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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受遺詔賢相運機謀 撞宮門奸王遭呵叱

第二十九回 受遺詔賢相運機謀 撞宮門奸王遭呵叱

好在醇王原掛著領侍衛內大臣的職銜,所以裏面的幾道宮門並無攔阻。此時皇后正在宮中侍疾,值夜太監張得祿把守宮門,一見是醇王、庄中堂,便詫異道:「王爺同中堂為何三更半夜進宮,莫非外間發生了什麼重大事情?」之山搖手,不叫他高聲,問皇后可在宮嗎?得祿道:「已經兩三天沒離開這裏了。」醇王道:「勞你駕,啟奏皇后,就說載灃同庄之山有國家大事,必須當面奏明。無論如何也得即刻召見,遲了恐怕發生意外。」得祿怎敢怠慢,立刻去回皇后。皇後傳旨,就在宮內外殿召見。自己升了寶座,由得祿將二人引進來。少不得先行君臣大禮,便請示皇上的病狀如何。皇后抹著眼淚道:「可憐主子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眼看是不很好。到如今皇儲未立,國本動搖,二位卿家可有什麼善法嗎?」載灃見皇后這樣問,便乘勢磕頭,將外間的消息一一奏明。皇后大驚道:「這還了得!本來項子城同主子有不共戴天之仇,他生怕主子駕崩,繼立的是親支近派,將來給主子報仇,他便沒有活路了。所以架出奸王來,要實行那篡奪的勾當。二卿若不早早設法,只怕連你們全有危險。」皇后這話將載庄二人全說得毛骨悚然。之山道:「皇后聖諭,所見甚大。事不宜遲,我們得見皇上。在病床受過遺詔,將來名正言順,便不怕他們生心了。」皇后也贊成此議,說二卿暫在外殿等候,哀家先進內殿奏明主子,你們候召再進來。說罷便進內殿去了。等有了兩刻鐘,見張德祿出來,招手道:「聖上有旨,宣載灃、庄之山進殿。」二人隨著進來在病床前跪下。但聽光緒有氣無力地說道:「你二人抬起頭來,朕有話面諭。」二人將頭微微抬起,這慘綠的電燈光中看皇上面目,簡直同活鬼一般無二。因為他病久了,怕燈光,所以用綠紗把電燈罩起來,陰森森的,本來就可怕,再加上病人臉上的氣色,白中透綠,綠中透黃,用燈光映起來,看著十分可怕。二人到此時,眼中的痛淚早不知不覺地流下來。再看皇上,反倒慘笑道:「你們不必傷心,朕大數已盡,就在這三五天內便要回去了。趁著我尚有這一口氣,有幾句遺詔當面授給你們二人。你們拿我的遺詔去見皇太后,就傳我的諭,說朕一生以來,無事不聽太后的命令。如今要死了,這遺詔的事可必須完全由我做主,一個字也不得更改的。」二人磕頭答應了。皇上又吩咐庄之山拿紙筆記了我的話,德祿忙把紙筆朱盒放在床沿上。之山先將方才的面諭記好了,又擎著筆靜候皇上發言。他此時已經喘作一團,說不上話來。皇后親自捧過半碗參湯來,慢慢呷了兩口,又停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道:「載灃的長子溥儀入承大統。」才說得這一句,嚇得載灃連連磕頭道:「求皇上天恩,收回成命吧,臣實在不敢當。而且國利長君,請皇上于皇族之中別選賢能,光繼大業。臣的兒子年齡幼稚,決擔任不起這大事來。」說罷又連連磕頭。皇上惱了道:「朕的遺詔你敢不遵嗎?」這一句又把載灃嚇壞了,磕頭道:「臣怎敢抗旨,主子怎樣吩咐,臣等怎樣照辦就是了。」光緒聽這話,面上又有了笑容,接續說道:「朕未崩逝以前,先將溥儀帶進宮來,在南書房讀書。」庄之山記完了,皇上又說道:「朕的這皇位,本是穆宗毅皇帝的,如今溥儀的名分可仍然承繼與他,朕只算一個閏統罷了。」這最末一句,之山擎著筆,卻不肯記錄。用眼看著皇后,意思是叫她開口說話。皇後到此時恍然大悟,朝著皇上哭道:「主子,你難道不念夫妻之情嗎?我跟著你受了半輩子的折磨,並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如今你要撒手歸天去了,拋下我這寡婦,連一個兒子也沒得承繼,我還活在世間做什麼!倒不如死在你的眼前,雖然生不同衾,倒賺一個死得同穴。」說罷抄起一柄剪刀來,回手便要自刎。嚇得張德祿忙上前把住皇后的手,說道:「娘娘這可使不得。」此時載、庄二人也磕頭如搗蒜,連說娘娘不要尋短見,主子還有旨呢。光緒看見這情形,長嘆了一口氣,對之山道:「你寫叫溥儀兼祧吧。」又朝著皇后慘笑道:「你也做幾年皇太后,補一補從前的苦楚吧。」皇后叩頭謝過恩,又拭淚道:「主子不必狐疑,我並不是想做皇太后,好獨攬大權,因為名不正則言不順。假如溥儀不兼祧,那保育聖躬的責任當然由瑜貴妃擔負,妾身同瑾妃便成了無主的孤魂,還能在世上活著嗎?」光緒點點頭,又吩咐載灃道:「你明天將溥儀帶進來,我還要看看他。」載灃答應了。又叫他二人帶著遺詔,急速到慈寧宮面見皇太后,報告一切。二人叩頭退下來。
