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十三回 六月披裘中丞受賄 三軍演戲貝勒登場

第三十三回 六月披裘中丞受賄 三軍演戲貝勒登場

當日晚間,薑桂題將眾營官叫至自己公館,對他們宣布:這叫無可奈何。只得屈尊你幾位,各由本營中挑選少年精壯,或學過把式的,或學過演戲的,一律用假槍假刀,到教場合操。如能尋得幾件英雄靠,穿戴起來的,尤為特別獎賞。眾營官各個撅著嘴,不大樂意,說:「我們在軍營多年,從來沒見過拿唱戲當演操的。這種兒戲玩耍,哄小孩子的事情,我們不能幫著大帥去做。」可憐姜老頭兒,作揖請安,說了許多好話,眾營官才答應下去。到了第二天七八點鐘,每營選了二十名演戲隊,預備來學貝勒操。一個個全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也有拿藤子槍的,也有拿竹片刀的,也有拿金鞭、銀鐧的,也有拿虎頭勾的,等等不一,全等候貝勒爺傳令下操。載滔既預備教操,自然是穿著短靠,披著英雄氅,倒好像蓮花湖韓盛比武的神氣。可憐此時把一位胸懷大志的善輔,氣倒在床上,哪裡能動得一動?及至開操之後,不過是亂打一陣。內中有兩個唱過戲的,當然會打出手兒。載滔十分歡喜,便派他二人做了全軍教練。正在興高采烈、以軍為戲之時,忽然北京來了一封電報。隨員譯出來,呈與載滔觀看。載滔不看猶可,看了不覺哎呀一聲,立時傳諭:「當日專車回京,一刻也不得遲延。」若問北京發生什麼變故,且看下回分解。
寶芬此時想要探刺宮保究竟有無野心,只是張不開口。自己無話可談,便想起被可忠戲弄的事來,一五一十全對宮保說了。宮保很抱歉地勸道:「公祖不要生氣,小孩子家,太不知道規矩,等治晚見了他,一定請出家法來,重責一回。」寶芬又說到實地紗袍褂,是從杭州定織來的,一場跪拜,淪于泥塗,言下頗露惋惜之意。子城道:「這也難怪公祖,本來我們宦場中人,衣服是不能不考究的。」這一句話,打入寶芬心坎,立時將宮保引為知己,彼此談起衣服的問題來。子城道:「這個問題,不要小看了,常言說得好,三輩子仕宦,也曉得穿衣吃飯。不要說旁的,就以皮衣服說吧,公祖的皮衣服一定很齊全了,治晚說出兩樣來請教公祖,不知可曾見過沒?」寶芬被這一問,不覺冷冷地答道:「晚生別的事不敢說有研究,至於皮衣,卻是專門學問,下自灘羊,上至海龍、倭刀、玄狐,差不多全有幾件,不知宮保要問的是什麼?」子城哈哈大笑道:「這幾樣俗套,治晚問他做什麼?」寶芬很詫異的,心裏說:怎麼連玄狐全看成俗套了?到底他們項宅是世家,經多見廣,與眾不同,我倒得請教了。想到這裏,不覺驀地立起身來,朝著宮保請了一個大安,鄭重地說道:「晚生好比井底之蛙,求宮保賜教,不要客氣才好。」子城見他這樣,不覺好笑,你們旗人,對於軍國大事要肯這樣用心,國家也不至糟成這樣了。一面想,卻一面請他坐下,笑道:「治晚所說的衣服,也並沒有什麼新奇,就是金絲猴、銀絲猴兩種,公祖一定全見過了?」寶芬一聽這種名詞,便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忙追問道:「什麼金絲猴,還有銀絲猴?怪呀,晚生活了四十八歲,金絲猴的衣裳雖然不曾見過,這種名詞倒是耳熟已久。至於銀絲猴,不但不曾見過這衣裳,連這名詞也不曾聽說過。宮保既然見教,一定有這衣裳,何妨取出來,也叫晚生飽一飽眼福,今生今世,總算沒有白來。」子城道:「你不要忙,聽我細細告訴你。金絲猴這種衣服,統起吾們中國來,不過只有幾件。大內有三四件,老恭王有一件,現下老恩王有一件,其餘就不知道了。我有一件,還是那一年出使朝鮮,大院君送給我的,我始終不曾穿過。本來是一件圓領寬袖的袍子,後來改作了一件皮袍子,只掛了一個山東土布面子,放在箱子底,每年曬一曬,卻不曾穿。」寶芬在旁邊可惜道:「這樣好東西,宮保卻留著不用,太可惜了。」子城道:「這往後更用不著了,布衣蔬食,終老林泉,何必再糟蹋這樣珍貴之品。」寶芬乘勢逼一句道:「宮保年逾知命,精力猶強,朝廷一定是要起用的,怎麼會終老林泉呢?」子城搖頭道:「不中用了。當年強國的雄心,早就消磨凈盡了,如今唯有閉門種菜,以餞余年。興國大業,只能望之諸君,老夫得為一盛世老農,余願足矣。」說罷又哈哈大笑。寶芬又追問:「金絲猴的來歷,承宮保指教,晚生受益良多。還有那銀絲猴呢?宮保何不一氣說清,晚生也好頓開茅塞。」子城道:「這話說起來很長。還是先伯文誠公當左帥平西之時,總管糧台,隨同出征在新疆地方。