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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希望在第二次

第十三章 希望在第二次

重新學會了《喀秋莎》和《頓河的哥薩克》、星海與聶耳、艾青與光未然。儼然的勝利者。紅旗彩旗,仍然鮮艷奪目,廣場大街,仍然車水馬龍。冤者冤矣,死者已矣,錯就錯了,讓我們從頭開始,讓我們再來一次。迴腸盪氣的檢閱,驚心動魄的溫都爾汗,走馬燈式的起起伏伏,低昂婉轉的十里長街白花哀思……哭的哭了,笑的笑了,罵的罵了,贊的贊了,口號喊了,拳頭揮了,文件學了,態度表了,英明的英明了,恢復的恢復了,判刑的判刑了,追悼的追悼了,追認的追認了,撥亂反正,撥了,反了,改了,端正的端正了,解放的解放了,堅持的堅持了,成真的成真了,成不了真的也就成不了真了。過去的就這樣過去了,今天就果然今天起來嘍!啊哈咿呀啊哈咿呀啊哈啊哈喲喔喲……
當然也有偷竊團伙。那一年,自認為節約下來一點點糧票。原因是你在遠郊農場看青,你每天多得到了半斤夜餐糧食補助。而且,你還……對不起,你在深夜近旁的梆子劇團的副食生產基地受到過燒烤青玉米的招待。也許這應該算作監守自盜的劣跡。你在假期回到北京的家,你不無得意地清點你的糧票與錢票,你為節餘的五斤二兩糧票與七元五角錢而躊躇意滿。你把二票放到嶄新的桃紅色塑料皮夾子里,你乘七路公共車去新街口影院看蘇聯拍攝的《復活》,那時和蘇聯的關係已經不好。你在七路車上看到幾個打著口哨的年輕人,一上一下,你的塑料錢夾不見了,一張糧票也看不見了,一張錢票也看不見了,嘚瑟的結果是自取滅亡。問題是那幾個年輕人的長相還相當體面。
第一次上舞台,你不可能沒有緊張,你不可能像此後一樣自信從容,樂在其中,化解誤差,從心所欲,因勢利導,盡在掌握,將自己與觀眾的互動視為莫大的樂趣,將大庭廣眾下的自身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一言一止,視為自己的享受。
啊,我的青年時代的朋友,我終於不能不提到你。
你終於發現,沉潛之後需要漂浮,投入之後需要揮手,眷戀之後不妨淡出,人生至味是平淡,時而享受的是孤獨,靜謐的微笑傳達著千言萬語。列位,就此別過了……
我的生活開始了第二次,我的文學開始了第二次,我的井噴開始了第二次。我們都需要第二次與第二次的第二次。
你們那邊有了你這麼一個寶貝,不挖自現的病灶,不豎自立的靶子,不打自招的思想敵,不鬥即倒的罪人,省卻了揭(階級鬥爭)蓋子的互揭互咬,省卻了分析定性,省卻了批鬥震懾,不必再空論打哈欠,你們單位的大批判鮮明透徹,具體形象,有聲有色,活靈活現,圓滿成功。尤其是你交代說某某某寫的有問題的作品是取材於你,你就是那個有爭議作品的主人公原型,取材於你的經歷你的情緒你的訴說你的密報,這樣的故事連我聽了也徹底暈菜了。你吃多了?你吃少了?你吃錯了葯?你以之為榮?你以之為真?你悶得慌了?你這叫引火燒身?帶點佛家味兒。你就是為了痛哭痛罵痛心?
而且去了很多地方,大城市,中小城市,鄉村,山區,平原,以不變應萬變,以忍耐應莫名其妙,以開闊包容馬牛羊雞犬豕的下水雜碎。小了,大了,結婚了,生孩子了,孩子又有了孩子了,四十五歲了,許多的夢做過了,淡去了,或者夢想成真了,不再是夢了,不再神魂顛倒了,記不清是不是原來早先的夢了。忽然,鑼鼓喧天,生活剛剛開始,回顧一下咱們還如此年輕,踏遍青山人未老,你哥你叔你姑俺們仍然很好!
物壯則老,是為無道。事情就是這樣,什麼什麼都需要開始兩次,至少兩次。第一次是小孩子,細皮白肉,天真爛漫,可愛卻容易搞錯跌倒。第二次是成年,你更堅決更老練更實在也更有效。
而偉哉,盛夏的山洪暴發!老鄉們乾脆稱之為開河了,一夜大雨,所有的懸崖峭壁上都淅淅瀝瀝流著一道道瀑布似的水,轟然橐然嘟嘟然,山溝里下來了泥漿,黃湯。翻翻滾滾,勢不可當,半天後變成了清江如許,能映照出你的一無所求的面相與舉止……
這裏不同,這裏的各式公共交通工具密密麻麻,公共車站密密麻麻,排隊等候上車與不排隊剛剛下車的人比肩接踵。舊時代,孩子們已經熟練掌握了扒車的技術,人多得像螞蟻,叫作買掛票,只要有一隻手的兩三個手指使勁地鉤住了車門把手,齊活,您跟著走吧。這是一樂、一個技法,一個節約票費的路子,一個遊戲。那時的公共汽車與腳踏銅鈴噹噹當清脆地響著的有軌電車,如果不是擠成這樣,許多孩子們還不會上車,越擠就越不用打票,而擠的時候,胳臂痛了也要死死抓住,被人壓痛了也不能撒手,鍥而不捨就是勝利。
沒有故事也沒有關係,你可以猜測,你可以設想,那個高個子女人和矮個子男子,可能剛剛度過了他們的金婚,另一對老夫少妻或者少夫老妻中間發生過曲折,最後終成眷屬。那一對洋麵孔卻說著流利的漢語的人,他們是怎麼回事?還有一個學生,她看到一對老人上了車了,她似乎想讓座,又很有些猶豫,她可能想了些什麼?還有一個病容十分可怖的老人,還看見過一個多半是鬥毆中受傷的小伙兒……人生,永遠是人生。
