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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大英雄無意遇良朋 小豪傑有心襄革命

第三十五回 大英雄無意遇良朋 小豪傑有心襄革命

第二天一早,雇了兩部人力車,重光假裝送杜鵑到火車站,其實轉了一個彎子,拉到鬼門關口外。二人跳下車來,開了車錢,一直來到汲漢卿家。漢卿見他們到了,彷彿獲著寶貝一般,笑逐顏開地迎進去。先看了看南房,已經裱糊得四白落地,替杜鵑預備的鐵床、蚊帳、新鋪蓋。重光看了笑道:「漢卿哥,這不是替朋友預備的住室,簡直是給杜鵑兄收拾的新房,就是娶汪大嫂,這樣屋子,也可以將就得了。」杜鵑道:「你不要取笑,咱們談正經的。今天初到漢卿府上,彼此既是好朋友,我們兩人應該登堂拜見才是。」漢卿笑道:「拜見可當不起,回頭便請到舍下坐一坐。兄弟已經備了一席薄酒,所有菜蔬並不是從館子里叫來的,全是拙妻親手調和,好請二位嘗一嘗家常滋味。」杜鵑道:「這是何苦,又叫嫂夫人受累。」重光卻大笑道:「我們正想換一換口味呢。在舍親家裡住著,他用的是湖北廚子,做出來的菜,甜不甜咸不咸,實在難吃得很。兄弟未到北京,就聽說北京的女太太們無不長於烹調,做出來的菜,比外省廚子還勝強十倍。今天也是咱們的口福,得遇著漢卿的嫂夫人,樂得吃一頓飽飯,雖然受些累,我們卻是感激不忘!」漢卿也大笑道:「到底是重光兄真慨爽,我們做朋友的,原應當如此。只是拙妻烹調不精,恐怕不能副重光兄期望罷了。二位不嫌蝸居湫隘,就請上房坐吧。」說著便引汪、白二人來到自己屋中。原來這三間上房,是兩明一暗,漢卿同妻子住在暗間,明間專留著會客,收拾得十分雅潔:后牆條著一座花黎山案,案當中放著一架漢鼎;上首擺著一座五彩瓷瓶,看著很舊,雖不是康熙瓷,也夠上乾隆瓷了;下首放著一架雲母石鑲心的鏡子,仔細看去,大有千嚴萬壑之勢;山案前邊調著硬木桌椅,擦抹得光可鑒人;再看牆上,掛著一幅中堂,是宋徽宗御筆《秋鷹整翮圖》,雖然未必是真,卻也畫得神采奕奕;對聯是祝枝山寫的,精神也十分飽滿;案上陳列的書籍、字帖也不少,並且全是老版原拓,很值幾個錢。汪、白一齊笑道:「漢卿兄真是雅人。」一語未了,卻見漢卿招呼一個天足的婦人出來,指著汪、白二人笑道:「這是汪大哥,這是白二哥,全是我至交好友。」又向汪、白道:「這就是你弟妹辛氏。自家朋友,以後見了不要客氣。」彼此施過禮,辛氏又斟過兩碗茶來,笑道:「大哥、二哥大要見笑,我們住的這屋子,過於窄小,連一個坐的地方全沒有。您兄弟又吝惜,不肯雇底下人,早早晚晚沒人打掃,骯髒得下不去腳。這樣局面,還要請客,真不怕朋友笑掉了牙。好在大哥、二哥都是自己弟兄,諸事包涵一點。回來自己下手,做一點粗菜粗飯,明知道不能適口,不過是一份誠心,千萬求二位吃飽,不要笑話我們才好。」汪、白二人再三地謙恭,說:「我們初次到府上來,就討擾賞飯吃,還勞嫂子自己調和,我們心裏,已經不安了,嫂子再說這許多客氣話,益發叫我們慚愧無地。」辛氏還要答言,漢卿笑道:「你快去收拾菜飯吧,這全是我的近朋友,決不會挑眼的。回來調桌子、端菜、燙酒,就招呼胡家的小立過來幫幫忙吧。胡老三這時可在家嗎?如果在家,你請他過來陪一陪,他的拳高量雅,在一處還熱鬧些。」辛氏答應著。重光卻插嘴道:「我們兄弟三位就好了,何必又約外人?」漢卿道:「不是外人。這胡老三年紀雖然很小,為人卻極其開通,能飲酒,善清談,毫沒有一點闊少習氣。回來一見面,你二位就知道了。」
看小說的要知道,北京的禮俗,大有西洋之風,一切款待朋友,全是主婦的責任。北京婦人,無論大家小戶,總是落落大方,決沒有羞縮不敢見人的態度。自是她丈夫的朋友到得家來,總是竭誠招待。不怕是初次見的朋友,一樣留菜留飯,並且自己出來作陪,非常周到,談起話來,她全井井有條,一切口頭上的應酬,來得非常之快。無論遠近親友,只要到家來的,口角春風,總能使你滿意。可是有一種最厲害的毛病,是她對人談話的時候,別看是大方不拘,然而對談的男子,可千萬休在她身上轉念頭。你如果會錯了意,要是說出一兩句不尊重的話來,把她惹翻了腔,她那罵人刻薄人的話,說出來比刀子鋒芒還快利。根本上得要知道,北京婦人言談灑落,舉止大方,慣會應酬賓朋,全是由風俗習慣上自然養成的一種特性。這種特性是極純潔的,並不摻雜勢力之見與邪淫之心。要究其源流,一半是基於地理的關係,一半是基於旗俗的關係。北京本是都城之地,別看貧富不齊,一班居民的眼界是開闊的。所見所聞,俱是些耗財買臉的事,自然不肯落於小氣一流。至於旗人的習慣,尤其是海闊天空,專講交朋友,專在浮華奢侈上,爭強鬥勝,講體面過節。這是旗人的一種壞處,可也是旗人的一種好處。所以旗人只能同他交朋友,卻不能同他合力做事。其實他們也倒不好不壞,所欠缺的就是責任心。這不過就普通立言,究竟也不能一概而論。
