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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五福樓瑞方得寶 四照堂耳順薦賢

第四十一回 五福樓瑞方得寶 四照堂耳順薦賢

這裏鍾福有些茫然不解,低聲問瑞方道:「我的老爺,你花了三十兩銀子,買這一堆破銅爛鐵,是什麼取意啊?」瑞方道:「你懂得什麼,不要打聽了,快快到項四大人別墅,叫他套兩輛車來接我,越快越好,不許遲延。」鍾福應一聲「嗻」,即刻便去了。這店離項氏別墅有七八里的路程,鍾福雇了一輛很快的推車,不到兩刻鐘便到了。家人上去一回,項子城正同一個朋友談話,聽說瑞方來了,不覺鼓掌大笑道:「難得我拜盟的弟兄,全聚在一處了。快派我的馬車,去接瑞四大人。」家人又回說:「瑞四大人有話,說他有許多很笨的東西,得請這裏派人車去,方能拉得來。」項子城道:「既然這樣,另派兩輛敞車,急速前往,別叫他久候了。」家人答應下去,果然套了一輛馬車、兩輛敞車,隨著鍾福一同到五福樓客店。另外有項宅的家人小興兒,也隨同前往。一到五福樓門前,姜三還認著是來了住客了,忙往裡讓。小興兒罵道:「糊塗東西,你也不睜開兩隻驢眼,看這是誰家的車,瞎往裡讓什麼?」趕車的忍不住,對姜三道:「我們是宮保宅里派來接瑞四大人的,你還認著是住客嗎?」姜三一聽宮保宅里四個字,早嚇得屁滾尿流,連連地賠不是,說:「小人有眼無珠,求諸位管家大人格外原諒吧。但是小店裡邊,並不曾住著姓瑞的,這事可怎麼好呢?」小興兒又罵道:「我說你是驢眼,認不得人,一點也不錯。你難道沒看見鍾管家,在這裏站著嗎?」姜三望了一望,這才恍然大悟,知道那姓梅的客人,便是瑞四大人,忙著往裡跑去報信。這裏鍾福領著小興兒,也跟進來。瑞方正在屋裡,望眼將穿,卻見姜三慌張張地先跑進來,跪下便叩頭,說:「我的大人,你為何不早說?也叫小人歡喜歡喜。我們這破店裡,居然有大人光臨,也算三生有幸了。」姜三正在這裏胡奉承,鍾福帶著小興兒進來,深深請安道:「敝上請大人的安。馬車現在外邊,外有敞車兩輛,預備給大人拉行李的,請大人這就動身。所有店飯賬,由小人算還。」瑞方見項宅的人來到,他心裏才覺著一塊石頭落地,立起身來吩咐鍾福:「快把我才買那些傢具運上敞車,不許磕損了一件,如果碰壞,提防我剝你的皮!」鍾福連聲答應,又叫店伙幫著,將那六十六件銅器,一律搬上敞車。瑞方又親自點了一遍,一件也不短,一件也不壞,方才放了心。又取出十兩銀子來,賞給姜三,說:「除去店飯賬,全是賞你的。」姜三叩頭稱謝,瑞方這才跳上馬車,風馳電掣地去了。在姜三,歡天喜地,認著這是財神的保佑,所以才來了這樣的一位活財神,憑空白得了四十兩銀子,哪裡曉得,這些東西,卻是無價之寶。
載灃下來不大工夫,擬了三個人員:第一個是安徽巡撫祥呈,第二個是四川總督宋耳順,第三個是廣州將軍龍海。隆裕看了看,說祥呈的資格還淺,恐怕不能勝任;龍海是一介武夫,不明吏治;唯有宋耳順做了多年封疆,老成練達,倒還可靠,就放他好了。載灃答應下來,便會同軍機王大臣擬旨:席清人地不宜,著開缺來京,另候任用。欽此。又一道上諭是:東三省總督,著宋耳順調補。欽此。上諭擬好了,載灃又犯躊躇,對恩親王奕劻道:「宋耳順遺下的四川總督,叫誰去呢?」恩王道:「近水樓台,何不就派他弟弟耳盈,現駐川邊,於四川情形,極為熟悉,而且相離也近。省得耳順候著繼任的人,一時不能到東三省去。王爺看可使得嗎?」載灃尚未答言,庄之山連連搖頭道:「這事可得斟酌。那宋耳盈的為人,之山是知道的——才氣有餘,德量不足,不是做封疆的材料。說且四川民氣強悍,不易統攝,若叫耳盈去,將來倘或釀成事變,悔之晚矣。」載灃道:「依你看誰去好呢?」庄之山想了一想道:「依之山的意思,莫若叫陳春萱去。他在四川服官多年,同人民感情甚冶,而且有閱歷,有手腕,將來決不至替國家闖禍。二位王爺想,我這話可是嗎?」恩王聽了,不覺大笑道:「你這人真糊塗極了,陳老三的脾氣,比耳盈又乖張得多,你既怕耳盈闖禍,他去了,只怕比耳盈尤甚呢。」庄之山道:「這卻另當別論:陳春萱脾氣雖然乖張,然而能持大體;耳盈矜才使氣,非常的執拗。比較起來,還是不如春萱的好。」恩王道:「慈禧太后在世時候,曾放春萱為四川總督,他那時執意不就,這時再問他,他也未必肯出來,與其空下一道上諭,失了朝廷的威信,還莫如直截了當地放宋耳盈呢。」攝政王此時,正在乾綱獨斷時候,最怕與朝廷威信有礙,如今聽恩王這樣說,便決計用宋耳盈。陳春萱的話,算是完全打消了。便對之山道:「中堂不用爭了,我想也是用耳盈好。陳春萱閑散慣了,他決然不肯就的。」之山見主座全這樣說,明知再爭也無益,只得回道:「既是王爺看著耳盈好,當然不能錯的。不過之山還有一句冒言,此時萬不可實授他為四川總督,只命他護理好了,俟過幾個月,如果他能勝任,再實授,或是派署,均無不可。」載灃見之山應了,這一點小事,怎好再駁他的面子,便應允了。自己寫一道旨意,是:「四川總督,著宋耳盈暫行護理。欽此。」又另下了一道旨意,是:「席清著即來京陛見;宋耳順未到任以前,東三省總督,著盛京副都統坤厚暫行護理。欽此。」這幾道旨意擬好了,當天便由電報分拍各省。
瑞方因為輸了官司,面子上十分難看,在北京有些立不住腳,因此到河南輝縣項氏別墅去訪項子城。他兩人本是拜盟的弟兄,又兼瑞方在輝縣置的產業很多,藉此親身去調查一遭,倒也一舉兩得。神不知鬼不覺地帶了鍾福,坐京漢夜車到了河南輝縣。他卻不肯一直去見項子城,先住在一個小客店中,自己改稱姓梅,是來此地遊逛。這個店名叫五福樓,店主人姓姜,因此又稱為姜家店。瑞方住下,便問店主人姜三:「你這店既名五福樓,想必是有五間大樓,可否領我去看一看?如果幹凈款式,我情願多出幾個錢,搬到樓上去住。」姜三聽了,不覺大哈哈大笑,說:「梅先生,你錯會意了。我們這個小小的店,哪裡會有樓呢!」瑞方道:「既然沒有樓,為什麼卻起這個名字?」姜三道:「你老有所不知,我們這樓,說的是財神爺住的樓,並不是人住的樓。」瑞方驚訝道:「怎麼財神爺還能住在屋裡,你們這財神爺是從哪一國請來的?」姜三道:「財神爺豈能向外國去請?這也是小店應當走時運,所以感動那五家財神,一個個俱都光臨。因此小號的買賣,便也蒸蒸日上。」瑞方道:「我真不明白你這話,到底哪五家財神,姓什麼叫什麼呢,原籍是哪裡的人,為什麼不到旁處,單單要到你家來呢?」