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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開門納五千萬金壽禮 揮手停四十八鎮軍操

第八回 開門納五千萬金壽禮 揮手停四十八鎮軍操

少時見演武廳前紅旗擺動,號炮一聲,四十八鎮步兵分佔四十八處陣地,協統站在軍前大聲喊操,四十八處口令合為一致,如暴雷一般震人耳鼓。但見步伐整齊,軍容嚴肅,項宮保看了十分歡喜,便向鐵木賢道:「老弟,你看四十八鎮居然能夠一氣,連軍士們跑步的聲音全沒有參差,這是很不容易的。」鐵木賢道:「這全是老師擇將得人,勤于訓練,所以才有這好成績。門生今日得擴眼界,全仰仗老師指導。」宮保笑道:「你正在英年,將來的勛績一定出我之上。老夫從二十幾歲便替國家練兵,屈指二十年,才有今日的進步。將來付託得人,有老弟出而代將,臨淮壁壘,嶄然一新,郭汾陽又何足道?」鐵木賢連連謙遜說不敢。林撫台也隨著拍馬,說二公的勛業將來一定不讓李郭。三人說說笑笑,天已下午,忽然遠遠的天色黃了,遮得太陽無光。鐵木賢道:「看這天氣,一定要起大風。」林撫台道:「大半還夾有沙子,本來這操場四周全是沙地,少時風沙一起,只怕有點不易操了。」項宮保笑道:「這怕什麼?當初漢高滎陽之戰,沙石撲面,才得轉敗為勝;衛青與匈奴之戰,也是十有八九趕上風沙。在行軍之時,越有風沙,才越助軍士的勇氣。」鐵林二人點頭稱是。正在說著,忽聽遠遠的風聲大作,天色益發黃了。下面各隊伍仍然鼓勇操演,在風沙之中來回奔跑,毫不畏怯。項宮保看了,益發歡喜,連聲贊好。這位鐵大欽差卻有些不耐煩了,對項宮保道:「天不早了,又有風沙,老師可以早點回去休息吧。」宮保笑道:「再少坐不妨。」又候了一刻,鐵木賢實在不耐煩了,又說道:「可以收操吧。」一面說著,一面用眼偷看項宮保,項宮保卻未曾聽見,仍然直著兩眼看操。鐵木賢著急,心想我是欽差,我也可以傳令收操,何必總得等他呢?便向司法官的桌上,朝著段毓芝說道:「請貴道替我傳令收操!」誰知連說了兩遍,段道台卻一字不曾聽見,仍然在位上坐著,紋絲不動。鐵木賢又急、又羞、又氣,實在無法,只好走下座位來到項宮保面前低聲說道:「請老師傳令收操吧!」項宮保見他自己下位來催促,不好再駁,便點點頭,向司法官的桌上一搖手,只說了收操兩個字,只見段毓芝倏地立起身來,走至廳前向曹虎臣傳令道:「宮保有令收操。」曹虎臣聽得這一句,登時將紅旗扔在一旁,抄起綠旗來高高舉著,來回搖晃了數十次。只聽操場中又一聲炮,四十八鎮兵霎時間如風捲殘雲,各歸原地齊齊整整立定,一絲也不動。四十八位叫操的協統全轉過臉來朝著演武廳,行了一個撇刀立正禮,然後將指揮刀收入鞘中,立在隊前也一絲不動。總指揮段吉祥仍然騎馬挎刀,奔回演武廳交令,那四十七個鎮統也全挎刀來至演武廳,給宮保欽差請安。項宮保立起身來,將大墨鏡摘下,向這些鎮統滿面春風地說道:「諸位辛苦了,果然嚴肅整齊,不愧勁旅。凡今天會操的將官,每名獎銀四兩,兵士獎銀二兩,由我糧餉局支領。」說罷又朝著司勛官劉長慶招呼一聲,命他照辦,劉道連聲應諾。項宮保看鎮統中唯獨李天洪還帶著三品藍頂,立時喚左右取一顆二品的紅頂來替他換上。各鎮統又請安謝了宮保,然後傳伺候回轅。項宮保走的時候,四十八位鎮統一齊站班,宮保轎子去了,這些人便陸續分散。鐵欽差走的時候僅僅剩了十幾個鎮統給他站班。等林撫台走時,只剩了河南本省的三個鎮統,其餘全走凈了。然後文武各官一齊回寓。這種情形本來是官場勢力的標準,分厘毫絲也不能錯的。