單說呂文紳隨著蕭雨三出來,雨三給他接風賀喜,請他在前門外致美齋吃飯。雨三道:「你真好時氣,今天我替你捏著一把汗,怕你一句話回錯了便有性命之憂。幸虧這位佛爺天顏和霽,同你的人緣著實不錯。要不然,真不堪設想了。」文紳道:「這全仰仗老師的提攜,門生有什麼把握?今天天威咫尺,實在把門生嚇壞了。門生在江西的時候,終日同撫藩學臬在一處盤桓,從不懂得什麼叫官威,今天可實在有些膽怯。皇太后雖然可怕,到底慈顏和悅,倒不覺得怎樣。唯有皇上的一對龍目,神光照耀,我看了到現在還覺著心悸。可見古時侯景、吳三桂那樣的奸雄,見著梁武帝、明桂王,還要汗流浹背,並不是虛語了。」雨三點頭嘆息道:「老弟,這話何嘗不是。可憐這位英明絕世的皇上,只因受了母后的挾制,如今鬧得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也實在可憐極了。你到底看他的病怎麼樣呢?」文紳搖頭道:「扁鵲復生,也不易為力了,至多再耗上半年,今年冬月一定逃不出去。老師教給我的法子,倒是恰當其可,只能用些果子葯扶養著,對付一天說一天。不要說皇太后不願他好,縱然願意他好,我們也沒有這大本領。」二人喝了一回酒,文紳又低聲對雨三道:「門生還有一件事要向老師稟明。老師看皇太後有病無病?」雨三道:「怎麼沒有病呢?他老人家的病不發現則已,一發現便不能治了。」文紳道:「老師的眼力實在不差。太後面上已經現出一種死人的顏色,大概總因為憂勞過度,心氣太虧,專用參茸扶著,所以能勉強支持。將來一扶不住,便是死症。老師看門生這話,可是不是呢?」雨三道:「一點也不錯。但是這些話,不過我師生二人心中明白,千萬不可對旁人read.99csw.com說。」文紳連聲答應。從此以後,文紳總是隔一日進一次宮。光緒吃了他的葯,雖無起色,倒還覺著舒服。
不料當日掌燈后,皇上就駕崩了。臨崩的時間,恰值皇太后的病勢十分沉重,所有宮裡的人差不多全到慈寧宮問安去了。可憐光緒的宮中只有皇后同瑾妃,還有幾個貼近太監在旁邊伺候著。一盞綠紗罩的電燈陰森慘淡,黯氣撲人。光緒在垂死病中忽然叫了一聲御妻,皇后趕忙過來問道:「主子是想水喝嗎?」光緒略搖了搖頭,勉強伸出手來,表示要同皇后握手訣別。皇后連忙同他握手,不覺嚇了一跳,因為光緒的手比火炭還熱,心裏知道不是吉兆,忙低聲問道:「主子,還有什麼遺詔吩咐我嗎?」光緒略一點頭,又喘道:「朱……筆……紙。」瑾妃聽了,忙將硃筆同紙遞過來。光緒接過筆來卻擎不住,瑾妃忙扶著他的手,這手替他拿了紙。光緒勉強提筆,寫了半個字,這邊寫了一個殺,那邊才寫成一個幾,手卻顫作一團,不能再往下寫了。瑾妃替他代筆,將一個字寫完,卻拿眼看皇后,很恐懼的,不知皇上要想殺誰。皇后又問道:「主子說一個人名兒,叫瑾妃替你寫吧。」光緒喘作一團,哪裡說得上來?張得祿端過半杯極濃的野參汁兒來,向皇上唇邊,沁下一點,又候了片刻,喘得略好,才說道:「項……子城。」瑾妃不假思索,隨將名兒填在殺字底下。皇后又問還有什麼遺詔,光緒使勁說道:「革……恩親王。」瑾妃忙寫好,又呈于光緒,親自過了目,光緒點一點頭,又向皇后道:「你們要照辦。」皇后流淚道:「主子自管放心去吧,這兩件事,我們必能做到。」光緒聽了,面上現出笑容來。可是喉嚨里的痰已經響個不住。此時皇后同瑾妃凈剩了哭泣,哪裡還說得上一句話來。張得祿在旁邊催道:「主子的病象,眼前便要咽氣了。二位娘娘凈哭一陣子也當不了什麼,快快替他穿起衣服來,傳內務府伺候一切,這是要緊的事。」一句話提醒了二人,好在皇上的袞冕全預備在手下,各宮娥太監一齊下手,替他穿紮好了,抬在地下一張龍床上。光緒尚微微的有一點氣息,皇后忙將自己頭上的珠冠擰下顆珍珠來,足有豆粒大小,用紙裹好,塞在光緒口中。再摸他的手腕,已經涼了。皇后才要放聲痛哭,忽見光緒兩眼睜開,惡狠狠地大聲說道:「殺項子城。」這一聲彷彿很有氣力似的,緊跟著又閉上眼。大家嚇了一跳,再細看,已經斷了氣了。此時不止皇后同瑾妃哭得死去活來,連一班宮娥太監也都大放悲聲,哭作一團。