姜三道:「說了這半天,你原來還不曾明白,財神爺並不是人。」瑞方道:「不是人,是一個什麼東西呢?」姜三一聽這話,早嚇得變貌變色地連連搖手道:「提防財神爺怪下來,你我全擔當不起。我告訴你吧,財神爺便是狐黃長白柳五位大仙,難得他們全光臨到小店來,因此特意蓋了五座小樓,好請五位大仙在裏面安居,因此起了個名兒叫作五福樓,彷彿是五福齊備的意思。你這可明白了。」瑞方卻故意裝糊塗,又問道:「狐黃長白柳怎樣講呢?」姜三笑道:「你自稱是買賣人,連孤黃長白柳全不曉得,我看你得到什麼時候發財。實對你說吧,狐是狐狸,黃是黃鼠狼,長是長蟲,白是刺蝟,柳是老鼠,你要記住了,以後遇著這五位大仙,快快衝他磕頭燒香,保管你准能發財得意。」瑞方還想拿他開心,忽見進來一個十四五的後生,向姜三道:「爹爹,後院等你燒香呢!今天該當供白大仙爺,你難道忘了嗎?」姜三聽得這一句,不覺啊呀了一聲道:「該死,該死,我自顧說話,怎麼連正事也忘了。」隨向瑞方道:「不陪不陪,回來再談。」瑞方道:「你不要忙,我隨你去瞻仰瞻仰這位白大仙爺,可使得嗎?」姜三道:「怎麼使不得,你快隨我來。」
那繼任的宋耳順,也恰恰於此時從四川起身了。他弟弟宋耳盈得著電報,也即刻由川邊直奔成都。弟兄兩個見著了,自然有一番歡敘。耳盈先在署中接了印,便殷殷懇懇地向他哥哥請教,必須如何,才能將四川治好。耳順答道:「察吏安民,這是做督撫最重要的責任。要論吾弟的才氣,在我以上,察吏兩個字,你定然能做得真切,是安民一節,卻要格外注意。當初張敞的弟弟外放刺史,張敞問他如何治民?他遜謝不敢對。後來張敞派人送他出關,叫送的人私自問他,他回答說:『當以柱下惠文治之。』什麼叫柱下惠文呢?便是秦時御史戴的惠文冠,專用法律糾彈臣民,隱喻著一種武健嚴酷的意思。張敞聽人學說,十分滿意。說果能如此,他將來的治績一定不壞。這種議論,要據我看,在現時一定行不下去。你千萬不要學張敞之弟,總要以仁心仁政去化民,萬不可用嚴刑峻法去繩民。果然民心愛戴,官位自九九藏書能久長。膠執己見,拂逆民心,是萬萬做不得的。我臨別贈言,不過就是這幾句老生常談。至於肯聽不肯聽,我去了之後,也管不得許多了。」耳盈聽哥哥這樣說,不覺肅然起敬,說:「長兄的話,確是金石格言,做弟弟的,必然銘諸座右,永矢弗忘。弟弟這幾年,也不是從前的脾氣了。當初遽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弟弟雖不敢妄比古人,卻也知道從前所言所行無一是處。此後必當力改前非,諸事要與人民同其好惡,絕不敢膠執成見,自作聰明。長兄自請萬安,看我以後的成績何如。」耳順見他說話時又形於色的,便信以為真,大加讚賞。
二人分手后,第二天,瑾妃娘娘宮中便傳出話來,說娘娘頭痛得很厲害,立召徐靈光進宮請脈。得喜便上來回奏說:「徐靈光現在請假,因為他病得很重,實在不能出門。這裡有他遞到總管處的呈文,請娘娘鳳目御覽。」瑾妃揭開他的呈文細看,見上面寫的是祖墳被掘,泣血痛心,染病在床,請假調理。並敘明:臣祖籍金州,離家數載,近年有胡匪章春林,嘯聚黨羽數千人,在金復海蓋一帶劫掠焚燒,擄人子女,夷人墓墳。不料臣家適當其沖,祖宗墳墓均被發掘,兄弟子侄咸遭擄掠,家產盪為灰燼,田園化作丘墟,是以泣血椎心,難安寢饋。訴之於三省總督席清,竟置不理,上控于都察院、民政部,亦置若罔聞。因此既痛且憤,卧病不起。微賤餘生,將填溝壑。平日受娘娘大恩,涓埃未報,銜環結草,願俟來生。謹先具呈請假。瑾妃看了,不覺勃然大怒道:「這還了得!胡匪鬧得如此地步,他們還不問不聞,這樣封疆大臣,還要得嗎!」說到這裏,便袖了靈光的呈文,去見隆裕太后,當面報告一切。並說自己的病,非徐靈光看不好,無論如何,得求皇太后召見軍機王大臣,面傳懿旨,將席清革職,另換妥員接替,以剿積匪,而救民生。隆裕太后,即刻應許。當日晚間,便召見攝政王載灃,對他發話:「東三省為祖宗發祥重地,為什麼單派一個老弱無能的席清去做總督?你看一看這是徐醫官的呈文,連人家的祖宗墳墓全掘了,你們還裝糊塗不成嗎?快快地下去降旨,將席清革職,擬出一個繼任人來。總要在旗人方面挑選,一省重地,交給他們漢人,我是不放心的。聽見了沒有?」載灃忙回奏道:「臣謹遵懿旨,這就下去擬人。」
項子城見不得下台,忙用旁的話岔開說:「我們弟兄,不容易聚到一處,哪有工夫去做這些俗談。三哥你在四川時候,可曾到過浣花草堂,看一看杜工部的遺迹嗎?」耳順道:「浣花草堂,就在成都的城外,如今修得煥然一新了。每逢杜工部生日,合城的仕女,全要拿著鮮花一束,去給子美做生日,卻是非常的熱鬧。愚兄也曾去過一次,還是在那裡宴客,竹樹清幽,倒是別具一種雅趣。可惜當地的人思想腐舊,在正廳上還塑著子美先生的像。據我看,實在是褻瀆先賢。倒不如畫幾張畫兒,錄幾首杜詩,掛在正廳中,倒足以表示尊敬仰慕的意思呢!」子城道:「三哥說得很是!曾記那一年,小弟到山東去尋張勤果公謀事。到了濟南,我就先去逛大明湖,只帶著一個下人,到湖邊雇船。那些船家聽我是外鄉口音,便信口開河,胡要船價:有要三十吊錢的,有要二十五吊的;還有一隻大船,硬敢要五十吊。全問遍了,內中只有一個船家,人極老實,他張口才要了六吊錢。我連價也不曾駁,便給他六吊錢。問他姓名,他自稱叫胡二。我們先到古歷亭,詳詳細細地看了一回,裏面還有杜工部同李北海刻在石上的像,聽說是吳道子畫的,神采奕奕,很有生氣。從此後,我每日晚間必到古歷亭游一游,坐的仍是胡二的船,船價總是六吊。我遊了足有一個多月。後來離開濟南有十多年,是我做撫師,又到山東接任。到任沒出三天,我又帶著當日的老家人去逛湖,所有儀從護衛,一概不要。兩人到了湖邊,挨著船仔細去訪,居然又尋到胡二的船了。可是胡二的鬚髮,已經蒼蒼變白。我又過去問他船價,他這回卻要十吊了。我說:『十年前,你不是要六吊?為何現在卻要十吊呢?』胡二聽我這樣問,不覺仰起頭來,仔細看了我一回,不覺失聲道:『啊哎!你不是十年前的老客人嗎?我曾載過你一個多月,很掙了你幾個錢。沒想到如今卻又遇著!好好,還是六吊吧,我怎好多要你的錢呢。』我們主僕二人上船,我問他從前不要謊,因何現在又要起謊來。胡二嘆了一口氣道:『我的老爺,你哪裡知道!我如今掙十吊錢,還不如當年掙六吊呢。現在的年頭,不好過了——從前白面賣四十個錢一斤,如今卻賣八十個錢,從前土布賣六十個錢一尺,如今要賣一百四十錢了。宗宗樣樣,全比當年貴一倍還多。