單說鐵木賢回至行轅,心中甚是不快。他有一位貼近的師爺,名叫龍華號子春,是一個滿洲旗人,多才多藝,上而天文地理,下而醫卜星相,他是無一不通。而且彈唱歌舞,有眼的就能吹,有弦的就能拉,唱一口好二黃,氣死譚鑫培,不讓孫菊仙。所以鐵木賢把他奉為神聖,時刻也離不開的,有時悶了,彼此便拉拉胡琴,唱唱二黃,藉此消遣。今天鐵木賢在演武廳上,始而因為座位已經大大掃興,不過項宮保是他欽命的老師,雖然受點屈也無可奈何。後來因為停操的事,他可大不樂意了,以為我乃代表皇上的欽差,三番五次傳令,卻沒人理我。那老項僅僅一揮手,頃刻之間便停了四十八鎮的軍操。彼此相形之下,真叫我難乎為情。因此越想越氣,連晚飯全不曾吃好,叫長班把龍子春請過來,彼此閑談破悶。龍子春問他白天閱操軍容怎樣,鐵木賢嘆了一口氣,把日間的情形對子春說了。子春道:「晚生恰有一件事要同欽差商量,不過這件事關係太重,晚生不敢輕易出口。」鐵木賢道:「你有話只管說,何必這樣拿腔作勢的。」子春道:「不是別的,這話要傳揚出去,要叫前途知道是晚生說的,晚生便有殺身之禍,豈能輕易出口。」鐵木賢道:「既然如此,我情願同你成立一種口頭契約,此話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如從我口中使第三人知道,事前必須read.99csw•com得你同意,你難道還不放心嗎?」子春點頭稱是,方才慢慢說出來。要知所說的話,有何重要關係,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盤數金錢的人為何忽然吃驚?原來在天津時,從宮保后宅包好了往箱子裝的時候,也是他這幾個人,當時一五一十地擺在箱中,不多不少整整是三百包,每包一百塊,一共是三萬塊,清清楚楚,並無錯誤。如今再一點數,偏偏短了兩包,所以大驚失色。還怕是點錯了,又重新點了一回,仍然是兩百九十八包。這幾個戈什可嚇壞了,一齊向宮保跪下說道:「奴才們罪該萬死,當初數的時候是三百包,不多不少,如今短了兩包,這兩百塊金錢不翼而飛,奴才們如何賠補得起?請宮保示下。」說罷一齊叩頭,項宮保拈髯大笑道:「無用的蠢材,快起來吧,你們當初就未曾數對,我在旁邊早已看清。我那是三百二十包,你們裝好之後,還剩二十二包,明明是少數了兩包,所以今天叫你們重過手。」這些人聽了,方才把心放下,雖然是一點小事,足見項宮保精神貫注,巨細不遺。隨命人從姨太太手中,又要了兩包過來,一同裝在楠木箱中,派護兵抬著,自己拿了名片到宮內總管處拜李大總管。
這李大總管名叫李得用,乃是太后駕前第一名最紅的宦官,差不多內而尚侍,外而督撫,年輕的拜他做乾爹,年長的俱是換帖兄弟。項宮保同他也是拜盟兄弟,他比項宮保大一歲,宮保稱他為二哥,他管宮保叫老四,兩人感情極好。太后萬壽到了,他是非常忙碌,太後派他專管接收壽禮。他得了這個差使,不比尋常,凡有送禮來的,得先把他打點好了,然後這份禮才能上進。要不然,無論你多厚的禮給你扔在一邊,過了萬壽他自己賞收,皇太后休想看見。這一天項宮保叫護兵抬著金錢,親自來找李總管,到了總管處門前,把門的太監認得是項子城,趕緊請安,笑著問道:「四爺好,你老幾時來的,為何今天才到我們這小地方來?」項宮保笑道:「來過兩天了,昨天叫起兒(按:前清管召見謂之叫起兒)沒見著你們老總,故此今天特來拜訪。」