這裏醇親王載灃見太后允了皇上的遺詔,知道這皇位一定是他兒子承受,決沒有含糊了,說不盡心中的快活。急忙忙去見福晉,報告這個喜音。卻說醇王的福晉乃是榮中堂的女兒,當日也是皇太后指的婚。這位福晉自幼讀書,學問倒是不錯。只因中堂在日並無子息,膝下只有這一位千金,真乃愛如掌珠,無求不遂,一切衣服妝飾俱同男子一般。有時候騎馬出遊,道旁的人全認著是一位美男子,便說是中堂的阿哥,誰敢拿當姑娘看待?及至十九歲上,嫁了醇王,轉過年來便生了溥儀。因見他方面大耳,生得玉雪可愛,小夫妻格外用心,挑選了幾個奶母,又派了幾個看護的女童,終日在府中以逗弄小兒為樂。這一天福晉正在屋中哄溥儀玩耍。他已經五歲了,又因生得肥壯,走路很穩,說話也很靈。大家正引著他說笑,只見載灃貿然進來,向大家正色說道:「你們要小心,不可磕碰了聖躬。」又向福晉道喜道:「恭喜福晉,你的兒子已經承繼給皇上了,不日便要身登九五,這真是天上飛來的富貴,你說可喜不可喜呢?」福晉正在引逗孩子,尚未聽得十分清楚,又追問是怎麼一回事。載灃將夜間的情形從頭至尾詳細說了一遍。他想福晉聽了一定歡喜,哪知道這位貴婦人不聽猶可,聽罷了臉上神色陡然改變,紅潤的粉面,立刻變成黃色,兩眼的急淚直流下來。伸手將溥儀摟在懷裡,放聲大哭。一面哭著,還兒肉心肝的數落著,引得溥儀哇的一聲也哭了。載灃嚇了一跳,忙追問這是什麼緣故。福晉迎面啐了一口道:「你這糊塗東西,真是香脂油塞了心竅。放著好好的兒子不留在家裡尋開心,卻送到宮裡去做皇上。你看著皇上好,我看皇上簡直是永遠監禁。你哥哥倒是皇上呢,到底落了什麼好結果?比如他要不做皇上,在府里當他的親王,哪樣兒不快活?我們好好的兒子為什麼要去學他呢?無論如何,我的兒子決不能放他去做皇上。誰想做就叫誰去,我們也不羡慕他。」說著又將溥儀摟得緊緊的,只不放手。載灃本來懼內,見福晉這樣不依不饒的,哪裡敢再說話?發了半天愣,方才答道:「我何嘗樂意將兒子送進宮去,這是今上的遺詔,連老佛爺全不敢不遵。我長几個腦袋,敢抗遺詔?實不相瞞,我已經碰過一回釘子了。你如果不信,可將庄中堂請來,當面問他,就知道我的難處了。」福晉道:「豈有此理,這是勉強的事嗎?你怎樣應許的怎麼回復他,有什麼難處我也不管。」
來至府門,管門的褒衣見是庄中堂,怎敢怠慢,立刻去回王爺。王爺叫請在後宅相見,又吩咐用竹轎抬中堂進來。因為王府宅院很深,若由前門到后宅,差不多有二里路;庄中堂乃是三朝元老,同老醇王的交情很厚,所以醇王載灃隱然以父執相待,特派近侍太監用竹轎將中堂抬至后宅。載灃降階相迎,攜了中堂的手,笑道:「夜深寒冷,怎麼老先生還肯降臨?」之山道:「軍國大事,不得不來。」進至屋中,便請王爺將左右屏退,先問皇上的病到底怎樣。醇王見問,不覺流下淚來,低聲道:「主子的病是不能望好了。前幾天倒還清醒,這幾天時常暈厥,只怕不是好兆。並且還有一件大事,中堂未必曉得,是皇太后的病。她一天重似一天,她老人家又不肯吃藥,不許在外聲張,所以在朝的人全不知道。還是太監李得用偷偷對我說的。前天皇后召見我,也當面吩咐,說主子的病只怕就在早晚,皇太后的病又一天重似一天。你是皇上的胞弟,得要在宮侍疾,以備非常。我當時含糊答應了,只是心裏也想不出一個法子來。正待到中堂宅里同你面議,卻不想中堂枉禮先施。此事必須求中堂划策,或者咱們幾位軍機大臣先開一次會議,公共決定一個法子也好。」之山聽了,連連擺手九_九_藏_書道:「使不得,使不得。倒是皇后的聖諭,實在所見者大,真不愧女中堯舜。此事王爺若不擔當起來,早晚必要發生大變。」隨將恩王父子謀奪皇位的情形詳細對醇王說知,醇王嚇得面如土色,一手揪住庄中堂道:「這事卻怎麼處?」之山道:「王爺不必著慌,學生卻有個計較在此。但是事不宜遲,今天夜裡學生便隨同王爺進宮,先朝見皇后,將外邊一切情形詳細奏明。再請皇后帶領著去見皇上、皇太后,三面奏明,商議一個萬全的法子,先發制人,庶幾可以消除隱患。一旦變生意外,前途可就不堪設想了。」醇王道:「中堂的話很是,我們刻不容緩,這就進宮。」之山道:「千萬嚴守秘密,別叫外間知道。倘然走漏了風聲,他們生搶硬劫,那就不得了呢。」於是二人同坐一輛馬車,也不帶護衛隨從,一直進宮。
