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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冒充觀察滬上騙嬌妻 識破行藏途中談革命

第十九回 冒充觀察滬上騙嬌妻 識破行藏途中談革命

座中只剩了天寵同沈觀察兩個人。沈觀察向天寵笑道:「現在有一門極好的親事,小弟想與大哥作伐。真可稱門當戶對,才子佳人,與方才大哥所談的三個條件,無一不合。也算得是天假良緣,萬不可當面錯過。」天寵故意問道:「哪裡有這樣現成的妙事,晚生倒要領教了。」沈觀察道:「適才歐陽部郎自言他有一位千金,今年二十二歲,才從日本畢業回國。容貌端莊,舉止大雅,那是不必說了。最好有高等學校畢業的程度,而且志趣遠大,非少年英俊,她本人決不肯嫁。大哥請想,這不是天造地設,替你預備的尊夫人嗎?並且說你如樂意,他再同小姐商量,不妨彼此晤面一談,兩方情願,然後再訂百年之約。小弟已替你答應了。我辦這事,你斷無不贊成之理。也活該是我們做冰人的,喜酒有份了。」說罷哈哈大笑。天寵道:「果如老前輩所云,晚生還有什麼說的。但是百年大事,也不能過於草草。歐陽老先生既准其男女晤談,可算是開通極了,晚生情願遵命。但不知晤談的地點同時刻,是怎樣定法?還要求老前輩指教一切。」沈觀察聽他慨然允許,已經樂得手舞足蹈,忙答道:「這一層很好辦,我明天同他商量你們晤談的地點,最好就在靜安寺路我那招商局中。臨時我預備茶點,在局靜候。先給你們做一位介紹人,將來燕爾新婚,老夫便是繫繩的月老,這也算得一段佳話了。」天寵再三稱謝。沈觀察去了。
第二天掌燈時分,送過一封信來。內言已同女家議好,明日午後二點,在招商局恭候駕臨。並言自己見過女士,不但容貌超群,而且大家風範,言談舉止,有一種英毅之氣,勝過鬚眉,可稱為奇女子,非執事莫足為之夫也。天寵看了好笑,心說他這考語加的誠然不錯,但我已經賞識在前了。此日午後,他故意將曹玉琳的卒業證書,同外交局的委札揣在懷中,前往招商局赴約。少時歐陽士雄同文蘭小姐同車而至,沈觀察便作介紹,請他二人會晤。其實二人心中俱有成竹,不過面子上不能不假作周旋。略略談了幾句話,文蘭小姐便告辭回棧。臨行時候,附在他父親耳旁談了幾句,便匆匆去了。只見這位歐陽老先生滿面笑容,似乎十分得意,待他女兒走了,哈哈大笑道:「到底才貌兩個字,是不可沒有的。小女擇婿甚苛,今天見了曹君,居然大加讚許,一切俱請老夫做主,這門親事,真算得天作之合了。」沈觀察一見這情形,知道大事已諧,自然也十分快活,又問天寵可曾帶了什麼定禮來。天寵將卒業證書同外交局的委札,一同交在沈觀察手中,笑道:「這兩宗東西是晚生的衣食飯碗,就請它做個聘禮,倒覺得鄭重些。」沈觀察看了看,不覺鼓掌稱妙道:「到底是名士舉動與眾不同。」立時將這兩件寶貝交與士雄,又向士雄討回禮。士雄笑道:「他們夫妻。可稱是英雄所見大略相同了,小女也早將卒業證書交與兄弟帶來。言彼此相中,即以此為定禮。」說罷從懷中取出,也由沈觀察轉交。然後天寵拜見岳父,又一定要隨到樓房參謁岳母。士雄道:「賤內早已逝世,現在乃是小妾,不敢勞賢婿大駕。」天寵道:「既然岳母不在,庶岳母也是一樣,小婿應當執同樣的敬禮。」中國的大老官十個中八個有寵妾,士雄見天寵這樣抬舉他的如夫人,自然非常高興。果然與女婿同車回棧。天寵拜見他這岳母,只見徐娘雖老,風韻猶存。年紀不過在三十四五,言談舉止,倒也很正派的。士雄又叫兒子文華拜見姐夫。天寵特取出二百兩銀票,以一百兩為岳母點心之敬,以一百兩為內弟筆墨之儀。士雄執意不肯收。天寵道:「女婿有半子之勞,比如兒子奉上父母銀錢,難道還有拒絕不受的道理嗎?」士雄被問住了,只得含笑收下。他那如夫人張氏,自然也是非常歡喜,把姑老爺招呼得震天價響。從此天寵每日必來給他夫妻請安。過了幾天,天寵忽對士雄道:「小婿有一事,要同岳父商量,務請委曲從全才好。」士雄笑道:「賢婿請說,老夫沒有不能從全的。」天寵道:「小婿此次出差,所事已將告竣,再有十來天,便須回湖北銷差。岳父回京日期,大約也不甚遠。假如此時不娶,將來小婿有要差在身,既不能就往北京,岳父部務甚繁,也很難就到湖北。家母盼媳之心甚切,既知定下,便想早早迎娶過門。小婿之意,擬趁岳父母俱在上海,就在此地從全娶過。小婿回湖北時,便可挈同前往,以後可免去許多手續。不知岳父大人可肯從全否?再者小婿還有一種建議,岳父年紀高邁,膝下有人,料想決不再續娶了。正好趁小姐于歸之期,即為岳母扶正之日,雙喜臨門,千古佳話。想岳父大人必能俯允所請。」