小太監笑道:「四爺來得正好,我們頭兒正同老鐵鬧氣呢,你老快去給解圍吧!抬的這必是壽禮,先放在門房裡歇一歇吧。」項宮保吩咐戈什,先領護兵到門房等候。自己同小太監轉彎抹角走了兩層院子,才來到李總管卧室,小太監叫他在門外稍等,自己先進去回話。不大工夫聽裏面喊了一聲請,項宮保連忙步入外室,見小太監已把裡屋的大紅緞子門帘高高打起。項宮保進到屋裡,見總管穿著一身紫章緞的棉褲棉襖,並未穿大衣服,也沒躺著,也沒坐著,卻在一張太師椅上蹲著,手裡拿一把雞毛撣子,惡眉瞪眼的十分難看。再看他眼前跪著一個人,低著頭直擦眼淚。項宮保進來,李總管才從椅上跳下,彼此請過安,便拉了項宮保的手,捺著他在床沿上坐下,張口便說道:「老四你來得正好,你是做過封疆大吏的人,經的多,見的廣,你替咱家評評這個理。咱家在太后老佛爺眼前,黑夜伺候到白天,白天伺候到黑夜,一年三百六十日,打個盹兒全得要偷工夫。好容易盼到他老人家今年大辦萬壽,我們忙前忙后,吃不著肉,也要跟著喝一口湯。憑空鑽出他這個野雜種來,端鍋敲杠,在老佛爺眼前獻殷勤,各省壽禮全由他包辦了,連我們一個知字全不打。這我也不怪,果然他辦得鮮明,多給老佛爺拉進幾文來,我們看著還不喜歡嗎!到底我們應得的規矩,總要叫我們得著,別另外越著我們的門檻兒走啊。你看這小子有多鬼,三江督撫進來的壽禮,我們連影兒全沒有見著,他就敢私自呈到老佛爺駕前。什麼是少啦,算起來也值四五十萬,就說按著規矩,送我們門敬五萬銀子是不能再少的啦。他這一搗鬼,不言不語地便奪去我們五萬。聽說他經手的,還有十幾份呢!要全照這樣辦,幾十萬白花花的銀子全下了他一個人的腰櫃,我們凈等著喝西北風吧。我們辛辛苦苦終年隨駕的人,倒趕不上他這個外秧兒了。我今天也沒有別的法子治他,他既然羡慕我們的差事好,我便收他這個徒弟,替他凈了身,明天我便把這個差事讓給他當,老四你看好不好?」項宮保聽他嘮嘮叨叨這一大套,也摸不著頭腦,忙笑著問道:「二哥,我攔你清談,你說了這半天,到底是誰呀?」這一句話把李總管也問笑了,說:「老四,你原來不知道,就是跪著的那一位。」一邊說著,一邊又用手指給項宮保看。因為他面朝牆,項宮保也看不出是誰來,便替他求情,說:「二哥,你放他起來,這事好辦,全在兄弟身上,我替你們疏通疏通就完了。」李總管哼了一聲,說:「便宜他,活該他福星照命,今天偏遇著你。」說著便走過去沖那人說道:「你滾起來吧,別在這裏現世了!」那人站起來,先給李總管請了安,謝當家的恩典(按:太監唯獨總管稱當家的,為彼等最尊之名稱)。又轉過臉來https://read.99csw.com,給項宮保請安。彼此一照面,項宮保哈哈大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老鐵啊!」原來此人正是陸軍部侍郎鐵木賢,號叫伯宸。項宮保便拉了他的手,叫他坐下,說:「伯宸,你因何把二爺得罪得這樣苦,諸事你也要看開一點,人家熬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萬壽,咱們做朋友的,不能想法子叫人家多賺幾個,已經對不起了,還忍心再從人家身上剝皮嗎?依我勸你,事情該怎樣辦,還是怎樣辦,千萬不要破人家的成例。」鐵木賢羞愧滿面地答道:「四哥的話,我一一謹遵。這事怨我不好,門敬已經預備好了,昨天進禮時候,因為沒尋著二爺,我一時大意了,並未等候他老人家,便把禮呈進去了。今天原是來補送門敬,二爺見面就發脾氣,嚇得我也不敢張嘴了。」說著忙從身上取出四萬銀子支票,恭恭敬敬地呈給李總管,李得用接過來,臉上有了笑容,說咱家脾氣暴躁,你不要多心。項宮保忙替圓場,說全是自家兄弟,有什麼多心。
