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回 逞威風喪心洋進士 奮羽翮投足法蘭西

第五回 逞威風喪心洋進士 奮羽翮投足法蘭西

這位監督姓馬名朝光,字燭遠,倒是外交中一把老手,還是當日李文忠公選送美國的畢業學生,為人很機警,又有手段。蔡使把他請至,懇懇切切地托囑他,務必設法轉圜,又拿出電報來給他看。馬監督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鄭重地向蔡使說道:「這件事實在難辦,並非是卑職推脫,因為當日大人對待他們太狠一點。這一群小孩子本沒有容人之量,如今聽說朝廷要重用他們,又有庄項二公專電邀請,他們的架子更大了。革命倒是一件小事,他們醉翁之意原不在酒,不過威嚇朝廷,好釣取高官厚祿。如今要把這事直對他們說了,他們一定拿糖,縱然勉強回國,全存著一個報復心,將來仍怕與大人不利。卑職所說全是實話,不知大人以為如何?」蔡使被這一逼,心中益發沒了主意,只好央求馬朝光,說無論如何請老哥費心,替兄弟解這個難,我必重重酬謝。馬朝光道:「卑職理應效勞,怎敢當大人謝。不過據卑職意思,這個電報暫時先不要發表,這是第一步要著。第二步,此事全由卑職向他們疏通,大人千萬不可出面。第三步,大人扣發他們的學費,如今快兩年了,要一絲不短全備出來,由卑職當面交給他們,說大人當日不過是為警醒他們,並非真扣。如今聽說他們學業長進,名譽又好,仍然如數發還,以前的間隙自然完全化解了。然後說大人情願出具考語送他們回國,請朝廷賞給舉人進士,再寫兩封薦信,薦之庄項二公優加擢用。如此做法反客為主,能使他們將感激朝廷庄項的心反而感激大人,不但不至報復,只怕將來還許得他們的好處呢!大人請想,這個法子如何?」蔡使聽了拍掌稱妙,說好好,就請老哥這樣做去。
這電報拍出去,別處不提,單說山東淄川縣的知縣,姓潘名紹安,是一個廩生出身,從小做闊公子,長得又十分漂亮,大有潘安之風,薰香傅粉,搔首弄姿,倒是一位風流知縣。他這日接到項宮保的電報,連忙親手翻揀,翻完了一看,見上寫:淄川留東學生章敬宗即日回里,著該令速往接洽,促其早日來津。車馬資費均由該令墊辦。務須優加禮貌,暗中監視,毋任遠揚。切切。直隸督署印文。潘紹安見了,哪敢怠慢。因為直隸雖是隔省的上司,然而項宮保勢力偉大,哪個敢不奉承。再者山東沿海,也在北洋大臣勢力之下,有此兩個原因,比自己本省上司的諭飭,看著尤覺重要。立時派了差役,到蒲家莊探聽敬宗曾否到家。差役回來說,章少爺已經到省,大約三五日內准可到家。這潘知縣殷勤已極,逐日必派人去問,這一天回說到了,便連夜派人去安駕,說明日晌午,本縣親來拜訪,請章少爺在家等候,千萬不要出門。鄉下人本來怕官,平日看見知縣,就如同看見活神仙一般,又是害怕,又是羡慕,如今聽說知縣要親身到章家拜訪少爺,大家早互相宣傳說,咱村裡風水好,早晚要出真龍天子了,要不然,怎能夠驚動縣官。老老少少五更天全起來預備看熱鬧,彷彿君主時代,過皇差一般。