杜鵑心裏打算,這活該是我革命快成功了,難得竟遇著這樣巧妙機會。我要不乘此時驚天動地地做一場,豈非白來了北京一趟?但是這樣冒險的勾當,決非一個人所能做到,必須先尋一兩位得力的幫手,一切全安排好了,然後再動手做事,方才可以十拿九穩,馬到成功。白重光雖是幫手,可惜走不到一路上來,只得先說胡璧人入夥,有了他做幫手,大事不患不成。從此茶前酒後,隨時用話挑逗璧人。璧人本是青年,富於感情的人,恰又趕上他這幾日,因為攝政王府連三併四交下許多畫件,全是福晉的意思,硬要限日呈交。而且偏乎美人一路的占多數,全要璧人起稿,因此他心中很不自在。因為當著這份差事,又不能說不畫,更兼龍子春為巴結王府起見,恨不得早晨交下來的,晚上便呈進去,才可他的心思。璧人哪裡敢應,怎當得子春老奸巨猾,他決不拿出館長的身份來壓迫你,他只是請安作揖,把老弟叫得山響。你再不應,他真能趴在地上給你磕大頭,把璧人鬧得急也不好,惱也不好,只可連夜替他趕,連吃飯睡覺的工夫,全佔了一半去。白天到館,夜晚還要拿回寓處,在燈下去畫。杜鵑時常陪他到三更天。他畫完了,對杜鵑嘆道:「大哥,你看這是哪裡的事?小弟當這份差事,本是掛銜,兩三個月不定輪著起一次稿。如今是夜以繼日,仍然趕不完。早知這樣,就一個月二百兩銀子,我也不應。偏偏大哥只善書,不善畫,要不然,你也可以幫幫我的忙啊!」杜鵑乘勢冷笑道:「老弟,愚兄有一句斗膽的話,說了你可不要多心。論咱倆的交情,不要說幫你畫畫,便是赴湯投火,也決不皺一皺眉。唯有你九_九_藏_書目前當的這種差事,不要說我不會畫,不能幫,縱然會畫,也決然不肯幫你。」璧人聽了,不快道:「大哥是高尚其志的人,對於這種賤藝,當然是不屑為了。」杜鵑道:「你錯會意了。書畫俱是清高之品,我既然賣字,怎見得就不屑畫畫呢?不過我們堂堂七尺,卻受那無知貴婦人指使,竭一己的精神,供他人的娛樂,卻有點不值呢!」幾句話將璧人激得拍案大叫道:「你說的何嘗不是。她以為是攝政王福晉,便可以恣情縱慾,隨便拿著我們開心。我璧人不伺候她!明天便辭差不幹,倒看老龍有什麼法子制我。」杜鵑道:「老弟你且慢鬧脾氣。你辭了差使,當然還有人干,他們恣情縱慾的,依然還是縱態,根本上又有什麼益處呢?你要知道,他們滿洲人的心理,看我們漢人,便是生來的奴才資料,先搜我們漢人的脂膏,作他們窮奢極欲的代價。就拿老弟這般才氣,每月只出六十兩銀子,便將你買得服服帖帖,終日敝精勞神,受他的驅使,供他的娛樂,其餘就可想而知了。一個婦人家,尚且有這大的權力,其餘如親王、郡王、貝子、貝勒,更可想而知了。你看龍子春,面子上同你那樣要好,其實何嘗有一點誠意?他看我們漢人,猶如貓狗,這時候用著了,便點手把你叫來,哄你、斗你,喂你一點好食料;轉臉用不著了,便一腳把你踹開。他們存的全是這種心思,你要把他們看成好人,那才真上當呢!」
一席話,將璧人說得直跳起,大聲罵道:「該死的滿奴,你把我們漢人蹂躪苦了,我胡璧人跟你誓不兩立!」
第二天,漢卿果然將他表兄舒仲達約出城來,先在家中聚齊,然後一同到惠豐堂吃飯。說明了重光在席間須要假充啞巴,說一句話罰酒三杯,說兩句話罰六杯。眾人鼓掌贊成,重光卻皺著眉頭不肯認可,說這分明是你們大家想捉弄我,好取笑開心,我不能上這當。璧人道:「你只管放心,受罰時候,我幫著你喝酒,還不成嗎?」重光只得隨他們去。又問漢卿這裝啞巴差事,由什麼時候起,到什麼時候完呢?仲達搶著答道:「由見酒起,由撤酒完。」眾人全說好。到了惠豐堂,堂倌將大家引至一個很僻靜的跨院。內三間上房,全明著,寬敞雅潔,果然飯莊的局面,與尋常飯館不同。堂倌認得仲達是廠子老闆,格外巴結,笑問三爺,是零要還是整吃?仲達說:「我們五個人吃不了整桌的,你看著預備好了,什麼菜新鮮,只管上來,也不拘樣兒,也不拘數目。隔年的老花雕,先溫十斤,預備著不夠再續。」堂倌答應一聲是,不大工夫,酒菜一齊上來。眾人正喝得高興,忽聽外面吶喊一聲,進來有二十多官兵,全是短裝,有拿手槍的,有拿刀的,還有拿木棍的。後面跟定一個兵官,高舉著自來得手槍,口中喊道:「別放跑了,堵住走路,先奔上房。」此時汪杜鵑同白重光不覺大吃一驚,心說這莫非是來拿我們的?卻又不敢露出慌張的神氣來,用眼望一望璧人。璧人笑著搖一搖頭,說沒要緊。此時官兵已經掀開上房的帘子,瞪著眼向里看。仲達忙立起身來喊一聲:「老總,是怎麼一回事?難道是來辦我嗎?」