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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大欽差復旨進讒言 貝子爺失儀招奇辱

第九回 大欽差復旨進讒言 貝子爺失儀招奇辱

出京的那一天,特備了兩輛花車,兩輛頭等車,兩輛二等車,一輛飯車,兩輛行李車。所有北京的文武各官,上自中堂尚侍,下至提署兩營,俱到車站送行。依載興的意思,想把兩個最得寵的姨太太一同帶去,卻被他父親攔住,說你身膺這樣要差,哪有挈眷之理,倘然被御史奏參,顏面何在?難道兩三個月工夫,你就忍耐不得嗎?載興受老子一頓申飭,雖然心中不快,到底是為國家大事,也無可奈何。出京之後,三個鐘頭便到了天津總站。總督項子城率領著學台道台,天津府天津縣南北段巡警總辦以及候補道府各員,紅藍頂子足有一二百個,北洋的軍警執槍挎刀,黑壓壓排滿了一個車站。老遠的汽笛飛鳴,知道欽差的車快到了。項宮保為首領著眾官,在月台上站立,等候迎接。少時車到了,王府侍衛恆春恆泰傳貝子爺的諭,只請項宮保一人上車,其餘俱在站上等候。項子城上了花車,與載興見過,二人攜手下車。軍樂齊鳴,各軍警全舉槍致敬,文武官吏早將手本遞上去,此時只在兩旁站班。二人先進了休息室,只有學司與海關道天津道運司及幾個紅候補道隨著進來,其餘盡在門外等候。項宮保領著大家先跪請聖安,然後才與貝子爺敘主賓之禮。載興笑道:「四哥一向好?家父還叫代問你好呢。」項宮保忙著又給師王請安說:「老弟輕易不能到天津來,此次可稱天假之緣了。」載興道:「誰說不是呢?小弟是睡里夢中總想到天津玩一玩,只可惜皇家的宗律謹嚴,非有差不能出京,真要把咱家悶壞了。這次來到四哥的貴境,沒有旁的,總得騷擾幾天了。有什麼可玩逛的地方,求四哥做個嚮導吧。」項宮保一聽,心說道小子,哪是賀英皇加冕,簡直就為出來玩樂。心裏雖然鄙薄他,面子上卻笑逐顏開的,說:「難得貝子爺駕臨,足使賤地生輝,此地可玩可逛的去處甚多,不過愚兄政務太繁,實在不能奉陪。我介紹一個人,叫他陪老弟遊玩,此人少年風流,與老弟脾氣恰合,就叫他替我做主人吧!」載興笑道:「如此好極了,但不知道這位先生就在眼前嗎?」項宮保向候補隊中望了一望道:「馨岩!你來見一見貝子爺,回頭你就陪貝子爺到中州會館,那裡已經備好了行轅了。」只見一人應聲而出,身穿杏灰庫緞的夾袍,天青緞子外褂,紅頂花翎,年紀甚輕,卻生得玉面朱唇,長眉秀目,看外表便知是一個風流人物。緊行幾步,來至載興面前,深深請安。說道:「職道段毓芝請貝子爺的安。」載興一見他的面貌,早已歡喜得無可不可,見他過來請安,也立起身來還了一個安。貝子爺對待一個道台如此謙恭,這是從來未有的事,大家見了無不嘖嘖稱羡。有幾個臉子不好的,還心裏痛恨爹娘。載興還過安,便拉了段毓芝的手笑問道:「你今年貴甲子了?」段毓芝道:「職道今年二十七歲。」載興道:「我比你大兩歲,你就管我叫大哥吧!」段毓芝雖然喜出望外,卻不敢應承,低聲回道:「職道草莽寒儒,怎敢同貝子爺論弟兄,方命之罪,還求貝子爺見諒。」載興哈哈大笑道:「你們漢人就是這一樣不好,張口總要帶幾分酸氣。」項宮保在旁邊湊趣道:「馨岩!你就遵命吧。貝子爺的脾氣,是最喜直爽的。」段毓芝到此時才笑著答道:「既承貝子爺大哥不棄,小弟便依實了。」載興道:「這不完了?何必酸酸欸欸的呢!」段毓芝乘勢說道:「請大哥到行轅休息休息,小弟在外邊已備好了馬車,坐馬車比坐轎子舒服,就請大哥上車吧。」