再說廣源,因何回家一天又走了呢?其間也有一層難言的苦衷。廣源弟兄三人,他排行第二,他大哥務農,他兄弟倆讀書。他父親張志誠是一位老拔貢,為人古板厚道,除去教讀以外,別無所能。他母親李氏偏疼廣源。十七歲時從他父親念書,老先生教他練習八股試帖,他偏不肯學,說學這個有什麼用處。志誠打他的板子罰他的跪,他始終不肯服從,爺兒兩個終日吵鬧。李氏看兒子挨打心疼,背地問他,你到底樂意做什麼?廣源說:「願到日本去留學。」李氏偷偷地拿出當年娘家陪嫁的首飾,同二十年來積的體己錢,共湊了一百多兩銀子交給廣源,叫他逃跑到保定找他母舅去,好設法留學。他母舅李本和在保定師範學堂當漢文教習,近來又代理堂長,他投了去,李本和便把他名字插入留學班中,不到一個月便送出洋了。後來志誠知道,也無可奈何,只好聽其自由。但是廣源在東洋于本省留學界中竟當了幹事,又在革命隊中成了一員大將,他父親聽見,好不擔驚,時常寫信去教訓他,並叫他早早回國。他如何肯聽,每逢寫回信,只有請安問好,別的事一字不提,一直去了八年,並未回來過一趟。他母李氏把左眼全盼瞎了,好容易這年五月他突然回來進了自己門,一家人全不認得他了。因為他走的時候,還是十六七歲的小孩子,如今回來二十五歲了,身材面目俱發變成大人了。一進門,家裡的狗先迎上去咬他,被他一腳踢開。他的侄女兒小慧,走的時候才周歲,如今十歲了,看見他哪裡認得,便瞪著小眼睛問他是誰,廣源笑道:「你姓什麼?」小慧道:「我姓張。」廣源道:「我也姓張,你的爸爸是我的哥哥,你明白嗎?」小慧雖不認得廣源,平日她奶奶一天總要嘮叨幾遍,小孩子也記熟了。一聽說便跳起來,嚷道:九*九*藏*書「奶奶,我二叔回家啦!」又連躥帶蹦地跑進上房,從炕上拉著他奶奶的手便往外揪,說奶奶二叔回家來啦。李氏一聽,彷彿半空中掉下一個元寶來。左眼哭瞎了,右眼還通六成光,立時睜大了,蹭下炕來,問道:「你二叔在哪裡?」此時廣源已跑進屋裡來,見了他娘,撲通跪在地上,抱著他娘的膝蓋,叫了一聲娘,便放聲大哭起來。李氏把他的頭摟在懷中,也兒肉心肝的大哭。小慧在旁也嚇得哭了。此時他哥哥嫂嫂弟弟聽見哭聲也全跑過來,這個拉,那個扯的哭作一團。廣源先擦凈了淚,然後拉著他娘的手,問娘的眼睛怎麼了。李氏哭著罵道:「都是你這沒良心的畜生,走後竟不回來了,娘終日拿眼淚洗臉,把左眼生生哭瞎了。你再有兩年不回來,右眼也完了。好孩子,你那心是鐵打的,我白養了你啦!」說到這裏又放聲大哭。廣源再三安慰,兄弟嫂嫂也幫著勸,才止住悲聲。廣源的兄弟廣山忙到鄰村書房請他父親,志誠聽說兒子回來,又是喜又是氣,趕忙放了學回家。父子相見,自然是悲喜交集,志誠免不得又訓飭了兒子一番。廣源也知道老人家的脾氣,只有諾諾連聲,不敢辯白一句。後來問他因何回來,廣源把項宮保電召的話說了一遍。志誠歡喜已極,說:「到底人家是宰相度量,不和你們小孩子計較。你既然受了這樣知遇,得要知恩報恩,以後秉定忠心,上報皇家,下酬宮保,革命兩字,從此要絕口不談。我們老兩口子,將來也借你的光,享受一兩次誥封,不枉養了你一場。你倘然不謹慎,暗地裡仍和革命黨往來,那項宮保可不是好惹的,他翻過臉來,不但你的性命不保,你這六十歲的老爹娘,全得隨著擔點罪名。至不濟下到獄里,便活不了,還用著砍頭嗎?」志誠這一篇話,原為堅定廣源的志向,好免得他日胡作非為。哪知廣源聽了,卻真箇動了心。他默默一打算,我此次回國,原是詐入宦途,專候有機會便實行革命,如今聽他老父所言,要勉盡孝道吧,革命兩字必鬚根本打消;要陽奉陰違吧,他日鬧出事來連累了雙親,全要眼看受罪,未盡得一點孝道,反把爹娘斷送了,良心上太說不過去。左思右想,到底是大英雄不受私情拘束,便決定了,仍做一個海外的亡命,這家庭是一天也住不得的。