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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小書房聚談思烈士 如意館裝病試奇謀

第三十六回 小書房聚談思烈士 如意館裝病試奇謀

第二天晚飯後,雇了一輛車子,一直拉到國民關汲漢卿家,尋覓汪杜鵑、胡璧人談話。恰巧漢卿也在屋中,見了重光,大笑道:「白二哥,你為何撒謊搬出敝東家來,難道你們這麼至親,還鬧什麼意見嗎。」重光道:「你不知道,我實在有種種難處。我那表兄友雲,天性慳吝,你是知道的;更有我那表嫂,尤其刻薄,在他家住著吃兩頓飯,全不得舒服。這樣艱難日子,我實在過不了,只得撒一個謊,遷到外邊來,倒還賺一個逍遙自在。」漢卿點頭嘆息說:「親戚實在不如朋友!你如不嫌窄狹,簡直搬到杜鵑一屋裡住。早晚兩頓飯,我還能供給你幾個月,豈不比住店強嗎?」重光道:「謝謝吧。我已經搬到寶興木廠去了。」漢卿道:「這樣也好,我那表兄確乎比你那表兄開展得多。」四個人談了一會,漢卿告辭,仍回博文齋去了。這裏只剩他三人。杜鵑說:「明天我就要下手了。這兩個寶貨,我身邊只能攜帶一個,那一個交重光老弟帶去,相機行事,不要以有用利器,擲諸無用之地。」說罷撥開提包底層,將兩枚炸彈取出來,又仔細看了看。然後交給重光一枚。重光取過來,放在一個皮袋裡邊,這皮袋是抽口的,專為裝炸彈用。重光收藏好了,杜鵑又遞給他一把鑰匙,問重光:「開上的訣竅,你可記清了嗎?」重光笑道:「這是在海外練習熟了的事,還用大哥囑咐嗎?咱們就此分手,各奔前程。如果能逃出北京這座龍潭虎穴,咱們或在天津,或在上海,總可以會得著面。倘然逃不出去,警察廳、提督衙門、法部監獄,全是咱們會聚之所,也只好盡人事聽天命吧!」說到這裏,隨同汪、胡二人握一握手,便頭也不回地去了。杜鵑很嘆息了一回,說:「重光為人,雖魯莽一點,卻是粗中有細,做事很有擔當。履險不懼,失敗不悔,照這樣的男兒,也要算難能可貴了。」璧人道:「我們先不要說他,明天進行的方法,大哥能否照著我所說的那樣去辦?」杜鵑道:「老弟那法子,實在千妥百妥,怎能不照著去辦呢?」璧人道:「既然要照辦,咱們今天晚上早點睡覺,明天好早早起來。我先用電話通知他們,省得臨時又約不齊。」杜鵑道:「好極好極!老弟就請休息去吧。」璧人回房安歇。
「眾人見刺客死了,也都放心,知道再無兇險。瑞方又指揮他們,去尋李虎臣。在站台那邊,將他尋著了,只得覓一塊門板,將他抬至醫院養傷。瑞方還替李虎臣訛了兩千塊錢。他向步軍統領同警察廳丞說,你們是管什麼的?堂堂欽差奉旨出都,你們會把刺客放上車來。若非我那巡捕李虎臣迎頭把刺客攔住了,我們大家性命便全葬送他手裡。五位大欽差被炸,你們做警察長官的自己想一想,應當擔什麼罪名?項上吃飯的傢伙,還能長得牢穩嗎?!可見我那李巡捕,是你們大家的救命恩人。他如今因公被傷,這一筆養傷費,難道還能出在他的身上嗎?眾人被瑞方一拍,只得彼此商量,由提督衙門同警察廳各擔一千元,作為公送李虎臣的醫藥養傷之費。其實他的傷並不重,在醫院住了一個星期,就平復如常,安然出院了,卻白得了兩千塊錢。在瑞方不過是慷他人之慨,自己並不拿一文錢。其餘那四位欽差,都感念他的好處,也有賞三百的,也有賞二百的,他又白得了一千塊錢。這一次驚天動地的炸案,算是作成李虎臣發一筆小財。可憐吳烈士枉自送掉了一條性命,所有目的人,一個也不曾死,卻白白炸死了十幾個看熱鬧送行的人。這就是當日實在情形。」杜鵑聽璧人說完。不覺流淚嘆道:「可憐惡木兄,那樣磊落英雄,卻落了這樣一個結果!雖說是那五個滿奴命不該絕,到底也是明用的壞處。假如預先將炸彈安放在頭等車內,一觸即發,我想那五個人也決然逃不出手。由這上看起來,可知明用不如暗用了。我們即將第二問題決定了,明天便要進行第三步。事不宜遲,總以早下手的為妙。」杜鵑說到這裏,又伏在白、胡二人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二人點頭會意,方才分手,各回家中安歇。
聽罷這齣戲,天已掌燈。杜鵑啊呀了一聲,皺著眉頭,說:「我有些肚疼,多半是早飯的油膩吃壞了,我只得先出城吧。」子春道:「出城太遠了,你還是到如意館去吧。一者離得很近,二者我在館存的有葯,你略吃一點就好了。」璧人也攛掇,說:「你還是到館里去的好,我今夜不能回寓,因為隆裕皇太后昨天交下兩種畫件,我要回館連夜趕呢。你一個回去,冷冷清清沒人伺候,莫若到館去,同我做伴吧。」子春聽璧人肯加工趕畫,他心裏非常高興,生怕杜鵑出城,連璧人也帶走了。便不容分說,硬拉著杜鵑的手,出了戲園,招呼他那趕車的攙汪老爺上車。自己同璧人跨上車沿,一搖鞭子,便直奔內東華門。到了門臉,三人一同跳下來,子春說:「杜鵑哥,如果支撐不住,我同璧人攙著你走。」杜鵑道:「沒要緊,我自己能走路。」此時申林也追在後邊,說我護送汪先生到館里去,好在路程不遠,幾步便到。四個人安步當車,來至如意館。