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十回 吞賑款造謀傾淮北 羞敗訴避地走河南

第四十回 吞賑款造謀傾淮北 羞敗訴避地走河南

瑞方在家裡,早已有人給他報信,他聽見廷傑兩個字,早已嚇慌了手腳,急得嚷道:「真倒霉,真晦氣,偏值冤家路窄,又遇見了他!這場官司,可有點不好打了。」正著急,家人上來回說:「現有地方檢察廳的法警同承發吏,要參謁大人,有要話面回。」瑞方道:「什麼參謁我,不過是來捉我罷了。」一抬頭看見鍾福,只得央告他道:「沒旁的說,只好你去替我打這場官司吧。」鍾福道:「我的老爺,小的去是不怕的,他就是打我、押我,我也能受;所怕的,他倘然叫我賠償黃佐文的損失,小的哪有錢墊這筆賬呢。這一層無論如何,得老爺答應起來,小的方才敢去。」瑞方此時,但求著自己不出頭受辱,就認便宜,哪裡還敢在錢上計較。忙答道:「你自管去,錢的事,滿由賬房擔任。」立時叫家人把賬房和升叫上來,當面兌給鍾福,說他去打官司,將來用多少錢,你如數撥給他。和升應了一聲「嗻」。鍾福這才出去,見法警說:「敝上今天午後的車,到天津去了。在下是他宅里管事的,情願隨諸位去,替他打這場官司。」承發吏問道:「你能負完全責任嗎?」鍾福答應,能負完全責任。法警說:「既然這樣,你就隨我們到廳里去吧。」鍾福代雇了幾輛人力車,大家坐上,一直到檢察廳。法警上去回話,檢察長哪敢怠慢,即刻便開庭預審。先問了問原告,然後傳鍾福上來,問道:「你主人瑞方,為何恃強摔毀人的傢具,還打傷了人的身體?這是犯法的勾當,你能擔任一切嗎?」鍾福回說:「家主人並不曾打人,也不曾摔砸傢具,實因為催他騰房,彼此口角了幾句,卻沒想到他竟告起來,求檢察長仔細考查,就知道了。」這位檢察長姓烏名魁,是一個蒙古旗人,卻生得身量矮小,大家給他送個綽號,叫烏小鬼,為人極其勢利。他見這案是法部尚書交下來的,便將原告看成天神。此時就是瑞方出庭,也討不出公道來,何況是鍾福呢!立時把臉一沉,大聲喝道:「胡說,人家照相館的人受傷,傢具毀壞,現有警察作證,你還敢打賴嗎?快快招承,要不然,我就要動刑了。」鍾福一想,自己不過替主人打官司,何必碰這硬釘子,饒討了苦吃,依然還逃不出人的掌心,到莫如隨便招幾句,好叫他下台。想到這裏,只得回說:「大老爺不必生氣,叫小人怎樣說,小人就怎樣說,還不成嗎?」烏小鬼又隨便問了幾句,鍾福也隨便招了幾句。這提起公訴的根據,就算有了。立刻退庭,由書記備好了公事,呈與審判廳長。
此時紀太太正同瑞方的太太在上房談閑話,見瑞方走進來,連忙請了一個蹲安,嘴裏還說著,給大帥請安。瑞方一邊還安,一邊笑道:「老表嫂,我真要罰你了。咱們這樣至親,你為何一口一個大帥,叫得人肉麻。」紀太太笑道:「這是皇上家的體制,我們做臣子的,豈敢以私廢公。不叫你大帥,卻叫你什麼呢?」瑞方道:「雖然這樣說,我們在家庭間,似乎還是論親情的為是;等到官場聚會,再尚那無謂的體制,還不遲呢。」說著自己坐下,又問道:「表兄的鴉片煙還是那樣吃嗎?」紀太太道:「不吃怎能活得了呢?」瑞方嘆了一口氣道:「表兄一輩子凈吃大煙了,做了十來年的司道,也曾剩下幾文嗎?」紀太太嗐了一聲道:「不要說了,他白天不見人,不做事,凈等夜裡活那幾小時,所有的事,全交給師爺同門房去做,人家可是剩著錢了,他的錢卻從哪裡來呢?照例那幾個錢,我們家的排場大,人口多,不過僅僅保住挑費了。要說到剩錢,只怕一個銅板也休想呢!」瑞方道:「照表嫂這樣說,前途真可慮呢。你請想,表兄那種抽法,還能活上幾年?你們夫妻倆,跟前又沒有成丁的兒子,表侄才八九歲,兩位侄女,早晚又要出閣。這時候趁他在任上,表嫂不積蓄幾個錢,將來倘然有個山高水低,你們的日子怎樣過啊?」這幾句話,恰恰打入紀太太的心坎,不知不覺地眼淚早流出來。低頭沉吟了一會答道:「我的大帥……表弟,你真是好人,所說的話,句句全是金玉良言。你表兄要能照你這樣深思遠慮,我早就不發愁了。」瑞方見自己的話打動了紀太太的心,便又跟進一步道:「表嫂既明白我這話說得對,為什麼不想法子呢?」紀太太道:「表弟,你說得倒容易。我一個婦人家,有什麼法子可想?江寧這個缺,本來有名無實,所轄的州縣很少,候補人員又非常多。一個個全都頂著很大的帽子,不是王爺來信,便是軍機托情,凈敷衍情面,還敷衍不過來,哪裡還敢想錢。至於地畝錢糧,全有一定的數目,多少有點好處,也很有限,你叫我這法子從何處想呢?」瑞方道:「這兩條路兒,當然想不出法子來,縱然勉強設法,也沒有多大油水,並且還擔聲氣,表嫂何必費那無益的心思呢!天下事全在人為,自要向活處想,自然頭頭是道,就是十幾萬、一百萬,也不費吹灰之力。」紀太太聽他這話裡有話,忙挪挪座位,向前湊了一步低聲問道:「表弟,你難道能替愚嫂想一條生路嗎?你如果真能做成我們,便是生死人而肉白骨,今生今世,愚嫂也忘不了你的好處。我索性將你的大名綉成金字,供在觀音大士的佛龕里,早晚給你燒兩遍香,你看這樣報答總不薄吧?」瑞方笑道:「算了吧,我在這裏活跳跳的,你就給我燒香上供,這不是咒我嘛。」紀太太忙認錯道:「該死該死,我也是喜歡糊塗了。表弟大帥,你千萬不要怪我,有什麼妙法,還是早早地告訴我吧,別叫我空喜歡呀。」