的賓館也看到了他們的現任領導人卡達爾。
無論如何,可以相互更好一點,可以好,可以寧失之於友,勿失之於惡,寧失之於持重,不失之於輕飄。這是文明,這是保護,這是可能留下的美麗的印跡。人生中總會有一些好感,有一些善,有一些機緣,有一些轉瞬即逝的笑靨與招手。人生中也總會有一些選擇,有一些原因,有一些相守,有一些約定,有無可懷疑的誠懇。當然也有不取,不為,不允。我們都選擇了不飄不移,不離不棄,無褻無瀆。我們堅守了生命的端莊與分量。歡迎,謝謝,再見……飄然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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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里的大大小小的燈光無數,光線與光線交錯,光源與光源閃映,閃閃爍爍得像是激光密碼。軟椅與硬椅,高桌與低桌,窗紗與窗帘,電視機與電冰箱,衣櫥與衣架,地板與地氈,床罩與床頭,果盤與水瓶,杯與碗,刀與叉,紙巾與紙袋,房門與衛生間門,枕邊的、桌上的、浴盆上方的顏色不同的電話機,兩個大浴巾,兩個洗臉巾,兩塊擦手巾,明亮的化妝鏡、穿衣鏡與凸面剃鬚鏡,一切都服侍著你,親熱著你,使你浸泡于照顧撫摸之中,使你習慣於一切唾手可得……同時它們又像是現代雕塑展示。這是水準?這是舒適?這是享受?這是煩悶、腐爛還是對白痴寄生蟲的培養基?為什麼人的生活要日益細密複雜微化,為什麼人們越來越追求脫了褲子再放屁?洗個澡洗個頭髮也比早先麻煩了十幾倍。請看,光是洗髮潤發護髮洗浴護膚的各種小瓶子上的英語法語也讓你暈一陣子。
第三次來歐洲是經停阿聯酋的沙迦了,後來選擇了這裏作為中國民航赴read.99csw.com歐航班固定的經停點。那裡的商店人員漸漸學會了很不錯的北京話。當你對同伴說某個商品太貴了的時候,他們馬上回答你:「不貴。」字正腔圓。直到後來中蘇(俄)關係好轉,絕大部分中國民航機路經伊爾庫茨克、葉卡捷琳娜城、莫斯科與彼得堡赴歐洲,而且快捷多了。
你是第三次到歐洲那個國家去。第一次經停在巴基斯坦的卡拉奇,炎熱的下午,機艙一開門,像是理髮館里的電吹風機,將熱氣向你蒙頭蓋臉地吹去。第二次經停地點是伊朗的首都德黑蘭,那時霍梅尼剛剛取得了政權。你想起了蘇聯作家以此城市命名的長篇小說,還有美國作家的小說《德黑蘭的屋頂》。你喜歡「德黑蘭」三個字的字義與發音,它給你以不同的感覺。飛機停穩是在剛剛入夜,不準下機,有一點嚴肅的氣息,可能處於類似緊急狀態一類管制下。可以看到戴大綠袖標的機場工作人員。同行的朋友說這裡有「綠衛兵」。
她問:「你記得我嗎?」
又卻是有說不完的話,說話不需要理由,不需要準備,不需要目的。愛就愛了,又能有多少理解?說就說了,她的聲音溫暖而又體貼。雖然理解萬歲,不理解也萬歲吧,世界上那麼多民族的人,國家的人,美好的人與奇怪的人,你能理解多少?她能理解多少?不解是難免的,不理卻太冷淡。在歐洲,誰與誰碰頭不問一聲毛兒寧早安?還要友好與相互地祝福。還有人間的禮貌的愛戀。
是那第二個最初的十年,你從另冊上的黑名單中一躍而起,一鳴驚人,一飛衝天,芝麻開花節節高,青雲直上。以上這些成語俗語本來是你最討厭的濫詞陳調,如今用到自己身上竟然合身合腳。真令人慚愧無地自容。不是吹噓,只是自嘲乃至自怨自艾問天,世界上的事原來這樣風向不定,晴陰無常。你小子竟然在四十三歲的華年妙齡大犯起機器來了!
