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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怕刺客喬裝回祖國 被拘囚患難遇良朋

第十回 怕刺客喬裝回祖國 被拘囚患難遇良朋

卻說英皇回到後宮,把御醫召來,喝藥水,換新氣,折騰了一天一夜,心裏還覺著不舒服。又過了幾天,是英皇加冕之期,在宮內大擺筵席,宴請各國大使。外交部把名單次序開上去,呈英皇御覽。所開的席次座次,第一座是羅馬教廷的大使,第二座是德意志的大使,第三座是俄羅斯的大使,第四座是美利堅的大使,第五座是法蘭西的大使,第六座是義大利的大使,第七座是日本的大使,第八座是中國的大使,這八座為第一席。以下第一座為奧地利的大使,第二座為西班牙的大使,第三座為瑞典國的大使,第四座為比利時的大使,第五座為葡萄牙國的大使,第六座為荷蘭國的大使,第七座為丹麥國的大使,第八座為瑞士國的大使,第九座為希臘國的大使,第十座為墨西哥的大使,第十一座為巴西國的大使,第十二座為暹羅國的大使,這十二座為第二席。第二席以下,第一座為土耳其國的大使,第二座為塞爾維亞國的大使,第三座為門的內革羅國的大使,第四座為布加利國的大使,第五座為秘魯國的大使,第六座為智利國的大使,第七座為委內瑞拉國的大使,第八座為古巴國的大使,第九座為烏拉圭國的大使,第十座為高麗國的大使,這十座為第三席。第三席以下,第一座為菲律賓的大使,第二座為越南的大使,第三座為馬達加斯加島的大使,第四座為爪哇的大使,以下所排如印度、埃及、非澳二洲及加拿大等,全是英人自己的屬國,一共也有二十幾座,這乃第四等沒有主權的國。英皇閱罷,用筆將中國從第一席內圈出,放在第三席第二座土耳其之下,塞爾維亞之上,卻將奧地利提入第一席的末座。外交部見了,只得照此預備。預備好了,忙著印成知單,分請各國大使列席,照例是先送到各該國使館,然後由館轉達大使知道。
到了加冕之期,少不得仍有英國的軍警前來迎接,載興翻譯隨員一個不剩,全帶了去,糊裡糊塗地隨著大家覲賀。等到入座時候,有英國的小官員招待一切,全是按著固定的次序,將各大使引至席上坐定,也不用三推六讓。此時再找翻譯隨員,全沒有了。原來人家另預備有翻譯隨員席,也由各官引去坐席。載興此時,白瞪著眼好似餓鷂鷹,四外亂瞧,卻看不見一個近人,直同失乳的小兒一般,又是急又是氣,少時內侍拿上酒來,第一第二兩席,全是英皇自己把盞,每大使敬了一杯酒。到第三席,便是亨利大公替代。載興看見亨利大公,認得是熟人,無奈言語不通,也不能說話。卻見亨利大公一手堵著鼻子,一手給他斟酒,匆匆地斟完,未交一語便去了。載興舉起杯來便喝,覺這酒甜甜的很好喝,喝完了一杯,左右侍者忙再給他斟上一杯,載興迷迷糊糊地喝了有十幾杯。哪知這酒後力很大,又用熱魚湯一澆,立時覺得天旋地轉,頭重腳輕,心說不得,才要立起身來,不知不覺順著桌子一溜,便直挺挺躺在地上了。同席及左右人俱都嚇慌,忙伸手拉他起來,哪裡拉得勁。還是亨利大公有主意,忙跑到翻譯席上,對中國翻譯說:「你們欽差醉倒了,快去看看吧!」翻譯隨員一齊全跑過來,見載興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直挺挺如死人一般,大家把他架起來,他依然不醒。