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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避內用黑夜出都門 訪案情白天逢巨寇

第四十三回 避內用黑夜出都門 訪案情白天逢巨寇

哪知馬二麟逃亡之後,便入了鬍子隊。他是處心積慮,要報此仇。所以在鬍子隊中,陣陣當先,十分驍勇。不到二年的工夫,便升為大頭領,帶著一千多人,橫行吉黑兩省。見著官兵他也殺,見著俄人他也殺,就是無辜商民,也被他殺了不少。俄人會同地方官長,也曾剿過他多少次,怎奈他出沒無常,盤踞在山中,猶如銅牆鐵壁,誰能攻得進去。偶一疏忽,他便帶人出來,劫掠一回,後來鬧得俄人全怕他三分。去年他出其不意,高低將他原住的村子打開,將巫良父子同幾個俄國人開胸摘心,總算報了他殺父之仇。俄人知道風聲,立刻調大隊追剿,哪知他已跑得沒有影兒了。俄人跟蹤追趕,直趕入吉林界。聽說他逃至雙城,便又趕至雙城,可憐正在我們的村裡,打了交手仗,兩方面全死了二三百人。我們的村子,也連帶屠了一個乾淨。後來馬二麟實在抵敵不過,這才破圍而逃。俄人本想追趕,不料半路上遇著一支生力軍,便是目前最有名的鬍子頭兒章春林。他手下足有兩千多人,個個全是打生的國手,無不以一當十。放過馬二麟去,便同俄人開了火。俄人哪裡是他的對手,可憐七八百人,被他打了個片甲不歸,算是替馬二麟解了圍。從此,俄人聽見章、馬兩個人的名字,魂飛膽落,再也不敢出頭多事了。只是苦了我們的村子,無端遭這池魚之殃。小人的一家子,共死了十九口,只剩下小人同小人的娘。可憐房屋、田產,皆成火燼。是我們母子討飯來至盛京城,多虧這迎賓館的老闆,看小人可憐,將我留在店中當茶房,並將店旁馬號里的草房,騰出一間來,叫我娘權且安身。可憐我娘本是千金小姐出身,哪裡受過這樣的苦。如今只給人洗洗衣裳,做做針線,每天賺幾個錢,不致餓死。小人一個月,只有兩吊錢的工錢,怎能養活母親呢!」小茶房說到這裏,幾乎又掉下淚來。
偏巧喜成阿得命思財,回到家中,將息了兩天,便一直來尋王九錫。見面就瞪眼睛,說:「你做了皇上家的兵備道,全管什麼?在你的治所以內,居然敢綁朝廷大員,你還裝聾裝瞎嗎!咱們得手拉手兒去見制台,到底問一問,你都負什麼責任!」九錫只得納著氣兒,用好言安慰。喜成阿卻不依不饒,說:「你要怕見制台,那十萬票價,得要你照數備出。另外還得拿一萬兩銀子,做我養息之費,短一個也不成功。再不然,你能將章春林生擒活捉了來,在我的面前,將他斬首,給我出這一口怨氣,我那十萬銀子,也可以不要了。」九錫道:「既然這樣,大人得賞我限期,我好踏訪拿賊。」喜成阿說:「這樣便給你十天限。」九錫大笑道:「章春林此時不定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十天的工夫,只怕連他的准住處全鬧不清,哪裡說到拿人呢?最短不過,大人也得賞三個月的期限,職道才有辦法,要再少了,斷然不敢從命。」喜成阿想一想,這話很有道理,便應允展兩個月的限。九錫又爭了一回,最後定為七十天,喜成阿才認可。他去了以後,九錫同幕友商量,說此事必須到省城走一遭,一者查章匪的下落,二者宋制軍不日到任,就近給他叩喜,好報告匪情,向他再借幾營陸軍,好幫同捕拿章春林。主意打定,馬上啟程,到了盛京,住在迎賓館中。這迎賓館是九錫每次來省的行轅,所以館中的先生、夥計,格外巴結,爭先恐後,為的是博取王大人一個歡喜,臨行時好多賞他們幾兩銀子。所以袁金環扭頭便跑了。
卻說宋耳順坐著這趟專車,直奔盛京。他事前也並不曾給奉天官場去電報,所以車到的時候,並無一個官人來接。倒是戲班來了不少人接宋紫雲,並備下了一輛花馬車。車篷上全扎著五色紙花,也是預備宋紫雲坐的。萬頭攢集,專等著看這名滿全國的坤伶。及至車停了,一班唱戲的便想跳上去迎候,卻被護兵擋住。說慢來慢來,你們要是接人,在站台上候著好了。大家見這情景,還以為是宋紫雲的架子大呢,便有不樂意的,大說閑話:「角兒雖有大小,不過全是臭唱戲的罷了,擺得什麼架子呢!」有那上幾歲年紀、少明白一點的,便低聲對大家說:「這來頭不對。宋老闆縱然闊,也夠不上帶護兵啊。」說到這裏,便又問那護兵,你們坐車的主人貴姓啊?護兵只答了兩個字「姓宋」。大家這才認準了一定是宋紫雲。又有獻殷勤的,說馬車已然預備好了,請老闆這就下車,先到寓處吧。護兵也不理他們,只指點著腳夫搬運行李。耳順領著他那最幼的公子、小姐,先款步下車,緊跟著是夫人、公子、少奶奶、小姐,及丫鬟、僕婦之類。接的人在站台上全看呆了,嘴裏只說「不像不像」。又有一個性急的,便橫住耳順問貴姓。耳順和顏答道:「姓宋。」那人認著他是宋紫雲的老子呢,便直呼老闆,說老闆可是同李老紅老闆一個車來的嗎?怎麼沒看見他呢?耳順笑道:「你不要錯認了人。我與那唱戲的宋紫雲,同姓不同宗,並且也不是一路。他們隨後就快到了,你大家閃一閃,放我們過去吧。」此時護兵又過來干涉,說:「還不躲開!這是宋大帥,你們這些人啰唣的是什麼!」耳順聽他喊出「大帥」二字,便惡狠狠地瞪了護兵一眼,護兵不敢再說什麼了。這些人看他的來頭,那心裏明白的,早了解必是一位大官,便暗中招呼大家,忙忙地散去了。