瑞方道:「你們夫妻倆真是笨人,庫里現存著四百多萬儻來之財,為什麼不在那上想法子,反倒終日地喊窮呢。」一句話提醒了紀太太,忙問道:「你說的四百多萬,可是那一筆賑款嗎?」瑞方大笑道:「表嫂真是水晶肚子、玻璃心,無怪你做掌印太太,真是一點就透。」紀太太也笑了,說:「你先不要奉承我,這賑款是關係民命的,難道我們也好想主意嗎?」瑞方一聽這話,不覺又大笑起來,說:「沒想到表嫂還會講道學呢!你以為賑款就用不得嗎?實對你說,從來募捐放賑的官紳,全是高舉著慈善招牌,實行他那予橐予囊主義,有幾個實報實銷的。比如十兩銀子,准有二三兩能到災民身上,那就是再好沒有的官紳了。有的滿吞起來,災民連一根銀毛也看不見,他還要假充善人,皇上家還賜給他慈善可風的匾額呢。你何必又鬧這婦人之仁!」紀太太道:「大帥所見者大,我們一個婦人家,當然比不上你,但是這筆賑款,全是京外各官捐助的,將來必須有報銷清單,按捐款的人名,每個一份,方才是個交代。我們要把它分了,人家倘然質問下來,卻用什麼話回答呢?」瑞方一壁吸著水煙,一壁用腦袋畫圈,嘴裏拖著念文章的調子說道:「婦人女子之見,究竟不能抵丈夫也。實對錶嫂說,什麼清單報銷,這全是人力可以假造的事。只要破除幾個錢,把局內人的嘴堵住了,不要說四百多萬,便是四千多萬,一張紙也能把他開銷光了。」紀太太見瑞方這樣說,立刻精神也抖起來了,膽子也壯起來了。心中打算:瑞方這老小子,肯有這樣好心,替我們家弄錢,恐怕靠不住吧!哦哦,是了,對了,明明是他看著這四百多萬洋錢紅了眼睛,因為存在我們庫里,又不好硬提了去,卻假充好人,拿我們做頂門棍。也罷,我樂得順水推舟,縱然不能與他平分疆土,橫豎三五十萬,總得要分給我的,我為什麼不做這現成人情呢!想到這裏,便和顏悅色地低聲說道:「大帥明鑒,你表兄大煙抽得那種樣子,哪裡還能做事!我又是一個婦人家,更是無所措其手足。應當怎樣做,自有請你吩示,我們遵照而行,賞給我們多少,自當是你可憐表嫂。我們是沾了你的光,受了你的惠,也不必說賑款不賑款了。」瑞方聽紀太太說得這樣委婉懇切,他心中益發高興,便答道:「好好,請表嫂回去,先叫表兄申詳上來,就說各路賑款,現已解齊,應當怎樣發放,請大帥批示遵行。我據著這封公事,便把賑撫局總辦恆祥招呼來,同他商議好了,叫九九藏書他親自到淮北走一遭,遮掩眾人的耳目。一切手續,也全由我面授機宜,神不知鬼不覺的,這筆錢就分了。你們這一份,預定六十萬;賑撫局老侄,得給他四十萬;其餘省城的文武各官,也全得叫他們分潤分潤;剩多剩少,我也得報效軍機王大臣;至於賑濟災民,就拿那四百多萬的零頭,也就很不少了。你看這樣做法,可妥當嗎?」紀太太聽說能分到六十萬,真是喜出望外,驀地立起身來,趴在地上便給瑞方磕了一個大頭,連說謝大帥的恩典。瑞方忙喊他太太,快把表嫂攙起來!這是怎麼了,我們這樣至親骨肉,哪裡用得著如許客套。紀太太起來,又向他夫妻一再請安,說這一來,我們母子今生今世,可也有得吃穿,不發愁了。瑞方笑道:「表嫂趕快回衙,預備公事要緊,這些客氣話,不用說了。」紀太太應了一聲嗻嗻(按嗻嗻二字,為滿人之諾聲),馬上告辭回署。
瑞方看見這公事,心中大喜,說紀太太果然是一位幹員。立刻在密室中,傳見賑撫局總辦恆祥。這恆祥原是工部筆帖式出身,彼時瑞方做工部郎中,彼此共事十幾年。後來恆祥考升御史,外放鎮江府知府。到任一年,便加捐過班道,在省城候補。瑞方到任,特特委了他這賑撫局總辦。賑撫局本是優差,凈每月賑款存儲的一筆利息,便有十幾萬,這全是總辦下腰。至於發放賑款,不是三七提成,便是二八提成。比如有十萬塊錢的賑款,到發放時候,總辦先提一個二成,只剩了八萬塊錢。這八萬塊錢,各委員分頭去放。有良心的,放一萬賺三千四千不等;沒良心的,一萬塊錢,災民也不過得上一千八百,其餘的全是委員下腰。這乃是各省不約而同的積弊。做督撫的雖然知道,也不過問。甚至還有幫著吃賑的,故意挑剔挑剔,賑撫局總辦便得趕緊託人進去,打通關節,或孝敬三萬,或孝敬五萬,自然就不追究了。積習相沿,恬不為怪。唯獨當日毛實君先生,在直隸充賑撫局總辦時,他偏要實放實銷,連應得的利錢,一律撥入賑款,還要具公事,呈明了總督,永遠立案。放款時候,他不但不提成,對於放賑的委員嚴申告誡:如有侵吞賑款者,立即詳參革職。他還要私自出來去查委員,被他查了有弊的,毫不客氣,當時便詳至督署,不但撤差,連原有的前程也一齊送掉。因此各委員兢兢業業,誰也不敢賺一個錢。災民確是得著實惠了,卻苦了一班候補官。從前看賑撫局是優差的,如今全視為畏途。後來大家想主意,拿出錢來運動督署,硬將毛先生調為永定河道,騰出賑撫局總辦這個差使,然後另委他人,才慢慢地恢復了原狀。只此一端,便可知,這種差使,比一個現任道台還優得多呢。