就連我們這船,從前修理一次,不過花上十幾吊錢;如今修理一次,卻要花三四十吊。請你想一想,我就是掙十吊錢,還不如當年掙六吊呢。』我彼時問他,這究竟是什麼緣故?胡二說:『你老不知道。從前有張宮保在這裏做巡撫,他老人家是只飲民間一杯水,不使民間半文錢,把山東人全看成他的子女一般,真是輕傜薄稅,多一個錢也不肯向民間去取。所以,那時候市面上元氣充足,各商家住戶,全都有錢賺,有飯吃,物價也高不起來。及至他死了,後來的這些大帥,一個個全都視財如命,用各樣的法子,連地皮全刮下三尺去,人民怎麼能不窮?物價怎麼能不貴呢?』我聽了他這話,很惶恐的,忙問他現在這位撫台官聲怎樣?胡二笑道,他才來了三天半,誰曉得呢?可聽說這位大人,倒是想做好官。他在高麗國時候,還打過日本人呢,可見他的膽子真不小。我聽了這話,也好笑。我們又到古歷亭遊玩了一回,到北極廟登了一回高,又到張公祠瞻仰了一回勤果公的畫像。正在祠中休息,那些戈什、武巡捕,也駕著船全趕到了。他們一到張公祠,便瞪著眼問船家:『大帥可在這裏嗎?』船家白瞪著眼也問他們:『誰是大帥?』他們一眼看見我的家人謝大福,便喊道:『好了,好了!大帥在這裏呢。』一直跑了進去。我囑咐他們不要大驚小怪的,船家胡二到這時候,才知道我是新任的撫台,嚇得屁滾尿流,直朝著我磕頭。說:『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方才說話冒犯了大帥,千萬求大帥不要見怪。』我很獎勵他為人誠實,賞了他十兩銀子。以後每逢逛湖,仍舊坐他的船。我自問樣樣不如張勤果,唯有一件事情,辦得非常痛快,如今想起來,總算對得過山東人。」宋、瑞二人忙問什麼事?子城道:「庚子年鬧義和團,是從山東發起。這事人全知道。可是到底山東卻不曾受了拳匪的害,這就是小弟治魯的成績。義和團才一興,我也並不出示禁止,反倒傳諭各州縣,將那最著名的大師兄,一律送到濟南省垣,我要當面考試。不多幾天,便送了有六七十名來。我一律安置在八旗會館,一切飲食起居,格外優待。不知道的,多說這位項大帥尊敬義和拳,保清滅洋,真是大大一位忠臣。這一天我在督署中,將那些大師兄全傳了來,要當面試驗他們的武術。我見他們的面,便著實獎勵一番。這些東西見我如此抬舉,便拿出驕傲的面孔來,真彷彿以天神自居。我彼時心裏真是好笑,你們死在眼前,還得意呢!我問他們:『全會些什麼神術?』那為首的叫曹得勝、馬得功,便大吹其牛,說能避槍炮,槍彈打到身上能撞回來,絲毫不入。我聽了假裝著驚為神奇,說:『你們真是天神下界。這一來,洋鬼子可該滅了。但是打仗不同旁的,得要先試驗一番,一者免得臨時有失誤,二者也可堅人民的信仰。曹馬兩位既然是領袖,就先從你二人身上驗起吧。你們可樂意受我的試驗嗎?』二人齊聲答應願受試驗。我說試驗的事,得叫人民俱都看見。最好在南圍子門外大操場,你們大家就隨我去吧。這七八十人,全隨著我到了操場。一時間驚動了合城的商民,成千累萬的,全跑到南門外看試驗義和拳。我早預備好了。他們一到,便將曹、馬二人立在操場中間,把衣服全剝了,只穿一條褲子,兩隻手叉著腰,腆著肚子,凈等接槍彈。我那衛隊離他有十幾步遠,凈等著聽號令便開槍。我站在他們後邊喊號,見他們全瞄準了,便喊道:『開槍!』只聽呯呯的兩聲,那兩位大師兄仰面朝天,應聲而倒。槍彈全從心口窩穿過,鮮紅的血流了一地。我假裝詫異,說:『這是怎麼了?』四圍看的人,也全目瞪口呆。哪知那些大師兄裡邊,還有幾個不怕死的,挺身出來對我說:『這二人心不虔,所以法術不靈。我們情願重新試驗,求大帥允准。』我連忙拱手道:『好好。你們樂意試驗的,一共有幾位?』他們說有四人。我便即刻將這四個人立在教場中間,我那衛隊瞄好了,四槍同放。但聽撲通撲通的,一連又倒了四個,仰面朝天,老老實實的,就歸天去了。我卻假裝糊塗,問那幾十人道:『你們https://read•99csw•com看這六人,為什麼倒在地上,動也不動?一定是他們心地不虔誠,身體不潔凈,所以才有這種現象。這樣吧,你們幾十位一同過來,顯一顯法術,也省得人民疑惑你們是空口無靈。』哈哈!哪知這時候,他們不是方才那樣驕傲的樣子了。一個個嚇得面白如紙,彷彿死囚到了法場一般,彼此面面相覷,連一口大氣兒也不敢出。偏偏我那衛隊,定要同他開玩笑,全都飽好了槍,朝他們笑道:『眾位大師兄,請過來試一試吧。』他們見這樣催促,知道不現原形,決然討不出公道去了。便一齊跪到我面前,直磕響頭,口中連叫大帥饒命。我說你們不是有法術護身嗎?為什麼反倒向我討命呢?他們一齊說,小的們哪裡有什麼法術,不過是妖言惑眾。方才死的幾個人,因為他迷信太深,以為大仙爺必來保護,哪知全無靈驗,白白地送了性命。小的們實在怕死,不敢再試驗了。求大帥高抬貴手,饒了我們吧!說罷,又連連磕頭。我到此時,才老實不客氣地責罵了他們一頓,併當著看熱鬧的人民演說了一回:義和拳純粹是造謠言,變相的土匪,千萬不可輕信。死了的便是前車之鑒。你們誰要不信,自管過來試一試,就知道槍彈的厲害了。這些人看見那六位大師兄,俱是天神附體,還禁不住槍彈一碰,誰敢再來以身試驗。一個個全高聲說道,我們全明白了,義和拳是假的,不再上那當了,請大帥放心吧!我當時很獎勵了他們幾句。從此以後,便通飭各州縣,從嚴禁止。如有再練拳的,以土匪論。幸而這些未死的大師兄,一個個回到家鄉,一傳十,十傳百,都知道避槍炮是靠不住的,便死心塌地不再練那勞什子了。因此,山東雖是義和團發祥之地,結果卻不曾受著絲毫禍害。這便是我在山東的德政,可以對得起一班人民。至於其他,也不見得有什麼好處了。」項子城一席話,將瑞方同宋耳順的衝突全化開了。大家照舊談笑,各說個人在任時候的許多笑史。轉眼又過了幾天,宋耳順一定要起身到北京去了,項子城特特預備上好的燕菜席給他餞行。盟兄弟三人執手話別,還有些依戀不舍的意思。耳順乘京漢車到京,住在賢良祠中。即日便赴軍機處報到,一面又先去謁見恩親王。恩王聽說耳順來見,便立刻請到小書房相會。彼此見面,先寒暄了幾句。耳順從袖口內取出一張紅紙單帖來,恭恭敬敬地呈與恩天,說這不腆之儀,不過略表耳順一點人心。在王爺原不稀罕,請賞臉收下,留著王爺隨便賞人好了。恩王笑吟吟地接過來,嘴裏卻說:「屢次叫你費心,我們至好朋友,何在乎此。」到底他接過來,卻詳詳細細地向紙上觀看,究竟是什麼禮物,只見第一筆,便寫著香港人洋五萬元;第二筆是西藏舍利兩顆;第三筆是藏紅花三斤;第四筆是真川黃連十斤;第五筆是真川厚朴二斤;第六筆是四川女機夏布一百匹。其餘還有幾樣,不過是四川的土物。恩王看見,立時笑逐顏開,對耳順道:「難得你這樣費心,那西藏舍利,尤其寶貴,我這裏謝謝了。」耳順又謙遜了幾句。恩王對他說:「此番你令弟得署川督,全由於本爵推薦。可笑那老眊昏聵的庄中堂,他還堅持反對,若非本爵力爭,幾乎被他攪散了。」耳順又再三致謝,談了幾句,才告辭去了。