正在為難之際,聽票房內吵起來了。一個東省口音的人罵道:「你們這些辦事的,全是死人嗎?明明我們定的專車,你卻放別人去坐,這不是同我開玩笑嗎!你快快將那些人給我趕下來,咱們萬事皆休;要不然,咱們手拉手兒去見總辦。我倒問問你們總辦,講理不講理?有收了張三的錢,把車讓給李四坐的嗎?」站長直說好話,認不是,應許再替他掛一次專車,省得倒上倒下很麻煩了。那個人卻執意不肯,非把坐車的趕下來不成。內中還夾著一個女子的聲音,也是不依不饒的,說既然專車叫人家佔了,我們便不到奉天去,看怎麼樣!我本來正懶得去呢,這倒有了台階了。女子這般說,那東省人益發的暴跳如雷,恨不即刻跳上車去,把那占他車的人一手抓出來,扔去站台以外,才解他心頭之恨。車手此時靈機一動,便溜出辦公室,看那定車的倒是什麼人。只見站門外幾輛車,全拉的是戲箱,另外還有不少衣包。再看許多人簇擁著一個女子,年紀就在十七八歲,生得濃眉大眼,模樣並不好看,看神氣是一個坤伶。他便挨過去打聽這老闆到底是誰?同行的人拍著胸脯說道:「這是鼎鼎大名的宋紫雲宋老闆,你全不認得?那一位說話的,是奉天群芳茶園的老闆李老紅,特意到北京來,約宋老闆到奉天演唱,每月包銀四千八百元,專車接送。好容易宋老闆才點頭認可,定規今夜起程,明天夜裡准可到盛京城,後天便要開鑼演戲。偏偏出了這個岔子,車被旁人佔了,你想李老闆怎能不著急生氣呢。」
耳順聽他說話又文雅,又有條理,很是愛惜他。便問你姓什麼?可曾讀過書嗎?小茶房道:「小人姓袁名金環,自幼從我母親讀書,四書五經俱都讀過講過了。」耳順道:「原來你母親也通文字,如今正倡辦女學校,為什麼不去當一位教習,卻要在這裏受罪呢?」袁金環道:「我的老爺!你怎麼講起獃話來?我母子討飯至此,舉目無親,身上又十分襤褸,不要說當教習沒人肯要,就是當一名女僕,人家也不肯收留啊!如今那些當教習的,哪一個不是有人情有勢力,至於學問不學問,還講不上呢!」耳順嘆一口氣道:「別看你小小年紀,這樣有閱歷,真是難得!從今以後,我想收你做一名書童,陪少爺們讀書,不知你可樂意不樂意?」袁金環道:「這是小人最稱心的事,怎麼不樂意呢!只是有一件,你老爺可先向本館九_九_藏_書老闆賈先生商議一番,如果他樂意,小人立即應差;他要是不樂意,對不住老爺,小人決不能舍此別就。因為小人母子將要餓死之時,是他伸手救活的。他不放小人走,無論掙多少錢,小人不能落一個忘恩負義的名兒。求老爺得要格外原諒。」耳順聽他這樣說,益發歡喜讚歎,說:「難得,難得!只這一樣,就看出你這小孩子,將來一定有大發跡。這樣吧,我先向你們老闆暫且借用你幾天,做一名嚮導。俟等將來,我再正式同他說明。」金環道:「謝謝老爺,就是這樣吧!」
庄中堂以年近八十的人,連日受了滿人的氣苦,已經是卧床不起。偏巧他家庭中又出了一個小小風波,更是給老先生添了一劑送命湯。說真了,這件事也是他自作之孽。一個年逾古稀的人,還要納七八房侍妾,怎能不出笑話!他意中最憐愛的七星兒,因為看見老中堂病已沉重,知道他再也活不上幾天了。將來他一嗚呼,這些世家大族,對於姬妾的規矩,凡生有兒子的,可以擎受一份家私,俟等兒子長大成人,還可做一輩子的老姨太太,享受兒孫之福。至於不生兒子的,可就苦了:一不準出門嫁人,恐怕傷了他們世家的體面;二不準自由行動,恐怕落了丟人出醜的名聲。到底怎麼樣待承呢?便一律送回老家,鎖在深宅大院中不準出門。每人只撥給一個年老的女僕伺候,穿衣吃飯全要有限制的,除死方休。坐一輩子冷宮,永遠不見天日。更有那不講人道主義的,故意誘她們吃鴉片煙,一個個全慣成大癮,放開量叫你抽,將一個人活活抽成廢物,自然任事也沒有了。試問這種手段,夠多麼毒辣。凡作妾的,怎能不人懷戒心呢!
耳順在這裏住了兩天。這一天掌燈時候,才吃過飯,茶房照例沏上茶來,斟了一碗,殷殷送至耳順面前。耳順見這茶房年紀也就在十七八歲,生得眉清目秀,很像一個才出書房的學生,便含笑問道:「你姓什麼?在這裏當茶房幾年了?」那個小茶房被這一問,立時眼圈一紅,幾乎流下淚來。略遲了一會兒,又望了望耳順,方才答道:「我看你老是一位體面人,才敢回答。要不然要了我的命,也是不敢說的。小人並不是此地人,乃是吉林雙城廳的人。我祖父、我父親,全是當地的紳士。家裡種著幾十段地,還開的有買賣。去年胡匪馬二麟同俄國人開了一仗,始而他倒是勝了,殺死俄國兵不少,還生擒了兩個帶兵官。他自己用刀子開膛摘心,祭了他的父母,總算是報了不共戴天之仇。哪知這個禍事可就惹大了!」耳順道:「他同俄國人到底有什麼仇呢?」小茶房道:「他家住在黑龍江,同俄國交界。俄國人強佔我們的土地,硬將他住的莊子劃在俄境裡邊。他父親馬飛龍不肯承認,先告到縣衙,知縣不敢管;後來又告到副都統署,副都統也不敢管;他急了,一直跑到齊齊哈爾,在將軍衙門告了,求將軍派員勘界力爭。將軍倒是派了兩個委員,全是旗官,到邊界來實地踏勘,果然是俄人強佔。始而倒還據理力爭,怎奈俄國官一面用虛詞威嚇,一面拿出一百兩赤金分贈兩個委員。委員得了賄賂,便捏詞稟復,說這塊地方應當是俄國的,馬某因為在此置有田產,懼怕俄國稅重,知道我國稅輕,所以爭持要將此地劃歸中國,實在是借端生事,希圖取巧。將軍見了稟復,也未曾複查,便行文該縣,傳馬飛龍曉諭,不準與俄國人爭,免得招出交涉來。
