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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結奧援佳公子認父 懷悶氣老中堂捐生

第四十二回 結奧援佳公子認父 懷悶氣老中堂捐生

這裏,可敬雖未被警察帶走,可是面子上總算丟人。自己沒有了車,也就不上衙門去了,信步遊行,來至庄中堂府,一直進去。門上認得他是項大少,是中堂的老姻侄,時常到府里來,也不用家人上去回,便也不問他,任他進來。他進了二門,見著跑上房的小廝二桂,便招呼住,問他中堂在上房嗎?二桂忙請安道:「回少爺話,中堂在上房吃藥呢!」可敬道:「病了嗎,為什麼吃藥?」二桂道:「大概是有點不痛快,少爺請上房坐吧!」隨把可敬引至上房。中堂吩咐請進來。可敬見了,忙請安道:「聽說姻伯欠安,小侄特來看一看。」庄中堂一見可敬,止不住老眼中流下淚來,說:「賢侄請坐。老夫這幾天心緒惡劣,想起尊大人當日的話來,實在佩服他的眼光識見,超異常人。從前我還抱著幾希之望!如今看起來,連一分也沒有了。」可敬聽他這話,摸不著頭腦,只得安慰道:「姻伯年齡太尊了,諸事還是看開一點,少生閑氣的為是。」庄中堂嘆道:「這也是氣數!當然我倒沒有什麼生氣的,只可嘆大清三百年的社稷,葬送在三五個無知親貴之手!當年慈禧太后升遐之時,尊翁曾對我說,大清的宗社,恐怕不出十年,有大變動。銅駝荊棘,只怕我們也要親眼見著呢。我說來頭雖然不好,可也未必如此之甚。尊翁說,老大哥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從前皇室雖然偏向滿人,到底還知道他們無用,遇著大事,還是倚靠咱們漢人。如今可不然了,這一班後起的親貴,看他們滿人,個個全是擎天玉柱,架海金梁,文能安邦,武能定國;看我們漢人,全是眼中釘肉中刺,人人伯嚭,個個張松,恨不將漢人做官的,全誅除凈盡,俱換了他們滿人方才覺著放心。防家賊的手段,一天比一天厲害;哪知漢人革命的思想,也就一天比一天堅深。早晚老成凋謝,再沒人替他敷衍維持。這一群昏天黑地的滿官,放手為之,毫無顧忌。一遇有人發難,便立成土崩瓦解之勢,還愁不宗社為墟嗎?我彼時聽了他的話,雖然也覺著動心,到底想十年以內,總不致如此。哪知自他走後,朝政日非。到這幾天,我細細體驗尊翁的話,竟自應了一半。怎不叫人傷心嘆氣呢!」
海亮回至府中,問值日的:「大爺可曾回來嗎?」值日的回說,尚未回來。海亮又問:「老王爺在什麼地方?」值日的說:「老王爺現在花園裡荷亭上,同二福晉鬥蟋蟀呢。」海亮聽了,忙吩咐快把我昨天帶來的硃砂頭,預備在手下,我這就到花園去。左右答應一聲,即刻將一個趙子玉蛐蛐盆兒放在眼前。海亮揭開看了看,便自己提著到花園來,先叫小太監上去回明。恩王傳諭叫他到亭子上來。海亮上了荷亭,先朝王爺、福晉請過安,說奴才今天得了一頭上好的蟲兒,特來送給老王爺助興。恩王尚未答言,二福晉先笑道:「你送給他不成,必得要送給我的。我的蟲兒已經敗了兩頭了,有你這一支生力軍,我也好撈撈本兒。」海亮道:「反正爺同福晉,不拘誰要全是一樣。」說著將盆兒放在桌上。恩王搶著揭開看了看,哈哈大笑道:「我當是什麼出色的蟲兒,原來是一個紅頭子。這種蟲兒,中看不中用,白給我也不要。」二福晉過來看了看,說:「你不要我要,咱們立時便斗一斗看。我想你那大黑,一定不是他的對手。」恩王哼了一聲,說:「好!鬥上看吧!」二福晉道:「這一次不能白斗,得大大地賭一注財。」恩王道:「你想賭什麼呢?」福晉道:「八月節朱寶田匯來的兩萬元節敬,我叫上到我的摺子上,你一定不肯。如今就賭它吧。如果紅頭子贏了,這筆款便撥給我,你看怎麼樣?」恩王笑道:「紅頭子要輸了,你給我什麼呢?」二福晉道:「輸了這算你的,我不要了。」恩王大笑道:「好公道的賭博,就是這樣吧。橫豎你也贏不了,樂得叫你死心塌地,省得再惦著了。」說罷將大黑拿過來,同紅頭子放在一個盆里。海亮在旁邊看著,見兩個蟲兒大小差不多,全在八厘上下。紅頭子身略小一點,可是頭顱卻比大黑又寬又大。兩個放在盆中,立時鬥起來。大黑牙鉗是黃的,紅頭鉗卻是紫的。恩王上了年紀,眼不得力,忙戴上花鏡看。一見紅頭的牙,不覺失聲叫道:「哎呀,我上當了!」他這句話才說完,大黑已經被紅頭咬在底下,只用六條腿亂蹬。哪裡蹬得開,少時勉強翻過來,已經垂翅而逃,被紅頭趕出盆去。裏面的紅頭,卻鼓翅長鳴,十分得意。恩王道:「老了,眼睛不中用了!我要早看出是紫牙來,決計不同他斗的。從來硃砂頭,全是黃牙,紫牙的百不得一,這就難怪輸了。」二福晉此時得意極了,說:「你不要管他黃牙、紫牙,兩萬塊橫豎得歸我了。」恩王道:「你們婦人家,就知道愛錢。你要知道這兩萬塊錢,不是容易拿的,這是他做巡撫的保險費。攝政王爺同皇太后,哪時要問到他,我得撒謊調皮,替他說許多好話。你如果拿了去,我就不管了,以後攝政王爺再問到他,你上去回話吧。」