第二天,太醫院院長便奏呈皇太后,說江西巡撫保薦的醫官呂文紳現已來院報到。何日到皇宮請脈,請示遵行。太后卻急不暇待,便傳出諭來,明日午後,著該院長帶領呂文紳給皇上診脈立方,不得有誤。並傳諭臨時由皇太后親往皇上宮中詢問病源,敬謹伺候。這道懿旨傳出來,不知道的還認著是他母子情切。其實蕭雨三心中早明白了,當日晚間,先教給文紳禮節,直演了多半夜,方才熟悉。次日一早,草草吃了一點點心,師徒兩個一同進宮。先到值日房,同伺候光緒的太監張得祿會見。雨三替引見了一回,文紳少不得先封好二百塊錢,送給得祿做點心費。太醫院本是窮衙門,當太監的全知道,因此對於文紳這二百元錢,倒還沒有不滿意之處。及至皇太后駕到,先召文紳告誡了一番,說皇上受病甚深,經過多少醫官,不曾治好。你既是馮旭保薦,醫道一定是可靠了,你可要精心用意,替皇上治病。如能治好,我必特別超遷,優加賞賜。太后說到這裏,文紳磕頭謝恩,連雨三也隨著磕頭。太后又道:「倘然治錯了,或是不見功效,你可要仔細你的頭顱。」一句話將文紳嚇出一身冷汗,只有磕頭,哪裡答得上一句話來。少時太后吩咐他起來,給皇上請脈。文紳恭恭敬敬地立起來,到光緒御床前評了一回脈,又奏道:「小臣呂文紳得要瞻仰聖顏,望一望氣色,才敢斷病。得先求皇上赦罪,才敢抬頭。」光緒有氣無力的,說了一句赦你無罪。文紳慢慢仰起頭來,不覺嚇了一跳。原來他診脈時候,脈象已經微細得無以復加,及觀看光緒的顏面,瘦得兩顴隆起,二目深陷,如白紙一般,哪有一點血色。要躺在床上,說是死過三天的人,一定有人肯信。可是有一樣,別看瘦弱到這種樣子,兩隻眼睛卻仍然神光炯炯。一對眼光,嚇得文紳又低下頭去。診過了脈,太后又叫至面前,問皇上的病到底怎樣。文紳奏道:「皇上的病,純是肝木克土,故此脾虛胃弱,不能進食。此時補既不宜,瀉又不可,只好暫用開胃扶脾的葯慢慢調理,將來總有見效的一天。倘求效過急,難保不發生……」說到這裏,又連連叩頭道:「老佛爺聖明,以下的話小臣也不敢妄奏了。」太後點頭會意,又吩咐了一番,文紳方才退下,繕寫藥方,恭呈御覽。無非是益仁、蓮子、圓肉、山藥、玉竹、扁豆之類。太后看了看,說這方子倒還穩當,趕緊選葯給皇上吃吧。說罷退回自己宮去。
哭罷了,皇後傳旨叫內務府大臣繼祿、增崇。二人正在值班處伺候著,一聽呼喚,即刻進宮,少不得也哭了一陣。皇后吩咐他們預備一切,又囑咐暫守秘密,不許在外邊說。急速將載灃、庄之山叫進來。二人領旨出來,不大工夫,載、庄二人到了。先舉過哀,然後到太後宮中報信。太后此時已經十分沉重,不省人事。稍停緩過來,知道光緒駕崩,便口傳懿旨,今夜將宮門鎖起,無論何人不許放進一個來。先在宮裡電報房將遺詔連夜拍至各省,俟等天明,將遺詔發抄,然後才准正式開門。載、庄二人領旨,照樣辦理,督率著御前侍衛同一班太監,將宮門全上了鎖。並派李得用、張得祿二人把守宮門,如放進一個人來,唯他二人是問。二人在皇上、太后駕前本是極得寵太監,如今派了這看門差使,心中都老大不快。但是有兩宮的懿旨,又不敢不遵,只得捺著氣兒在宮門侍衛的下處沏了一壺好茶,彼此對坐談心。正在談得十分高興,忽見侍衛上來回道:「回兩位老爺話,現在有人叫門。」張得祿發話道:「糊塗東西,你不知道鎖門是佛爺的旨意嗎?打發他走清秋大路就完了,回的是什麼!」侍衛笑道:「張老爺不要生氣,要是旁人呢,卑弁當然打付他走路。如今來的乃是恩親王。據他說有緊要事面奏兩宮。他是軍機領班大臣,又是老佛爺十分相信的人,我們一個當小差事的怎敢得罪他?還求二位老爺做主。」張得祿聽了,卻用眼望著李得用,得用詫異道:「怎麼派他查陵工去,四五天就回來了?怪呀!也罷,待我自己問問他去。」隨立起來,向外便走,張得祿在後面跟隨。到了宮門前,只聽咚咚咚如擂鼓一般地叫門。得用隔著門大聲喝道:「什麼人叫門?好大的膽子,這是禁地,准你這樣放肆嗎?」得用這一喝,聽門外有人問道:「裏面說話的可是李二爺嗎?」得用明知是恩王,卻糊塗問道:「你是什麼人?」外面答道:「老弟你怎麼連愚兄的聲音也辨不出來了?我便是恩王奕劻。」得用道:「原來是老王爺,恕我方才魯莽,衝撞了你。對不起,你請回吧。」恩王發急道:「豈有此理!不放別人進去,難道連老夫也不放進去嗎?我是國家大事,面奏兩宮,你快開門,不然誤了時刻。」得用道:「無論什麼國家大事,也得等明天再說。現有老佛爺懿旨,不論是誰,今夜不能放他進來。」恩王一聽這話,知道事情不妙,便厲聲說道:「李得用,你們不要搗鬼,現在宮中一定發生了什麼大事。快放我進去,萬事皆休,要不然,將來要拿國法治你們呢。」得用在裏面冷笑道:「國法的話,你去嚇唬別人,不要嚇唬我李得用。你說宮中出了大事,到底是什麼大事,請你猜一猜。如果猜著了,我便放你進去。」恩王道:「這有什麼難猜的,一定是皇上駕崩了。」這句話才說完,得用大聲喝道:「唗,你滿嘴說什麼!萬歲爺活脫脫的,你咒他死?這便是欺君大罪,該殺、該剮、該活剝皮,等我奏明了兩宮,倒看這國法是治你,是治我。再說你這奸王,終日九_九_藏_書盼萬歲爺死了,你好篡位。現在滿城風雨誰不知道?你今天還敢跑來逼宮?我李得用不開門,正是保全你的性命。你要一定進來,只怕有來路,沒有去路呢!」若問恩王聽了得用的話,怕與不怕,還想進宮不進宮,且看下回分解。