實在無法,只可托左右侍者叫了一輛大馬車,由兩個有力的侍衛硬把他抬入車中,車裡一個翻譯,一個隨員,把他抱住,然後開車拉回旅館。緊跟著亨利大公帶來一名御醫,好容易用解酒藥水把他治活,直躺了三天不曾起床。鬧得倫敦各報全都紛紛登出,說中國欽使怎樣放臭氣,怎樣飲酒失儀,連篇累牘,還加了許多不好聽的暗語。有一家報紙最刻薄,說中國是一個臭國,連天潢貴胄還是臭氣熏天,其餘各界人民,定然是大臭特臭,奇臭不可聞了。
這些話到了孫宋二人眼中,直從眼中冒出火來,在店裡,便拍案大罵,彼此商量,非結果載興不可。究竟誰去下手,還費研究。孫先生是黨魁,這行刺的事,萬沒有他自己去的。就是宋樵夫,也是革命隊中有價值的分子,他自己雖告奮勇,孫先生斷然不叫他去。後來商量著,要用八千鎊英金,雇一名中國的刺客,只可從廣東專以賭博為生的流氓幫中物色這個人物。誰料事機不密,被本店中一個夥友知道了,他便秘密向使館報告,得了二百鎊的賞金。張使得此消息,心中盤算:像載興這種東西,縱然被人刺死也不足惜。繼而一想卻使不得,他是天潢貴胄,王爺的兒子,如果在倫敦被人暗殺,這官不但做不成,只怕還要擔很大的罪名,仍以保全他為是。但要保全他,必須把孫宋兩人引渡過來,才可免其後患。既要引渡,必須行文給警視總監,求他照辦。他應了還好,倘然以國事犯為九-九-藏-書借口,被他駁回,豈非自討無趣。想了半天,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我只需如此這般,不愁他不入圈套。想好了計策,便把方才告密的那個人尋了來,秘密授計。夥友去了,第二天對孫博士說:「先生!你不是要買一位刺客嗎?如今我替你物色著一個人,此人膽大力大,足可勝任。但是他不願到店裡來,今日夜間我同先生前去訪他,保管你中意。」孫博士聽了信以為實,當日掌燈后,夥友在外邊招呼了一輛馬車,請孫博士一同前往。依他的意思,還叫樵夫也隨了去,樵夫的為人機警絕倫,他一想我二人全去了,倘然發生意外,連救星全絕了,總須留一個在家才好,便推辭腹痛不去。又向孫博士耳旁囑咐了幾句,博士點頭稱是,然後出門上車。夥友陪著他坐在車裡,行至半途,他忽然叫車停住,對博士說:「這旁邊有一家,欠咱店中五十鎊貨錢,老掌柜叫我順路取回。他此時尚未睡,等咱們回來,他便早睡了,這筆賬便討不成。好在我同前途已經說好了,如今再給你一張片子,你自己去。回來取過錢,我必去尋你們,這車夫也是中國人,決不會錯的。」說罷,掏出一張名片來交給孫博士,他便下車去了。博士為人正直,向來不疑惑,便坦坦然任憑車夫拉了前往,轉彎抹角走了好久工夫,方才拉到。把車停了,博士舉目細看,見是很大的一所宅院,門前也沒有字型大小同公館的牌子,門前卻站著兩個中國人,見車已趕到,便上來請孫博士下車,說我家主人已經候先生多時了。博士下車,這二人將他引入宅內,讓到一間大客廳中,收拾得很是華麗。孫博士心想此人家中這般闊綽,為何還想當刺客呢?正在躊躇,忽見門帘啟處,進來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先生,發已蒼白,是中國裝束,穿一件灰鼠皮襖,藍寧綢的面子,洋灰鼠出風的大馬褂,頭戴六辮便帽,足登緞靴,臉上架著大茶晶眼鏡,慈眉善目,方面大耳,相貌生得並不惡。