那兵官聽有人叫他,忙越眾而前,親到上房觀看。一見是仲達帶著一群朋友,在這裏吃酒,不覺露出很惶恐的樣子,忙朝著上面拱一拱手道:「得罪得罪,驚動驚動!早知是三爺在這裏吃酒,我們天大胆子,也不敢這樣冒昧。」又埋怨眾兵士,你們也不探聽明白了,胡亂領著我辦案,這還成個什麼體統。仲達離席向前,低聲問道:「是怎麼一回事?」那兵官道:「沒要緊,是一樁奏案,等閑了我細細告訴三爺。」仲達也不便再問,那兵官領著一群人轉身去了。又在左右廂房搜檢了一番,也不曾辦著人,又照舊出去了。大家問仲達:「那兵官姓什麼?」仲達道:「他是提督衙門的箭手,專門辦案的,姓崇名叫崇文,我們還是老朋友呢。此次,不知又有什麼奏案。他們也是狐假虎威,小題大做,其實照這樣辦案,打草驚蛇,早跑得沒有影兒了。」此時重光再也憋不住了,突然說道:「真好險啊!要沒有仲達兄在座,我們大家還不叫他辦了去嗎?」眾人哈哈大笑道:「啞道童也嚇出話來了,快快罰他三杯。」璧人執著壺,催他快喝。重光道:「這是例外,不能受罰的。」眾人道:「六杯了。再說話還得多罰!」重光不敢說了,勉強飲過三杯。仲達道:「事不宜遲,今天吃罷飯,我就同你到王府去。橫豎瞞上不瞞下,只要疏通好了,沒人多管閑事。」大家散席后,重光隨仲達進城,到攝政王府觀看花園的形勢,杜鵑卻同璧人到如意館參觀。
汪杜鵑、白重光兩人聽了陳友雲說的這段故事,益發激動他們排滿革命的思想。二人在背地議論,重光說:「滿奴糟到這樣地步,這正是胡運將終之兆。我們若不乘此時,做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業,更待何時!但是偌大都城,人海茫茫,卻從何處下手呢?」杜鵑道:「此事萬不能心急。頭一樣我們的地理不熟,第二樣北京的人情風俗,我們也一概不曉,如何說到做事?看令親的神氣,很不願我們常住北京,縱然勉強住上一月二十天,他必然要設法將我們送走。我們此時,最要緊是得尋一處長久安身之所。住過一兩個月,各方面的情形稍微熟悉一點,再能有機會得著一兩位同志,然後才能議到做事的目的。目前排滿革命的話頭,還一概提不到呢。」重光點頭稱是。從此,二人倒是規規矩矩地在陳家住著。這一天,博文齋南紙店的經理汲漢卿,因為一筆賬目是東家的介紹,久催不還,特地來尋友雲,當面報告,請他設法代催。偏巧友雲上衙門去,尚未回來,汲漢卿便跑到書房來坐等。恰同汪、白二人會著,彼此各通了姓字,便暢談起來。漢卿本是北京人,舉止灑落,言談爽朗,同汪、白二人越談越投機,彼此相見恨晚。
杜鵑忙朝他擺手道:「你聲音放低些,不要這樣暴躁。」璧人道:「夜深了,沒人聽見。大哥方才的話,小弟平常日子,也頗能涉想及此,如今再聽大哥一說,足證我所見不差。我明天決不再給他們支使了。」杜鵑道:「老弟,你是一個有志氣有作為的人,所以愚兄才肯將這些道理對你說。但不知你的志向堅定不堅定?如果堅定,還有再進一步的話,對你說呢。」璧人聽了這話,倏地立起身來,取過一隻茶杯,揭開暖壺,提出來,斟了半杯開水。回手將中指納入口中,用力一咬,指頭早已破了。那鮮血便淋淋漓漓地流出來,滴入茶杯,絲絲縷縷的,變成紅色。向杜鵑道:「咱二人以此水權當酒血,請大哥歃血為盟!」杜鵑不待他說完,也將中指咬破,一同滴入,二人彼此分飲了。杜鵑請璧人坐下,然後低聲對他說道:九*九*藏*書「老弟志氣這樣堅定,令人欽敬佩服。這也是滿人將滅,我黨將興的一種預兆!實對你說,愚兄便是鐵血團的發起人,同盟會的理事,奉孫中山之命,與白重光結伴來京,預備伺機進行革命事業。也是無意中得遇老弟,偏巧你又在如意館有這差事,這正是我們革命的捷徑。你千萬不可將差事辭掉,有這一條門路,我們先可以出入自由,不受絲毫拘束。並且你那館址同攝政王府緊鄰,一切布置,全是近水樓台。他將來決逃不出我們的手!只要你守口如瓶,別走漏箇中消息,我們哪時看出機會來,哪時就可以動手。只要將攝政王一個人制死,其餘全算不得什麼。你目前倒要極力敷衍龍子春,別叫他看出破綻來,這是頂要緊的事。明天晚上,我們再同重光開一個三頭會議,籌劃進行方法。這時候天也晚了,各自安息吧。」璧人道:「這樣好極。大哥請回房去吧。」二人分手,一宵無話。