並沒有那麼多話要說,你已經領略了白白凈凈、富富裕裕、精精緻致、優優越越,微笑得令你醉心的國家。站在這個國家的土地上你想為許多人許多事許多經驗脫帽誌哀,你想向家人同胞致意。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突然走出國門,那是超現實的體驗,如夢遊,如尋開心,如喚風招雨,如信口開河,如喧簧忽悠,電影西洋景片,飄在霧上,折射在水珠中,其實出國的經驗遠不如看好萊塢的電影,在影院里在銀幕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包括小鳥的尖嘴與小蟲的觸鬚,包括身體的凸凹與五官的乾濕。
從沙迦起飛,你最感嘆的是亞洲與歐洲地貌的天壤之別。亞細亞這邊是乾旱的黃土黃沙,歐羅巴那邊是茂密的藍綠,當你抱怨上蒼的不公正的時候,有人說,原來並非如此,原來亞洲的地貌極佳,責任不僅在天,更在人們自身,是嗎?你無話可說了。
哎,外國也是國,外國人也是人,外國愛情也是愛情,外國男女也是男女。祝福你們,祝福你們。你的呼喚叫我低下頭來,就這樣等待著鬚髮變白。
壞事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好事,挫折在一夜之間變成了超越和鍛煉,鍛煉正如健身,是肌肉骨骼神經各生理功能的全面強化。你于無聲處健自身,高明、冷靜,同時是自有主張的嶄新樓廈的基石與新航天器的發射架。不是沒有人不忿兒,他們想按一按,堵一堵,擠一擠,截一截,叫一叫板,直到每年宣布一次你的過時。遏制心羡慕……心,人皆有之,不一定只是美國人有,自己人也有。雀與雀,兔與兔,油與油,醋與醋,都自以為風光無限。然而怎麼辦呢?不成比例,一觸即潰,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陰雨天里的倫敦、褐紅色的老樓房,牛津、劍橋,原來屬於狄更斯,也許對國人能加上徐志摩的《再別康橋》。現在有了你的痕迹。劍橋的晚鍾催人淚下,古色古香的保持你無法不接受,不尊敬。滑鐵盧橋的沉寂與古舊黯淡,令你覺得愧對好萊塢影片《魂斷藍橋》中的女主角。世上有許多新奇,也有許多古老,你追求新奇,你也難以忘懷古老。蘇格蘭的湖邊有兩隻天鵝,後來只剩下了一隻,它仍然兀立著,追思著也懷念著它的忠誠的伴侶。而維多利亞女王欣賞過誇讚過的山谷,仍然像維多利亞當年一樣地雍容、幽雅、高貴,更可貴的是那裡根本沒有搞什麼「開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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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過挪威作曲家格里格的故居,一半在海里,一半在陸地。格里格是一個童話。你去過黑海邊上的雅爾塔小鎮,雅爾塔是一篇雄文。二戰使它變得有名起來。你懷念著也忘卻著羅斯福、丘吉爾、斯大林。你走到源自契訶夫的小說《帶小狗的女人》的銅像組雕前,你發現那裡的黑海之濱的商亭與海濤仍然與契訶夫時期無異。你在契訶夫的故居里看到了托爾斯泰的照片,你弄不清兩位作家不合說的可靠性。你體味到一陣慌亂,小狗和女人的寂寞究竟為什麼使你感動至今。
……更動人的是非洲。在好望角你看到了兩個大洋的海水的不同的顏色。你看到了鯨群雍容地游過。你看到了大象與鴕鳥,你看到了高大的斑馬與猩猩。你看到了喀麥隆的任意泛濫的河水與河水裡的河馬。你看到了模里西斯的下弦月,它像端正地平擺在天空上的船隻。而潔白的阿爾及爾市與活潑的突尼西亞,尤其是卡薩布蘭卡的經驗,成功的影片與更加成功的男女演員的記憶重合在一起,你怎麼能不為你訪問過遊歷過卡薩布蘭卡而驕傲?你怎麼能不為眾地名的延伸羅列成群結隊而意氣風發神氣活現?不虛此生噢,不虛此生!