你道這是什麼緣故?原來現任江寧藩台紀長,也是滿洲旗人,同瑞方是姑表弟兄。這位先生,是大大的一位鴉片煙鬼。他一天要吃八兩公膏,是一錢一口,通共八十口,缺一口也是活不了的。每天總在掌燈時分起床,睜開眼睛未出被窩以前,伺候煙的丫鬟,就要將八口煙分裝在八個鬥上,煙燈燃著了,預備著。他只要哼的一聲,這支煙槍便得送到他嘴唇邊。他也並不睜眼,含著煙槍便吸起來。吸完了這一口,那一支槍便緊跟著續上,一氣將八大口吸光,然後將被窩拉一拉,替他蓋上頭。他仍然睡半刻鐘的工夫,然後才能穿衣服起來。起來梳洗凈漱過了,吃一遍點心,照舊躺下吸煙。總要到夜間正子時,方才精神圓滿,閱看公事,接待來賓,非常的高興。一年三百六十日,總是日日如此。有時候初一、十五,得到督署謁見,他夜間本不睡覺,便早早地去了。天光尚未大明,所有合城現任候補各官,反倒走在他的後邊。可是一個月中,也不準有這樣一次。自從瑞方來做總督,他自己覺著是老表兄,益發無拘無束,時常兩三個月不準到督署去一回。要是有公事,必須商量的,便委託他那太太寶氏去走一遭。這位太太,人極精明,而且知書識字,也明白公事,倒是他一位好幫手。瑞方這邊有什麼公事,得商量的,便也不請藩台,反倒請藩台的太太。這一次不知有什麼公事,紀太太又到督署來了。瑞方正在轉那四百多萬賑款的念頭,聽說藩司太太到了,靈機一動,心說這筆生意,倒要從這婦人身上做起來了。想到這裏,便自己去見紀太太。
見了紀長,把瑞方的話,詳細對他說了。卻沒料到,紀長竟不贊成。他說:「這件事萬不能做,一者從災民嘴裏奪食,于良心太說不去;二者這一筆巨款,聽瑞方那樣說,他一個人便得到二百多萬,我們才得幾十萬,卻領頭兒造這孽,實在有點不合算。據我想,寧不要這昧心錢,也得監視著實放實銷,到底災民還可得一點實惠。再不然,把銀子解過去,任憑他處分,我們既不要錢,也不聞問。造福造孽,由他一個人去。這也是對待上司的好法子,不知你以為何如?」紀太太聽丈夫這樣說,幾乎沒有把肺氣炸,冷笑了兩聲,側著眼看紀長道:「好好,我看你也像一位清官,又像大善人,當然得把財神往外推。但是一樣,你終日吃那勞什子大煙,千事不管,百事不問,放一個屁全得我去捧著。你照照鏡子,還能活幾年,將來翹辮子挺腿,扔下我們孤兒寡婦,沿門乞討,這就是你做清官當善人的下場。我們母子與其將來受罪,倒莫如早早地離開你,你走你的清秋路,我過我的獨木橋,咱們是各不相擾,你看怎麼樣?」紀長本來懼內,如今見太太動了真氣,早嚇得手足無措。忙說道:「太太你何必動這大氣呢?你真離開我,我這藩台一天也做不成了。我這原是一番好意。你要怕沒錢花,我省著一點過,剩下錢全是你的,還不成嗎?」紀太太道:「嘿!算了吧。你如果會省著過,前十年就存下錢了。你如今既然說省,這樣吧,我向你約法三章:從今天起,你一口大煙不吃,這賑款的事,便也完全取消,我決不再想一個錢,好壞聽老瑞辦去。你可能依從我嗎?」紀長聽太太提出這個條件來,不覺毛骨悚然,愁眉苦臉地答道:「這樣吧,你索性拿一根繩子來把我勒死,再不然,拿把刀子來把我捅死,倒比你這條件還恩典得多呢。」一席話把太太也招笑了,說:「你既知道不抽煙難受,我也知道沒有錢更難受。這件事你就不用多管了!來呀!」一聲「來呀」,外面早跑進一個小廝來,有十七八歲,名叫長福,進來垂手侍立在太太身旁。太太吩咐道:「你快把稿案門長升招呼來,有要緊的公事。」長福應了一聲嗻,轉身出去。不大工夫,長升隨他進來,先給老爺太太請過安,然後站在煙榻旁邊,紋絲不動。紀太太道:「你快下去,叫庫書備一件公事,就說淮北賑款現已解齊,請示督帥什麼時候提放。越快越好,今夜畫行用印,明天就要過院。你聽明白了嗎?」長升應道:「家人明白了。」太太道:「既然明白,就快去辦。」長升又請了一個安,方才慢慢退出。好在這種公事,很容易辦,果然當天夜裡就畫行用印,第二天一早便送到督署去了。
彼時孫會卿也隨瑞方在江寧充當文案,他也分了四萬塊錢,所以知道得十分詳細。後來同佐文要好,彼此談起生意經來,會卿問他:「那照相館一年可得多少餘利?分到自己名下的有多少錢?」佐文說:「照相營業,在北京要算我們是第一家了。每年刨去挑費,准剩七八千塊錢,去了股東紅利,我個人每年總可賺三千塊錢。」佐文說這話時,自己很覺著得意。哪知會卿聽了,只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道:「到底生意人賺錢是很難了,一年得的利,還沒做官一個小零頭多呢。老弟要不信,我說個笑話給你聽。」便把當日吞賑的事,一五一十說與佐文聽。後來說到自己,本是局外人,只因在制軍面前很紅,他們便得送過四萬塊錢支票來,點綴點綴。這四萬塊錢,要叫你照相館去賺,只怕五年工夫還不準有這數兒呢。當時佐文聽了,自然是十分羡慕。所以一心一計想要鑽進宦途,也照孫會卿似的大大發一筆財。偏偏天不從人願,瑞方只用他照相,卻不提拔他做官。在佐文心裏,已經九_九_藏_書是老大不痛快了。恰又趕上皇陵上碰了這個釘子,瑞方聽信會卿的挑撥,疏遠了黃佐文。佐文心裏又是恨又是醋,一肚皮牢騷,借酒發泄,才把瑞方吞款的事,全對他叔父霞林說了。霞林不管三七二十一,硬在瑞方面前揭他短處。瑞方哪裡肯受,登時破口大罵。這一罵,可把霞林罵急了,抓起酒壺來,沖瑞方便打了過去,正打在瑞方的肩膀上,淋淋漓漓灑了一身的酒,好像是唱快活林呢。瑞方喝令家人:「給我打死這老賊!」一聲令下,家人蜂擁而上,將霞林的衣服也撕了,臉也抓破了。老頭子不服氣,還是一個勁兒地罵。佐文見家人動手打他叔父,他便乘空攛過來,揪住瑞方拚命。眾家人見主人被佐文揪住撞頭,便撒手霞林,又撲過來打佐文。此時照相館中,有十來個人,也一齊出來,幫著佐文打架。同院的街坊鋪家出來解勸,哪裡勸得開?
