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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錯中錯觀察審欽差 強里強大盜做統領

第四十四回 錯中錯觀察審欽差 強里強大盜做統領

到了自己屋中,便高聲呼喚袁金環,卻是別的夥計過來,向他回道:「金環隨著一位宋老爺到外邊閑逛去了。大人有什麼差遣,小的立可前往。」此時九錫心裏明白,知道方才在青蓮閣遇著的老頭子姓宋了。隨問道:「那個姓宋的來了多少日子?他是做什麼的?你們總該知道。」店伙道:「那宋老頭兒,比大人只早來一天,他也沒說清是幹什麼的,看神氣也彷彿是一位官員。」九錫點點頭,又囑咐那夥計:「少時金環來了,你叫他到我屋裡,我有話問他呢。」店夥計一聲「是」便去了。直到掌燈以後,還不見金環回來。九錫心中疑惑,莫非他心虛膽怯,先逃跑了不成?一個人正在屋裡納悶,忽見帘子啟處,袁金環笑嘻嘻地走過來,向九錫道:「大人還不曾用飯嗎?」九錫見他來了,如獲至寶,忙笑答道:「吃飯不忙,你請坐,我同你談幾句閑話兒。」金環道:「大人這是怎麼了?為何向小人讓起座兒來。我們一個伺候人的茶房,敢同道台大人對坐談話嗎!」九錫笑道:「你不要客氣,我這人向來是最隨便的。當著大眾,固然是道台大人;到私室裡邊,我們全是平等的人,分什麼尊卑貴賤呢!我讓你坐下,你就自管坐下。因為我們談的話很長,不是三言五語能夠說盡的,要叫你長久站立,我心中如何得安。你自管坐下,不要謙讓了。」金環的心裏此時早已就明白了,不過面子上不能不裝糊塗,假讓一番。如今九錫說得這樣至誠,便老實不客氣,在下首凳子上坐下,口裡還只管說:「像大人這樣大量,世界上能有幾個,小人今天可太放肆了。但不知大人有什麼吩示?」九錫和顏悅色地低聲問道:「金環,你今天在青蓮閣時候,同你們隔壁的有一個少年,你總看見他了。此人究竟做什麼事?有什麼來歷?你總許知道一點。我今天請你詳細說與我知道,我決不虧負你,特特備二十元錢,少助你令堂菽水之資。你可千萬不要隱藏一句。將來如果借你的話,我將事辦成,還另外酬謝你二百元錢。你想這不是天外飛來的俏事嗎?好在這屋裡也沒有第三人,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再不愁被旁人聽了去。你就實對我說吧。」在九錫想著,金環不過是一個小孩子家,既之以甘言,又餌之以重利,當然有什麼說什麼了。哪知他聽罷九錫的話,彷彿茫然不解。反倒問九錫道:「大人說了這許多話,小人全聽不懂。怎麼青蓮閣,又有什麼少年,什麼事,什麼來歷,小人連青蓮閣的門也不曾進啊!大人這些話,是從哪裡說起呢?」九錫聽他不肯承認,心中反倒歡喜起來。因為他既不肯認,那少年必定是一名巨匪,所以他怕牽連,才咬定了不知道。於是更拿出極和藹的態度來,向金環說:「好孩子,你不要害怕。有本道做主,決然牽連不到你身上。你自擎著受賞,別的事沒有你一點關係。你要是不說,便算同他一夥,將來拿著他,也跑不了你。你此時說,就是真同他一夥,本道也必替你摘清,從前的事,一筆勾銷,以後我還要提拔你,替你尋一點好事做做。你小小的人,要想開了,可別自己誤自己啊。」九錫這樣懇切勸諭,料想袁金環不致再搪脫了。哪知這孩子的心,比吃了秤錘還硬。他依然咬定了:「自己並不曾到青蓮閣去。大人一定是眼岔,認錯了人。請你老再想一想,自然就明白了。」九錫見他這樣堅持,又是著急,又是生氣,只得忍了又忍,耐了又耐,仍舊和和氣氣地向他誆供。從晚上九點,直說到十一點,一個字也沒有誆出來。此時連九錫也游移了,莫非真是我眼岔認錯了?這樣吧,訪訪再看。主意想定,便對金環說:「既然你真不曾去,就算我看錯了。你先走吧!等明天再慢慢訪查。」金環聽了,如同奉到赦旨一般,立刻辭了九錫跑出來,已經是滿頭大汗。