海牙、瓦格寧根、阿姆斯特丹、鹿特丹,轉眼就到了布魯塞爾。出國使遙遠變成了切近,切近卻仍然遙遠,世界已經非常世界,而中國仍然是極其中國。中國與世界正在相互激蕩,多好!中國里有世界,有遍游世界的小小的你。而世界上已經有了偉大的中國,卻並不怎麼了解中國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再為易拉罐而困惑,不再為冰激凌的價格而心驚,不再為一個教授的月薪而眨眼,不再為草坪的油綠而傷感,不再為果汁的鮮亮而嘆息,不再為講學的報酬而不好意思。好在他們喜歡榨鮮果,像九九藏書還是不像我們的喜歡燉活魚?一個英國女人竟然詢問中國遊客:「你們也吃鮮水果嗎?」而一位台灣女生在美國詢問大陸的同學,你們也吃得到香蕉嗎?不是說你們只能吃到香蕉皮嗎?後來伶牙俐齒的天津留學生反諷得那位台灣女生哭了鼻子。
香水、狐臭、微笑、難以掩飾的自以為是。化妝間里的大瓶小瓶濃縮液體使你誤以為進入了藥房,誰見過這樣的香波、潤絲、早晨與睡前不同的擦臉化妝品、護膚品、漱口液、定型膠、服務、設施、工具、用品、外語、宴請、甜食、小費、不同職業不同身份的太過不同的服裝,消費的網羅與吸引……這裏的一切都觸手可及,都精美明麗,都高雅周到,都喚起著也滿足著,從而更加激發著慾望的饑渴。這裏的商業服務到每個付款人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塊皮膚和華人的每一點穴位,然而它們距你仍然是那麼遙遠。
而出訪日本,你也會想到幼年,衚衕里的日軍家屬,木屐,日本兒童決定遊戲順序時候出手心手背的童謠,闊闊闊尼,小學里的日本教官,各個城門的日軍崗哨,刺刀與軍犬,還有被迫給每一個日軍崗哨鞠九十度躬的恥辱,還有1945年8月15日後的歷史轉折點……
短短几十年,車水馬龍的汽車已經不是歐美所獨有,高樓大廈不是歐美所獨有,西裝革履、長發披肩、高跟迷你、蘭蔻歐萊雅、XO、威士忌、卡普琴諾、耳環鑽戒、勞力士、路易威登、瓦倫蒂諾、寶馬賓士,龍蝦牡蠣、空客波音、咖啡巧克力……已經在山寨生根開花。可口可樂熬薑湯已經在大陸成了解表散寒的藥劑,在台灣已經成為名菜「三杯雞」的原料……令人不安的是精神,特別是笑容,什麼時候咱們這裡能有高雅的、文明的、善良的與自信的微笑?什麼時候咱們這裡能夠少一點諂笑、假笑、傻笑、冷笑、媚笑、幸災樂禍的笑容?
一切取決於時間,取決於生辰八字。倒霉蛋里沒有人有你這樣的、絕對屬於「自己人」的童子功,踏遍青山人未老的青春萬歲,剛好進入盛開季節的繁花滿樹。四十多歲,人不算太老,火候已經不可謂不深,練得不可謂沒有幾分道行。你熊得正是時候,火得正是時候,邦有道則火,邦無道則熊,其火也可及,其熊也不可及。生正逢時,正紅在偉大中華猛然和平崛起的那個時間點兒上。
你們是南轅北轍,相異而行,風馬牛不相及,誰能想得到有這樣交會的一天?世界是太奇怪了,最遠的地方也許突然變得有點近,最近的地方,也許會終於變得非常遠。歷史是太奇怪了,它更改著命運的邏輯,它創造著完全不可能中的可能,它冷冷地注視著或者忽略著,有趣的與無趣的,有意義的或者無意義的一次又一次相會,一次又一次記得與忘記,一次又一次別離。
不,當然,這裏不是你的家,也不是她的家。邀請你到了她的家,做了西餐與中餐。這裏的西餐好像不夠西,這裏的中餐也不夠中。說的話使你同情,也說到十幾歲時回到歐洲被純粹的歐洲人教育的艱難與痛苦。還唱了歐洲的民歌。這旋律似曾相識。民國初年有不少西洋歌曲旋律來到了中國,配上了中式的言辭語調,諸如「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她穿了一件說是她媽媽傳給她的老式衣裳,大致是二十世紀初葉的繁複與講究。後來你們還有機會在河邊的餐館用餐,在大集市上喝啤酒與到旋轉鞦韆上遊戲。奇怪的是睡眠不足與任務複雜的你感覺良好,而健壯的她幾乎因暈眩而嘔吐。她是不是太天真,太簡明,有點什麼?