恆祥本是一個愛錢如命的人,恰巧做了本局總辦,正是天從人願,可以及時而摟,剩的錢也很不在少處。此次淮北水災,清廷發的十萬銀子賑款,他便吞了有三萬多。後來知道瑞制軍發出捐啟去,募了四百多萬,他那饞涎,早已流地三尺。但這筆款存在藩庫,未見制台公事,如何處分,他自己也不敢動問。如今瑞方傳見他,不覺喜上眉梢,早猜到必是為賑款的事,即刻到院署晉見。二人在密室中,也不知談了些什麼,恆祥笑逐顏開,精神十倍。臨告別的時候,還說:「這事職道理會得,保管八面周全,不能露一點形跡。大帥的款,職道代存在外國銀行,取得他的收據,面呈大帥。彼時或匯北京,或轉移他行均可。只是職道承大帥的恩典,賞給如此巨款,無功受祿,深抱不安。」瑞方笑了一笑,說老哥不用客氣了,你見著我的公事,就趕緊去辦吧。恆祥答應下來,當日督署便下了札飭:「命恆祥將四百五十幾萬賑款,從藩庫提清,親身到淮北散放。務須認真辦理,實惠及民。將來放完,並須將清單呈繳,以備存查。切切此札。」恆祥接到公事,當日夜裡便去會見紀長。二人交涉好了,第二天便從藩庫將款領出,一方備具移交公文,一方備具實領公文,全申詳到督署。恆祥果然不辭辛苦,親自到淮北走一遭,轉了三個多月方才回來。清單開得詳細極了,連各村民的領狀,全都附在其內。果然不多不少,放了四百五十幾萬幾千幾百元。所有自己的飲食盤費,敘明由職道墊備。因關係民命,不敢於此項公款內動用一文。瑞方遂在呈文後親筆批了幾句:「是呈單均悉。該道遍歷淮北,散放賑款,飽受辛苦,實惠及民,並墊辦盤費,以期涓滴歸公。仁心濟眾,至堪嘉尚。著聽候請旨獎敘,以示鼓勵。此批。」其實:瑞方的二百萬元,早已匯至北京正金銀行存儲起來,按六厘起息;恆祥一個人,也得了七八十萬;紀長得了六十萬;所有賑撫局的委員,藩台衙門的庫官、書吏,甚至連上房的丫鬟僕婦,每人全分到幾千塊錢。要說到災民,可這一個淮北,數百萬哀鴻,通共賑濟了不足四十萬元,連十分之一還沒有呢。這便是當日吞賑的一段秘史。
他這一去不要緊,少時,外城警察廳丞朱起秦,正在屋中閱看公事,忽然電話的鈴響。忙拿起耳機來問是哪裡,只聽裏面問道:「喂,你是外城警廳嗎?」朱起秦應道:「是的,是的。」裏面又說道:「我是法部尚書廷宅。我們大人同廳丞朱老爺有話說。」起秦道:「請大人說吧,我就姓朱。」少時,又聽裏面問道:「你是貴新嗎?」(貴新是朱起秦的號)起秦道:「不錯,是職廳。大人有什麼吩咐?」裏面說道:「你那二區署長慶余,是有什麼精神病嗎?」起秦聽這話問得出奇,忙回道:「慶余並沒有什麼病,大人有什麼事招呼他嗎?」裏面道:「我還敢招呼他,他把我的教讀老夫子黃霞林,全給鎖押起來了。瑞方是個什麼東西,他把人家的照相館給砸了,連我的先生也打了,慶余他不但不把行兇的人扣下,反倒幫著瑞方,欺壓良善,把挨打的人,全押在署中。他是什麼居心,莫非貪了瑞方的賄賂?你快去問一問,我立等你的回信。」起秦道:「大人不要動氣,職廳這就去調查,趕緊陪同黃老夫子回宅,決誤不了哥兒姐兒們上學。」(漢人稱公子小姐,旗人稱哥兒姐兒,又稱阿哥格格)裏面應道:「好好,我候著你吧。」起秦將耳機掛上,也顧不得喊套車,立時出了廳署,坐上一輛人力車,如飛的奔至二區區署。
廷傑見老夫子回來,果然頭皮撩傷,腿上也有踢的傷痕,不覺咬牙切齒罵瑞方。他兩人本來有仇,因為廷傑是內務府褒衣旗人,瑞方在京時候,每逢見了廷傑,便形容褒衣旗人的卑賤,什麼姑娘媳婦,全得送進王府當差,天生的奴才,無論做多大官,也脫不了奴才的皮。廷傑聽著刺耳。那時有慈禧太后活著,瑞方正在得寵,自己的勢力敵不了他,心裏卻隱恨,常思報復。卻沒想到,如今犯在自己手裡,就是沒有老夫子的關係,他也決不肯善罷甘休,何況又打傷了他的老夫子,益發火上澆油,不肯罷手了。立時給檢察廳去電話,吩咐檢察長,如此這般,妥速辦理。檢察長奉到法部尚書的傳諭,哪敢怠慢。此時警察廳的公事,黃佐文的呈文,俱已到了。檢察長刻不容緩,當天便派了四名法警、兩名承發吏,去傳瑞方來廳候訊。
果然過兩天,如法炮製,黃佐文並不疑心,居然將房契拿出來,交給朱小庄,把兩千二百五十元錢收回。瑞方得到房契,一刻也不等,便過閣稅契,並在警察廳提督衙門,同宛平縣,全立了案,將清仁觀改為古物陳列所。各官廳全批准了。瑞方派了四個家人,先去知照觀中各買賣鋪家,限十天一律遷出。和合照相館,自然也在知照之列。黃佐文是出其不意,恰似半空中打了一個霹靂,立時揪住一個家人,問你是誰派來的?家人始而還說謊,說我是玉公府派來的。在他的意思,以為佐文受過玉公的審訊,必定怕他,一提這兩個字,當然沒得說了。哪知佐文是架訟的祖師,他何嘗把玉公放在心上。並且這個家人叫鍾福,跟瑞方當過戈什哈,佐文是認得他的。不覺哈哈冷笑道:「鍾管家,你不用瞞著我了,你是瑞大人派來的,何必假充玉公呢!你要實話實說,不然我拉你喊巡警,說你假借公府名義,在外敲詐,你吃不了可得兜著走。」鍾福素日也知道佐文不大好纏,只得據實全對他說了。佐文這一氣真非同小可,對鍾福道:「管家,借你的嘴,回去對瑞方說,別人全能搬家,唯獨我這照相館不能搬家。我可是租的房子,但是我這院中一切布置,全是自己拿出錢來收拾的。這一座山石,便費了三千銀子,所有花草樹木,種種設備,共費去一萬二千多兩。他要我騰房子,得如數地賠我。並且我遷出去,三個月以內不能租好房子,設備停妥,這一筆損失費,也得出在他的身上,通共要一萬八千銀子,給一萬七千九百九十九兩,也不成功。你回去說吧。他如果不賠償,我每月給他四十五元,作為租價,我姓黃的要給他四十四元九毛,那算我不體面,不是朋友。這話你可聽明白了嗎?」鍾福道:「我聽明白了,黃先生,你候我回信吧!」佐文這才將他放走。