之山捧著遺詔,載灃在後面跟隨,張得祿在前引路。及到了慈寧宮,首先會見李得用,探聽皇太后的病勢如何。得用含著一泡眼淚道:「老佛爺發昏好幾次,可憐無人侍疾,只有瑜、瑾兩位娘娘同榮壽大公主現在這裏。佛爺三番五次叫召你們幾位軍機進來,有懿旨面授。是大公主攔下了,說病到這個樣兒,不能再勞神了。恰好你二位來,這是再巧不過的事。你們先候一候,等我奏明了請旨吧。」二人在殿門外候著,候了不大工夫,得用出來,將二人引至皇太后的御榻前。一齊跪下。太后道:「難得你們半夜三更還記掛著國事,前來問安,我心裏也是歡喜的。不過我這病是不能好了,心裏有許多大事也不知從哪一樣說起。最難過的就是皇上也病成那種樣子,將來付託無人。我母子一旦不諱,叫我如何放心得下?你們這次進宮,可曾到皇上宮裡看看他的病嗎?」之山乘勢將遺詔高舉著,如此這般的,把方才的事詳細向太後奏明。太後點點頭,叫得用將遺詔接過來,又遞入自己手中,看了一遍,向載、庄二人道:「也好,就是這樣吧!除此之外,也想不出旁的法子來。」之山聽了這話,忙向得用索過硃筆來,在詔后大書「奉皇太后懿旨,如詔辦理」。寫畢又叩頭道:「臣尚有一事,須奏明皇太后,只是不敢啟齒。」太后道:「你自管說,我決不怪你。」之山隨把恩王的陰謀隱隱爍爍地說了幾句。太后本是聰明不過的老政治家,又經過多少次大難,閱歷極深,這事一說她就瞭然了,微微一笑道:「這也有什麼難處,你二人想一想,可有妙法,將恩王同項子城先調開嗎?」之山低低地奏了幾句,皇太后連說:「好,好!就是這樣,你們下去傳旨吧。」二人叩頭退下來,也不回府,先到軍機處,將遺詔壓下,暫不發表,卻擬了兩道旨意。一道是派恩親王即日到東陵普陀峪查看皇太后陵寢的工程,一道是派項子城即日到西陵易州踩訪萬年吉地。擬好了,交給李得用,請他明日早晨在軍機處當眾發表。得用平素同恩王本有嫌隙,又兼載興因為爭一個妓|女同他侄兒打架,把他的胞侄李貴清打壞,更結下深仇。此番聽說恩王要替他兒子載興謀奪皇位,心中大不為然,便對太后說:「載興平素在北京種種豪橫不法,此人若做了皇上,臣民不服,將來大清的宗社全要有危險的。」皇太后便派他督催恩王、項子城急速分往東西陵,不得延誤。二人見有太后的旨意,怎敢違拗?立刻帶幾名隨員衛隊,分頭前往。
甘回巴不得這一句,又向載興要了三百銀子偵探費,急急忙忙地跑至府外。他哪裡是去巡風,原來是跑到庄之山宅里去報信。因為他與庄中堂是同鄉,而且還沾一點親戚。庄中堂託付他刺探恩王府的消息,每月津貼他五十兩銀子。他得著這樣重大消息,哪有不去報告之理?這宅里是他走慣了的,也不用門房去回。當日夜間掌燈以後,他慢慢地溜進宅中,先見庄中堂的少爺庄衡,將他拉到背靜去處,說有軍國大事,得面見中堂回話。庄衡便領他去見。此時之山正在書房,閱看外省信件,見甘回走進來,知道必有重要事體報告,忙將信件放在抽屜中。甘回請過安,在一旁侍立,並不開口。之山道:「你今天來有什麼事?這屋裡並無外人,你自管說吧。」甘回躬身道:「回中堂話,今天稽查來報告的事不比尋常,非在密室中,連中堂左右近人俱都屏退,是不敢輕易說的。」之山見他說得這般鄭重,也就不敢怠慢,叫公子舉著手燈在前引路,自己同甘回走入一間極幽靜的密室,是中堂平日養靜的所在,左右侍役之人非招呼不得進來。到了這個屋子,公子將手燈放在桌上,中堂一擺手,他趕緊退出去。老先生又親自將門上了鎖,然後坐在一把竹椅上,向甘回道:「此時四壁無人,出你之口,入吾之耳,你就從實地報告吧。」甘回又向四壁看了看,果然僻靜非常,鴉雀無聲,這才湊至中堂耳旁,低低聲音,將載興所說的話一字不遺,全對庄中堂說了。中堂大吃一驚,忙問這話可確嗎?甘回道:「倘有半字虛言,欺矇中堂,甘當斧鑕之罪。」又把用計穩住載興的話說了。之山道:「如此好極!你不可久在外邊,可急速回府去,先用威嚇的話將載興拘住了,不要放他出來,我自有法子處理。」甘回告辭要走,之山又把他叫住,囑咐道:「此事你不要再對第二個人說,且須嚇住你們的同伴,不要在外邊胡說。將來我必保你特別勞績。」甘回謝了,中堂開門放他出去。又遲了一刻,便吩咐套車,也不說到哪裡去,只吩咐到後門。直待出了後門,才說明到醇王府。