當一個個電門漸漸關閉或者半關閉之時,眾生無聲無息、謹小慎微、俯首帖耳、猶猶豫豫,吭哧吭哧、氣喘吁吁。然後二十世紀的八十年代,某時某刻某分某秒,趕上「點兒」啦,老天爺的手突然合閘開機、一開、二開……百開、通電、增壓、擴容、加速,叮咚乒乓,大輪旋轉,小輪飛翔,大鎚鏗鏗,小錘鏘鏘,欲止不能,欲慢不得,整個機器颼颼颼颼,嗡嗡嗡嗡,風風雨雨,雷雷電電。你樂得、驚奇得、感覺未必吉祥得都暈了。忽然,全中國的各種機器都拚命運轉,瘋狂轉動,十倍加轉,你說我說,你干我干,鄉鎮企業,農貿市場,傻子瓜子,大學教授,傷痕文學,海外留學,包產到戶,獎金計件,股票證券,理財放貸,全來了電了,全噌噌噌呼呼呼呼地轉上了。
你覺得是走錯了房門,如果不是別的話。看多了通俗小說,而你看的是另外的鄭重的煽情讀物。就像你常常在夢裡去尋找你的故家,在大梧桐樹下邊,被你不經意地出走與拋棄了的故家,你還缺少一個深情的告別。缺少鄭重的告別,使你感覺到了失落的遺憾。成長之暈就在於不知不覺中需要告別的太多,日新月異的外界道具與信號肯定會影響人們的平衡本能,個個會唱的歌詞是「似幻似真」。你沒有能圓滿你的告別之夢。你走進一間集體宿舍,梧桐的樹枝與樹葉將陰影投射在大宿舍的窗玻璃上。進門往左第四張床,現在是空著的,你相信那裡本來是你的床位,床上的被子還是你許多年前離開時不經意地擺放著的那個樣子,枕頭上還留有你的汗漬與髮絲。你應該在那裡躺下來,你應該哪怕只是再睡二十五分鐘的覺,缺少這二十五分鐘,你的人生顯得太跳躍,太鬧心,太突兀,太急切。怎麼咱們都是急性子?咱們怎麼變得這樣方便而且幅度這樣大?就像一個詠嘆調缺少了必要的前奏與過門。就像一頓晚飯缺少了開胃小吃的序言。你在那裡做一個小夢,夢前和醒后默念著一首內容記不太清而發音也有些古怪的詩。你在集體宿舍的時候醞釀了美好的文本:愛情,志向,歌譜,歌詞。你總是活得太快了,提前了,超速了,著實應該沒收的是駕駛執照,好像上學,沒有上完小學忽然就上了中學,沒有過完童年你就走入了社會,沒有住好你的房、你的床、你的被褥與你的枕頭,沒有踏踏實實做完你的夢,就被新的大夢浪濤席捲。
你為什麼喜歡出訪?你希望有一種人格有一種誠實不僅是適用於國內,也適用於世界。尊嚴,所以坦率,誠懇,所以有趣,智慧,所以包容,自信,所以直面一切好的與不好的,友https://read.99csw.com的與不友的,懂的與不懂的,善良,所以到處都感到了友誼與快樂。是的,世界亂亂鬨哄,碰碰撞撞,嘰嘰咕咕,瘋瘋傻傻,同時世界又花花綠綠,精精神神,有時候文文雅雅,有無數的美麗和芳馨。
例如比利時的小鎮布魯日。人留下了這麼多的美麗溫柔,又生髮著那麼多的愚蠢、殘酷、破壞、醜惡,像煉獄之火一樣的貪婪與野心。面對著佛羅倫薩的夕陽,你不能不熱淚盈眶。而威尼斯的海水,像孩子的遊戲,像詩人的絮聒,像夢裡的欲醒未醒,更像一批女孩子的眼淚的春雨。
巴黎聖母院激動人心。雨果對於巴黎的負面的描寫反而使全世界的遊客對巴黎神往。當地的朋友提醒你提防成群結隊、偷竊起來像變魔術一樣精彩的吉卜賽女人。戛納的美麗憂鬱化了海景,你害怕你的粗放、土氣與愣愣磕磕會將海景的魅惑一指捅破。