原來彼時中國尚無汽車,連四輪馬車尚在萌芽時代。天津官場不過僅僅有七八輛,段毓芝是最好出風頭的人,所以他也置了一輛。項宮保原預備的是自己的轎子,載興聽說有馬車,便不坐轎子了,一定拉著段毓芝同上馬車。段毓芝再三辭讓不敢,高低項宮保說了一句,叫他陪駕前往,他才隨著上車,一直拉到中州會館。大家進館之後,見陳設得十分華麗,載興向項宮保道:「四哥有事請便吧!其餘別的官員也全請他們各回公館,這裏就留馨岩一個人,等小弟想起什麼事來,叫他傳命就是了。」項宮保道了一聲簡慢,然後同各官散去,各回館署。
這些事按下不提,單說鐵木賢一同北上,在丰台,項宮保便換車回津,只剩老鐵一人回京。丰台距北京已經咫尺,項子城卻為何不肯進京?這其中也有難言的苦衷,原來在前清時,各省督撫到京,大小京官的冰炭敬至少得從廿萬起碼。項子城的手筆又大,他每逢進京,便須花掉五十萬金。故此次由丰台轉車,所為省這筆巨款。鐵木賢一個人到了北京,照例先遞請安的摺子,皇太后便傳旨召見,先問他河南的年景何如?鐵木賢奏道:「奴才到了彰德,一路之上查看各莊田,青碧交輝,高粱玉米俱已成熟,農民在田間操作很是勤苦,這全是老佛爺聖德無疆,庇及黎庶,所以才有這樣的秋成。」太后又問他:「項子城的精神可好?」鐵木賢奏道:「項子城的精神不減少年,也是托佛爺的福庇。」太后又問道:「你看合鎮的兵,以哪一省為最好呢?」鐵木賢奏道:九_九_藏_書「自然要推北洋為第一,北洋一共六鎮,全是項子城親手練的。這六鎮兵,據臣看可以橫行全國。」太后聽了,沉吟不語。稍停了一刻,又問他:「六鎮軍官士卒對項子城感情何如?」鐵木賢奏道:「這六鎮的軍官士卒,只知有宮保,不知有朝廷,純粹是項氏一身一家之衛隊,並非大清國家之官兵也。」太后聆奏,不覺愕然,稍露吃驚的狀態,連忙問道:「莫非項子城有什麼不臣的形跡嗎?」鐵木賢磕頭道:「這倒沒有,不過漢人的兵權過重,究非朝廷之福,請老佛爺總要稍加裁抑,也是保全臣子之道。奴才為愚忠所迫,大胆冒言,罪該萬死。」說罷又連連磕頭。太后嘆了一口氣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可將此次閱操的情形,至纖至悉寫一道奏摺來,我要詳加披覽。你下去吧。」鐵木賢叩頭下來,尋龍子春請他主稿,擬這一篇奏摺。
子春的手筆本來不壞,又兼這事有切己的關係,便打起十分精神來將奏稿擬好。內中隱隱爍爍,把項子城怎樣跋扈的實跡全敘在裡邊,其中最重的罪狀,便是揮手停操及與李天洪更換頂戴兩事。內中警句有頂戴者朝廷之名器也,朝廷之名器,理應出自朝廷,不能出於臣子之手,若以臣子而代行朝廷之大權,懼開將來篡奪之漸。狠狠地上了一道奏摺,太后閱了,留中未發。
話未說完,忽聽一陣馬蹄嘚嘚的聲音,舉目觀看,見遠遠地來了數十名警察,頭前三位官長也全騎著馬,直奔欽使的大船而來。載興忙問張使這是何人,張使道:「這必是英國的警官前來迎接欽差的,我昨晚曾給他外部去一個照會,說明欽差今日到倫敦請他保護,這也是他們應盡的責任。」說話之間,三個長官已經到了船邊,張使一看連忙跳上岸去。這三人也下了馬,一一握過手,便將三人引上船來,對載興說:「這三位一位是英皇的御弟亨利大公,一位是外交次官羅俊,一位是警視總監杜訥,他們是奉英皇敕旨前來迎接欽差的,請貝子爺同他們行握手禮。」載興一聽早有些膽怯了,便叫張使替他擋駕,張使發急道:「我的爺!人家老遠地來接你,已經上了船,怎麼擋駕呀?你請進來見見,我替你當翻譯,還不成嗎?」載興無法,只得硬著頭皮與三人相見,挨著個兒握一握手。