這一年,因為東三省胡匪鬧得太凶,總督席清,人太忠厚,不肯派兵痛剿,恐怕連累了黎民百姓。哪知這一因循,胡匪更得了意,簡直戕官奪縣,無所不為。風聲太大了,一直傳到北京。更有那被難的商民跑到北京來告狀,說胡匪章春林嘯聚數千人,橫行於奉天一省。總督席清坐觀不管,以致商民塗炭,因此到北京向都察院、民政部遞呈子,求著撤換席清,撫恤被難人民。哪知道呈子進去,卻如同石沉大海,哪裡有一點消息。把一個為首的代表徐大啟,急得走投無路。他本是金州著名的財主,此番章春林劫掠,他家受的損失最重,因此才約會了許多人到北京來告狀。偏偏告了幾處,一點效驗也沒有。要想回家,又不敢回去;要在北京住著,也想不出法子來。正在為難之際,忽有一個同伴叫季子康的,突然問他道:「你從前不是說過,北京城還有一位叔叔嗎?何不尋一尋他,或者也許得著一點門徑。」一句話提醒了徐大啟,自己恨自己道:「我怎麼這樣糊塗呢?現放著有這一條門路,卻滿世界亂撞,你說可笑不可笑!也罷,我這位叔父,本來離家快三十年了,還是前三年通過一封信,誰還記得他呢。他本是太醫院的御醫,同內扇的大太監全有來往,並且專給瑾妃娘娘診病。如果他肯管,這事就好辦了。他住家在東四牌樓經司衚衕靈光醫院(因為他的號叫靈光,所以才開了這個靈光醫院)。我們尋他去,必須要厚厚地具一份禮物。家嚴曾說過,我這叔叔專愛小便宜,少年時無所不為,家裡實在不能容他,才把他驅逐出門。他到了北京,認師學醫,居然享了大名。他曾發過誓,一輩子不回金州。家裡曾來過兩封信請他回家,他拒絕得十分嚴厲。大家也樂得隨他去,免得又多分出一份產業。如今去見他,得送他一件貂皮外褂子、十對吉林野山人蔘。他得了這東西,自然歡喜,然後再同他說事,決無不成之理。要不然,恐怕是白張口呢。」眾人正在為難之時,還能愛惜東西嗎?好在這兩種物品,他們來京時候全帶得有一點,如今只需拿出來,揀選上好的,送徐靈光。到底天下事只要有了賄賂,沒有做不成的。徐大啟領著一班人,到經司衚衕靈光醫院見了他叔叔,說知來意,並將禮物奉上。靈光道:「眾位鄉親遠來,我還不曾給你們接風,怎好先受你們的禮物。」又對大啟說:「你父母可都康健?既然到北京來,為什麼不住在家裡,倒要去住棧房。你看看叔叔這所小房子,收拾得很好,你快把行李搬到這裏來吧。」大啟道:「侄兒臨來時候,爹娘全囑咐,叫先到叔父府上請安。只因到北京后,有眾鄉親拉扯著,先辦公事,所以未曾來請安。以後自把事辦完了,侄兒且不走呢,必在叔父家裡住上一月二十天,然後再回奉天也不遲。只是都察院、民政部全走到了,看神氣他們簡直是不理,只得前來請教叔父,得用什麼法子才好。」靈光笑道:「這一點小事,也想不出法子來?你們不要管了,不出五天,席清這老小子,一定得叫他滾蛋!你們候信吧。」眾人再三稱謝,方才告辭去了。
耳順聽說瑞方得了寶器,忙要上來賞鑒。據他考究了半日,說:「這是當年衛武公的酒器,用金銀銅鐵鋼五金,混合製成的。武公死後,必是用此殉葬。如今隔了兩千多年,又發現出來,還是完完整整,這真是有鬼神呵護,專待好古家珍藏。吾弟于無意中得遇此寶,可見你福澤甚長,寶物有靈,也自幸得所了。」耳順一席話,說得瑞方十分高興。項子城在旁邊,卻冷冷地說道:「人生在世,總要大大地干一番事業。要將全副精神,都用在這破銅爛鐵、舊紙片子的上頭,也未免太可惜了。我生平自信,毫無所好。從前在政海中,終日勞精敝神,也不曾達到國利民福的志願。如今蒙聖恩高厚,放還鄉里,除去登山臨水之外,更是無所用心了。」瑞方笑道:「四哥是旋乾轉坤的大人物,當然不在這些小事上系情。可是,方才你還對三哥說無心政治,怎麼這時候又想起從前來了?」子城尚未答言,耳順便笑道:「我們都是政界中人,怎能不談政治呃!項四爺雖然蠖屈一時,早晚朝廷一定要起用的。趁這閑散時候,大家研究研究,豈不好嗎?」子城道:「小弟怎敢希望朝廷起用。朝廷就是起用,也起用不到小弟身上來,只怕還是瑞四爺要先被皇恩呢。」瑞方大笑道:「小弟在北京被人趕得立不住腳,才跑到這裏來,只怕朝廷看我,連土芥全不如。四哥還要拿我開心,這不是笑話嗎!」耳順道:「自己兄弟,誰能拿誰開心,不過是閑談罷了。話又說回來,你們二位,總不愧清風明月兩仙人。至於愚兄,免不了還是一個俗吏。可是我這次到東三省去,卻是兢兢業業。咱們既是同盟兄弟,萬不要客氣,你們二位如果有什麼高見,自管對我說,我絕不是那不肯受善的人。」耳順這一席話,總算是又委婉,又懇切。這兩位把弟,當然要有所貢獻了。哪知項子城是微笑不答。瑞方卻忍不住了,笑道:「三哥既然這樣虛心下問,小弟可要進言了。但是進言之前,先得求三哥原諒我說話嘴直,可不要怪下來,又說小弟是故意開玩笑。我的話可實在不是笑話,卻是目前東三省切要的良圖,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出法兒來了。」耳順見他說得這樣鄭重,便也正顏厲色地答道:「老弟你的心太多了!愚兄此時,正在求直言還求不著,你肯賜以南針,我心裏得怎麼感激!哪還有見怪之理?」瑞方道:「三哥既不見怪,那就好極了。小弟今天是要問三哥,你此次到東三省去,可曾帶得兩份帖嗎?」這句話將耳順問了一愣。忙問:「是什麼帖?」瑞方道:「一read.99csw.com份是給日本關東都督的帖;一份是給胡匪章春林的帖。」耳順驚異道:「怎麼見這兩個人,還要用帖嗎?」瑞方笑道:「怎麼不用帖?不過帖上的寫法,卻有些不同罷了。」耳順道:「怎麼寫法呢?」瑞方道:「給日本人的帖,要寫明謹具東三省一座,奉申賀敬。宋耳順再拜。後面要註明,上至蒼天,下至黃泉,四至不必分明,隨時可以進展。這便是給日本人的帖。至於給章春林的帖,就用蘭譜式好了。三哥再認他一個把弟,保管以後諸事平安。你再盡量地提拔提拔他,將來這個東三省總督,少不得章春林也要做幾天。到那時候,可就真太平了。」瑞方說完這套話,又哈哈大笑。此時把一個宋耳順,直氣得目瞪口呆,倚在牆壁上,只有喘氣,半晌答不上話來。