見了孫博士,忙把鏡子摘下,深深地鞠了一躬,便拱孫博士上坐。此時孫先生心裏益發疑惑:這是什麼人啊,他能當刺客嗎?方要張口動問,此人倒滿面春風地先說道:「兄弟久聞先生大名,只恨無緣會晤。今日幸得瞻韓,快慰已極。」孫博士連說:「不敢不敢,請問先生貴姓?台甫?在英倫有何營業?」只見那人笑道:「小弟明人不做暗事,如今老實對先生說,我姓張名善倫,就是咱們中國駐英的公使。」孫博士到此,方恍然大悟,知道鑽了圈套。便也毫不畏懼地說道:「你既是滿奴,咱們雖系同國,卻為仇敵,今天既被你用詭計擒獲,是殺是斬,姓孫的甘心領受,你也不用花言巧語來刺探我。」張善倫笑道:「先生你先不要罵人,聽我詳細對你說。你想要刺殺載興這件事,不但你民黨人認為當然,就連我官僚黨的張善倫,對於載興這個東西,也恨入骨髓。假如要不在此地,我張善倫不但不阻攔,還要幫助你們呢!如今在這地方,他要真被刺死,我一家性命全要隨之不保。因此無可奈何,才把你先生請到使館來。實對你說,我決沒有害你的意思,只請你暫在我使館中屈尊幾日,俟等載興出境,我即刻便放你出來。咱二人雖然冰炭不同爐,我的為人,卻很知道憐才重義,你千萬不要誤會我是拿革命黨擎功。」孫博士見人家如此恭敬至誠,也不好意思再罵人,便笑道:「張先生你這番苦衷,我很能原諒,不過我乃革命黨魁,你既獲著我,再放了,這個聲氣傳出去,叫滿廷知道了,你如何擔當得起?」張善倫道:「這一層,你倒不必替我擔心,我自有兩全的法子。」說著便喚左右,將戈先生請來。不大工夫,出來一位美國人,年紀有三十上下,善倫忙替引見。說這位戈先生,名叫戈德,他是美國人,我聘的洋文秘書。這位孫文先生,是我國的革命黨魁。請孫先生隨同戈先生到秘書室休息,你二人相伴,也免得寂寞。二人握過手,彼此談了幾句,很是投機,戈德便攜著孫博士的手,領到自己卧室。
次日掌燈時候,張使果然派馬車來,載興膽膽怯怯的,早穿好了女衣等候。英賢也換好了,在一旁伺候。侍衛恆春改穿洋裝,口袋裡揣著六輪炮,在前面開路,英賢假裝攙扶著太太,一步一步地走出旅館大門。把門的雖多,看了兩眼,因為人客太多,誰去盤問這些事,還認著是欽差帶來的家眷呢。出了大門,載興不住東瞧西看,恐怕刺客在身旁,好趕緊逃跑,幸而此時門前很清凈,但見遠遠的有兩個人走,嚇得載興立時想跑,英賢一手把他揪住,低聲說道:「爺快上車,千萬跑不得,一跑反招出麻煩來了。」一邊說,一邊拉著載興上車。哪知他心裏害怕,兩條腿越走不動,顫顫九九藏書巍巍的,直要爬下。到底恆春有力,用兩手掐著他兩肋,好像提弄小孩一般,一直將他提上了馬車,英賢也急忙上車,恆春也隨著上去。馬車夫一搖鞭子,風馳電掣,直奔碼頭而來。到了碼頭,張使正在船頭瞭望,見他平安到了,十分歡喜,立刻招呼他三人上船。單定的兩間包房,載興同英賢佔一間,張使派了使館一名書記、一名翻譯同恆春共佔一間。張使對載興說:「這書記名叫平成,翻譯叫朱子綬,全是在外國多年、最有閱歷的人,有他二人跟隨,決不會吃虧的。你們到巴黎,頂好住在路易大旅館,明天我打發這裏人,全到路易旅館去會面,是最妥當的了。」此時載興只有百依百順。張使又叫他把衣服換回來,省得到旅館中,叫人注意。諸事全替他安排好了,然後坐馬車回館。次日親身到倫敦大旅館,把一切賬目俱都結算清楚,通共住了二十七天,房飯零星各費共合英金一萬四千八百七十三鎊九先令六便士。