三人秘密議定,重光便對友雲說:「汪杜鵑因為久住北京,並無什麼機會,自己想要到上海去,另投門徑,明天一早便起身了。因為在表兄家裡,住了這許久,心中很不過意,他說無物可贈,只恭恭敬敬寫了一張中堂,一副對聯,算是留個紀念罷了。」說著便將中堂對聯打開,給他表兄觀看。友雲見了,很驚異地說:「相處了二十多天,卻不知汪兄是一位大書家。書房中堂的橫副,雖然寫得好,究竟是模擬前人;今天這字,真是鐵畫銀勾,大有鄧頑伯的氣勢,難得難得!可憐如今的翰林中,也尋不出他這樣一個寫家來了。有這樣的才氣,為什麼不巴結功名,卻東顛西跑地胡鬧,豈不可惜?」說著從懷中掏出靴掖兒來,揀了一張四兩的銀票,遞與重光,說:「你替我留他一句吧,能多住幾天,再住幾天玩玩不忙。今晚我叫廚房多備幾樣菜,給他送行,你替我代東,我有應酬,恕不能奉陪了。」重光接過銀子來,不覺暗暗好笑,沒想到表兄在北京住了幾年,居然學得這樣圓通。但是他那官派十足的口吻,聽了又未免叫人作嘔。只得先替杜鵑道謝,說又叫表兄費心破鈔,表兄有什麼約會,自管請便,一切都由小弟關照就是了。友雲點點頭,喊一聲套車。重光也不便再同他講話,便回到書房,把友雲方才的話,對杜鵑學說一遍。杜鵑倒是連連致謝,說難得令表兄如此優待,但是我並不出京,怎好領他銀子?老弟暫且帶著吧,我明天過那邊去,當然短不了錢花。你留著自己用,省得常向令表兄張口。重光也不客氣。
作小說的,一支筆難寫兩處事。如今先敘杜鵑、璧人兩個人,坐著車子進內東華,看門的禁衛軍同警察,全認得胡璧人是如意館的先生。這叫作當內差的,不但他本人可以自由出入,連他的親戚朋友,只要有他帶著,全可以自由出入,照例不受盤查。只問一句「是同伴嗎?」只要領帶的人答應一聲是同伴,便可安然進去,不再追問。如同來三五次,他們認得了,以後連問也不問,你一個人也能進去。這回杜鵑同璧人來,還是初次,所以看門軍警只問璧人道:「胡先生,這同來是你一起的嗎?」璧人點頭說「是的」。二人下了車子,開付了車錢,便一同走進去。轉彎抹角,來至如意館門前。門外有兩個站崗的警察,一見璧人全笑道:「胡先生,怎麼六七天沒有來?昨天館長還問你呢,說攝福晉要畫一幅海堂春睡圖,只限五天工夫。館長說非你畫不了,要差我們去尋你。我們想,你今天一定該來了,所以也沒尋去。好好,你快去吧,又省得我們跑腿了。」璧人道:「你們這差事越當越懶,索性懶得寸步難行了,還有臉對我說呢!」一壁說著,早攜杜鵑的手走進門來,見裏面是一所舊式很大的四合房,璧人先同他走進西廂房。西廂房南間,就是璧人辦公的屋子,門外有一個小牌,寫的是「人物課」三個字。璧人道:「我們這館共分五課:人物、山水、花卉、蟲鳥、顏料。東西廂房,便是專管圖畫的四課。上房東屋是館長室,西屋是顏料課。顏料課專管採買各色顏料紙張,及保管發放各事,在這一館中,是最優的差事。當課長的,分春秋兩季報銷,每一季總可報銷三萬多銀子,其實連一萬也用不到,下余的他同館長兩個人分肥。我們當的是苦差事,除去薪水之外,一個錢的好處也沒有。有時候上邊看畫得好,格外賞幾兩銀子,也輪不著我們得。」璧人正談得高興,忽然一掀帘子,進來一個中年男子,寬袍大袖,很帶幾分腐氣。笑道:「璧人老弟,你為何幾天不來,真要把館長急殺了。」璧人一見他,臉上微微一紅,忙讓座道:「區兄請坐。」那人又指著杜鵑問道:「這位是誰?」璧人忙替引見,說這是敝友汪杜鵑,這位便是我們這館中顏料課的課長區九疇先生。兩個人一交談,區九疇一把將杜鵑拉住,笑道:「汪兄,聽你說話口音是廣東人,咱兩個是近同鄉,你貴處哪裡?」杜鵑道:「小弟是番禺人。」九疇大笑道:「妙極妙極!我原籍是花縣,咱們不止同省,而且同府,今日真是他鄉遇故知了。但不知汪兄到京在何貴幹?」杜鵑道:「小弟不過轉食四方,近來在北京賣字為活。」九疇道:「高雅得很。」杜鵑又問他在京幾年?九疇道:「小弟是癸卯科僥倖翰林,散館時又改授民政部主事。部里清苦得很,因此謀兼了這份差事,不過是鬼混吃飯。今天難得遇著同鄉,兄弟作一個小東,就留你在這館中吃飯,請璧人兄作陪,另外只有敝館長,同一兩位同事,並無外人。」杜鵑再三推辭,九疇哪裡肯答應,一定拉著杜鵑到自己屋裡坐,說好騰出工夫來,叫璧人預備畫稿。杜鵑見他這樣懇切,便隨他到上房去,二人打了許久的鄉談。館長忽然進來,九疇又替介紹。這館長便是龍子春,鐵木賢的心腹。因為他畫得好,所以在西太后時代,鐵木賢便特薦他兼充這個差使。他也樂得每年多賺一兩萬銀子,又得一個館長的清銜。尋不著胡璧人,十分著急,如今見璧人來了,如同獲著寶貝一般。自己跑到畫室,指點一切,立催著璧人將這圖畫出來。璧人道:「我的館長,你為何這樣性急?要論這個圖,要加細去畫,至遲也要四五天工夫。你就是急等用,難道還不給三天限嗎?今天立等著要,我就是神手也畫不出來。」子春嬉皮笑臉的,朝著璧人深深請了一個大安,說:「老弟你自當可憐愚兄,破這一遭例吧。府里已經交派下三天了,明天再要不送進去,福晉發了脾氣,我這館長要一抹到底。你那不是積德行好呢!」璧人被他迫得無法,只得答應連夜趕出,明天午後保管能呈進去。子春又再三叮嚀,方才回上房去。聽九疇屋中有生人談話,他便一腳踏進去,遇著杜鵑。旗人向來沒有官派,聽說杜鵑寫得好,便立九九藏書刻套近,你兄我弟的,高談起來。後來聽說九疇請客,他益發高興。吃過飯又堅囑杜鵑,有工夫到我們館里來玩,千萬不要客氣。從此以後,杜鵑以為有機可乘,時常到如意館來玩耍。子春面子上待他非常優厚,時常請他吃飯聽戲,逛東安市場。有時候天色晚了,便留他住在館中,省得半夜出城。