瑞方隨著他一齊來至後院,果見靠著牆根下,一連有五座小樓,也就有四五尺高,有窗戶有門,還是紅牆,也很玲瓏好看。再看樓的前邊,擺著五張小方桌、五把小椅子,桌子上陳列著香爐、小碟、小碗之類。爐中插著香,碟碗內供著些菜蔬、果品之類。所有桌椅傢具,俱是烏黑的,上面斑斑點點,有紅,有綠,有白,有黃,也不知沾的是些什麼東西。瑞方見了,不覺心中一動。少時姜三等磕完了頭,他便走過去,把那碟子、碗拿起兩個來,仔細觀看,心中立時覺得怦怦亂動。你道這是什麼緣故?原來那些碟碗,並不是時下傢具,也非泥瓷之類,全是古人用五金製成的籩豆,底下並有篆文字跡,是衛侯監造。瑞方生平好古,凡是古人的鋼鐵器,他全有考究。自己收存的也很多,到底像這樣寶物,還是初次見呢。他心裏想,這衛侯的器皿,同濰縣陳中堂家收存的毛公鼎,價值不相上下,真乃稀世之寶。可憐辱沒在這荒區僻壤,叫無知的人拿來給財神上供,真真可惜得很。就這上看起來,財神爺也太沒有靈驗了。假如財神真有靈驗,何不點醒姜三,叫他拿這些東西去賣給外國人,最低的價值,也值三萬元,就是拿到琉璃廠,萬八千也唾手可得。如今放在這裏,便是一文不值了。我必須想個法子,將這些寶貝誆去,要不然,不定便宜在何人手裡。他正在拿這碟碗出神,冷不防姜三問道:「梅先生,你快放下,我們要收拾起來了。你儘管出神作什麼?難道這破碟子破碗,還是寶貝不成?」一席話將瑞方說醒,忙將東西放下,笑道:「我不想別的,我想你們鄉下人,真真沒有見識,也不怕褻瀆了財神爺。你們拿這些傢具給財神爺上供,分明把財神比作了猴子。財神爺如果有靈,不但不享你的祭禮,只怕還要怪下來呢。」姜三一聽這話,嚇得慌了手腳,不覺對他兒子抱怨道:「我說什麼來著,當初掘出這些東西,我叫你拿給何先生看。何先生看了半天,只說上面有一個侯字,我心裏就犯疑惑,這些東西,一定是玩猴子用的,你還同我駁辯,又說什麼諸侯之侯,並不是猴子之猴。如今果然被老客看出來了,我看你還有什麼說的。」瑞方聽了,不覺心裏暗暗說道:「慚愧慚愧,此真天助我也。」便也順口說道:「古來時候,並沒有猴子的猴字,全是用諸侯的侯字相代。令郎是讀書少,所以不曉得,你倒不要怪他。你們不知道,我也是最信財神爺的,我家裡供財神,全用的是檀木傢具,五彩瓷器,要陳列上,比你們這可好看多了。你們縱然沒有那些好東西,也決不應該拿人家玩猴子用的傢具,供奉財神爺。就是財神爺不怪你們,那財神奶奶,是最小性兒的,見了這些傢具,一定要大發脾氣,你們不但求不著福,只怕還要討苦吃呢。」姜三想了一想,答道:「誰說不是呢,我們內人牙疼了這麼多日子,請先生看,也不見效,多半是財神奶奶怪下來了。」瑞方道:「你猜得一點也不錯,快早早地將這些東西遠遠挪開,另換一色新的。你那太太,自然就會好了。」姜三很躊躇地自言自語道:「換新的?得多少錢啊?」瑞方乘勢逼進一句道:「今天這事叫我遇著,總算同財神爺有緣。這樣吧,你這裡有賣瓷器、木器的,你自管揀好的去買,應該用多少錢,全由我給,只當是我給財神還了願了。你這就去買,萬不可耽誤工夫,遲了恐怕財神爺連我一齊怪下來,那才不得了呢。」姜三聽瑞方這樣說,喜歡得手舞足蹈,嘴裏直說:「哪有這樣的,叫你老破鈔。也罷,總算是財神爺的感應,才遇著你這樣一位善人。我這就去買。」說罷扭頭便到外邊去了。
卻說席清接著這一道電諭,他不但不難過,反倒如釋重負,立刻趕辦交代。並對合城文武宣言,說:「這正是朝廷體恤老臣的一番至意。本來三省這地方,胡匪橫行,剿既不能,撫又不可,我是實在無法了。此後願諸君各自努力,善事新人,勿以老朽為念。」席清說到這裏,有些哽咽。在座的各官,也有多一半涕泗橫流。因為席清的為人,雖然能力薄弱,卻是持躬清廉,待下恩厚,所有盛京各官員,差不多全同他感情很好。如今聽說他要走了,不免全有些惜別之意。內中尤為難過的,便是副都統坤厚。因為坤厚是他的門生,當初又是寒士出身,在席清做房官時中的舉人。後來很蒙老師提拔,一直做到盛京戶部侍郎。及至奉天改為行省,席清又密保他才堪大用,朝廷便調他為盛京副都統,直做了四五年。沒想到如今他老師丟官,卻派他護理督篆,他心裏覺著老大不過意。所以聽了席清的宣言,止不住涕淚滂沱。少時各官散了,他一個人到后宅,給師母請安,所為當面安慰安慰。席清的太太文氏,也是一位很賢淑的婦人。見了坤厚,先給他道喜。坤厚皺眉道:「怎麼師母也說這話,簡直看門生不是人了。此次朝廷派門生護理督篆,門生聽了,真是疾首痛心。老恩師待我的厚德,真是重生父母,我何忍接他老人家的事?此心唯天可表,師母要這樣說,豈不把門生看成了梟獍?」文夫人嘆道:「人憑素行,你這話我很相信。要說回來,你老師年紀大了,本不願膺此煩劇。如今得回到北京,頤養余年,這正是朝廷的盛德,我們老夫妻,決沒有不滿意的。不過……」夫人說到這裏,又咽住不說了。坤厚道:「師母為何不往下說,莫非有什麼為難的事情嗎?何妨直說出來,門生但能為力的,自當竭力籌劃。」文夫人咳了一聲道:「說起來太難為情,還是不說的好吧。」坤厚聽了,益發狐疑不定,再三追問。文夫人道:「這話也只能對你說,要是對旁人說,人家一定不肯相信的。你老師空做了十年督撫,宦囊中是一文錢也不曾剩下。古人說,但飲民間一杯水,不使民間半文錢。你老師總算完全做到了。每年的養廉公費,不夠一年的開支。因為在任,東賒西借,還能周轉得開,如今奉旨免職,那些債主子,差不多全討上前來,一刻也不容緩。我因為你老師正在罷官時候,也不忍再給他添煩惱。可是我自己手中又沒有現錢,只可將衣服當了還賬。但是我們夫妻倆,又沒有值錢的衣服,滿送到當鋪去,也不值一千塊錢。外邊卻有兩千多塊錢的賬,你想這事可怎麼好呢?」坤厚笑道:「門生只當是什麼重大的事,原來區區兩三千塊錢的賬。這事師母值不得發愁,回來門生送過五千塊錢票子,除去還賬,也還有富餘,自然債主子就遠遠躲開了。」坤厚以為這樣一辦,文夫人一定不發愁了,哪知她又是搖頭,又是擺手,連說使不得,使不得。你老師生平不白受人一文錢,休說是五千塊了。坤厚道:「請師母收下,不必叫他老人家知道,還不成嗎?」文夫人聽了這話,把臉一沉,叫著坤厚的號說:「子重,你說的這叫什麼話?你把師母看得太沒有人格了。休說是五千塊,便是五萬、五十萬,我怎能瞞著你老師,受人家的錢。我今年五十三歲,自問生平不曾說過一句謊語。如今要私受你的錢,勢必須在你老師面前撒謊調皮,我還成一個什麼人呢!」坤厚挨了一頓申飭,又是慚愧,又是欽佩,連忙請安賠不是說:「門生冒言冒語,求師母千萬不要見怪才好。