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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捐革職甘送八萬金 圖報仇強買十方地

第三十九回 捐革職甘送八萬金 圖報仇強買十方地

本來瑞方的為人,是一個名士派,又自恃寫作俱佳,在旗人中是一個翹楚,便不免恃才傲物。對於捐班的官僚同大腹賈,滿不放在眼裡,有時候遇著了,冷言冷語地必要刻薄幾句,不怕在大庭廣眾之下,也休想給一點面子,因此上得罪的人很多。有一次,來了一個指省的試用道,此人姓荀名叫叔豪,是一個鹽商家的子弟,家裡開著不少的買賣,在天津還有若許的房屋,各界均呼之為荀二爺。荀二爺官興大發,捐了一個試用道,指省直隸,自然得先到制軍衙門報到。恰趕上這老瑞做直督,看了他的履歷手本,知道是一個大腹賈出身,因為他在履歷上還敘著有多少道鹽引。老瑞看了,立刻傳見。荀叔豪上來行過庭參禮,制軍讓他坐下,殷殷問話。荀叔豪認著是制軍看中他了,心中十分高興。瑞方張口便問道:「你老哥可曾讀過書嗎?」叔豪躬身回道:「職道小時在窗下,很讀過幾年書。」瑞方道:「好好。你既是斯文中人,我們倒可引為同調了。你既讀過書,《鹽鐵論》料想很熟悉了?」荀叔豪聽了這話,茫然不知所對。瑞方笑道:「你家裡既吃鹽,因何不讀《鹽鐵論》呢?」叔豪忍不住了,只得問道:「請示大帥,到底是一種什麼書?職道自恨所見不廣,當遵帥諭,趕緊購買此書,以便細細地再從頭補讀一回。」瑞方道:「《鹽鐵論》是西漢人的著作,你查一查《漢書·藝文志》當然就知道了。」叔豪此時,假如不逞能不多話,答應下來也就完了。偏偏他又要逞能,對瑞方道:「《漢書》職道不曾讀過,倒是讀過《史記》。」瑞方聽了,故作驚異之狀,說道:「失敬,失敬!原來老哥還讀過《史記》,料想《貨殖傳》一篇,是極熟悉的了,你還有意想做卓王孫嗎?」叔豪道:「職道是一個平民出身,怎敢去做王孫?」瑞方哈哈大笑道:「那倒無妨,只可惜如今沒有司馬相如那樣奇才。如果要有,你的卓王孫,當然可以做得上了。」說到這裏,便端茶送客。鬧得叔豪摸不著頭腦,退下來自以為是制軍格外垂青。見了同寅,便津津樂道,說這一段歷史。同寅中讀過書的聽了,莫不掩口葫蘆。他個人,到底還不知是怎麼一回事。
這裏太后將一切禮節行完了,回至行宮,即刻命張得祿傳旨,召見攝政王、恩親王、敬親王及各王大臣。此時眾人全捏著一把汗,知道這件事鬧大了,要不得下台。瑞方此時已經嚇得手足無措,只在宮門外來往打旋。少時,見張得祿出來,慌慌張張地去召三位王爺。瑞方一把將他揪住,雙膝跪下央告道:「二爺,求你老人家救我的命吧!」得祿狠瞪了他一眼罵道:「瑞老四,你真該死!怎麼辦出這種欺君的事來?老佛爺大發脾氣,叫我有什麼法子?你快撒手,放我去傳王爺,回頭你只求三位王爺,替你多磕幾個頭,先保住狗命再說。」瑞方被他這一嚇,已經軟癱在地上。得祿去了不大工夫,領著攝政王同恩王、敬王一同走來。瑞方攔住宮門,只向他們磕頭。攝政王見了他,早氣得兩眼冒火,低下身子去,左右開弓,先敬了他兩個嘴巴。敬王跟著又踹了他兩腳,一齊罵道:「該死的奴才,你簡直要造反啊!帶累我們全得受申飭,回來就砍你的頭。」到底恩王上了幾歲年紀,沉住氣,只皺著眉問道:「瑞方,你的差事當老了,為何做出這樣事來?太後行禮,你叫人照相,這輕戲國母的罪,誰擔得起啊!」瑞方哭訴道:「奴才天大胆子,也不敢侮慢老佛爺。難道奴才活得不耐煩了不成?原是叫那姓黃的在皇陵左近照一照風景,誰想到他乘著人多,闖入禁地,做出這樣事來。總是奴才該死,或殺或剮,奴才罪有應得,死而無怨。只是欺君兩個字,奴才死後也當不起,無論如何,求爺在慈駕前替奴才辯白幾句,奴才就是死在泉下,也感恩不淺了。」他說到這裏,幾乎要放聲大哭。敬王道:「就是皇陵左右,你也不應當隨便照相啊!」攝政王心地仁慈,見他這樣哀求,也不覺動了一點惻隱之心,說:「你閃開吧,快讓我們進去,等吾見了老佛爺,再看你的造化吧。」瑞方磕頭謝了,閃在一旁。
張得祿領三人進去,到了皇太后寢宮門外,得祿先進去回奏,少時傳旨,就在門內召見。太后坐在內室門檻里一把檀香木九鳳朝陽的椅子上,三人在門外跪下。太后余怒未息,先申飭敬王道:「你還兼著領侍衛內大臣,為何放進生人來,在我行禮時,窺伺照相。這還成個什麼體統?」敬王連忙磕頭請罪。太后又對攝政王說:「瑞方身為封疆大吏,犯了欺君之罪,應當即刻處死。你看這事怎麼辦呢?」攝政王奏道:「佛爺請息聖怒。瑞方欺君,應當盡法懲治。臣同奕劻商酌,決不能輕恕他。」老恩王也接著奏道:「方才臣等進宮時,已略加審訊。瑞方自知罪大,哭泣哀求,自雲:實不知情,那個姓黃的,素有瘋疾,他一時約束不周,放入禁地,罪該萬死。懇求老佛爺法外施恩,免其一死吧!」奏罷,又連連磕頭。太后道:「就是約束不嚴,也不至把瘋子放入禁地。再說他果是一個瘋人,如何還會照相,這明明是欺矇你老眊昏聵,你還拿當真話來對我說,也不免太可笑了。」恩王聽太后連他也怪下來,嚇得戰戰兢兢,除去磕頭之外,不敢再說一句話。