這裏耳順吩咐家人,招呼旅館的人來,暫且落店。一聲令下,早有那迎賓館的夥計過來伺應一切。先叫了四五輛馬車,還有二十多輛人力車,同人俱都跳上車去,只留兩個護兵,在這裏檢點行李。那迎賓館在盛京的小北關,正是繁華熱鬧之區。耳順同一班人來至館中,特特包了一所跨院,一共二十幾間,足夠住的了。賬房先生忙派夥計過來,問耳順貴姓,從什麼地方來,到此有什麼貴幹,問得十分詳細。耳順自己拿過筆來寫道:「宋先生,從北京來此遊歷。」夥計拿去,不大工夫又回來,說先生說了,這樣寫法不成,還得另寫。耳順又寫道:「宋老爺從北京來此,拜會副都統坤厚。」夥計拿去了,不大工夫又跑回來說先生說了,還是不成,仍然得另寫。這一來可把耳順招翻了,不覺暴躁道:「怎麼這樣啰唣呢!去叫你們先生來,是怎樣寫法才成!」夥計去了不大工夫,賬房先生隨來向耳順直賠不是。說:「這位宋老爺,千萬不要生氣。並非是小店敢啰唣客人,實因為總督坤大人有令叫警察廳隨時查店。凡是住店的客人,必須說明來蹤去路,是尋什麼人,有什麼職務,是短住或是長居,在省城有什麼親友,全要一一註明,才准其小店留下。倘或錯了一點,警察便要議罰,少者三二十元,多的一千八百。老爺請想,誰罰得起啊!因此不能不詳細詢問,樣樣註明,也免得警察來了,連你老也跟著受許多盤究。」耳順道:「他們這樣細緻,到底是因為什麼呢?」先生低聲道:「不瞞老爺說,這省城是胡匪林立,差不多哪街哪巷,全有他們的人。就是棧房旅館里,也有他們的足跡。官場這樣嚴查,就是防匪的意思。」耳順道:「嚴查之後,怎麼還有匪呢?」先生笑了一聲道:「這就叫掩耳盜鈴。明明知道是匪,誰敢向官場報告。就是報告了,試問這些警察,哪一個敢正眼看一看他們。不過是啰唣商民,空空給我們這一行添許多麻煩就是了。」耳順嘆一口氣道:「大清國的官兒,多半如此,這也不足怪的。你們就候新制台到任,或者將這些弊政剷除一二,那時就好了。」賬房先生道:「可是聽說這位大帥,是多少年的老封疆,總許比前任強一點,也未可知。」耳順道:「等他到了再看吧。」隨將店簿拿過來,又詳細地寫了一回,賬房先生這才欣然持去。果然當天晚間,一個巡官帶著六七個巡警來到迎賓館,照例盤查。看耳順舉動闊綽,並且帶有護兵,知道來頭不小。又兼迎賓館在他們手裡花錢,因此絲毫不曾留難,問了兩句便去了。
方才恩王在攝政王面前,竟敢保薦項子城,碰那個大釘子,你道這事不是奇怪嗎?其實並不足怪。原來子城自下野之後,雖然韜光匿彩,在彰德、輝縣兩處,扁舟草履,放浪山水之間,面子上不問時事,其實,他一時一刻也不曾忘了進取。第一樣在北京方面,有他許多機關,專管探聽消息,隨時報告,並打點有權力的軍機王大臣。若問他的心腹是誰?頭一個便是現任郵傳部尚書余雙仁,第二個是軍諮副使、禁衛軍統領大將馮國華。其餘還有外務部右丞曹玉琳、三品候補京堂楊修、資政院議員顧黽,這全是項子城最密切的心腹。此外還有一個滿人,甘心給子城供奔走的,名叫印長。他如今是陸軍部侍郎,論軍事學,不在善輔以下。但是善輔一心忠於皇室,印長卻甘心報效子城。他背地裡曾說:「項宮保有奔走群雄涵蓋一世之才,是今世的漢高魏武。我就是給他牽馬執鞭,也出於本心樂意,較比在無知親貴隊中做大頭領,還光榮得多呢。」後來項子城聽說他這些話,立時將他請到宅中,讓至一間密室裡邊,再三叮嚀勸囑:「賢弟萬不可說這些話,如果叫上邊知道了,於你我全有不利。來日方長,咱們彼此心照好了。」印長經子城規勸之後,也瞭然覺悟。以後彼此形跡,倒疏遠了許多。並且每逢會著鐵木賢、善輔一班人,他也大罵項子城心懷不測,要做操莽。指天畫地,比別人還格外的慷慨激昂。日久天長,這些人便將他引為心腹,居然放他為陸軍部侍郎。其實暗幕之中,他才真是漢奸呢。項子城雖然遠居河南,這一個北京城中,卻是文有良平,武有絳灌。凡清室一舉一勁,他沒有不知道的。不但北京如此,甚至天津、上海、漢口、南京,南至九-九-藏-書廣州,北至遼瀋,他全有心腹人,在那裡調查一切。差不多哪一天全有函電,報告各地情形。他的用心,也就可想而知了。至於北京的軍機王大臣,節有節禮,壽有壽敬,較比當日尤其豐腆。甚至張得祿一班有勢力的太監,他仍然送錢,並且還不少送。這些人本都是小人、女子之流,見項宮保不做宮保,還這般慷慨,哪個不說他是好人。不過礙於皇太后同他的讎隙太深,不敢冒昧說話,其實大家心裏,全盼他早早出山。至於他的心腹近人,那更不用說了。可是子城雖然有這種布置,卻不叫公子可敬知道。他說可敬是一個小孩子,沉不住氣,如果叫他知道了,難免張狂惹事。北京琉璃廠有一家南紙店,字型大小是清秘齋,同項宮保交了多年買賣。宮保在北京時候,每節用的信紙、信封、帖套、賬本、表報,及一切筆墨、文具之類,總在兩千元上下。他回河南以後,清秘齋的老闆李先生,以為這筆買賣做不成了。哪知仍然照舊,有時候反倒比在京時候加多。不過那時候有人走宅,這時候只好走郵便了。李老闆心裏很詫異,說:「宮保罷官休職,一切應酬當然比從前減少了,怎麼用的這些東西反倒比從前加多了呢?」但是宮保來信,又叫嚴守秘密,所有發去的貨,全寄交彰德一個雜貨店,字型大小叫中興的。這雜貨店是宮保一個遠族的侄兒叫可廣開的,不過是一個小生意,每年卻販運七八千塊錢的南紙,這不是笑話嗎!但是他既叫守秘密,我們樂得賺錢,管他做什麼用呢。似這些小地方,有心人仔細推測,便可想見項子城的雄心遠略了。如恩王一干人,哪個不是被他弄諸股掌之上。大家還認著他是滿清大大的忠臣,所以恩王才想保薦他。在攝政王駕前,碰了釘子,他也甘心樂意。