載興見頭一位長官年紀很輕,身穿短裝,蟠著橫三豎四的金線,挺著胸脯,看神氣很威武的。只見他嘀嘀嘟嘟的,向自己不知說了些什麼,張使代翻道:「亨利大公問欽使一路平安,又說今日到了敝國,非常榮幸。又說自己是貴胄,欽使也是貴胄,一見面就如親弟兄一般。」載興想了半天,不知答什麼話才得體,只好派張使全權替他答話,張使便用英語答道:「敝國的欽使,說一路之上仰賴貴國大皇帝同大公的福庇,很平安。今日得瞻貴國,也是非常榮幸,並承大公不棄,引為弟兄,深厚之情,尤為感謝。」緊跟著外交次官同警視總監也都應酬了幾句,依著大公的意思,叫搬到他府里去住。載興一想我有鴉片煙癮,怎好到人家去住?便叫張使替他辭謝了,仍定規住在倫敦大旅館,此時警視總監已令人備好了許多車輛,大家下了船,便請載興上車。忽見遠遠地站著兩個中國人,一個有四十年紀,一個不過二十上下,全是學生打扮,在那裡站著窺看。張使一見,立時變顏變色的,催載興趕緊上車。一面又向警視總監杜訥翻了幾句,杜訥立派警察前去干預那兩個中國人。兩人見警察過來,便抹頭去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便喚他起來,哪知喚了幾次,他只是酣睡不動,把張使急得亂蹦。挨到快七點了,他仍然呼呼大睡,張使可真急了,便用力掐他的肉。他夢中覺疼,方才醒了,直眉瞪眼地問張使道:「你掐我做什麼?我的覺還沒睡好呢!」張使發急道:「我的爺!今天是覲見的日子,你難道忘了嗎?」一句話提醒了載興,想要爬起來,如何掙扎得動。原來他有被窩裡的早癮,必須在被窩裡吸過二十口,才能起得來。下人見他醒了,把煙具拿過來,煙已裝好,他一連氣吸了八大口。張使攔道:「別吸了!再吸就要誤事了。」載興無法,只得掙扎著起來,頭也顧不得梳,臉也顧不得洗,匆匆忙忙地登上靴子,穿上袍子,繫上帶子,披上褂子,戴上帽子,外邊警視總監杜訥已經套車前來迎接,等了好多時了。載興迷迷糊糊,如駕著雲一般,大家把他裝進車裡,一直拉進皇宮。所有英皇左右近臣,全要看看中國的天潢貴胄。到了宮前下車,便有皇宮衛侍把他們引進宮中。不大工夫,傳出話來說請,仍由衛侍引進溫德殿。英皇身著海陸軍大元帥制服親自迎上來,張使向載興道:「這就是英皇,快行一鞠躬禮!」載興平日煙色并行,身子本是淘得空空的,又兼臨時大煙癮沒有過好,本就覺著頭重腳輕。今見英皇漢仗高大,威儀凜凜,猶如天神一般,心中又一懼怯,才彎腰鞠躬,便覺身不由已,撲哧一個前搶便伏在地上。倉促間,倒把英皇嚇了一驚,連忙親自用手把他攙起來,一面打著英語問:「欽使莫非是有病嗎?」張使忙代答說:「https://read.99csw.com無病。」英皇便過來同他握手,二人臉對臉一握手親近,立時間,英皇顏色改變,連連倒退了好幾步。要知所為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次日鐵欽差便託病不去閱操,說昨天風大受了感冒,請宮保偏勞。項宮保便獨自閱操,一連閱了七天,老鐵只去了三次。操閱完了,仍由項宮保領銜,把這次閱操的情形及各軍的成績,詳詳細細地擬了一道奏摺。段吉祥同幾個資格老的鎮統,全保以提督記名,李天洪保加總兵銜,劉段二道交軍機處存記,儘先補用,河南各官及其餘鎮統協統標統等俱加一級。這摺子便托鐵木賢進京交旨時當面呈奏。公事俱備妥了,然後又開了幾次宴會,始而是宮保欽差公宴河南撫台及鎮統各官等,繼而撫台又回請宮保欽差及馮趙兩京卿、劉段二總辦及文武各官,終而是四十八鎮鎮統公請宮保欽差撫台京卿及隨員大小各官,作為送行,並叩謝賞拔。直忙亂了好幾天,然後才定期回天津。臨行之時,少不得各官又全向鐵欽差寄請了聖安,特備花車,大家全到車站送行。把兩位大老官送走了,然後林撫台仍回開封,各鎮統也全帶隊回省。