璧人同杜鵑進了西廂房畫室,子春同申林卻到上房,說是替杜鵑尋葯。待了許久工夫,子春拿著一個小玻璃瓶,裏面有幾十粒小紅丸藥,說這名兒叫救急丹,無論怎樣肚痛,吃十二丸准好。璧人替接過來,放在桌上,杜鵑卻趴伏在竹床上哼哼說:「恕我不能起來招呼了。」子春道:「你只管躺著歇一歇吧,今天也不必回去,就住在這裏,我同申子亭回家了,明天再來看望你。」又囑託璧人:「你好好照應杜鵑,他想什麼吃,你自管派茶房去買。」又將鎖門的鑰匙交給璧人,說:「今天區九疇因為臨時有一點急事,老早地走了,所以杜鵑哥的約會,他也沒能到場,這鑰匙只得交給你暫時代勞。夜間你多多照應,別放茶房巡警胡亂出入,明天九十點鐘,我一準到館里來看視杜鵑。這館里除去你同杜鵑之外,只有幾個夫役,他們全是沒腦子的,見我同九疇不在裡邊,一定免不了吃酒賭錢,你倒要多分神,管束他們一點才好。」璧人連連答應,說:「館長自請放心,料這一點小事,我還辦得了。明天你早些來好了。」子春說那是自然的,便匆匆同申林出門去了。
進了市場,轉彎抹角,來至吉祥園。四人佔了一座包廂,見台上的彈詞,已經唱過一大半了。子春懊悔得了不得,說早知這樣,我們連酒也不要吃,就正是時候了。申林道:「你的癮也太大了,因為一出開場過戲,連飯全不要吃了?」彈詞完了,緊接著便是何桂山的北詐瘋。北詐瘋唱完,便是德俊如的叫關代小顯。子春道:「德處的喉嚨,到底比素雲亮得多,可惜他的相貌太不揚了。」德處進去,又是許蔭棠的探母代回令,許生得方面大耳,扮出來很是美觀,又兼他嗓音洪大,真有當日張二奎的風味。探母唱完,便是俞振庭的挑滑車,很賣氣力,足打了一陣。打過去又改了張文斌的送親演禮,把鄉間老太婆形容盡致,眾人看了俱都大笑。子春道:「這一類戲,得讓張二所獨步一時,你看他于滑稽之中,卻含著文雅,絕不露一點粗俗氣,所以難能可貴。要像天津的牡丹花,便形容過甚,成了一隻蠢牛了。」這戲唱過去,又要賈洪林的問樵鬧府,打棍出箱。九_九_藏_書直到天將日落,譚叫天、何桂山的打鼓罵曹,方才上場。
你道遭瘟是一個什麼地方呢?原來是隆福寺街西頭路南的一座小飯館。這飯館開了足有一百多年了,它卻不預備雞鴨魚肉各種菜蔬,專炒來菜,喝酒吃便飯。什麼叫作「來菜」呢?比如你有三兩個人去吃飯,吩咐他買兩吊錢燒鴨(京錢每吊合銅元十枚),兩吊錢帶湯燒羊肉,另外再買一點肝腸肚肺之類,秤他半斤或四兩燒酒,就隨便喝起來。他的燒酒極有力量,喝罷酒,叫他拿燒羊肉調一碗鹵,吃撐條面。或是叫他拿燒鴨熬白菜,或用鴨油蒸蛋羹,吃烙餅乾飯,全做得非常對味。或買一點豬羊肉,叫他炒幾樣菜蔬,也格外好吃。因為他炒的菜與飯館迥乎不同,純是一種家常風味,決不膩人生厭,因此北京的王公大員,全喜好到他那裡去吃飯。為什麼管他叫遭瘟呢?因為他這生意雖小,卻專門伺候東城一帶上朝的大員。他們也許半夜去,也許一早去,也許散值後過午去,無論什麼時候,他那灶中的火卻老得生得旺旺的。所以過時去的人,一進門必先要問道:「你們的灶還溫不溫?」堂倌必答道:「灶溫灶溫。」因此叫長了,便順口管他叫「遭瘟」。遭瘟的名兒,從此傳遍九城,凡好奇的,皆想一嘗滋味,其實不過是家常便飯而已。這回龍子春提倡要吃遭瘟,胡璧人首先贊成,汪杜鵑只好隨著他,卻從來不曾吃過這個飯館。四人商議定了,便一直來到遭瘟小館。跑堂的認得子春同申林,招呼得格外周到。子春也不客氣,便替杜鵑出主意,叫跑堂的到便宜坊要三斤重的一隻燒鴨,爐油一同送來;要兩隻薰筍雞,撕開了拌粉皮;又叫到白奎羊肉館要四吊錢燒羊雜,多帶羊肚,外送一碗羊肉湯,回來洋肉湯勾鹵,鴨油蒸蛋糕,鴨架熬白菜,面飯兩吃。跑堂連聲答應,自去如法辦理。少時一樣一樣地上來,果然樣樣可口,比吃大飯館滋味還強得多。杜鵑笑道:「小弟真是井底之蛙,不知天外有天。原來北京城還有這樣一個開胃的所在,以後我們倒要常吃了。」申林忙搶著答道:「汪兄既然喜吃這個,明天早飯小弟照樣約請,還是咱們四位,並無外人。」子春道:「明天再說,今天快些吃,不要誤了正事。」璧人道:「離開戲還早得很呢,況且開場幾齣戲,也沒有什麼可聽的,忙的是什麼?」子春道:「你哪裡知道,今天開場還有兩出崑曲呢,李壽峰的彈詞,同何桂山的北詐,這全是輕易聽不著的戲。我們去晚了,豈不白白放過?」杜鵑也愛聽昆戲,立時提起精神來,說既然有這樣好戲,咱們快些吃,別耽誤工夫了。匆匆喝了幾杯酒,便催堂倌上菜端飯。四人吃飽了,杜鵑會過賬,一同出門,奔東安市場。