辛氏出去收拾酒菜,漢卿正在屋中陪汪、白二人閑談,忽聽外面一個人高聲喊道:「二哥在屋嗎?怎麼今天你又費心請客?」說著一掀帘子,進來一位翩翩美少,年紀不過十七八歲,穿一件紫寧綢夾襖,米色庫緞背心,生得面如傅粉,唇似塗朱,目若點漆,長身玉立。雖然是一位美貌青年,卻含著一股英挺之氣。到屋來朝著大家拱一拱手,又問漢卿,這二位是誰?漢卿忙指著杜鵑向少年笑道:「昨天你還說要煩他寫字,怎麼今天倒不認得了?」少年道:「原來這位就是杜鵑兄?失敬失敬。」轉過臉來,又問重光貴姓?漢卿忙替引見,說這位是白重光先生,這位是小弟同院好友胡璧人。重光笑道:「璧人兄這個號,實在妙得很,非你這樣整齊人物,也實在當不起這兩個字。」璧人笑道:「老大哥休要取笑。咱們一見如故,今天得要開懷暢飲,向兩位哥哥領教,千萬不可客氣才好。」杜鵑道:「璧人兄風采,不亞如江左周郎,我們相交起來,必能如醴酒釅醇,久而不知其醉。」漢卿在旁邊湊趣道:「有重光的豪邁,就有杜鵑的溫雅,璧人老弟更是豪邁溫雅兼而有之,將來三位的交情,一定要與潭水俱深了。」重光大笑道:「漢卿哥,你向來不咬文,怎麼今天也唱起酸調來了?這都是杜鵑哥招出來的,回來得先罰他三杯。」四個人說說笑笑,胡家的小立早將桌椅調好,先擺上八個冷碟:一碟蜜桃、一碟葡萄、一碟金糕、一碟瓜子;那四個卻是冷葷:一碟醉螃蟹、一碟生蝦、一碟白雞、一碟青醬肉。用銅盆燙了五大壺陳紹,調了五個座位,正面兩位一東一西,下首一座打橫。漢卿拱杜鵑首座,請重光作陪,胡璧人在東,自己在西,下首一座,卻是給他夫人辛氏留的。
第二天清晨起來,兩人吃罷早飯,又一同到如意館去,鬼混了半天。到晚飯時候,二人一同出來。才到門前,恰趕上攝政王回府,只見前呼後擁,足有四五十名馬隊,全是短裝,腰裡掖著自來得,肋下挎著東洋刀。攝政王坐著黃絆綠呢大轎,另外有四個把轎的,全是赳赳武士,也都戴著槍,挎著刀,腆胸疊肚,大有力敵萬人之概。再看轎子里坐的王爺,年紀就在三十上下,黃白麵皮,長條臉兒,細眉大眼,很像一個白面書生,風馳電掣一般,便抬進府去了。胡、汪二人躲在如意館門內,看了個清清楚楚。杜鵑道:「這位攝政王爺,我還是初次見呢。」璧人道:「你要住在如意館,早晚可以看見兩遍。他每天九十點鐘到內廷辦公,晚五六點鐘回府,這是一定的時刻。我們早晚參差,所以輕易遇不著他。」杜鵑道:「像這樣護衛森嚴,我們不遇著倒好,遇著了倒要把人嚇一跳呢。」二人說著話,慢慢地向前走。忽聽後面有許多人嚷叫的聲音,忙回過頭去觀看,原來王府做工的瓦木匠這時候才下工。一個個彷彿野鳥出籠,活蹦亂跳,嘴裏還高聲唱著。也有唱梆子的,也有唱二黃的,還有唱時調小曲的,那一種活潑的神氣,倒也實在好看。二人不免立住了腳,索性讓他們過去。只見這些人胸前,全掛著一個小小的銅牌,足有三四百人,一轉眼便走凈了。二人才要跟著開步,忽聽後面人招呼著:「汪胡二兄,到哪裡去?我們一同到城外逛逛。」二人忙回頭觀看。要知此人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閑言少敘。卻說汲漢卿這一席酒,雖然是他太太自己做的,並非由飯館叫來,到底要論起口味來,實在比飯館勝強十倍。頭一碗便是一個二海的奶汁魚翅,白菜墊底。杜鵑道:「我們自家朋友,吃便飯,何必弄這樣貴菜?」漢卿笑道:「你看著貴嗎?其實不貴。二兩魚翅足夠用,白菜底更算不得什麼,不過得吊奶湯去煨,未免費點手,通共不過花幾吊大錢(北京十枚銅元即合大錢一弔)。這碗菜你要到同興堂、惠豐堂去吃,至少得要算你二兩八錢銀子,要論味道,確乎沒有咱家的好。」話未說完,重光早用筷子連三併四的,狠吃了一氣。吃完了大聲贊道:「好菜好菜!在北京住了快一個月,今天可開了齋了。不要說家常的廚子做不了這樣,只怕御膳房的滋味,也不過如此。」漢卿聽重光這樣誇獎,心中越發高興,又喊著催上菜。緊跟著四個小吃,不過是燴雞絲、溜魚片、炒蝦仁之類。最後上了一碗紅燒冬菇,實在是別有滋味,大家又讚不絕口。此時五壺酒已經喝光,又重新溫上五壺來,座中只有重光同璧人酒量很大,汲漢卿還能陪飲幾杯,杜鵑卻不能喝。辛氏炒罷了菜,也上來陪飲。她的酒比漢卿強,居然敢用大杯同重光、璧人對飲了十來杯。