回到自己宅中,夫人宋氏迎頭問他是怎麼一回事?耳順將恩王的話,對夫人說了。夫人忙問:「你可答應了他嗎?」耳順道:「依你的意思,是答應好,還是不答應好呢?」夫人正顏厲色地說道:「這事還能答應得嗎!你自己想一想,這兩個王爺,一個是紈絝子弟,任事不懂;一個是老奸巨猾,愛財如命;再夾上一個八面討好不擔責任的拉同。你這老頭子,能同他們處得來嗎?放著開府三省不去,為什麼要同這些人搗糊塗亂呢?我想不答應是頂好了,要答應也得想法子打退堂鼓。」耳順拊掌笑道:「夫人你真是有見識的,怎麼就同我一樣打算呢!實對你說,我早已推卸得乾乾淨淨了。」遂將怎樣回復的話,向夫人訴了一遍。夫人想了想,說:「這事還不大妥當。假如恩王回奏之後,攝政王仍不死心,他自己將你叫上去,當面硬栽,或是竟下一道旨意,派你做協理大臣,到那時你要再推辭,便是抗旨,不推辭便是上了圈套。豈不是自尋苦惱嗎?」一席話提醒了耳順,不覺躊躇起來,說這事怎麼好呢?夫人笑道:「難為你做了多年的封疆,這一點小事就難住了?你快預備一封摺奏,就說盛京有十萬火急電報到來,說那裡胡匪鬧得很兇,立等奴才前去剿辦,因此來不及請訓,連夜出京赴任。求皇上為地方人民,格外原諒。今天黑夜,你便要一趟專車,連夜開往奉天。他見著摺子,再想追你,也來不及了。你想這法子不好嗎?」耳順道:「這法子固然好,但未免跋扈一點。」夫人笑道:「遇著這糊塗主子,還論什麼跋扈不跋扈呢!他就是不樂意,至大落一個傳旨申飭,難道還為這個革職不成!」耳順道:「你的話誠然有理。但據我想,咱們還不宜預先訂車。這個風聲傳出去,叫恩王知道了,他派人一攔,豈不又多了一番周折。最好先把行李與那要緊的,運往車站。也不要聲張,等到掌燈后,我攜帶家眷趕赴車站,臨時叫他掛幾輛專車,料想也決沒有做不到的。何必老早地去定,故意給人家送信呢!」夫人點頭贊成,耳順便如法辦理。
二人正在談話,忽聽外邊喊道:「金環,你快出來,到前邊幫著搬運行李,東邊道王大人來了!」金環聽見「王大人」三個字,扭頭就跑,連一句「回頭再見」也顧不得說。耳順聽見「東邊道王大人」幾個字,也不覺心裏一動。原來這個王大人,在東三省也是一位出名的人物。他本是行伍出身,能騎快馬,能雙手放槍。人家送他一個綽號,叫快馬王三。他名字王九錫,專門與胡匪作對。凡東三省的胡匪,差不多沒有不怕他的。唯獨章春林、馬二麟這兩個後起的少年,卻不把他放在眼裡,專在他的境內作案。也曾打過幾回,雖然互有勝負,到底章、馬的部下驍勇善戰,這位王道台,也竟無奈他何。此番到省城來,一者因為新制台宋大帥眼前就要到任,特來叩喜稟見;二者因為章春林新近從他道署旁邊架去了一位卸任的副都統,名叫喜成阿的,硬要勒贖十萬現金,過期便要扯票,連一個小時全不能展緩的。喜成阿家裡一面報案,一面卻預備銀子好去贖票。依著王九錫的主意,調兵痛剿,如果能打一個勝仗,不愁他不把人票完全送回。倘然真用錢贖,胡匪看得太容易了,以後逢人便綁,事情更不好辦了。九錫雖然這樣說,怎奈喜成阿的夫人、公子執意不肯聽,說觀察要准有把握,能夠不傷我家人一根毫毛,我們便依從你;要是沒有把握,可以不勞費心吧!王九錫道:「這種事就是硬碰,碰對了人財兩全,碰不對只好認命,我哪裡有把握呢!」喜夫人搖頭道:「你說得這般輕巧,拿我們家的人命,交給你去碰大運。我們一家子就靠他一個人,你碰得起,我們碰不起。要是這樣,就不勞駕了,我們自會去贖。等贖出來再同你算賬!」九錫聽話不投機,只說罷了。這裏喜家果然湊了十萬銀子,把人贖回來。九錫本想調兵,趁贖票時候,來一個強劫硬打,是他的幕府諫言,說:「萬萬使不得,倘然傷了喜大人,他是二品大員,這個不是,連總督也擔不起。我們為什麼自尋苦惱呢?」九錫一想很對,便不再多事。暗中卻派了四個得力的護兵,在喜宅左右監視,到底要調查明了,章春林這一股現在窩藏在何處,好預備將來剿辦。四個護兵去了十來天,回來對九錫說,他們的窩巢,簡直沒有一定,現在又折回省城一帶去了。大人要剿他們,得先到省城調查一番,或者能得著真消息,在這裏實在探不出來。王九錫聽了,氣得他一天也沒有吃飯。
此時青蓮閣的夥計,早挑過一盒大土公膏來,放在煙盤裡邊,問九錫道:「是大老自己開,還是用小人代開?」九錫道:「你去吧,我自己開好了。你只把上好的紅茶泡一壺來,別的不用管了。」夥計應聲而去。這裏九錫一面開著煙,一面同少年攀談,說目前參茸的行市,一天大似一天,倒是很有利的買賣。只是沿路之上,恐怕不大好走,後起的兄弟們太多,他們不管三七二十一,遇著了便想下手。做買賣的人,也怕要時刻有戒心呢。少年笑道:「老先生慮得很是。不過在下久走江湖,卻不把他們放在心上。有時遇著,客氣幾句,也就過去了,好意思真下手嗎?」九錫聽他吹這般大牛皮,心中一動,這個人恐怕不是善類。一邊燒著煙,偷眼看他的神氣,見他兩目精光炯炯,一雙劍眉,斜飛入鬢,隱隱含著一團殺氣。心裏明白了一半,便用話引逗道:「老兄是久走江湖的人,兄弟才敢大胆說一句,如今這些兄弟們,實在是行俠仗義,令人佩服,較比那些害民的官兵,還強得多呢!就以眼前說吧,章、馬兩家英雄,居然能將洋鬼子打怕了。就是這一樣,我們就得五體投地。假如官兵都能同他們一般,那日、俄兩國的人,就是拔我們三省一根草,也休得能夠啊!」九錫說到這裏,倏地坐起來,將大拇指一挑,嘖嘖地稱慕說:「這才是奇男子、大丈夫!