次日早晨,重光對友雲說:「家母知道我在表兄家裡閑住,很思念我,昨天來信,叫我即刻回家。小弟想要今日夜車便走,特向表兄表嫂辭行。我這一回湖北,再到北京,不定得什麼時候了。兩三個月,承兄嫂格外優待,小弟心裏的感激,嘴裏也說不出。唯有祝兄嫂福祿綿綿,表哥官星高照,將來我再到北京,表哥便做到民政部侍郎,那才如了小弟的心愿呢!」重光這一套言不由衷的話,倒將陳友雲說得十分歡喜,忙回答道:「好好,不枉你在北京住了這許多日子,居然將氣質全變化了。姑母盼子心切,我是早知道的,不過你初來北京,我怎好催促你回家?你要錯會了意,還許說我怕耗費,容不得你呢。如今你既發於自動的想回家,這正是你孝思,我也不便再留你住。今天晚上我陪你到厚德福吃一吃河南菜,權當給你送行。恰好廣德樓又有夜戲,咱們包一個廂,請你聽一聽小穆子、金絲紅、梅蘭芳三個人的二進宮,張喜福、康喜壽的八大鎚帶斷臂,明娃娃、水上漂的南天門,這都是極好的戲。別看他們歲數小,唱念作無一不精,咱弟兄兩個開開心。將來你再到北京,可以奉侍姑母,也來逛一趟。我如果僥倖做了民政部侍郎,咱們大大借個地方,唱堂會戲,也叫姑母老人家開顏一笑,那才算如了我的心愿!」重光攔道:「吃飯、聽戲可以不必了。一者我同表兄是骨肉至親,用不著那些浮文客套,如果這樣一辦,反倒顯出我們疏遠了;二者表兄在宦途中,應酬是多的,到了晚上更是一刻千金,千萬不要因為應酬表弟,反倒得罪了旁人。今晚就在家中添一點菜,作為給我送行,我夜間還要趕車呢。好在無多少行李,也不用人送,吃過飯歇一刻,雇一輛人力車,便到西車站去候車。表兄有什麼應酬,自管請便,千萬不必照應我,咱們後會有期吧。」說到這裏,又深深作了一個揖。友雲見他說得這樣至誠,也不便再鬧客套,說:「既然這樣,我就依實了。只是夜間上車,我派家人送你去好了,省得自己招呼行李。」重光笑道:「我有什麼行李?不過一個手提包,哪裡用得著人?再說小弟是旅行慣了的,有人迎送,反倒覺著不自在。這派人去的話,也取消了吧。」友雲也只得依他。又談了幾句閑話,仍舊坐著轎車出去應酬。重光收拾了收拾,吃過晚飯,辭別表嫂,一個人提著皮包,出門而去。出了琉璃廠西門,方才雇了一輛人力車,拉到西四牌樓太平街寶興木廠。尋著舒仲達,只說在表兄家住著,來回不便,因此搬出來,一者進府時候可以不誤,二者有個清凈地方,也好繪圖。舒仲達正在發愁,嫌他繪得太慢,如今見他自己投奔了來,真是喜出望外,如同得著寶貝一般。忙接過提包來,握了重光的手,哈哈大笑道:「重光兄,你真不愧摯誠君子,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舒仲達真是該走幸運,才遇著你這樣的好朋友!你住在我廠子里,保管叫你事事遂心,受不著一點委屈。我把你安置在內賬房,這是我養靜的屋子,無論是誰不能輕易進去,你看書繪圖起稿,無論做什麼,連一個蒼蠅也不敢到你眼前去嗡嗡。你哪時想吃飯、喝茶、用點心,桌前有一根走鈴,只需輕輕一扯,便有茶房或徒弟趕緊過來伺候。你從今天,便安心住在我這裏,閑了我陪你去逛一逛三海,比在令親家裡住著可強得多了。你白天樂意出城去玩,你儘管隨便,哪時用錢,在十塊以內,賬房可以隨便支取,多用自管向我說,我全可以替你周轉。」重光聽他嘮嘮叨叨說了這一大篇,無非是牢籠自己,好替他趕緊繪圖,便也索性順水推舟,說了許多感激的話。從此便住在寶興木廠。
果然次日早晨,他頭一個起來,漱口凈面已畢,他便跑到上房汲家去打電話。漢卿因為生意發達,所以在家中備了一份電話,為的是隨時可以接洽買賣。璧人跑過來搖一搖機子,便說道:「我要二三零六。」略一停又問道:「你是龍宅嗎?」裏面應道是是。璧人又說道:「喂,四爺起床了嗎?」裏面應道:「才起來,洗臉呢。」璧人又說道:「你快告訴他說,胡璧人請他說話。」裏面應道:「是是,原來是胡三爺,您略候一候,敝上就來了。」璧人略停了一會,聽裏面問道:「是三弟嗎?」璧人道:「是的,三哥才起來?今天杜鵑請你在隆福寺街便宜坊吃燒鴨子,准早飯十二點。吃過飯,東安市場吉祥園聽叫天兒打鼓罵曹。今天黃潤甫准出來配,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戲,我們不要錯過read•99csw•com。」裏面應道:「好好,我一準到。今天你們不請我,我也要約你們聽戲,咱們便宜坊見吧。」璧人又叮嚀:「千萬早到,別叫我們久候。」裏面又應了一聲。隨將耳機掛上。又候了片刻,璧人又叫二百零八,是如意館的電話,約區九疇,九疇卻未在館。然後回到杜鵑屋中,報告一切。杜鵑聽說龍子春約好,其餘無甚關係,立刻梳洗打扮,換好了衣裳,將炸彈安放在皮袋內,貼身帶好。然後催璧人換衣服,一同出門。璧人笑道:「忙的是什麼?去早得很呢。去早了也是候著,他們不過一點休想見著。」二人又談了一刻,璧人方才更衣,吩咐小立將杜鵑的房門鎖好。二人一同出來,雇了兩輛人力車,拉到隆福寺街。恰趕上這天是隆幅寺開門的日子,只見紅男綠女往來不斷,各樣做生意、趕廟的人,也都齊齊楚楚,將棚攤擺好。汪、胡二人順步走進廟中,前前後後,俱都游遍。璧人說:「天還早呢,等到一兩點吃飯,如何受得了?咱們先吃些點心吧。」杜鵑道:「吃什麼呢?」璧人指著一個炸糕攤子,笑道:「他這一份炸糕,又乾淨又可口,咱們何妨吃上幾塊。」杜鵑說很好。二人坐在板凳上,賣炸糕的揀了兩碟,送到他們面前。璧人又指著說:「有紅點是豆沙的,沒紅點是白糖的。」杜鵑吃了一塊,便連聲誇讚:「好極好極!這樣可口的好點心,你為何不早對我說?」璧人道:「這點心雖好,但必須要親身來吃。你不親身來吃,我告訴你,也解不了饞啊。」