閑話不表,且說欽差的車離站還有半里之遙,這裏便鳴炮致敬,一共放了三七二十一炮,車已靠站。四十七鎮的軍樂齊鳴,花車中把門開了,文巡捕李近宸高聲說道:「欽差宮保有諭,只請林撫台林大人、彰衛懷道賈觀察同馮趙兩京卿上車,其餘俱在站旁等候。」林撫台聽了,忙挈同馮趙賈四人上車,見項宮保同鐵欽差已從包房出來,每人身旁俱立著一位威風凜凜、漢仗高大的軍官,也是短衣戰裙,挎刀侍候。林撫台忙過去請安,項宮保還安,欽差卻挺立不還。你道這是何故?原來君主專制時代,君臣之禮極嚴,凡是從北京派出的欽差,不論官職大小,到了各省,自督撫以下無論何官,必要把他請在一間屋中,先朝著他磕頭請安,他卻站在上面紋絲不動。這名叫做跪請聖安,言其他是代表皇上來的,他這個人的身子還沾著一點皇氣,所以朝著他請安,就如同朝著皇上請安是一樣。等這個禮行過了,然後再請安,他也還禮,這才是私人的見面禮。等何時他起身回京,又得照樣兒磕頭請安,這叫做寄請聖安,言其寄奉在他身上,等他回京見了皇上,好替寄的主兒行禮,這全是君主的神聖尊嚴。如今雖然是民國了,我們也要知道,好懸為當日的奇辱,使他永遠不再發生,這也是作小說的一點微意。宮保欽差同四人見過了,然後由兩個軍官攙他二人下車,軍樂齊作,四十七鎮鎮統俱都高舉手本,唱名請安,宮保同欽差不過微笑點首。眾人偷眼觀看,見項宮保身穿藍呢袍子,黃緞子馬褂,頭品頂戴,雙眼花翎;鐵欽差是紫章緞袍子,黃緞子馬褂,也是頭品頂戴,雙眼花翎。身旁的兩個軍官,一個是鎮統段吉祥,一個是標統曹虎臣,全是項宮保貼身得意的大將。大家如眾星捧月一般,將二人捧到休息室中,以林撫台為首,領著文武各官朝鐵木賢磕頭請安,鐵侍郎在上面巋然不動,等大家行過禮,然後彼此請安。項宮保問道:「段劉二道為何不在這裏?」林撫台道:「是小弟今早請他二位照料欽差同宮保的行轅,所以未來。」鐵木賢道:「既然如此,門生同老師先到行轅休息休息,有什麼公事,也好在那裡商量。」宮保點頭稱是,二人走出休息室外面,綠呢大轎已經備好。二人上轎時候,四十七鎮鎮統俱在一旁挎刀站班,二人略略點首便上了轎。宮保轎前是段鎮統吉祥充當頂馬,欽差轎前是曹標統虎臣充當頂馬。兩乘轎子在前,緊跟著是林撫台的轎子,馮趙兩京卿的轎子,彰衛懷賈道台的轎子,府縣的轎子。其餘四十七位鎮統俱都乘馬在後面跟隨。還有二百多衛隊,七八十位隨員幕府,也有乘車的,也有騎馬的,好不熱鬧。轉眼來至行轅,劉段二道出來迎接,先到了項宮保行轅,大家隨著進去,略安頓了安頓,又陪鐵欽差到他的行轅,亂亂嘈嘈的,有隨員底下人幫同料理,粗粗就緒。宮保懸出牌示來,休息三日,概不見客,俟三日後辦公;欽差這邊也是一樣的牌示。雖然如此,那府縣每日早晚必要前來請安,並派專差多名供給一切應需之物。不料項宮保法令森嚴,凡行轅中所需各物,俱由賬房按時價付錢,不受府縣絲毫的供給。至於鐵欽差那邊可就不然了,不但應需各物加倍索討,而且多方挑剔。賬房門丁便敢呵斥府縣,張口罵人,大有皇宮太監的神氣。這也是鐵欽差當日受於人的,如今便照樣施之於人。後來府縣見風頭不順,忙托心腹向鐵欽差賬房疏通,算是于供給之外,府縣合送了五千兩銀子,這才不挑剔了。