高低由攝政王求情,說瑞方之罪,誠然可誅,但他也是三朝老臣,孝欽皇太后當年很加寵遇。如今孝欽奉安,若將他殺了,先後在天之靈,也怕不安。無論如何,求皇太后開天地之恩,免其死罪,交部議處就是了。攝政王說這話,分明是影射日前胡璧人的案子,言外胡璧人既因孝欽奉安,傳旨免死,瑞方當然也有例可援。太后聽他這樣說,果然不好再堅執己見。略沉吟一會道:「既然如此,可交民政部嚴加議處。」三王見太后不深究了,忙替瑞方謝恩。退下來將這消息,傳知瑞方,瑞方才把心放下,知道項上的首級,保全住了。忙分頭向三位王爺謝過了,又暗暗運動民政部尚書敬王,求著議一個革職留任的罪名。敬王平時同瑞方感情很好,便隨口答應了,說等回京時候,查例再看,果然能替你出脫,斷無不格外保全之理。不過犯的罪名過大,若輕描淡寫地議一議,恐怕交代不下去,只好隨機應變,等太后氣消一消再說。
瑞方在北京時候,不斷逛琉璃廠,在他這館中照了幾個相,十分滿意。又同黃佐文談起來,知道他是一個讀書人,益發另眼看待。在直隸總督任上,還不時地調佐文到天津照相,也狠賺了他幾個錢。卻沒料到在皇陵照相,碰著了冤家對頭,將佐文逮捕了,直解到北京,由侍衛處交到慎刑司審訊。這慎刑司的機關,附設在宗人府,凡是宗室覺羅,以及內務府太監,及由內宮發出來的人犯,全是先交慎刑司。慎刑司對於這些人,有生殺主權。情節重的,當時便可用亂棍打死;情節輕的,也許監禁,也許釋放。黃佐文因為是皇太后交下來的欽犯,所以轉入慎刑司。此時管慎刑司的王大臣,是敬親王同鎮國公玉襄。敬王差事很多,哪還有工夫去問這事,這位襄公爺卻又是一個小孩子,哪裡懂得問案。將佐文提上來,胡亂問了一回。佐文口口聲聲,只咬定是瑞方叫他照的。這位公爺也不客氣,立時便標出票來,派了四名御役去傳瑞方。慎刑司的御役,全是二三等侍衛,戴著藍頂子,https://read.99csw.com去當馬快傳人。瑞方聽見這個消息,吃了一驚,心說我已經得了革職的處分,為何慎刑司又來傳人?這場官司,我如何打得起呢。只得花了四千塊錢,運動好了侍衛,只說瑞方在天津辦理交代尚未回來,俟等回京,即刻便來到案。自己卻暗中去見敬王說知此事,求王爺設法保全。敬王聽了,不覺跳起來說:「玉襄這孩子糊塗極了,世界上哪有科罪之後,又重科的道理?那個姓黃的順口拉人,豈能聽得,這事等明天我自己問吧。但是玉襄那裡,你多少送他幾個錢,省得我以上壓下,面子上不好看。」瑞方答應下來,趕緊託人向玉公疏通,花了五千塊錢,應許不再傳人。第二天敬王到慎刑司提訊此案,也不往下深究,便叫黃佐文取保開釋,具了一張甘結,以後再不敢在皇陵左近照相,即刻將他放了,作為完案。在敬王的意思,以為主使的瑞方,尚且革職了事,何必再殃及無辜,這倒是一番忠厚存心。
這一來,倒比做官的時候逍遙自在了。終日跑到琉璃廠各古玩書帖鋪,去搜尋便宜俏貨。此時同孫會卿的交情更加親密,同黃佐文可成了仇人了。你道這是什麼緣故呢?原來佐文同會卿,面子上雖是朋友,骨子裡邊卻是不共戴天的仇敵。因為兩個人全是瑞方的私人,彼此爭憐妒寵,各不相下,誰總想將誰踢倒,然後好一個人專利。孫會卿是一個跑上房的小廝出身,專能得太太小姐的歡心。當日在內務府大臣增家當小廝,增家的老太太最喜歡古玩,他便時常陪著太太到前門外琉璃廠購買古玩。有時古玩鋪故意抬價,太太看好了的東西,信口胡說,少一個錢不賣。太太因此動了氣,會卿便乘勢進言,說宅里有的是銀子,太太隨便提出幾個來,開一個古玩鋪,奴才便去當老闆,以後無論遇著甚樣好東西,先拿進宅給太太看。太太看中了意,便照價留下,一個錢的虧也吃不著。每年做買賣賺的錢,就夠太太開心的了。太太不願要的古玩,還可以拿到鋪子去賣,這樣一辦,不但傷不著本,而且還可以得利。三言五語,把太太說活了心,果然提出兩萬銀子來,叫他領東開了這個蘊古齋。會卿因為在增府幾年,好東西很見了不少,他又處處留心,隨時打聽,因此對於古玩,頗有鑒別的能力。開市之後,他又很能拉攏,時常自己到河南、陝西、山東出古玩的省份,分頭採買,頗得了許多好東西。拿到北京來,明是十兩銀子買的,在太太跟前硬報二百;要是二百買的,便報三千、五千。好在內務府的旗人,花錢不如糞土,迷迷糊糊的,他就發了幾萬銀子財。後來交上瑞方,隨他到陝西、湖北各處,倚仗著大帥的勢力,聽說誰家有值錢的古玩、字畫、書帖,推門就買。你要順順噹噹賣給他,多少發一點官價,如果不賣,他回頭便囑託首府、首縣,不拘什麼賊情盜案,隨便咬你一口,他便隨官人來抄家,把值錢的東西拿走,你還得隨著打官司。就這樣,不知害了多少人。他在瑞方面前,卻成了天字第一號的能員了。不幾年工夫,便保到試用知府加道銜,差不多全稱他為孫二大人。這就是會卿以前的歷史。他這人總算很能幹了,但是有一樣缺點,就是認識字不多,難登大雅之堂。瑞方是旗人中一個名士,專講吟幾句詩,寫幾筆字,自命為風流才子。差不多的讀書人,他全看不起,一律呼為俗物濁流。孫會卿在他眼中,不過做可供奔走的奴才罷了。就是會卿在他面前,也有點自慚形穢。