可是這件事實在有些難辦——要明送呢,老師一定不受;暗送呢,師母又不肯——究竟得用什麼法子,才可以兩全呢?」坤厚躊躇了半晌,忽然想起一個主意來,說:「老師生平不肯受人一文錢,唯有在北京時候,凡有托寫字,或是托作文的,送了潤筆資,不拘多少,他老先生全是直受不辭。門生並且聽他說過,文人的入款,以作墓誌、作壽序為一大宗。凡事皆可講交情,唯有這兩件事,是不能講交情的。作墓誌是為光榮死者,入壽序是為光榮生者。為人子孫的,既想借他人的筆墨,為他祖父增光,就得拿出相當的代價來,我們是不能白作的。並且這種價值,還沒有一定,得要就他的身份家當,做一個標準。當初韓退之先生,以一寒士出身,暮年居然做了富翁,所得的多半是諛墓之金。我們的手筆雖然不如韓公,可是這種文章卻也不能白做。門生此時,正想替先嚴刻一通墓碑,何不就求老師作一作,我封他五千銀子潤敬,read•99csw•com料想不至拒絕。這豈不是兩全其美嗎?」文夫人點頭道:「這個法子很好,你就如法辦理吧。」坤厚第二天,果然送過一篇節略來,另外封了五千銀子支票。席清果然歡喜收下。坤厚又在外邊一吹噓,同寅中居然引出五六位來,有送一千的,也有送八百的,統算起來也有一萬上下銀子。席清全收了,除去還賬之外,還剩了七八千兩。老先生高高興興地回北京去了。
後來瑞方死了,有一個法國人,託人向瑞方的兒子瑞琦說,情願出四十萬元代價,買他這幾十件東西。瑞琦已經活了心,自己親身去見項子城,求將這些古董賞出。因為當日瑞方得了這東西,便寄存在項宅,自己並不曾往北京帶。項子城知道他死了,便有意將這東西沒收,特特運到彰德保存起來,無論何人不準擅動。瑞琦卻迎頭碰了他的釘子,一提運回家的話,項子城冷笑道:「你沒有錢花,自管向我要,這東西是動不得的。令先君在日曾說過,這幾十件東西,便是他一生的命脈。明知世兄絕然保存不了,因此特意托給我,叫我替他好好地保存著。如今果然應了他的遺言,外國人出四十萬塊錢,你就想把令先君的命脈賣掉。這事是萬萬使不得的。」瑞琦被他迎頭一拍,又直然揭破了他出賣的黑幕,不覺毛骨悚然,哪裡還答得上一句話來。再說此時項子城,已經身為總統,簡直是變相的皇帝,天威凜凜。瑞琦一個小孩子,如何不怕?木在那裡,半晌沒有台階兒。高低還是項子城系鈴解鈴,替他圓場道:「本來令先君一生好古,有一點積蓄,也全消耗在鋼鐵紙片之上。他如今去世,你們當然不大好過,我不能坐視不管,當然得要替你設法。你先回家去候信,賣古董的事,不必提了。」瑞琦垂頭喪氣,辭了項子城回家。沒出三天,果然總統府下了一道委任令,任命瑞琦為本府英文秘書,每月薪金一千元。原來瑞琦在美國留過七年的學,所以項子城任他為英文秘書,每月給他一千塊錢。心想他無論怎樣能花錢,有這一千塊,也足夠一個月的零用了。
哪知這位先生,接到這個委任令,看了看,賭氣擱到一邊,罵道:「昧天良的老賊,把我們家值幾十萬的寶,硬給吞沒了,卻拿這每月一千塊錢的差使來誑我。一千塊錢,還不夠我一天花的呢。」果然,到了領薪的日期,瑞琦從總統府庶務處將錢領出來,當日晚上便大請其客。吃完了飯,將票子拿出來點了一點,整整一千元,是十塊一張的一百張。他叫飯館子,滿給他破成一塊一張。館子夥計跑了十幾家小錢鋪,才將票子破好,交給瑞琦。瑞琦開銷飯賬,又格外賞了夥計幾塊錢,一共花掉有三四十元。下余的還有九百多塊,他舉著這票子向朋友笑道:「你們看這是九百多塊,我將零頭取出,預備開付汽車錢,下余的九百塊,咱們大家樂一樂。我叫你們看,不用半大夜工夫,准准花得精光,你們信不信呢?」大家齊說,二爺的話,誰敢不信。他立刻叫了七八輛汽車,除去自己獨坐一輛,自坐自開,下余的,叫眾朋友分坐。他又向車夫說,你們隨著我的車走,我站住你們也站住;我下來大家全下來;我進誰家去,大家也隨著我一同進去;我出誰的門,大家也隨我一同出門。眾人齊聲答應。瑞琦自己開著汽車,嗚嗚的如風一般,直開進八大胡同。每逢到了一處清吟小班,他便將車停住,跑下來,昂然直入。他那些狐朋狗友,自然也得隨著進去。大家想他必是要打茶圍,哪知他站在院子當中,連屋門也不進,喊跑廳的,快把你們這一院的花兒朵兒全叫了來。跑廳的認得這是瑞二公子,哪敢怠慢,忙笑著說道:「二爺請屋裡坐,這外邊風涼。」瑞琦道:「沒有這些說的,你不知道二爺專愛喝風嗎?」跑廳的連聲答應,立刻高聲喊叫。不大工夫,花枝招展的,站滿了一個院子。跑廳的報過名,瑞琦掏出票子來,說我全認識了,每人一塊錢盤子,順著手兒向外遞,一人一張,全接過去了。他扭頭便向外走。這些朋友,也只得隨著他出來。班子里的人,一個個直眉瞪眼地望著他們,不知是怎麼一回事,全疑惑瑞二爺是得了神經病了。他卻洋洋得意地跑出來,跳上汽車,又往前開。橫豎見著一個班子,便鑽進去,如法炮製,趕上熱鬧街道,也不用上車下車了,出了這一家的門,便進那一家的門。從晚八點跑到一點,所有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他全走到了,一家也不曾遺漏。九百塊錢已經花掉八百零七,下余還有九十三元。到最末的一處,一共是八個人,開銷完了,尚存八十五元。瑞琦為難道:「這卻怎麼好,還有八十多塊錢,向什麼地方散去?哦,有了,活該你們這八個人里,有財星照命的。這樣吧,你們無論是誰,如果叫我三聲親爹,這八十多塊錢,就滿給她一個人拿去。要叫快叫!儘管等著就不算了。」他這一聲號令下去,八個人全是面面相覷,誰也叫不出口來。其實誰不看著這八十多塊錢眼紅?無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她們雖是淫|賤妓|女,卻也一樣的有些羞惡之心,誰能拉下臉來,當著許多人管他叫爹呢。偏偏內中有一個三十多歲的老妓,名叫玉儂的,她卻想得開,叫你親爹,也辱沒不著我們分毫。便分開眾人,站在瑞琦面前,連連叫了三聲。瑞琦哈哈大笑,向玉儂手裡一塞,扭頭便走。他的朋友同這班子的人,也禁不住大笑起來。他尚未走出門,玉儂在院里發狠罵道:「混賬崽子,你認著是得了人便宜了,其實這三聲,是活活將你罵死了。」同院的人,全向她擺手示意,禁她高聲,恐怕被瑞琦聽見。其實,他早跑出門外去了。一千塊錢,此時算是報銷精光。他跳上汽車,連頭也不抬,便一直回家睡覺去了。閱小說諸君,要知道他所花的錢,便是當日瑞方誆取人家寶物的一種代價。沒想到三年之後,自己的性命完了,寶貝也被人家騙了,兒子還這樣花錢,這樣現眼,這不是現世現報嗎?