幸而他來的時候早有這種打算,行李盤纏等全寄存在天津一個日本旅館里,回家原是空手來的。當日夜裡,直談了多半夜的話,就住在他爹娘屋裡。老夫妻因為說的話多了,次日起床很晚,起來便不見了廣源。忙問長子廣田、三子廣山,他往哪裡去了。二人全說沒看見,大家猜疑,以為他必是探望親友去了,等了半日仍不見回來。李氏老娘急了,叫兩個兒子分頭去尋,哪裡有他的影兒。後來從書桌的抽屜中尋出他親筆兩封信來,一封留給爹娘的,前文已經述過。一封留給弟兄的,把他不能在家的苦衷詳細說了,求哥哥弟弟格外盡孝,好稍蓋他的罪過。李氏老娘一聽信中所言,心裏一著急,登時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要知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兒不孝,不能將順父母之命,出仕為官,有背父母期望之心,並負項宮保提拔之意。然兒之不做官,實為保全父母,兒之不孝正是兒之孝也。宮保薦兒堪稱知己,兒從此遠赴巴黎,一覽法蘭西民主之精神,暫不回日本鼓吹革命,是即所以仰答宮保。至於兒一生宗旨,以身許國,永矢不移。再晤慈顏,不知何日。臨書隕涕,不知所云。兒廣源叩稟。
眾人正在說得高興之時,忽從樹后鑽出一人,要到使館去出首,怎能不驚訝。天麒掏出勃朗寧想要同他對命,及至人到面前,大家見了,又不禁鼓掌大笑,一齊說道:「惡木兄,你真能惡作劇,幾乎沒把我們嚇壞了。」天麒忙把手槍藏起,過來同他握手,眾人也一齊讓他坐下。原來此人姓吳,名樗,字惡木,安徽桐城人,乃是大文學家吳摯甫先生的族孫,在早稻田大學肄業。因為他生性孤僻,不好同人親近,所以大家也不甚同他往來。他雖然也贊成革命,但是悶在心裡,從不在人前發表什麼意見,那些浮躁派的,還認他是漢奸。唯有天麒很器重他,說他堅忍卓絕,將來必能擔當大事。此次無意相逢,眾人面子上雖然敷衍他,卻不免有些變顏變色的,懷著幾多疑慮。吳樗也看出來,坐下向眾人笑道:「這種團體,小弟是極端贊成的。諸君自管放膽進行,決不能從我口中泄露一字。」李大光笑道:「既然如此,惡木兄何妨加入我們的團體呢?」吳樗道:「這卻使不得,諸兄既想做刺客,難道沒有讀過《史記》的刺客傳嗎?當初聶政刺韓相俠累,曾說不可人多,人多必有得失心;有得失心,則語泄而事不成。這幾句話真乃扼要之言。所以小弟做事是一個人獨斷獨行,既不用彼此商榷,一個人自來自去,更無https://read.99csw.com須伴侶追隨,與諸兄的意見微有不同,所以不願加入團體,請你們多原諒吧。」大家見他如此,也不便相強,又談了幾句,他便獨自去了。眾人也有說他好的,也有說他不可測的。天麒道:「諸位賢弟,不要小看了他,此人的事業將來定出我輩之上。」眾人半信半疑的,各回宿捨去了。
不表六人回國,卻說北洋大臣項子城,在清廷中算是第一個維新人物,對於一班留學回國的學生非常優待,想做官的,他便破格保薦,叫你頂戴榮身;想發財的,他便酌委優差,叫你金錢滿囊。他雖然如此憐才,卻有一種特別的毒辣心腸,凡見過他一面的人,他便能斷定這人是有用是沒用。沒用的呢,以後再想見一面也難了;如其有用,他總要把你買過來,為他效死終身。你無論愛什麼,他脫手給你,決無吝惜,並且面子上推心置腹,並無一毫官氣,能叫人藹然可親。因此有許多大英雄、大豪傑,同他見一面,談數語,便許為一生知己,從此效命於他,連自己也不知他到底有什麼吸引魔力。