說罷又深深請了一個安。士雄道:「賢婿所言,甚合老夫之意。但是有一層,在此倉促間,為小女備些妝奩,哪裡來得及呢?」天寵大笑道:「岳父這話太可笑了。小婿高攀,原圖的是女公子學問,哪裡說到妝奩。請岳父千萬不要談此末節,甚至連衣服梳妝之物,全由小婿自備,不必再分心了。」士雄本來願意女兒早嫁出去,省得帶到京中闖出禍來。今見天寵如此慷慨,自然百依百隨,擇於二十二日迎娶。他那如夫人張氏希圖扶正,自然也格外贊助。天寵特備了幾桌席,將本埠官員俱都請到。大家飲酒猜拳,十分熱鬧。好在文蘭小姐,不是世俗女子,羞羞怯怯的,當日過門,便幫同天寵照料一切。夫妻二人,又親至眾來賓前致謝。大家見這新夫婦,真如一對璧人,誰不羡慕。次日士雄便接他夫妻過門。過了兩日,天寵忽接到一封家信,便愁眉不展地拿與文蘭觀看。原來信上說,太夫人因為身體不快,已於日前回河南原籍。臨行時囑咐叫家人寫信,請少爺少奶奶,不可在上海淹滯,亦不必在湖北勾留,速速回家省親掃墓。文蘭看罷,向天寵道:「既然老太太有命,你我夫妻豈可久延?不拘何日起身,我全贊成。」天寵道:「難得賢妻如此明白,最好咱們後日起身,也不必向各處告辭。因為官場應酬討厭,一去辭行,他們全要送行,倒招出麻煩來了。只有岳父處,明日你我親身走一趟,甚余全可不必。」文蘭點點頭稱是。
這一天吃過早飯,他穿了一身便衣,帶著賈貴到各處遊玩,無意中走進法國租界,見前面有一所很大的樓房,許多人出來進去,像是開會的樣子。他便信步遊行,也走了進去。原來門外掛著一個銅牌子,是留日男女學生俱樂部。又粘著一張藍字白紙的告白,上書今日午後三點,特請留日美術畢業學生歐陽女士,演說救國之唯一https://read.99csw.com方針。旁邊四個字,是隨意入聽。天寵見了,心裏一動。原來女子還能演說救國,這要在我們河南,可稱是破天荒了,我倒得進去聽一聽,便一直上樓。樓上招待員,見他衣服華麗,舉止軒昂,哪敢怠慢,忙招呼了一聲先生,把他引至會場。這會場是三間大樓明著,足可容開四五百人。當中講台上,懸著黑板,放著一張花梨小桌,桌后一把西式椅子,講台前,一排一排的足有幾十張桌子,桌子后連著帶背的椅子。已經到了有幾十位,全散坐在各椅子上,離講台卻都很遠。唯有天寵一個人,獨坐在緊靠講台的椅子上,昂然若雞群之鶴,大家全向他注目。候了有半個鐘頭,忽見一個西裝少年,匆匆走上講台,向大家深深鞠一躬,然後演說道:「鄙人姓吳,名樗,表字惡木,乃是安徽桐城人。此次隨家母舅自上海經過,表妹歐陽文蘭新從日本畢業回國,隨她父親歐陽部郎到京供職,還有半月的耽擱,今天特來俱樂部演說救國方針。舍表妹雖系女流,她的思想學問卻高出男子一等。鄙人為諸君介紹,以後她便不時來此講演。鄙人明後天便要進京去,不能再與諸君暢談。以後舍表妹所說的話,便可代表鄙人思想。諸君有贊成的,不妨同她接洽,與鄙人是一般。鄙人就此與諸君告辭。」說罷又一鞠躬便下台去了。緊跟著一個青年女子走上台來。看她年紀有二十一二歲,頭戴法國式皮帽,拖著長裙,也是西式打扮。臉上極其白潤,長眉細目,鼻子很高,大有西洋美人的風度。足登革履,走上台去,不慌不忙向大家鞠躬。此時眾人不待她張口,便拍了一回掌,表示歡迎之意。然後聽她說道:「鄙人今天的演題,乃是救國方針。在未演說以前,得要先提出兩個問題,與諸君商榷一番。第一個問題,先要問這中國,是誰的國?第二個問題,得要問這救國,是救人還是自救?這兩個問題,如沒有圓滿解釋,救國兩字便是空談。至於方針,更是說不到了。諸君得要知道,這個國是我們自己的國,並不是滿清一家一姓的國。它把我們黃帝子孫、四千年相傳的國家,攫為個人私產。還要叫我們稱它為君父帝天,表示尊敬,還要叫我們供獻錢糧租稅,任他揮霍。少不如意,要殺就殺,要剮就剮。試問我們還有一毫生氣嗎?常言說,盜憎主人。滿清比如就是盜,我們乃是主人。如今主人的身家財產,全在盜賊手中。生殺予奪,我們絲毫做不得主。三百年創巨痛深,我們還能忍受嗎?可見救國即是自救,並不是救人。我們得要先明白這種道理,然後才可以說到方針。如其不然,無論什麼方子,全是毒方,只可叫做飲鴆止渴;無論用什麼針砭,也是亂針,只怕還是麻木不痛。」女士講到這裏,大家又鼓了一回掌。天寵心說,如此解釋方針,也倒新穎得很。別看一個女子,居然有這樣思想,著實令人佩服。沒想到今天無意之中,卻遇著一個奇女子,我倒不可當面錯過。遂又定氣凝神聽她講演。以下的話,不過是引人向革命路上走。說明白了,革命便是救國方針。演說完了,眾人又加勁鼓了一回掌。女士這才鞠躬下台,出門去了。天寵忙跟在後邊,出了門。