你也喜歡夏日秋日的蟲鳴。不知為什麼,你在這條山溝里對於蟲鳴的印象遠遠深於鳥鳴。古人是喜歡寫鳥鳴的,圍繞著一鳥不鳴山更幽,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或者風定花猶落,鳥鳴山更幽,有多少詩話呀。蟲呢,倒是不少人寫過蟬。豈止是蟬。清脆響亮的蟈蟈,拉著長而細的聲音的金鐘,清幽傷感的蛐蛐,還有聲情飽滿的油葫蘆,你唱我和,你呼我應,你笑我泣,你猶豫我徘徊,你怒我喜,你負我勝。這才是真正的山林樂隊。你想象,你相信,至少,聽山林昆蟲的大合奏是人類生存一世的重要內容之一。人生本無任務,但是人類還是給自己規定了使命。內容本不確定,但是經驗使人珍惜這些個內容。到了此時,你明白了,世界很有趣,世界很多情,聲響吵鬧卻也和諧,混亂卻也微妙,莫知就裡卻也自有譜稿,沒有章法正是章法的極致。無論如何,你不該活得那麼稠密,你不能不給石頭、山林、松鼠、雀鳥與鳴蟲們留下足夠的空間。
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東方紅,太陽升,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人民的巨掌、鐵拳。我們花園的園丁是偉大的毛澤東,從今走向繁榮富強。天空出彩霞,地上開紅花,淮河兩岸鮮花開,打敗了美國狼啊。和時間賽跑。雞毛上天,螞蟻啃骨頭,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產。天大地大不如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主席親。愛憎分明不忘本,立場堅定鬥志強。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澤東。反潮流,頭上長角,身上長刺。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雄心壯志沖雲天。今日痛飲慶功酒,甘灑熱血寫春秋。寧可前進一步死,絕不退後一步生。興無滅資,鬥私批修,爆發read.99csw.com革命在靈魂里。西方資產階級做到的,東方無產階級難道就硬是做不到嗎?
滾你媽的蛋吧。反正你要活下來,你要生活,生活永遠有自己的魅力。
然後你對我進忠言,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不要再寫了,不要吐苦水,不要說大人物可能不喜歡的話,不要抒撥亂反正之情啦,你寫那麼多幹什麼,不要和那些成事不足壞事有餘的小哥們兒來往,上邊不可能喜歡他們……
第一次春雨,多半不會澆濕澆透,它增加了濕潤,它稍稍壓住了一點浮土,它透露了也挫折了人們對於溫暖的陽光的期待,它透露了也限制了人們對於春雨潮潤的需求。希望在第二次,希望能聽到嘩嘩的聲音,希望能改變墒情,能幫助萬物的出芽與長葉,希望在像樣的春雨後有像樣的晴朗與照耀,而後是豐收。
……偉大的歷史,偉大的時代,有時候感覺起來像被躲貓貓兒、被藏悶悶兒的遊戲。那年五月,實驗——遊戲開始了,所有的生靈,所有的生機,所有的美好和活力都遺失了,叫作批倒批臭了。所有的花朵和樹葉都枯萎,連天上的日月星霞也被阻擋遮蓋了個嚴絲合縫。希望有一個全新的章程,希望有一個全新的世界,希望宏偉的理念把人間重新締造一次。可惜的是,有時候過好的理念產生了事與願違的結局。
曾經在這樣的車上有多少故事:愛情、相識、助人、欣悅、失落、陌生、友善、客氣、急躁、美好、記憶與忘卻。還有過先進班組先進司售員的時政宣傳、提供綠豆湯、給乘客縫扣子、學雷鋒的動人情景。
於是有了規模,有了聲勢,有了趣味,有了看點,有了熱鬧,有了話柄,有了抓手,有了針對性,有了教育意義,有了大會,有了號啕大哭,不但資產階級的你號啕大哭,連痛批資產階級的朋友們也激動得號啕大哭。有了口號震天,有了感慨萬端,有了痛快,批了過癮,有了激|情、高潮、震蕩……叫作欲|仙|欲|死!
語言的瀑布與彩霞,理論的巨浪與潮汐,浪花飛濺,折光的波長何止七種。意志的灼|熱與剛健,政治的風雲與雷電,言辭的曼妙與輝煌。什麼都在受孕,什麼都在發芽,什麼都在含苞,什麼都要怒放。什麼都在大喊大叫,什麼都能生根也能開花,什麼也都不無危險。我們的道路上布滿了鮮花、歡呼、凱歌、歡聲笑語,也布滿了荊棘、陷阱、誘惑、糞坑、荒謬冤屈。什麼樣的建築都可能出現,鴨蛋式的,鳥窩式的,螺旋式的,元寶式的,大褲衩劈開胯巴襠式的,儼然勃起式的。有了第一次,燒了修好,再搞一個二次。我們的力量大無邊,我們的意志高如天!什麼樣的學派都能招搖,什麼樣的混賬都能自吹,什麼樣的忠誠都能被誣陷。有的人白日見鬼,有的人緣木求魚,有的人歪打正著,有的人朝躉夕售,有的人逢凶化吉,有的人愚而詭詐、有的人裝逼飄紅,有的人蠢而見幸,有的人一輩子空話,有的人投機取巧,萬事通萬事達,有的人埋頭苦幹,有的人專門收拾修理有所專長的人士,有的人小人得志,有的人終成大器……紅黃藍白黑片都有人看過並以看過為榮為寶,什麼大人物闊綽人物名人洋人都有人見過有人認識,有人是親戚有人是鐵哥們兒,什麼消息都有人學有人傳有人信有人忽悠有人舉報有人批駁,只是無人負責而已。
這是多麼幸福:你享受紅火也享受安謐,你追求充實也獲得靜虛,你正面挑戰也躲避攻擊,你品嘗公共交通工具上的紅塵世相也專心致志地欣賞了又欣賞了山居的深山明月、小路彎彎、巨石張揚、林木蔥蘢、夜鳥騰空,野草荊榛、風雨交加、花開花落、蟲鳴蟲息、雪花飄飄、旱澇寒暑、繁茂蕭條……永遠的環流不息的一年四季。