這個照相館,原名合美照相館。掌柜的名叫沐恩波,照相的技能,在北京中推為第一。只是有一宗毛病,專好賭錢。佐文是一個有深心的人,看出破綻來,乘隙便約他出去賭錢,自己卻暗中集合了幾個吃腥賭的朋友,做好了圈套,時常三百、二百的,在外邊輸錢。沒有錢的時候,便由佐文替他擔保。佐文藉此,便完全將沐恩波拿住了。面子上卻又同他套近,張口合口地稱呼他老師,一定要同他學照相的本事。沐恩波始而還不肯教,怎當他面子上恭維,骨子裡又藉著賭債挾制,鬧得無法可施,只得實地傳習給他。雖然不肯傾囊倒篋,盡授無遺,怎當佐文既有聰明,又肯專心,每逢照洗時候,他總要在旁邊看著。果然不出半年,他就全學會了。後來有照相的,沐恩波不在家,他便大著膽子給人家照。始而尚有欠缺地方,過兩個月,居然同恩波也差不許多,他這才有了把握。平時對於幾位股東,全是他涿州同鄉,自然聯絡很近。他時常對股東說,沐恩波怎樣好賭,拉了多少虧空,再過一年,這買賣便全被他輸光了。日久天長,股東方面全看不起恩波,只礙於照相的事,那兩個副手全遠不如他,生怕辭掉他,生意受了影響。後來佐文特意親手給股東照了幾個相,洗出來一比較,同恩波不相上下。因此大家決心將恩波辭掉,便將佐文提升了照相館老闆。佐文接過事來,同股東商議,將合美的字型大小改和合,又添置傢具大做起來,因此生意一天比一天發達,每年賺四五千塊錢。後來又嫌地基狹窄,搬到一座廟裡。這廟名清仁觀,是白雲觀的一座分廟,看家的是一個老道士,姓薛名希庄,也是從白雲觀派來的。這清仁觀的一個旁院,上房五間,下房五間,這廂房只有一面三間,院場很大,極合照相之用,差不多有四五十人,全能照得開。佐文費了許多手續,還花了不少運動費,才把這房子租過來。每月租金四十五元,先交三個月房租。遷過之後,果然十分適用。因此,和合照相館的名譽,也一天比一天增長。
下車進宗顯堂,堂倌認得他三人,立刻尋了一間靜室。會卿請他二人要菜,佐文道:「小弟這兩天氣虛得很,在館里早晚夜吃三遍燕窩粥,偏偏廚子又熬不好。今天叫宗顯堂用吊湯煨一大碗燕菜,小弟倒品一品他們的做法怎樣。」會卿嘴裏說好好,心裏卻盤算:姓黃的,我同你有甚深仇宿恨,你下這種狠心,凈這一個菜,得開二十四兩。也罷,我既然請他,也說不上不算來。又問周維賢要什麼,維賢想了想說:「方才孫大哥不是說,他家的燒魚唇最好嗎?你燒一個頭品鍋上來。」維賢這一要菜,把堂倌嚇得倒退了三步。會卿不覺哈哈笑起來說:「燒魚唇用頭品鍋裝,這真是聞所未聞呢!」佐文卻正顏厲色地說道:「大哥,你大概是不知道維賢的飯量,他往常吃一頓早點心,全要三斤半的肘子、二十來個燒餅,還不十分足量,似這一品鍋的燒魚唇,在他吃著,也不過是一樣下酒的菜罷了。等吃飯時候,還得另打主意呢!」會卿聽了,直嚇得瞪著眼,咧著嘴,答不上一句話來,心裏只恨自己,為什麼單要約上這個怪物吃飯?只得認倒霉,等吃完了再算。他正盤算著,又聽周維賢在那裡傳令:叫堂倌先切兩盤蘇造肉來,點心點心。堂倌答應下去。不大工夫,端上滿滿的兩盤蘇造肉,一肥一瘦,有紅有白,看著倒美觀。維賢見了,舉起筷子來,說了一聲請,狼吞虎咽,轉眼吃了十分之八,順著嘴角,滴滴流油,他卻津津有味。此時會卿只剩了看怪物,哪裡還顧得自己吃呢。少時酒菜上來,佐文幾杯酒入肚,立時觸動牢騷,大罵瑞方不是東西,饒把朋友陷害了,他反裝腔作勢,不肯見人。這其間一定有混賬小子,落井下石,給我兩人挑釁。我黃佐文是九九藏書男子漢大丈夫,專憑學業技術吃飯,不同那些小婆子、姨太太,在床邊獻媚,討老爺大人的歡喜,總想把旁人踹開,他好一個人專利。似這種沒人格的人,狗彘不如。大哥你想,小弟這話,是不是呢?會卿被他罵得面紅頸赤,還得說一個是字,請想他心裏得怎樣難過。好容易吃完了這頓飯,周維賢還另外要了五斤蘇造肉、兩隻桶子雞,包好了,預備他帶回家去再吃。堂倌一算這賬,是三十七兩五錢九分,會卿賭氣掏出靴掖兒來,點了兩張二十兩的銀票,說一聲小賬在內,這才起身,同黃、周二人走出來。一路之上,自己越想越有氣,白花了四十兩銀子,倒買了一場狠罵,我孫會卿要不把你姓黃的趕出琉璃廠去,誓不為人。
你道會卿的款項,為何出手這樣大方?因為他出來時候,已經請示好了瑞方,究竟肯花多少錢?瑞方張口便說了十萬兩,如果說不下來,再添三萬兩萬,他還可以認頭。會卿心裏有底,所以一聽要價,即刻如數撥清,所為堵住子平的嘴,免得他再翻悔。至於瑞方的款項,平日多用蘊古齋名義存在外國銀行,所為遮掩人的耳目。會卿便將此款撥作買古董的錢,自然無人注意。這全是老於拉官纖的神機妙用。子平也是此中人,當然彼此心心相印。二人分手之後,會卿便去見瑞方報告一切。瑞方也沒得說,只好認頭花這八萬銀子。總還算是僥倖,要不然,這降三級的罪名一定是免不了的。果然,第二天便下了一道旨意,大意說:「瑞方身為封疆大吏,當孝欽皇太后奉安之時,宜如何謹慎行事,乃竟將無知愚民放入神道,拍照影像,實屬玩忽已極。本當從重治罪,姑念該員歷事兩朝,不無微勞足錄,著從寬革職,以示懲儆。以後大小臣工,務宜恪恭盡職,以瑞方為戒,勿謂寬典可以幸邀也,欽此。」瑞方見著旨意,方才把心放下。個人趕緊回天津,辦理交代。朝旨令直隸藩司暫為護理。瑞方草草交代完了,便將家眷遷回北京,實行做他的廢員。