張使從欽差賬房把這筆款完全支出來,付清了旅館,又另外賞給夫役酒錢五十鎊,然後送他們大家上船,到巴黎去會齊。其實此次英皇加冕,凡各國派來的大使,所有一切飲食車馬、房屋零用的,俱由英國外交部供給,臨行之時只需開一篇賬,送至外部,他那裡便如數發給,絕不少給一文。此次載興走後,張使把倫敦大旅館的賬單用公函送至外部,外部忙把這一萬四千多鎊的房飯費一總送至中國使館,張使寫了一個收條,便安然賞收了。憑空發了一筆大財,自己越想越高興,若非撞著這個渾蛋欽差,焉得有此便宜。
正在高著興,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那革命黨孫文,是我親手交給戈德,已經五天了,到底如何發落呢?要真放了他吧,倘然這個風聲傳至北京,說我與革命黨勾連,再被御史參上一本,如何擔當得起?不放吧,一者失信于孫文,二者將他解到中國,沿路之上,他的黨羽眾多,倘然被人劫去,豈非徒勞無功,還結了一重惡感。左思右想,這個問題倒鬧得無法解決了。躊躇了多時,忽然心生一計,隨吩咐左右將戈德請來。先問戈德,對於孫文如何處置才好?戈德道:「公使原說是放他,此時貴國欽差已經走了,只可踐言放他就是了,還有什麼商量的?」張使道:「你不知道,我們國的皇帝說他是大逆不道,要殺他的頭,滅他的族呢!如今好容易獲著了,豈有輕易釋放之理。我前天的話,不過是暫時安住他的心,省得他胡鬧,你怎麼認起真來?」戈德聽了這一套話,登時把臉全氣青了,問張使道:「你堂堂一位公使,難道可以言而無信嗎?再說孫文因為政治革命,乃是貴國有價值的偉大人物,連我們外國人還尊敬他、保全他,你與他同國同種,怎麼倒想殘害他呢?」這一席話,把張使問得閉口無言,低著頭半天也答不上來啦。後來嘆了一氣,對戈德道:「先生,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雖然做官,天良卻未喪盡,豈願與民黨為仇,自殘同胞。只因我國君主專制,倘然被他知道,我釋放孫文,便擔一個私通反叛的罪名,我全家大小,俱要喪命。先生你替我想想,難道因為保全一個人,便犧牲了我全家性命不成?」戈德聽了,似信不信地問道:「依公使的意思,怎樣處治他呢?」張使笑道:「我要有主意,又不請教你了。你替我想一個兩全的妙計,我必然遵照而行。」戈德道:「這兩全的法子,急切間我也想不出來。公使容我一夜的期限,我明天早晨,必然復命。你看如何?」張使道:「也好,就是這樣吧。」
二人又談了幾句閑話,便各自回室休息。到第二天,天光才亮,張使尚未起來,忽見跑上房的書童,慌慌張張地走進來,說老爺快起吧,館中失了盜了。張使不覺大吃一驚,連忙披衣起床,追問情由。要問所失何盜,且看下回分解。
卻說我國張使接到了這個知單照會,從頭細看,看了半天,卻還沒有中國的字樣。心裏很是疑惑,怎麼這第一席中沒有我國的大使嗎?及至把第二席看完,仍然沒有,心說這一定是漏掉了。不能呀,外國人辦事向來仔細,何況這是關係國交大典的事,豈有遺漏之理。只得耐著性兒再往下看,沒想才看到第三席,過了土耳其帝國,便是大清帝國。這一來可把張使氣壞了,好一個小看人的英國,竟把我堂堂大清帝邦放在三等國內,還將一個蠻野無道的土耳其硬壓在我國頭上,這明明是成心開玩笑、作踐人,我不免得到外部同他爭論一回。