這裏自有許多家人、僕婦,圍繞著庄中堂,問他心裏怎樣?快請太醫院徐先生來診治。中堂搖搖頭,家人不敢再問了。過了一刻,將大公子庄衡叫至床前,吁吁地喘著說道:「你快到敬王府去,面見敬親王,將方才恩格的情形,對他說一說,請他打一個電話,快將項宅的馬車放出來。」中堂說了這幾句,已經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庄衡哪裡敢駁回,高聲答應著便去了。不大工夫折回來,對他父親說:「全辦好了。敬王立時給廳里去電話,馬車已然放出,官司也完結了。敬王還叫對父親說,不要生氣,早晚一定撤恩格的任。」庄中堂聽了這一套,心裏略微和平。晚半天,只喝了兩口燕窩粥。七位姨太太全圍繞著他,勸他早一刻安眠。他又不肯,說今夜朱少爺必來,我還有要緊的話同他說呢,早歇覺有什麼好處。姨太太們聽他這樣說法,便各自回房安歇,只留值夜的三姨太太同五姨太太,在房裡伺候他。原來庄中堂老年好色,前文已經表過他的正太太早已去世,現下只有七房姨太太,還有兩個已經收房尚未正式宣布的大丫鬟,一共是九個人。自從庄中堂病了,她們便立下條約,每日夜間有兩個人值班伺候,輪流倒換。這一天晚上,恰恰是三、五兩個姨太太值班。這兩個姨太太,是過時的人物了。庄中堂眼前最寵愛的,是七姨太太,名叫七星兒的,同一個丫鬟,名叫露桃的,明天便是她兩個值班。今夜她兩個早早地安息去了,庄中堂一個人在屋裡悶坐,看著三、五兩個如夫人,心裏便有些不快活。但是自己有病,原應當大家輪流伺候,不能專指定一兩個人,這也是無可奈何。好在明天便有意中人來值班,今天只好委屈一夜,只在屋裡獃獃地等候朱絲。哪知左等不來,右等不來,直等到二更天,還沒有一點動靜。庄衡便去打電話催,朱宅回說:「少爺自從白天出去,直到現在還沒回來。准到什麼地方去,連家裡也不知道,請中堂不要候吧。」庄衡掛上電話,便到上房勸中堂早早休息,說朱絲病了,今天怕不能來,你老人家早早安歇,不要盡候吧。庄中堂聽了,自然又是氣上加氣,無精打采地和衣而卧,思前想後,一夜不曾合眼。第二天早晨,三、五兩姨太太各自回房去了,照例是換七姨太太同露桃過來伺候。哪知不換還好,這一換竟自出了意外。家人不敢隱瞞,忙回稟庄中堂知道。中堂聽了,哎呀一聲,立刻氣九*九*藏*書倒在地。要知生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這一天,無意中卻得著一點線索。因為朱絲有一名貼身的小廝,名叫順伶。他是北京人,當年才十七歲。伺候人真是千伶百俐,而且北京的地理又熟。朱絲初到京城,想要尋一個嚮導,便有同鄉京官,將順伶薦給他。順伶本是旗人,于官禮、官規又極熟悉。因為伺候主人十分得力,較比多年的老家人,尤其可靠。這一天,他向朱絲請一天假,朱絲正在不耐煩之時,便申飭他道:「你有什麼要緊的事,得請一天假?你既給我當長隨,你一天不在家,我就一天不能出門。我現在正忙得不得了,你這不是有意同我為難嗎!」順伶道:「少爺不要生氣。奴才今天請假,實在是有正經事,並不是跑出去閑玩。並且我這事成了,于主人方面,多少還有一點好處呢。」朱絲聽這話心裏一動,忙追問到底什麼事。順伶笑道:「也沒有什麼大事,不過我們幾個當小廝的,要換帖拜把子,今天磕頭罷了。」朱絲不覺啐了一口罵道:「真混賬!你們這一群小猴兒精拜把子,于主人有什麼利益呢?」順伶道:「少爺你看不起我們這一群小猴子?裏面還真有孫大聖呢。」朱絲道:「誰是孫大聖?你背給我聽聽。」順伶道:「伺候小恭王的得利,伺候興大爺的小娃,伺候鐵尚書的麗生,伺候輔公爺的小勇,伺候……」朱絲不等他背完,便攔道:「夠了夠了,你說這都是真話嗎?」順伶笑道:「少爺我所說這全是我們同類的人,用得著撒謊嗎!」朱絲聽了,立刻怒容全消,變了一副很和藹的面孔向順伶道:「好孩子,你自管去吧。你們這一群,全是有志要強的青年,我是很佩服的。今天倉促間,也沒有賀禮送給你們,這樣吧……」他說到這裏,便取出一包金洋錢來,問順伶你們同盟的一共是幾個人?順伶道:「一共是七個人。」朱絲便道取出十四塊洋錢來,遞給順伶道:「這是我的賀禮,每人二元。」又另外拿出四塊來,說:「這是格外給你兩塊,再格外給興大爺的小廝小娃二元。你這就去吧,省得人家只管候著你。」順伶忙請安謝了,便匆匆地出門而去。直到夜間十點鐘,方才喜滋滋地回來,向朱絲連請兩個安。頭一個是自己道謝;第二個是替他那盟兄弟道謝。又說盟弟小娃,因為少爺格外賞他錢,不定哪一天,還要過來給少爺請安呢!朱絲聽了大喜,忙追問他到底哪一天來?順伶道:「這卻不敢說定,因為他是伺候興大爺燒煙的小廝,大爺的煙癮很大。他們一共四個人,輪流倒替,還忙不過來。今天他是託付伺候大爺吃飯的小廝三星兒替他燒煙,才請下一天假來。要連著再請假,還怕不容易呢。」朱絲道:「這也用不著請一天的假,只要他能出來,同我談一個鐘頭,我就很歡迎了。」順伶道:「要出來一兩個鐘頭,許不至十分為難,等我明天尋他去,商量著看吧。」朱絲又再三囑託:「無論如何,你把他約來談一談。他只要肯來,我再給你十兩銀子介紹費。」順伶聽見又有錢可得,便提起精神來,一力擔當,必能做到。