見這女士,上了一部極華麗的人力車,拉著如飛地去了。天寵也忙招呼一部車子,跳上去向車夫說:「你要緊跑,跟在那女子的後邊。如不落後,我加倍賞錢。」上海車夫,本專門做這一路生意,自然是欣喜飛奔。天寵又向賈貴擺了擺手,賈貴便一個人回棧房去了。天寵的車子距離歐陽女士的車子,只有十來步遠近,轉彎抹角,到了名利客棧,前邊女士的車子倏然停住。拉天寵的車夫本是慣家,見前面車住了,不待天寵說話,他也停下。其實距離棧房,尚有十來步遠。天寵掏了一塊現洋賞與車夫。他自己走進棧房,在客人寄宿牌上,注目觀看。果見第二行十八號十九號樓房,住著是歐陽士雄,安徽人,現任戶部雲南司員外郎,挈眷夫人一、小姐一。
列位若問他因何又想冒充官兒,其中卻有一段隱情。因為他實在歲數今年已經二十八了,卻仍是孤身一人,未有妻室。他母親苗氏,為此事很是著急,常託人給他說親。無奈他這門親事,在河南地方卻有點不易成就。因為他名為大俠,其實是大盜,凡有身家的誰肯把姑娘給他。至於小家碧玉,他又看不入眼。並且他曾發過誓言,無論何事,全可以遵從母命,唯娶妻必須完全由他自己做主。並且他又曾提出條件,女子的容貌,尚是第二問題。第一要本人的學問,得在他以上;第二要性情高傲,不慕虛榮;第三得有軍事知識。這三樣中,少一也是不成功的。他娘舅苗鳳聲笑道:「只怕尋遍了河南省,也沒得這樣一個女子,你只好出省去求吧。」因此他劫曹玉琳時候,忽然靈機一動,心說我何不假冒曹玉琳的牌號,到上海訪上一訪。上海地方,向來是華洋雜處,人才眾多,或者有這一個可意的女子也說不定。所以他毅然來至上海,假充候補道曹觀察,翎頂輝煌,招搖過市。本來上海地方是一個通商口岸,商民的眼皮很淺,只要看見闊人,便巴結要好。因此到滬未及一月,凡達官富商,全拉攏得非常密切。甚至上海道袁觀察,也到棧房回拜過兩次。所以小點官兒,更是望塵莫及,都來給曹大人請安。甚至出門時候,有一班佐雜小老爺還來替他站班。他帶的兩個長班,一個叫吳升,一個叫賈貴,也是長袍短套,頭上頂了四兩紅纓。
以上便是王天寵出世的一段歷史。從此以後,他更是橫行河南,贓官污吏,不知被他剪除了多少。他雖然是強盜,河南人卻無不歌功頌德,全稱他為大俠王天寵。官府雖也剿過他幾次,怎奈遍地全是紅幫中人,連本省軍隊差不多全有十分之四五。一說拿王天寵,他們全是倒戈相向,誰敢再惹這禍,只得處處躲避著他。他卻不時出來,調查各地方情形如何。凡河南認得他的,全呼之曰二爺。他卻非常的和氣,決不欺負人。有時遇著不平的事,他很好出面調停。說也真怪,凡經他調停的,兩造俱俯首無詞,比官斷的尤其心悅誠服。他在鄭州,無意中遇著了曹玉琳,雞公山下做了這票買賣。做完之後,他把手下人俱打發回瓦崗山,只帶了兩個貼身的心腹人,帶了三萬銀票,同玉琳的官示委札之物奔漢口。然後由漢口乘江輪直赴上海。到了上海,住在佛照樓棧房。隨著印了二百官銜名片,上面曹玉琳三個大字,旁跨兩行小字,是日本大學畢業,分發湖北候補道,漢口外交局總辦。自己又置的二品頂戴。在樓房read•99csw.com住著,特意貼出官銜條子,又賃了一副常馬車。凡上海中西各官廳,他全拿片子去拜。那些官兒,自然也要照例回拜。彼此談起來,知道他是庄宮保的紅人,誰敢慢待。今日請吃花酒,明白請逛花園,他是有請必到,無不隨嬉。
次日辭過士雄,第二天早晨便乘江輪到漢口,碼頭上果然有人迎接。天寵向文蘭道:「這是咱們的家人。」又向大家示意,不叫聲張,免得局中人知道,又要絆住不得脫身。我回家不過幾天,便趕緊回來銷差,你們也隨我回家好了。眾人答應一聲是。便在漢陽大旅館只休息了半天,乘夜車便回河南去了。先到鄭州,仍住在鴻升棧中。棧中上上下下,一見是天寵,哪個敢怠慢。立時招呼行李,打掃房間。因見天寵帶著家屬,便將後院一所四合房,完全讓與他住。店小二跑前跑后,問爺從何處來,這位可是太太嗎,天寵笑著點點頭。店小二忙向文蘭請安,把太太叫得格外響亮。少時一個棧中人,都知道他娶了太太,哪個不來巴結。磕頭的,叩喜的,討賞錢的,嘈成一片。棧中老闆又備了上等酒席,與老爺太太接風賀喜。天寵拿出二百塊錢來,賞與本棧夥友,大家更是歡聲雷動。文蘭在一旁觀看,心中打算:他既是候補道,久在湖北,為何河南人同他這般熟識?況且候補道到處全要稱大人,為何棧中人全稱他為二爺?並且看他舉止豪爽,並不帶一點官氣,心中已猜透了一二分。只是假裝糊塗,也不去問他。住了一天,天寵對文蘭說:「咱們要回老家,不能坐火車,必須起早。此處駝轎很穩當,請你避點委曲,只好坐駝轎吧。」文蘭道:「這倒不拘,我全可以將就。」少時果然備了兩乘駝轎,五六匹驢,另外有兩輛裝行李的大車。