小弟今生有緣,read•99csw•com如能遇著他們,就叫我牽馬墜鐙,也是甘心樂意的。」少年低聲道:「老先生壓音,不要叫人聽見。」他嘴裏雖然這樣說,臉上卻已眉飛色舞,情不自禁。九錫道:「你老哥太膽小了,這怕什麼的?不要說此處沒有官人,就是有官人,他們臊還來不及,難道還有臉干涉我們嗎!」少年道:「雖然這樣說,總是小心無過失。」九錫還想往下套,忽見夥計沏上紅茶來,這才將話頭打斷。少年接過茶壺來,先給九錫斟了一碗,笑道:「你老先生潤一潤喉嚨再談。」九錫道:「豈有此理,怎麼勞動老哥給我斟茶。」他接過來嗅一嗅,說這是上好的白毫,老哥請隨便喝,不要客氣。少年便自己斟了一碗,二人對坐品茶。九錫還想用話勾引,忽見帘子一掀,進了一條大漢:身量總在七尺開外;膀大腰粗,黑油油一臉橫肉;身穿青洋縐夾襖夾褲,腳登狼皮靴子;一件灰褡褳大夾襖,閃披在身上,卻不曾扣扣兒。他進來在少年眼前一站,少年卻連眼皮也不抬,只問了一句:「有事嗎?」大漢道:「外面起了風,請掌柜的早點回下處吧。」少年聽見「起風」兩個字,倏地立起身來,從懷中掏出票夾子,喊一聲「來」,早有夥計走進。只見他拿出一張十元的盧布票子,遞在夥計手中,說:「這位玉老爺的煙賬,我候了,下余全賞你們。」夥計高聲道謝。九錫才要過去阻攔,只見他抓起帽子按在頭上,隨手拿起文明杖,說一聲再會,早走出好幾步去了。九錫要想說話,全來不及,眼巴巴地看他下樓,不知去向。連忙轉身回來,喊住夥計,打聽此人到底是誰?若問夥計是否肯說,且看下回分解。
卻說攝政王自庄中堂死後,他便同恩王商議:要乘庄之山死後,將軍機處改為內閣;將領班的軍機,改為內閣總理大臣;其餘軍機,作為協理大臣;以後發政施令,全要經總協理署名,攝政王蓋印,方能發生效力,以表示責任內閣的意思。恩王自然是十分贊成,總理大臣一席,不言而喻,他是第一任了。唯有那協理大臣,據他的意思,人位不宜過多,只用兩個人,一滿一漢,便夠用了。攝政王問他保薦誰呢?恩王說:「咱們滿人中,能識大體有宰相之才的,只有一個拉同。他現在已經是東閣大學士了,論資格也夠上一個協理大臣,可否請王爺就簡任他。」攝政王想了想,說:「拉同果然不錯。他應付各方面,攸往咸宜。叫他做協理大臣,倒是你一個好幫手,我就簡放他吧。但是漢人卻放誰呢?」恩王道:「漢人之中,現在還實難其選。王爺如果不念舊惡,可否叫他再出來呢?」攝政王愕然問道:「你說的是誰?」恩王很踧踖地遲頓了片刻才答道:「項子城實在是有用之才,要長久投閑置散,未免可惜。王爺開天地之恩,要起用他,他一定誓死報效的。」攝政王聽了,立時沉下臉來道:「你怎麼又想到他呢!其實我同他也沒有什麼深仇宿恨,只是皇太后那一關,誰能說話呢?況且鐵木賢、善輔一干人,全同他勢不兩立,如果起用項子城,這些人豈不要搗亂嗎?」恩王碰了這個大釘子,嚇得連忙站起來請安,自認不是。說老臣老眊昏聵,妄瀆天聽,求王爺格外寬恕吧!攝政王道:「我也沒有什麼見怪你的,恐怕是走了風聲,叫太後知道,我又要挨申飭。你當了三十多年的軍機,難道連這一點事還諒不開嗎?在他們漢人,誠然是才難,但也不至刨除項子城,連一個人也尋不出。你再仔細想一想,還有人嗎?」恩王沉吟了一會兒奏道:「臣想起一個人來,才堪勝任,但可惜他是漢軍旗人,于資格有一點不合。」攝政王不等他說完便介面道:「你說的可是宋耳順嗎?」恩王笑道:「王爺猜得一點也不差。」攝政王道:「耳順的為人,實在可靠。並且他久任封疆,閱歷優長。如果他做協理大臣,倒同拉同是一時瑜亮,實在不可多得呢!至於他雖系旗人,乃是漢軍,與滿蒙的性質不同。你趁他尚未請訓出京,急速去徵求他的同意,我明天就好發表了。」恩王答應下來,回至府中,即刻派人去請宋耳順。
掌燈以後,大家坐著馬車,一直到東車站。家眷全進了頭等候車室。耳順派他的文案成怡庵到票房去打聽段長可在這裏,好直接向他要車。成怡庵去了不大工夫,回來對耳順說:「賣票人問我給什麼人定車。我只說給姓宋的定,沒敢舉出大帥來。他告我說,姓宋的早已定好了,現在站台上預備著。哪時人到,哪時便開,用不著再定了。卑職聽這話很新奇,莫非是宅里的二爺們替大帥定好了,請大帥哪時走,哪時便到站台上車好了?」耳順聽了,也有點莫名其妙,他認著或者是夫人背地裡派人去的,忙過去向夫人追問。哪知夫人聽了,也是茫然。公子同小姐在旁邊插嘴道:「爹娘何必這樣認真,既然有人替定下,咱們上車就好了。管他是誰定的呢,難道還有錯不成。」耳順一想這話也是,便吩咐家人,將行李、包裹一律運上火車。看車的只問了一句,你們是宋公館嗎?家人應道正是,便把一切東西,全安置好了。然後宋耳順帶著夫人小姐公子,以及隨員、僕人等,一齊步上火車。上車之後,便吩咐開車。車手過來請示,說大人原定的時候,說是過了夜十二點才開,如今才十點多鍾,司機人還都不齊,怎樣開法?耳順道:「我何嘗叫過十二點開!這是傳話的人學說錯了。你趕緊去尋司機人,這就開好了。」車手知道他是奉天大帥,哪敢違拗。況且原定車的,也是奉天人,當然一點錯兒沒有,只得跳下車去,回辦事處去尋司機人。哪知急切間,卻尋不著,想另調一個,人家是各有專責,哪裡能調得動。