這是為他所用的。你要不為他所用,他真箇翻臉無情,必須把你殺掉他心中才快活。他說才人傑士,不為我所用,便為我所殺,我不能留給別人去用。這一次電調的六個學生,也全是他一人主持,庄之山不過隨聲附和。他有駐東京的密探,這六人回國時情形,密探早有電稟到來。老項看了,拈髭微笑道:「小孩子家鬧的什麼?哪天只見他們一面獎勵幾句,天大的事情也化解了。可憐朝廷這般人大驚小怪,見神見鬼的,真正可笑煞人。」隨把貼身的秘書叫來,如此這般,叫他給這六個學生原籍的縣官,各拍一電,囑咐縣官禮貌從優,不準打草驚蛇。秘書答應下去,沒過兩個鐘點,電報全已拍發了。他那署中做事,最重敏捷,無論大小事,隨說隨辦,不準積壓一件。
正在鬧得天翻地覆之時,忽然進來一人,伸手便打了敬宗兩個耳光,出其不意倒把敬宗嚇得倒退了好幾步。定神一看,不是別人,原來是他岳丈蒲子儀。子儀知道女婿回國,心中很喜,昨天便想過來看他,因為天晚了沒來。今天聽說知縣來拜訪,他生平不願會官,所以午前又沒來。直待知縣走了,他才趕過來,步至院中,正聽見敬宗大聲疾呼地申飭他父親,他心中已經老大不悅。後來又聽到有國家無父母的話,實在捺不住了,跑進屋來也不說長道短,伸手便敬了女婿兩個耳光,然後指著他罵道:「畜生你還要造反嗎?留了幾年學,就無父無君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你爹爹一生老實,沒有會過官,見了知縣給他磕個頭,他是父母官,並沒有什麼出醜的地方。頂子戴得對不對,鄉下人懂得什麼,你就敢瞪著眼睛拿出威嚇狗的架子,威嚇你爹娘,這還了得嗎?你要真做了官,還許你爹爹打板子扛枷呢。我瞎了眼睛,把女兒許給你這畜生,我今天要教訓教訓你,你有本事,革我的老命吧。」說著氣得鬍子亂扎。敬宗生平從未挨過耳光,今天被丈人打了,他如何能善罷甘休。立時挑起雙眉大聲罵道:「混賬老乞丐,你敢打人,我先拿片子送你到縣衙門,先革了你的秀才,然後重重辦你一個毆打命官,凌|辱新貴。你的女兒我也休了不要,野婦村姑,怎配做我的正室。」說著又喊做活的把這老乞丐捆起來送官。子儀迎面啐了他一口,說:「呸!不要臉的東西,才會著縣官一次,你就拿腔作勢地鬧起官派來了,我今天跟你一同去見縣官,倒問問做官的人,就應當不要爹娘嗎?」說著便要過來拉扯敬宗。不料善同劈胸一把,將子儀擋住,大聲說道:「姓蒲的,你管得著嗎?我的兒子,我願意叫他忤逆,他打我我樂意挨,他罵我我樂意聽,你多的是哪一門子事呢?依我勸你快走,真把我這洋進士的兒子招翻了,你吃不了得兜著走。」子儀本是替善同抱不平,做夢也沒想到善同說出這樣話來,這一氣可非同小可,登時通紅的臉變成雪白,冷笑了兩聲道:「有那樣的兒子,就得有這樣的爹,總是我瞎眼瞎心管你們這宗臭事。鳥獸不可與同群,我為什麼要跑到這蛇蝎之窟自尋苦惱。」說著左右開弓,下狠地在自己臉上打了十來個嘴巴,抹回頭來便走。走了幾步,忽然又回來對敬宗道:「我告訴你說,我走後你要凌虐我的女兒,我這條老命不要了,也得同你拼個你死我活。」此時蒲氏在旁邊立著早嚇呆了,說也不敢說,勸又不敢勸。子儀回來這幾句話,倒給敬宗提了醒兒,惡狠狠地撲過去,打了蒲氏兩個嘴巴,打得蒲氏號啕大哭。子儀趕過來便要同敬宗拚命,善同便趕過來要打子儀,兩個老頭子打在一處,敬宗在旁邊冷笑,袖手不管。過來幾個做活的,好容易把二老拉開,街坊四鄰來了幾個老人,說合著把子儀勸走。蒲氏帶著五歲的兒子,是敬宗出洋三個月後生的,也隨著子儀回娘家九_九_藏_書去了。這一場天大的是非,才算略略壓住。