隨吩咐套車,立時來到英國的外部,名刺投進去,立即延見。接待的是外交次官羅俊,兩人寒暄了幾句,張使便把來意說明,言外很露不滿的意思。羅俊哈哈大笑,一面向張使道歉,一面將英皇御筆圈改的事,詳https://read.99csw.com細說知。又辯白道:「我們外部怎敢小看貴國?無奈皇帝陛下他硬改了,叫我們也無可奈何。況且這事據小弟看,倒不是敝君主有心作踐貴國,實因貴國欽使不講衛生,渾身的氣味過於難聞。那第一席與敝君主接近,敝君主平日身體孱弱,實在禁不住惡味熏蒸。再者同座的俱是歐美講衛生的強國大使,若坐在一處,必至鬧得全席不歡,故此屈尊在第三席。好在土耳其的人,從來不講衛生,他那大使一定與貴國欽差彼此引為同調,臭味相投。這乃是敝君主一番選配的苦心,決沒有絲毫小看人的成見,務請公使格外見諒。」張使聽他這一套婉而多諷的話,簡直是當面罵人,卻又無話可駁,只得垂頭喪氣地告辭而去。順便到了大旅館,將這照會知單交與載興,對這渾牛也不犯上說什麼,只請他到期自去罷了。載興還要拉著張使給他當翻譯,張使說:「這一次比不得覲見,他們既沒有請我,我去了,坐在哪個地方?好在爺帶的隨員翻譯全有,選精明的帶兩個去足夠用了,不過是坐下吃飯,又沒有儀節,又用不著說話,何用我跟了去呢?」載興見他不去,心裏很不高興,張使也不同他多談,告辭去了。
你道英皇喬治為何忽然倒退幾步,原來外國人最重潔凈,何況身為君主,對於清潔衛生尤為注意。偏巧今天遇著一個不講清潔的載興,載興平日沉湎於酒色大煙,非常的懶怠,什麼洗臉漱口換衣服,這種種的勾當,他是一概不講究的。在家時候,有他幾個姨奶奶不時地催逼著叫他洗洗臉,漱漱口,換換衣裳。他被逼不過,方才照辦,但能搪得過去,他也決不肯為。如今到了外洋,既沒有姨奶奶跟著,底下伺候人誰管他這閑事。無論怎樣骯髒,也就由他去,誰都不聞不問。因此他離京一個多月,僅僅就洗過兩次臉,至於沐浴更衣,更說不到了。他本來口臭,又兼上抽大煙,那嘴中的氣味,益發難聞。臉上掛著一張鬼臉,青黃二色,外加黑滋泥。手上沾的大煙,是黑一塊黃一塊的,好像打了多少鍋子。嘴裏噴出去的臭氣,又腥又臭又酸,離著一丈多遠,就能把人熏倒。此次覲見英皇,因為起晚了,來不及凈面漱口,只好把這團臭氣,原個兒地帶上殿來。方才因為鞠躬趴在地上,英皇親自下手把他扶起來,扶的時候,就覺得隱隱有一般臭氣刺入鼻端,還以為是殿里不曾洒掃乾淨,萬也想不到是從欽使身上發出來的。及至同他對面握手,英皇見他手這般的臟,有心不同他握手,又想國交為重的,耐著氣兒略略碰了碰手,便趕緊縮回去。偏巧這位興大爺適才摔在地上,摔得喘不上氣來。如今立定了,足足地換了一口氣,直衝著英皇的面孔便噴出來,端端正正,出我之口,入爾之鼻,足足地叫英皇聞了一個飽。英皇覺著一股奇臭之氣,從對面噴出來,直鑽到自己的鼻孔中。立時五臟六腑,同周身的寒毛,全隨著翻了一個過兒。要嘔嘔不出來,要咽咽不下去,他這時可真氣急了,立時倒退了好幾步。口中打著英語說道:「什麼地方來的臭人?把我的殿全髒了,改天再會吧。」說罷,三步兩步便出殿去了,立時傳御醫,用換氣筒換肚子里這一口臭氣。一面又叫左右侍衛,立催中國欽差急速出殿,好用藥水葯面消除殿中的微菌疫氣,一時間鬧得翻天倒地。把一位素有志氣的張公使,真氣得目瞪口呆,面如白蠟。