你的房間不算大,然而明麗而且溫暖,周到而且細柔,方便而且充實。物質的擁抱正好比女人的擁抱,她讓你熨帖得透不過氣。謝謝你。你不知道應該對誰說。似有似無的床頭音箱里播放出搖滾歌手的苦情。本應該是震破耳膜的尖叫,被音量旋鈕擠壓凍結到最低最小最微,像飲泣,像被罩上了隔音頭套,像被扼住了喉嚨。他們的生活是快樂的?怎麼唱得血淚交加?不,不是仇恨,是絕頂的煩悶,殺人的頹廢,可能因為他們從來沒有小組生活會議,沒有編入雄壯一致的集體,沒有人與人的關心與操心,沒有一大群人的同命運共甘苦。沒有上級的精神牽引與照亮,也沒有那麼多腹誹與真偽莫辨的小道消息。當然,生活在西歐的綠地就像生活在酒店與住院部,相互間既近又遠。生活在東方就像生活在熱氣騰騰的廚房與桑拿沐浴間,有一股人味兒嗆得你發燒。咱們有一種洗浴服務叫作搓澡,他們有嗎?比按摩更用力。他們那種沙啞含淚多情含混的聲音特別適合於子夜凌晨,在等了一夜沒有等到自己想等的人的時候,唱響,搖著頭,甩動頭髮聲嘶力竭。
但你仍然入迷於這裏的微笑,為什麼這裏人見了人會微笑,而我們那裡不是?酒店餐館,服務員身上掛著綬帶,上書「微笑在廣州」,你的觀感是,她們的微笑只是寫在綬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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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納河的泛舟使你嬌氣起自己,每座橋都修得那樣高貴,像戴滿了首飾的公主與愛妃,你興許會懷疑她們是不是綴了太多的零碎。一上法國的遊艇立刻感到了自己對自己也是親親寶貝,你有點酸酸的。凡爾賽宮的滄桑,令人長吁。由於巴爾扎克,由於雨果,由於狄更斯的《雙城記》,你數次訪歐,渾若不勝。
呵,永遠忘不掉太平洋上的夏日晚霞,在距離地面十公里的高空,雲霞一大朵一大朵,有的像綢布,有的像葫蘆,有的像乳|房,有的像提包,有的像七巧板上的各式圖形。落日正在下沉,地面正在黝黑,霞光正在移動與變色。你與妻坐在頭等艙里。沒有什麼,這樣的今昔對比也許不免俗氣,美滋滋更暴露了自己的淺薄,你應該一切都承擔得起,冤枉、考驗、蒙頭蓋臉、羡慕嫉妒恨……你有一個好大好美的世界,你有一個好大好美的人生,你從不、永不怨天尤人,憤世嫉俗。你為了地球而高興,為了太陽與月亮而感動,為了星光而迷惑,為了四季而哈哈大笑。你相信與好大好美的世界相比,許多的計較其實算不了什麼,不值一提,不屑一顧,千萬別理視。你是生命,生命屬於世界,你是世界,世界心疼生命。個體生命終於會離開世界,世界卻從來不離開生命。世界,有時候還有歷史,卻又那樣馬馬虎虎,粗枝大葉,莫知就裡,跌跌撞撞……歷史的活兒相當糙哇,概率的公正性只能存在於大數存在於多而不是存在於具體的單獨的個案當中,您!您只能趕上什麼算什麼,趕上泰坦尼克就是泰坦尼克,趕上了諾亞方舟就是諾亞方舟,趕上毒蛇就是毒蛇,趕上美女就是美女,而如果您不撒手灰心,毒蛇也有化為美女的時候。您暫時還不知道該趕上什麼,該算是什麼。這正是人生的滋味,海浪滔滔,海風料峭,海燕盤旋,海狗呼嘯,藍天白雲,電閃雷鬧,殺出重圍,不幸翻倒。世界之外還有世界,星辰之外還有星辰,誕生之後還有誕生,五光十色以外還有五光十色,你我之後還有你我。
而所謂平順者老實者謙恭者安全者們——在解放以後的驚濤駭浪里,沒有什麼起伏波折的人員里,在所謂「生兒愚且魯,無難到公卿」的好人們當中,少有人有你這樣的經驗、才學、思考、精神資源、個性特色。
因為生活可以交談,人生如水,水花四濺。它可以像水流一樣地泛漫與浸潤。生活如水,水到渠成。生活如樹,長而後知模樣。生活如花朵,花落委塵,仍然留住了它的芬芳與美好的記憶。你想補充,生活因談論而更輕鬆即興友好了。談話令人溫暖,談話令人親近,談話令生活變得有趣,這使你與她都很快樂。本來生活沒有什麼樣的方式,談出了方式,從方式上認識到了方式的不那麼重要。