重光又提倡猜拳,他領頭打了一個通關,別人全輸給他,唯有璧人連贏了他六拳。重光很不服氣,又續了三拳,依然輸給璧人兩拳。璧人笑道:「承讓承讓,我陪你喝三杯吧。」重光道:「我猜拳向來不曾輸過,今天倒成了敗軍之將,不敢言勇了。」大家直喝到三四點鐘,方才吃飯。四樣飯菜,也非常可口,但是到此時誰還吃得下?不過用點鴨湯泡半碗飯,胡亂吃了幾口,便起席散步。杜鵑因見胡璧人磊落英多,心裏盤算,這個青年我如果掉三寸之舌,說他入同盟會,將來必是民黨中一員健將,但不知他的志同如何。想到這裏,便格外同璧人套近,拉至自己屋中,開開自己的手提包,取出親身從南洋帶來的呂宋煙,請璧人吸。又泡了一壺上好的龍井茶,彼此對坐談心。此時重光恐怕友雲疑惑他在外放蕩,匆匆告辭去了。漢卿因為南紙店的買賣很忙,不能久陪著杜鵑談話,便笑著向璧人道:「老弟,你陪杜鵑大哥談話開心,我們晚上再見。」又向杜鵑道:「大哥想吃什麼,買什麼,自請向你弟妹說一句,有胡家小立,立刻就能買去,千萬不要客氣。我因為事忙,此時不能奉陪了。」胡、汪二人含笑道:「請便請便,自家弟兄,用不著這樣關照。」漢卿也匆匆去了。
第二天,杜鵑同重光商議,說:「我如果搬到南紙店去,這事情還不大妥當。因為那紙店乃是令親的生意,他既不樂意你我二人住在北京,如今卻從他家中搬到他的鋪子去,他當然更不樂意了,早晚必仍想驅逐的法子。這事萬萬不妥。」重光道:「依你怎麼樣呢?」杜鵑道:「依我的主意,你急速尋漢卿去,說明了這番意思,請他幫忙,在左近代尋一兩間房。尋好了房,面子上只說我要到上海去,你那令親一定贊成。我既走了,你在他家多住幾天,他當然九九藏書也不討厭你了。其實咱們二人,還是朝夕可以聚首。漢卿是一個生意人,只要他能賺著錢,無論怎樣遷就,全可以做得到。你想這法子不好嗎?」重光極為贊成。當日,他便尋了汲漢卿去,只說友云為人慳吝,住在他鋪中,種種耗費,他一定不樂意,莫若另租房好。漢卿平日也知道友雲的脾氣,很以為然。即日便在琉璃廠鬼門關衚衕里,租了兩間南房。在前清時代,琉璃廠確有鬼門關一條極窄的衚衕,一個人走過去,全得側著身子。其實進了這衚衕,裏面的地方很是不小,並且還有很闊的房子。後來民國改為國民關,可是本地土著,仍然呼之為鬼門關。漢卿租的房子,是路北朝南,房東姓苻,號叫子秦,曾在戶部山西司當過書吏,很剩了幾個錢,在鬼門關自己蓋了兩所很好的房子,卻又住不了,自己只住一個正院,將跨院租出去。上房三間,便是汲漢卿家眷住著。東西六廂房,租給一個姓胡的,是通州人,家裡有幾個錢,在北京住著閑玩,卻沒有一定職業。只剩了南房兩間,漢卿便租過來,給杜鵑住。在他的意思,一者省得另起爐灶,給杜鵑做飯,家裡吃什麼,便給他送過去吃;二者自己可以早晚監督著,有什麼寫的字,不至耽誤了,一舉兩得。他覺著這主意很好的。在杜鵑,此時但求著有安身之地,可以常住北京,進行他的革命事業。至於飲食起居,是全可以將就的。
第二天漢卿又約重光到家來,商議繪圖的事。重光道:「要繪圖不難,必須先看一看地勢,隨著地勢的大小方面,然後才能決定建築的式樣。你如今空空洞洞,叫我伏案繪圖,這不是笑話嗎?」漢卿被重光問住,自己也好笑,只得開誠布公地對重光說:「我這圖也是受朋友之託,因為是皇上家的工程,關係很大,所以不敢輕易發表。要是平常人家,不等你說話,我早就帶你去看了。」重光冷笑道:「漢卿大哥,你們生意人心眼真多!常言說疑人勿用,用人勿疑。我又不是革命黨,又不是江洋大盜,你何必這樣藏頭露尾的?再說你縱然信不及我,難道還信不及你東家嗎?我是你東家的表弟,我如果形跡可疑,他也不敢留我在家裡住了。」這一席話,說得漢卿面紅頸赤,半晌答不上來。還是璧人解圍,向重光道:「二哥,你可不要這樣說。如今朝廷防我們漢人,比防賊還嚴密十倍昵,稍不小心,就許拿你當革命黨辦了。再加上如今的九門提督烏謹,同右翼總兵申林,這兩個東西尤其可惡,終日派那些狼心狗肺的惡偵探布滿九城,無風三尺浪,稍微看著形跡可疑,便在你後面跟著。有時候硬栽贓,說你是革命黨,他們好去擎功。這北京地方,真不亞如地網天羅。你們二位是初來乍到,不知道此地情形,卻莫要妄怪了漢卿哥,他絕不是那信不及朋友的人。」汲漢卿聽到這裏,不覺拍著手兒笑道:「青天大老爺在上頭呢,要不然真屈殺小弟了!」大家也都一笑。重光又追問他,這工程究竟在什麼地方?漢卿道:「這工程就在攝政王府裡邊。如今的攝政王府是兩處了:老府在後門外什剎海,原本是恭王府,因為德宗入承大統,老府便作廢了。因為皇上的潛邸,王爺不敢再住,所以搬到什剎海,又替恭王別尋了一座府第。沒想到當今的宣統,又在什剎海生的,這個府又成了潛邸,只得再議遷移。