天寵同文蘭坐上駝轎,賈貴等騎驢,行李放在大車上載著。離了鄭州幾十里,便是山道,崎嶇難行。離雞公山還有二三里路,卻見數十匹大馬,如風馳電掣一般迎上來。早有賈貴在驢上緊加幾鞭,也迎上去。不知說了幾句什麼,早見為首的人跳下馬來,緊跟著一班人,全都甩鐙離鞍,如雁翅一般排開。此時天寵同文蘭的駝轎,已到面前。只見這一群人,全都立正舉手,以軍禮相見,非常的整齊嚴肅。天寵吩咐停住轎,自己跳下來,笑著向眾人還禮。轎內的文蘭,早已猜透三四分了。天寵同這些人談了幾句話,便到文蘭轎前,低聲說道:「這來的人全是我手下同事,如親兄弟一般。他們想同你見一見,不知你肯不肯?」文蘭笑道:「這有什麼,既是自家弟兄,見見何妨。」天寵便將轎門拉開。文蘭這駝轎離地很高,天寵的意思,想要在旁邊攙扶她。文蘭擺擺手道:「不用攙扶,我自己能下去。」天寵忙閃開。文蘭一縱身,早已腳踏平地。天寵暗暗詫異,難道她練過武功不成。只見文蘭不慌不忙,走至眾人面前,深深鞠了一躬。眾人一齊立正舉手。文蘭見這四五十人,俱是彪形大漢,雄赳赳的,全是短裝皮靴,腰間挎著手槍。看面目便不是善類,心中早已猜透五六分了,只得含笑說道:「承眾家兄弟遠路迎接,實在辛苦得很了。」為首的頭目答道:「部下是奉二主人之命,特來迎接大主人、大太太。前面山路更不易走,除去乘馬之外別無他法,哪駝轎是不適用了。請示大太太,是乘馬,還是繞道而行?」文蘭一聽這頭目的話,絕不是候補道的行徑,心中已猜透七八分了,便侃侃說道:「行路不易,哪有繞道之理?乘馬是好極的了。」頭目隨牽過兩匹馬來,請他夫妻乘坐。天寵要過來攙她上馬,文蘭笑道:「不用不用。好在我穿的是外國式的裙子,乘馬倒還便利。」說著走近馬的身前,用手扶一扶馬背,扣住絲韁,一縱身便跳上去,把絲韁勒住了,上身不動,中氣不涌,天寵不由得喝了一聲彩,那五六十人,也拍了一回巴掌。鬧得文蘭倒有些不好意思的,埋怨天寵道:「乘馬不過是小事,也值得這般吆喝嗎!」天寵道:「婦人乘馬,照你這樣乾淨利落的,我還是初次見。所以樂而忘情,求你不要見怪。」說著自己也跳上馬去。賞了趕駝轎的十塊錢,叫他仍舊回去。將車上的行李,也全載在馬上,賈貴等也全棄驢乘馬。驢仍由趕腳的領回,天寵也分賞了幾塊錢,眾人叩謝而去。這裏五六十匹馬,一齊放開,直奔雞公山。雖然山路難行,怎當這幾十匹馬非常雄俊,躥山跳澗如履平地,轉眼間已到雞公山下。遠遠地望著山下支著幾架帳棚,帳棚外插著兩桿大旗,紅地白字,上首一個王字,下首一個白字,隨風飄擺,隱隱有一團殺氣。天寵同文蘭並馬而行。帳棚外的軍樂隊看見,便響鼓吹號,做起樂來。少時帳棚內早擁出幾十個人,為首的少年軍裝挎刀,一直迎至馬前,舉手致敬。天寵與文蘭全翻身下馬。少年與天寵握手笑道:「小侄接到老叔的信,便領隊下山,預備迎接。知道這雞公山是你們必由之路,故而在此候駕。數月闊別,一旦相逢,真是說不盡的快活了。這位一定就是嬸娘,俟等到山上,再磕頭拜見吧。」天寵連忙替他二人引見:「這是我盟侄白朗。這是你新娶的嬸子歐陽文蘭。」文蘭到此時心中已猜透十分,一面與白朗見禮,一面向天寵似嗔似笑地說道:「你這偷天換日的本事,總算不小。」天寵只是笑,卻不答言。大家便一同上山休息。好在山上房子很整齊,本是瓦崗山的分寨。天寵先問他母親近來康健。白朗道:「太夫人精神,近來非常的好。只是盼望叔嬸早日歸來,以敘天倫之樂。據小侄看,今天在此權且宿一宵,明日一早便起身才好。」天寵點頭稱是。少時擺上飯來。天寵與文蘭一定讓白朗同食。白朗始而不肯,繼見文蘭為人十分開通,並無小家女子羞縮之態,便同桌而食。天寵先斟了一杯酒,奉與白朗道:「賢侄風塵跋涉,遠路來迎,愚叔特奉一杯,聊志謝意。」白朗接過來,一飲而盡。天寵又斟一杯,奉與文蘭,鄭重說道:「這一杯酒,是在下掬滿腹誠心向賢妻前謝欺矇之罪,請你飲了便算是赦了我的罪。然後才好以肝膽之言,訴與賢妻知道。」文蘭接過來飲了,天寵方說道:「今天實對賢妻說,我姓王並不姓曹,我乃大盜,並非大官。」遂將自己的歷史,從頭至尾說了一遍。文蘭笑道:「我隨你回家,一路之上,早已看明了。你要知道,我寧願嫁大盜,不願嫁大官。因為你雖系大盜,卻是光門磊落的大盜,為民除害的大盜。如今滿清官吏,哪一個不是盜賊,而且是骯髒污爛的盜賊,是蠹國殃民的盜賊,哪樣兒也及不得你。但是為妻的,尚有幾九-九-藏-書句言,要對你說:你雖能剿官濟民,究竟範圍很小。我們要做大事業,必須從革命入手。如能推倒滿清,增光漢族,我夫妻盡一點力,將來買田歸隱,做一世共和國民,才是我的志願。