你站立在那裡迎接冬天,觀賞成群的歸鳥。你也為每一株艱難生長、瘦骨嶙峋的樹木而憐惜又敬佩。很簡單的一個現象,發芽,開花,長葉,伸展,壯大,結出千千百百的果實,紅的紅黃的黃白的白。它們並沒有得意,誇口,嘚瑟。同時它們不斷地凋謝,枯黃,萎縮,脫落,變成泥土。它們從來不落一滴眼淚。為什麼動物硬是做不到植物的超穩定形象,植物的沉著與幹練,尤其是植物的堅忍。曲曲彎彎的年輪里似乎隱藏著一點悲傷,雖然不能得意,卻也不無驕傲。
天變了,新中國了。捷克造「無頭」大汽車已經引起了歡呼。活到十好幾歲才第一次乘坐嶄新的汽車。那時候乘車的人都是青年,都是成雙成對,都是兒童,都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乘大公共汽車就是與人民在一起,與青年在一起,與愛情在一起,與兒童、與小、中、大學生們在一起。
興奮得像抱住了久別的情人,赤誠相見,赤條條來去悲喜無牽挂,怎麼來怎麼好。從此是你美我美共同完美的一帆風順的期待與操練。走上了快車道的輕飄,如潔白羽毛飛升,如芭蕾天鵝,如冰上起舞,如衝浪,如駕駛著摩托艇,如高空跳傘,如山頂滑翔,如長出了翅膀,如放飛你的紙鳶外加才華還有願望,如起飛的戰鬥機,起航的航空母艦。叫作心花怒放,一時春色滿園,秋色亦佳,楓葉紅了的時候,是青年藝術劇院上演的批文革喜劇。中國的十月。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郭沫若詞,常香玉演唱,聲音覆蓋南北,席捲陰陽,揚波蹴浪,淚飛頓作周天雨。一出《楊開慧》也足足解了恨,吃四隻蟹。三公一母,涉嫌性歧視。因為抑鬱,所以一不抑鬱就一躍而起,至少是自以為打破了世界跳高紀錄。黃種人也能跳高,亞洲人也能跑快。受氣的小媳婦也要說話啦。嘟嘟囔囔,因為迷茫,卻又熱烈,不斷升溫,一旦有了說法就通暢淋漓,拍手稱快,彈冠相慶,聞雞起舞,如就著豬手煮黃豆兒痛飲了喜酒。中華語詞里有忒多的寂寞、煩愁,從而更易壯烈、激昂慷慨,動輒豁出老命。此時不樂更待何時?能待何時?還有何時?因為痛苦,所以,有了不再製造痛苦的宣告,自然心滿意足。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美麗是一種責任?未必未必。歡快是一種義務,慚愧慚愧。歡快是一種法門,是自救,是對自我的討好,是對生活的媚態,至少是和解,是不無可憐的人間的自我安慰,是煩悶的蒸發,是激|情的橐鑰(風箱),是養生的訣竅。熊經鶴引,觀想存思,貓竄狗閃,形易八卦。如果不自我安慰,難道要自我折磨,自我戕害,自我冷凍,自我抽筋剝皮去勢?
他為什麼那樣與花朵為敵?與美麗為敵?莫非你繼承了某種除美務盡,視美如虎的中華傑作《紅樓夢》中榮國府王夫人的傳統?
我們的演變洶湧澎湃,我們的新潮風起雲湧,誰能演變我們,我們自己的變易變異已經讓世界頭暈目眩、找不著北!
經過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大轟大嗡第二次解放,公共交通工具上的人似乎更清潔也更安寧,更趨時也更進步,更生活也更沉穩了。車上有空調,不再有夏天的赤膊與冬天的嘴唇抖顫。座位舒適了,非高https://read.99csw.com峰時期坐這樣的車尤其是一對情侶同乘,是享受。車前方吊著一個電視屏幕,掃上一眼有球賽也有歌星,主持人個個都靚。車上的青年男女的甜蜜相處開始令許多老人不安,慢慢也就沒有多少人為世風日下而痛心了。登上這樣的車似乎確實接上了地氣,服裝、髮式、提包、舉止、表情、坐的姿勢,似乎都有正面的變化進步。
人和人是朋友。人和人不一樣。人和人不必勉強。人和人更不必提防。人和人應該彼此關心。人和人最終各走各的路。
晚上你走在大街上。公共汽車與無軌電車都令這個城市的居民牛逼,加上小汽車自行車早就是車如流水馬如龍,百姓百物正春風。你看到了市場上的果脯的紅紅綠綠。你早已經忘記了世間有這樣明艷的色彩。你看著一個又一個的報刊亭、報刊欄、報刊攤位,你的新作,你的名字赫然在目。你的聲音在全國響起,給你的小小匯票從全國各地寄來。你吐了一點苦水,你更在意的是大局,是素質、氣度、胸懷、品位、成色、深邃。
我們其實乘坐著同一輛大客車,無軌或者有軌車,大公共車提供了多少有趣有情有味道的故事。有許多文學作品寫到了大公共車上發生的事情。比如那一年發表了短短的你,已經煩悶,努力安慰自己,濕潤了眼角。比如二十三年後寫到了她與他的愛情。忘記了寫女主人公自縊前她不停地看看天又看看地,這使小說的有關描寫減色不少。
好的說好就真好了,一切自有道理,一次做不成就等第二次,第二次做不成還有第二次的第二次。例如花生米,有幾十年沒有花生米,還有說辭,為了主義,為了國家,為了工業化,為了長遠的幸福,不吃花生米更不吃栗子,所以吃花生米比登天還難,吃栗子比填海還不可思議。後幾十年花生米有的是,栗子有的是,吃多了撐死你。不好的,你防了又防,堵了又堵,它硬是不好了,好不了了。後來,也不怎麼著,說好就又好了。例如外匯券,一個國家兩種票子,面子和裡子都有不同,固一時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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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除了苦大仇深,也還可以有天高雲淡與月明風清,且不說花香鳥語。