原來恩親王有三個兒子,長子名叫載興,次子名叫載敷,三子名叫載博。這三個兒子,生在金玉錦繡之中,文不讀書,武不習射(按:旗人以射箭為根本),唯終日狐朋狗友,浪賭狂嫖。他那長子尤甚,北京城的人,沒有不知道興大爺的,又倚仗他老子的勢力,各界人等無不讓他三分。雖掛著一份御前侍衛的銜,卻永遠不曾到差,終日在前門一帶聽戲逛小班,跑像姑下處。大爺高了興,便成千累萬地賞人;誰要得罪了大爺,立時叫打手把你打一個賊死,打完了沒地方去訴冤。因此前門一帶提起興大爺來,沒人不怕。他久已想到天津去逛一逛,只因他皇室的規矩,凡是天潢一派的宗室,非奉特旨不準出京。如果出京,便算犯了皇室規律,所以興大爺雖有心逛天津,卻沒有逛的機會。這一天晚上,老王爺把他叫到眼前,未曾開言,先嘆了一口氣道:「你今年也二十九歲了,終日花天酒地亂鬧,一點世故也不曾閱歷出來,難道我死後你就襲這王爺、終老一世不成?你要知道,咱家的天下不牢固了,那漢人隊中一個強賽一個的,全是躍躍欲試。聽說近來海外還鬧著什麼革命,為首的孫文、康有為全合在一起,要與大清為難(按:孫康如冰炭不同爐,而前清之王大臣每看成一黨,其腦筋昏聵,可笑抑復可憐),再看看我們旗人,終日睡生夢死,就懂得吃喝玩樂,抽大煙,能學兩口叫天兒,還是安分的上流人物呢!什麼叫政治?什麼叫外交?什麼叫軍事?誰懂得呀?你如今趁年富力強,也在國家大事上,稍稍用一點心,將來我死了,你也做幾天軍機大臣。你看咱家這些銀錢,全是從軍機大臣來的,要守著這個窮王爺,每年一萬兩銀子、一千石米,夠養馬的草料錢嗎?」說到這裏,便把旨意掏出來給他看,說:「這是太后老佛爺特別抬舉你,你要謹慎小心,千萬可別失了禮儀,鬧出笑話來。這是關係國家體統的差使,不比尋常,你聽見了沒有?」載興見旨意上寫的,著派貝子載興,充慶賀英吉利皇帝加冕大使,欽此。載興看罷,立時心花開放,嘻嘻地笑道:「兒子終日悶在家裡,難過極了,如今借這機會,也到外國去見識見識。阿瑪(旗人稱父曰阿瑪)囑咐我的話,我謹記就是了。」恩親王又囑咐他明一早進宮去謝恩,就請旨何日出京,好預備一切,又將叫他順路在天津考查的話一一說了。載興聽罷,又是恰合孤意,沒口地答應著。次日謝恩,太后少不得又囑咐了一番,叫他在十日內急速預備起程,不可耽延。一切花費,准由度支部支領,作正開銷,並囑咐不必再請訓了,隨員翻譯准由外務部選擇奏調。載興叩頭下來,同恩親王商量,奏調了四名隨員、四個翻譯,其餘由大使名義委派,跟隨的尚有二十餘人,又帶了廚房、侍衛、夫役三十餘人,一共六十余名,好不威武熱鬧。
龍子春低聲對鐵木賢說道:「晚生精於風鑒之術,自跟欽差出京,處處留心。就目前所見的人物,內中有三個人全是帝王之相,將來的前程決不能以人臣終。偏巧這三個人又是漢人,果然做出來,一定不利於滿洲。晚生為此事很是擔心,要說吧,怕遭殺身之禍;不說吧,又對不起本朝,對不起滿洲的同胞。因此這幾天心裏很是忐忑不定。如今欽差說到這裏,晚生也不好隱瞞了。」鐵木賢聽了,很是吃驚地問道:「倒是哪三個人呀?你快說了,咱們大家也好設法防備。」子春道:「第一個便是項子城,此人龍行虎步,兩目重瞳,多半是項羽的後身,將來是一位混世魔王,只怕我朝江山要亡於此人之手。不過他要做漢高明太,只怕還未必能成功,可是留著他,終究是大清之患。」