鍾福回來,一五一十地全對瑞方說了。瑞方氣得跺腳亂罵,說:「反了,反了!他姓黃的,居然敢敲詐到我頭上來了,我不叫你嘗嘗滋味,你也不知道我的厲害。」果然第二天瑞方自己帶著幾個壯健家人,一直跑到清仁觀來。囑咐家人說,我叫你們搬東西,你們就搬;叫你們打人,你們就打,打出人命來,全有我一個人承當,不與你們相干。家人答應:是是。進了清仁觀,來至跨院,只見黃佐文正同著一位六十來歲的老頭兒,在院里對坐著喝酒呢。一見瑞方進來,佐文忙站起來躬身施禮,叫了一聲大帥,晚生自出獄后,三次拜謁,未晤尊顏,不知草茅之人,有什麼得罪大帥之處?難得今天大駕光臨,晚生正好當面請罪。瑞方原是怒著一肚子火氣來的,但是一見了面,良心發現,回想起當日的事來,總覺著有些對不起佐文,九*九*藏*書便勉強笑了笑,答道:「你很受屈,我是知道的;但是我所受的屈,比你更大了。所以從前的事,我很希望你不要再提。如今我來,是因為這一座清仁觀,已然改為古物陳列所,你們照相館不要自管佔著,早些騰出來,我好著手收拾。我要派家人來,恐怕他說不清楚,所以親自走一遭,一者看一看房子的局勢,二者同你當面談一談。你究竟幾時能搬,先告訴我,我也好預備一切。」佐文笑道:「騰房子是很容易的,今天說話,明天就能騰。但是鍾福回宅,可曾向大帥回明一切嗎?」佐文這一句話,卻把瑞方問急了,冷笑道:「鍾福的話,我只當是他撒謊放屁呢!原來真是你叫他說的。那就好辦了,你簡直是故意敲詐,要想霸佔我的房子。不錯,我瑞方是有錢,卻不能這樣花法。」黃佐文見他翻了臉,自己才待發作,卻見那位老先生,拖著讀八股的聲調問瑞方道:「瑞方,你所謂有錢者,究有多少乎?從何而來乎?鄙人願安承教。」瑞方本來一肚子氣,又聽這老人咬文嚼字,呼著他的名姓動問,那氣更捺不住了,大聲喝道:「你是哪裡來的老村牛,敢直呼我的名字!我有多少錢,從哪兒來的,你管得著嗎?」老人見他這樣動氣,卻絲毫不懼怕,也不著急,仍舊從容地答道:「此小事也,何必飛揚浮躁,若是之甚乎?平爾心,靜爾氣,余又將問焉。問汝之錢數,是否為二百萬之現洋乎?此二百萬現洋,是否即淮北賑捐乎?汝其明以告我。」老人這一問,可戳到瑞方的肺管子上了。原來其中含著一段不可告人的歷史。
站門的巡警,見是廳丞來了,連忙舉槍立正。起秦連頭也不抬一抬,一直跑進署中,推開署長辦公室的門,一步跨進去。慶余正在屋中催著文牘起稿,好將佐文的案子送廳,一抬頭卻見廳丞進來,不覺吃了一驚,忙立起身來,先請過安。起秦還禮坐下,氣急敗壞地問慶余道:「你今天可曾拘押了兩個姓黃的嗎?這其中可有瑞方的事嗎?」慶余聽這話,錯會了意,以為是瑞方的人情又托到廳里去了,忙回道:「不錯,有這一樁案子。可是瑞大帥早就釋放了,所有姓黃的一干人,卑職一個也沒敢放走,全在區署押著呢。卑職這就辦公事送廳,大人自請放心。」起秦急了,大聲道:「你快不要送廳!你要送到廳里去,我更沒有法子辦了。你押人也不要緊,得先打聽明白了是什麼人。那黃老先生乃是法部尚書廷大人宅里的教讀老夫子,你有多大胆子,敢把他押起來?如今廷大人連我全怪下來了,這事怎麼處!至於瑞方,不過是個革職的廢員,你庇護他做什麼?如今廷大人說他欺壓良善,要把他送檢察廳嚴訊呢。你快想法子,把他拘回來吧。黃先生現押在什麼地方,快快請出來,我好陪他回廷宅。快去,快去!別耽誤工夫了。」慶餘一聽這話,嚇得尿屎直淋,一面向起秦連連請安,自認不是,求在廷大人面前代為疏通,一面戴上帽子,預備見黃霞林賠禮,好請他出來。起秦又催他快去,慶余出了辦公室,直跑到拘留所中,見黃霞林躺在大炕上,閉目合睛地養神呢。佐文卻背著手兒,在地上走來走去,仰著頭彷彿想主意呢。其餘五六個人,也有躺著的,也有坐著的,一個個垂頭喪氣,看樣子很不高興。慶余進來,嚇得那些人全站起來了。唯獨黃佐文,卻仍然來回走溜兒,徉徉不睬。慶余也顧不得招呼大家,一直到炕前,輕輕拉一拉霞林的衣服,低聲叫道:「老先生醒一醒,不要睡了。」霞林仍然不醒。佐文過來攔道:「你慢著點,家叔受傷,疼得厲害,好容易忍著了,你又叫他做什麼?難道是瑞方又催你過堂,好給他出氣嗎?」慶余此時只得納著氣兒,給佐文請了一個安,央告道:「黃先生你不要生氣了,是我一時糊塗,誣賴了好人。請你將令叔叫起來,廷大人宅里,急等他老先生回館呢。」佐文聽這話,知道是三二五的效力發生了,益發板起面孔來說:「我們爺兒兩個,自進到這裏來,就不能隨便出去。廷大人那裡你自己去回話,不要在這裏胡纏。」兩個人吵著,霞林已經醒了,揉揉眼坐起來。慶余便拋開佐文,又向霞林請安,求老先生隨我出來,再晚一點,我更擔不起了。到底霞林是一個道學正派人,不肯故意刁難他,笑著問道:「署長何前倨而後恭也?」慶余只得又認不是,又述說廷大人怎樣派人來尋。霞林道:「居停抑何關切之至也。但是署長這番來,還是放我一個人乎?抑全數皆放乎?」慶余道:「這事原是晚生辦錯了,自然諸位先生一律請出來。」霞林道:「既以我們為是,則必以瑞方為非;既然開釋我們,則必須拘留瑞方,此一定之理也。署長其能之乎?」慶余忙答道:「老先生說的是,晚生已經專人捕拿瑞方去了,請老先生同諸位先生,先出來吧。」霞林到此,也無的可說,便立起身來,招呼佐文同一干人,隨署長出來。佐文見他叔叔答應了,自己也不好再放刁,便領著這些人,隨霞林一同出門。眾人此時,也全眉飛色舞,不是方才懊喪的神氣了。慶余將霞林陪出來,方才告訴他說:「朱廳丞現在這裏,請老先生隨他先回廷宅。」佐文卻攔住,說:「使不得。我們挨了瑞方的打,不能就此算完。得先到檢廳遞呈子,驗過傷,填好了傷格,再求署長派巡官、幹警,到照相館開了損失清單,移交檢察廳,將來提出公訴,好判他如數賠償。這種種手續不曾做完,家叔決不能回館。」慶余哪敢駁回,只得答應著,請他們叔侄先見一見廳丞。佐文見朱起秦,將這番意思說知。起秦想了想,說:「這樣吧,老先生的傷格,由我們廳里填好,再移知檢察廳照填。回來我具一封公事,就說瑞方率人行兇,摔打完了他一鬨而散,請檢察廳出票傳他好了。」佐文聽說這樣,格外有力,自然極力贊成。起秦便同他叔侄兩人,先回廳里預備一切。不大工夫,便將傷格填好了,朱起秦自陪著黃霞林回廷宅。佐文卻同著兩個巡官、一個書記、四名巡警,回照相館開清單去了。