正趕上雨雪連綿,天氣非常寒冷,大有墮指裂膚之苦。先伯身體素弱,哪裡禁得起這樣酷寒。彼時帶的皮衣服倒實在不少,什麼猞猁、倭刀、海龍、玄狐,全穿遍了,哪裡濟得一點事。後來實在無法,只可派人在本地收買禦寒的皮衣。買了幾件,也都尋常。高低是一個喇嘛僧,秘密對先伯說:『欽差要尋禦寒衣服,除非是這廟中主事的大喇嘛,他有一件銀絲猴僧袍,乃是無價之寶。這件袍子尺寸很大,要披起來,連頭帶腳全裹在袍子裡邊。不要說在屋中不知寒冷,便是卧在山坡雪道上,可以安然睡覺,睡醒了還要出汗。』先伯聽說有這禦寒衣服,自然要托這說話的喇嘛僧出銀去買。喇嘛僧卻搖頭擺手,連說不成功不成功,這件東西乃是大喇嘛心愛之物,無論花多少錢,也是買不來的。先伯很為難,說照這樣,可怎麼好呢?喇嘛僧秘密獻策,說除非欽差能應我一件事,我便能將這東西取了來。先伯道,只要你能取來,無論什麼事,只要與人無害,我便能幫你做成。喇嘛僧道:『小僧出家,並非出自本願。只因此地人全在僧籍,大喇嘛看中了誰,便強迫叫誰出家,無論何人,不敢違拗。小僧先代,本做過尚書,只因得罪皇上,遠戍新疆,萬里荷戈,來至此地。後來尚書死了,無力還家,後代子孫便在此落戶,已經四五輩了。雖然淪為貧賤,卻仍然輩輩讀書。可憐到了小僧這一輩,卻被大喇嘛硬要去為僧,小僧引為終身恨事。欽差大人,如能開天地父母之恩,將小僧拔出僧籍,並將我一家老幼帶回中原,小僧情願將那銀絲猴皮袍盜出來,獻與欽差大人,作為進見之禮。』先伯聽了大為讚賞,說難得你這樣有志氣,真乃下幽谷而升喬木,不管此物能拿來與不能拿來,本官必將你帶回中原,並將你全家一同帶去。喇嘛僧再三致謝,方才去了。這一天晨光始動,喇嘛僧領著他的父母,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前來謁見先伯。先伯當時接見,才知道九_九_藏_書銀絲猴皮袍已經隨他帶來。先伯喜出望外,忙取出細看,是一件黃嗶嘰僧袍,裏面掛的皮桶,其白如銀,毛頭甚厚,平結在一處,如天衣無縫,分不出絲縷來。用針挑出猴毛一根,足有六七寸長,扯直后一放手,它仍然縮回去,團結在一處,並無絲毫痕迹。先伯看了,愛不釋手,立時披到身上。不大工夫,覺得一股溫暖之氣透入肌膚,直沁心脾,霎時間連五臟六腑全和暖起來。其實這件衣服,我也曾披過一次,到底它那暖性與眾不同,真當得起和平深厚四字。至於金絲猴,就未免來得暴一點了。」寶芬又問那喇嘛僧後來怎樣安置呢?子城道:「此人姓陳名國華,後來由先伯委了他一個押運委員,把頭髮也留起來了。他的家眷,卻派了四名護兵,護送著來到我們老家,叫家人帶他找了一所房子,暫為安置。直待西夏已平,陳國華也保了知縣,歸河南候補。他還做過一任輝縣呢!不信,請李老父台回去查一查縣誌,那歷任知縣姓名錄中,准有此人。他報的卻是浙江籍。」李光典忙接著說道:「不錯,果然有這麼一個人。」
船攏到岸邊,寶芬先跳上去,然後由子階架著他哥哥,慢慢上船,李光典也隨著上來。這船里設置很完備,正艙當中,放著楠木方桌、楠木小椅子,桌上放著粉綻的茶盅、蓋碗。那一邊放一張木床,床上鋪著坐褥靠枕。項宮保朝著寶芬拱一拱手笑道:「這半天公祖太勞苦了,在床上倚一倚吧,治晚因為足疾,不能久坐,我們大可以卧談。」寶芬也不客氣,便同項宮保對面躺下。項宮保絮絮叨叨的,只說鄉間的風景怎樣好,這園裡出的野味怎樣香。少時盪至荷花叢中,子階隨手取了不少蓮蓬、菱角之類,獻與兩位客官,請他們嘗新。
從此,子城留他在園中住了兩日,用話套出他的來意來,便懇他復奏時,多說幾句好話。寶芬得了金絲猴的賄賂,自然是滿口應承,無可不可,並且在輝縣就將復折擬好,親手呈與項宮保過目。子城又將他原折中不妥之處,又更換了幾句,然後眼看著繕寫清楚。好在寶芬此次出巡,原把印帶出來,是預備查辦子城,如有不妥之處,立時就可拜折。沒想到真用著了,不過是為人利用,不是他自己用罷了。項子城拿出一件金絲猴皮襖來,便將這天大的事化作煙雲,梟雄的手段,誠然不可企及。但是旗人的貪小利忘大事,完全無用,也就可想而知了。