當日晚間,重光來訪他們。璧人說:「白天我太冒失,可是仲達也未免過於小心了。」重光道:「這卻難怨他,一者王府的密探很多,全知道我是啞巴,如今說出話來,他們一定要當作偵探材料暗中報告;二者寶成木廠的主人吳伯曹,是著名的漢奸,人家全管他叫無不糟。這次我裝啞巴進去繪圖,他便由嫉妒而生猜疑,三番五次,叫他手下人去試探我,到底是真啞,還是假啞。幸虧我裝得很像,不曾露一點破綻。他仍然不信,暗中又派人尾隨,秘密監視。我如今簡直成了私人了,你們說可笑不可笑。」璧人道:「照這樣,你豈不是白尋苦惱。」杜鵑道:「我們實行革命的人,哪樣事不得堅忍?不要說這一點小小不自由,便是綁赴市曹,斷頭流血,也決然不能皺一皺眉頭。」重光聽杜鵑當著璧人肯說出這樣話來,知道璧人一定是入了鐵血團同盟會,不覺喜出望外,握了璧人的手贊道:「好青年,大英雄!我們這次來北京,總算沒有白來,目的一定是達到了。」又問杜鵑:「你同璧人可議出什麼實行的法子來?」杜鵑道:「談何容易呢?我們今天約你來,開一個三頭會議,我提出三個問題來,請你二位表決一下子,我們也好入手實行。」重光道:「你直說吧,不必繞彎子了。」杜鵑道:「頭一個問題,是目的。我們這革命,就廣義說,是革滿清的命;要就狹義說,是先革滿清重要人物的命。我們必須先有一個人作目的,然後才能矢不虛發。但是人的範圍很寬,我們究竟先拿誰開刀祭旗?預先也要有一種成算。請你二位先將滿清重要人物數一數,我們權其輕重,先定出一個目的物來,然後再議進行的手段。這便是第一個問題。」重光道:「這個問題,得要請璧人解決,因為他生長在北京,凡是滿清重要人物,差不多他全能徹始徹終知道他們的歷史。誰的罪孽深重,誰的關係重要,誰是我們漢族的大障礙,全都瞞不了他。最好請他述說大概,我們再加以選擇,自然就有了良好的目的了。」杜鵑很贊成這話,便催璧人快說。璧人道:「這話要說很長了。要論滿清這一幫親貴,差不多全是酒囊飯袋,除去唱兩口二黃腔,擺一擺王爺架子之外,並無片長足錄。然而內中也有兩個不可輕視的,第一便是鎮國公陸軍部侍郎善輔。此人曾留學過日本陸軍,文韜武略,無一不優。而且少年英發,敢作敢為,對於國家的潮流、世界大勢,他全能了如指掌。對待我們漢人,是表面拉攏,暗中防備,卻不露痕迹,可稱是親貴中第一流人才。除去此人之外,要屬敬親王了。這位敬王,雖然上一點年紀,卻是精明幹練,有擔當有魄力。在北京做了四五年民政部尚書,所有這一點警察成績,全是他一個人手造的,在親貴中,也要算是錚錚佼佼了。其餘自然要數鐵木賢,此人雖沒有多大學識,然而同漢人作對,卻要數他的志向極堅。凡別人不敢做的,他全敢做。他手下那個謀士龍子春,尤其厲害,笑裡藏刀,不動聲色,便能夠要人的命。項子城在我們漢人中,總要算一個大人物了,到底受了鐵木賢的暗算,其餘就可想而知。滿人中的人才,不過就是這幾個。其餘如恩王拉同,雖然做了多少年軍機,除去摟錢之外,並沒有旁的本事,那是完全不足慮的。攝政王現處的地位,是滿人中領袖。他膽小不能有為,心細不能得當,專好賣弄小聰明,是一個無用廢物。不過他的地位太高,大家不能不在他身上注意。這就是親貴中實在情形。小弟雖然知道得不詳細,然而論其大概,也不過如此。至於先從誰身上下手,還得請二位長兄詳細研究一番。」重光道:「照你這樣說,我們先收拾善輔,將膀臂給他去掉,雖有首領,也就不足為害了。」璧人連連搖頭說:「要去善輔,談何容易!他現以陸軍部侍郎兼管禁衛軍,出門的時候,護衛森嚴。他那府門前,多少軍警荷槍鵠立,晝夜不息,只怕活神仙也下不去手。勉強作去,賠上性命倒不要緊,鬧一個打草驚蛇,徒勞無功,倒叫以後的人無從著手了。據小弟看,善輔可以先放他一步,等將來有了機會再說。我們目前,且尋一個大頭腦,拼一下子,你二位想是不是?」杜鵑笑道:「別看璧人年輕,他卻有一些老練的意思。本來我們的目的物就在攝政王載灃。俗語說得好,擒賊擒王。這許多日子,我們種種機遇,也全都與他相近,這正是天假之緣,豈可輕輕放過?據我想,咱們的目的,就決定在他身上吧。也不必再游移了。」白、胡二人點頭稱是。
胡璧人同汪杜鵑正在安步當車,向前行走,忽見工人成群結夥的,在後面高聲唱著向前亂闖。二人只得停住腳,放他們過去。等全走凈了,又慢慢地向前行。這時候忽然有人招呼他兩人的號,連忙回頭觀看,原來是寶興木廠的主人舒仲達。隨他一路走的,還有白重光。汪、胡二人見了,不覺鼓掌道:「巧極巧極,難得同你二位不期而遇。」仲達緊走幾步,握了杜鵑的手,笑道:「汪兄這樣閑在,能進城來逛逛?自從惠豐堂分手,我們有半月沒見了。」又問璧人近來差事可忙?璧人不甚理會他,卻拉了重光的手,大笑說:「你這啞道童,啞了幾天了。始終不曾露馬腳嗎?」重光也大笑道:「不要說了,可把我給悶壞了。」重光才說了這兩句,早將仲達嚇得面色灰白,下狠力地揪了他一把,低聲道:「你怎麼說起話來了,這是鬧著玩的嗎?」重光到此時,也自知冒失,將嘴閉得緊緊的,又裝起啞巴來。鬧得汪、胡二人說也不好,笑也不好,只得匆匆出內東華門,雇了人力車,同仲達、重光作別,先回寓處去了。