載興站在那裡,白瞪著兩眼,還茫然莫知所為,張使拉了他一把,說咱們走吧。載興巴不得這一聲,立時撥步出殿,一面問張使,怎麼覲見這般容易,未交一語,便算完事了。張使道:「英皇膽小,見了欽使的威儀,聞了欽使的臭味,早把他嚇壞了,所以沒敢說一句話,就趕緊退避三舍。」載興信以為真,洋洋得意地回到旅館。進了門便吸大煙,張使也不理他,賭氣回使館去。這一次覲見失儀的笑話,那四名翻譯雖然心裏明白,究竟面子上誰不想討爺的歡喜,焉肯說這敗氣話。所以載興丟了這大體面,自己卻始終不明白。
這裏張公使便吩咐套車,自己親身到大旅館看視載興。載興正躺在床上過癮,見張使進來,他略略點一點頭,仍舊吸他的大煙。張使心裏說好小子,你不用驕人,少時我先嚇你一嚇。隨坐在他煙榻上,假做出驚惶失色的神氣來,低聲說道:「現在不好了,爺的性命是很危險的,我特來給你送個信。」載興一聽,嚇得一哆嗦,把煙槍失手,正砸在煙燈上,整整砸成四半。連忙坐起來,一手拉了張使,顫聲問道:「你……你你你,這話怎講?我……我我我,活得好好的,怎麼就要……要要命?你你快說!」張使道:「爺先別害怕,聽我細細地對你說。如今革命黨首領孫文,現在倫敦,他雇了二十名亡命九-九-藏-書徒,暗藏手槍炸彈,在旅館左近,晝夜逡巡,專等爺一出門便要實行刺殺。我得著這個信,趕緊來告訴你,你千萬要留神。」載興一聽,立時把青臉嚇得雪白,也不端貝子爺的架子了,撲通跪倒在地上,揪著張使的衣襟,咧嘴哭道:「大哥呀!我一個人的張大哥呀!你得想法子救救我,難道瞧著我死了不成嗎?我早知這樣危險,我決不來。沒想到三萬多里地,把命送在這裏,我家裡的親人,也見不著啦。」說到這裏便放聲大哭,這一哭,把跟人護衛全哭進來了,見這光景,也摸不清是怎麼一回事。張使擺一擺手,把他們全支出去,忙將載興拉起說:「你不用害怕,慢慢地想法子。」載興發急道:「我的哥哥,這是要命的事,還慢慢想法子,你真害苦了我了。」張使道:「這件事實在不好辦,按國際公法,革命黨叫作國事犯,哪一國全有,他們西洋國不但不肯帶同捕拿,還要特別保護呢!這事只能由我們防範,要求英國是毫無效力的。但是我們在明地,他在暗中,防不勝防,這可叫我有什麼法子?」載興道:「你想個主意,趕緊打發我回國,我自離了倫敦,難道還有什麼可怕的嗎?」張使道:「你說得太容易了,莫非從旅館中駕雲走嗎?你自出旅館門便有危險,倘然沒有十分把握,我敢放你出門嗎?」載興聽這話,又哭了,說難道叫我老死在英國不成。張使皺著眉,沉吟了半天道:「我倒有一個主意,恐怕你不肯依從。」載興道:「此刻但求逃活命,有什麼不肯依從的?」張使道:「除非是用男扮女裝、變服潛逃的法子,再想不出旁的主意來。」載興道:「怎樣男扮女裝呢?」張使道:「前三天你先發出話去,說某日准走。發話的這一天,夜裡你扮成一個中國貴婦人模樣,從隨員中再選一個少年,扮成使女,再帶上一名護衛扮作僕人,臨時我自派馬車來接。你上了車,一直拉到碼頭,我在船上候著你,你自上了船便不怕了。我派兩個妥當人,送你們到巴黎,你在巴黎旅館里候著,所有這邊旅館的事,我幫同料理一切。第三天打發他們全數啟行,縱然有刺客,看不見你也就完了。你看這個主意何如?」載興無可不可地滿口應承,唯有婦人衣帽,卻不現成。張使說:「你給我一千塊錢,一切全由我去預備,西洋女衣女帽全是貴的,不比咱們中國,兩塊錢買一件大襖,三塊錢置一條裙子。」