到了第三天,欽差傳諭,說不要看了。這一來,把老薑嚇得手足無措。心說可壞了,一定是看不中,只得硬著頭皮上來請示,說:「敝軍操法生疏,諸事得要求貝勒爺海涵。有甚欠缺地方,還得求爺指教。」此時善輔坐在旁邊一聲兒也不響,只用眼看著載滔,倒看他怎樣回答。只見載滔不慌不忙地對薑桂題道:「你們這操法,是向哪一國學的?」老薑回道:「這的的確確是德國操。」載滔搖頭道:「這就錯了,我們中國的人,憑什麼要練德國操呢?難道本國的操法,就一點也不會嗎?」老薑倒吸了一口涼氣回道:「爺高明,請示這本國操,是怎樣練法?以後敝軍好一律改良。」老薑這話,以為回得極得體了。哪知載滔聽了,驀地跳起來喊道:「蠢材蠢材,你真是個老廢物了,連本國操也不曉得。常言沒吃過豬肉,也沒看過豬跑?你縱然沒練過本國操,難道還沒有看見過嗎?」老薑嚇得諾諾連聲,忙請安謝罪,求爺的指示。只見載滔喊一聲來來來,早有幾名侍衛圍攏上來。只聽他吩咐道:「快把我的槍刀、軟靠、英雄帽、薄底靴全取過來,再傳諭他們把鑼鼓傢伙一齊拿出,就在這演武廳前陳列好了,好等我演中國操,給他們大家觀看。」他這一聲令下,薑桂題茫然不知所云。善輔在旁邊,羞得面紅過耳。各軍官及州府道各官,也全白瞪著眼,不知他要變什麼戲法兒。善輔實在忍無可忍,只得硬著頭皮到載滔面前,深深請了一個安,回道:「爺所練的中國操,系別成一家。軍營中全是些粗笨人,急切間不能學會,請爺休息休息,俟等他們走後,再練不遲。」載滔正在高興,被善輔迎頭一攔,不覺勃然大怒道:「胡說,我的操法,乃防身之寶,人人可學,你怎敢胡言亂語,搖惑軍心?我若不看你父親面上,立時推出午門問斬。」善輔又是氣,又是怕,又是臊,賭氣退到自己房裡,任憑他出乖露醜,再也顧不得了。
第二天一早,載滔、善輔全坐著馬車,到車站來。北京文武官員到車站送行的,也很不少。一時人聲嘈雜,軍樂飛鳴。十六名隨從,還有三四十荷槍挎刀的護兵待衛,如流星捧月一般,捧著載滔、善輔步上花車。只聽汽笛一聲,鼓號又狠敲起來,轉眼車已開行。好在北京距通州才四十里的路程,又是專車,路上不停,轉瞬已到。薑桂題帶著軍樂隊,還有營官統領,全帶著大帽子,拿著手本,烏壓壓地站滿了站台。更有本城的州道府各文官,也是靴帽整齊地來接欽差。少時花車到了,軍樂大作,這些文武官全搶著遞手本。只見一個侍衛帶著四品頂兒,先下車來,對大家說:「貝勒爺有諭:著毅軍統領薑桂題、通永兵備道衡吉上車接見,其餘留下手本,俟到行轅后,再按班次傳見。」眾人應了一聲。薑桂題、衡吉上火車見過載滔、善輔,然後一同下車。行轅預備在東關教場演武廳內。這座演武廳,還是當日馬忠武公親手建築的,形勢非常雄壯,房間又大又多,欽差住在裡邊,仍然綽有餘裕。至於飲食鋪墊,全由通州知州備辦。早晚兩遍燕菜席,貝勒爺吃著,十分可口,很誇獎通州的廚役烹調得法,卻忘記這一天的嚼用,便是中人十家之產。薑桂題因為這兩位欽差,全是為看操來的,他只得早晚伺候,請示某日大閱。按說閱操的事,善輔本是行家,到底他不敢自主,一者載滔是正欽差,他是副欽差;二者載滔是當今皇叔,他雖然也是宗室,可是較比載滔卻晚著兩輩呢,他怎敢做主?只得幫著薑桂題催問載滔,到底何日開始閱看?載滔大不耐煩道:「你忙的是什麼?咱們來到通州城,悶在行轅里,大門不出,三門不邁,卻一個勁地逼著閱操閱操,有什麼要緊的!常言一京二衛三通州,我們來到這裏,難道也不逛一逛嗎?」善輔無法,只得陪著他出去逛。逛了幾天,覺得沒有什麼可開心的,只得定日閱操。閱了兩天,薑桂題在旁邊陪著,總不見這位欽差說好說壞,心中不免打起鼓來,不知他對於本軍的操法,到底是贊成是不贊成,自己卻又不敢動問。
寶芬乘勢往子城九-九-藏-書手中把皮襖接過來,便想往身上披。子階忙攔住道:「我的大中丞,你怎麼六月披裘?再說你一身的汗,尚未落下,披在身上,豈不把這件衣服糟蹋了嗎?」寶芬停住手,卻很躊躇的,意思間還是想披一披。子城便替他出主意道:「我們攜來的有雨衣,你先把雨衣穿上,然後再穿皮襖,就不怕汗了。」一句話提醒了寶芬,連說妙極妙極。此時李光典巴結上司,情願盡長班的責任,先取過雨衣來,替寶芬穿好,然後將這件又肥又大的金絲猴,披在寶芬身上。寶芬的身材本比項宮保高三寸,只是沒有項宮保魁梧,披起來略微的短一點,卻也對付著可以穿得。子城在旁邊看著,心中好笑。這三伏的天氣,一件金絲猴皮襖披在身上,真可稱亘古未有之奇聞,可見你的程度比旱魃還高出十倍。但不知披的主兒,心裏是什麼滋味,或者得意之餘,覺不出熱來,也未可知。想到這裏,再細看寶芬臉上的神色,只見他滿頭大汗,全有豆粒大小,好似戴了一頂珠冠,口中氣喘如牛,還一個勁地在亭內搖搖擺擺,表示他那一番得意。旁邊看的人,連小興兒同掌船的,莫不掩口,彷彿看電影中的怪物,較比看卓別林尤覺滑稽可笑。到底項子城深識大禮,恐怕他熱死在自己園中,一個封疆大員,如何擔當得起?倘然朝廷疑惑,是我害死他,以後便有老大不便。我何必無是無非的,尋這個對頭?忙向李光典道:「你還不快替撫帥脫下來,這樣熱的天氣,倘然捂出一個好歹來,你擔得起嗎?」一句話提醒了李光典,連忙過去解扣剝衣,小興兒也幫著。及至脫下來,寶芬覺著頭一沉,眼一黑,撲地便倒了。霎時間,大家全嚇慌了手腳。子城卻很鎮定的,說:「不妨事。你們將他抬至亭子外邊,用涼風吹一吹,立刻就好了。」大家遵照而行。果然不大工夫,寶芬已醒轉過來。小興兒又開了一瓶荷蘭汽水,斟出一盅來,端著請他喝下去,即刻精神恢復。