馬朝光回去,一算這六個人兩年的學費一共七千八百元,寫了一個條子,全從使館領出。他老先生也不客氣,全下了腰櫃,自己心裏打算,我必須如此這般,才能誆他們回國。便假造了兩封電、一張電稿,在他自己公館備了一席酒,出一個請單,請他六人宴會。馬朝光平日籠絡學生很有手段,大家同他感情不壞,因此一請便到,並不費事。見面后談起公使來,馬朝光很為不平,秘密告訴大家說:「他在前一個月給南北洋大臣去過密電,單說你們六位不好,哪知害人不成,反倒做成你六位有了進身階梯。」六人不懂他這話,忙向他請教。他說:「我同項宮保本是舊交,宮保得到他的電有些不相信,暗地來電問我,究竟你六位靠得住靠不住?我復了一電,很替你們辯白,並且保你們才堪重用。沒想到昨天庄項二公合來一電,說現在創辦新政,需才孔殷,叫我轉達你六位急速回國,每人賜以進士出身,量才任用。這豈不是意外之喜,反做成了你六位的功名富貴嗎?」說著又將電報拿出來給他們看,六人看過了,彼此默無一言。馬朝光從旁窺探,見張廣源皺眉頭,似有不悅之意。那五人面孔中全隱著一重喜色。他心中早明白了,反倒先問廣源是去不去。廣源道:「論理監督的栽培,怎好駁你面子。不過我們抱定志向不做滿清官,焉能半途改節?」馬朝光不待他說完,便插口道:「伯淵你真是聰明一世,懵懂一時。」說到這裏,向四外一看,屋中並無別人,又低聲道:「不瞞你六位,我也是漢族好男兒,贊成排滿革命的。我這芝麻大的官有什麼可貪戀?將來得了機會,也隨在你們後邊,要轟轟烈烈地做一場。你們要知道這革命事業,不是專在海外空談的,得要回國去,看風頭等機會。最好是在官場中鬼混,能在那裡邊下一點革命種子,一有機會便給他一個措手不及,保管成功。如今這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伯淵你怎會說出這樣傻話來?」好一個馬朝光,一席話,居然把那鐵石心肝的張廣源說得點頭稱善。本來那五個人全唯張廣源的馬首是瞻,一見廣源贊成了,便都鼓掌贊成監督的話,說:「我們正好趁這機會進行革命事業,將來南北洋是我們的根據地,逐彼胡奴,光我漢族,今日便是起點,我們全要痛飲三杯。」監督又問他們回國的日子,全說目前已到四月,除張伯淵不算,我們離畢業不到一個月了。畢業之後,立時起程,決不耽擱。監督讚美他們辦事敏捷。六個人回去,又彼此商量了一番,決定五月初九同船回國,各人先到家中探望一回,然後在天津聚齊。這個風聲傳出去,留學界中,也有羡慕的,也有唾罵的,也有預備歡送的,也有前去質問的,鬧得六個人應接不暇。廣源發起開了一次茶話會,凈請的是革命中健全分子。他當著大家把自己的宗旨宣布了,那五人也相繼演說,無非是藉此機會,做官運動革命,做官乃是革命的捷徑,請大家不要認真。眾人聽了,才釋去滿腹狐疑,羡慕他六人是乘時得勢的英雄,可到了革命發軔之日子。於是大家商議,初九這一天,怎樣給他們送行,買了許多白布,做了有百余根旗幟,上面寫的什麼:光我漢族,驅逐胡奴;還我舊山河,重睹漢衣冠;歡送革命巨子,請看排滿偉人……革命萬歲與漢族萬歲的旗子,尤其更多。是日留學生每人手執一柄,把一座京橋車站,重重疊疊地俱已圍滿。六個人遠遠地來了,尚未到站,那鼓掌歡呼的聲音早已上遏行雲,下震耳鼓。