鐵木賢點頭道:「你的眼力果然不差,我看此人也大大的靠不住。你再說那第二個是誰?」子春道:「第二個大半欽差必不注意,此人南人北相,得木土之精,以一身而兼有木土的全格,將來不做天子也得封王九_九_藏_書。或者還許做二年的太平天子呢!」鐵木賢忙催問倒是何人,子春道:「不是別人,乃是四十八鎮中的李天洪。當時他戴著藍頂,所以晚生特別注目。細細將他的體格面目相了一回,覺得此人的福命委實不小,他的事業雖未必超過項子城,要論福命只怕還在項之上呢!」鐵木賢似信不信地說:「此人不過是一名協統,未必有這大來歷吧。」子春道:「欽差不要就目前的地位論,目前地位是靠不住的。當初漢高明太,不過是個流氓罷了,誰料到他日後做皇上呢?」鐵不賢點點頭,又問他第三人,子春道:「此人相貌清奇,乃是北人南相,且另有一種深沉的態度,顧視清高氣深穩,足以當之無愧。將來必能建大事業,與項子城抗衡。而且此人面上的倉庫既寬且深,不但貴不可言,還要富能敵國,也非終於人臣之相。再過十年,便可證明吾言不偽。」鐵木賢道:「你不用說,我知道了。」子春笑道:「既然如此,便請欽差猜上一猜。」鐵木賢便猜道:「是那兩個京卿中的一人,對不對?」子春大笑道:「果然,欽差眼力不差,然而到底是誰呢?」鐵木賢道:「是趙秉衡。」子春大笑搖頭說:「錯了錯了,這真乃差之毫厘謬之千里,到底欽差的目力也委實不弱。」鐵木賢道:「既非趙秉衡,一定是馮國華了。我看國華還沒有秉衡精神,你為何倒看中了他呢?」子春道:「這正是他高出秉衡的地方,秉衡的相貌雖然也清挺可喜,到底華而不實,浮而不沉,較比國華差得太多了。然而秉衡是宰相之器,此人的才識,據我看必在項子城之上。然而他的事業,可必須依賴項子城才得成功,這便是人臣的品格,不能獨樹一幟了。況且秉衡的相貌不帶福澤,雖能發跡,難享大年。國華的相貌華實並茂,深沉不露。雖也是依人成功,卻不肯終居人下,只怕帝王的滋味,他終歸也要嘗一嘗呢?」鐵木賢不覺點頭讚歎道:「難道我滿清的氣數,就真該盡了嗎?他們漢人中有這些奸雄豪傑,將來必為我朝之患。只怕咱們旗人連立足之地全沒有呢。」子春道:「氣數雖由天定,成敗也在人為。難道我們就眼巴巴的,凈等漢人來滅不成?」鐵木賢道:「依你怎麼樣呢?」子春道:「最好請欽差見太后時,將這一切情形秘密奏陳。趁早把這幾個人除了,也免得將來為患。」鐵木賢嘆道:「談何容易?那項子城乃是太后第一寵臣,哪能參得倒他?」子春道:「太后雖然寵他,聽說當今皇上同他勢不兩立,要是皇上下旨殺他,難道有人敢攔嗎?」鐵木賢笑道:「拿你這樣聰明人,說起獃話來了。如今的皇上還不如囚犯呢,連性命不定哪一天就完了,但求沒人殺他就是便宜,他還敢殺人呢?只好等機會想法子吧,這也不是忙的事。」二人又講了半天二黃,然後休息。
這裏就剩段毓芝一人伺候貝子爺,忙叫長班快把煙燈點上,爺一定癮了。本來載興的鴉片煙癮很大,方才有大家在一處里亂,所以把煙癮也忘了。如今客去人安,又經段毓芝提了一個醒兒,立時鼻涕眼淚呵欠全來了。下人忙陳設上兩份煙具。你道為何是兩份?原來貝子爺自己帶得一份,段道台臨時又預備了一份。此次行轅辦差,宮保本委了段毓芝,小段便至纖至細,凡一切吃喝使用之物無一不全,所欠缺的,就短一個臨時陪駕的女子,除此之外要什麼全有。煙具陳上,小段忙倚在床上給貝子爺燒煙,侍衛恆春也幫著燒,一連吃了十六大口,才把癮搪回去。向小段笑道:「老弟!該你過癮了,哪有凈替我燒煙的理?」段毓芝笑道:「小弟癮很有限,不過兩三口,大哥不必客氣,先盡著過足了吧。」載興又吸了四大口,一定不吸了,段毓芝才慢慢地過癮。