除了警惕敵情,也還可以有四海之內皆兄弟,而親愛溫柔也不再僅僅是白痴的代表符號與惡敵投下的和平演變毒藥。除了連夜突襲打虎打鼠打人,也還可以有張弛進退鬆緊高低的節奏。除了亡我之心不死也可能有藉助與互補。除了勒緊褲帶也可能有豐衣足食之夢,小康昇平大同之戀。除了在碉堡前拉響炸彈也可能有義大利地磚、紅木傢具、潮州木雕、巴西咖啡、泰國燕窩與紹興加飯花雕,法蘭西拉菲名酒,至少還有雞蛋韮菜餃子與芝麻醬拌面大豐收蘿蔔青菜。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你屢屢體味「青春是無價的財富」的豪邁與富有。二十年後你仍是風發揮灑,光明倜儻,俯拾即是,天女揚花,一浪高一浪,一潮湧一潮;潑盡污濁人未老,風光自在奔跑。白日放歌詩共酒,青春作伴昏猶曉。卻原來屢屢挫折的微笑更加驕傲,每每誤讀的環境更加砥礪,沉落到地面地底的心思更加豐|滿瓷實,四十歲的青春比二十歲的青春更加美妙洋溢沉著有力,安穩有定,不僅有激|情而且有積淀的四十歲呼風喚雨而又清涼條理。
有擁擠也有寬鬆,有碰撞也有謙讓,有歡聲笑語也有憤憤不平,有粗野也有文明,有相依偎相甜蜜也有兩口子互相看也不看一眼。
偉大的我鄉我土,你怎麼這樣日新月異,眼花繚亂,虎躍龍騰,出其不意,頭暈目眩,嘖嘖稱奇,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那時候我們一起練引體向上、俯卧撐、雙杠曲臂伸,仰卧起坐,還有倒立。我們一起在嚴寒的冬天清晨,在天色黝黑的時候從北新橋跑到東四,從東四跑到朝陽門,再從朝陽門跑到東直門……熱氣與冷鼻涕星兒裝飾著我們的紅撲撲的臉。我們一起閱讀《約翰·克里斯朵夫》與《青年近衛軍》,我們期待著自己精神上的風暴與洗禮,我們期待著能夠做到高尚與純潔,高尚了還要更崇高些,純潔了還要更乾淨些。我們尤其喜歡車爾尼雪夫斯基的長篇小說《怎麼辦》,它的主人公為了鍛煉意志,甚至在自己的床板上放上幾塊石頭,偏偏要硌疼了自己睡覺。最早還不叫鍛煉意志,叫作鍛煉性格。嚼得菜根香,百事都能為。睡得石頭塊,萬難不算數。我們追求幸福,更追求痛苦,我們吟詠羅曼·羅蘭的名言,不但要歌頌幸福,更要讚美痛苦。那時候的夢裡首先是承受、咀嚼、經歷一切地獄的烈焰。我們要做卓婭與劉胡蘭,我們要做捷克的共產黨員烈士伏契克,他寫的《絞索套著脖子時候的報告》,結尾處說:「人們,我是愛你們的,你們要警惕呀!」最最需要警惕的不是他人,而是自己靈魂里的污穢與癌變。我們互相朗誦詩歌,何其芳與惠特曼,普希金與艾呂雅,蘇東坡與蘇爾科夫。我們甚至於寫了日記也互相交換。我還教了你那麼多美妙的歌曲,那麼多蒙古的長調與新疆的舞曲……
電台播放的有不止一種的音樂。街上閱報欄里的消息有不止一個人的聲音。那才是中國好聲音的季節!好事如潮,好話如海,好心情如風,海風山風野馬龍騰。
空談誤國,實幹興邦。重在建設,不要假大空。發展是硬道理。解放思想,更新觀念,富民,重在兩個效益。重心已經轉移。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建設三梯隊。三來一補,三自一包,三個代表,三人行必有吾師。走啊走啊回頭看。鬆綁,壓力化為動力。東風吹,戰鼓擂,如今世界上誰也不怕誰。金錢不是萬能的,沒有金錢可是萬萬不能的。闖紅燈。數字出幹部,幹部出數字。年齡是個寶,文憑不可少,背景最重要,德才做參考。膽子再大一點,思想再解放一點,步子再快一點。隆重推出,反覆炒作,沒有最好,只有更好,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還應該寫一寫公共交通與山居獨處。大公共車與無軌電車。這裏本來是一個公共交通至上的城市,不像在邊疆,遠遠沒有這麼多線路,這樣頻繁的來車過車停車啟動車。還有邊疆城市的公共汽車第一班太晚而最末一班太早,這都影響了它的實用性有效性。
怎麼,怎麼活了那麼長,怎麼看了這麼多變來變去,折騰完了再折騰,傻呵呵、愣生生、猛丁丁,哭啼啼,高高低低,冷冷熱熱,蹦蹦跳跳,死去活來,九十度,一百八十度,三百六十度,七百二十度!已經老的老了,死的死了,不知所終的終了,歡呼雀躍了,第二次歡呼雀躍了,也許還有第二次的第二次,記不清到底多少次了呢。
第二次,你來到了大城市,你告別了戈壁灘、大面積條田、大渠龍口、沙棗胡楊、苜蓿甜菜、胡麻枸杞紅花、砍土鏝釤鐮、饢餅肉串、地窩子莫合煙、高輪車抬把子、徹夜大水漫灌、夜半歌聲、誦經屠牛、冰雪爬犁、闊廊茶棚、九*九*藏*書小帽長靴、載歌載舞……你來到了一個入夜的街燈比星光更亮的地方,你來到了一個軟軟的沙發比硬硬的板凳更多的地方,你來到了一個差不多人人花錢、在最匱乏的年代仍然買得到餅乾與白托塊糖以及豆漿油條的地方,你來到了一個一個又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子張口就談民主談現代化談傷痕文學談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乃至談誰誰是改革派誰誰是保守派,還有中央的誰誰誰看好,誰誰誰是對立面的地方。
我們都擁有了生活的權利生活的快樂和生活的悲苦!如果你把生活壓縮成了零,那麼你對於第二次獲得的實在的而不是虛假的生活的實感、解放感與歡笑感就是無窮大。如果你把牛皮威懾吹成無窮大,那麼你的正感受就只能剩下零嘍。哥們兒,解過來了嗎?