卻因為有攝政的關係,不能離皇宮太遠,所以在內東華裡邊,緊鄰三海集靈囿的原址,另起府第。工程是西四牌樓寶興、寶成兩家木廠包的,已經蓋起一大半了,只有後花園尚未動工。攝邸的意思,是要小巧玲瓏,樸實淡雅,脫去向來王府的舊式。這兩個廠子,偏偏是守舊派,不會出新花樣。寶興的老闆同我是表兄弟,他為這件事很發愁,終日向我念念叨叨,說你們南紙行的人,甚樣高明朋友全交得上,難道看著表兄為難,也不幫一幫忙?你如今只替我尋一位明白建築學的繪圖大家,我這差事便容易交卷了。前次看見重光兄繪的工業學校建築全圖,十分精細,因此觸景生情,想起這件事來。昨天已經見著那表兄,我對他略提一提,他十分歡迎。只是有一樣為難,凡進府監工做工的人,全是有數目、有腰牌的,如今硬要帶進一個生人去,很不容易。所以再三躊躇,叫我先同重光兄商議一個妥當法子,臨時能遮住眾人耳目,免得受盤查才好。不知重光兄可有什麼高明主意嗎?」重光大笑道:「死店活人開,這一點小小的事就難住了,還能辦大事嗎?據我想,督工做工的人一定很多,我只冒他人的名字,帶他人的招牌,誰有哪閑心仔細去查?只要混進一次去,以後就好辦了。你想這主意不好嗎?」漢卿聽了,卻沉吟不能作答。重光見這情形,心中又未免不快,笑道:「漢卿如果不放心,此事取消了吧。好在也並不是小弟要謀這差事,何必叫你跟著懸心吊膽呢!」漢卿道:「我的二爺,你不要這樣怪人,咱們自己弟兄,誰還能疑惑誰?不過內中確有種種難處,你也得原諒。假如這工程要是寶興一家包的,你那主意實在可以適用。偏偏又加上一個寶成,常言說同行是冤家,他們處處總想破壞這邊。府里的人,倒不見得細心來查,他們卻是要格外注意的。再說你的口音又不是北京人,尤其不易矇混,他們聽出來,便不肯干休,不定又要造什麼謠言。你想這件事不是為難嗎?」璧人道:「我倒有一個主意,不過重光兄得受一點委屈。最好叫寶興的主人,稟明了府里的長史大人,就說現請了一位繪圖專家,跟同到府里繪圖,只是此人是一個啞巴,不會說話,得寶興的主人隨同他指示一切。我想,這點小事長史處決不能不準。只是重光得會裝啞子,千萬不要開口說話。你那湖北口音,要叫府里的人聽出來,他們先要心驚,疑惑你是革命黨,那時連寶興的主人全受連累了。」重光笑道:「我就裝一次啞道童,只當是李逵進大名府。只是誰扮吳用呢?」璧人道:「當然是寶興主人扮吳用了。但不知你兩人,能否合攏起來,唱這一齣戲。」漢卿道:「我那表兄舒仲達,雖然是一個生意人,很有機變,這些事他全能做得上來。明天我約他出城,咱們大家便排演一回,俟等排演熟了,然後再挑台簾正式去唱。」眾人全贊成這主意。
漢卿無意中看見兩宗東西:一宗是牆上掛著一張日本大阪高等工業學校建築全圖;一張是汪杜鵑手書的一張橫幅。漢卿指著問杜鵑道:「這字是先生寫的嗎?」杜鵑點頭稱是。漢卿道:「先生模擬翁松禪,真得其神似。置之真跡中,非具有法眼者,不易辨認。但不知先生肯賣不肯賣?如其肯賣,小弟情願替你介紹。你就住在我們南紙店裡。一切飲食零用,全由我們供給,潤筆的錢,彼此平分。不知你樂意不樂意?」杜鵑聽了,卻是恰中下懷。只是礙著白read•99csw.com重光,不好直接答應,先支吾道:「承你老哥提攜,兄弟是很願意的。但是我一個人前去,拋下盟弟白重光,他一人太寂寞了,似乎不大便宜。」漢卿尚未答言,重光卻先向他丟一個眼色,緊跟插嘴道:「二哥,你這是多慮了。小弟住在表兄家裡,是骨肉至親,就是住三年五載,也不吃緊。你是朋友客居的性質,樂得有點事做,離開這裏,豈不自由些?再說東北園離琉璃廠相距不過數步,天天可以見面,有什麼寂寞可慮的。依我勸你,明天就遷過去好了。」漢卿在旁邊也極力贊成這話,杜鵑便慨然允許了。漢卿又問這地圖是誰繪的?重光笑道:「見笑得很,這還是小弟在東洋時,順筆瞎抹的,也稱不起是圖,不過留個紀念罷了。因為小弟便是這學校畢業的學生,雖然離開母校,有這一張圖懸在眼前,也可以聊志不忘。要真拿當作圖看,那就可笑極了。」漢卿道:「太謙太謙,實在繪得好。如今北京各工廠,能繪圖的雖然不少,到底能照這樣精細的,還不多見呢。將來小弟還要大哥代繪一張建築的圖。繪成了,有幾十兩銀子酬勞,料想大哥總可以幫忙的。」重光道:「只要你老兄不嫌我繪得粗率,隨時可以幫忙,酬勞不酬勞,卻說不到。但不知是哪裡的建築圖?」漢卿道:「你先不要打聽,到時候自然會知道的。」三人又談了一會,友雲已經回來,漢卿便到他屋裡去,交代公事。