一面過著癮,一面應酬貝子爺閑談。載興所問的,不過是誰家戲園子的戲好,有什麼名角兒,誰家小班子的人頭好,有幾個紅倌人。段毓芝應答如流,說得天花亂墜,把一位貝子爺招得興緻勃勃,恨不立刻便同小段去逛一回才稱心如意。到底段毓芝,別看他是一個風流道台,心中頗有經緯,絕非王子公孫可比。他一邊吸煙,一邊打算,如今結交了這個王爺崽子,真乃升官發財的捷徑。不過巴結他也要有尺寸,不可擔了聲名誤了正事,他如今是賀英皇加冕的欽差,現在距加冕之期已經不遠,我要帶他去聽戲逛班子,這種沒腦子的旗人一掉在迷魂陣中,再有天大的事也能誤了。他誤了差事,原不與我相干,但是我帶他去逛,這個風聲叫宮保知道了,我也要大大擔一個不是。莫若哄著他趕緊出洋,俟等回國之後,再放出手段來籠絡他,不怕他飛上天去,自己還一點不是不擔,這才是千妥萬穩的妙法。想到這裏,便向載興道:「大哥!此次到英國出使,打算何日由天津動身?」載興道:「這哪有一定呢?多玩幾天,便晚動身;少玩幾天,便早動身。」段毓芝笑道:「要是不玩呢,一定明天便可動身了。」載興道:「既來到這裏,哪有不玩的道理?」段毓芝道:「小弟有幾句直言,不知大哥肯聽不肯聽?」載興道:「你有話只管說,哥哥沒有不聽的。」段毓芝道:「read.99csw.com大哥此次的差使,關係兩國邦交,甚為重要。老佛爺因大哥是鳳子龍孫,所以才派你去,所為叫外人瞻仰我國的天潢貴胄。如今距加冕之期已經近了,倘然動身太晚,誤了慶賀大禮,佛爺知道,豈不見怪?再者天津可逛的地方美不勝收,大哥草草一看遊興未足,反倒招了不痛快。莫若出使回來,在天津住上一兩個月,小弟天天陪著大哥出去,凡天津好玩的地方,咱們挨家走過,一處不剩,豈不暢心悅目?比這般匆匆忙忙的不好得多嗎?」一席話說得載興閉口無言。段毓芝看這神氣,生怕把他說僵了,便從煙榻上立起身來,附在載興耳旁嘰嘰咕咕的不知說些什麼,但見載興笑逐顏開,說果然如此,我便晚兩個月再逛也不吃緊。於是兩人說說笑笑,直談到四更,段毓芝方才告辭去了。臨行時,載興又囑咐他:「明日早來,我後天便要動身,咱們哥兒兩個痛痛快快地再聚談一宵。」段毓芝連聲答應。第二天午前便來伺候,其實載興尚未睡醒,只好在前面等候,同隨員閑談。當日項宮保在署中預備了一桌燕菜席給欽使送行,作陪的也有段毓芝,掌燈之後,他二人才同車而來。宮保知他明日動身,便傳諭京奉路局把車預備好了,伺候開行。此時俄國的西伯利亞鐵路早經造成,凡到歐洲去的,無須航海了。
次日午後,欽使方才動身,本埠各官少不得又到站送行。載興乘車出關,一路倒很平安,只是入了俄國境界,在火車之上不能自由抽大煙,只好吃藥搪癮。怎奈他的癮大,不容易搪,後來吃了一個煙泡兒,仍然是不舒服。實在無法,只好同隨員翻譯商量,恰好翻譯中有一位通俄語的,他挺身出來同查票的商量。好在載興同隨員翻譯是包的一輛頭等車,並沒有外國人,說好說歹,算是送了查票員三百塊盧布票(按:彼時的盧布票合中國一元尚需貼水,到後來則漸漸不值錢了),准他開燈吸煙,載興這才得了活命。先到聖彼得堡,下車之後,便有中國使館的公使等前來迎接,將一干人俱都迎至使館。好在使館的房子很多,不必另設行轅。此時俄國的外交大臣也來問候,足見列強的外交手段非常周密。要按禮說,載興本應當覲見俄皇,怎奈他未曾見過大局面的外人交際,僅僅將光緒皇上的相片呈與俄皇,自己卻推病不肯覲見。外國人心實,還以為他真有病,俄皇特派御醫來給他診脈,倒弄得怪不好意思的。好在吃大煙的人,總帶三分病,糊裡糊塗便過去了。在俄國休息了三日,然後德奧瑞典全遊歷了一番,最後到法國巴黎。有人帶著在巴黎樂戶人家足逛了一回,無奈言語不通,自己覺著沒有什麼趣味。又兼加冕的期限已近,便往英倫去了。