轉眼已到萬壽,宮裡唱戲開筵,百官一同晉祝,說不盡的繁華熱鬧。太后把禮單細細核算,一共京官外官,金銀寶物通共算起來,足值五千萬兩。雖然補不足庚子以前的數目,也勉強可抵三分之一,自然是心滿意足。對於大小臣工,最得意的就是兩個人,一個是鐵木賢,一個是項子城。因為鐵木賢事前布置,居然拉進這許多壽禮。項子城一個人的https://read.99csw•com供品,差不多就值百萬,可稱是仰體慈懷,竭力報效了。過了萬壽,在便殿之中特特召他二人進見,足足地灌了一頓米湯。又向鐵木賢道:「你年紀太輕,雖然關心軍事,究竟閱歷很淺。項子城練兵多年,成績極好,你要拜他為師,以便學習。今天當我面前,你就行拜師禮,好叫他用心教導於你。」項子城聽了,連忙磕頭說:「鐵木賢是少年英傑,國家干城之選,臣毫無學識,怎敢忝為人師。」太后笑道:「你不必太謙,我說的話便是旨意,你們要遵旨而行,不可違拗。」鐵木賢轉過臉來,朝著項子城便磕頭拜師,項子城也連忙叩頭還禮。二人磕罷頭,復又朝著太后泥首謝恩。太后大喜,立時傳旨,各省軍隊,項子城均有檢閱之權。一切改良軍制,各該省督撫均須會商項子城奏明辦理。這道旨意下去,暗含著項子城便成了都招討大元帥了。二人謝恩下來,項子城拉了鐵木賢的手,說:「老弟,你可不要多心,任憑愚兄何德何能,敢當你的老師。不過是老佛爺有旨,誰敢駁回。」鐵木賢道:「老師這話太客氣了,門生早就有心拜在門牆,恐怕老師不肯收。如今衣缽之傳,出自聖恩,也算我朝一段佳話。」項宮保見他這樣至誠,也就不客氣了。李總管在太後身旁親眼看見,自然也是歡喜。次日在總管處又備了一桌上好的滿洲席給他二人賀喜,作陪的請了軍機大臣恩親王、工部侍郎瑞方、郵傳部尚書陳樁萱。這三人中,恩親王是項宮保的老師,瑞方陳樁萱全是項宮保的把兄弟,他這幾個人最為投機,所以李總管把他們約在一起吃酒。這位恩親王六十多歲了,是光緒的皇叔,做了二十年軍機大臣,真有敵國之富,他還是孜孜求和,唯日不足。項宮保拜他為師,一份贄見禮便是二十萬雪花白銀,每年三節兩壽,三萬五萬地隨時孝敬。這位老王爺自然看項子城是生平第一個得意門生,不時在太后旁邊吹噓,說他怎樣長於治兵,怎樣精通新政,再加上李總管也幫著敲邊鼓,所以才有這次特別的寵命,項宮保再三向他二人致謝。座中瑞方替出主意,說:「四哥既然得了這個頭銜,明年秋後要實行閱兵一次,一者藉此整頓各省的腐敗軍旅,二者也顯一顯四哥的威風,為什麼要空掛這個虛銜呢?」本來項子城是一個有野心的人,他生平最佩服歷史上的人物就是曹操劉裕。他自從做了封疆大員,時時刻刻以練兵為急務,他抱的志願,是想要挾天子以令諸侯。如今太后給他掛上這督練全國軍隊的榮銜,可稱是恰合孤意。又加上瑞方這一拍馬,他自然雄心勃勃,不過面子上還要假裝謙遜,說:「佛爺雖有這大恩典,我們做臣子的怎敢作福作威,弄權自恣,只好等待明年,如果五穀豐登,海內澄平,然後再請旨行事吧。」大家全佩服他能居高自卑,真不愧為純臣,他心中卻暗暗好笑。散席之後,第二天到各處辭了一回行,又請訓召見了一次,他仍舊回天津去了。
過了三天,項宮保把鐵欽差請到自己行轅先開了一次會,所有林撫台、賈道台、馮趙兩京卿、劉段二總辦,及直隸、山東、山西、河南、陝西、甘肅、湖南、湖北、江蘇、安徽、江西、浙江、奉天、吉林一共十四省,每省由鎮統中推舉代表一名列席與議,自然是項宮保主席。主席發表議事日程:是會操的日期,會操的人數,會操的程序,會操的獎勵,按著條請大家討論。大家一口同音,俱說請宮保同欽差主持,我們無不從命。鐵欽差道:「門生對於軍事閱歷尚淺,諸事請老師處斷,不必客氣。」項宮保見眾人殷殷推重,鐵木賢又如此說,他本來就好攬權,索性不再遜讓。