載興連忙取出一千塊番票來,交與張使,張使接了,便告辭回館。臨行時,載興千叮嚀萬囑咐,明天早早地來替我仗膽,我心裏很害怕。張使答應著,次日午後,便攜著一包女衣來至旅館。載興因為心裏有事,起得很早,一見張使到了,如同見了親人一般,忙問他衣服可曾備齊。張使打開包袱,一件件拿出來教給載興怎樣穿戴,又叫他把辮子綰在頂上,臉上薄薄地鋪了一層粉,少加一點胭脂,換上兩隻高底婦人皮靴,把衣服穿好,戴上一頂皮帽子,外買了一個整狐皮搭在肩上,猛然看去,很有幾分姿色。本來載興長的相貌並不醜,因為抽煙抽得色氣難看,如今拿脂粉一托,居然有幾分美人風度。打扮停妥,把張使也招笑了,他自己照了照鏡子,很覺著得意。說:「我從今以後,便改成婦人裝吧。」張使又問他:「使女可曾選得?」載興忙把恆泰喊來,叫他招呼隨員英老爺過來。恆泰見貝子爺忽然變成婦人,又是奇怪,又是好笑,以為是張使同他鬧著玩呢,忙去招呼英老爺。這位英老爺,姓英名賢,也是滿洲旗人,現任商部員外郎,平日專陪著貝子爺,在前門西一帶玩耍,現年二十四歲,生得有宋玉之美子都之姣,是載興時刻離不開的人,所以此次出洋,特把他奏調同往。此番要男扮女裝,自然要以他為首選了。少時英賢過來,一見載興如此裝束,不覺拍掌大笑道:「怎麼王爺變成王妃了,這一改扮,真是傾城傾國,只怕趙飛燕楊太真見了爺,還要自慚形穢呢!」載興道:「小英!你不是不知道,我昨天怎麼對你說的?你還要拿我開心,也太難了。」英賢見他動了氣,趕忙自認不是,說爺不要生氣,看我陪著爺裝扮起來。說罷忙自己伸手,跟唱戲的上妝一樣,也抹粉塗脂,不大工夫,居然花枝招展,變成一位洋裝的絕色女子。張使道:「真像真像!足能矇混過去了,可千萬要囑咐帶來的人,不可聲張出去。如果叫刺客知道了,那更不好躲呢!」載興道:「這一層你不必慮,全囑咐過了,決然沒有人敢說。只是這旅館中人,如何瞞得過呢?」張使道:「這一層你也不必慮,臨時倉促之間,他這大旅館,平常總住著一千幾百號人,男男女女,哪一國人全有,誰注意到你二人身上。只是說走准走,臨時可別膽怯,你乾脆明天晚夜准走,我派車來接你。read.99csw.com船位也由我替你定妥,明日見吧。」說罷起身告辭,此時載興也不驕傲了,直送出他樓門外,意思還要往外送,張使忙攔住他道:「爺快回去吧,你這種打扮,叫人看見,男不男女不女的,倒露了馬腳。」載興被人提醒,連忙縮身回去。
自這篇議論登出,早招惱了一位中國的英雄。你道此人是誰?原來就是前三回所說的孫逸仙博士。孫博士,自從日本到美國以後,鼓吹華僑,興起革命。雖然也募了不少款,到底那時清祚未盡,又兼有康南海組織保皇黨先入為主。所有華僑全知光緒帝是一位聖明天子,抱著維新立憲的大願,只因迫於母后的淫|威,不能發展,被囚在南海內,十分可憐。所以大家還懷著一個故君之思,那排滿革命事業不易著手。到底孫博士百折不回,周遊各國,到處講演,勢力也一天大似一天。偏巧此次載興來英,他老先生也正在英國尋訪華僑,散布他那革命種子。載興到英時,在海岸上立著窺看的兩個中國人,內中就有孫博士。那一個青年,卻是宋樵夫。樵夫在日本畢過業,湖南撫台要調他回國辦學務,他卻辭謝了,趕到美國會見孫博士商量革命事業。孫博士見他少年英俊,而且手筆極好,便誠懇地挽留他,請他幫著自己辦理文件,樵夫也很樂意,二人相處有半年多,十分投機。