二人正在說笑,忽然來一個人,站在璧人身後,輕輕在他肩上一拍,笑道:「老三,你九-九-藏-書想解什麼饞?哥哥請你。」璧人回頭一看,原來正是龍子春,還有一個人站在他旁邊,也朝著璧人點頭微笑。璧人忙立起身來,招呼說:「申二爺,今天也這樣閑在,你們怎會走到一處了?」原來此人就是申林,九門提督烏謹的親兄弟,現充右翼總兵。為人機警聰明,屢次破獲巨案,在滿人中,也要算一個出類拔萃的角色。他同龍子春,也是姑表兄弟。當日早晨,子春在家中接電話時,正趕上他也在座。他原是約子春一同去聽叫天兒,後來子春對他笑著說,戲迷全碰在一處了,隨將汪杜鵑約的話對申林說了一遍。申林愕然道:「什麼?汪杜鵑這個名字很怪啊!他是北京人嗎?」子春道:「他是廣東人。」申林略一沉吟道:「廣東人靠不住吧,你怎麼交上這個朋友?」子春便把璧人引見的話又說了。申林哼了一聲道:「胡三的為人,專好濫交。這個姓汪的,恐怕有點不尷尬呢。你同他交了些日子,倒看這人怎樣?」子春道:「表面和平極了,並且相貌極美,大有子房如少女之態,看神氣不像是革命匪徒。」申林冷笑了一聲道:「你們終日拿筆管子的人,懂得什麼?越是大革命黨,外表越顯著溫文爾雅。別看相貌美如少女,到了實行革命時候,比趙子龍還勇呢!今天趁著他請你的機會,我隨同去看一看,如果靠不住,可得預先想法子防一防,免得你臨時受了他的拖累。」子春平日在杜鵑身上,本就多著一番注意,不過是不動聲色罷了。如今聽了申林的話,益發覺他所見不差,便欣然應許,同申林一起去訪杜鵑。二人也是先進隆福寺閑逛。遊了一會,也想起吃炸糕來,及至到了攤子前邊,不期而遇汪胡二人。子春拍了璧人一下,璧人看見是他,又見申林也隨在他後邊,不知不覺心中一動,忙站起來招呼。杜鵑此時也隨著站起來,向子春拱手,說子翁也這般早,難得今天賞臉賜光。子春一面致謝,一面給申林引見,說這就是我時常說的大書家汪杜鵑先生,這是家表兄申子亭。二人彼此見禮。申林道:「小弟仰慕老兄的書法,不是一天了。難得今日相會,如不棄嫌,小弟備一杯薄酒,就請舍表弟子春同璧人兄作陪,不知老兄肯賞臉嗎?」杜鵑到此時,倒鬧得進退兩難:有心推脫吧,當著龍子春的面,不好推脫;有意約在一處吧,因為他是初會的朋友,又怕有種種不便。倒是子春先替他代答道:「這樣吧,彼此全不是外人,今天杜鵑也有約在前,莫如由小弟做東,請你們三位,改天再由汪申兩哥輪流請一請,我一定奉陪。」杜鵑道:「那如何使得呢?還是小弟做東,請子亭先生賞臉加入,千萬恕我簡慢,不曾預先下帖。好在子亭先生同龍兄是至親,當然是不怪的。」此時璧人在旁,卻一言不發。申子亭笑道:「還是小弟請吧。汪兄的話太謙,小弟就依汪兄的話,仍然回敬汪兄。咱們這就到東興樓去,早一點,省得臨時沒有好座位。」杜鵑一定不肯,說在下約之在先,豈有臨時改變之理?後來高低由子春做主,算是讓杜鵑做東,大家一同到便宜坊去吃飯。申林代會了炸糕賬,四個人說說笑笑,出了隆福寺。子春說:「咱們與其到便宜坊,不如到遭瘟去吃。在他那裡吃便飯,更得滋味,叫便宜坊燒一隻肥鴨送來,我們再吩咐遭瘟改作,保管樣樣可口。」
第一個問題,算是解決了。杜鵑便又提出第二問題。第二問題是什麼呢?便是實行的手段。重光道:「手槍、炸彈,我們隨身帶著全有,到底是用哪一樣,還請杜鵑大哥決定。」杜鵑道:「靈便自然是手槍。但手槍的性質,猶如博浪之錐,必須一擊而中,才算達到目的。倘然擊不中,或者擊中了,未中要害,便是白耗了若許精神,自賠上一條性命,可實在有點不值。據我想,還是用炸彈較比穩當些。不過是明用是暗用,卻要煞費斟酌呢。」璧人忙問道:「明用是怎麼樣?暗用是怎麼樣?」杜鵑道:「明用,比如我是被炸者,你是炸人者,你只需將炸彈藏在身邊,俟等我經過你的眼前,你掏出炸彈來,向我面前一擲,這炸彈立時就開花了。我的身子縱然不成齏粉,也要四分五裂。這就叫作明用。可是明用得要會用,要不會用的,自許炸著旁人,決然炸不著目的人。」璧人問這是什麼道理呢?杜鵑道:「這個道理,與出獵時開槍打兔子是一種道理。比如你在圍場之中,看見一個兔子,想要用槍打他。你的槍口若對準了他的身子,照直線打去,保管你打不著。因為你槍一發聲,那兔兒便向前一跳,容你的槍彈到了它原卧之地,它的身子已經躥出去了,你必定打一個空。拋炸彈也是這種道理,因為那些闊人的輿馬,全都飛快,同野地的兔兒是一種性質,所以也得用同一手段。」璧人同重光不禁大笑道:「杜鵑兄的妙喻,也要算形容盡致了。那暗用卻是什麼道理呢?」杜鵑道:「暗用就是暗算手續,比明用麻煩得多。第一得先調查那目的人每日准經過什麼地方,或是准住什麼地方,然後下工夫布置。最要緊得要敏捷巧妙,不露一點痕迹,不令人注意,卻將這炸彈隱藏在容易觸發之地。等不到三天五日,那目的人的腳踩到這炸彈的機關,必有接觸爆發之時,神不知鬼不覺的,便將性命送掉了。這叫作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不過這種法子,得多耗時日,然而可是極穩當,自己又擔不著危險,可以從從容容地早點逃開。