過了兩天,朱絲果真進了票房。他本來也喜唱二黃,不過無板無眼,順口亂哼。自從進了票房,這些教習一弔他的嗓子,說唱生凈不夠數兒,只能唱小生、貼旦之類。本來朱絲醉翁之意不在酒,無論唱什麼,他都滿不在意,只求著能同興大爺親近,好達他那運動目的。從此以後,每逢興大爺來至票房,他便格外巴結。本來那些紈絝親貴,全有一樣普通的毛病,就是專好占人家的小便宜。這種毛病還有個名詞,叫作雛後生奸。為什麼叫雛後生奸呢?因為北京城管那有錢有勢的公子王孫,一律叫作雛兒。雛兒的意思,就表示他才出卵殼,稚嫩不能自立的意思。北京城因為這種雛兒很多很多,因此便有一種應運而生、專吃雛兒的小人,終日捧捧架架,專能哄少爺歡喜。少爺喜聽什麼,便說什麼;少爺喜看什麼,便做什麼。結果插圈設套,將少爺的錢誆到他們手中。一而再,再而三,不定有這麼多少次。在雛兒雖然有錢無知,到底常割他的肉,他也覺出疼來。到這時候,便快夠了生奸的程度了。他自己覺著,我是在這壞社會中閱歷出來的人,從前雖然糟蹋幾個錢,卻學會不少的招數。從此以後,大可以我當日受於人者,再轉而施之於人。凡有同他親近的,他是一面防著人吃,一面還想吃人;不怕是一個銅元,他也變著方法要佔便宜。這就叫雛後生奸。其實專門吃雛兒的人,一看他有生奸程度,更格外歡迎了,投其所好,事事給他一點小便宜。他便認準這個人是好人,一天比一天地親近起來。等到有了機會,便大大敲他一下竹杠。饒花了他的錢,還叫他死心塌地,連個大氣兒也不敢哼。雛後生奸說白了,就是奸后更雛。北京城的公子王孫,雖不說人人是這個樣兒,到底這樣兒的總要居大多數。
自從這幾道旨意頒布下來,最難過的就是庄中堂,一肚皮氣說不出來,回到自己宅中,越想越不是滋味。別的倒還罷了,只有朱寶田由繁調簡,心裏覺著很對不住人。但是木已成舟,如何能挽回得來。左思右想,只好先派人將朱絲請來,向他解釋一番,也好蓋一蓋羞臉。主意打定,立時派小廝二有到朱宅去請。二有回來,說朱少爺回稟中堂,今天因有要緊事,實在不得工夫。明天晚間,一定過來請安。庄中堂聽了,心裏很不自在的,說:「往常我派人去叫他,全是隨叫隨來,怎麼今天忽然端起架子來!哦,我明白了,這必是因為他父親調缺,看我不能維持,所以改了態度,不把我放在眼內。我叫他,他居然敢抗命不來,這個小孩子,也未免太淺了。別的不說,你父親同我既有師生關係,你是一個小門生,對於太老師的命令,難道就敢不遵嗎?」庄中堂是越想越氣,一夜也不曾合眼。到第二天,便請假不曾上朝。原想休息兩三天,自然就平復了。卻沒料到,第二天又惹了一場大氣。
這一天也是活該有事。項可敬早晨吃罷點心,吩咐套車上衙門。車夫大柳將馬車套好,他跳上去,一搖鞭子便出了衚衕口兒。本來他住家離工商部不甚遠,出了衚衕才要向北走,偏巧有一家廣貨店,當天開張。正在這時候,大祭財神,鞭炮齊鳴,外夾著還有雙響兒。項宅的這一匹馬是才買的,野性尚未脫凈。如今忽然聽見鞭炮響,將兩個耳朵向上豎起,撒開腿好像箭頭一般,直向前沒命地跑起來。車夫無論怎樣吆喝拉韁繩,也收不住了。恰巧迎面來了一輛洋車,因為躲閃不及,被馬車撞翻。洋車也摔散了,坐車的同拉車的,也都摔傷了。這時候迎上兩個警察來,將馬車截住。馬停住了腳,項可敬連忙親自下來,過去看那摔傷的人情形如何。幸而全不甚重,坐車的只戳壞了手,將手上皮擦掉一塊;拉車的磕傷了腿,站不起來。項可敬便對警察說:「老總,你可將他二位雇車送至醫院,應當花多少錢的醫藥費,可向我宅里去取;這洋車子也可就近收拾收拾,應當用多少錢也由我給;我並且格外賞拉車的十塊錢。你二位費心辦一辦吧,我還急等著上衙門呢。」內中一個警察,向可敬看了看,問道:「閣下姓什麼?在哪衙門當差?」可敬忙掏出一個洋紙小名片來,交給警察。警察看了看,才要照著可敬的話辦理,偏巧車夫大柳多嘴多舌,想用勢力壓人,便插話道:「這是項宮保的大少爺,你們難道不認得嗎?我們少爺太好性兒了read•99csw•com,像這樣賞他兩塊錢就完了,還費這許多事做什麼!」可敬聽他這樣說,才要申飭他兩句,忽見坐車的那人跳起來,指著可敬罵道:「我當你是什麼東西!敢在大道上橫衝直撞。原來你就是國賊操莽的兒子,倚著你爹的勢力,滿街上闖喪招罵。今天撞到我姓智的手裡,咱們是勢不兩立,非手拉著手到警廳去不可!」可敬同兩個警察,驟然聽他這無理的話,也都愕然不解。可敬道:「你這人莫非是瘋子嗎?我的車雖然碰了你,我自己下來安慰,還應許給你治傷,也就很是了。你怎麼張口傷人,當面辱罵我的父親。我們姓項的,向來不使勢力;但是今天遇著你這不講理的人,我就硬撞了不管,看你又有什麼法了!」車夫大柳見主人這樣說,他益發的橫起來,揎拳挽袖,意思間想要打那姓智的,才解心頭之恨。警察忙過去阻攔。那個姓智的,依然不依不饒,非同可敬打官司不可。警察極力調解,他便向警察瞪眼道:「你們這些東西!