此時項子階也過來了,又同二人見禮。子階在江南做過多年的州縣官,清廉愛民,大家都管他叫「項青天」。後來過班道台在省城候補,恰趕上項宮保回籍。本來官情如紙薄,兩江制台同子城本是盟兄弟,子階奔了去,本希望得一兩份優差,豈知他哥哥這一開缺,制台便不肯買這筆賬了,面子上極力敷衍他,一見著便是老弟長老弟短,把老弟叫得非常親熱。又說:「你我是自己弟兄,用不著客氣。我必替你揀選一兩份又清閑又肥美的差事,因為你多病,也好安心地將息將息。」豈知口上春風,實惠不至,等了兩三個月,哪有一點聲息。子階也明白了,便請了半年假,回籍省親,陪著子城,倒著實享了幾天清福。這次在輝縣園中,登山玩水,很有佳趣。寶芬來訪他哥哥,他當然也得過來會見。
寶芬到此時,一個腦子裡滿貯的是金絲猴、銀絲猴,恨不即刻向子城將這兩件衣裳要過來,披在身上,才如了他的志願。自己卻又張不開口,後來實在急了,只得老著臉說道:「常言天上神仙府,人間宰相家。到底老前輩府上世代簪纓,所以才有這種稀世之寶。晚生真是寒酸措大,哪裡看見過這樣好東西。今天也是天假之緣,可以飽一飽眼福了。」子城摸著鬍子笑道:「公祖真是有福不在忙。那一件金絲猴皮襖,恰恰存在這輝縣園中,我這就差人取來,請公祖賞識賞識。」說著由子階發出暗令,叫了一個家人來,正是從前伺候庄中堂的小興兒。子城吩咐道:「興兒,你到園北后樓十三號,尋六姨太太的使女秋鵑,叫她開開皮衣箱子,將箱底上那件金絲猴粗布麵皮襖取出來,用包袱包好,即刻送到涼亭上。快去快去。」說著將隨身帶的一把小鑰匙交給他。小興兒答應一聲,扭頭去了。不大工夫,果然將衣裳取來。子城親手打開,提出來給寶芬看。只見金光閃爍,照眼生致。又用手擔著毛兒給寶芬看,說:「你看這毛兒,其細如絲,其柔如脂,其黃如金,一根毛足有七八寸長,卻不散不亂。這真是無價之寶!」寶芬看了又看,除嘖嘖稱羡之外,更答不上一句話來,意思間恨不得即刻將這件衣裳披到身上,才算如了心頭之願。子城何等精明,哪有看不出的道理,故意說道:「咳,這件衣裳也算事非其主了。我是一個傲嘯煙霞隱居避世的人,還穿這種衣服做什麼?可惜遇不著一位衣服知己。這件衣服如果遇著知己,我情願雙手奉送給他,決不吝惜。」此時寶芬真忍不住了,朝著子城深深請了一個大安,嘻嘻笑道:「老宮保,老前輩,老世叔!你老人家既然想替這件寶貝衣裳尋一位知己,小侄便好毛遂自薦。別的事小侄不敢擔承,要說給衣服做知己,小侄卻自信可以當之無愧。老世叔如肯把這件衣裳賞給小侄,小侄拿回家去,一定要朝參夕拜,鮮花供養,特給它做一隻金絲楠的箱子,好收藏這件金絲猴皮襖。老世叔請想,總可對得過這件衣裳了。」子城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老公祖何不早說,我直接痛快地送給你就完了,何必繞這許多彎子呢?」寶芬發急道:「老世叔,為何這樣公祖公祖的叫個不住,這不是有意折壽我嗎?」子城只得改口叫他的號道:「叔芳,你不可誤會,誰叫你做了我們省的行政長官呢?我怎敢對本省長官失了禮儀!」寶芬道:「我們旗人沒有那些講究。你們這一群漢杓子,總是酸酸款款,叫人肉麻。」幾句話將子城兄弟同李光典,全招笑了。
少時,侍衛將衣服、靴帽、刀槍一律取來,全是簇嶄新、平金繡花的英雄氅,恰是艷陽樓高登四場更換的行頭,連靴子、帽子、大刀、大槍也是那一套。當時七手八腳,替他換起裝來。內中一個侍衛叫查良武,尤其會捧場,低聲問:「爺還上臉不上?」載滔還算明白,說這是演操,並不是唱戲,勾臉做什麼?少時扎束妥當,步至演武廳前。薑桂題同一班文武官僚,如眾星捧月隨在後邊。這時候鑼鼓齊鳴,催他上場。這位貝勒爺,先操起金背刀來,大踏步趟馬式地跑了幾個回合,然後將這刀舞上舞下,一招一式的,練了許久工夫。果然抬腿動腳,全與鑼鼓點相合,一切姿勢非常好看。看的人不知不覺齊齊喊了一聲好。貝勒爺從叫好聲中,將傢伙收住。然後又換了一條大槍,也照樣練了一回。薑桂題領著一些官上前說道:「爺的操法,果然與眾不同,我們今天得開眼界,真是見所未見。