瑞方得到這個消息,早氣了個頭暈眼花,大罵廷傑這狗頭下此毒手。花錢還是小事,在庭上給那老村牛叩頭賠禮,真真把我的臉丟凈了,以後還有什麼顏面在北京住著。急得他來回打旋,有半點鐘工夫,忽然想起一個人來,拍著桌子說道:「罷,罷,我何不尋我把兄去呢!他現在彰德息影林泉優遊自得,好似活神仙一般,我偏要住在這五都之市,自尋苦惱,怎怨仇人來欺負呢?我明天便坐京漢車到彰德去,躲靜求安,倒是無上上策。」想到這裏,立刻吩咐鍾福收拾行李,從賬房支了兩千塊錢鈔票,第二天一早,別了家人,便帶著鍾福,一同到河南去了。瑞方這一去,便埋下了斷送滿清宗社的種子。不到兩年工夫,三百年基業,完全毀滅在這幾個人手裡。以後的節目,便要一步加緊似一步,一篇熱鬧似一篇。若問究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廳長梅有光更乖覺。他知道這案子是廷尚書交下來的,自己索性到宅去請示,如何判斷才好。廷傑面授機宜,說了幾句。梅有光心中有底,回來便開夜庭審訊此案。先派書記、承發吏等,到和合照相館,估量損失的價值。佐文早已買通,硬估了八千九百七十六元三角五分。梅有光當庭硬判瑞方應賠償原告損失,如估價的數目。並須賠償黃霞林身體損失一千五百元、醫藥費五百元,限黃佐文三個月騰房。所有訴訟費,均由被告擔負。併當庭嚇著鍾福,代他主人瑞方給黃霞林叩頭賠禮,如果不從,便要罰他拘役。鍾福此時只有百依百順,哪裡還敢駁一個字。先在庭上,給霞林磕了頭;然後由法警、承發吏押著回到瑞宅,撥了一萬一千多塊錢。這場官司,才算完全了結。
到底這一段吞賑的歷史,也算是官場現形記的好材料,作書人不能不追敘一番。那一年,瑞方做兩江總督,正趕上淮北一帶大鬧水災,人民廬舍田園,全被水沖沒了,當時溺死的不下數萬人,其餘逃難未死的,有一二百萬之多。露天席地,嗷嗷待哺,困苦情形,真是難以筆述。於是兩江總督,江蘇巡撫,全都交章入奏九_九_藏_書,自然說得十分可憐。清廷除豁免錢糧外,又發了十萬內幣,交瑞方遴派妥員,前往放賑。無奈錢少人多,這十萬銀子,真正是杯水車薪,絲毫無補。瑞方這時候,居然發了慈心,自己懇懇切切地作了一篇捐啟,為災民請命。凡北京各部置,以及二十二行省,自督撫以至州、縣官,人人給一份,隨意捐助。這捐啟出去,果然發生了很大效力,多的一萬八千,最少的也掉不下三十五十。等到繳齊了一算,居然有四百五十七萬九千余元,並且這款子全是一律匯到江寧,交藩庫收存。瑞方一看見有這許多錢,立時將慈心變作了貪心,恨不得全下到自己腰裡,方才稱心如意。但是眾目之下,這句話怎好說呢?心裏倒不免躊躇起來。正在這時候,家人上來稟報,說東司的紀太太到了。瑞方一聽「紀太太」三字,忽然觸動靈機,計上心來。
瑞方生平罪惡,當以此為第一。這件事本來知道的很少,還是黃佐文初到天津,同孫會卿正在要好時候,會卿對他說的。沒想到如今瑞、黃兩人決裂了。那位老人,乃是佐文的叔父,號叫霞林,是一位老孝廉,為人品學很好,只是過於拘板,現在北京法部尚書廷傑家裡教讀。從前因為佐文好架訟,本不愛理他。如今佐文改途做買賣,比從前規矩多了,叔侄兩人方才照舊來往。適才瑞方未來時候,霞林到了,說還不曾吃飯,佐文便叫來酒菜,同他對酌。因想起瑞方來,佐文大發牢騷,將他這一段歷史,全學說給霞林聽了,一個字也不曾隱瞞。這位老先生聽了,氣得破口大罵,說瑞方是禽獸畜生,連災民他全吃到了。似這種人,你從前就不應當同他交朋友,如今決裂了,這正是你自新的好機會。我如果見了他的面,必定得罵他一頓,才出這口憤氣。沒想到說著說著,瑞方真箇來了。始而老先生靜聽他們交談,自己插不進嘴去,後來瑞方自誇有錢,他可真忍不住了,所以挺身出來,單刀直入,硬揭他的心病。瑞方如何還能受得了呢?
薛希庄說完這一套話,以為會卿必然有正當的答詞,萬沒料到他鼓掌大笑。這一笑把希庄笑得直眉瞪眼,不知他葫蘆里藏著什麼葯。只得又問一句道:「孫老爺,咱們談正經事,你為何笑起來?難道我說這話還有什麼可笑的嗎?」會卿道:「我笑你這人太不正經了,你還拿你師父頂門呢。你這房子每月租二三百塊,一個月只給你師父十塊錢,如今拖欠三個月沒給了,你還同誰商量?我好意把這筆生意,給你送上門來,你倒推三阻四,胡說一氣,倒莫如我直接同你師父辦了。咱們打開壁子說亮話,你休想藉此發財、娶老婆、開鋪子,享下半世的快活。橫豎賞給你幾千,夠你吃飯不飽、飲酒不醉的,是這麼一番意思。你張口就想幾萬,莫不是窮瘋了嗎?」一席話將希庄拍得直翻白眼。遲疑了片晌,他忽然跪倒在地放聲大哭。一壁哭著,一壁哀告道:「孫老爺,你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難道真看著小道餓死不成?幾千銀子,請你想一想,夠做什麼的。如今開一座鮮果鋪,還要上萬的本錢呢。何況我們出家人,身不能肩擔,手不能提籃,拿這幾個錢,坐吃山空,如何得了。在瑞大人多賞幾文,不過是太倉一粟。只要你老人家多美言幾句,我這牛鼻子就沾了大光了。」會卿道:「你真是個潑皮,硬討不成功,你又來軟磨。我這人向來是怕軟不怕硬,這樣吧,給你一萬塊錢,真不少了,快滾起來立字,不要再討厭了。」希庄哭著喊著求加錢。會卿賭氣吩咐徒弟道:「快把這牛鼻子趕出大門,誰有這閑工夫,同你搗亂。」希庄見會卿急了,這才不敢再爭,假裝委委屈屈地立起來,說:「孫老爺,你怎樣吩咐,小道怎樣遵命,還不成嗎!」