聽見了項宮保三字,便嚇得尿屎直淋。你要知道,項宮保已經是一個平民了。我姓智的,同鐵大人、龍都老爺,全是至好的朋友。你如果不辦,連你們廳丞,也要吃不了兜著走呢!」此時北京城,鐵木賢的勢力正在鼎盛時代,龍子春也是一個專門好參人的御史。警察聽了這兩個人,便有些膽怯,生怕給他們署長同廳丞惹出事來,便改了一副面孔,向可敬道:「項老爺,你的馬車既然撞了人,這是違背警章的。受傷人樂意了結,我們自然也不便多事。如今他既不依不饒,一定要同你打官司,沒旁的說,只好請項老爺隨我們走一趟吧。」可敬忽聽警察這樣說,他的氣可實在捺不住了,一陣冷笑向警察道:「你們太看容易了!我就能隨他到警廳去嗎?他既不是重傷,我又應許醫治,這事也很可以完了。他是挾嫌,故意要給我難看,你們就依著他嗎?」內中一個警察,也是旗人。他平日很抱著排漢的思想,認定了項子城不是好人,將來要篡奪滿清的天下,所以此次遇著項可敬,他便想借題發揮,給可敬一個不下台。偏巧是兩個人,恐怕哪一位不肯順他的意思,又兼可敬說話很講情理,自己不便再找麻煩。所以,始而也想著將就下台,繼而姓智的一道字型大小,可敬又翻了腔,他便挺身出來說道:「項老爺,話不是這樣說。假如你不是宮保的少爺,我們倒可以將就了結。皆因你是宮保的少爺,我們如果不照公事辦,叫上司知道了,便要說我們徇情私縱。這個不是,能擔得起嗎?沒旁的說,還是請你項老爺辛苦一趟的好。」可敬聽他的話,越發緊了。有意再同他分辯幾句,一想不好,憑我的身份,要是同巡警在大街上爭吵,未免太丟人了。但是,不隨他去到區,他又不肯放我,怎麼好呢?想了想,對警察道:「這樣吧,叫我的車夫同你們到區好了。」那個警察,意思間還不滿足,姓智的也一定不認可。這一個警察,實在看不過了,便向姓智的發話道:「你這人也太豈有此理了!人家雖撞了你,又管醫治,又賠不是,還另外給車夫錢養傷。就認打了官司,也不過如此。你一定不依不饒,究竟是什麼居心?」警察說這話,拉車的居然也表同情,勉強站起來,說:「這位老總的話,實在有理。小人終日拉車,也沒有工夫打官司。方才項老爺不是說賞給我十塊錢嗎?這樣吧,我也不上醫院了,車也歸我自己修理,就求賞幾個錢吧。」可敬聽拉車的這樣說,便掏出靴掖兒來,點了二十塊洋錢票,遞給方才說話的那警察,說老總費心,你給他叫他先走吧!警察將錢交給車夫,車夫接過來,向可敬請了一個安,嘴裏還說謝謝老爺賞。又向警察也請了一個安,說謝老總費心。回身拉過他那破車,便要開步。那姓智的益發急了,如中瘋一般地鬧起來。後來高低由警察將車夫大柳,同姓智的,及那一部馬車,全帶往內右三區,聽候轉送。
你道因為什麼呢?原來項子城自從開缺回籍,他那長公子可敬,本想隨他父親一同回去,項子城卻不許。說:「你現在商部做參議,也算一個小小的堂官。再熬三二年,便有侍郎的希望。為什麼要辭官呢?再說我此次開缺,無形中已經變成了罪人,你如果辭官,也隨著我回家,叫朝廷看著,彷彿咱爺兒倆有心同皇上家制氣。這種疑似之間,關係很大。我正在倒霉時候,你謹慎著點,不要再給我種毒了。」可敬聽他父親這樣說,只好仍住北京,照舊當他商部的差使。轉眼過了一年多,照資格論,他應當升右丞了。怎奈官情如紙薄,人在人情在,項子城既去位下野,他的兒子當然沒人肯照應了。此時商部尚書溥倫,是一個天潢貴胄、紈絝子弟,除去吃喝嫖賭唱二黃之外,並沒有旁的本事。攝政王因為興貝子的聲氣太壞,不好意思再叫他做商部尚書了,所以才選著這個寶貝。居然掛上尚書的頭銜,一面還充著咨政院院長,彷彿他是神聖萬能。這位先生,便也居之不疑。他到了商部之後,便想把項可敬免職。因為同項子城,平日很有嫌隙,一朝權在手,便想令來行。哪知老恩王知道這個風聲,很不以為然,立時將溥倫叫到府里來,大申飭了一頓。說:「你一個小孩家知道什麼!才做了官,就想作福作威,尋仇報復,那還了得嗎!項老四雖然退職下野,我們對於他的後人,更應當格外照應,才不失同寅的義氣。你為何硬要免他兒子的官?也未免太淺露了。我勸你趁早兒將這念頭打消!如果不然,你今天免了項可敬的官,我明天便免你的官,你可不要後悔。」溥倫挨了這一頓申飭,只得忍氣吞聲,從此罷手。項可敬的參議才算保全住了。到底要再想陞官,是很不容易的。他從前,原隨著項子城住在東城。後來子城回河南,連本宅的傢具全拍賣了完賬,他只得搬到西城去住,同庄中堂的宅子相離不甚遠。
也是活該湊巧,他們吃過飯走後,緊跟著恩王府長史海亮,也同著七八個人來這裏吃飯。跑堂的小王嘴快,便對他說,二爺來得不湊巧,早來一步,大爺正在這裏吃飯呢!海亮忙問道:「大爺同誰在這裏吃飯?」小王笑道:「怎麼這大的喜事,二爺全不知道?」海亮忙又追問什麼喜事?小王道:「大爺認乾兒子,認的是朱大帥的少爺,今天才磕的頭,同著譚老闆一干人在這裏吃喜酒。這樣天大喜事,二爺怎麼不知道呢?」海亮聽了,心中一動,便隨口答道:「我當什麼要緊的事,原來是為這個,我早就知道了。大爺的乾兒子,車載斗量,這有什麼稀罕的。」說著便同一干人坐下吃飯。吃過飯,大家約他遊逛,他說府里有事,還得進城呢。