此番孫博士到英國來,他便隨同前往,二人住在一個廣東雜貨店內。這店是孫博士一位表叔開的,他表叔名叫胡漢和,在英倫貿易多年,手中很積蓄了幾個錢。老兩口兒膝下只有一兒一女,他這店的字型大小叫廣盛華貨店,專賣各種食品。店內用著有十幾個夥伴,也全是廣東人。孫博士同宋樵夫來至英倫,便投到這店中。胡漢和見表侄來了,多年未回家鄉,見著親戚,自然十分歡喜,便留在他店中住。他這店房子不多,後面僅有三間卧室,專騰出一間來與孫宋兩人居住,一切飲食也全由店中供給。孫博士有了安身之處,便分頭拜會鄉親,商量著開會演說。無奈英國的規矩,外人要在倫敦開會演說,得先呈准了警署,警署還得呈知警視總監,總監批准之後,發給開會證,再派警保護,這個會才開得成,要不然,他是要強制干涉的。更有一個難題,是呈請時得先把演說的題目同大意,完全敘明方合手續,不然也是無效的。孫博士將公文呈上去,警署未呈警視總監,便先批駁了。你道為何?原來孫的呈中,是敘明向華人演說排滿革命,推倒君主,另建共和民主國家。署長一看就煩了,英國本是君主世襲,你說推倒君主,他便認為邪說,如何肯准?不但不準,還認孫博士有危險性質,派本署警察秘密偵探監視。這一個呈子,反倒招出麻煩來了。孫博士原認著英國同美國一樣,他在美國時,自由開會,自由演說,到了英國,必然也是所向無阻,沒料到碰了這個釘子,好不敗興。只可用漸進手段,想著慢慢地將革命二字,輸入華僑腦筋。每日起來吃過飯後,便輪流著到各同鄉家裡聯絡感情,宋樵夫也跟他一同前往。這一日聽說中國的欽使載興到倫敦來賀英皇加冕,今日午後准到,他二人便一同來至海岸,倒看一看載興是個甚樣的人。等候了許久,才見他下船登岸,孫博士仔細相看了一番,才要張口向樵夫說話,忽見英國警察走上前來,忙揪了樵夫一把,二人扭頭便去了。回至店中,孫博士嘆道:「方才咱們國的那個欽使,你看清楚了嗎?」樵夫笑道:「那好的臉子,還有看不清楚的?我看青黃二色,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滿廷真也昏聵極了!雖然沒有人才,你也派一個外表好一點的,替國家壯壯觀,為何派一個癆病鬼來?」孫博士道:「這是他們的天潢貴胄,特意派他來,好叫外人知道,他們滿族中還有這樣出色的人才呢!真真是該死。」宋樵夫道:「管他呢,要生這閑氣,還有完呀!」沒想過了幾天,倫敦各報紛紛登載,大清的欽使怎樣冒臭氣,怎樣熏壞了英皇,怎樣傳御醫調治。孫宋見了這報,真氣得白瞪著眼,半天說不上話來。宋樵夫頓足罵道:「這樣現世的東西,為何派到外國來?替我們大家丟人。假如他要在眼前,我非用手槍斃了他,不出這一口氣。」孫博士也恨道:「可恨黃自強沒在這裏,假如他在這裏,此人休想活命!」樵夫道:「何必用自強呀!他如果再丟人,我豁出這命不要了,也得為我們同胞洗一洗這個污點,我非同他拚命不成。」孫博士道:「老弟!你何必動這大氣,我弟兄的命值得多,何必同他那狗命去拼呢?」哪知又過了幾天,載興醉倒的新聞又登出來了,索性接二連三地發開了議論,什麼代表國家的欽使,如此臭法,國家的氣味,也就不聞可知;又什麼天潢貴胄,尚且如此臭,各界人民,必然是大臭特臭,奇臭不可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