這就叫作暗用。不知你二位,到底贊成哪一種手段?」重光道:「我們但能暗用,何犯上去明用呢?小弟說這話,並不是怕死,一者明用沒有暗用穩便,二者我們有用之身,也要愛惜。」璧人也搶著說道:「重光兄的話,一點也不錯。我們並非怕死,得要死得值,得要達到目的而死,那才不委屈呢。」杜鵑道:「這話是極了。我們有用之身,也不犯上葬送在無用之地。暗用炸彈四個字,便算解決了第二個問題。第三個問題,便是實行這手段的種種步驟,必須預先全研究好了,然後照著步驟去做,庶不致凌亂序次,招出旁人注意來,致命全功敗於垂成。如今我們的機遇,總算很好。璧人的如意館,便是我們一切進行基礎。又有重光可以藉著繪圖為名,隨著到攝政王府偵探消息,遇巧了,將炸彈放在府中,豈不更是近水樓台?不過種種方法,也要臨時變通,並不是死於句下的。」重光道:「這層我們全理會得,只是有一個問題不好解決。我住在表兄陳友雲家裡,他是一個在官有功名的人。倘然事機不密,我們碎骨粉身,無的可怨,若叫友雲受了牽連,我舅舅跟前只有他一個,真將性命賣到菜市口兒,我總覺著對他不起。因為他並不是我們同志,我們此番到京來,承他飲食招待,臨完反要了他的命,我捫口問心,實在說不過去。不知杜鵑大哥以為如何?」杜鵑道:「你所慮得很是。我們民黨中人,更要講道德。果真連累了他,便是有意害人,為道德所不許,這件事倒成了一個問題了,不知璧人老弟可有什麼法子保全陳友雲嗎?」璧人想了片刻說:「我也沒有什麼妙法,最好先請重光離開友雲家裡,將來就是犯了案,不是從他家裡抓出來的,也擔不著窩主的干係。我們縱然被捕,架不住咬定牙關,不拉出一個人來,他們也沒有法子胡亂羅致。」重光道:「就是這樣,我回頭便告訴他九*九*藏*書,家裡有信來,就說家母知道我在北京,寫信來叫我即刻回去。這是他最贊成的事,我即日便能脫離開了。咱們再商量怎樣實行那暗殺手段,誰為主要分子,誰為助手,在何日舉行,在某處下手,盡就著今晚上解決了吧,別一再遷延誤了大事。」杜鵑道:「日子是不能定的,我們看機會行事,哪天有了機會,哪天就可以下手。好在炸彈現有兩枚,全是德國克魯伯炮廠製造出來的。別看形勢不大,力量卻很不小,方圓十步之內,全可以炸成片段。」他說著順手取過手提包來。
這裏只剩了汪胡二人,璧人對杜鵑笑道:「今天真是天假之緣,難得這館里只剩了你我二人,正好下手埋伏,千萬別錯過這個機會。」杜鵑道:「你先慢一點歡喜,不要把事太看易了。這館里雖僅剩你我二人,但此外還有夫役巡警,及王府守門的人,也相離不遠,倘然被他們看出一點形跡來,這事便大大不妥。總要格外機密,別露一絲痕迹才好。」二人正在低聲談話,只見門帘啟處,夫役包興走進來,向璧人笑道:「胡老爺,買什麼點心不買?」璧人說不買了。包興道:「胡老爺既沒有什麼支使地方,小的想請一夜假,明天早七點鐘一準回來,求老爺賞准才好。」璧人道:「館長在這裏,你們誰也不請假,他前腳走了,你們後腳就來難我。我不準吧,罵我刻薄;准了,你們明天不定什麼時候才來。你請假,蔣旺怎麼樣呢?」包興道:「蔣旺一準看門,小的已經託付他了,他決不走的。」璧人道:「既然這樣,你叫他來,我問一問。」包興答應一聲是,將蔣旺叫來。璧人問道:「你還請假不請?」蔣旺道:「小的不請假,今夜准在館里伺候老爺。」璧人道:「既然這樣,便叫包興去吧。」包興得了這一句,如奉到赦旨一般,忙深深向璧人請一個安,便退出去了。這裏只剩蔣旺一個人,璧人對他說道:「你告訴門警,他們要想回家,也自管早點回去,好在區老爺也不在這裏。這叫作瞞上不瞞下,我何必作惡人呢?只要明天早點回來,別誤了站崗,黑夜也用不著他們值更。」蔣旺道:「這是胡老爺格外恩典。他們老早就想上來請假,說難得館長同區老爺及那幾位老爺,全都不在這裏,唯有胡老爺是最能體恤人的。他們時常半月廿天不能回家看看,今天既有這個機會,料想胡老爺決不作難。果然你老人家沒等他們張口,就先開恩了,我這就對他們說去。」說罷歡歡喜喜地便跑下去,開發兩個門警。這裏只剩了汪、胡二人,杜鵑笑道:「老弟今天臨機應變,辦理得妥當極了。只是剩下那個蔣旺,還得想法子將他開發走了,才容易下手呢。」璧人想了一想,說這事不難,附在杜鵑耳旁,告訴如此這般。杜鵑道妙妙,就是這樣,千妥百妥,不露一點痕迹。二人商議定了,又過了一點鐘,天已將到三鼓,璧人忽地高聲喊叫蔣旺,蔣旺此時已經睡了,連忙又爬起來,跑進廂房。才一進門,就見杜鵑裹著一條被子,在床上滾來滾去,口中只嚷道痛死我了;璧人站在地上,只是跺腳嘆氣。蔣旺一見這情形,知道必是汪老爺病勢沉重,低聲問道:「這位老爺是怎麼了?莫非肚子疼嗎?」璧人道:「他是有這種病根,每逢犯了,心胃疼痛得亂滾亂叫。」蔣旺道:「小的趕緊去請醫生吧。」璧人道:「倒用不著醫生,他每逢犯了,只需吃同仁堂的九味拈痛丸,自吃下兩丸去,不大工夫就好了。只好你跑一趟,趕緊到前門外大柵欄同仁堂,買他五粒九味拈痛丸,好解救他的性命。」蔣旺道:「小的跑一趟很容易,只是出入內東華,半夜三更,只怕有些不便。」