生活就是這樣,歷史就是這樣,發展就是這樣,急急忙忙,高高興興,粗粗落落,馬馬虎虎,自自然然,緊緊張張卻又稀稀鬆松。有時候明明白白,有時候糊糊塗塗。有時候踏破鐵鞋無覓處,有時候天邊掉下餡餅來,有時候餅餡打開金花開,有時候餅餡打開臭一街。您怎麼這麼逗!我服了您還不行?
你來到這裏吃炒疙瘩、吃春卷春餅香椿苣蕒菜、吃木樨肉、吃肉絲蒜苗、吃酸辣湯、吃干燒黃魚、吃烏魚蛋、吃獅子頭、吃大對蝦,直到吃香酥雞香酥鴨。你來到這裏頓頓有啤酒。你來到這裏開會,說了主持會的人希望你說的話,恰好主持人也說了你希望主持人說的話。你在會議室里聞到了奶油、番茄醬、煮捲心菜與新烤焙的蛋糕的甜香氣味。你的發言里時時談到人民、理想、中央、真理、路線、真實性、人性、觀念、馬克思主義、機會主義、宗派、決策、典型、批判、歌頌、黑暗、光明、落後、先進、收穫、果實、時代、階段……你的發言里不再充滿了工分、現金、開支、口糧、飼料、自留地、自摟兒、宅基地、五保戶、地富。你換了另一個人嗎?你換了一套語碼了嗎?你「裝畢里奇」了嗎?紐畢里奇、莎畢里奇了嗎?
你也在公共車上欣賞過莫名的爭吵。一個小姑娘撞了一個老人,老頭子大葷大素地開口便罵,一直罵到身體的具體部位與個別零件,全車的人都看不過去聽不下去了。你的反應是該老頭子的言語確實令人髮指。這時候小姑娘潺潺湲湲地說:「可惜了您那個歲數呀,是吃狗屎長大的吧!」全車大笑一團。
你已經走到了被戴帽被清洗被打造成為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的邊緣……總之經過了漫長的時間,即使在我遠走邊疆的前夕,你也拒絕與我告別見面了。你說:「你聰明……」我聰明不聰明,不可能不再明白了。我有點難過,再一想,其實也無所謂,許多年輕時候的事已經過去。許多美麗的夢已經不再是夢了。友誼何物?青春何物?文學何物?羅曼·羅蘭阿拉貢安娜西格斯愛倫堡丁玲艾青何物?
煩悶與激|情又算什麼?
山溝溝里時有野生動物出沒,野貓,其實是指兔子。蛇,許多人怕遇到蛇,你每次蹚著野草行路的時候都念念有詞:對不起,打攪了,你是在向蛇打招呼,你好比是英美人進入一個沒有找到主人、沒有事先約定好的地方時,先說一聲「請原諒」。最希望看到的當然是狐狸、獾,你晃晃乎乎在某處似乎見到它們一回,只此一次,在見到與未見,在狐狸、獾、兔子的實體或影像之間。
坐了一個多小時的郊區長途大公共車以後,下車去了你的山居。你喜歡你命名的那個一號溝峪。有許多石頭,大石頭是造物的傑作,雄渾,動態,不拘一格,氣勢磅礴。它們當初應該是熾熱旋轉,它們靜下來了涼下來了,它們相互還在呼應、在等待與準備下一個輪迴的飛轉挪移。
所有的第一次都僅僅是第二次的準備,尖兵、試探,蹚道,摸索,草圖。所有的第一次都來自頭腦、思想、理念、想象,所有的第一次都肯定是比較失敗的。第一次容易引起心律不齊、血壓增高、內分泌失調,重視過分的結果一定是潦潦草草。那麼多第一次不過如斯,令人頓足長嘆,令人想狠狠地用皮鞭抽打自己。
所有的愛情、飲食、男女、膨脹與溫存、滿足與洋溢的幻想。撩開了上衣的瘋女子,餵奶的小母親。電影屏幕上的彈性的身姿與笑靨。聲音,那麼磁,那麼脆,那麼嬌,那麼喘吁吁,那麼如鈴如敲擊如撥動如撫按。尤其是少女少婦的哭聲與笑聲,她們是天地的精靈,是生命的奇幻,是心尖的顫抖,是日月的光影,是星星的窺視,是生命的掛牽與留戀。誰能滅得了她們?還有戴著紅頭巾的蘇聯女工,一團熱氣,兩座高峰。還有衛國戰爭的戰士,跌倒在血泊里,爬起在血泊里,勝利在血泊里,靠的是喀秋莎歌聲的護佑。生活的舞台,歷史的舞台上出現了一隊隊一排排一圈圈的妙齡少女,出現了她們的手臂她們的脖子她們的腰身和她們的旋轉與抬腿,於是歷史前進了,戰鬥勝利了,文明彰顯了,科學發展了。屏幕上也散發出女孩兒的香味。
第一次的文章發表,你的興奮就像第一次告別童貞、告別少年時代,而這隻不過是初試鋒芒,略顯身手。你還不得不考慮世情行情,你還不得不遷就那平庸的編輯出版者,你還不能不為但求發表出來而折腰。你遠遠不可能一鳴驚人、一飛衝天、振聾發聵、語驚四座。