實對你說,我們鐵血團此次回國,男同胞共是十人,女同胞共是四人,全要轟轟烈烈做一場。你以後能幫助他們,才對得起我嫁你的意思呢。」天寵與白朗聽了這一套議論,佩服得五體投地。忙追問那十三人姓名來歷。文蘭不慌不忙地說出來,若問全是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二人出了俱樂部,天寵自己雇了一部車子,到了花園。尋得一個大餐館,名叫五洲春的,看局面非常闊綽。二人直上第三層樓,尋了一間雅座,卻是臨街的房。房旁邊是堆存鮮花的屋子,並不賣座。女士道:「這間小室,大可談心,且不至有人窺聽。」天寵點頭稱是。二人進了屋子,西崽過來,請示他二人是用飯還是先喝茶。女士道:「你先泡一壺紅茶來,要頂好的壽眉,過一刻才用飯呢。」西崽應聲去了。不大工夫,沏上茶來,將茶碗擺好,趕緊退出去。女士又問天寵道:「聽說先生回國后在北洋有差,如何能到這裏來?」天寵道:「一言難盡。在北洋時候,因為我有革命嫌疑,那項子城終日防賊一般地防我,哪裡來的好差使。我看神氣,這革命事業在北洋決不能得手。因此改變方針,索性捐了過班道,運動到南洋去。恰趕上南洋大臣庄之山,調了湖廣總督,我便隨他到湖北。幸喜那庄制軍看我是學生出身,一定明白外交,因此才派的漢口外交局總辦。鄙人是卧薪嘗膽,專待機會一到,便在武漢豎起革命旗來,光復我們漢族的故物。鄙人處心積慮,非止一日。不瞞小姐說……」說到這裏,聲音低了,悄悄地說道:「鄙人在湖北河南一帶,專交結青、紅二幫的朋友。敢說一句大話,目前下一個令,不出十日,便可召集三萬勁旅。只因各省同志,尚未到齊,所以不敢造次。」天寵說到這裏,眉飛色舞,大有指揮若定的神氣。歐陽小姐聽了,幾乎要鼓掌大聲喝彩。天寵忙向她略使眼色,女士才低聲道:「果然名下無虛,你可算得是真英雄了。」天寵又接著說道:「鄙人雖有布置,可惜帷幄之中,尚缺少一位謀士。倘然有一位志同道合的人,不拘男女,幫同鄙人辦理一切,那革命事業,三年以內,保管唾手成功。」他說罷這話,便用眼色望了望歐陽女士。女士此時反倒將頭低下去,稍露沉吟之狀。天寵又忙用話引道:「似小姐這樣高識熱心,如能同一個有實力的人辦理革命事業,才可以大有作為。要不然空有滿懷抱負,卻向何處施展呢?至於口頭革命逢人演說,那是不濟事的。鄙人連天去聽小姐演說,實在是出於愛才的一點私念。在那些人聽了,不過是過耳飄風,何濟於事。要指望那一班人實行革命,只怕是河清難俟呢!」女士聽了,默默無言,很表示一種佩服的神色。三番五次,彷彿要張口發言,卻又止住,面上忽現起紅雲來。天寵偷眼觀看,心說這事已經有了二三成了。隨又用忽遠忽近欲即先離的手段,又將別的話來岔開,問女士道:「不知小姐家中有什麼人?」女士道:「舍下只有老父,還有一位庶母。先母在七年前已經故去了。有一個五歲兄弟,是庶母生的。家中只此四口,並無多人。」天寵又問道:「日前那吳惡木君,同小姐可是親表兄妹嗎?」女士道:「是的。」天寵道:「吳君也是革命健全分子,小姐大可引為同調。」女士道:「先生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那位表兄,抱的是暗殺主義。這在革命中,叫作獨身革命,與我的宗旨不同。我的宗旨,是要以破壞為建設的。與先生的宗旨,恰是一個正比例。」天寵點點頭道:「如此說,咱二人倒是知己了。」在天寵這句話說出來,還覺冒昧,哪知歐陽女士,倒坦坦然毫不介意,隨也回問天寵家中有什麼人。天寵道:「家中只有老母,並無他人。」女士聽了,很覺詫異地問道:「先生年近三十,難道還未有夫人嗎?」天寵萬沒想到他問到此話,遂傾心吐膽,將自己擇婦之苛,所有三種條件全對女士說了。女士聽罷,很露一種欣幸的神情。天寵便也乘勢問道:「鄙人有一句很冒昧的話,不敢向小姐啟齒。」文蘭笑道:「你我既系知己,有什麼話不可說的。你既是革命中人,難道還帶酸氣不成?」天寵道:「小姐今年貴庚了?」文蘭道:「我今年二十二歲。」天寵道:「想來婚姻大事,一定有了意中人了?」文蘭被這一問,臉上略一紅,不覺長嘆了一口氣道:「我們初見,按說不能過此深談。不過方才是我冒昧,問了你一句,如今對於你的話,我自然也得要實話回答。在我呢,並非是抱獨身主義的,婚姻一事,當然不能脫離。但我的主義,必須有自由選擇之權。不能任憑父母,以買賣式的手續,信天翁的道理,胡亂定下。所以也曾同家父約法三章:頭一樣本人未見過的,不能定約;第二樣,學識不夠程度的,不能定約;第三樣,志趣不光明正大的,不能定約。」天寵不待他說完,便笑問道:「如小姐所說的學識志趣,到底以何為標準呢?」