回到自己的蘊古齋,吩咐徒弟,如此這般,先請薛希庄。少時薛希庄來了,會卿將買房的話,對他細說一切,並說這是瑞大人想建立博物館,已經向官廳聲明准了。其實白要你這一處廟產,在官廳也說不出旁的來。不過瑞大人居心仁厚,總怕你們出家人沒有飯吃,因此派我來同你商議,多少發給你一筆房價,你好急速騰房。薛希庄是一個浪蕩羽士,多少錢也不夠他花的,並且近日又結識了一個妓|女,想要跟他從良,只是身價得要一千五百兩。老道哪有這麼多的錢,因此日夜焦思,正在無法。如今聽見有闊佬要買他的房子,倒是恰合孤意。只是他的為人非常狡獪,想藉此大大地敲一筆財,便鄭重答道:「孫老爺,你是代表瑞大人來的,貧道怎敢說不賣兩字。只是其中有兩種下情,還得求你孫老爺轉稟瑞大人,要格外體恤才好。」會卿道:「什麼下情你自管說,我必定替你轉達。」希庄道:「第一,這個廟並不是貧道我的,乃是白雲觀的下院。我那師父蝶生,年紀高邁,就指著這個廟養老,未必肯賣;第二,這座廟房間很多,每月租錢足有二三百元,按著一分息說,瑞大人還要出兩三萬元,他未必認這大價。最好孫老爺先請示瑞大人,他到底肯出多少錢,然後貧道再同師父去商議。要不然,空空洞洞,我怎麼張口呢!孫老爺,你想是不是?」會卿聽了,不覺鼓掌大笑,若問他笑的什麼,且看下回分解。
哪知佐文同瑞方兩人,卻起了惡感。黃佐文出來,自以為所受的委屈全由瑞方作成,瑞方欠他這個情,實在不小。出門便去尋瑞方,意思是要想訴苦。哪知到了瑞方的門房,家人上去回話,出來說,大帥不在家,請改天再會吧。佐文很是詫異,說:「方才你們幾位,不是說大帥在家嗎,怎麼一轉臉又出去了呢?」家人哼了一聲道:「黃先生依我勸你,以後少來為是。大帥因為你先生,很不自在呢。」佐文聽了這話,立刻氣往上撞,大聲說道:「好啊,我姓黃的因為他,幾乎把吃飯的傢伙耍掉,他倒不自在了。告他說吧,還有大不自在在後頭呢!算了吧,以後誰也不必見誰,我們做買賣的人,借不著他的勢力。」說著一甩袖子,賭氣回照相館去了。偏偏家人又將佐文的話,告知瑞方。瑞方本來一肚子氣,正沒地方發泄。聽家人一學說,立時跳起來大罵。偏巧孫會卿正在旁邊,借風使船,說黃佐文有意陷害大帥。當初被捕時候,他如果咬定牙關,只說是自己闖入禁地,將大帥差遣的話一字不提,那李國英縱然有意尋釁,也抓不到題目。就憑大帥的勢力,難道還能叫他受著一點委屈?偏偏他張口便將大帥拉出來,彷彿怕李侯無的可說,特意將話把遞給人家。這種人的居心,也就實在不可問了。及至到了慎刑司,他仍然不肯罷休,硬逼著玉公出票子捉拿大帥,平白又花了九千塊錢,還賺一個被拘的名兒。這全是他一個人的德政。如今跑出來,先見大帥,他心裏未必不存著敲竹杠的念頭。大帥不見他,可謂洞見肺肝,他還敢暴躁罵人,這種人真是梟獍了。會卿一席話,更把瑞方的肝火激起來,恨不得即刻將佐文捉來活活打死,才解他心頭之恨。貿然問會卿道:「你可有什麼法子處治他嗎?」會卿道:「法子倒是有,但須慢慢地來,急了是不成功的。」瑞方哪裡等得,立時催問會卿,到底是什麼法子。會卿附在他耳邊,如此這般地說了一回。瑞方道:「好好!這樣一辦,保管他在琉璃廠沒有立足之地了。事不宜遲,你明天便去進行,在半個月以內,必須將他逐出清仁觀,才出我這一口怨氣。」會卿道:「買得太急了,豈不要多費錢。」瑞方道:「治氣不養家,你只管放手去辦,多花一萬八千,我也不計較。」會卿討得這句話,心中有了根,辭別瑞方,便到白雲觀去尋老道。
偏偏瑞方進京,認識了這個黃佐文。佐文是京西涿州人,別看他做照相的買賣,的確是個斯文中人。在涿州,也曾進過學,補過廩,寫一筆很好的蘇字,作幾句詩,更是出口成章。並且還有一樣特別的本事,是好刀筆,專能調詞架訟。在涿州時候,歷任地方官,全吃了他的苦。最後來了一位知州,是當刑幕出身,刀筆的本事又在黃佐文以上。他未到任以前,便知道佐文的大名,到任后先去拜訪佐文。知道他住在城裡一個店中,先派長班打聽明白了,他不曾在家,這位州官便坐著轎子去拜。店裡人當然是擋駕了,州官也不理,一直奔佐文住室,硬逼著店伙開了門,在屋中床底下,搜出一個匣兒來,將鎖擰開。裏面並無他物,只有幾百張呈文,千奇百怪,什麼花樣全有。只空著人名,專等有買賣來,揀案情相似的,照著填寫好了,即刻便能呈遞。州官得了這個匣兒,如獲至寶,立時收在轎子裡邊,打道回衙。早有人給佐文送信去了。佐文嚇得忙隱起來,不敢出頭。托本地的紳士,去見州官替他說情。州官也答得好,說:「照著大清例,訟棍的罪名,是應當永遠監禁。我如今得了他的把柄,本應如法炮製,既有你先生來說情,我也不為已甚。只提出一個條件來,他能遵守,我便一概不究,不然只好對不起了。」紳士問他什麼條件,州官說:「限當日限,請黃先生即刻離開涿州,我並且送五十兩盤費給他。我在任一天,便一天不https://read•99csw.com准他履涿州境上。我什麼時候卸任,他便什麼時候回來。這樣,既保全了他的功名,也免去了我的考成。如果不然,我即刻便捉他來,按律懲辦。」