朱絲笑道:「這也難怪大爺生氣。本來眾目之下,趴在地上給太監碰頭,也太不成體統了。似乎這種人,上不得台盤。縱然有幾個錢,也只能蹲在家裡,當他的土財主,為什麼想做官呢!」小娃道:「本來北京這地方,不是人住的。無論什麼人,一到了北京,總想巴結著做官。其實做官也得有做官的學問,要沒有這種專門學問,是千萬干不得的。」朱絲道:「老弟這話,真是閱世之言。難得你小小年紀,居然有這種見識,實在不可多得呢。」小娃道:「什麼見識,不過我在府里六七年,那些運動做官的成千累萬,誰也逃不出這個門檻去。其中有得意的,也有失意的,千奇百怪,什麼現象全有。追想起來,又可笑,又可嘆。我想,他們何必這樣不辭勞苦呢?究竟做了官,有read.99csw.com什麼好處?我真是門外漢,朱少爺,你可知道嗎?」他這一問,倒把朱絲問了一個張口結舌,半晌答不上來,只得用旁的話岔開,說:「老弟,你如今是大爺駕前第一個紅人,愚兄想求你點事,不知你肯幫忙不肯?」小娃道:「少爺有什麼事見委,自請直說,只要我的力量能夠做到的,我必竭力報效,決然能夠叫你如了心愿。」朱絲到此時,卻又不肯直說出來。他將小娃讓至裡間屋裡,吩咐順伶不叫不許進來。二人在裡間屋裡,密談了很久的工夫,然後喊順伶倒茶。順伶進來,只聽小娃對朱絲說:「這做事不能太忙了,而且還得謹守秘密。倘然叫海二爺知道,他犯了醋性,說我們奪了他的生意,這件事不但無益,而且有損。最好不在府里。現在大爺常到騾馬市大街湖廣會館去,因為那裡立了一個唱二黃的票房,所有倫四爺、侗五爺、福二爺,同我們興大爺,不時到那裡去消遣。裡邊的總教習,是譚鑫培。其餘如沈三元、大李五、李壽山、羅百歲等,全是教習。最好我替少爺介紹,先到票房去學戲,自然同這幾位親貴全接近了。你再放出手段來,巴結他們。等大爺歡喜了,我再乘機進言,自然馬到成功,不費吹灰之力。」朱絲再三稱謝,說多承老弟指教,愚兄感激不盡。二人商議妥當,小娃告辭去了。
原來朱寶田在吉林很剩了幾個錢,他對於北京的軍機王大臣,倒是極力巴結,每年全有乾禮送過來。並且還派他兒子朱絲常駐北京,聯絡軍機王大臣,好保全他的位置。這一次也是活該倒霉,恩王府的長史海亮給他母親做壽,托朱絲替購吉林野山人蔘二十對,該多少錢,按價照付。這明明是敲杠子,朱絲卻因為野參行市太大,二十對出號的,差不多要用到三萬塊錢,他實在有些捨不得,因此只備了四對親身送過來。對海亮說:「出號的野參,目前實在不易尋覓。況且二十對為數太多,倉促間如何能購買得來。這四對還是家嚴在吉林費一年工夫,才物色著的。如今奉與太夫人,略表愚父子一點孝心,以後如再遇著好的,再當陸續奉獻。」海亮正顏厲色地答道:「這卻使不得。這樣寶貴東西,如何白送人,該價多少,自當照付。」朱絲執意不肯說價,海亮卻非問價不可。後來問急了,朱絲道:「這種野參,要在北京參茸店購買,兩千塊錢一對,也未必能有這樣好的。我們在吉林就地採買,一千塊錢一對,也差不多了。」海亮既知道價錢,便立刻從懷中取出票夾子來,隨手點了二十張一千元一張的盧布票子,硬逼著朱絲收下,說:「求老哥再替我買十六對,千萬不要客氣。」朱絲此時接又不敢接,推又推不出,把臉全急紅了,期期艾艾地答道:「二爺你這是何苦?你要用多少,容我慢慢地替你尋,等尋著了再給錢也不遲,何必這樣呢!再說我送你那四對,你無論如何,也得賞臉收下。你如果給錢,便如罵我一般。我的二爺,你不要為難我了。」此時在座的人,也幫著說:「既然朱少爺這樣至誠,海二爺便收下好了,何必這樣固執呢?」海亮道:「你們不知道,這樣寶貴東西,我白要人家的,心裏真不安。既然大家說著,這樣吧,」他說到這裏,便從一卷票子里抽出四張來,說,「朱少爺的野參,暫時存在我家。這一萬六千塊錢,請你再買十六對,俟等買齊之後,我乃將原物奉還。」朱絲還謙讓,海亮道:「這就是權宜辦法。你如果再說什麼,我連這四對也不要了。」朱絲無計奈何,只得將一萬六千塊票子接過來,說哪有這樣的,實在對不起二爺了。朱絲回到家裡,自己越想越不是味兒,趕忙給他父親去快信,請示辦法。過了幾天,朱寶田的快信也回來了,把兒子大加申飭,說區區二十對野參,你打的什麼算盤?你既不如數送,還要收人家的錢,天地間哪有這樣情理?快快請人疏通吧,要晚了,我的前程便要保不住了。朱絲接到他老子的信,知道事情辦糟了,急切間卻又無法挽回,只好終日東奔西跑,去尋門路。