會卿道:「你早這樣說,不就完了,何必找麻煩呢?」立逼著希庄寫好了字據,又問房契可現成嗎?希庄臉一紅說,不瞞孫老爺說,房契早叫我給押了。會卿哼了一聲道:「造孽,造孽,每月有二三百元進款,還要押房契,你真也太難了。快去取了來,見不著房契,不能撥款,你到底押在誰手裡了?」希庄低聲道:「押在和合照相館了。」會卿聽他說的這話,倒很犯躊躇起來,說:「你押了多少錢呢?」希庄道:「押了兩千二百五十塊錢,我實得兩千,那二百五是黃佐文|做了佣錢。」會卿道:「你掛這小零頭,是什麼意思呢?」希庄道:「這是每月二分錢,恰恰抵他的房租四十五元。」會卿道:「真真該死,你如今要拿本錢去贖,只怕還要費話,那姓黃的很狡猾,他見你有錢贖房子,必定起疑心,不肯叫你贖去。你必須假裝著還要同他借錢,不借錢便漲房租,他一嫌麻煩,必催你歸本,另向別人借去。那時候我轉出清和齋的東家朱小庄來,說借給你錢,他必定不疑,當時由小庄將錢給他,房契自然就取出來了。這事得緩兩天辦,辦得太急了,他又要胡猜亂想。你千萬守口如瓶,不可放出一點消息去。咱們後天在朱小莊家里見面,早飯以後不可太遲。」希庄一一答應了,方才回廟。
少時到了區署,巡警上去回話。署長姓慶名余,字子善,是滿洲鑲紅旗人。從前本在瑞方宅里聽過差,後來考取巡警,五年的工夫,居然升到署長。也因為他的公事好,又善於鑽營,所以歷任上司,無不格外垂青。這外右二區,本是一個極沖繁的缺,膽子小的不敢來做,廳丞特特地派了他來,因為他是幹員,必能勝任愉快。慶余到任一年,成績很好,上邊連給他記了三次大功。偏偏這一次倒霉,遇著了瑞方這宗案子。巡警上去一回,他又是急,又是怕,又是氣,下狠地啐了伍長一口,罵道:「混賬糊塗東西,你怎麼連瑞四大人全給拘了來啦!似這種口角沒要緊的案子,你們看著該了便了,也值得帶到區里來給我添麻煩?」伍長道:「我的老爺,你先別著急,我們何嘗樂意帶他?連清華齋的朱老闆出來,全了不好,他們是一頭不揭鞍,一頭不下馬,非叫帶區不可,我可有什麼法子呢?」慶余為難了半天,說:「這樣吧,你先將瑞四大人請到後邊來,我先問一問是怎麼一件事,然後再發落。」伍長答應下去。少時同瑞方進來,慶余忙請了一個大安,垂手侍立在一旁,聽他發話。瑞方也不客氣,坐在上面,將佐文怎麼霸佔他房,還要行兇打架的話,說了一遍。立逼著慶余把那些人一律押在署中,再解廳送檢察廳起訴。這叫作一面官司,自己的面子,可以十足。慶余哪敢駁回,只有「是是,嗻嗻」地答應下來。瑞方道:「你既聽明白了,我要先走一步。」說著立起身來,大搖大擺地,領著一群家人,徑自去了。
此時霞林騰出身子來,一直跑到門外去喊巡警,說現有明火強盜,到照相館來打劫,老總快來救命。巡警一吹哨兒,召集了七八個,全端著槍一齊闖入清仁觀。奔至跨院,果見一群人正在交手,窗戶也打碎了,山石也砸爛了,許多傢具扔得滿院子全是。巡警上去,問霞林哪一個是強盜頭兒。霞林手指瑞方說:「那一個就是強盜頭兒。」巡警不管青紅皂白,上去便抓住瑞方,要用繩子捆他。瑞方大怒罵道:「瞎了眼的混賬東西,你亂伸手嗎?」眾人到此時,也都一律停了戰。家人見主人被巡警抓住,要用繩子拴,雖然不敢還手,卻大聲喝道:「你快住手,這是做過直隸總督的瑞大人,你為何亂動手?」巡警翻著白眼答道:「我們不管他是祥大人、瑞大人,平白跑到人家裡來摔砸打人,我們就要拿他當土棍辦。」說著仍然用麻繩拴瑞方的辮子。正在不得開交之時,忽見慌慌張張跑進一個人來,大家細看,原來是清華齋的老闆朱小庄。他是這琉璃廠一街的首事,有人給他報信,說和合照相館同人打架呢,他便即刻趕了來勸架。此時瑞方正在窘迫之際,見朱小庄來了,好似半空中掉下一個寶貝來,大聲叫道:「小庄兄,快來救我。」小庄忙問是怎麼回事?瑞方道:「不要說了,真沒有王法了,白占我的房子硬不給騰,還敢用強打人。打了人不算,還要喊巡警來,拿我當強盜辦,你晚來一步,就被他們把我捆上了。」小庄又向佐文,你同瑞四爺,不是九*九*藏*書很要好的朋友嗎?今天為何決裂到這步田地。佐文冷笑道:「我一個草木主人,還敢同大帥交朋友?皇陵照相,幾乎把我送到斷頭台上。好容易出來,不但沒有一點可憐安慰的意思,連一面全見不著。照這樣交朋友,自好拿開水澆,算了吧。從今以後,我可知道大帥是什麼變的了。」小庄道:「以前的事你也不必提啦,方才倒是為什麼呢?」佐文道:「瑞大人把清仁觀買去了,立逼著叫我騰房。我這照相館一切設備,通共是一萬多銀子,我求他如數賠償我,他不但不賠,張口就罵,舉手就打,帶著這一群惡家奴,把我叔父按在地下,發狠凶毆。他老人家,快七十歲的人,哪裡還禁得打?我再三央告,他不但不聽,反喝令家人,又來打我,連我館中的傢具,也全砸爛了。是家叔逃出去,招呼這幾位老總來救命,再晚來一步,小弟就被他們打死了。如今沒旁的說,我們先一同到區,再請區里轉送檢察廳,提起公訴。橫豎這個原告,我總當上了。」小庄聽這兩面全不下台,只得勸道:「算了吧,算了吧。當初是好朋友,現在為這點小事,也不值得打官司。再說瑞四爺是官場中人,佐文也是斯文名士,你二位到區里去,面子上全不好看。莫若先請瑞四爺回宅,佐文也消一消氣,有什麼話全沖我說,沒有不好辦的事。」佐文道:「瑞大人怕丟面子,我黃佐文是一個無業游民,不懂得什麼叫面子不面子,非打官司不成。」瑞方冷笑道:「你打算我怕打官司嗎?我姓瑞的房子,你白佔了不騰,無論打到什麼地方,也沒有你贏的道理。小庄兄你也不必費心了,我同他上區,這並不算丟人。我原是滾車轍泥腿出身,做直隸總督,那是僥倖,要說到打官司,才是本行呢。」佐文也笑道:「你是泥腿,我是訟棍,要說到打官司,只怕你還得拜老師呢!」瑞方道:「用不著吹字,咱們是快騾子快馬,走上再瞧。老總你把我們一同帶到區里去吧。」