庄中堂這一位第七姨太太,為人很是精明。她恐怕一旦中堂逝世,自己無兒無女,坐一輩子監牢,實在有些不合算。再說本人通共才不足二十歲,假如要活到六十歲,這四十年監禁,還不如立刻宣告死刑呢!想到這裏,便打定主意,三十六著走為上計,越快越好。恰趕上第二天是她值日,頭一天夜裡當然是她歇得最早。她回至房裡,便把金珠細軟收拾了一包袱。她本是天足,又梳著大辮子,便改變成一個小廝模樣,乘著中堂有病,大家偷懶睡覺之際,她將房門倒鎖上,一個人溜出大門,早不知去向。想來外邊也必有人接引,不過作小說的認為無關緊要,便付之不論、不議之列。
車手聽了心說,我陰他一回,叫他大大地碰一個釘子。便分開眾人,單向李老紅說道:「李老闆,你空在這裏吵,也當不了坐車。好在那一個占車的人,此時正在車上,還不曾開。你何不急速去將他吆喝下來,你們立刻上車,這事不就完結了嗎?何必在這裏吵嚷呢!」李老紅聽這話有理,氣哼哼的,領著一干人直奔專車而來。此時車手卻躲在一旁,等看熱鬧。李老紅直上頭等花車,才要推門進去,一個穿軍衣挎自來得的護兵正在車門把著,瞪眼問道:「你是什麼人,往車上亂竄!」李老紅在奉天下等社會,也算站得起來的人物,他並不把這護兵放在眼睛里,便也瞪眼回道:「我就是這車的主人,你們憑什麼占我的車,還不准我上來。世界上有此情理嗎!」他一面說著,一面已跳過來推門,便想進去。護兵哪裡肯容,當胸一把將他揪住,罵道:「什麼東西!你莫非要行刺我們大帥不成!」李老紅被護兵揪住,他更急了,便伸手要揪護兵的髮辮。護兵一閃身躲開,二人便扭在一處。李老紅本是武旦的出身,手腳很靈便。那個護兵卻年輕力壯,不怕他打。二人一邊打一邊罵,早驚動了宋耳順,忙開門出來喝住護兵,不許打人。又問李老紅:「你是什麼人?為何同我的護兵打起架來?有話慢慢地說,不要用武。」二人各撒了手。李老紅看一看耳順,他們唱戲的最機警,早看出不是尋常read.99csw.com人來,便躬身答道:「你這位老爺有所不知。這個專車,本來是我定的,他們車上人,卻將你老爺讓上來。論理就讓給你老,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無奈我們有急事,非明天趕到奉天不可,只好對不住你老,還是先讓我們坐吧。」宋耳順笑道:「你不要著急,全可以商量。請你到車裡來,咱們談一談吧!」李老紅也不客氣,真進了頭等車。宋耳順讓他坐下,他便坐下。耳順問他,有什麼要事,這樣的忙。李老紅便將到京邀宋紫雲到奉天演唱的話,詳細對耳順說了。耳順哈哈大笑道:「怪不得呢,原來你那坐車的主人也姓宋,因此就發生誤會了。論理你們是先定的,本應當讓你們,但是老夫有欽命在身,刻不容緩,只好對不住你,晚走一天吧。」李老紅一聽「欽命」二字,彷彿屁股底下立時出來一個針,扎得他坐不牢了。忙站起來問道:「請示大人貴姓,到奉天有什麼差使?」耳順笑道:「老夫便是宋耳順,皇上家放的東三省總督,今天到盛京是接印去,你可明白了嗎?」李老紅一聽,倏地矮下半截兒去,早跪倒車中,直磕響頭,口稱小民該死,冒犯大帥虎威,罪該萬死!死有餘辜!就求大帥筆下超生吧。說著咚咚咚的又是幾個響頭。耳順到此時,才翻了臉,拍著茶几子喝道:「唗!膽大的奴才!你在天子腳下,北京皇城,還敢這樣蠻橫放肆。這要到了盛京,還不任意橫行嗎?我今天先把你鎖起來,一同帶到奉天,交首縣從重治罪。來呀!」一聲「來呀」,早進來兩個護兵,雄赳赳地便要下手捆他。此時李老紅直嚇得靈魂出殼,凈剩了哆嗦了。除去磕頭之外,連一句話也回不出。耳順見嚇成這樣,不覺哼了一聲,嘆口氣道:「去吧!本部堂姑念你們愚賤無知,從寬發落。以後如再撞到我的手裡,一定不饒!」護兵把他趕下去,即刻開車。李老紅得了大赦,忙磕頭謝恩,抱頭鼠竄地去了。這裏嗚嗚的一聲,車已開行。可憐李老紅花了一千多塊定這專車,卻被人安穩坐去,還挨了一頓罵,出了一身汗,只好認倒霉罷了。
偏巧是日恰趕上星期,吸煙人格外加多,十八間樓房全有人預先佔住。夥計不覺大失所望,恨不攆走一個,讓給九錫,才合他的心思。怎奈這些人多半是老主顧,而且是有勢力的,哪裡敢哼一聲,急得他來回亂轉。九錫道:「沒有屋子嗎?那樣我到旁處去吧。」夥計如何肯放他走,急中生智,便對九錫道:「大老不要忙,這十四號房只有一位少年客人,我去同他商議,你二位先對燈吸,少時這客人就走。大老屈尊一點,我們就沾光了。」九錫道:「我倒沒有什麼,只怕人家不肯吧。」夥計道:「不妨,不妨,請大老少候一候。」說著他便進了十四號房。不大工夫,笑嘻嘻地出來,說:「請,請!這位客官很慷慨,他說一個人寂寞得很,再添一位好極了。」九錫忙隨他進來,吩咐呂升暫在樓下等候,呂升去了。
後來又保薦宋耳順,攝政王十分可意,便派他招呼耳順,徵求同意。恩王在自己府中,把耳順請了來,開門見山,便把這番意思說了。又極力攛掇說,這是太平宰相,你為什麼不就呢?耳順躬身回道:「王爺這樣抬舉我,我還有什麼不願就的?但據耳順仔細考量,此事有三不可,還求王爺另舉賢能吧。」恩王很詫異的,問他有什麼三不可。耳順道:「頭一樣,目前南省革命的潮流很兇,他們全打的是排滿旗號。朝廷此時,面子上倒得引用漢人,好堵一堵他們的嘴。如今才改內閣制,總協理三位王大臣,便一律用旗人,豈不又給了他們把柄?在我聖清,固然是不怕的,但也要化解的好,為什麼給他們題目呢?第二樣,耳順才簡授東三省總督。三省此時正在胡匪遍地,我連一天的任也不曾到,便改就內閣協理。知道的,是兩位王爺眷愛;不知道的,還要說我趨利避害,老奸巨猾呢。耳順無論如何,也要到三省去整頓一番,必先將胡匪肅清了,然後才能改就他事。目前萬不宜再有升調,就是王爺格外垂青,耳順也決然不敢從命。至於第三樣,是耳順久任外官,所有中樞的大政,全不甚清頭,自問又無調和鼎鼐之才。宰相雖尊,卻不敢尸位素餐,致貽隕越。求王爺格外原諒,回復主座,另簡賢才吧!」他說到這裏,又深深請了一個安。恩王見他這樣堅辭,料想是出於本意,決非作偽,也就不便再勉強了。便說道:「這樣吧,我照你的意思回復王爺,請王爺再薦賢能,你預備請訓出京好了。」耳順再三致謝,辭了恩王。