六人到了,挨次與大家握過手。天麒為首,致歡送詞道:「但願六君此番回國,拔滿幟,立漢幟,使革命早早成功。我們海角天涯,互相呼應。將來進行的有何效果,仍望不時通信,慰我遠道之思。」金國安致謝詞道:「今天勞諸君遠送,深抱不安。我們自問沒有什麼可以仰酬同志,唯有此心不變,一聽諸君指揮。將來會面之時,決不至受諸君責罵。區區之意,始終不渝。」大家聽了,俱都鼓掌贊成。此時田子已經嫁了國安,懷中抱著三歲的孩兒,也隨六人一同到中國去。少時車要開了,大家高舉白旗,歡呼萬歲。六人將身子探出車窗外,高揚白巾,以答謝意。直待車沒影兒了,大家方才回去。
卻說這位滄州知州,姓全名篤好,是奉天人,為人極其顢頇,又天生的懶惰,而且糊塗。雖然是一位兩榜進士出身,簡直沒有絲毫用處,因此人民送了他一個綽號,叫全都好,後來又加了一個徽號叫他全不管。他聽了不但不怒,而且歡喜,說是他的知己。項宮保因為他是個老進士,看著怪可憐的,起了惻隱之心,所以叫他署一署滄州。原是調劑他的意思,這位老先生錯會了意,以為宮保賞識他的學問好呢。他便打定了主意,要學汲長孺卧治淮陽的美績,好為全省州縣官做一表率。因此接任后,也不坐堂九*九*藏*書,也不理事,一天到晚除去吃飯睡覺之外,概不過問,把一切案件全交付師爺同門房。師爺們勾串八班六房,營私舞弊,賄賂公開,他也滿不知道。後來案件壓多了,請了一個幫審委員替他清理,從此益發上下其手,毫無顧忌。項宮保去的電諭,叫他送張廣源來津,並在暗中監視,他看了看扔在一邊,早忘到九霄雲外去了。直到金道台來信,他方才觸動前事,明白此事關係重大,立時手忙腳亂,叫傳伺候,到南鄉張各庄前去拜訪廣源。師爺過來攔道:「張各庄離城七八十里,午後去如何能趕得到,莫如明天一早去吧。」全都好本來懶得去,被師爺一攔,樂得明天再說。哪知第二天他過午才起來,又去不得了,高低由師爺出主意,派了兩個老成差役先到張各庄探問廣源的行蹤。第二天回稟道:「張少爺還是前一個月回家來一趟,在家裡只住了一夜,第二天便偷著走了。臨走留下一封信,他家老先生叫小的帶來,呈與大老爺看。」說罷將信呈上。全都好接過來,見上面寫道:
從此留學革命的聲浪愈唱愈高,清廷很以此事為憂,便傳了兩首密旨,向南北洋兩個大臣諮詢意見。那時南洋大臣庄之山,北洋大臣項子城,全是最講維新的人物,並且經他們手派出洋的學生很多很多。他二人一見此旨,彼此秘密協商,復奏了一封密本,大意說學生革命,不過是口頭文章,只能空言,決然不會實行。別看在海外成群結夥,大聲疾呼,只要回國,誘之以功名,懷之以利祿,保管俯首帖耳,一聽指揮。如今最妙的法子,莫若擇學生中最激烈的分子,由臣等電召回國,請朝廷予以舉人進士頭銜,交由臣等任用調遣,每人酌委一兩份差事,月酬三四百金的薪俸,他們的革命思想便可化為煙雲。如其無效,臣等甘任濫保之咎。這個摺子上去,清廷大為歡喜,立時批准,由該大臣酌量保薦。二人一共保了六個學生,是曹玉琳、章敬宗、金國安、楊修、顧黽、張廣源,這六個人全是留學生中最激烈的人物,在留學界中稱為六凶的。庄項特給蔡使合拍了一個電報,說這六個人青年英俊,學業湛深,敝省的新政,百端待理,相需甚殷。此六人無論卒業與否,務必送他們急速回國,並匯去一千元資費,請轉發交該生等剋期起程,愈速愈妙。後面又附了兩句,說已密奏朝廷,均賜以進士出身。本部堂愛才如渴,決無意外,叫他們自管放心前來,勿延勿慮。蔡使接到這封電報,倒躊躇起來,心想這幾個學生平日全是我的對頭,因我扣他們學費,無不銜恨刺骨,沒想到庄項二公竟賞識上他們。我要不把此事辦好,這兩位炙手可熱的大臣說一個不字,我的公使便坐不穩;要反過臉來敷衍學生,面子上又太難過,況且這些人全有野性,還未必容易牢籠。我必須想個萬全的法子,只要把他們送回中國,便沒有我的事了。想到這裏,忙叫人把留學監督請來。