請爺休息休息吧,倘然累壞了御體,我們大家實在擔當不起。」載滔將槍往地上一扔,哈哈大笑道:「你們要學操法,得跟著我學https://read•99csw•com。憑這樣手眼身法步,要衝鋒打仗,同那些直腿直眼的洋鬼子打在一處,還有他們的活路兒嗎?」眾人齊聲應道:「是是。」薑桂題心想:他這種小孩子兒戲舉動,雖然可笑可恥,但是他乃當今的皇叔,攝政御弟,倘然不把他哄歡喜了,轉臉回至北京,他不定說些什麼,那時連自己的前程全怕有礙。只得昧著良心,先對眾軍官演說一回:「像貝勒爺這樣紆尊降貴,親自教操,這真是我軍莫大的榮譽。從今以後,要一律改練貝勒操,不得有誤。」眾軍官諾諾連聲。旁邊卻笑壞了一班文官,心想這老頭子真有架哥兒的本事。載滔自然是非常滿意,又傳諭:明天仍在教場看操,要一律改良。
你道這載滔是誰?原來是攝政王的親胞弟。攝政王一共弟兄四人,大爺便是光緒皇帝,乃醇親王正福晉所生,二爺便是攝政王載灃,三爺是貝勒載洵,四爺是貝勒載滔。這兄弟三人,是醇王側福晉所生。載灃當過幾年軍機大臣,雖然懦弱無能,倒還是規規矩矩,不敢任性胡為。到了載洵、載滔,可就大大不然了。載洵的脾氣是視財如命,終日持籌握算,專會賺錢,甚至十元八元,他全不肯放過。載滔的脾氣卻與他完全相反,把金錢看得不如糞土,隨意浪費,毫無一點節度。他二人各有一種癖好。載洵專講口腹之慾,一日三餐,非常的講究。凡各省甚至各國出名的中西菜品,他全要親口嘗過,比較高低。並且他還有一樣絕技,凡調和五味,煎炒烹炸,滿漢全席,中西大餐,凡廚子應有知識技能,他是無一不精,無一不曉。每逢滿漢大員宅中辦什麼婚喪大事,他總是戴著寶石頂子,穿著四開氣八團龍的袍子,杏黃緞八團龍馬褂子,打扮得很威武的。不拘誰看見,都知道這必是親王貝勒,怎敢不格外恭維。哪知這位爺進門之後,同主人略作周旋,他便要打聽廚房在哪裡。伺候爺的侍衛,全曉得他這脾氣,不等他問,便過來回,廚房是在東院或在西院,管廚的是何人。他聽了也不坐一坐,便一直奔了去,連頭上的帽子全顧不得摘下來,便一頭鑽進廚房。九城的滿漢廚子,沒有不認得他的,一見爺進來連忙請安,高高地說一聲請爺安。他頭一句先問:「預備齊了嗎?」廚子照例回道:「調和預備齊了,候爺來指教怎樣下手。」載洵此時得意極了,先把帽子摘下來,交給侍衛,然後將黃馬褂子脫下來,也叫侍衛包好。此時侍衛早把他的油裙取出來,系在團龍袍子上。他便對廚子道:「小子們,調和次序預備好了,等我自己下手。」此時但聽刀勺亂響。這位大貝勒在廚房中,實地試驗這代庖的技藝,果然炒的菜另有滋味。等炒過幾樣來,他的癮也過足了,便將炒勺向旁邊一放,將油裙解下來。侍衛趕忙把帽子替他戴好,馬褂替他穿好,他搖搖擺擺地,仍舊走入客廳。此時廳上坐席吃酒的人,見他進來,連忙全離座拱手道:「爺辛苦了,我們不知是哪世修來的口福,今天得嘗著貝勒爺親手調和的滋味。我們在這裏謝謝了!」他聽了這套奉承,立時歡喜得手舞足蹈。其實大家是拿他開胃,憑一位堂堂的貝勒,光緒皇帝的親弟弟,宣統皇帝的親叔叔,偏要去當廚役,這不是自輕自賤嗎?然而性之所好,自然是樂此不疲。按說攝政王既知道胞弟是這種材料,最好派他管御繕房,才算是用當其才;哪知這位王爺真是奇想天開,硬派這位乃弟管理海軍處。彼時還沒有海軍部,因為項、庄兩軍機大臣力倡維新,以為世界交通,非海軍不能立國,硬主張著設了一個海軍處,總管全國海軍事宜。請攝政王簡派一位王大臣,管理這個機關。攝政王一想,這是關係全國軍權,萬不能叫漢人掌管,必須由滿人中選一位親支近派的人,這事才覺著妥當。想來想去,便想到自己兄弟身上,特派載洵為管理海軍處大臣。其實海軍是個什麼東西,有什麼用處,他連影兒也不知道。
項子城是日早得著探報,知道寶芬一準前來,故此調兵遣將,全預備得停停妥妥。可憐寶芬攜著李知縣,在這炎天暑地中,大唱遊園,山前山後,湖左湖右,來回跑了足有十幾里路,連熱帶累,早已汗透重衣。一身亮紗袍子,全沾在肉上,不能透風。後來虧李光典雇了這隻漁船,直撐到山後邊,吹起哨子來,有人應聲,這才知道項宮保隱身之處,原來在一株芭蕉樹下。既有了目的地,那漁船益發撐得快了,不大工夫,已來到那個小船的旁邊,此時寶芬瞪著兩隻眼睛,尋覓項宮保,偏偏他同宮保又不曾會過,所以無人介紹,並不認得。李光典雖然來過兩次,全都擋駕未見,所以他也不認得。兩個人白瞪著眼,見那隻小船上坐著兩個鄉下老頭子,年紀在五十開外,頭上戴著箬笠,身上披著蓑衣,赤著足,盤膝坐在船頭。每人手中拿著一根釣竿,在那芭蕉陰下,凝神定志地釣魚。