說著便取出五十兩銀子,交給某紳士。某紳士拿著銀子,去見佐文,說知一切情形。佐文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豈肯碰這硬釘子?便接過銀子來,寫了一封謝信,即日跑至北京,去尋他的業師周慕臬。周慕臬是一位老進士,在工部當差多年。見佐文來了,只得暫時留他住下,說我不久便要外放了,你在我這裏住著,也不是長久之道。果然過了沒有兩個月,周慕臬便放了廣西柳州府遺缺知府。佐文意思,想要隨著老師到任,幫辦幫辦錢穀的事。周慕臬一想,這樣人我如何能帶他去,將來不定闖多大禍呢。便用了一個移花接木的法子,說:「你家中尚有老親,遙遙萬余里,又是煙瘴之地,我如何敢帶你去?這樣吧,今有一位照相館的朋友,是我給他集的股本,在琉璃廠開了一座照相館,內中有我一千銀子股本,我走之後,便沒人照應了。我如今將你薦到他那裡,當一名司賬先生,每月有十幾塊錢,也夠花的了。你先在北京忍著,俟等有了機會,我再替你想法子吧。」佐文只得答應了。從此以後,他便在照相館司賬。
又過了兩天,諸事已經辦竣,啟駕迴鑾,到了北京。劉子平因為有這案的關係,也隨著到部專為此事,催促堂官速議。敬王哪有閑心辦這事,便交派子平道:「你查一查例,看著擬吧。」子平既有了全權,他也無須查例,因為這種事,例上是沒有的,只能用比附的辦法。這時瑞方也在北京,打聽明白了,知道此案歸子平主稿,他心裏便有些打鼓,忙派他的心腹孫會卿去見子平,倒訪問訪問所擬的是什麼罪名。子平壞極了,始而還不肯說,後來說明了,所擬是降三級調用的處分。會卿得了這個消息,忙報告瑞方,瑞方聽了,不覺捶胸頓足道:「這一來可坑死我了。」會卿道:「降三級調用,總比革職強,怎麼倒坑死了呢?」瑞方發急道:「你們沒做過官的人,哪裡曉得此中奧竅?比如要革職,我還可以回家充老太爺,出門也不過是個廢員罷了。就是見了當日的同寓同年,還可以你兄我弟,不拘形跡。如今偏偏要降三級調用,這降三級的罪過,可就大了。你想我是一個現任總督,降一級是巡撫,降二級是司道,降三級便成了知府了。果然降級后還可以回家,知府不知府,也沒什麼關係。偏偏大清的定例,凡是大員降級的,必須仍舊當差,不準擅自回家。如果回家,以抗旨論。我憑空變成一個知府,不定指到哪一省去候補,再遇著部里同我開玩笑,把我分發到當日做督撫的省份,那一班舊屬員,如今全做了巡撫兩司、現任道員,我去見他們,倒要遞履歷手本,見了面還得行庭參大禮,稱呼一聲大人,你想一想,這不是作踐人嗎?我還有什麼臉面活在世上?再說革職的廢員,不起用便罷,如果起用,當時就可以官複原職。要是降了三級,縱然朝廷開恩,還得照著次序,一步一止地向上提。得到什麼時候才能恢復我這總督的原級?就以做官說,也是頂不上算的事了。此事你必須替我趕緊想法子,別等他奏上去,那時可就不好辦了。今天你就去見劉子平,無論如何,請他顧念老交情,給我擬一個革職的罪名。不怕花幾個錢,我也情甘樂意。快去,快去!去晚了,恐怕來不及呢!」孫會卿道:「大帥不必著急。據我想,他既明說出來,顯而易見,是想敲竹杠。他不聽見我的回話,決然不至復奏上去。好在大帥肯花錢,這事就容易解決了。我今天晚上把他約出來,到東興居去吃飯,懇切地同他說一說,料想沒有做不到的。大帥盡可以放心。」瑞方點頭道:「你多費神吧,越快越好。現下我是失勢的人,可恨從前的朋友,連影兒也看不見了,就仗著你一個人疏通,真是宦情如紙,哪有一點道義!」
哪知瑞方看不起這個司官,這個司官還真真有點難纏。他出來之後,便又去尋李國英。國英見了面,便挑著大拇指贊道:「到底是大哥,真真不愧智多星!這一來小弟可算出了氣啦。」子平哈哈笑道:「侯爺先慢著點歡喜吧。人家已經運動好了,擔不著什麼罪名,不過落一個革職留任罷了。」國英一聽,不覺跳起來問道:「你說什麼?革職留任?這是誰替他運動的?難道皇太后能夠准嗎?」子平道:「皇太后一個人,也拗不過三位王爺的意思啊。」國英道:「三位王爺召見,我是知道的,後來怎麼下台,我卻不知道。大哥你可曾采聽清楚嗎?」子平道:「也是活該湊巧,司員在民政部當差,他那案子,偏巧交民政部議處。敬王爺把我叫了去商量,意思是想從輕擬,是我硬把他頂回去,說案情太大,非回京后查一查成案,不敢擅做主意。我看王爺的神氣,是受了他的運動,卻又不能揭開說私話。我下來便去尋瑞方,探一探他的口氣。果然不出我所料,他這時候也不害怕了,也不發愁了,口口聲聲說有王爺替他做主,頂厲害不過落一個革職留任的罪名,遇巧了還許罰俸了事呢!我聽他這話,所以趕緊給侯爺送信,趁早想法子。要不然,打不成狐狸,白撩一身臊,那犯得上嗎!」國英此時,白瞪著眼氣得亂抖,只是想不出主意來。子平道:「侯爺凈生氣,也當不了辦事。最好你急速叫隨來的師爺,厲厲害害地擬一個摺奏,今天便遞上去,替他關一根釘兒。攝政王當然仍批民政部併案擬議,敬王見這摺子上說得厲害,自然不敢十分徇情。那革職留任的話,也自然打消,不敢隨便出諸口下。」國英道:「好好,這個主意最妙。」他立刻便去尋那文案沙子凈替他擬稿。這位沙先生是合肥縣的名士,手筆又好又快,半點鐘的工夫,便已擬好。國英看了,果然說得十分痛快,直把瑞方說成一個目無君父的亂臣賊子。國英又立逼著他繕寫,寫好了自己袖著,跑至攝政王的行宮,交給值班太監。又花了二百兩銀子,求他立時呈上,不得積壓。管摺奏的太監得了賄賂,又知道李侯不是好纏的,怎敢怠慢,即刻便送至王爺的辦公桌上。攝政王看了看,隨筆批了幾個字:「著送民政部閱看,從重議處。」管摺奏的,立刻拿下去發民政部。正在陵差忙亂之時,誰也無暇及此。