馬飛龍受了這一場悶氣,有冤無處訴,已經是恨不欲生。偏偏俄國人看見中國的將軍,尚不敢同他們計較,益發的兇橫萬分。傳諭馬飛龍,限半個月以內,呈繳入籍保證金十二萬兩,才准他在這村裡居住。以後所有田房、買賣,全得註冊,按得利的百分三十抽捐。至於他家的人口,還得另上人頭捐。種種苛派,使馬飛龍簡直沒有立足餘地。他這一村一共三百多戶人家,自然也是一律辦理。馬飛龍一面敷衍俄國人,說你們再候幾天,我必竭力湊款。俄國人料想他飛不到天上去,便安穩地候著。豈知馬飛龍卻暗中招集一村的父老子弟,對大家演說:我們從今以後,是無國的人了。大清國把我們推出去不要,俄國人把我們看成魚肉,早晚也逃不出一個死去。與其忍氣吞聲地死,不如轟轟烈烈地死。我們村裡還有二三百支快槍,四五尊快炮,子彈足用。每人家裡挑選一兩個精壯的人,咱們這村的四周又有土圍子,大家分駐把守。俄國人再來,咱們是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索性同他們拼一個你死我活。將來實在不可開交,有命的棄家遠逃,沒命的也賺個義烈的名兒,流芳千古。不知諸位父老兄弟贊成不贊成?眾人此時本來是義憤填膺,聽飛龍這樣說,更激動了北人剛勁之氣。大家異口同音,全說贊成贊成:寧可這樣死,也決不能給俄羅斯當順民!當時大家出人的出人,出槍的出槍,一吆喝居然聚集了三百五六十名極精壯的青年。有二百多支快槍,還有一百多桿土槍,有三尊快炮,更有十幾尊土炮,子彈也很不少,全算備好了。俄國人又來催問,馬飛龍便拿他們祭了大旗,可憐五個俄人,一個也不曾跑掉,全都砍成了幾段,埋在一個坑裡。後來俄國軍官知道了,您請想他肯善罷甘休嗎!立刻調了二百哥薩克馬隊,將村子包圍住,直往裡攻。馬飛龍率領這些人,在土圍子的上邊抵禦,傷了俄國七八十人,也不曾將村子攻開。後來俄國人真急了,調來炮隊、炮車,攻打這個村子。其實要沒有漢奸,再攻一個月,也不準能攻得開。是這村子里有了漢奸,姓巫名良。他平日同馬家不睦,想藉此報仇,暗暗派他兒子巫龍、巫虎與俄人通消息。並定了秘密條約:將來攻開此村,所有馬家的田產,俱歸巫姓享受。他又暗中勾引同村的人,說咱們的身家性命,全賠著馬家斷送,那犯得著嗎!莫若將姓馬的獻出去,罪作一個人當。咱們大家不但保全了身家,必蒙俄國人優待,不比白送命強嗎!他這一蠱惑,居然有一少半聽受了。裡應外合,他們便先搶到馬家,劫掠財物,生擒一家老小。家裡只留馬二麟一人看家,他見來頭很兇,知道抵抗不了。他母親馮氏,叫他急速逃跑,好給馬家留一條根。好在二麟也早有預備,他換上一身俄國衣裳,揣了一柄手槍,亂鬨哄逃出後門。此時圍子已被俄人攻開了。二麟說一口俄國話,極其流利,又兼他相貌長得也有幾分像俄國人,故意闖進俄兵群中,冷不防逃開。可憐馬飛龍一家三十余口,全被俄人殺了個乾乾淨淨。其餘被累而死的,也不計其數。唯獨巫良家裡,不但未死一人,而且白得了馬家一份家產。
單說第二天庄中堂得了這個消息,立時氣倒在床上,大家呼喚了半九九藏書天,方才蘇醒過來。長嘆了一口氣,老眼中雖有淚光,卻已枯乾流不出了。只說了一句可恨,又喘上來。大公子庄衡在床前侍立,手中擎著一碗參湯,中堂略略搖頭,表示不用的意思。又勉強說道:「我這病不得好了。你們弟兄,要記住我一句話,我死之後,不要在北京做官,及早扶柩回鄉,閉門讀書,不必再問世事了。」說到這裏,又喘作一團。閉目合睛,養息了半刻,又睜開眼,看見六房姨太太俱在眼前,便又向公子說道:「你這六個庶母,除去第一第三生有子女,不能再說嫁人,其餘四個,我死後過了百日,每人給她們三千銀子,送回各人娘家,准其改嫁,不要再照世家的規矩,幽禁她們一生了。」庄衡忙答應是是。中堂又指著兩個大丫鬟,叫一律辦理。公子會意,也答應過了。中堂又對他說:「我的遺折早已起好了草稿,在我的公事桌抽屜底下,你尋出來,叫書記繕清呈遞好了。」公子道:「父親何必憂慮到這一層。據孩兒看,眼前還不見得用得著呢。」中堂嘆道:「你哪裡曉得,我這病就是和緩重生,也不易挽回了。並且我也不希望好,我要再活二三年,便要目睹清社為墟。回想三朝恩重如山,豈不又多添了一層難過嗎!」老中堂說到這裏,不覺一陣傷心,迸出兩點老淚來,高聲叫道:「先帝啊!先……」那最後的帝字尚未出口,一陣氣促痰喘,兩眼向上一翻,便嗚呼哀哉,魂歸那世去了。眾人手忙腳亂,替他穿好了朝服,抬至床上,然後一齊舉哀。大公子將遺折底稿取出來,派人繕寫好了,即日呈遞上去。攝政王見了,很是詫異的,說他請假才四五天,怎麼就會死了?!立刻召見恩王,商議如何降旨,給他身後的好處。恩王此時,已經知道庄中堂死了。他倒是稱心如願,從此又去了一個資格老的軍機,以後軍機處中,便可完全由他一人做主了。但是他心裏雖然這樣想,面子上卻很表示惋惜的意思,一力主張恤典要格外從優。當時便擬了一道旨意,大致說:「大學士庄之山,老成練達,為守兼優。揚歷中外五十余年,小心謹慎,成績斐然。茲聞溘逝,悼惜良深。庄之山著照大學士積勞病故例,從優議恤,賞銀三千兩治喪。並派鎮國公玉章,帶領侍衛十員前往奠祭。生平一切處分,均予開復。棺柩回籍時,沿途地方官妥為照料,並將生平政績,宣付國史館立傳,以示篤念忠蓋之至意。欽此。」旨意下來,庄中堂總算生榮死哀,不必述了。