只需要一滴滴自由,一丁丁正常,一絲絲同情,一丟丟善良,一些些尊重,一點點彼此的信賴與耐心。
上下班時間是與工人階級在一起。那時的工人階級也很年輕,剛剛招上來,有的到蘇聯接受了培訓,成群結隊,車站上排起了長龍,等候擠車的上班族。上下班時動輒等候一個小時。那麼多人在等候車輛,說明這個城市人人都在工作,建設,拚命幹活,從今往後,再沒有寄生蟲,沒有蒼白空虛與無所事事。
……開始就像你我的童年,第一次自然比較容易看好。哪個孩子不可疼呢?好比敲門,輕輕地緩緩地三下,拍拍門環,彈彈門板……想想看,來的是天使,是觀音,是聖誕老人,送來了什麼禮物,將怎樣救苦救難?不,你不可等到大擂大砸大叫的時候,就可以輕啟門戶,大胆地往前走。門叫得太吵鬧了,變成抄家、搜查、劫舍,叫作砸明火。
乘勝追擊,聚攏著人民的鐵拳擊退了其實不堪一擊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以後,還要追擊追殲人們頭腦里的資產階級思想:官氣、驕氣、嬌氣、怨氣、暮氣,個人主義是萬惡之源,掀起了重鑄靈魂的大革命大合唱。你在你的單位沉痛暴露交代了大量的「不健康的思想」,包括對於已經淪為資產階級的代表人物某某某的不健康的同情與掛牽。不用說,這給你惹了大禍。你得到了關心、幫助、注意、分析、挖掘、洗滌,幽默地稱為「搓澡」。那是共和國的六十年代,二十世紀,一個立論又一個立論,一個批判又一個批判,一個敵情又一個敵情。右派完了有右傾,意修(陶里亞蒂同志)以後有蘇修(赫魯曉夫不帶同志),批完丁玲以後再重批王實味蕭軍……金猴奮起九九藏書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千斤霹靂開新宇,萬里東風掃殘雲。破字當頭,立在其中。先務虛后務實,大批判開路。批得資產階級體無完膚,理屈詞窮,死無葬身之地。
與想象、理念、思想、頭腦、主體精神相比,第一次的實行能夠圓滿無缺憾嗎?不。絕對不可能。而第二次的比較參照是第一次,是主觀主義的,熱情偏激烈的,用概念與夢想來塗抹的第一次。有經驗的行為與無經驗的嘗試相比,有準備的運作與無準備的反射相比,急躁的高調與務實的步驟相比,瑪麗·居里的第一次放射性材料試驗與此後的次次試驗相比。啊,我的第二次!
那時的票價是四分、七分、九分、一毛一、一毛三……兩分兩分地疊加上去直到兩毛五三毛五。
不同的符碼也引起了不同的舉止動作。見人你抿一抿嘴。你的眼角上時時沁出笑意。你的揮手是何等利索。你略略地斜仰著頭。你不緊也不慢,不熱也不涼。你咬文嚼字時候的表情是何等學問。你表達首肯時候的頸部動作是何等誠實。你的二郎腿一蹺不可能不帶幾分雍容。你與朋友們、幹部們、文人們相互激發起動的笑聲是何等自信,你用一百天的訓練也教不成一個人民公社的社員這樣笑。
居里夫人甚至諾貝爾獎也獲得了兩次。她的第二次獎更偉大,因為,再沒有兩獲此獎的科學家或別的什麼家了,她的第二獎,無與倫比。
比較常見的是松鼠。你終於發現了我們這裏一個人與動物友好的山溝。松鼠看你一眼,有點活潑,有點示好,而不是聽到人聲就逃之夭夭。
於是加速所有的快樂回憶。螢火蟲,活命水,磕頭蟲、公主王子。蘇三離了洪洞縣,期終考試習慣性冠軍,獎牌、獎盃、銀盾、獎金……還有一年復一年的,一地復一地的花朵。在被囚禁了多年的春天無罪釋放以後,你更加註意地面冒出來的山杏白杏紅杏花與春天的對話。緊跟著的是白玉蘭與紫玉蘭,朵朵花像朵朵燈籠,頤和園、潭柘寺的巨大的玉蘭樹,經過了老佛爺,經過了孫中山與袁世凱,經過了岡村寧次,經過了蔣,經過了紅旗蔽日,腰鼓喧天,經過了令世界吃驚、令歷史抖顫的紅衛兵運動,他們開放著宣揚著滿足著美化著照舊的同樣的北方的春天。咱們這兒的春天稱得起是熱鬧非凡。梨花仍然白如浪花雪粉。與蘋果花白中顯綠,嫩得出水,嬌嫩欲滴。桃之夭夭,心搖目迷,你太艷了,你不懂保護與深藏,你的命運不會太好。海棠裊裊,欲言又止。丁香融解著所有的塊壘,丁香承載著也疏導著太多的悲傷,丁香空結雨中愁,愁多自然無愁無憂,所有的悲苦和憂愁都化作了丁香,小小的糾結的美麗,接受了代表了凝聚了此生來生往生的諸多思緒,夫復何愁?