璧人道:「這一層不要緊,我這裡有門證,再給你寫一個字兒拿著,保管能過得去,決不至有甚留難地方。」說著將如意館的門證取出來,又寫了一個字帖兒,是說本館現有病人,急等到同仁堂取葯,務請守門軍士見字放行。又隨手掏了一塊洋錢,一同交給蔣旺,說這錢除去買葯,下余賞給你作車錢,快去快來。蔣旺見著一塊錢,立時高興起來,說一聲謝謝老爺,將門證、字帖、洋錢一齊揣在懷中。又對璧人道:「還得勞老爺駕,將大門關好,小的這就去了。」璧人隨著他到大門前,見蔣旺提著如意館的燈籠,匆匆地去了,璧人卻立在門前,向左右望了一望,不覺心中大喜。原來街上黑洞洞的,並無一人。再往前走兩步,望一望攝政王府的門前,只有一盞水月電燈,光明四射,靜悄悄的,哪有一個人影?璧人到此時,仍不放心,又躡足潛蹤地向前慢行幾步,倒看一看避風閣中是否有值夜的警士。走過有十幾步,藉著電光向里一看,原來是空空洞洞,並無一人在裡邊。璧人到此時,心中如一塊石頭落地,連忙轉回身來,急急地退進如意館中,連大門也不曾關閉,便一直跑進廂房。此時杜鵑已坐起來,璧人低聲道:「機會到了,快走快走。」杜鵑得了這個信,忙從身邊取出一柄鋼鏟來,背厚刃薄,非常鋒利。拉了璧人的手,一直來到門前,東張西望,果然沒有一個人。然後向璧人道:「你只在大門內看風,我一個人去做手腳。倘然有人查問,你再出來,只說我跑肚拉稀,乘著半夜無人,在這裏出恭,也可以矇混得過。要咱兩個一齊出去,那話就不好說了。」璧人應一聲是,自己影在門裡邊,向外觀看。
他這手提包是一個箱子式的,長有一尺三寸,寬有六寸,高六寸五分。看外表,是一個整皮子的,打開看,裏面是西洋花布。杜鵑把裡邊藏的信件,全抓出來,只剩了一個空提包,給璧人觀看。說老弟你看,這不是空的嗎?又翻過來掉過去,敲打著給璧人看,說老弟你可看出一點破綻來了嗎?璧人掂了一掂,搖搖頭說:「看不出來。」杜鵑又遞在他手中,璧人接過來,啊呀了一聲,說這物件好沉重啊!杜鵑道:「在這一點,等我拿出來給你看。」說著又接過來,先將皮包裡邊的花布扯開,靠左邊有一小孔。杜鵑從身邊取出一宗物件,是不大的一根鋼簽,鋼簽上還有鋸齒。杜鵑拿著這鋼簽,對準皮包里的小孔,插|進向外一擰,只聽叮咚一聲,那皮包外邊的皮子,從下面翻起一塊來,四周相等,整整齊齊,高矮有一寸二分。現出底上是一個洋鐵的匣兒,匣兒的頭上,也有機關。將機關開開,然後將匣兒抽出,見里有兩個光華燦爛、奪人二目的東西,卧在這匣兒中間。兩旁放著一把鑷子,一把剪子,也全是西洋的,鋒利無比。杜鵑隨手拿出一個來,給璧人看。璧人從來沒見過這種東西,意思間還有些膽怯,不敢接。杜鵑笑道:「無妨,這是有機捩的東西,不將機關捩擰緊,是炸不開的。」璧人接過來看,像是鴨蛋形的墨盒子,卻是扁圓沒有稜角,一頭上也有兩個小孔。杜鵑指點他說:「這兩個小孔,一個是上緊的,一個是鬆開的。比如用的時候,只將下面這孔伸進鑰匙去,擰到十三轉,便不要擰了,如果再擰,他自己便要炸裂。擰過十轉之後,要碰著強有力的東西,他便能炸開。如果不用了,用鑰匙伸入上面孔中,也擰十三轉,再向石頭碰撞,他也不會炸了。這乃是德國的出品,極其厲害。孫中山在德國,定製了二十四個,是奉德皇威廉二世允許的。要不然,無論何人,無論花多少錢,他也不敢私造。凡是造出來的,全得呈與廠監過read.99csw.com目,收入陸軍部軍械庫中,中山到德國,曾面謁威廉,談及滿清的淫暴,漢族革命的宗旨,威廉十分贊成。因此乘勢要求,要造二十四枚炸彈,專預備炸滿清親貴。威廉慨然允許,當時便寫一道手諭,交給中山,並叫從廉定價,只收工本。廠監路德中將,很有面子,只收了一萬五千馬克。中山得著這種利器,不肯輕易使用,務必要一彈收一彈之效。所以只分給我名下兩枚,其餘鐵血團中人物,也有得一個的,也有得兩個的。頭一個發的利市,便是吳惡木。五大臣出洋時,他用了一個。可憐五個人中,不曾擊死一個,卻白白將惡木的性命送掉了,說起來實在可憐可恨。」
杜鵑一個人估量了片刻,白天攝政王輿馬所經之路,離館門前約有五六尺遠近,便蹲在地上,拿出他那鋒利無比的鋼鏟來,將地皮坌開約有半尺深淺,然後將炸彈掏出來,用鑰匙擰了有十一二下,輕輕卧在土中,浮皮用土蓋好,又用力按了幾按,使土與地面一般平,結結實實,並無一點痕迹。然後又用浮土灑在上面,拿手盪了幾盪,果然與原來的土地一般無二。仍然有些不放心,又歪過頭去,從旁面仔細觀看,到底有什麼形跡沒有。左右看了兩遍,確乎是沒有痕迹了。又握起拳頭來向土上砸了幾下。因為土太暄,恐怕炸開容易,徒然炸壞了往來行人,反使攝政王得僥倖免。務使人的腳步觸他不動,唯有馬蹄或抬轎的踏過去,方能發生效力。這一種用心,也要算極深極苦了。可是他一邊埋藏炸彈,一邊還要用眼四下張望,防備有人前來,或是暗中窺伺。所喜前後左右並未看見一個人,杜鵑暗叫了一聲慚愧。自想大功已經告成,不可久留,輕輕立起身來。才待開步進館,忽聽啪的一聲,有一種物件落在身旁,將杜鵑嚇得打了一個冷噤。若問這物是什麼,且看下回分解。