天有過午時分,知縣到了,旗鑼傘扇,樣樣俱全。潘知縣坐著藍呢大轎,前有頂馬,後有跟騾,好不威風。到章家門前下了轎子,但見他身穿一件紫芝麻紗的開氣袍子,天青芝麻紗對襟方馬褂,頭戴緯帽,五品晶頂,還拖著一根花翎,足登薄底官靴,年紀就在二十七八歲,白淨面皮五官清秀。此時章敬宗已然迎出來,穿一身洋服,青羽毛紗的褲褂,黃皮洋鞋,戴一頂學生式的草帽。見了知縣,忙把草帽摘下來,過去行了一個握手禮。眾人都看呆了,紛紛地低聲說道:「敢情章家的孩子變成洋鬼子了,怨不得不作揖先拉手呢!」一個年老的忙使眼色,低聲攔道:「快別胡說,叫大老爺聽見要打板子呢!」眾人不言語了,敬宗同知縣手拉著手幾步入家門,請到書房喝茶。敬宗很謙遜地說:「天氣太熱,怎敢勞老父台先來,治晚少休息一兩日,也就要進城請教了。」知縣說了許多仰慕的話,又一定要給老太爺請安。敬宗再三辭謝,知縣偏要見,後來無法,只得叫做活的進去請老掌柜的,說縣大老爺要談談。去了許多時不見出來,敬宗只好陪著知縣閑話。忽然門帘啟處,進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身穿一件青布大衫,頭戴一頂葦笠,後面披散著許多紅纓,當中安著一顆似籃非藍、似綠非綠的頂珠兒,仔細看才認出是新長成的秦艽掐下來,冠在帽子上。到得屋中,朝著潘知縣來了個羊羔吃奶式,雙膝跪地,口呼:「大老爺在上,小的叩頭。」知縣冷不防倒吃了一驚,以為這必是庄中人乘著這個機會前來告狀。便喝道:「你是什麼人?今日本縣同章少爺談話,哪有工夫接受詞訟。你要告狀,等明天進城到衙門去告,這裏不是告狀的地方。」一面又問敬宗此人是誰,只見敬宗把一張粉白的臉羞得通紅,站起來咬著牙低著頭,彷彿有個地縫兒立時就得鑽進去。又聽知縣問他,實在忍不住了,只得含羞帶愧地答道:「這便是治晚的父親。」潘九*九*藏*書知縣聽罷,立時也嚇慌了,連忙親手將善同攙起,接二連三地稱呼老太爺,你可把晚生折受死了。又拿自己的手巾給他撣土,又讓他在上位坐,一面又罵跟他的家人為何不攙老太爺進來。此時敬宗立在旁邊,又氣又恨又羞。到底做過官的有閱歷,早看出神氣來,忙用話敷衍他爺兒兩個,問善同高壽。善同嚇得只剩了打戰,哪裡答得上來,敬宗替說今年六十二了。知縣見這情形也不便久坐,問敬宗何時起身到天津,敬宗回答至早還得半個月。知縣又將項宮保催促早去的話說了一遍,又說何時起程,務必先通知一聲,兄弟好過來送行。敬宗連稱不敢,當時送知縣走了,氣哼哼地一直來到上房,瞪著眼睛問善同道:「你這老頭子中了什麼瘋魔,今天在縣官眼前出這樣大丑,你不敢見官,不會不見嗎?你給他磕的哪一門子頭,下的哪一門子跪?你難道就不想想,兒子同他平起平坐,老子反倒矮下半截兒,世界上可有這個禮嗎?再者你戴的那叫什麼頂子,當初說戴綠頂,不過是一句笑話兒,你怎麼就認起真來?我這次回國,蒙朝廷欽賜洋進士,何等體面光榮,被你這一跪,完全把臉丟盡,就憑你這樣的人也配做我的父親嗎?」敬宗越說越有氣,善同只有諾諾連聲,不敢回兒子一句話。老太太聽不過了,向敬宗道:「今天你爹雖然魯莽些,事情已經過去了,還說他做什麼?再說無論如何,他是你的老子,你不該這樣排揎他。」敬宗聽了,又向他娘瞪眼道:「好好,你們老兩口子有理,誰叫是老子娘呢?我章敬宗卻不知什麼叫老子娘,我們革命的新人物,就知道有國家,不知道有父母,你們還想拿家庭專制來降伏我,那是做春夢沒醒。」說到這裏氣更大了,把桌上的茶壺茶碗抓起來就嘩啦啦全扔在地。