九錫進屋裡來,只見一位少年,不過三十上下。穿一件青呢袍子,青章緞馬褂,足穿著黃皮革履。再看相貌,是白淨面皮,細眉長目,微有幾個麻子。眉目之間,含著一團英氣。一見九錫進來,他倒先打招呼,說:「請坐,請坐!咱們有緣會在一處,不要客氣。兄弟這裡有現成的煙,先請過癮。」九錫聽他說話爽朗,而且聲如洪鐘,自然嘹亮,不覺動了愛慕之念。忙笑著回說:「打攪打攪!兄弟並不覺癮,請你先吸,咱們慢慢地談。」那少年聽九錫這樣說,果然不客氣,重新躺下吸煙。九錫便同他對面躺下。見這少年所吸是自己的煙,一個金盒裡邊,盛著有幾十個煙泡兒。每一個泡兒差不多有小黑棗兒一般大,看神氣總有一錢上下。少年是一口一個,對準了燈頭,不用換氣,一口氣抽到底,轉眼間四五口已經下肚。九錫看著,不覺暗暗納罕,心裏說:這個人雖然吸大煙,看他的氣力,卻著實不小。似這一錢一口的煙,要叫我吸,得換七八口氣,也未必能抽到底,他居然一氣一口。要不是中氣足、練過功夫的人,恐怕不能如此。九錫正思量著,少年已經裝好了一口,雙手奉與九錫,說老先生請嘗一嘗我的煙,比他們的大土似乎還好一點呢!九錫一面道謝,一面接過來吸,果然煙的香頭力量,俱都很好。一連換了八九口氣,才將這煙吸完。少年在旁邊微微地笑,意思間是說他氣力太微。九錫吸完了,讚不絕口,說:「老兄的煙,果然比他們強得多!兄弟叨擾,還不曾請教老兄貴姓?」那少年略一遲頓答道:「在下姓朱,是金州人,原籍卻在山東。」九錫道:「到省來是閒遊,還是做買賣呢?」少年道:「在下是開參茸庄的,新從營口來,想在這裏採買一點新貨。沒請教你先生貴姓?在哪恭喜?」九錫也隨口答道:「在下姓玉,給北京王府里當庄頭,是要到京交糧,從這裏路過,閑住幾天玩一玩。」少年笑道:「足下原來是皇糧庄頭,失敬,失敬!但不知你們是交糧,還是交錢呢?」九錫道:「哪裡有交糧的,一律全是交錢。不過另外孝敬許多土物就是了。」少年點點頭。
九錫到省,才知道宋大帥尚未蒞臨,只得先稟見坤厚,將章春林的事,說了一遍。坤厚道:「沒想到這後起的小匪,竟會如此之凶。好在宋大帥早晚定可接印,你老哥多候幾天,等見著面請示機宜,自然總有辦法。事已至此,著急也是無用的。」九錫明白他這是推辭。本來一個護督,又到交卸之時,誰肯負責多事,樂得推到下任身上。九錫回店來,無精打采,只帶了一個長隨,信步出來,在街上閒遊。他原來有幾口鴉片煙癮,這盛京的煙茶樓非常闊綽,非為二十萬銀子不能開,較比從前京津一帶的小煙館,實在有天淵之別。因為要開一座煙茶樓,非有一百多間樓房是不夠用的。他這一個買賣,裡邊要分三等九級。吃大土煙的讓到官房。這官房之中,雖然是一燈一榻,卻收拾得十分雅潔。牆上掛著名人字畫,桌上擺著鐘鼎古玩,連梳妝台、穿衣鏡,全都樣樣齊全。這一間官房裡,有一個專人伺候。這個人的官銜,叫作煙大使,專管沏茶燒煙,外帶伺候吃點心、吃飯。他這煙茶樓中,樓下有大廚房,過足了癮,想吃什麼,可以咄嗟立辦,甚至成桌的席面,也能隨叫隨來。至於第二等的,叫作客房。客房也是每位一間,不過裏面的陳設鋪墊,稍差一點。第三等叫作大廳,是三五間樓房敞著,安設許多煙榻。吃煙的主兒,在這一個廳里過癮。還有第四等叫作大炕,是樓下幾間明著順山牆砌成的大炕,煙具一份挨著一份,足可容一百多人。這一個煙茶樓中,要分多少部分:有管煙的、有管土的、有管煮的、有管秤的、有管賬的、有管錢的、有管伺候人的、有管茶的、有管點心的、有管菜飯的,上上下下,足有二百幾十號人。請想他這買賣,要沒有二三十萬,如何能開得起。在前清末葉,厲行煙禁,各省的煙茶樓煙館,差不多一律歇業了。唯獨這盛京城,名為歇業,其實卻不曾歇業:不過將煙茶樓的字型大小去了一個煙字,單名茶樓;將那三四等的大炕、大廳,算是取消了;至於頭一二等官房、客房,仍然是開燈大賣;不過在巡警道衙門,每月花上幾百銀子,暗認一筆捐,就算過了明路。也實因奉天官場中人,沒有一個不吸煙的,自己問一問良心,也不好過於嚴禁。所以省城之內,煙茶樓仍有一二十處。王九錫生平有一種癖好,專好在煙茶樓或是煙館里吃煙,據他說,是別有滋味。因此每逢到省城來,無一日不到煙茶樓過癮。頭一日過於匆忙,也太累了,所以不曾去。第二天見過坤厚,知道宋大帥尚無定期來省,自己得要在省城多住幾天,便帶了一個長隨叫呂升的,一同到青蓮閣煙茶樓去過癮。他本是青蓮閣的老主顧,柜上沒有不認得他的。知道他煙癮雖然不大,排場可實在不小。每逢吸一次煙,要在這裏吃飯,必格外賞兩塊錢;不在這裏吃飯,一塊大洋也決然飛不了的。因此大家見了他,俱都格外表示歡迎。其實並不知他是東邊道的觀察大人,只叫他王大老爺。今天又見王大老爺來了,彷彿是活財神下降,早圍攏上來,將大老爺叫得震天價響,簇擁他到了第三層樓。這三層樓便是官房,夥計想替他尋一間雅室,好伺候他吸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