二福晉尚未答言,海亮搶著說道:「依奴才看,爺為這兩萬塊錢,大可不必賣這氣力了。」恩王道:「這叫什麼話呢!常言說得好,使人錢財,與人消災。哪有白要人兩萬塊錢,到時候連一句好話不說的呢!」海亮道:「爺認著他是誠心敬意孝敬爺一個人嗎?」恩王道:「這是自然,要不他肯出這麼多錢嗎?」海亮微笑了一笑道:「他還有大靠山呢,孝敬的數兒,比爺加一倍還不止。奴才今天無心中聽見人說,想稟報給爺知道,又怕爺生氣;不說吧,爺叫他蒙哄一輩子,還不明白呢!」恩王聽了很詫異地說道:「他的大靠山是項老四,已經倒了。還有哪個大靠山呢?要比孝敬我還加兩倍,他這吉林巡撫,能出產多少呢?」海亮道:「奴才今天會著麥加利銀行大班,據他說,今年八月節,吉林撫署凈給庄中堂一個人,就匯了五萬銀元。奴才假裝糊塗,問朱撫台同庄中堂怎麼這樣近呢?大班告我說,庄中堂是朱撫台的老師,去年中堂買了一塊墳地,今年大興土木,栽樹蓋房,所以朱撫台孝敬這許多錢,是專為老師建築墳山之用。奴才也曾問他,那吉林每年有多大出息?這大班是山東人,他在東三省經商多年,所以知道得十分詳細。據他說,吉林在東三省是第一的富省,較比奉天還強得多呢!因為吉林幅員既廣,出產尤多,只森林一項,每年就有好幾千萬。至於礦產、漁業、參茸種種,更是不計其數。無論哪宗哪項,全是撫台分頭一份兒。據說這個缺,在全國巡撫中要算第一呢。他拿那五萬塊錢,不過是九牛一毛,算不得什麼。爺如今得他兩萬塊,還要替他說好話,這也未免太便宜他了。」海亮這一席話,氣得老恩王直吹鬍子罵道:「混賬東西,我還拿他當好人呢!他看著庄中堂可靠,我偏叫他靠不上。不要忙,早晚總叫他知道我的厲害。」海亮道:「爺不用生氣。這件事據奴才看,倒不可一次將他打倒。莫如先小小地使一點手法,叫他明白明白。他如果醒腔,急速打點,咱爺兒們倒可以大大地敲他一筆。」恩王點頭,說你的話很對,早晚我自有辦法。此時二福晉見王爺生氣,也不向他要兩萬塊錢了。又談了幾句閑話,海亮退下去。過了沒有幾天,也活該是冤家路窄,偏偏趕上宋耳順召見,三言五語,打倒了一個丁大聲,抬起了一個祥呈。二人一起一落,便連帶著牽出一個朱寶田,又成就了一個陳明倫。老恩王借題發揮,總算如了志願。其實,全是海亮一個人作祟。
耳順告辭出來,載灃即刻便召見恩王同庄中堂,說明要更換湖廣總督的事。恩王極力贊成,庄中堂卻不以為然,說:「封疆大吏,不宜輕易更換。況丁大聲在任二年,並無絲毫過失,兩湖地方安謐,何必多此一舉。至於革命黨一層,臣在湖北時,以鎮定處之。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王爺何必以此為慮呢?」哪知載灃聽了,不但不以為然,反倒疑惑庄中堂是漢奸,冷冷地答道:「那是自然,有你們漢人在那裡做總督,革命黨無論如何,不好意思給你們不下台。但是日久天長,釀成巨變,你們走後還能管嗎!」這幾句話分明說庄中堂是漢奸,把這位老先生氣得直喘氣、翹鬍子。有心要頂撞兩句,自己回想也犯不上,他既然這樣糊塗,我直諫也是枉然,莫若隨他糟去吧!想到這裏,便一言不發。載灃又問恩王:「你既然贊成換人,可有相當的材料嗎?」恩王道:「目前這些封疆大吏九*九*藏*書,誰能誰不能,全在王爺洞鑒之中。王爺想換誰,一定不能錯的。」載灃道:「安徽巡撫祥呈,久任封疆,你看換他可好嗎?」恩王道:「祥呈精明幹練,王爺賞識得不謬,換他是再好不過了。」載灃見恩王已允,面子上不能不再問一問庄中堂,便向之山道:「你看怎麼樣呢?」庄中堂道:「既然兩位王爺全看著他好,臣又何敢獨持異議?不過臣受先朝兩宮厚恩,苟有所見,不敢不言。王爺一定要用祥呈,只怕將來免不了要後悔。」載灃聽了這話,更是怫然不悅,從鼻孔里哼了一聲道:「我既然看他可用,有什麼可後悔的!你們下去擬旨吧,不用議了。」恩王又回奏:「那安徽巡撫的缺,以何人補授呢?」載灃道:「你隨便想一個人好了。」恩王答應下來,即刻寫了幾道旨意恭呈御覽。頭一道是湖廣總督丁大聲,著以原品休致。欽此;第二道是祥呈著補授湖廣總督。欽此;第三道是安徽巡撫著朱寶田補授。欽此;第四道旨意是陳明倫著署理吉林巡撫。欽此。四道旨意呈上去,載灃看了看,便照準下來。恩王自然是滿心歡喜,卻把庄中堂氣壞了。因為那朱寶田乃是庄中堂最得意的門生,又是項子城一手提拔,由州縣直保到巡撫最得意的屬員。此人整頓吏治,確是一個好材料。要論他的為人,對於逢迎上司,也是學有專門的。此番卻由繁調簡,實是出乎意料。若問內幕原因,他無意中得罪了恩王的長史,恩王聽信讒言,所以乘這機會,便將吉林一塊肥肉,硬從他口中奪出來給了陳明倫。這還是取瑟而歌的意思,叫他及早醒悟,要不然便要下手摘他的前程了。到底是因為什麼得罪的呢?說起來還是酸素作用。
庄中堂說到這裏,便將與二王慪氣的話,對可敬學說一番。可敬聽了,也不覺觸動他方才的事,便將馬車撞人,姓智的怎麼罵街,怎樣刁難的話,也對庄中堂學說一回,並說姻伯看這不是欺負人嗎!庄中堂聽了,不免又添了幾分氣,說:「老侄你想,他們滿人,公然排漢的話在大街上亂嚷,這還是好兆嗎?那個龍御史,頂不是東西,所有挑撥浸潤,全出於他一個人。在他自以為是忠於皇室,其實正是禍害滿清。早晚不定搞成一個什麼樣子呢!但是老侄的車,憑空叫他們拉去扣在區里,這也不像話,我怎好看著不管呢。這樣吧……」說著便將二桂喊過來,說你拿我一張名片,到內城警廳見一見廳丞恩格,對他說,請他將項宅的馬車及早放出來,不許遲廷。二桂去了。在庄中堂想著,憑我一位現任大軍機大學士,向警廳說這一點小事情,還有不奉命唯謹的嗎?