而你毅然決然地走向了紅旗,讓一切都改變。你們不再相識,你們無法相接連。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出國旅行,還是一樁祖宗墳頭上冒青煙的運氣,充溢著恍如做夢的醉意和搖頭擺尾的得意。頭一夜興奮得難以入睡。凌晨即起,你重溫著李雙江唱的《北京頌歌》:「燦爛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莊嚴的樂曲,報道著祖國的黎明。」那時的透明的北京的晨曦,與歌曲唱的內容完全貼切。起飛時間的前三個小時就到了機場。那裡的機場也不是一般人出入的地方。機場的國際航班終端,帶著神秘與莊嚴,包藏著嚴厲與警覺,面對著陌生的與危機四伏的花花世界,進行著與承載著邊防、國境、海關、間諜、走私、同盟、敵手、外交、外貿、使命、情報、貿易、意識形態、社會制度、戰爭和平、勝負興衰、生死存亡方面的較量。普通人根本無緣出現在這個禁區,那裡的國際機場就天生是VIP俱樂部,雖然那時還沒有幾個人知道郭德綱所說的什麼VIP中P。手持護照、出入境表格,身著紅都出品公費https://read.99csw.com制就的大號西裝,出國出國,牛如大亨,重如泰山,險如陷坑,不可泄露如天機,挑戰應對如春秋戰國,而又大有新意,大有希望。中國正在走向世界,世界正在歡迎中國。
你也不會忘記萊茵河的陽光與船流,你唱起入選《世界名歌二百首》里的《洛莉萊》,設想著女妖、水妖、歌唱的精靈、翻船的風浪。沿著河道從當時的聯邦德國首都波恩走向海德堡,一路上看到無數個鄉村教堂。教堂屋頂的上面豎著作為風向標的鐵雞。你想起了里姆斯基-科薩科夫的《金雞組曲》。在西柏林面對柏林牆的時候,你百感交集,因為你不是在「社會主義」的東柏林面對邪惡的被赫魯曉夫稱為毒瘤的西柏林,而是相反。我的社會主義,社會主義,那樣崇高的理想與理論,建設一個嶄新的社會體制,竟是這樣困難麻煩!後來人們給你講了柏林牆倒塌的情景,你不能不嚴肅地沉默。
你得知瑞典歌德堡正在用早先的工藝早先的圖紙新建一艘二百年前沉沒在自己的港口的裝滿中國茶葉、絲綢與瓷器的商船。那艘船曾經三訪大清國。女鐵匠掄著大鎚打鐵,她必須用最最原始的方式,參加古色古香的商船的打造,參加老船復活,歷史重新演繹。越是現代化了越是要為歷史招魂。北歐比西歐或者南歐似乎更死心眼更忠實于歷史和過往。歷史的芳香勝過了性感的香水與春|葯。
這次進的則不是梧桐樹影下的平房,是西歐的半高樓大廈,千篇一律的客房木門,門楣上寫好了千篇一律數字的房門號。你發覺你可能是走錯了房子,你不能確定房間里的氣味屬於你還是她他它。異國他鄉,縹縹緲緲,你想問一聲,請問這是我的房間嗎?這怎麼可能是我的房間呢?就像那間梧桐樹下的房子為什麼可能與你不辭而別,是你所無法理解的一樣。西歐的這家美國連鎖店裡為什麼給你預留了一個房間你也感到困惑。表面的理由很簡單,有邀請方,有手續,有簽證,也有你這邊的審批與任務件。深層的意味你把握不定。你問不出聲音來。你想說一句,對不起,我太累了,我記不住我的房間號數了。你還想說,原諒我,我沒有時間,我的日程不在這裏。我從那麼小就忙著做功課,打日本,罷課遊行,反對國民黨,改造思想,大躍進,人民公社,螞蟻啃骨頭,反走資派,緊接著忙於改革開放,到二十世紀末,國民經濟總量翻兩番。我們從來沒有歇過腳,松過心。這裏只是來與去之間,沒有告別與即將告別之間,中國與西方世界之間。而去與來之間,是太遠太遠。