偏偏冤家路窄,迎頭便遇見黃佐文。佐文一見會卿,胸中的無名業火,立刻提起三千丈來,點頭冷笑道:「會卿哥,這樣閑在,居然肯光臨小號,快請屋裡坐。咱弟兄倆,還有要事面談呢。」會卿見著他,不覺倒吸一口冷氣,只得隨機應變,假作親近說:「愚兄幾天沒見著你,挂念得很。今天特意來給你壓驚,回頭到宗顯堂小酌,但不知你肯賞臉不肯賞臉?」佐文道:「大哥賞飯吃,哪有不去的道理?」二人說說笑笑,走進屋中。會卿舉目一看,見屋裡坐著一個人,不覺吃驚。因為這人生得奇形怪狀,要放在博物院中,倒是極好一個標本。俗語說,頭如面斗。他這人的頭顱,雖然沒有裝面的斗大,到底也差不許多;他那身體痴肥,好像圈出來的菜牛,要橫量也有三尺開外,卻生來兩隻小眼睛,比黑豆大不了多少,一個小鼻子卧在當中,被四周的肉圍起來,反倒比鼻子凸出一圈。坐在一張竹床上,把床壓得咯吱咯吱地響,他在上面卻喘作一團。佐read•99csw•com文一見了他,便喝道:「老五!你還不快起來!坐在石墩上,那一次床被你壓壞了,這是我新買的,你難道又要給它送終不成。快起來,我給你引見一位朋友。」那大胖倒聽佐文的話,使勁地立起身來。佐文引見道:「這位就是我常對你說的孫會卿孫大哥,這位是我師弟周維賢,人家替他起一個綽號,管他叫周危險,以後我們就叫他危險好了。」會卿忙深深地作揖。這位危險先生,卻彎不下腰去,只得搭著手,蹲了一蹲,又幾乎趴在地上。會卿要笑又不好笑,只得拱拱手坐下,笑道:「周兄真是有福之人,心廣體胖。」周維賢喘了一口粗氣答道:「老兄不要恭維我了,小弟是前世造的孽,老天爺不賞別的,單單賞了我這一身肥肉,連行動全不自由,還說什麼福氣呢。」佐文道:「小弟遭這一場屈官司,純粹由瑞制軍身上起,幾乎沒有把頭顱送掉。如今出來,他反倒恨我,不肯見我,世界上真有這樣不講情理的人!大哥想一想,我心裏能過得去嗎?」會卿道:「以往的事還提他做什麼,制軍也是因為丟官,心裏悶氣不舒,未見得是恨怨老弟。」佐文冷笑了兩聲,卻不還言。會卿忙用旁的話岔開,說宗顯堂的菜蔬近來很好,他那紅燒魚唇、奶汁廣肚,做得非常得法。我約老弟同周先生隨便小酌,咱們今日盡醉方休,不要再提不爽快的事。周維賢一聽會卿說請客,兩隻小黑豆眼,立刻睜了一個挺圓,一咧嘴要笑,鼻子陷下去,更看不見了。佐文一想,今天樂得吃他一頓,破費他三二十兩銀子,也消一消胸中的惡氣。他既約上這隻飯桶,也叫他嘗一嘗飯桶的滋味。隨立起來笑道:「小弟天生的實誠,大哥說請吃飯,我就餓了,咱們三位這就去吧。」會卿道:「好好,自己弟兄,原應當這樣。」三人出了清仁觀,全有包車。唯有周維賢的車,卻是加寬加大,並且還是一個拉的、兩個推的,一直奔櫻桃斜街。
會卿見他這樣發牢騷,益發不敢怠慢,趕緊坐上車子到崇文門外上四條,去尋劉子平。恰好子平才下衙門,正在上房吸煙。會卿到了,立刻請見。會卿一定拉著他去吃東興居。子平說,你少候一候,等我過足了癮,咱們同車前去。直到掌燈后,兩個人坐上車,奔打磨廠西口,在東興居尋了一間雅座,彼此喝著酒。會卿用話挑逗他,說瑞制軍這一案,明天就能復上去嗎?子平笑道:「已經送稿畫行了。」這一句不要緊,把會卿的臉全嚇白了,忙問道:「怎麼這樣快法?」子平道:「我何嘗願意快?無奈這是皇太后交下來的案子,又有李侯的參折,奉攝政王諭,併案速擬,誰敢再遲慢啊!」會卿躊躇道:「你子翁可還能想個什麼法子,把那稿抽出來,將降級的罪名,改一改嗎?」子平大笑道:「會卿,你真會說輕巧話兒。這是奉旨的案子,能夠那樣隨便嗎?」會卿道:「小弟雖然沒當過差,可是聽人說過,從前已經出奏的案子,還能設法抽回,如今不過是送稿畫行,憑你子翁這樣精明幹練,老於公事,要想個法子,似乎不至做不到。常言說,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瑞制軍雖然暫時受屈,將來一定是要起用的。子翁同他又是老朋友,如今成全了他,將來他也必然感恩圖報。」子平聽了,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道:「算了吧,他如今被議,也認得我是朋友了。他如果做一輩子總督,要有人提我是他的朋友,只怕他還要翻臉罵人呢。」會卿道:「子翁,你是寬宏大度的人,何必記念從前之事。常言說:『疾風知勁草,患難顯良朋。』人心全是肉長的,他這次受了你的好處,當然要感激終身。你子翁還是替他想一想法的為是。」子平略一沉吟道:「其實呢,我同他也沒有什麼不共戴天之仇,雖說無法,究竟還可以想著看。