因此坦坦然留可敬在宅里吃早飯,一面彼此談心。等了足有兩個鐘頭,才見二桂回來。中堂埋怨他道:「小孩子真頑皮,這一點小事,也值得去這大工夫,叫項少爺在這裏久候。哼哼,真不夠材料。」二桂等他發作過了,方才躬身回道:「回中堂話,小廝到廳里,等了許久工夫,方才見著恩老爺。小廝將中堂交派的話,一字不差向他學說了一遍。他沉吟了一會兒,對小廝說,有勞管家回宅代稟中堂,就說這一點小事,職廳本應即刻遵辦。無奈被撞的人,因為傷痕過重,非打官司不可。目前已將兩造人證,送往檢查廳去了,請中堂交諭檢察廳,由那邊領取好了。當時小廝對他說,那一部馬車難道也在檢察廳嗎?官司打不打,我家中堂也不管,要的就是那部馬車。不料恩格竟自發脾氣說:『你這人好生糊塗!馬車是傷人的證物,哪有不送法庭的道理!難道未卜先知,預備中堂索要,留在這裏不成嗎?』小廝聽他說話不講理,只得納著氣兒回來。該怎樣辦,還求中堂示下。」庄中堂連日鬧病,本來一肚子肝火;沒想到又碰了恩格這個釘子,哪裡忍受得住。只說了一句好、好,便有些痰火上攻,一陣跟著一陣地喘起來。可敬連忙起身告辭,說:「這一點小事,姻伯值不得生氣,過一刻馬車自然會放回來。你老人家先靜養一刻吧,小侄回家還有事呢。」庄中堂只點一點頭,可敬便去了。
朱絲忙追問什麼緣故。小娃未曾答言,先笑得前仰後合,說就是這不多日子,府里出了一個大笑話,大家全傳為笑柄,因此誰也不肯多事了。這就是我們那夥伴小來造的孽。他認識一個山西人,名叫侯全,是酒缸的少老闆。家裡很有幾個錢,硬捐了一個知府,分省試用。有人對他說,你必須拜一位王大臣做老師,求他寫一篇八行,保管你到省就能得著優差。他開了這個竅,便即刻去尋小來,求他給介紹,要拜大爺做老師。小來一口應承,卻向他說了一萬兩銀子贄敬、四千兩銀子門敬。這位先生,對贄敬倒認頭花,對門敬卻有點游移,嫌這個數兒太多。後來磋商至再,算是減半,定為兩千兩銀子。哪知這一減半,就自找倒霉了。所有門生帖、贄敬門敬的銀子,俱都備齊,一律由小來拿進去。全說好了,就等明天晚飯後,他到府來拜師。豈知管門執帖的人,因為嫌錢少,便同他開玩笑。原來府里的規矩,凡初次來見的人,全是在前廳會客。看門的將侯全引至前廳門外,卻不讓他進去,只叫他站立在門前。並且囑咐他,你一步也不要動,少時少王爺出來,你便跪在地下碰頭。你不是姓侯嗎?你就口稱你小侯兒給爺叩頭請安。侯全不明白這是拿他開胃,還追問少王爺什麼時候出來,什麼模樣,穿什麼衣裳。看門的對他說:「你扯起耳朵來聽著,裏面喊叫爺下來了,少王爺緊跟著就出來。你看頭一個走的,年紀很輕,穿著靴帽、袍褂,那就是少王爺,趕緊跪下磕頭,一點錯兒也沒有。」侯全記住了,在前廳門外,直挺挺地立著獃等。也是活該他現眼,偏巧介紹他的小來,此時並不在府。左右向大爺一回,大爺正吸鴉片煙吸得高興,哪能立刻就去會他,只哼了一聲,仍舊吸他的煙。等大煙吸飽了,吩咐換衣裳會客。因為人家來是初次拜師,大爺也只得衣冠楚楚,寶石頂子、黃馬褂子、忠孝帶、荷包、褡褳全系好了,方才啟駕到前廳去。大爺的前邊,有一個前引太監,也是靴帽整齊,專管在前邊引路,隨後是兩名護衛、兩個重衛官,在大爺前後圍繞,隨著一同出來。此番大爺出來會客,前引的太監名叫馬珍,二十來歲,生得又白又胖,很有個天潢貴胄的架子;而且穿著一身耀眼爭光的衣裳,要說他是大爺,只怕比大爺本人還來得體面呢。也就無怪侯全認錯了。他一個人在前引路,一直來到大廳前。此時大爺正在後面跟著,才走到二門外,哈哈,可真出了大笑話了。那位站在廳前的侯爺,正急得望眼將穿,忽見一位衣冠齊整的官兒來至自己面前。他心裏說,這可是少爺到了,也不暇仔細端詳,從台階上跳下來,朝著馬珍雙膝跪倒,口中還高聲說道,小侯兒給爺請安叩頭。一邊說,一邊咕咚咕咚地直磕響頭。小娃是一面說,一面形容,連朱絲同順伶全招得呵呵大笑,追問他後來怎麼樣了呢?小娃道後來更可憐了。馬珍見他這樣,嚇得連忙倒躲,說爺在後邊呢,你不要錯認了人。此時大爺在二門外,恰看得清清楚楚,不覺勃然大怒道:「這樣不懂官禮的粗野人,怎麼也領到府里來搗亂?快快給我趕出去!一刻也不準停留。」大爺說到這裏,自己可就站住不動彈了。左右兩個侍衛,奉了少王爺令,立刻搶行幾步,來至侯全面前大聲喝道:「還不快滾起來!」此時侯全心裏還不明白,認著是少王爺叫他起來呢,卻仍伏在地上,一再謙恭,說小侯兒不敢擅自九*九*藏*書起來。兩個侍衛急了,說:「你這人是有什麼毛病嗎?王爺叫趕出你去,你賴著不起來,能成功嗎?快滾吧,不要廢話了!」侯全到此時才恍然了悟。只見他倏地立起身來,又是哭又是喊叫,說我花了一萬多銀子,就買一個趕出去嗎?大爺在那裡暴躁,罵兩個侍衛無用:「這樣東西,為什麼要放他進來?還不快快把他架出大門!」侍衛到此時,只得親自動手,一邊一個,架著他的胳臂,直拉出大門以外。可憐這位先生,白白花一萬多銀子,老師不曾拜成,反倒落一個熱趕出府。從此以後,再沒人敢多事了。少爺你請想,這不是大大一個笑話嗎!