有一種快樂叫作希望,有一種希望叫作解放,有一種解放來自壓迫束縛恐嚇專橫蠻不講理,但也可能僅僅是一種別出心裁的、不容分說的理念,理念也能變成大山。壓得越重時間越長解放得越舒坦。你忍受了,你沉默了,你咬緊牙關,你摧眉折腰苦笑諂笑使大勁笑出眼淚,一天,兩天,一年,兩年……現在,製造愚昧與不義的蠢貨惡棍也許是自以為是的強梁終於告辭,隨聲附和的投機小販就此崩頹,烏雲飛卷,沉冤昭雪,誰能不熱淚盈眶,誰能不歡欣鼓舞?有一種幸福大鑼大鼓大轟大嗡,和1949年一樣,哐哐嘁嗆嘁,呔呔噫呔呔。有一種鑼鼓成就了文藝:嗷嗷叫的朗誦腔,大放悲聲,融笑聲與哭聲入唱段,誇張的手勢與身段,響亮入雲的奔放之歌,扭動臀胯的秧歌舞哪怕是的士高。
是那一年命名為第二次解放。敢情一次解放是不夠的,如果幾千年都沒有解放,一次解放能解它個多少放?第二次才有新的希望。喜樂得像捏到了剛剛出油鍋的炸油簋,噴香,哪怕吃多了,十分鐘后感到不消化、積食、疙瘩、成為痞。
同時各種被中斷的聯繫都在恢復。各種沒有忘記姓名或者將要忘記姓名的朋友的信件帶著淚痕,帶著笑聲,帶著各式的八分錢郵票來到你的手邊。扼殺與壓制得越多,恢復得就越起勁。同時有祝賀,有壓驚的飯局,有互留地址與電話,多半還是傳呼公用電話。與此同時是提心弔膽的忠言,怕靠不住,你不要再寫有關政治、文革、曲折、坎坷的故事了,不會愛聽這個,我們的領導需要聽的當然是好聽的話,是感恩圖報的話,是雖錯猶榮的話,是交點學費要什麼緊的話。你還探索些什麼,你探索?自古以來探索者沒有好下場。行了行了,你也不缺吃不缺穿了,你別寫了,我的親愛的……
十七八年過去了,比蘇武牧羊的時間略略短一點。我們重又見面。你一直含著淚。你好像有許多話要說,然而你說得磕磕絆絆,你說得平平淡淡,你說得甚至於支支吾吾。你想說一些情深意長的話,我們都慶幸著,我們互相請吃飯,我們回憶少年的時光,我們欣喜于久別的重逢。你給我一瓶當時應該算很奢華的高級補酒。我想念著也遺憾著往事,我煩悶著也激動著回首,我實在怕聽你談往事。我不想哪怕是一點點表達我的歡喜與張揚。然而我的寫作太擴張太激揚太多太快太好,至少是有人以為太好自己也以為不賴……
有一次約會,見面以後立刻雜念全無,除了下周的共青團活動和兩隻髮辮甩動的活潑。已經闊別整整六十年一甲子。還有一件毛背心,是她織的,雖然比我大九歲,我仍然永遠記著你。還有那永遠的鋼琴與舞蹈,此女的高雅細嫩,如乳如脂如玉如雪如粉,令我融化。怎能不讚美生命、愛情還有地球上的陽光,陽光下的大樹與小草?還有合唱、獨唱與二重唱。一條小路彎彎曲曲細又長。河邊林中夜鶯在歌唱。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倩影和笑容永在予心。
而那時候我正在興頭上。好比我在洞房花燭夜你給我宣講閉關苦修的事宜。好比我在久旱逢雨的時候你告訴我還是乾巴一點更安全。好比我搛了一筷子剛剛涮好的羊肉片,此時你告訴我說我本來應該素食至上。你講的有你的道理,我感謝你的道理。然而,你確實有點損,這個損本來不應該寫成損,它應該讀「順」,但順是第四聲,是向下挫,而我說的「順」要讀第二聲,是往上挑的音。天津那一帶最喜歡用這個「順」,順或吮字,意思是增添晦氣,敗別人的興緻,用類似惡言惡語的預告來毀壞他人的情緒。對不起,我那時是多麼地幼稚,仍然輕浮嗎?仍然動輒揚揚得意嗎?仍然凌虛蹈空,自欺欺人嗎?仍然不識時務嗎?
先是人人都貧下中農,幾年後人人都有了高校文憑與港台歐美親眷。人人背誦語錄噙著黃豆粒般大的熱淚珠高喊四個偉大與萬壽無疆,之後,家家的錄音機里播放的都是鄧麗君、周璇……至少是《致愛麗絲》《少女的祈禱》。人人檢舉反革命之後,是人人辦公司,書記轉眼成了董事長。人人上山下鄉之後,是人人出國留學、講學、進修、參觀學習,年齡大一點https://read.99csw.com的則是出國考察直到拿下學位。人人佩戴紅袖標之後是人人受過文革的迫害。人人背誦「老三篇」之後是人人發搞笑的段子。這些大概都算不上陣地,所以穿軍服、搶軍帽、披上軍大衣之後是盲公鏡帶著商標與寬大肥闊的西裝上身,內里至少可以穿三件毛線衣。現在大陸市場上的名牌時裝定價已經超過了倫敦與巴黎。山寨版的名牌呢?土豪得感天動地!
我的朋友,我的成熟,我的老練,也許我永遠與你們失之交臂啦……也許這更正常也更方便,更自如也更悠閑。沒有什麼人欠你的賬,你也早就還清了所有的拖欠,討回了所有的欠缺。欠缺就是不欠缺,不欠缺就是對於世界的永遠會有所遺憾的理解與笑容。
你一次又一次地來看望我與我的妻子,你安慰我,鼓勵我,叮囑我一定要洗凈靈魂里的「惡臭」,一定要一切推倒重來。那時候正逢我的兒子出世,我沒有忘記你送給我們的代乳粉、濃縮橘子汁與撥浪鼓。有什麼東西比友誼更寶貴,尤其是在走背運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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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年、兩年、三年整整十年,一聲哨子,一聲銅鑼,一聲吶喊,一陣大笑,男的與女的,小鳥與大象,孩子與老人,唱歌與跳舞,嗩吶與提琴,笑容與淚痕,芳草與小溪,波浪與旋風,詩與畫,東坡肘子與烹大蝦,佛跳牆與帶血的牛排,別來無恙;甚至有了咖啡、可可、嶗山礦泉水、蘇格蘭威士忌,您哪。春風吹又生的是生活,是飲食男女,是喜怒哀樂,是粉墨丹青,是載歌載舞,是情深意長,是永遠消滅不完,是燒不成灰,砸不掉皮,掐不斷芽,斬不絕根的生命、自然,五光十色、愛怨情仇、風花雪月、唱和應答。批倒一個出一百個,壓扁十個跳出十萬個,誰能與生活為敵?誰能與愛情為仇?誰能向春夏秋冬叫板?誰能對父母兄弟姐妹師友鄰里宣戰?