屋裡只剩胡、汪二人,璧人問道:「大哥一向就在北京嗎?」杜鵑道:「才住了不到一個月。從前在上海,東洋、南洋、歐美各國,差不多全走遍了,來北京觀光,卻倒是頭一次。」璧人道:「這樣說,大哥的眼界很寬了。可憐我們常進北京的人,真是井底之蛙,不知天外有天。什麼時候,也能追隨大哥在外邊遊歷一趟,今生今世,也算沒有白來,那才真如了我的心愿呢!」杜鵑道:「老弟你要知道,古人常說:但是登途者,都為薄命人。東顛四跑,在路受種種困苦,經多少危險,哪有你們這闊少爺終年在北京錦繡叢中過活,享的福氣大呢?」璧人聽了這話,立時面上表現出一種不快的神氣來,向杜鵑道:「大哥,你為何將小弟看成了紈絝一流?我自問雖然年齡幼稚,學問疏淺,到底這志向卻不肯稍落人後。別看我終日花天酒地,也同那些俗人作無味的應酬,然而我胸中卻是別有懷抱,決不欲同流合污,做一個沒世無聞的人。如今大哥卻把我看成膏粱子弟,這也未免太小看人了!」杜鵑見他動了氣,心中暗暗歡喜,面子上卻作出恐惶的神氣來,連忙賠罪道:「老弟千萬不要多心,愚兄天大胆子,也不敢小看你,我實在是順口胡云,毫無成見,求你原諒我吧。你如果志在遠遊,愚兄不才,情願給你牽馬墜鐙,做一名嚮導,保管叫你滿意,決不至說我無用,你看好不好?」璧人見杜鵑這樣賠不是,又不覺轉怒為喜,拉了杜鵑的手笑道:「大哥,你太言重了,小弟如何擔當得起。你真樂意攜帶我,我情願給你當一名書童,磨墨捧硯,裝煙倒茶,也是心甘的。」杜鵑大笑道:「老弟,你真可謂善於辭令了,我說給你牽馬墜鐙,你立時就要給我裝煙倒茶。人說北京朋友辭令敏捷,看起來真是名下無虛啊。」
二人彼此大笑,越說越投機,杜鵑這才慢慢問到他的家世境況。璧人嘆一口氣道:「一言難盡。總怨上輩多掙了幾個做官造孽的錢,才將後代子孫耽誤得良不良莠不莠,文不文武不武,一個個全成了廢民。你說可憐不可憐!」杜鵑聽他這幾句開場的議論,知道他心中必有許多牢騷,而且抱負不凡。便又用話激了他一句,說:「老弟所云,你一定是位出淤泥而不染的人物了。」璧人道:「這也不敢當。不過小弟的性格,與這世祿之家總有些格格不入,所以才肯說這些話。要是遇著一位習慣自然的人,他還要誇這是天生的福命呢。家祖父原是一位孝廉公,平捻之役,曾充李文忠幕府。文忠曾稱許他為第一能吏,特特授意軍機大臣,調補他為安徽廬州府知府,所為是整頓家鄉的吏治。後來又升為寧池太兵備道,做了兩年道台,又署安徽臬司。實授后,又署藩司,做了一年零十個月的藩司,就故在任上了,遺骸運回通州原籍。這六七年的官囊,總不下三十余萬。先嚴同家叔,共是弟兄三位,始終倒是不曾分家。只因過於揮霍,又不善積聚,十幾年的工夫,已經花掉了不少。先嚴在山東候補直隸州,曾署過一年濟寧,也剩了幾萬,全叫三家叔在山東給花光了。二家叔在通州料理家務,他老人家的鴉片癮,一天總要二兩多,還得吃大土公膏,錯了樣兒不能過癮。兩位家兄,也全染上這種嗜好,一天到晚,抽得拉不起炕來。小弟在旁看著,實在堵心。擠得無可奈何,這才想出一個躲靜的法子,在北京租了幾間房,小弟在如意館捐了一份差事,也不過是挂名而已。每一個月只值五天的班,有時候也許加兩天班。小弟畫古美,他們全說精細,其實據我自己看,也沒什麼好處。自從西太后駕崩,如意館的差事也冷淡多了,古美這一種,尤其無人注意,小弟不過是藉此遮掩身子。其實一年之中,也不準傳到一兩次。我只圖住在北京,眼不見心不煩,並可藉此多交幾個朋友。每月家裡供給我二百塊錢,如意館的薪水每月還有六十兩銀子,我自己花是用不了的,有朋友幫著用,就不免有虧空了。好在逢年過節,再向家中要三五百塊錢,他們還不至勒掯不給。因此優之游之,也倒安閑自在。大哥你別看小弟年輕,我確乎不願醉生夢死,了此一生。只因遇不著出色的朋友,凡朝夕共居、酒食徵逐的,全是些碌碌庸人,不要說不能共成事業,就是肺腑深談,也決然遇不著。今天遇大哥,我看你的言論風采,真不愧雞群之鶴,所以小弟才傾心吐膽,對你說這些話。不然連汲漢卿,我們同居一年多,我都不曾同他這樣深談。」杜鵑道:「愚兄何德何能,承老弟如此重看?我自問雖無片長可述,到底說這交友一道,自信還有知人之明。如老弟這樣少年英俊,又懷抱偉大志氣,實在少見得很。原來你還精於丹青,更可想見雅人深致了。但不知你們那如意館在什麼地方?我們得閑,也可以去看看嗎?」璧人道:「可以可以。從前如意館本在禁城裡邊,如今卻搬到集靈囿攝政王府旁邊,一所極闊的房子里。大哥哪時想看,小弟情願陪你前去。裏面歷代的名畫多得很呢,你看了保管眼界為之一新。」杜鵑聽了,心中怦然一動,忙應道好好,老弟哪一天值班,我便哪天同你去看。二人又談了一會閑話,璧人便告辭去了。當日晚間,漢卿拿回許多宣紙來,上面全記著款志,另外還有兩大瓶一得閣的墨汁,十余支賀蓮青的大小羊毫,一樣一樣的,全點給杜鵑,杜鵑只得收了,應許明天便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