寶芬見了。他以為這是鄉下人來釣魚,便高聲問道:「喂,你那兩個鄉民,可曾看見宮保嗎?」問了一聲,那邊連頭也不曾抬。寶芬急了,又大聲呼喚,知縣李光典也幫著叫起來。那邊一個老頭兒方才慢騰騰地抬起頭來,向這邊船上望了一望。寶芬同他一對眼光,不知不覺地低下頭去,再也不敢平視。到此時他心裏才疑惑著,這便是宮保?本來項宮保的相片到處都有,就是沒同他會過的,可以一望而知。怎奈他自下野以後,把連須鬍子滿留起來,亂蓬蓬的,同畫上畫的鍾馗差不多。又兼他終日在園中汲瓮灌園,循河垂釣,風吹日炙,將從前雪白的臉,罩了一層黑油。身上穿的衣服,全是毛藍粗布,家做的青布單梁鞋,又肥又大。他光著腳,也不|穿著襪子,猛然看去,直是一個多年種地的老農,誰還能辨出是宮保來?所以遠遠看著,寶、李二人誰也不認得。及至一對眼光,寶芬才覺出來,鄉下農民眼光中哪有這樣的威稜,一定是宮保了。但是宮保何等身份,怎兒穿出這一套衣服來,未免太失身份。他心裏狐疑著,那邊卻問請:「這位長官,打聽宮保做什麼,你莫非是要會他嗎?」寶芬道:「本院是河南巡撫,特來拜會宮保,有要事相商,沒想到園中尋了半天,不曾尋著。你們要知道宮保在哪裡,快些指引指引,省得本院著急。」只聽那邊哎呀了一聲道:「原來是大公祖駕到,治晚真真該死。你為何不早送個信來,愚兄弟也好在家迎候。這樣不速之客,卻叫我怎樣接待?」說著已經跳過這邊船上,同寶芬握手。此時卻把李光典嚇慌了手腳,一面整整帽子,一面掏出手本,搶行幾步,高高九九藏書舉著手本,自己唱名道:「輝縣知縣李光典,給宮保叩頭。」說著便跪下去。冒冒失失的,倒把子城嚇了一愣,忙用左手一提,從地上將李知縣提起來,真彷彿鷹提燕雀一般。笑道:「老父台行此大禮,卻不是故意與我為難?連朝廷全矜恤我的足疾,放我回山,你怎麼一定要叫我陪著你跪拜,這太也不近情了。」李光典平白吃了這一碰,馬屁不曾拍著,倒拍到馬腳上了。只得忸怩答道:「卑職參見宮保,是應該的,怎敢當宮保還禮呢?」子城笑道:「豈敢豈敢。你是我們河南父母官,我又在你的治下,怎敢失禮。」
他捐了一個候補道台,到江蘇去候差。那一年撫帥派他到上海去,歡迎一位英國的海軍少將。這位海軍少將,乃是青年新進,論起學業來,還是嚴復晚生後輩。他名叫白登,同嚴復並不認識,此次駕著一隻三號巡洋艦,遊歷到上海。省城知道了,因為少將名位已崇,當然派人歡迎招待。撫帥想起嚴復是海軍出身,精通英文英語,這差事派他去,非常合宜。便從藩庫中提了五千銀子,交給他去到上海,歡迎白登少將。嚴復得了這意外的優差,便喜孜孜到上海來,打聽白登少將的巡洋艦泊在什麼地方,自己便坐著轎子,到船上來拜。白登聽說是撫帥的代表,也不敢怠慢,忙吩咐升炮歡迎,自己卻穿著少將制服迎接出來。此時嚴復是監司大員了,頂著二品頂戴,穿藍寧綢開氣袍子,青寧綢大馬褂,是行裝打扮。白登看見這腐敗神氣,便有些瞧不起,又兼嚴復的鴉片嗜好甚深,一臉灰氣,十分難看。二人見面握手,讓至客廳,彼此打著英語談了幾句。嚴復問他這軍艦上的設置何如?白登笑道:「嚴先生,這軍艦上的設置,豈是三言五語能夠說清的?你要知道詳細,除非自上輪梯,到司機室、羅盤室、炮台種種地方實地調查一番,自然了如指掌。你要叫我告訴你,這未免是難我了。」嚴復聽了他的話,哈哈大笑道:「好極好極,就請少將同下官到各處看一看吧。」白登說這話,本是奚落他,看他是一個煙鬼式的官僚,不要說上繩梯,便平白放在船面上,稍微有一點風浪,料想他也站立不穩。哪知他竟要實地調查,倒將白登嚇了一愣,只得立起身來,說了一聲請。嚴復也毫不客氣,立刻把靴帽袍褂脫下來,裏面卻穿的海軍制服,只用一塊青縐帕子將頭包起來,腳下換了一雙海軍的軟皮靴子。扎束停當,便隨白登出來。此時白登心中,卻有些拿不定了,他既穿海軍的制服,當然不是外行,到底他那種孱弱樣子,縱然學過海軍,也未必有甚出色的藝業。二人出來,白登先將他領至瞭望台下。這瞭望台足有五丈多高,是孤孤零零一根繩梯,從船面直通到台上。在不曾學過海軍的人,對於這種梯子,不要說盤到頂上是做不到的,便是上三兩蹬,也絕對立不住腳。二人來至梯邊,彼此遜讓。白登卻執意請嚴復先上,他所為是看一看嚴復的本事。嚴復也不推辭,說:「這樣吧,我在前你在後,咱們一同到台上去,省得耽誤工夫。」白登點頭贊成。嚴復拱手說一聲請,那身子已經盤到梯上了。白登也隨著上去。但見嚴復身輕如燕,矯捷如猿,好似一般炊煙,隨風直上,轉眼已到台上,卻將白登落後有兩丈多遠。及至白登上來,人家在台上已經從容眺望,意態安閑。