便笑道:「既然諸位叫本部堂負責,本部堂以國事為重,也不便三推六讓,再以假面示人。據本部堂的意思,會操定於八月十六日,不遠不近,正好從容預備,諸位可贊成嗎?」大家全說贊成。又議到人數,項宮保主持步馬炮分三日合操,步兵每鎮挑選一千,馬炮每鎮挑選五百,四十八鎮合在一處操演。合操之後,再按行軍式分演互相攻守的野操,野操人數不拘,臨時酌定。以標統領隊,鎮統督隊,協統叫操。人數程序,也通過了。至於獎勵的辦法,俟等定出成績之後,本部堂與欽差撫台臨時酌量辦理,大傢俱都贊成,便依此定議。鐵木賢面子上雖歡喜稱讚,說老師臨時有謀,當機立斷,心中卻老大的不自在:明明我是欽差,乃代表皇上來的。你雖然是大元帥,也不能居我之上。如今諸事全是你一人做主,又要我何用呢?因此鬱郁不快。
說著,乘勢把自家的禮單掏出來,交給李得用,說:「二哥,這個單子上是孝敬老佛爺祝壽的,這個單子是孝敬二哥的,另外一萬兩銀子,二哥看著給大家分一分,不過略表微意,二哥不要見笑。」李得用接過去仔細看了一遍,立時眉開眼笑向項宮保道:「老四,你這是何苦,咱們自己弟兄,你破費這許多做什麼?昨天陳老三來了,他本是佛爺的乾兒子,這份壽禮自然要比別人不同。九九藏書」說到這裏,項宮保忙搶著問道:「陳雲梯送的什麼?」李得用笑道:「你們兩個人,可稱是英雄所見大略相同。他送的是一千個赤金錁錠,每一個重十兩,錠子上面鑄成萬壽無疆四個字,通共一萬兩,也值三十萬銀子,這份禮也不算薄了。他另外送了我二十錠,還有一個碧璽帽花,成色很好,也不過值上一千銀子,給大家散禮是三千兩。你這三萬塊金錢,比他多著兩倍呢!另外送我一千塊很不少了,何必又送給我鑽石戒指?可見你的手筆比他又大多了。」項宮保聽說陳老三不曾把他壓下去,心中十分歡喜,立時從身上掏出兩個戒指來,呈與李得用。李得用見這兩塊鑽石,足有玉米粒兒大,耀眼爭光,不同凡品,立時歡喜得直跳起來,說:「這大的鑽石,除了前年駐日公使老蔡進給老佛爺的以外,再也不曾見過了。老四,你是從何處得來的?」項宮保笑道:「這樣寶物,要花錢買哪能現成。還是那年我在高麗國做欽差時候,趕上他們鬧亂子,王妃投在井中,後來打撈屍身,我見她手上戴著這對戒指,要埋在土中豈不可惜,便取下來保存著,平常人哪配戴它,索性送給二哥你,留著當一個玩意兒吧。」李得用千恩萬謝,歡喜已極,便留項宮保在總管處吃飯,叫鐵木賢作陪。席間談起壽禮來,鐵木賢道:「三江總督老莊送的是麻姑獻酒、王母嘗桃,通共四個金人。一座龍書案,案上擺著一盤子桃,當中坐的是王母娘娘。兩旁侍立的,上首是許飛瓊,下首是董雙成,案前站立的是麻姑,高舉著一把酒壺,下面是一塊大金盤,托著這四個人同龍書案。許董二人各執龍鳳扇,交遮于王母頭上,雕鏤得十分精工。凈金質重六十七斤九兩四錢。另外還有珍珠串成的念珠一串,共一百零八顆,精圓白亮,足夠兩分重一顆,大約這手串也值十來萬銀子。安徽巡撫是福祿壽三星金人三個,每個重一千兩,值不到十萬銀子。江蘇巡撫是大清銀幣十萬元。江西巡撫是英國金鎊一萬個。這三人的禮物很平常,倒是上海關道這份禮物很值幾十萬。」項宮保聽說,連忙問是何物。鐵木賢道:「是一雙珠履。用珍珠蟠成的福壽字,裏面嵌以鑽石及紅綠寶石,鞋口是鮮紅的珊瑚蟠的。這一雙鞋聽說是一個外國人承辦的,共開銷了六十八萬元,還說買得便宜。要按目前珍珠寶石行情,實值八十萬呢!」項宮保同李得用聽到這裏,都為之咋舌稱奇。李得用道:「這些東西,你明天全領到我這裏接收,咱家也見識見識。」鐵木賢連忙應道:「是是,二爺。我幾個腦袋,還敢私做主意?」三人說說笑笑,席散了,項宮保吩咐把金錢抬到李總管屋中,一一點交清楚。李得用賞了戈什三百兩銀子,抬錢的護勇賞了四十兩,大家謝賞退出,項宮保告辭去了。