第二天,召見軍機大臣恩親王,便問他項子城的為人究竟如何。恩親王極口稱他為純臣,太后搖頭笑道:「未見得吧。」恩親王見太后忽然說出這樣話來,摸不著頭腦,便磕頭請示所以然。太后便將鐵木賢的奏摺擲給他看,恩親王閱罷,沉吟一刻,奏道:「此事臣既未見,不敢斷其有無。或者項鐵二人有甚嫌隙也說不定,最好由太后簡派一親近大臣,借他項差使為名,由天津經過,多多住上幾日,從各方面調查,便不難窺見虛實了。」太后道:「你這法子倒不錯,但是目前有什麼重要差使?」恩親王奏道:「昨天外務部接到駐英欽使來電,報告英皇喬治於十一月間行加冕禮,這是他國中最重要的典禮。凡世界各國俱須派一員大使代表本國的君主或大統領前去慶賀,我國也似乎得派一人。臣等正待請旨,將來如簡派有人,即令該大臣于路過天津時考查項子城的動作,豈非一舉兩便?」太后想了一想,問道:「此次大使不比尋常,到底派誰去呢?」恩親王道:「當日俄皇加冕是李鴻章去的,他乃是一個爵相,位極人臣。如今派去的人,資格只需比他大,不能比他小。此事還要請佛爺聖裁,臣不敢擅作主張。」太后沉吟了片刻道:「此次要從滿員中挑選,不必再用漢人了。當初李鴻章到外國大出風頭,鬧得外國人就知道中國有一個李傅相,連皇帝全不看到眼裡。如今懲前毖後,要從咱們滿人中挑選一個少年英俊,也叫外國人知道滿族中很有人才。這也是借外交手段,鞏固國基之一道,你想是不是?」恩親王道:「聖慮周詳,臣實莫名欽佩,不過這個人卻不易選,滿人青年中沒有外交人才。縱然外表看得過,一切禮節全不熟悉,倘然到了外國有失儀之處,豈不辱沒了國家?」太后道:「你說的固然有理,但據我看,只要有熟悉外交的隨員同精通英語的翻譯,那大使也不過是一個架子而已,未見得有什麼失儀可慮的。」恩親王道:「聖諭甚是,就請佛爺簡一個人吧!臣好下去擬旨?」太后道:「我看你那大孩子興兒,長得怪俊俏的,說話也很伶俐,就派他去吧。」恩親王聽了,連忙磕頭奏道:「興兒年紀太輕,恐難擔此重任,還請佛爺另簡賢能吧。」太后聆奏,立時現出不悅的顏色來說:「你上了幾歲年紀,也過於小心了。我看興兒能勝任,准能勝任。你就下去擬旨吧!沒有那些說的。」恩親王見太后動了氣,早九*九*藏*書嚇得戰戰兢兢,連忙奏道:「佛爺諭的全是,臣不敢多言,趕緊下去擬旨。」太后一擺手,恩親王下來,到了軍機處,把這事對大家說了,眾人俱都道喜,說:「少王爺此次出差,為國家增光不少,就連英皇也必要特別歡迎。」恩親王只是皺著眉嘆氣,恐怕兒子不能勝任,再鬧出笑話來,連自己的老面子全丟了。
卻說此時駐英的中國公使,名叫張善倫,乃是一個漢軍旗人。當初還是李文忠公派到英倫學海軍的學生,畢業回國很受文忠公知遇,派在北洋海軍當艦長。甲午之役,張善倫率自己的戰艦很同日本人見了幾仗,還擊沉了日本一隻炮船。可惜主將調度乖方,又不肯聽他的話,所以落得一敗塗地。事後他將自己的戰略,開了一個詳細清折呈與李文忠公,文忠很是嘆惜,便密保他才堪大用,所以被簡為駐英公使。他自到了英國,既長於交際,又遇事敢爭,所以英國政府很欽佩他。此次英皇加冕,他電奏朝廷請特簡王大臣前來慶祝,所為是敦睦邦交。後來電旨到了,告訴他簡派載興。他聽了心中好不煩惱,想這載興,乃是著名紈袴惡少,既不通英文英語,又不習外交禮儀,派他來這不是活丟人嗎?後來又接到恩親王一封信,是托他處處照應,千萬不可失儀丟臉。