璧人道:「原來炸五大臣的吳樗,同大哥也是一黨啊!」杜鵑道:「怎麼不是呢?他回國時候,我正在神戶,親自送他到船上。他慷慨悲歌,大有荊軻去秦掉頭不顧的意思。可惜他只攜帶了一枚炸彈,假如多有兩個,彼時的幾輛火車全要成為齏粉,那五個滿奴害民賊,當然也沒有逃生的餘地了。」璧人道:「這個熱鬧,小弟當時確曾目賭,真好險啊!」重光忙問道:「你知道詳細情形嗎?何不說與我們聽聽。」璧人道:「詳細情形,我雖然不盡知,可是彼時景況,到如今追想起來,還歷歷在目呢。吳烈士手段未嘗不妙,可惜時間太匆促了,因此他那彈子,並不曾傷著,只震壞了幾塊玻璃,將瑞方、載澤的頭顱碰傷,其餘卻不曾損著分毫。吳烈士他在當時,本扮了一名茶房的樣式,穿著月白布長衫、白襪青鞋,還帶著高提梁紅纓涼帽,安著一條假髮辮,很有個聽差的樣子。他老早便混到三等夫役室中,眾人並不曾注他的意。後來五大臣到了,正在頭等車內,同一班送行的人周旋。吳烈士卻懷著炸彈,從三等車要闖入頭等。把門的軍警,認著他不定是哪一個大臣的跟班,所以不曾攔他。他眼看就要進去了,偏偏此時有瑞方一個隨身家人,名叫李虎臣的,從裏面出來。此人在軍界多年,又長於武技,瑞方作湖北巡撫時,拔為武巡捕,走到哪裡,他跟到哪裡,對於瑞方真是一秉忠心,始終不貳。瑞方便提他做了隨身侍衛。還有一個姓夏的,在上海唱過戲,手底下很快,瑞方誇他是當代的黃天霸,也叫到身邊,同李虎臣一同聽差。這兩個人既有武藝,而且心思精細,知道目前革命的潮流,他主人又是一位滿洲大員,所以時時小心,處處經意。凡是面目生一點的人,決不肯容他到瑞方面前。也是吳烈士不該成功,所以才遇著這個對頭。李虎臣一照面,見他眼生,便橫住不叫他進來,問他是誰的跟人?吳烈士倉猝間,不能回答,略一停頓,才答道:『是瑞大人的長班。』在他的意思,以為那四個全是京官所用的人,必然也是北京的,唯有瑞方做了好幾年外任,他的左右,外省人當然一定不少,所以才這樣回答。哪知正是回答錯了。李虎臣本就注他的意,如今聽他說話口音既是南方人,又冒充瑞方的跟人,益發疑惑他是革命黨了。便下狠勁啐了一口,說:『呸!你是哪方的匪徒,敢來冒充跟人,希圖行刺。還不束手就擒,等我用力嗎?』說著便要伸手去抓吳烈士。吳君到了此際,知道機關已破,再想闖進去,是不容易了,只有拚命一擲,更無他法。急忙從懷中掏出炸彈,站在三等車門外,向頭等車門裡擲去。李虎臣眼明手快,見他掏出炸彈來,也不敢向前抓他去了,一個箭步,從頭等車門內便竄到站台上,足有十幾步遠近。忽聽得呼然一聲,如天塌地陷一般,立時黑霧黃煙,充然四塞,把幾輛車全罩住了。站台左右的人,都嚇得迷了本性,只望四下里亂竄亂撞,也分不出東南西北來。當時站台上離得近的,也有炸傷,也有炸斃,連李虎臣也被炸傷左腿,爬伏在地上,哪裡動彈得一步。此時軍警全聞聲而至,一個個托著槍,如瘋狂狾狗一般,將幾輛車團團圍住,硬要搜捕刺客。可憐無辜被累的,足有二三十人,俱被軍警用繩捆住。步軍統領同左右翼總兵,還有內外警察廳丞,俱都跳上車,向五大欽差問候。只見澤公同瑞方,全都血流滿面,倒將大家嚇了一跳。忙上前仔細看傷,原來是玻璃碴的,並非中彈,這才放了心。公爺是大發脾氣,痛罵軍警無用。各官只有諾諾連聲。瑞方冷笑,問大家可曾捕著刺客沒有?眾人齊說捕著了。瑞方說帶過來我看。眾軍警將捕的人,擁至瑞方面前。瑞方見了,哈哈一陣狂笑,說:『你們快快將這些人放了吧,內中一個刺客全沒有,徒然累及無辜,這是何苦呢?』眾人面面相覷,還有些不信。瑞方道:『兇手已經死了,這些人全是送行同看熱鬧的。你們不信,可看那一邊。』說著用手一指。眾人眼光隨著他的手向南一看,果然車的南邊道上,橫著一個死屍,已經把下部全炸沒了,上半截身子,卻完完整整,面目慘白如雪,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原來軍警只顧搜北邊的站台上,卻忘記了南邊的車道。瑞方為人精細,當李虎臣阻攔吳烈士,不放進門之時,他已經就註上意了。後來吳烈士被李虎臣問窮了,李虎臣想過去抓他,吳烈士見事機破露,急不能待,即刻掏出炸彈來。李虎臣生怕著手,連忙向站台上竄去。吳烈士見他聳身,認著是向自己來,手中的炸彈,不知不覺便向頭等車室裡邊打去。哪知心慌意亂之際,未曾打准,正打到門框上,就炸了,炸彈卻落在南邊車道上。當才炸之時,藥力很猛,所以吳烈士下半部俱被炸爛。站台上的人,也炸壞了十幾個。吳烈士站得靠南,所以倒在南邊車道上。李虎臣竄得很遠,所以不曾喪了性命。瑞方彼時聽見他二人說話,所以知道刺客必是此人。待炸過之後,他雖然受有輕傷,正在驚慌之間,也不覺得疼痛。他倒是關心李虎臣,認為此次必被人炸斃了。好在玻璃窗全震得粉碎,他便探出頭來,向南北瞭望,見吳烈士已炸在車下,他便放了心,知道不致再有二次炸彈發生。只是沒看見李虎臣,總不放心,便又向北細看。此時軍警正在圍攏捕人,他看著好笑,刺客已經安穩長眠去了,他們卻大驚小怪,胡亂拿人。少時軍警長官上來,所以他迎頭先問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