第二天,軍機處傳出話來,宋耳順著在四照堂預備召見。原來這四照堂緊連著攝政王府,載灃每逢召見王大臣,多在這裏。因為地方軒敞,光線很好,他平常無事時在這裏消遣,可以飽覽三海的風景。如今聽說耳順來了,便傳諭在這裏召見。耳順應時而至,先由侍衛將他帶進宮門,然後由太監領至四照堂。見攝政王,要行君臣大禮。攝政王吩咐免參,並且賜坐說話。這也因為他是老臣,所以才有此異數。攝政王開口先問他:「四川地方可平民嗎?」耳順回奏:「托戴王爺的福,川省地方極其安謐;人民多半以耕讀為業,也都守法馴良。」載灃又問他:「四川的官吏可還好?」耳順道:「要論川省吏治少嫌皮頑一點。到底要有嚴厲的長官在上面監督著,總還可以整頓。」載灃道:「你看這四川總督的缺,到底以誰為最相宜呢?」耳順道:「大小臣工,才具如何,總逃不了王爺的聖鑒。王爺看著誰能勝任,當然不會有錯的。」載灃笑道:「你何必這樣慎重呢?我們不過隨便討論罷了,你只要看著誰好,自管直說出來,千萬不要忸怩作態。」耳順道:「王爺既然這樣不恥下問,奴才便斗膽直言。可是未說出此人以前,得要求王爺格外原諒。奴才確是為四川大局起見,要學一學古人的內舉不避親,卻信得及自己是毫無私見。至於王爺肯相信不肯相信,奴才可就不敢說了。」載灃大笑說:「你這人外任了許多年,怎麼染了漢官的習氣,張口合口要轉這許多彎子,連我們旗人的直爽面目全沒有了。你快說吧,我沒有信不及的。」耳順道:「要據奴才看,目前做四川總督,奴才的兄弟宋耳盈,確是十分相宜。王爺簡他代理,真要算明鑒萬里之外了。奴才不舉他人,單舉同胞弟兄,並非是說耳盈有什麼大才大德,因為他的性格,他的精神,與川省的人情吏治最為相宜。他每日五點鐘起床,除接見僚屬之外,對於一切公事,更是目不停閱,手不停批。屬員要想欺矇他,是絕對做不到的。總算得一個精敏之才。用他治四川繁劇的省,必能勝任愉快,所以奴才大胆保薦他。至於是否可用,還求王爺睿裁。」載灃道:「知弟莫若兄。既然你認為可用,當然沒什麼挑揀了。你此次從四川回京,所過的各省也曾細心考察一番嗎?」耳順被這一問,忽然靈機觸動,想起丁大聲來。便鄭重地奏道:「奴才經過幾省,全是輕車簡從。各省督撫,不曾去會見他們。不過,從商民口中探聽,別的省呢,倒還沒有什麼,唯有湖北,卻是革匪如林,甚至連軍隊中,也沾染了這種壞習。什麼排滿革命,竟拿作老生常談。總督丁大聲,卻充耳不聞,終日在衙署中吸鴉片煙。這種禍根,若不早早剷除凈盡,將來怕不是朝廷的隱憂。」載灃聽了,不覺發急道:「這還了得!怎麼革命匪徒,竟敢在內地橫行呢?軍隊中竟講起革命來!試問他們吃著我家糧餉俸祿,是叫他們當反叛嗎?丁大聲老眊昏聵,這般無用,實在有負委任,一天也不能要的了。你試想一想,繼任的人,以誰為最相宜?」耳順思索了片刻,奏道:九九藏書「據奴才拙見,繼任的不要漢人了。他們對於革命黨,總不肯十分用力去剿。還是從旗員中,選一個精幹有為的。他無論如何,總同皇上家一心一德,決不能任革匪隨便胡行。不知王爺聖意何如?」載灃道:「你所見很是,我也知道漢官靠不住。但是咱們旗人中,近來也是缺乏人才,究竟叫誰去好呢?」耳順道:「鐵木賢,善輔,全是十分精幹、赤心保皇的人,王爺何不擇一任命。」載灃道:「這兩個人,乃是我的左輔右弼,正用他們拱衛神京,怎能夠外放呢?」耳順道:「這兩人既不能外放,只好從現任督撫中,逃選一人調補了。奴才適才卻想起一個人來,很能勝任。只是他的資望略淺些,不知王爺肯同意否?」載灃道:「只要他的才具優長,資望淺一點,倒是不成問題。」耳順一聆此言,忙將這人說出來。這人便是滿清亡國的導火線,若問他姓甚名誰,且看下回分解。
靈光立刻到總管處去尋太監王得喜。王得喜有一個外號,又叫梳頭王,是當年伺候珍、瑾二妃的老公,同李得用、張得祿全是師兄弟。後來,被慈禧太后發往黑龍江當苦差。慈禧太后死了,瑾妃追念前情,向隆裕太後奏明,特降了一道懿旨,將他赦放回來,仍在瑾妃宮裡當差。主僕久別重逢,恍如隔世。瑾妃少不得要格外優待他,他便招權納賄地大幹起來。小點的事,他打著瑾妃的旗號就辦了;大一點的,他便去尋張得祿。得祿同他,當日全是受過李得用的排擠、共過患難的弟兄,因此對於他也格外要好。凡他來求的事,無不一一照辦,兩個人狼狽為奸,弄的錢也很不少。本來攝政王載灃,為人懦弱,又懾于太后的慈威,恐怕把隆裕得罪了,取消他的攝政資格,因此對於張得祿言聽計從,奉如神聖,就連王得喜也不敢十分得罪。此次徐靈光去尋王得喜,說知來意。得喜道:「要是小事呢,我就替你辦了,這撤換督撫的事,關係重大,王爺不下上諭,是不能有效的。你先回去,等我見了張總管,同他商議商議。如果能做呢,我必給你信;要是不能做,也只好作罷,請你另尋門路。」靈光道:「我的王六爺,你要做不了,還叫我去尋誰啊。實對你說,我家的祖墳全被鬍子給刨了,還死了好幾條性命。這事你不替我作,我還有什麼臉活在世間!」說罷放聲大哭。得喜道:「你先不要哭,我必替你想法子,還不成嗎?」靈光得了這句話,立刻跪在地上,大磕其頭。得喜忙拉他起來,說算了罷,你刨去磕頭抹眼淚之外,還有什麼本事。靈光也笑了,說我們一個當醫生的,有什麼本事呢?除去診脈開方之外,就是吃飯睡覺了。又再三叮嚀,務必三五日內辦到才好。得喜道:「辦著看吧,這事哪有一定呢。」靈光去后,他便去尋張得祿商量。得祿道:「本來席清這個老東西,早就該換。他做了七八年的封疆大任,誰也沒看見他一個錢毛。但是無緣無故的,為這事去尋王爺,他縱然勉強答應了,也要疑惑我們不定使了多少錢。那犯得上嗎?我倒有一個最妙的法子,保管比咱們說話還有效驗,你就照著這法子去做吧。」得喜忙問是什麼法子,得祿附在他耳邊,告訴如此這般,准能發生效力。得喜點頭會意,贊道好計好計!