只是其中有一樣難處,程受經的為人,你總該知道了。」會卿忙答道:「不是現在民政部參議的程受經嗎?」子平點頭道:「正是他。此人同老瑞嫌隙很深,他聽見了這個案,便在參議廳傳見我,打了許多官話,說這是欺君大罪,萬不能少為減輕,縱然不擬斬監候,也須要發往軍台。我只含糊著應下來,他又把我請到他宅里,再三託付,說無論如何,你老哥得要替兄弟出這一口怨氣。你請想,他雖是個參堂,也總算我的上司,我怎敢徇情向著老瑞?要叫他知道了,我這現任郎中,便要做不牢穩。為別人的事,我去丟宮,那犯得上嗎?」孫會卿本是久慣拉官纖的,一聽這話,他心裏早已瞭然。便笑道:「這樣說,子翁為朋友,可以犧牲這官,叫瑞制軍替你賠償。將來你樂意做官呢,可以拿這筆款再捐一個,豈不是兩全其美?」子平道:「這事談何容易!縱然我肯犧牲,他也肯出錢,要打算不擔罪名,或是落一個革職留任,我也是決然做不到的。」會卿道:「這一層制軍也很明白,他也不敢希望革職留任,他此時所求的,就是免去降級,擬一個革職的罪名。在子翁,當然可以做得到。再就面子上說,革職較比降級,總算是罪加一等。就是程參議知道了,他對子翁也沒有什麼可說的。據小弟看,這事就這樣定局吧。子翁用多少款,小弟即刻就可以撥付,也不用等事成之後。因為子翁的為人,是一諾千金,不要說這一點小事,就是幾萬幾百萬,也不過一言為定。」子平道:「這事要在旁人手裡辦,憑他瑞制軍的身份,二十萬現銀子,是不算多的,我劉子平也不敢說慷慨熱誠,可絕不乘人之危,敲朋友的竹杠。這樣吧,八萬兩庫平紋銀,也不用要價還價。是這樣,回頭就上衙門設法撤稿改擬;如果不然,只好隨他去吧。」會卿聽了,立刻取出正金銀行的支簿來,填了八萬庫平紋銀,在旁邊卻注了一行小字,是「蘊古齋撥買劉子平先生古鐘鼎價」,雙手奉與子平,說這樣寫,並可免去外邊的聲氣。子平看了看,放在靴掖中帶起來,草草吃過飯,便別了會卿,到衙門做手腳去了。
本來做官的人,貪得無厭,才保全了性命,又捨不得官。這一來,不免又激動了一個人的反感,這個人便是卧薪嘗膽、報仇泄憤的李國英。在他的意思,本想借這題目,將瑞方置之死地,萬沒料到攝政王替說了許多好話,竟自將瑞方的命保住了,他心裏已經就老大不忿。偏巧劉子平是民政部考績司的郎中,瑞方議處的事,照規矩應當由他那司中擬定。敬王知道他在這裏,便叫了去同他商議。子平一想,活該又是財神爺上門了,趁這機會,要不大大敲他一筆竹杠,更待何時?便對敬王說:「這個題目太大,司官也不敢擅自擬定,還是等回到北京,細細地查一查成案,再擬罪名吧。」敬王聽他這樣說,也只得罷了。子平退下來,便去尋瑞方。瑞方同他本是十年前的老朋友,見了面自然有一番客氣。
原來白雲觀當家的道士,姓蔣名可道,字蝶生,已經七十歲了,是一個老實無用的廢物。只因他的資格深,不能不推他為首座。其實聯絡應酬的本事,他是一點也沒有,終日只研究燒丹煉藥。有幾個痴心妄想成仙的達官貴人,花不少錢,買了許多金石藥品,請他燒煉丹藥,結果吃下去,不是腹硬如鐵,便是脊背生疽,全被他送到枉死城中去了。因此蔣蝶生的名譽,一天比一天壞。所有王公大員,從前在觀中竭力報效,舍錢舍米的,如今全都不上門了。蝶生雖然守著許多廟產,怎奈他不善經營,多九*九*藏*書一半被人家霸佔了。又兼他那些徒子徒孫,一個個全是狂嫖濫賭,背著他隨便典當質押,將廟中的財物,差不多盜空了。蝶生雖然知道,也管束不住。這天會卿來訪他,談了幾句閑話,便問他清仁觀的房子,每月能租多少錢。蝶生白瞪著兩眼,答不上來。遲頓了許久才說:「那個地方,現在歸我徒弟薛希庄看守著,租多少錢,我還不清楚呢。每月他也許給我送過十塊八塊來,但是靠不住的,如今已經三個月沒見錢了。」會卿冷笑一聲道:「我的師傅,我的道爺,你真是好人就完了。你那令高徒,白天假充道士,到了夜晚穿上很闊的衣服,跑到八大胡同,吃花酒,打麻雀,開賞錢,全是一百八十的耗財買臉,你卻在家裡過這份窮日子,冤枉不冤枉呢?我如今特意上門來,給你送一筆好買賣,你自能寫給我一張字,五千兩雪白的銀子,立刻就能到你腰中,你可願意不願意呢?」蝶生聽了,茫然不解所謂,問道:「孫老爺,你不要拿貧道尋開心啊!我寫給你一張字倒容易,但是你買我這老棺材瓤子,是叫我捉妖,還是叫我煉丹呢?要說捉妖,你還不如去尋唱戲的王長林,倒能拿著木頭寶劍,唱一出王道捉妖,至於煉丹的事,今生今世我可怕了。那一年老王爺吃了我的金丹,沒出七天就殯天了,當時我幾乎鬧一個熱決,要不是六王爺慈悲仁厚,我這吃飯的傢伙,早就同我宣告脫離了。自從那年以後,再聽見煉丹兩字,我那汗珠子立刻便竄出毛孔來。孫老爺,你難道想花五千銀子,買我這顆牛頭嗎?不賣不賣,我還想多活幾天呢!」孫會卿聽他嘮嘮叨叨的,說了一大片,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不覺啐了一口道:「呸!好無用的牛鼻子,誰要買你這塊臭肉!實對你說吧,瑞方瑞大人,想要買你那清仁觀的房子,做一個古物陳列所,你只要應允了,五千銀子房價,今天就可以撥過來。這不是天外飛來的好買賣嗎?」蝶生聽說買清仁觀,立刻拿出吳牛喘月的架勢來,把舌頭一伸多長,半晌不往回縮,一面搖著手兒表示不成功。會卿道:「這真奇了,你自己的房子,難道你做不得主嗎?」蝶生道:「我的老爺,你怎說是我的房子呢!這全是官廟官產,誰敢私自變賣。要叫提督衙門知道,這場官司我打得起嗎?瑞大人想買房子,琉璃廠有的是,何必定要買清仁觀呢?」會卿道:「你這老道,真是一條笨牛。如今北京城的廟產,差不多全叫和尚道士賣凈了,賣了廟娶媳婦的多著呢。你賣幾個錢養老,還擔著什麼罪名嗎?」蝶生道:「貧道膽小,做不慣這事,請老爺尋那膽大的去買吧。」會卿見他這樣執拗,知道再說也是無益,便辭了他直奔琉璃廠,一直跑到清仁觀去尋薛希庄。