這位白登少將,卻有些吁吁作喘。嚴復笑道:「少將青年,何至如此?」白登此時,卻慚愧得無地可容,只得老著臉向嚴復道:「嚴先生真是絕技。似你這樣身手,在我國海軍界中,非前二十年老班畢業的,再也尋不出了。」嚴復此時綹著小鬍子笑道:「豈敢豈敢,在下便是前二十年在貴國畢業的。」當時又將同班的人,說了幾位,也有做海軍總長的,也有做海軍大將的。白登聽了,不覺向嚴復行了極敬的海軍禮,笑道:「晚生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老前輩降臨,多多褻瀆,求你海涵吧。」嚴復見他認錯,自己也不好再說什麼,彼此又參觀了一回,方才告辭回寓。可憐前清有這樣人才,偏偏不肯用,屈在末僚,做了一個無聲無臭的候補道。直到北京成立海軍處,才想起他來,特地調到京城,派在海軍處差遣委用。載洵格外提拔他,叫他在土木處作提調,他便終日哄著貝勒爺,在處內玩耍。載洵也不時地問他,海軍是一個什麼東西?這位老先生,便從外國洋行里,買了幾隻軍艦的模型,贈給載洵,做玩耍品,放在水中。將煤油汽鍋點起來,也能嗚嗚地響,在池中飛行自如。載洵見了,歡喜得手舞足蹈,問嚴復道:「這就叫海軍嗎?」嚴復道:「規模雖有大小,道理卻是一般。爺看見這幾條軍艦,那英美的海軍,也不過如此。」載洵信以為實,從此便在海軍處掘了一座大方池,從各洋行中搜尋了幾十條軍艦模型,終日領著本處人員在池子旁大演海軍。他還對攝政王說:「海軍這一門學問,我可畢業了。」攝政王不問所以然,還以為自己兄弟真能專心考究,學有心得呢。
算從接了這個差事以後,倒是時刻留心,想得一點海軍知識,好在這海軍處裡邊充一充行家。倒很調用了幾位老手,全是當年李文忠公派赴英美,留學海軍畢業回國的學生。這裏邊很有幾個翹楚,回國之後,可憐朝廷不知愛惜人才,一個個不是用非其才,便是閑起來沒有事做,也有賞舉人的,也有賞進士的,也有派在各部當差的,也有派往各省效力的。內中第一有名的,叫嚴復。這位嚴老先生在英國學海軍時,他的學業較比英國及各國的留學生,全高出許多,考列第一。哪知回國以後,朝廷糊裡糊塗地賞了他一個舉人出身、內閣中書的職銜。他連中國字全不認得,如今卻派他掌管敕書誥命,這不是活活開玩笑嗎?哪知這樣難為他,倒是成就了他的學業。他每逢上衙門去,各同僚全拿他當外國人看待,處處同他開胃。有時候拿幾本官銜冊來,請他撰擬誥封的四六文;有時候拿一道閣令來,請他辦公事稿。可憐他不認得字,卻從哪裡辦起?只可作揖請安,說許多好話,請同人代為偏勞。無奈日久天長,總覺著十分可愧。好在這位先生本是福建的世家,家中很有幾個錢,他便立志讀書,先將差事完全辭掉,特在寓中請了一位學問淵博、精通漢文的大儒,專門教他中國文字。他是晝夜攻苦,寒暑無閑。老天不負苦心人,整整讀了十年,居然經史子集融會貫通,下筆為文,沉博絕麗。多少名師宿儒,皆以為望塵莫及。從此嚴先生便成了一位淹貫中西的大文學家,反把海軍學業放在一邊兒,無人read.99csw•com提及了。
怎奈船小人多,晃晃悠悠的,直要翻船。子城笑道:「咱們舍船登岸吧。」大家全贊成這話,一個個步上湖岸,在芭蕉樹下休息。寶芬乘勢刺探子城的口氣道:「老前輩這次回籍,晚生很抱不平。兩宮晏駕,幼主登基,朝廷正在用人之際,老前輩兩朝柱石,反倒投閑置散,真真令人不解。」子城聽了這話,嚇得變貌變色,低聲說道:「大公祖快不要這樣說。我們做臣子的,世受皇恩,無論朝廷怎樣處治,全是感激涕零,難道還有不足的意思嗎?再說治晚足疾甚劇,步履艱難,難得王爺這樣體恤,准我回籍養痾。這正是殊恩曠典,優待老臣,我再存一點旁的意思,便是天地鬼神,也不見容。」子城說到這裏,很表示出一種義形於色的神氣來。寶芬不覺暗暗讚歎,項宮保真不愧是一位純臣!怎麼王爺這樣糊塗,還一定要扳他的差頭?子階插嘴道:「家兄足疾很厲害,連行路全得有人攙扶,在外封疆,還可以將就兩年,若在朝中充軍機大臣,實在是虐政了。雖說他賞有二人肩輿,但是到了內庭,依然還得走路,他如何能行。王爺叫他回籍,正是格外成全,天高地厚。如今優遊林下,真乃天賜之福。大公祖既來到舍間,當此溽暑酷陽,多多住上幾日,也領略領略山野風味。咱們何不到湖中水閣上,暢敘幽情。來來來,叫他們換一隻花船來,咱們四位盪湖為樂。」說著取出一管簫來,嗚嗚地吹了幾聲。只見遠遠的由蘆葦叢中撐出一隻花船,船面上的艙房,俱是玻璃透明窗戶。船頭上懸著一塊匾額,是黑地銀字,近了才看出來,是「小滄海」三個字。寶芬贊道:「這名字起得又新穎又闊大,我們駕這出遊,真要小滄海了。」