你已經看過了電影《愛情故事》。其實你在「五七幹校」已經讀過反面教育材料美國的暢銷小說《愛情故事》《海鷗》。你喜歡《愛情故事》的插曲多米米多多,米米多多,帶著愛情的波濤起伏,高高低低,悲悲喜喜,雖然得白血病的情節不免流俗。在那個奇怪的劈成兩半的城市,你的僅有的幾天,你一直哼哼著這歌曲的傷心與婉轉。在床頭的音箱里,你聽見了它的鋼琴曲。同時,你努力做到了最好,表達著應有的尊嚴樂觀幽默與包容,還有應對的驚人的敏捷。
長時間的飛行與巨大的時差使你頭昏腦漲,而國外的新鮮刺|激又使你美滋滋,你好像打開了天眼,你好像進入了另一個花鮮火盛的世界。你好像看著看著拉洋片變成了電影,而影片從黑白片一傢伙變成了七彩繽飛。到了機場,還沒有入關,你已經看到了迎接你們一行的衣冠楚楚的外國朋友,他們的神態與笑容似乎自然地帶有良好、舒適與翹起尾巴的勻稱,而不像你會時有一種不安、忐忑與低眉順眼的誠惶誠恐。你就注意到了她,難道是她?你想了一微秒。她顯得天真興奮,寬肩膀,大而黑的眼珠,她的嘴也比你的同胞大,嘴線像突出來的半個圓周而不是一般的一個弧。她的中文講得很清楚,而且她告訴了你她的中文名字。這個名字接上你的某個已經中斷了的記憶。
每個從首都機場出遊的華人都在書寫新的中國史與世界史。國人把出國說成開洋葷,發洋財,出洋相,受洋罪。邊境外面的一個個裝礦泉水的易拉罐也令人驚嘆暈眩,一杯橙汁更是令人掉淚,資本主義將喝水吃水果玩得這樣奢靡,此世何世,此國何國,此公何公,此橙何橙,此水何水?滿機艙的歐美白種人,豪肚油肚,豌豆腐乳,愛辣腹油,油賴渴米,假香真臭,假笑真尖,酸文假醋,文明西方,貧窮自己,高高在上人家,心亂如麻個人,嗚呼善哉,世界變了,中國變了,你的命運也大變嘍!
你當然日夜掛牽著你的家鄉,哎呀,咱們倆人是一條心。風雨同舟,相濡以沫,飽受磨難,患難與共,百廢待興,死裡逃生,貧中求富,苦盡甘來,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結草銜環,涓滴之恩,湧泉相報。終於燃起了希望。越艱難就越滯后,越滯后就越焦灼,越焦灼就越多咎多誤多災多難。正是在那個多災多難的地方,你心事萬千,恩仇千萬,喜怒無邊,思念無限,責任如天,日程滿滿,煩悶沉沉,激|情炎炎。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當然在遠方。請暫時不問從哪裡來,你還需要靜一靜,想一想。你的日程在那邊,我們的淚跡傷痕雄辯與廝殺在那邊,你的至愛親朋在那邊,月明月晦,往事何堪,大江東去,頭顱鮮血,晴川歷歷,芳草萋萋……都在那邊。她們都不了解,也許她們會格格不入。她豈不是想入非非,她豈不是太天真了嗎?
……不,不要再說這些,本來就什麼都沒有發生。你只是從理論上知道,從上一輩人的言語中知道,但是你並不記得。知道的不一定記得,記得的不一定知道。經歷的不一定知道也不一定記得。三十多年前,童年,艱窘的華北,二次世界大戰,被佔領的古都,屈辱的生活。血管里有一半中國人的血。戰爭,勝與敗,死與生,而在人民解放軍舉行了北平的入城式之後,被她的父母帶到了執拗與幸福的歐洲腹地。在那故家的門前,有一株菩提樹,在樹的下面,他們度過了險惡的童年。如今到處流浪,在沒有夠多的樹的地方。然而她仍然聽得見,故鄉菩提樹的樹葉的絮語。戰敗了四十年後,她的故鄉又闊綽起來了。她與她的同胞,都挺胸腆肚,不缺少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