文蘭道:「這一層對家父實在不敢提明。我所說的學識,乃是軍學知識。我所說的志趣,乃是革命志趣。家父乃宦場中人,聽見革命兩字,便深惡痛絕,我怎敢說明了呢?在家父的理想,還以為能科舉中會便算有學識;能巴結做官,便算有志向。其實同我的理想,恰恰是一個反比例。」天寵嘆息道:「要照這樣,你賢父女所見不同,這婚事還有成就的日子嗎?」文蘭嘆道:「誰說不是呢,近年以來,老父對於親事十分注意。前兩個月還有本縣陳侍郎的兒子託人乞婚,家父自然是十分合意,我以生死去就力爭,方才取消。這次來上海,他老人家也存著一番擇婿的見識,近日因我演說革命,他老人家得著一點風聲,著實地訓飭了我兩次。說我再不知改悔,將來官職性命,全要受我的連累。今天還發出話來,以後我再出門,他老人家要隨在後面監視。我們今天暢談,明天便不易了。」天寵嘆息道:「既然如此,明天鄙人親去拜會尊大人。以我現在的頭銜,大約不至為他老先生所忌。」在天寵這話,內中實含有一層深意,是要試探文蘭小姐究竟意思何如。果然文蘭聽了,大為贊成道:「好極好極。以你的資格職官相貌,同家父談起來,他一定要刮目相看的。」這兩人言語之間,彼此全含有妙諦,各人心領神會,不便明言。二人談畢,便叫飯來吃了,臨別之時,文蘭還叮嚀囑咐:「明天務必到棧房拜read.99csw.com會家父,要再遲緩三五天,我們便要到北京去了。」天寵滿口應許,方才握手而別。
上一回的敘事,用的是暗點法。在看小說諸君,全都瞭然於心,知道欽差是假的,報仇是真的。然而作書的人,卻不曾一一道破。如今倒要翻回來,說一說此中的暗幕。原來白朗的心腹爪牙很多,不但開封省城常通消息,就連北京城中也不時有人報告。凡本省官吏的升遷調補,以及河南的官在北京運動什麼事,走誰的門子,花了多少錢,至纖至悉,他全能知道。自胡師魯奏參苟登科,皇太后特派寶珍前往查辦,早有人報與白朗知道。在報告的人,原以為此案關係重大,寶珍必然要受賄的,知會白朗注意,將來好劫這一筆不義之財。哪知適逢其會,正趕上王天寵急於報仇。一聽見這個消息,心中靈機一動,便同白朗、苗鳳聲大家商議。說我們何不想個法子,既能報仇,又可將這貪官不義的錢財盡數估取了來,周濟周濟咱們河南同鄉,也是好的。白朗鼓掌贊成。苗鳳聲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暗暗向二人授計。說我們只需如此這般,保管不費吹灰之力,既得了錢,又可報了仇,而且神不知鬼不覺。將來犯了案,他們也沒有地方去捉人。二人各說道妙計,當時便調兵遣將,先派幾個心腹,連夜到北京城,探聽一切。知道于萬鵬同寶珍,已經通了關節,便假冒于萬鵬,連三併四給苟登科發了幾封信。告訴他欽差已經出京,要格外小心,設法買通一切,我已經替他打通,千萬別來回信,省得走了風聲。一面卻暗暗跟定了寶珍。寶珍出京,他們也隨著出了京;寶珍到洛陽遊玩,他們也隨著到洛陽。此時王、白、苗三人,也在洛陽會齊,大家商議,要早下手才好。偏巧寶珍住的這店,也是紅幫人開的,自然完全受王、白二人支配。二人託付店家,用慢性的麻藥,下在飲食之中,使寶珍精神恍惚,自然不能動身。然後這幾人,假扮綢緞客人,一同到光州去了。白朗十幾歲時,隨著他父親,在北京念書,住過四五年,學得一口好京話,他便假充欽差,倭三爺便是王天寵,黃師爺便是苗鳳聲,趙小順乃是郭家符,配搭得非常合宜,所以看不出一些破綻。及至銀子誆至手中,連夜運至光山菩提寺。寺中的僧人,名叫無畏,也是強盜出身,紅幫中有名的健將,同白朗是盟兄弟。第二天把苟登科誆至寺中,夜間把他殺了,將屍身放在地窖內。管沖同五馬兒再三央告,保全他們的生命。天寵看這二人很有用處,便將他們帶回瓦崗山。派管沖管理文牘,叫五馬兒在身邊伺候。此時已知會洛陽的客店,停止了寶珍的麻藥。寶珍覺得精神好了,同他的長班米升商量,趕緊到光州查辦事件。及至來到光州城,已經是滿城風雨,說州官被欽差殺了,有屍無頭,省里已經派委來查辦。寶珍這一嚇非同小可,心說我病倒在洛陽,哪裡來的欽差呢?忙同米升商議,如何是好。米升道:「老爺倒不要藏藏躲躲,如此一來,反顯得我們有虧心了。莫如直赴州衙,打聽是怎麼一回事,然後再作計較。」寶珍想這話很對,帶了長班米升、游吉一直到州署來。米升拿著大帖,來門上拜客。門上見是欽差寶珍,哪敢怠慢。一面暗中吩咐差人,在四圍看住了,別把他們放走,一面拿帖去見張九功。此時省里電委張九功,暫行護州篆,所以門上來請示他。九功吩咐門上,一面迎接欽差,一面招呼同泰店的主人,前來認一認,日前住店的欽差,是否即是此公。吩咐完了,連忙頂冠束帶,出來迎接欽差。