李國英起身向前一撲,左右的侍衛也當然隨著他過去。此時,黃佐文才把皇太後上祭的影像照完,正待收拾照相器具,忽見十幾名侍衛如餓虎一般撲過來。他再想逃走,如何能來得及,只得向這些人跪下央告道:「小人是奉瑞制台的命來照相,求諸位大人看在制檯面上饒了我吧。」那幾個侍衛,因為受了瑞方的賄賂,本不願多這事,只因礙著李國英的麵皮,又有太后旨意,不得不來。如今聽黃佐文這般說,彼此面面相覷,誰也不肯先下手,卻用眼睛覷定了李國英,意思間彷彿要聽他號令似的。國英心裏明白,衝著這些人笑道:「諸位,這是老佛爺懿旨叫拿的欽犯。不要說瑞制台,就是攝政王爺,我們也徇不得情。諸位如果不下手,兄弟一個人也得抓到老佛爺駕前,那時佛爺要怪罪你們,可別怨兄弟實話實說。」這些人一聽國英的話,誰肯拿自己的前程去碰這硬釘子。再說這些人,俱是些世襲的公侯將軍,革去侍衛原沒要緊,要將祖上的世爵也連帶送掉了,豈不冤枉。因此不約而同地吶一聲喊,把黃佐文用黃繩捆住二臂,將照相器具也一同拾起來,推的推,拉的拉,直推至太后駕前,喝一聲:「跪下!」黃佐文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直磕響頭,連一句話也不敢說。李國英跪奏道:「照相的犯人,奴才們已經將他拿到。只因內中牽著封疆大員,奴才不敢做主,請老佛爺聖訊。」太后道:「哦,怎麼還有封疆大員主使嗎?你那罪犯,要據實說明,如有半字隱瞞,用金爪御棍,將你活活打死。」佐文嚇得哭著奏道:「小人該死。小人多大胆子,也不敢來皇陵照相。因為直隸總督瑞制台……」才說到這裏,李侯攔道:「你只說瑞方,在老佛爺駕前稱的什麼瑞制台!」佐文忙改口道:「是,是。瑞方他叫小人前來照相,小人原不敢來。他說,王公大臣全都運動好了,決擔不著一點罪過。小人是草莽主人,不明白禁令,信了他的話,因此才敢來的。沒想到觸犯了老佛爺聖怒,小人罪該萬死。只老佛爺開天地之恩,饒了小人一條狗命,小人今生今世,也不忘佛爺的大德。」說罷又連連磕頭。皇太后聽了,益發動了真氣,向國英道:「這還了得,瑞方身為疆吏,世受國恩,當孝欽皇太后奉安之時,他毫無哀戀之心,反來照相取樂,真是別有肺肝。本宮率領妃嬪公主上祭,典禮何等隆重,他竟敢派人攝取影像,兒戲國母,破壞禮文,更是大不敬。也罷,你們先將這罪犯押在侍衛處,再候旨意。」眾人答應一聲,將黃佐文牽下去,押在侍衛房中。
有一次,又來了一個候補道,姓程名受經,是北京人,乃當年三慶班大老闆程長庚的後人。瑞方心裏是知道的,見面略談了幾句,便問道:「老哥北京姓程,兄弟記得北京程姓中,有一個大大的人物,不知同你可是一家不是?」程受經見他說得這樣鄭重,忙躬身問道:「請示大帥,不知這姓程的名叫什麼,是哪界中人?」瑞方笑道:「提起來可真大大的名呢。內廷供奉,三慶班頭,赫赫有名的程長庚老闆,你不知道嗎?」這一席話,把一個候補道程受經,立刻說得滿面紅漲,低下頭去,恨不得尋一個地縫,好將身子鑽進,免得受窘。瑞方見這情形,十分高興地說道:「好漢不怕出身低,你老哥何必難過呢?」受經到此時,也不答一言,站起來告辭而去。第二天便遞了一個親老歸養的呈子,仍回北京去了。似乎這一類的事,瑞方以為遊戲三昧,一年到頭,不知有多少次。因此宦場之中提起他來,無不切齒銜憤。因為他的勢力大,無可奈何,然而怨毒可是種下了。劉子平也是他得罪過的一分子,這一次是想敲竹杠,所以才去會他,要不然也是不肯去的。在瑞方正在擔了不是,惶恐之中,不敢像平日那樣得罪人,所以子平來了,還不好意思饗以閉門羹,即刻傳話請見。他見了子平,客氣了幾句,便談到這回照相的事。很發牢騷,說皇太後過于多事,照個把相,有什麼要緊的,也值得這樣小題大做。後來又說到交部議處,子平便把方才敬王叫他商議的情形,對瑞方說了幾句。這分明是要試探瑞方的口氣,哪知瑞方偏偏不買這筆賬,只淡淡地答道:「這點小事,王爺何必同老弟商議,他老人家看著,怎樣擬全好。橫豎愚兄這直隸總督,是不想做了,隨他去吧。」子平撞了這一鼻子灰,心中老大不高興。話不投機,也不便再往下談,便告辭去了。瑞方見他走後,跺腳罵道:「真不夠朋友,看我出了這逆事,不說幫一幫忙,反要借棍打腿,落井下石。我同王爺全說了,難道還怕你這小小的司官不成?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