朱小庄見這兩面,是一面不揭鞍,一面不下馬,自己料到也管不了,索性隨他們去吧,便說道:「你們二位既不賞臉,我也只好敬謝不敏了。」二人一齊說道:「多謝,對不住。」巡警見沒有台階兒,只得公事公辦,說:「你們兩造既樂意打官司,隨我們走吧。」佐文道:「凈姓瑞的一個人走不成!這一群幫凶的打手,老總得一律帶區,短一個也是不成功的。」瑞方也說:「他館里這些夥計,也全是幫凶打架的,老總也得搜一搜,一個也不能放他跑掉了。」巡警到此時,倒有些為難起來,凈帶他兩個,是一定不走;全帶吧,二三十人,成一個什麼體統?區長豈不要埋怨,說我們不會了事。內中一個伍長叫愣張清,心粗膽大,他是滿不在乎,挺身出來說:「要帶全帶,一個也落不下!」眾巡警聽頭兒這樣說,樂得隨著,有不是反正是他擔,與我們不相干了,便出來兩個人,跑至照相館屋中去搜人。卻見攔櫃裏面,爬著一個,連動也不動。大家認定:這個人一定是幫凶的,聽見要搜,所以先藏起來。便連忙過去,想要把他拉出。哈哈,哪知拉了半天,紋絲兒也拉不動,彷彿比石頭還沉重呢。卻聽他一個勁兒地哼哼帶喘,又是央告,說:「我不是照相館的人,是在這裏閑坐的朋友,同你們諸位無仇無怨,何必打我呢?」巡警道:「我們不是打人的,你快出來,不用害怕。」那個人慢慢地蹭著,從攔櫃里爬出來,卻喘作一團,不能起立。巡警一看這人,不覺笑起來,原來此人便是說的那位危險先生周維賢。他最膽小,聽見外面打架,早嚇得真魂出殼,不知藏到什麼地方好。後來見攔櫃開著,他便趴伏在地,慢慢蹭進攔櫃去。因為這一座攔櫃,尺寸非常之大,要不然,如何能容得下他。後來被巡警搜著,他還認著是瑞方的家人特來打他,因此極力哀告,挺住了身子不肯出來。後來巡警說明白了,他這才放下心去,慢慢爬出。只因他身體太胖,藏的工夫大了,四肢血脈,不能流通,所以立不起腿來。多虧兩個巡警,將他架到院子遛了兩趟,那伍長催著快走,巡警問道:「這大胖還帶他上區嗎?」伍長道:「怎麼不帶?」瑞方一眼照見,連忙搖手示意,說:「算了吧,不用帶這廢物了。」佐文說不成,廢物更得帶。好在他自己有車子,也用不著諸位架他。巡警只得將他也扶出大門,早有他的包月車子上來伺候,巡警又把他扶上車子,還是一個拉著、兩個推著,一直赴巡警區。佐文故意挽著他叔父霞林,一邊走一邊哼哼著,彷彿真受了重傷似的。瑞方領著這一群家人,在後面跟隨。走到大街上,有認得的,全很詫異,說這位不是瑞四大人嗎?為何在地下走著?還有許多巡警帶路,難道是犯了什麼案?再看一個加大的洋車上,坐著個大胖子,也夾在當中,大家益發不明白是什麼案了。
慶余哪裡敢攔一攔,自己只得坐堂,叫帶黃佐文、黃霞林同周維賢一干人。這些人上來,慶余料想他們不過是些買賣人,只需用雷頭風先威嚇幾句,自然就唬住了,卻沒想到這一拍,正拍到棘刺上。他對著佐文先問道:「你就叫黃佐文嗎?」佐文道:「不錯,買賣人便是黃佐文。」慶余道:「唗!我把你這刁狡的東西,你佔了瑞大人的房子,霸著不騰,還敢行兇打人。這是天子腳下,你就這樣兇橫,要到旁處,還了得嗎!」佐文一聽這話,心裏早明白了,衝著慶余笑了一笑,回道:「我告的是瑞方,不知道誰是瑞大人。我們做買賣的人,專講誠實,不會奉承。大人兩個字,是奴才嘴裏的稱呼,買賣人不懂得。請署長千萬不要見怪。」慶余本來有虧心病,聽佐文這樣說,以為是有意出他的丑,心裏的火如何按捺得住,立時拍著桌子喝道:「好大胆的買賣人,你敢當面頂撞本官!我先押你兩天,看你怎樣!」佐文道:「我不曾犯了拘押的罪,不要說是你,就是檢察廳也無權押我。」慶余道:「霸佔人的房子,還行兇打人,這就可以拘押你,你還敢說無罪嗎?」佐文道:「我霸佔房子,行兇打人,你看見了嗎?」慶余道:「我雖然不曾看見,是瑞方大人親口……」說到此處,忽又改口道:「是瑞方親口對我說的,那還能假嗎?」佐文道:「瑞方現在這裏,你叫他上堂來,我們對證對證。」慶余道:「瑞方已經走了,你跟誰對證去,快實話實招吧。」佐文一聽瑞方被他放走,這一氣非同小可,冷笑了兩聲,指著慶余道:「好署長,好警官!我先問你,你吃的是國家的俸祿,還是吃的瑞家俸祿?我六十多歲的叔父,被他打成重傷,照相館的傢具,一律被他摔碎,這樣要犯,你抖手就放,還幫助他誣賴良民。這場官司,不在你這裏打了,我有地方告去,連你也成了被告了。」說罷扭轉頭,領著一干人,便要下堂。慶余做夢也未夢著這個買賣人口風如此厲害。自己到此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把他們拘住,再想法子。也顧不得失了官體,跑下堂來攔住佐文道:「你要到哪裡去!這是皇上家的官廳,也可以隨便嗎?」左右的警察見署長自己下來攔他們,便也一齊過來,不放佐文一干人走。佐文道:「你們倒是打算什麼主意?」慶余道:「先拘留你,等交了房子,才能釋放呢。」佐文一看這個來頭,明知自己決脫不開身。光棍不吃眼前虧,急中生智,便和顏悅色地對慶余道:「署長,你拘留我還可以,請你仔細看一看,我們這一群人,六十多歲挨了打的老頭子是家叔,十幾歲的小孩子是學徒,只有那大胖三十來歲的,你看他那神氣,會打人嗎?你拘留這些人,有什麼用處。據我想,你只把我拘起來,也就很對得起瑞方了。其餘的人,求你高抬貴手,放了他們吧。」慶余果然仔細看了看,他見這大胖喘得接不上氣,生怕他得了緊痰火,死在區署中。便吩咐巡警將大胖送出去,其餘一概拘留。佐文見他肯放周維賢,便也不爭了。自己搶行兩步,拉住維賢的手,低聲說道:「你出去休忘了三二五,明白我這話嗎?」維賢道:「我明白。」巡警見他們說話,生怕串了供,立時將維賢架走。維賢出了門,坐上車子,吩咐快到醉瓊林,我要借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