而且你相信,山溝里有飄然來去的仙人、仙女、仙狐、仙鳥、仙風、仙影、仙光……日月精華,山川靈秀,草木榮枯,寒暖更迭。什麼是仙?一個蹤跡,一個念頭,一個明滅,一陣凄然,一陣心愿,仙就是你,你就是仙,若不,哪兒來的這麼多思緒?
大院子,中院子,一個一個的小院子。紅燈籠,紅中國結,紅花,真樹,真枝與假枝,真花與假花,真字畫與假字畫,真紫檀與假紫檀,真藍調與假古琴,滿天星的小電燈。潮州菜、粵菜、基圍蝦、川魯皖湘鄂閩滇東北淮揚杭幫,法式德式意式美式日式韓式泰式墨西哥式越南式印度尼西亞式馬來式菜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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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點鋪里有了蜜麻花與油炸糕,麵茶與豆漿,焦圈即套環。集市上立即出現了整整幾十年沒有見過的花生、芋頭、菱角、馬蹄與山藥。西郊動物園旁莫斯科餐廳里重新出現了有中國特色的俄餐,令人想起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中蘇蜜月期,老莫的柱子上松鼠的圖案依舊,屋頂的六角形雪花圖案依舊,展覽館建築的尖頂刺天斯大林風格依舊。中蘇蜜月一去不再復返,生活中曾經被年輕人以為是最最美好的東西一去不再復返。後來是摩擦、對抗、死敵,像鄰居兩家的各自的男孩,香得快也臭得更快,團結得快也嫉恨得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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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的演說,你講得激動,講得煽情,講得準確,好了,你已經很不得了了。你不可能談笑風生,行雲流水,深入淺出,舉重若輕,寓庄于諧,顛撲不破,娓娓動聽,全然化境。當然,到第二次第二次的第二次再第三次的第二次,你講得好多了。講話不單單是表達,更是升華,是探尋,是發現,是補充調整與完善,是步步攀登,是更大的境界,更大的格局,是更遠的眺望,是無限風光,盡收眼底,是面對面的談心、互動、鼓掌、心比天高,智如秋水。
輕信像小兒科。可以設想,從養生的角度看,輕信有利長壽,多疑損害健康,真誠有益氣血,狡詐有傷肺腸,大而化之舒肝明目,嘀嘀咕咕五勞七傷。如果第一次沒有做到,希望在於第二次。寧要希望,不要絕望,寧要輕信,不要疑心歇斯底里。如果第二次還沒有做到,堅信希望在於第二次的第二次即第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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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如火如荼、火一樣充滿,又雨一樣落盡的櫻花。還有燦爛的女王王冠式的牡丹。還有鮮艷的新婦芍藥。還有緊湊而又外露欲燃的石榴。還有精緻的藥性的夾竹桃。還有繡球與波斯菊。還有泡桐、薔薇、玫瑰、月季、百合,還有玉簪花的裝飾感與雞冠花的不落窠臼。
你喜歡這個世界,你離不開你周圍的人們,不管他們出過什麼幺蛾子,也不論你本身之於他們,是不是幺蛾子,你仍然離不開他們。誰也離不開誰。
如果是第一次與女孩接吻,你多半會暈眩過去。你有詩,有溫柔,有細軟,有心悸,有醉痴,有海誓山盟以命相許的決心,同時你不知道的事情更多,關於友誼,關於對方,關於異性,關於和人尤其是和非同性相處,關於飯桌邊、書房裡、辦公室、庭園、晚會舞會與餐館里的二人的身體與靈魂的碰觸。不用說還有床上。
各種各樣的會所,明明暗暗的享樂據點,不知就裡的洗浴、按摩、足療、松骨、美髮、養生、生態、文化園、搖|頭|丸、專賣場、特約服務、私人訂製、全活、乳母、特供、紀念館、代開發「漂」(票)、代辦證件、「檯球」「棋牌室」。玫瑰與荊棘共生,香菇與毒蘑同長,真實與假冒比翼騰飛。然後是一個又一個的雙規。
後來,我驟得文名,一千字又一萬字幻化成了鉛字印刷在種類與篇幅都很少、發行量都很大的「皇家」級報刊上。於是少年得志的我轉眼起落,急匆匆第一次輪迴完成,從驚天動地到咯兒屁完蛋,朝為風華絕代,暮為打入另冊、牛鬼蛇神,不過一年。我們期待的試煉、考驗、烈火與堅冰、硌上半身也硌下半身的石塊、勞累、饑渴、責罰、懺悔、群起而指責之,針對我們的人海人潮人風人雨,全來了。
《基督山恩仇記》成了搶手的稀罕貨。電影院里上映了越劇片《紅樓夢》,感動得一對青年男女殉情自盡。美國演員演的《安娜·卡列尼娜》電視連續劇激起我國革命群眾的憤怒,他們向領導反映,這個戲意在攻擊瓦解分化老夫少妻、忙夫閑妻或丑夫美妻的老革命之家。《花兒為什麼這樣紅》與《洪湖水,浪打浪》的淳樸歌聲重新響起。「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假如生活欺騙了你」與「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直到「青春好像一隻小鳥,飛去不再飛回」重新回到了我們的生活里。甚至於也唱起了「少年郎,年輕郎,你可不要把良心變」。「春天的花是多麼地香,秋天的月是多麼地亮」,俗俗的也就俗了,流行的也就流了,唱氣聲也就氣了。批歸批,唱歸唱,批又如何?唱又何妨?自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