過了幾天,曹章二人先到了,國安便留他二人在公館住,不必下棧房。又帶他二人見過金友益,友益叫預備好酒席給他二人接風。又過了幾天,還不見楊修、顧黽、張廣源三人到來,國安詫異道:「楊顧兩位,一位是湖南,一位是湖北,因為路程遠,遲來幾天這也是當然的。張伯淵是滄州人,雖然津浦路尚未修成,就是起早走,有兩天也趕到了,為何遲至今日尚無音信呢?」正在詫異間,接到楊顧二人合來的信,說此刻已到南京,俟謁見過庄宮保便可來津與諸兄會晤云云。國安見了信益發狐疑,路遠的全快到了,究竟張廣源是來是不來呢?忙求他父親給滄州知州寫了封信,托他到廣源家中速駕,友益將信發了。
敬宗仍然是怒氣不消,第二天便進城回拜知縣,說三五日內便要到天津去。潘知縣送了他三百銀子盤纏,還派了兩個差役隨同伺候,敬宗又從自己糧店裡,使了一千五百兩銀子,也不再回家辭別父母,從城裡邊雇車,便先到濟南去了。訪著曹玉琳,與他商量一同到天津,玉琳也不肯耽擱,收拾了收拾便同敬宗到天津來。先會見了金國安。因為國安雖是杭州人,他父親在天津候補,家眷也全在天津,因此他回國后並未回老家,僅在上海耽擱了兩日,便到天津來了。他攜帶的田子並沒敢帶到家去,先在日本租界租了所房子,把田子母子安置好了,然後回家見他父母。他早有了妻子洪氏,也是北洋一個紅候補道的女兒,脾氣很大,所以他不敢公然說納妾。他父親見兒子回來,自然是非常歡喜,又告訴他已經託人向項宮保說了,將來保薦的時候,別人保進士,唯有國安準保翰林院檢討,這是特別的光榮。囑咐兒子以後要好好報效皇家,革命兩個字是萬萬不可出口的。國安笑道:「父親倒認起真來,我們留學的人,不過把革命兩字當作牙疼咒兒念,誰念的回數多,誰的名譽便大。有了名譽,自然朝廷注意、宮保留心,總變著法兒牢籠,還愁沒有闊官做嗎?這乃是求官的一條終南捷徑。其實誰的心裏肯破出身家性命去干那種傻事。兒子早就明白,還用父親來囑咐嗎?」金道台聽了,哈哈大笑說:「好孩子,這才不愧是金家的肖子呢!」又問他何時去見宮保,國安道:「這倒不必太忙,那五個同學一個還沒到呢!等他們到齊了,然後一同去見,叫宮保看著也顯得義氣。」金友益說:「很好,就是這樣吧,你也勞乏了,在家裡多將息幾天。」又把馬車夫喊來,叫天天午後套車,拉少爺到各處遊逛開心。
全都好看罷,茫然不知所以,便交給師爺替他斟酌。師爺一看,不覺跺腳道:「壞了壞了,他走了一個月我們才知道,此時向何處追趕?這事叫宮保知道了,不但東翁的官做不成,只怕還要擔點處分。」全都好更慌了,忙向師爺請安討主意。師爺說:「這封信千萬別發表,只說接到電諭便親自去訪他,他家裡人說,回來一天又走了,向外縣去探親,早晚回來。沒想到等了一個月仍未回來,只得據實稟復,請宮保訓示。先糊塗搪他一陣,搪不過去,再打主意。」全都好只得照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