這裏恩親王卻叫過載興來,把這件事對他說了,囑咐他暫在家中靜坐,千萬不可出門。倘然在這時候闖出禍來,便是失千載難得機會,打消了萬世一系的皇位。載興聽了,歡喜得手舞足蹈,彷彿駕起雲來一般,滿口應承道:「父王的聖諭,孩兒一定謹遵。將來我要做了皇上,父王便是太上皇了,我那媽媽便是皇太后,我的媳婦便是皇太妃。」恩王大喝一聲道:「胡說放屁!我的側福晉才是皇太妃呢,怎麼你的媳婦也是皇太妃!看你這樣糊塗,那配身登九五,莫若叫復兒去倒比你強得多。」原來載復是恩王的第二兒,較比載興略好一點,因此老頭子氣急了,才說出這樣話來。哪知載興卻信以為真,氣憤憤退出去,便同他幾個打手把式匠商議,要把他弟弟載復治死。這些打手全不敢應承,異口同聲說:「我的爺,這件事我們可不敢做。倘然叫老王爺知道,這吃飯的傢伙就長不住了。」載興道:「混賬東西,你們平日吃孤家的俸祿,常言『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如今用著你們了,卻推三阻四。不要忙,等孤家早晚做了皇上,把你們這些人一個個全都開刀,看你們還到什麼地方吃飯去。」這幾句話,把大家說了一愣。內中有一個把式匠姓甘名回,是南皮縣人。此人雖是粗魯漢子,卻有細心,一聽載興的話,知道內中必有文章,便用偵探手段對載興道:「爺如果真能做皇上,便是赴湯蹈火我們也去,因為爺做了皇上,老王爺便也奈何我們不得。爺倘然read.99csw•com不能做皇上,我們真把二爺殺了,那時候老王翻臉,叫我們抵償,便是爺也沒有法兒救我們的性命。」甘回這幾句話,分明是要刺探此事的虛實。可憐載興是一個草包,如何懂得此中奧竅,便瞪著眼道:「你們當我說瞎話嗎?實對你們說,老王爺已經預備好了,還有項大人幫忙,俟等皇上一晏駕,我便即日登基。你們此時不給我效力,將來還想在金殿討封嗎?」這一席話,將大家說得目瞪口呆,彼此面面相覷,不敢做聲。到底是甘回有急智,連忙向載興擺手使眼色,低低說道:「爺要低聲些,這是何等大事,惝然聲張出去,還了得嗎?爺既有這大希望,暫時先在府里忍幾天,千萬不可出門。倘然走漏風聲,被外間知道了,現在親支近派,誰不想奪那個地位?要使出刺客來,一個冷不防,爺便有意外的危險。先保全自己要緊,別想著刺人了。最好先叫一班弟兄們晝夜輪流著護駕,小人情願在外邊去巡風。倘有什麼信息,我先來報告,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載興平日雖然倚仗他老子的勢力橫行無忌,可是膽子卻非常的小,要一時離開這一群打手,他連一個大屁也不敢放;可是湊在一處,便要闖禍招災。甘回的話不但將載興嚇住,連那一些打手也說得毛骨悚然。大家異口同音,全說甘教師的話一點也不錯。我們大家寧可小心過度,可別擔著意外危險。爺先屈尊在府里住幾天,我們大家也好保駕。俟等榮登九五的那一天,自然全放心了。這外面巡風的責任,真得甘教師去,因為他精細,而且認識人多,一定不至誤事。事不宜遲,就請他先走一步,我們先把爺捧到銀鑾殿去,大家團團圍起來,決不至再出什麼意外。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把個載興更說得惶惶無主。彷彿眼前便有八個刺客圍著他轉,見神見鬼的,領著這一班人,真躲到銀鑾殿去了,又催著甘回急速到外邊去巡訪。
先到了光緒宮中,候了片刻,裏面傳旨召見。載灃攜了溥儀,庄之山在後面相隨,來至御榻前,一同跪下。此時光緒倒還清醒,見載灃領著一個小兒,知道是溥儀,立刻心裏一喜,傳旨將溥儀抱上御榻來,拉了他的小手,問載灃幾歲了。載灃回奏五歲了,又催著溥儀向光緒稱呼皇父。這小孩子也真機靈,果然朝著光緒叫了一聲皇父。這位將死的皇上,被這一叫立刻心花開放,臉上現出苦笑來,喘氣說道:「朕臨御天下三十四年,從未享有一日的安樂,只有今天心中十分舒暢。」之山乘勢奏道:「皇上天顏見喜,這病一定好得快了。」光緒搖搖頭道:「只怕未必。」又叫張得祿將自己臨朝戴的頂帽取了來,吩咐戴在溥儀頭上。恰好光緒的頭小,溥儀頭大,戴上去並不差得許多。載灃忙將他抱下床來,叫他跪下叩頭,謝了恩,又引他朝拜了皇后。皇后將他抱在懷中,著實愛惜,便吩咐載灃:「你自管放心吧,所有飲食起居,全由我派人照料,決不能叫他受著一點委屈。」庄之山又乘勢奏明:「醇王福晉因為阿哥進宮,一時有些割捨不下,她情願進宮來效力,不知皇后可否允從。」皇后想了想,笑道:「她太過慮了,難道在我宮中還有什麼不放心嗎?」