將寶珍讓至花廳,先行過庭參禮,然後請欽差上坐,自己在下首相陪。說道不知欽差大人駕到,不曾出郭遠迎,卑職理應請罪。說罷又深深請了一個安。寶珍道:「兄弟此次到貴州來查辦事件,偏偏病倒在洛陽,耽擱了一個多月,前日才略略見好。因此力疾從公,趕緊起身前來。沒想到才入貴境,便聽得滿城風雨,究竟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情。所以親身來領教,求老兄詳細見示才好。」張九功只得吞吞吐吐地說了一遍。寶珍跳起來喊道:「反了反了,這還了得嗎!光天化日之下,竟自有強盜冒充欽差,殺官奪財,這河南成了什麼世界!兄弟也不便查了,只好將這事原原本本,奏與皇太後知道。先問一問河南巡撫,他身為疆吏,平日縱盜殃民,該當何罪。」張九功連忙起身相勸,求欽差暫息雷霆。此時同泰店主人也到了,看一看寶珍,向張九功搖手示意。九功心裏明白了,心說這事越鬧越大,我這個小小功名,算不得什麼,只怕連巡撫大帥也要吃苦。心中盤算,必須如此如此,我既能見好上官,還能于中取利。便轉過臉來,先用好話將寶珍穩住,然後把自己的州判衙門做了欽差行轅。又請出兩位儒學教官來絆住了他。自己連夜趕到省中,面見巡撫報告一切。此時巡撫明善也嚇壞了,反倒向九功領教,得用什麼法子疏通。九功便乘勢獻計說:「第一得要封住欽差的嘴,他倘然奏明朝廷,大帥如何能擔得起?如今苟牧是死了,他花了七萬銀子賄賂,內中倒有五萬兩是應當解省的地丁,被他挪用。要強迫叫他賠補,他家中人必不甘心,一定要到北京上控。據卑職看,不但這五萬得大帥設法彌補,還得拿出幾個錢來,做他妻子身後的贍養。還得卑職破出情面,向他家陳說利害,方能有效。至於欽差一方面,他此次來,本想從苟牧手中得一筆賄賂。現在苟牧既死,他毫無所得,豈肯甘心。莫若由大帥看破一點,送他兩三萬金,求他回奏時,只說未到光州,苟登科已經得病身亡,人死不究,可以寬其既往。神不知鬼不覺的,這件事便完全了結。這乃是釜底抽薪之法,是再好沒有的了。」巡撫皺眉問道:「你這法子固然很好,但是得用多少錢呢?」九功道:「回大帥話,至少得要十萬銀子。」巡撫聽了,倒吸一口冷氣道:「這多錢叫我向哪裡籌去呀?」九功乘勢說道:「卑職倒有一個妙法,只是不敢向大帥回。」巡撫道:「你只管說,我決不怪你。如果法子高明,我將來還要保舉你呢。」九功連忙請安,謝了栽培,又回道:「大帥此時,只拿出五萬來便能成功。至於那五萬地丁,求大帥委卑職,在光州代理州篆一年,卑職情願竭力報效,將那五萬地丁完全彌補上,不用大帥再墊一個錢。」張九功這一套話,因為看出明善是個庸懦無能的人,所以才敢放心大胆,直言不諱。果然明善利令智昏,居然應許了他。當時便寫一個條子,知會藩司,說光州地方重要,苟牧出缺,選人甚難,可暫令州判張九功代理。藩司哪敢違命,當日便掛出牌來。張九功read•99csw.com一面謝委,一面向巡撫稟辭。明善果然從大清銀行開了五張支票,一萬兩一張。九功回至光州,作好作歹,給了苟家八千兩銀子作為贍養。特派差人,將朱氏同兩個小孩,送回原籍,作為完事。寶珍這一面,倒實在花了兩萬五千兩銀子。苟登科當時,只動用了一萬五千銀子的地丁,其餘全入他自己的私囊。九功全彌補清楚,不但未賠一個錢,反倒賺了兩千銀子,又白白得了這光州的缺,真要算得是狼吃狼了。
次日午後,天寵把曹玉琳的官衣拿出來披在身上,非常合適。靴帽袍套穿戴整齊,紅頂花翎,襯著他那雪白的臉,在前清時代看著,自然異常美觀。自己有常租的馬車,極其鮮明。自己上了車,叫賈貴夾著護書,隨車前往。到了名利棧前,賈貴先下來,進門房喊一聲回事。早有棧伙迎上來,問他拜會何人。賈貴道:「候補道曹大人,拜十八號歐陽大人。」店伙哪敢怠慢,接了名片,如飛一般地跑上樓去。不大工夫,又跑下來,喊一聲請。天寵出了馬車,大搖大擺地踏著八字步,隨棧伙上樓。到了樓上,歐陽士雄已迎出來,恭恭敬敬地將天寵讓至樓上客廳。到了廳中,天寵深深一揖。士雄連忙還禮笑道:「不知觀察枉駕,失迎恕罪。」天寵道:「晚生昨天才知老前輩僑寓此間,因此趕緊過來請安。」士雄道:「觀察這樣稱呼,小弟實在不敢當。」天寵道:「晚生雖非科舉出身,僥倖也蒙皇上賜過進士。老前輩若不許晚生這樣稱呼,是明明看晚生為門外漢,不肯賜衣缽之傳,豈不要將晚生愧死?」原來士雄是一位進士公,並且科分很早。天寵昨晚查看縉紳,早已知道了,故此今天,用這話打動他。從來文人積習,以科舉為最榮。凡中會晚的,對於中會早的,必須格外恭敬,他心中才舒服。