也是天從人願,第二年果然各省豐收,毫無災侵。他便上了一個摺子,說今年時和年豐,民康物阜,這全是皇太后皇上洪福齊天,大可趁此昇平之時,為整軍經武之備,不教戰是謂棄民,能即戎乃可強國。況當此五洲交通,列強環伺,更不可忘軍備。堂堂皇皇說了一大篇理,結尾是請旨,要在河南彰德府舉行秋操大閱。臣職責所在,自應前往督率,並請旨再簡一閱操大臣代表皇上,前往檢閱,以示鄭重等語。摺子上去,便奉旨允准,著派鐵木賢為閱操大臣,會同項子城及各省督撫詳加檢閱,擇優請獎。欽此。這旨意傳下去,各省督撫全著了慌,那平素講求軍備的能有幾個,不過是敷衍故事。那時軍制已經改了,也是項子城手定的,一軍改為一鎮,一鎮之中,有一個鎮統、兩個協統、六個標統,通共是二十營一萬兵。北京共有六鎮,全是項宮保親手練的。其餘各省有三鎮的,有兩鎮的,江南有五鎮,湖北有五鎮,除去北洋之外,以這兩省為最多。至於那太遠及交通不便的省份不在其內,通共合計起來是四十八鎮。這四十八鎮,俱奉旨由項子城指揮調遣。項宮保奉到旨意,便吩咐參謀處與各省去電,限於八月十五以前,各鎮軍官卒伍、夫馬輕重通通開至河南彰德府城外駐紮,不得遲誤,違者按軍法治罪。又咨行河南巡撫在彰德城外二十里,擇一空曠高敞之地作為操場,趕速起蓋演武廳,預備欽差閱操。河南巡撫林錫齡是一位著名的幹員,接到項宮保咨文之後,哪敢怠慢,便親自帶著文武職員,到彰德府趕辦一切。好在彰德城外洹水旁邊,有很大一塊農田,足可容開四十八鎮合操。但是大秋時候,莊稼尚未收穫,未免有些為難。只好派府縣與各村紳董商量,每畝作價若干,早早拔苗,並豁免本年租賦。大家知道這是皇上旨意,誰敢違抗,只得含淚忍痛遵照而行。未到八月,這塊地早已乾乾淨淨,一抹平川。此時興土木建築是來不及,便在大土坡上用席棚搭了一座演武廳,上面卻用鉛板罩好,縱然颳風也吹不動,下雨也不至漏水。正廳旁邊又搭了許多席棚,專為隨員休息夫役侍候之所。懸燈結綵,從外面看著煥然一新,決看不出是席搭的。預備九_九_藏_書妥當,忙去咨文知會項宮保,並請示何時前來。項宮保迴文說,八月初十前後,一準同欽差大臣鐵侍郎由天津起程。所有北洋六鎮,已經陸續開來,只留第六鎮統段吉祥隨同護衛。此時各省各鎮已經到了一多半,俱都分扎在彰德城外,各鎮統先到河南巡撫行轅挂號報到。
轉眼已到了八月十六,五更天,大家全伺候著。項宮保略吃了一點點心,穿好衣服,便傳伺候到演武廳閱操。行轅門前,烏壓壓站滿了文武官吏,除去林撫台同馮趙二京卿,全都老早到演武廳伺候。其餘各官俱在行轅門前給宮保站過班,又伺候著給欽差站了班,然後各騎快馬,趕在兩乘轎子前,先到了演武廳,好預備宮保欽差來的時候,再迎著站一回班。君主時代的官禮全是如此,做官的兩條腿得要比野貓還快,方才不致誤事。項鐵二人到了演武廳,放炮迎接,軍樂齊作。二人下了轎子,步上演武廳,撫台在前面帶路,段鎮統曹標統在後面挎刀相隨,馮趙二京卿、段劉二總辦在兩旁跟定,本地的府縣道台在一邊伺候著,非經呼喚不敢上前。這演武廳搭在土台之上,面朝南,極其軒敞明爽,用紅綠綢子在前面結成各彩。上首條列著五張方桌,兩旁還條列著幾張桌子,俱是大紅緞子平金綉蟒的圍桌椅披,每張桌子上全擺著位列三台的朱盒筆架。