二人聽皇后這樣說,不敢再言語了。倒是病榻上的皇帝嘆了一口氣道:「母子天性,這也怪不得她。以後隔一日准她進宮省視一回。俟等三年後,溥儀漸漸成立,再按時入見,這也算極從全了,御妻你就允許了吧。」皇后道:「既然主子有這樣殊恩,我有什麼不能允許的。我是怕與家法不合,所以不敢擅准。」光緒又吩咐庄之山擬了一道旨意,是「朕承皇太后懿旨,醇親王載灃之子溥儀著在宮撫育,並在南書房讀書,欽此」。二人攜了旨意,又去見皇太后,皇太后允許照發。又將庄之山叫至床前,嘆道:「大清的宗社,在長毛造反時已經不能支持了。雖然湖南出了不少的文武名臣,到底要沒有我駕馭他們,也是靠不住的。如今的革命黨,較比髮匪又厲害多了。一朝發難,再尋當日的人才是沒有了。倘再以女主當國,更不免危險萬狀。況且垂簾聽政本不是一件吉祥事。皇后雖然仁厚,卻沒有治國之才。據我看,將來的事得要變通一點才好。我這裡有一個金質小盒,裏面裝的是百年大計。這盒兒交給載灃,鑰匙卻交給你。俟等皇帝駕崩之後,你們可開盒發表,依照盒內的遺詔行事。」二人叩頭,將金盒領下去。
話說呂文紳聽蕭院長如此云云,不覺把他嚇了一跳,連忙追問緣由。院長蕭雨三道:「老弟,我看你是同道中人,並且是讀書人面目,所以我才剖肝瀝膽,對你道這些話。要不然,此中秘密是不能輕易泄露的。我第一句先要問你,你此次來,是想把皇上治好了,還是想把皇上治死了呢?」文紳見這話,不覺嚇了一身大汗,連忙低低說道:「請院長聲音放低些,晚生可擔不起這欺君之罪啊!」蕭雨三拈髭微笑道:「你真是鄉下老二初進皇城,還認不得東南西北呢!實對你說吧,你此來要想盡心竭力給主子治病,至不濟也得把你發往軍台。遇巧了,吃飯的傢伙兒就許長不牢穩。」這一說,將文紳更引入迷魂陣去了。他想問又不敢,只是獃獃地發怔。雨三道:「要論皇上的病,本來並不算重。北京太醫院那幾位高明醫官,足能替他治得好,本來用不著到外省去請。可惜這些人全抱著一個食君祿、報君恩的思想,誰也不肯昧起良心來下毒藥、下反葯,因此皇太后才把這些人一概棄置不用,反倒從外省去尋醫生。她老人家的意思,最好尋一個莽大夫來,一劑葯把皇上送了終,便算如了心愿。其實你真把皇上治死了,他心裏雖然感激你,面子上依然還要拿你治罪,好遮掩臣民的耳目。你要將皇上治得有一點起色,她不定抓一個什麼差兒,輕者將你遠遠地貶出去;重者略用一點手法,把你治死。你死了全沒地方訴委屈去。請你想一想,這個差事可難當不難當呢?」說罷長嘆了一口氣。文紳此時,越想越難過:自己在江西好好的兩份差使,安閑自在,有什麼不快活,卻要跑到北京來,尋一個熱決的罪名,豈不是神差鬼使?想到這裏,兩眼中的痛淚,不知不覺地雙雙落下。搶行兩步,跪在蕭雨三面前,哽咽說道:「晚生是一時執迷,自投羅網。無論如何,得要求院長救我的性命。不但晚生感激,便是一家老小也戴德不盡了。」雨三忙將他拉起來,說老弟不必心焦,我既然指示迷途,便要救人到底。你自管放心,決不能九-九-藏-書傷了你的性命。文紳再三稱謝道:「院長這樣熱心,晚生無恩可報,只有拜在院長門下,北面稱弟子,聊表寸心就是了。」說罷又重新行禮,拜認老師。雨三本是醫界中老前輩,便也居之不疑。受過他的禮,便附在文紳耳旁,告訴他如此這般,便是消災救難的妙用。文紳恍然大悟,笑道:「到底是老師學問閱歷迥不猶人。這樣應付,真可稱無上的妙法,門生遵辦就是了。」師徒二人又談了幾句閑話,然後告辭回寓。
載灃見這情形,知道再同她說也是枉費唇舌,只得出來,派本府長史立刻將庄之山請來,把方才的話對他說了,請他代為划策。之山道:「這倒沒要緊,請王爺同我去見福晉,保管一說便妥。」載灃同他到內宅。本來之山同榮中堂是盟兄弟,論起世交來,福晉還是他盟侄女。未出閣以前,同之山也會過幾次。今日見面,在庄中堂固然不敢同她抗禮,可是這位福晉倒還念舊,稱呼他是蘭伯,之山連說不敢當。後來說到入嗣大統的事,福晉仍然不肯依從。庄中堂笑道:「福晉的意思,是怕阿哥入宮后不能見面,其實這是多慮了。福晉是他的生母,有保育聖躬之責,將來天天可以進宮看視,況且皇後為人寬厚,是一位女中堯舜,與皇太后性質迥乎不同。太后的神氣,不過早晚之間。將來嗣皇在皇後手里過日子,是決然受不著一點委屈的,福晉自請萬安,將來萬不會照今上的樣子。」這幾句話將福晉說活了心,便要求庄中堂將來須向皇后陳明,得准我住在宮中,看護皇上,我們才能遵旨承嗣;要不然就是砍了頭去,也是不能奉詔的。之山一一應允。看看天已過午,忙催著載灃保護嗣皇進宮,朝覲皇上,不要誤了時刻。載灃忙替溥儀換好了衣服,同庄之山三人一齊進宮。臨行時候,福晉還叮嚀囑咐,千萬覲見完了,帶阿哥回來,二人只得含糊答應著。坐上轎子,風馳電掣而去。