閑話休提。卻說瑞方從五福樓出來,直到項氏別墅。項子城正在客廳同人下棋,聽說瑞方到了,忙迎出來,同坐的也隨著迎出。瑞方緊行幾步,請了兩個大安。項子城拉著他的手,笑道:「四弟,我想你早就當來,為何遲延到現在呢?」瑞方道:「一言難盡,等到屋裡再細談吧。」進了客廳,又重新敘禮。瑞方問那個人道:「三哥,你為何也跑到這裏來?小弟同項四爺,是朝廷不要的廢物,三哥正在蒸蒸日上,為什麼不到奉天接印,卻來到這裏湊熱鬧呢?」若問瑞方叫三哥的是什麼人,說起來卻是大大有名。此人姓宋名耳順,字小山。他弟弟名叫耳盈,字幼山。兄弟兩個,全是漢軍旗人,又是同榜的進士。耳順年未五十,便做到湖南巡撫,後來又由巡撫調升盛京將軍,由將軍又改授四川總督。他的為人倒是清廉剛正,在旗人中,總算得一個錚錚佼佼的人物,而且學問也很好,在疆吏中,是清廷最信任的。他弟兄兩個,一個是四川總督,一個是駐川邊辦事大臣,一門啟戟,並且還相離不遠。凡宦場中,誰不羡慕他弟兄的幸運。可是弟兄兩個,雖然都是開府一方,脾氣稟性,卻大大不同:耳順人極和平,小心謹慎,總以盈滿為懼;耳盈卻稟性高傲,專好矜才使氣,又好使小手段,用小機智,而且執拗到底,一件事辦錯了,休想叫他說一個悔字。但是就表面看去,耳盈比耳順實在漂亮得多:耳順循規蹈矩,恰似一位鄉間教讀的先生;耳盈生得氣度軒昂,聲如洪鐘,談起話來,清辯滔滔,有條有理。因此四川的官場,便管耳順叫作冬日,將耳盈比作夏日。這一比喻,便可代表出他弟兄的精神來了。
兄弟二人,又盤桓了兩天,耳順便起程晉京。先到湖北漢口休息了一天。此時兩湖總督丁大聲,是一個漢官,還是宋耳順的老前輩呢,因此不肯自己到漢口去迎接耳順,僅僅派他的督標中軍副將、新軍協統李天洪,代表自己到漢口周旋了一回,一定要接耳順到武昌住幾天。耳順原意本想到武昌去,後來見丁大聲不肯迎接,僅僅派了中軍來邀請,他心裏很不自在的,面子上卻不肯露出。對李天洪說:「煩你回稟丁大帥,就說我風塵勞瘁,明日便要乘車晉京,不能過江給大帥請安去了。改日再會吧!」李天洪一一答應了。第二天耳順乘京漢車,先到彰德去訪項子城。哪知到了彰德一問,說在輝縣呢。耳順道,那更好了,我正想到輝縣看一看自己的莊田,這樣倒是兩便了。便又起身奔至輝縣。項子城聽說耳順來了,非常歡喜,立刻將他的家眷全迎到自己別墅,自己陪著耳順在一處遊玩。耳順的來意,本是來請教子城,治理東三省當以什麼事為最緊要。子城是笑而不答。問急了,便說三哥是老於封疆的人,什麼事不好做呢?我們弟兄幾年沒見,正好登山玩水,飲酒賦詩,哪有閑心研究那俗吏的勾當?鬧得耳順也不好再問。要走,子城又不放走,他說奉天現有坤厚護理著,三哥忙做什麼,多住幾天再走不遲。耳順只得依從他,又住了幾天。恰恰趕上瑞方也到了,三位盟兄弟會在一處,自然是說不盡的歡暢。
不大工夫,發了兩車傢具來,小炕桌,小椅子,同地上擺的,尺寸也差不許多。另外買了幾包瓷器,不過小碟、小碗之類,一律是新燒的白地紅花,看著倒也十分美觀。瑞方忙上來問多少錢,姜三回說有限得很,這是六張桌子、十二把椅子,一共是十五吊老錢,瓷器是四十八件,一共是六吊六百老錢,兩個車子,是四百老錢雇的,滿算起來是二十五吊老錢。瑞方忙將隨身帶的銀子,叫鍾福取出二十兩來,交與姜三,說這二十兩銀子,合二十五吊老錢,下余的你買一點香蠟、紙馬、豬頭、三牲,好預備給財神爺上供。姜三歡歡喜喜地接過來,替財神爺一再致謝,立刻換成錢,將送東西的開發走了,然後七手八腳地撤換這些傢具。瑞方帶著鍾福過來幫忙,笑著說道:「這些耍猴子的東西,我拿回家去哄孩子,倒也不錯。」姜三忙趕著答道:「好好,你老要不嫌麻煩,就全拿了去吧。這裏擺著的,是五張桌子、十把椅子,另外還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至於桌面上擺的破銅爛鐵,一共是四十八件。這裡有四十件,廚房裡還扔著八件,不知全不全,容我給你找去。」說罷跑到廚房。不大工夫,笑嘻嘻的,同廚役抬出一張桌子、兩張椅子,八件銅器也全放在一起,對瑞方道:「全齊了,你別看一堆爛鐵,分量可不小呢。」瑞方道:「我向來不要人的便宜,回來送你十兩銀子,就作個鐵價吧。」姜三道:「那如何使得,你老白花花地花掉二十兩,給財神爺買這許多好東西,連我們臉上,全跟著光彩。這一堆爛鐵,再跟你老要錢,我們也太沒良心了。使不得,使不得!」瑞方道:「話雖是這樣說,究竟我心裏總不過意。這樣吧,先搬到我屋去,回來再商量。」鍾福領著這些人,七手八腳,將這幾十件東西,全運到他屋子的外間,橫七豎地擺滿了外間的地。瑞方立刻取出十兩銀子來,笑向姜三道:「這十兩是鐵價。方才買的東西,是我還財神的願,這是不能一概而論的,請你老哥自管收下。不過我這人辦事,向來是死心眼兒,最古板不過,請你寫一張字給我,只寫現有廢鐵六十六件,賣與淵明室主人名下,定價紋銀十兩,錢貨兩交,並無反悔。某年月日,五福樓主人姜三親筆。這是我們交易應當有的規矩。你是久做生意,自然明白。」姜三此時,見著十兩銀子,早已眼紅,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去接。如今見瑞方這樣認真,他倒有了台階,索性拉下臉來,取過紙筆,立時照著瑞方的話,寫了一張字兒,雙手奉上。瑞方看了看,果然一字不錯,便將十兩銀子交到他手。姜三接過去,說了幾句客氣話,然後辭別瑞方,回後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