走到裏面正中那張桌子前,林撫台默默無言,不敢開口,因為這個首席以職位論,自然應當項宮保坐下;無奈那一位是欽差大臣,天子代表,以臨時的尊貴論,似乎又應當鐵欽差坐下,所以林撫台不敢發言。項宮保含笑向鐵木賢道:「老弟是欽差,你坐在當中吧。」鐵木賢道:「老師這話差了,以京職論,你有宮保榮銜;就軍職說,你是太后老佛爺金口玉言封的大元帥。不要說還有師生關係,就是沒有師生關係,我也不能僭你的座啊。老師就老實坐下吧,不要讓了。」項宮保掀髯大笑道:「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我就有僭了。」說罷,便大踏步走至正中椅上坐定,上首是鐵欽差,下首是林撫台,盡東的一張桌是馮國華,盡西一張桌上是趙秉衡。宮保又傳諭派劉長慶同彰衛懷賈道為全軍司勛官,坐在上首東邊的桌上;段毓芝同彰德知府充全軍司法官,坐在下首西邊桌上。又派段吉祥為全軍司令官,派曹虎臣看守演武廳的大旗。兩桿大旗全是紅地白字,上首是北洋大臣項,下首是欽差大臣鐵。以紅綠兩旗交給曹虎臣,吩咐揚紅旗開操,揚綠旗停操。一切號令俱都吩咐完畢,段吉祥騎馬挎刀來操場,擔任總指揮,指揮各路鎮統預備開操。
這一天八月初九日,項宮保的前站先到了,是北洋行營務處總辦段毓芝,就是上文所說那個放羊的童子,名叫小羊的,還有糧餉局總辦劉長慶,這二人乃是項宮保的左輔右弼,北洋天字第一號的紅道台。二人趕到了,先至林撫台行轅遞手本稟見,撫台立時說一聲請二人進來。撫台一見面,先說一聲請行常禮,是叫免去庭參。二人也不客氣,便都深深作了一揖,撫台還禮,將他二人拱至上座,先笑道:「二位辛苦了。」二人齊說承大帥挂念,大帥事前預備,王事勤勞,職道二人些須奔走,何足掛齒。撫台又問宮保同欽差何時能到,劉長慶答道:「明日午前一準能到,不知兩處行轅大帥可曾預備妥帖嗎?」林撫台道:「全預備好了,俱在東門外兩處很大的宅子。宮保行轅,共有房七十余間;欽差行轅,共有五十余間。不知夠用不夠?」段毓芝道:「欽差的夠用,他連隨員師爺家人通共不過三四十人。宮保的怕不夠用,他的隨員幕府,就有七八十位之多,文武巡捕戈什護隊不下二百餘人,他自己還帶著廚房。這七十間房相差得太懸殊了。」林撫台一聽,立時便請他二人前去觀看,如不敷用,好及早設法。又將首府首縣叫來,隨同段劉兩位道台伺候辦差。大家到城外看視了一番,立時將左右鄰的房子又硬強租過幾所來,連夜修理,全都連為一氣。次日午前,林撫台率領著四十七位鎮統及彰德的首府首縣、彰衛懷兵備道俱至車站伺候接差。少時前站到了,是總參謀馮國華、秘書長趙秉衡,這兩人俱都掛著京卿的兼銜。所以林撫台見了,彼此請安,按平等之禮接待。馮國華對林撫台道:「宮保同欽差再有兩刻鐘就到了,這車站上可預備了休息的所在嗎?」林撫台道:「車站旁邊有二十多間彩棚,宮保同欽差佔三間,其餘請京卿隨便選擇。」馮趙二人選了一間乾淨席棚先進去休息,休息了沒有兩刻鐘,只聽遠遠的汽笛之聲嗚嗚山響,大傢俱走出來立在站前侍候迎接,撫台同府縣道全是行裝打扮,俱穿的是藍寧綢開氣袍子,天青緞子方馬褂,頂戴輝煌。那四十七鎮鎮統俱是軍裝,青呢的襖褲,赤色羽緞戰裙,薄底快靴,挎著軍刀。頂子一律全是紅的,不過有亮紅涅紅之別,因為鎮統全掛總兵銜,所以頂子一律。偏偏內中只有一個三品亮藍的頂戴,此人姓李名天洪,是湖北新軍的協統。因為鎮統張豹有病,由他代替,所以頂子不能一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