轉眼已經半年,一交冬令,光緒的病一天重似一天,眼看著不中用了。皇太后雖然心中歡喜,面子上卻假作愁煩。此時恩親王見光緒病重,知道不定哪一天便要駕崩,他便起了不良之心:以為皇上一死,這個寶位應當何人承受呢?若論親支近派,倫貝子是道光皇上曾長孫,在同治駕崩時候,本就應當立他,如今他已年長,又錯過應立的機會,自然提不到了;要按著門次論,敦親王這一支,要算得長房。但是端王瀾公早已獲罪遠徙,大阿哥溥俊又被廢了,這一門也毋庸議。其次便屬著恭王。當年老恭親王本與咸豐最近,咸豐是恭王的母親扶養長大,因此他二人如親兄弟一般。要以恭王的後代入承大統,也算名正言順。無奈現在的小恭王溥偉脾氣乖張,年紀也有二三十歲了。一旦立了他,勢必乾綱獨斷,大權自操,我這軍機大臣便有些坐不牢了,這個人必須將他打消才好。至於醇親王載灃,雖是今上的胞弟,但是輩數不合,萬無再立他的道理。思前想後,覺著道光這一門的親支近派,並無可以繼承大統之人。我恩親王的支派,雖然稍遠一點,但是我做了三十年的軍機大臣,國內的滿漢大臣,國外的各友邦,差不多全都同我有點密切關係。我此時若運動他們,助我一臂主力,我那兒子載興,便可以有皇帝之分,這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豈能輕輕放過。想到這裏,便暗暗地將他那心腹大臣項子城請到自己府中,先用話試探他道:「老弟,你看皇上病已加重,不定哪一天便有發生凶變。老夫為這事愁得日夜不能合眼。老弟久歷封疆,一定有什麼應變之術。咱們預先討論,也省得臨時措手不及。」項子城翻翻眼睛,心中已明白了一半,便答道:「老師王乃是多年的老政治家,一定胸有成竹,門生怎能仰贊萬一?」恩王笑道:「你太客氣了,這乃是國家大事,不必推讓。你有什麼見解,自請直說。我此時方寸已亂,所可恃的,只有老弟一人。其餘如庄之山,是一個愚腐不過的老書獃子,戴鳴恩是一個無用的廢物,小醇王更是少年浮躁,難當大事,你叫我去問誰呢?」子城道:「既然老師這樣的推心置腹,門生還有什麼不肯說的?據門生想,主子的病既然不能望好,如今最要緊就是繼承皇位之人。此時若不預備好,一旦變生意外,難免奸人乘隙搗亂。那時倘有野心家挾持一二近支宗室,傳檄各方,同我們搗起亂來,還真有點不易應付呢。」恩親王道:「老弟的話可謂先獲我心。我此時最著急的,也為的是這個問題。不過繼位之人實在有點不易物色。」說著又將道光這一支的情形重新對項子城述說了一遍。子城道:「這有什麼難解決的?從古道,『有嫡立嫡,無嫡立賢』,假如此時要有咸豐皇上的子孫,那是沒得說了。咸豐既然絕後,便當於大宗中選立聖賢,豈能再拘於道光一派?」子城這一席話,句句打入恩王的心坎中,知道這位項先生可以引為同調了。便將他引入一間密室中,如此這般,將心腹話全對子城說了。子城道:「師王雖無此意,門生也想進言,何況你老人家早已算計好了,門生哪有不幫忙之理?但是此事關係太大,必須格外慎重。最好先從外邊著手,朝里幾個人,暫時先不要叫他們知道。俟等各省督撫同帶兵官有了表示,再運動各國公使出頭贊成。那時朝內幾位迂腐先生再想反對也不能發生效力了。」恩王鼓掌贊成,便託付子城代他運動。子城道:「運動不是空口能行的,必須先備好一筆運動費。常言『有錢能買鬼推磨』,那些帶兵有實力的人,要不叫他們看見銀子,他們焉肯出力,冒這種大不韙呢?」恩王聽見拿銀子,總覺著有點心疼,忙問子城得多少。子城想了想,回道:「請師王先撥一百二十萬吧。據門生看,這事要全辦妥帖了,至少得用五百萬。門生可以孝敬二百萬,再多了實在拿不出。師王必須籌妥三四百萬,才有把握。要不然,恐怕不易成功。」恩親王聽說得用這許多銀子,心裏便有些怔忡不定。但是這大問題,人家既肯幫忙,又肯助款,要再拒絕說籌不出,似乎太難為情,便狠一狠心道:「三四百萬,這數目未免太多些。老弟能設法替我儉省一個,便可少出一個。」子城大笑道:「師王太想不開了,你老請想,這件事如果運動好了,萬里江山全入了你們掌握,區區數百萬款,又何足言?」恩王點頭稱是。其實他心裏實在有些難割難捨,當時只得忍著肚痛,寫了一張滙豐銀行一百二十萬的支票,交給子城。子城藏在身邊,告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