如今天寵迎頭這幾句話,恰恰打入士雄心坎,不覺顛頭播腦地笑道:「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隨也改口不稱他為觀察公了,問道:「賢兄是幾時到上海的?」天寵道:「晚生來兩個月了。因為代表庄制軍,同外國銀行通融一筆巨款,目前才略有頭緒。昨天見著上海道袁觀察,方知老前輩攜同寶眷小住歇浦,晚生哪敢怠慢,今天特來專誠謁候,並請老前輩指示宦途方針。晚生是一時僥倖,以青年蒙上峰知愛,其實經濟學問,毫無所有。萬望老前輩不吝教言,收諸門下,感激非淺。」士雄見他這樣謙恭,而且言談又非常爽朗,早已動了愛才之意,便毫不客氣,將自己宦途中的閱歷,傾囊倒篋,一吐無餘。天寵又假作出虛心敬聽的神氣來,彼此愈形投契。次日士雄也到佛照樓回拜。天寵特備了一桌燕菜席,請士雄吃春酒。約上海道袁觀察、上海縣余大令、招商局總辦沈觀察、水師營統領徐鎮軍,還有同他最要好的日本領事大橋,同來作陪。酒席之上,觥籌交錯。天寵高談雄辯,大家全都贊為奇才。不知不覺談到家務上,士雄問他有幾位世兄。天寵笑道:「實不瞞老前輩說,晚生到今日,還是總角的童子,兒女何來?」天寵說罷,不止士雄詫異,作陪的五個人也都咋舌稱奇。沈觀察搶著問道:「國器兄這話,小弟實在不解。似你這少年英俊,身列監司,哪有年近三十尚未娶妻的道理?小弟倒要領教這內中的妙諦。」天寵嘆一口氣道:「老前輩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晚生自留學回國而後,覺著我們國的女子不但毫無學識,而且專慕虛榮。高等的不過吟詩作賦,自命為謝道韞、朱淑貞重生;平常的更是除去衣服首飾之外,別無知識。因此立定志向,此生如不遇奇女子,寧願抱獨身主義了此一生。要想叫晚生遷就,那是做不到的。」眾人聽了,俱點頭嘆息,唯有士雄,卻俯首沉吟,少時問道:「賢兄既這樣挑剔,到底得甚樣人物,才算及格呢?」天寵笑道:「說真了也不算甚奇,第一得要書香人家的小姐,而又未染驕貴習氣。」大家點頭說,這一條尚不甚難。天寵又接續說道:「第二得要入過學堂,在中學以上畢業,具有普通學識,明白世界大勢的。若能出洋留過學,尤為歡迎。第三得要志趣遠大,能幫著丈夫做一點事業,不注重衣飾,不羡慕虛榮的。只要這三樣完全,晚生情願以玉鏡台為聘,結為終身的良好伴侶。」別人聽了他這話,不過隨聲附和,誇他所見高明。唯有士雄俯首躊躇,似乎有滿腔心事,但是急切間不好出口。少時間,酒席吃罷,大家便要陸續告辭,唯有士雄卻拉著招商局沈觀察,自言有要事相商。沈觀察便陪他到一間密室,二人談了許久,方才出來。只見沈觀察眉開眼笑地對士雄說:「老兄所委的事,兄弟必能辦到。請寬懷先走一步,明日定有好音。」士雄再三稱謝,方才去了。
天寵看清白了,便抽身出去,仍舊坐那輛車子,轉回自己客棧。從此天天到留學俱樂部去聽演說。他本來生得相貌非常秀美,又兼衣服華麗,並無一點委瑣齷齪氣度,在大家已然是特別注意。又兼他所坐的地位緊靠講台,同歐陽女士不知對了多少次的眼光。天寵卻到底莊重不佻,決不露一點輕薄態度。彼此會過四五次,並未曾交談。也是姻緣天定,這一天,天寵來得很早,會場中尚無一人。他自己悶坐著,忽歐陽女士推門進來。見屋中只有一人,這要在尋常女子,一定要躲避的了。哪知歐陽女士,卻坦坦白白地走進來,向天寵鞠一鞠躬,天寵忙還禮不迭,二人對面坐下。女士忽然問道:「先生貴姓?」天寵答道:「在下姓曹。」說著忙掏出一張名片來,恭恭敬敬地放在女士面前。女士見了,不覺愕然一愣,又看了天寵一眼,然後笑道:「原來是曹先生。在下留學日本時,曾聞先生大名,可惜我到日本時,先生已然回國。聽說先生在宦途很是順利,從前所講的革命事業,久已絕口不談。如今卻肯紆尊降貴,來聽鄙人演說,可見先生必然是別有懷抱了。」天寵嘆了一口氣道:「革命兩字,談何容易?先生乍回國來,內地情形自然還不甚熟悉。近來滿清與各省疆吏,防備革命的手段非常嚴密。稍一不慎,不但不能成功,還白白犧牲了性命。就以鄙人說吧,何嘗一時一刻……」說到這裏,又忽然咽住,用眼睛往室外看了一看。女士明白他這番意思,跳下座位來,親身到室外看了一遍,向天寵笑道:「外邊雪下得很大,大概沒人來了。先生如果嫌此地不甚幽靜,咱們何妨到花園大餐館中尋一間密室,彼此暢談。鄙人情願做個小小東道。」天寵一聽,不覺欣喜過望,忙立起來笑道:「在下情願奉陪。但是哪有擾小姐的道理,東道定是鄙人做了。」好在歐陽女士磊磊落落,倒不在乎這區區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