他看見信益發為難,要不管吧,有王爺的托囑,再者國家的體統攸關;真要管吧,從來王爺崽子是不聽好話的,徒然惹氣,也未必與事有濟。左思右想,到底還是公家為重,縱然得罪了他,把官壞了,也不能隨著丟人。主意拿定,這一天電報到了,知道欽使已到巴黎,便三番五次地去電請他速到英倫,不要在巴黎留戀。好容易才接到他複電說是明日准來。本來倫敦同巴黎只隔著一道海水,一葦可航,有幾個鐘頭便可攏岸。張公使率領使館人員在碼頭迎接,船靠了岸,公使上去同載興相見,先跪請聖安,然後又請了王爺的安,彼此才敘話。載興因為張使是漢軍旗人,便拿他當奴才看待,張口便叫著他的名字說:「善倫你替我預備好了公館嗎?」張使聽了心中大不自在,我不過是漢軍旗人,又不是內務府褒衣,你張口便呼我的名字,也太難為情了。就連老王爺寫信,還要稱我的號,你難道比老王還大嗎?心裏不樂意,面子上又不好帶出來,只得含笑應道:「已經預備好了。」
這裏載興坐上車,大家隨著,來至倫敦大旅館。張使在旅館中早已預備停妥,一共包了三十間樓房,另外租了十幾間下房。載興一個人佔了四間,一間卧室,一間餐房,一間辦公室,一間會客廳。在客廳中,大家又周旋了一番,亨利大公深恐欽使腹飢,催旅館替他開飯。哪知載興餓倒不餓,癮是真癮,立時鼻涕眼淚一齊出來,外國人錯認他是想家呢,說了許多安慰話。張使翻給他聽,他滿沒聽見,立時催他的侍衛跟人,快把煙具拿出來,把煙燈點上,下人只可照辦。張使一聽,心說如果叫這外國人看見成什麼事體,再說人家旅館中,從不準開燈吸煙,這卻如何是好?急得他抓耳撓腮,忙向載興攔阻。哪知載興倒急了,大聲喝道:「你莫非要看著我癮死不成!」外國人見欽使瞪眼高呼,不知何事,忙向張使打聽。此時下人已將煙具拿出,張使料想隱瞞不過,只得紅著臉向外國人說了。外交官羅俊哈哈笑道:「這有什麼?既然欽使有癮,自請吸煙。貴國的人要全不吸煙,敝國的印度好貨卻向何處去銷呢?」杜訥也說道:「敝國旅館雖然不準開燈,到底這條警律也只能適用於本國人及尋常人,豈敢管束貴國的貝子殿下?」說罷也哈哈大笑,唯有亨利大公默默無言。張使聽他們這半譏半諷半奉承的話,鬧得面子上愈覺難過,到底不能不佩服人家外交手段的靈活。三人見此情形,不便久坐,俱都告辭去了。張使對載興道:「並非是我不準爺吸煙,實因人家警律森嚴,怎好由咱們破壞?如今他那警視總監,已經親口允許了,以後自請隨便吸吧。」載興哼了一聲道:「他多大的膽子,敢不許我吸煙!」張使見他這樣渾,只好不理他。但是一切禮節,不能不預先傳習。頭一件是覲見英皇,依張使的意思,請他綰起髮辮來,改為軍式短裝,又顯著雄武,又與外國人隨和,免得招他們歧視。載興不樂意,說放著天朝官衣不|穿,倒扮成洋鬼子式何必呢?我仍然是靴帽袍套、寶石頂、雙眼花翎,張使拗不過他。又問他見了英皇行什麼禮呢?載興道:「他也是皇上,自然應當三跪九叩首了。」張使連連搖頭道:「使不得!使不得!外國沒有跪拜禮,覲見時,只是三鞠躬。況且大使代表君主,爺是代表當今來的,不但不可行跪拜禮,連三鞠躬全可以免去,只用一鞠躬同他握手,這便是不卑不亢、平行的禮了。」這一條載興答應了。然後提到翻譯一層,張使說:「帶來的翻譯全靠不住,臨時我隨同上去,權且做一名翻譯,免得答錯了話。隨員翻譯,叫他們隨著見一見,須囑咐他們不準多言。」這一條載興也答應了。休息了兩天,英皇傳諭請中國大使在溫德宮覲見,定的是上午八時,把名單開上去。頭一日張使便住在倫敦大旅館,是恐怕載興起晚誤了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