二人正談著,四爺載滔從外面進來,貿然對他哥哥道:「我同猴子鰾了三天三夜,可把艷陽樓的幾套傢伙學會了。敢情好難,一抬腿一動手,全得有鑼鼓點兒。就這一樣,非有過人聰明,是學不會的。」言下很露著洋洋自得的神氣。攝政王聽了,卻有些不耐煩,擰眉嘆氣地問道:「老四,我從上月就叫你到通州去一趟,閱一閱毅軍的操法。你擱了這許多日子,不去做一點正事,卻鰾著楊小樓學艷陽樓,也未免太不長進了。」載滔受了他哥哥的教訓,很不自在的,便發話道:「閱操有什麼用處?練的是真才實學。就憑我這手底下那些扛洋炮的大兵,有個三十五十的,到不了跟前。我們旗人,要人人學得同楊猴子一樣,不要說大清的天下準保得牢,便是那外國的洋鬼子,也得甘拜下風。」攝政王聽他的話,越說越不像了,便著實地又申斥了幾句。載滔偏不服,弟兄二人不免口角起來。後來載洵將四爺勸開,背地抱怨他,說:「咱二哥現在代理著皇上,乃是一國之主。咱們是他的親弟弟,怎好倒先拆他的台呢?他叫你到通州去,你樂得逛一趟。閱操不過是個名兒,你想怎樣玩,便怎樣玩,誰還敢攔你嗎?」一句話提醒了載滔,立刻便去見他哥哥辭行。攝政王很是歡喜,以為兄弟肯聽話,是真有志氣了。立時下一道手諭:「特派載滔為檢閱毅軍大臣,善輔為副大臣,由軍咨處、陸軍部各調隨員八名,即日馳往通州檢閱。由該軍統領薑桂題敬謹預備,欽此。」這道旨意下去,陸軍部即刻通知郵傳部預備專車,又一面打電報給薑桂題,叫他伺候接差。
不料之山去后,偏偏陸軍部尚書鐵木賢、陸軍部侍郎兼步軍統領善輔,因為禁衛軍統領問題,一同見攝政王。王爺因為他二人是自己的心腹,便把寶芬的復折遞給他們觀看。鐵木賢看完了,從鼻子中哼了一聲道:「寶芬這東西,實是廢物!他不但不能體貼朝廷的意思,反倒給項子城作辯護人。這種人,真乃太無心肝!他愣敢下斷語,說項子城閉門思過,終老林泉。試問他從什麼地方看出來的,這不是小孩子話嗎?」善輔接著說道:「這也難怪。寶芬本來是一個庸才,憑項子城那樣詭詐機變,要玩耍他,還不是弄之股掌之上嗎?只消幾碗米湯灌下去,管保叫他說什麼就說什麼。這個摺子,據奴才看,未必不是項子城的手筆,不過叫他出名蓋印就是了。」攝政王被這兩人用話一激,不覺又生起氣來,拍著桌子,道:「這還了得,這還了得!我這就下旨意,革寶芬的職。」善輔忙諫道:「王爺請息雷霆之怒,這件事也不可太操切了。一者寶芬雖然糊塗,總是滿洲的大員,既無大過,豈可自剪羽翼;二者打草驚蛇,益使項子城心中不安,他倘然鋌而走險,朝廷豈不從此多事。依奴才的主意,面子上對項子城大度包荒,使其不疑,骨子裡將兵權全收入滿人手中,使他們漢人沒有造反的餘地,這是最好的法子。千萬不可彰明較著,與漢人為敵。」鐵木賢也贊成此議,說:「奴才們今天來見王爺,就是因為禁衛軍統領馮國華本是項子城的部下,此人精於兵法,驍勇善戰,是今世的韓信。他統帶禁衛軍,將來恐怕有些不便。雖然善輔有節制該軍之權,到時候他受節制不受節制,誰也沒有這個把握,總是早早想法子,更換更換才好。」攝政王聽了,很躊躇地問道:「更換誰呢?咱們滿人中,有勝任的人嗎?」善輔道:「馮國華專能收買軍心,這一萬多禁衛軍,同他感情極好,要驟然換人,還怕帶不了呢。依奴才的主意,暫時先不必換人,最好由親貴中派一位作監軍使兼管糧餉,便可操縱一切,不怕他不受指揮了。」攝政王道:「這個主意不錯,就派載滔去吧。」說罷拿起筆來,便寫了一道上諭:載滔著兼充禁衛軍監軍使,總管糧餉事宜,欽此。
閑言少敘。卻說寶芬在項子城花園中將復折辦好,便即刻由這裏拜發了。子城見摺子已經發出,方才放了心,又同寶芬周旋了兩天,他這才帶著隨員回開封去了。攝政王接到寶芬的復折,仔細閱看。見他內中所敘,總是說項子城足疾甚劇,需人而行,近來在家中閉門思過,從不同外界往來。而且門戶蕭條,以養魚種菜為活,布衣蔬食,終老林泉,已久無仕宦的思想。奴才隨時試探,每提起朝廷來,該大臣感激涕零,自言世受國恩,未盡報效萬一,如今以足疾漸成廢人,有負皇上曲賜矜全之德。奴才觀該大臣所言,出於至誠,自未便壅于上聞,云云。攝政王見了,將信將疑的,把胸中嫉視之心,總算減去了一半。少時庄之山入見,便將這復折給他看。之山看完了,嘆道:「子城世受皇恩,他無論怎樣沒心肝,也不至對於我聖清懷抱異志。王爺自請萬安,臣之山敢以百口保之。」攝政王聽了這套話,將心中的猜忌已然去了八九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