攝政王載灃,因為聽了宋耳順的讒言,一定要更換湖廣總督丁大聲。其實丁大聲確是老成持重,假如他做湖廣總督,萬不至擠出意外的事來。也是滿清氣數已盡,所以才想到更換旗人。載灃又向耳順垂問,究竟換何人才能勝任。這老眊昏聵的宋耳順,也不假思索,便想起一個人來。向載灃回說:「奴才保薦的人,才華卓越,可惜就是資望太淺。」載灃要破格用人,便說資望不成問題,只要他才能勝任,我立刻簡放他湖廣總督。耳順道:「此人年力富強,現在已經做到巡撫,請王爺想一想,自然便在聖心,也無須奴才指名道姓了。」載灃略一思索,便脫口問道:「你保薦的可是安徽巡撫祥呈嗎?」耳順不覺滿面賠笑,立起身來答道:「王爺真是明鑒萬里,也用不著奴才說了。祥呈雖然年輕一點,卻久任外官,頗知人民疾苦、地方利弊。王爺若以他調湖廣總督,必能勝任愉快,決不至有負朝廷的委託。」載灃連連點頭,說:「你先下去吧,等我同軍機王大臣商議一番。如果他們贊成,我明天便可降旨。」
閑言少敘,卻說朱絲自從進了票房,他是聚精會神,專門巴結載興一個人。吃飯候賬,也不知有多少次了。他又拿出錢來,給譚老闆置行頭,所為哄興大爺的歡喜。後來譚鑫培給他出主意,說:「你要認興大爺做義父,最好由唱戲入手。大爺喜唱老臉,飛虎山的李克用,是他最得意的戲。往常全是朱素雲去李存孝,同他配搭;如今你既學唱小生,最好先學這一出。如果學會了,等彩唱的時候,你同他配一回,我在旁邊喊幾個好兒,他一定格外高興。那時我便極力撮合,由假而真,叫他認你做義子,三言五語,便可成功。你想這個法子,好不好?」朱絲不覺鼓掌贊成,說老闆真不愧智多星,就是這樣辦吧。二人定好了計,譚鑫培給介紹,先叫他拜德俊如做老師,專門學飛虎山這一齣戲。本來朱絲的天分很高,又兼他別有用意,自然學得非常之快。不出十天,這齣戲的穿插唱作,全學得爛熟。這一天興大爺又來消遣,譚鑫培在旁邊攛掇,說大爺的飛虎山,比金麻子(金秀山)還強得多呢!今天何不消遣消遣?載興笑道:「唱飛虎山談何容易,素雲到煙台去了,德處又端架子,不好生給人配搭,張寶昆夠不上唱這齣戲,你難道叫我一個人上台不成?」老譚笑道:「大爺別著急,我如今替你請著好配角了,保管比素雲、俊如還強得多呢!」載興十分驚奇,忙問是哪一個。老譚道:「大爺不用打聽,你如果高興唱,咱們立刻就扮演,臨時要沒有李存孝,我情願下這個角兒。」載興見他滿應滿許,一個人叫到身上,料定他心裏必有把握。縱然臨時無相當的人才,便硬拉譚老闆同我配戲,豈不是難得的機會、無上的光榮。載興打定主意,便高高興興,跑到後台去扮演。一眼看見朱絲也在那裡蒙水紗、畫眉毛、換靴子,不覺大笑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小朱同我配演。你什麼時候學會的飛虎山?這可真要算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了。好好!憑你的模樣兒,要扮李存孝,真是英武秀髮,比那老邁龍鍾的德處,可強得多了。」此時老譚同小娃,也全在旁邊湊趣,說:「大爺的飛虎山,必須朱少爺來配,才合身份,別人哪能夠得上呢。」少時鑼鼓一響,飛虎山便開了場。朱絲真是聚精會神的,討大爺的歡喜。老譚在下場過門不住地喝彩,二人益發抖擻精神,作得花團錦簇,台上台下,彩聲如雷。少時唱完了,同至後台,還不曾下妝,老譚在旁邊向載興笑道:「朱少爺真可當大爺的義子了,索性你們認作爺兒兩個吧!」載興尚未答言,朱絲早跪在就地,笑道:「請義父上坐,義子朱絲給你老人家叩頭。」此時鬧得載興,受也不好,辭也不好,說這是哪裡的事,怎麼認起真來了?此時早有一班唱戲的伶人,硬將他捺在上位,受了朱絲四起八拜。緊跟著這一班人,全給大爺叩喜,連小娃也夾在裡邊,張羅一切。給載興道過喜,又給朱絲道喜。道過喜,便向二人討賞錢。朱絲道:「難得今天我義父賞臉,居然肯收我這豚犬做乾兒,怎好意思再叫他老人家破鈔。這樣吧……」他說到這裏,便將隨身的票夾取出,先點了五百兩銀票,說這是我義父送給諸位買點心吃的;緊跟著又拿出三百來,說這一點小意思,是在下送給諸位買茶葉喝的。眾人一齊謝過賞。他又在暗中送給老譚一千銀子,謝他玉成之德。又送給德處五百,謝他教戲之力。小娃不要說,自然更要重重地送一份厚禮了。他又約眾人一同到櫻桃斜街宗顯堂吃飯,大家樂得擾他一頓。連唱戲的帶玩票的,一共也有三四十人。在宗顯堂這一吃飯,便彰明較著,全知道興大爺收了朱少爺做義兒干殿下。
果然過了兩天,順伶居然將小娃陪到朱宅。他上去一回稟,朱絲即刻叫請,快請到上房來談談。順伶陪著小娃,來至上房。朱絲舉目觀看,見這小孩子果然生得眉清目秀,美如少女。看年紀也不過十五六歲。穿著一件血胡花羅夾袍,實青庫紗馬褂,足登武備齋緞靴,戴一頂青紗便帽,大紅小帽結,還鑲著一顆桃紅碧璽帽花。走進來向朱絲深深請安,口稱小娃給朱少爺請安。朱絲連忙還安,又握了他的手笑道:「老弟你好,以後咱們弟兄是自家人,決不要這樣稱呼。」便硬按著小娃在上首椅子上坐。小娃再三謙遜,說我們一個當家人的,怎敢同撫台少爺對坐。朱絲大笑道:「老弟,你太不開通了。常言說,宰相門前七品官,何況是王府的管家大臣,現任督撫也要同你分庭抗禮。愚兄我今天同你對坐,還覺得是非分之榮呢。坐下吧,快不要客氣了。」本來他們這些人,自來帶著幾分驕氣,再被朱絲這樣捧架,便也居之不疑,高坐在椅子上。朱絲親手倒茶給他喝,問他伺候大爺幾年了。小娃道:「我從十歲進府,今年整整七年了,從十四歲就給大爺燒煙。我們一共四個人,大爺對我真是天高地厚,從今年升我為童衛長。童衛長便是隨駕的孩子頭兒。少爺別看我年輕,也管著三四十人呢。」朱絲不覺嘖嘖稱羡,說:「老弟真是天才!像你這隨王伴駕的人,將來前程遠大,是不可限量的。但不知你每月的進益如何,還夠花的嗎?」小娃道:「府里的規矩,初來是二兩銀子,多一年加一兩。大爺格外抬舉我,從今年起,每月關十六兩了。這種死工錢,本來沒有多少,倒是三節的零錢多一點。照我今年應分四厘半,每節有一千四五百銀子。將來能熬到整股整份,每年就有上萬的數兒了。」朱絲道:「按說老弟這小小年紀,掙的錢可真不算少。不過在這大王府中,也就顯不出多來了。據我想,你們還是額外想一點油水,得著一筆,便是成千累萬,還交下許多朋友,不好嗎?」小娃道:「這個法子誠然不錯,但是而今我也不敢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