原來奉天首縣,原名承德,自民國以來,才改為瀋陽。彼時首縣的大老爺也是一個旗人,名叫常祿,倒是老州縣班子,為人極其精幹。這一天早起,家人上來回話說:「東邊道王大人派人持信要面見老爺回話。」常祿吩咐快叫他進來。呂升見面,先請過安,然後將書信呈上。常祿拆開看了,說有勞管家,回去稟復大人,所有房班、刑具、鎖鐐之類,我即刻便完全送過去,也不必寫回信了。呂升答應退下來。果然常祿即刻叫值日的房班,當面吩咐,如此如此。房班領命去了。少時一切齊備:兩名招房,兩名刑房,兩個捕頭,四名皂隸;板子、鎖子、手鐲、腳鐐、木枷,種種的刑具無一不備。派了幾名雜役,扛的扛,抬的抬,一同奔迎賓館。進了迎賓館,為首的刑房先生向館東賈先生招呼:「你們快快將大門關閉,今天得要暫停營業。」賈先生茫然不解,但是見了這許多如狼似虎的班房,也不免有些膽怯:莫非我旅館中留了海洋大盜,他們奉命來剿捕?只得捏著頭皮,過來請示,說先生帶這許多人,叫我們關門,是什麼意思呢?刑房王先生冷笑道:「你問我什麼意思,連我也不知道什麼意思。我只問你,東邊道王大人可是住在你們旅館嗎?」賈先生道:「不錯,是住在本館樓上。你打聽他做什麼呢?」王先生道:「今天這一舉,是王大人函托敝上照辦的。他不定是要問什麼案子。你們不要多嘴,急速將大門關閉了,千萬不可放走了一個人。」他一面吩咐店家,一面指揮官人,早把大門關閉了。此時前前後後,住旅館的足有五六十人。大家見這情形,全很詫異,都紛紛向賈先生質問:「這是怎麼一回事?難道把住客全拘留起來,不許出門?我們大家全是個人有個人的事,要這樣不講理,你的生意還做不做呢?」賈先生向眾人請安作揖,直賠不是,說:「諸位客官老爺,千萬不要錯怪了小店。這乃是東邊道王大人的命令,小店如何抵抗得了?只好委屈諸位,略候一候,在下必上去懇求早早將門開放。」眾人聽他說得這樣可憐,也就不好意思再追究了。賈先生此時,最怕的是跨院那位姓宋的客人,看來頭實在不小,倘或他出頭不答應,這場是非可就大了。偏偏今天那個姓宋的,同他手下一班人,並無一個出頭干涉此事,賈先生這才放下心。卻又疑惑那姓宋的冒充官長,如今真遇著官,他也綿了。
九錫到這時,也有點懊悔自己做事魯莽。到底是觀察大員,哪有自己認錯之理?可是在這小孩子身上,又決然討不出供來。又一想在煙樓上的情形,那個少年行蹤,他二人必定知道。如今袁金環既不肯招,莫如把姓宋的傳來,威嚇威嚇。這叫一不做二不休,或者從他口中問出一點消息來,也說不定。想到這裏,提起筆來要寫姓名,偏偏只知道姓,不知道名,只得向賈長發問道:「那姓宋的客人,你可知道他的名字嗎?」長發道:「小人彷彿記得他名叫宋奇峰。」九錫道:「好了。」提起筆來才要寫「宋奇峰」,忽又止住:且慢!我平素知道這省城、府縣衙門的房班,沒有一個不通匪。我派他們去拘姓宋的,倘然他們賣放了,回來對我說「未見本人」,我又有什麼法子呢?再說那姓宋的住的是跨院,尤其容易賣放。我還是派自己人吧!想到這裏,喊一聲呂升。呂升正在他身旁侍立,忙應道:「嗻!」九錫道:「你把曾得勝叫來!」呂升去了。少時曾得勝挎著刀,披著戰裙,戴著水晶頂貉尾的秋帽,穿著青嗶嘰短軍衣,上來請安。九錫道:「你速到本店跨院,將那姓宋的老頭子,給我拘了來。不要大驚小怪,愈速愈妙。」又喚賈長發起來,說:「你可領我軍官到跨院去,幫著勸一勸他,不要抗拒。」長發答應一聲,如奉赦旨,即刻起來,領著曾得勝一直向跨院來。
那人急忙忙地跑出去。不大工夫,折回來向九錫道:「我們東家,親自帶人出來迎接王大人,已經到了。」九錫忙出屋門,自己迎上去,果然看見一群人,遠遠地來了。全是袍子馬褂,家常裝束。為首的那人,緊行幾步,已經到了九錫面前。他穿的是藍布夾袍,青布馬褂,頭戴青緞子六辮小帽。年紀在三十開外,赤紅臉,濃眉大眼,五官端正。見了九錫,忙深深請安,只稱:「大公祖駕到,生員不曾遠迎,實在有罪得很。請大公祖到客房坐,生員再行叩見。」九錫聽他這樣稱呼,知道他必是一個在學的秀才,便也和顏悅色地說:「本道久聞賢契大名,要過來拜訪,只因總不得閑。這次進省來,有許多事想同賢契商議,因此專誠拜訪。我們到後邊談話好極了。」同章明夷來的這些人,也全過來請安,九錫一一還禮。仔細看了一遍,那一天隨章春林在煙樓上的大漢,也在其內,卻不曾看見章春林。這些人如眾星捧月一般,將九錫捧進第二個大門。見裏面的房子,是四面相連,並不分層。中間的院子,足有七八畝大,一概全是起脊的瓦房,房間非常高大。章明夷將他引到西間一座客室裡邊,是三間明著,陳設得非常華麗。桌椅傢具,全是最新式的。九錫進來,章明夷拱他上座,一定要行叩見之禮。九錫再三阻攔,方才攔住。明夷在下首坐下相陪,家人獻上茶來。九錫喝了兩口,意思要等明夷張口問他,此來所為何事。偏偏這個寶貝,真不愧叫作啞巴,只瞪著兩隻大眼,一言不發。九錫只得先開口笑道:「賢契一向行俠仗義,鄉里聞名,如今見了,果然是名下無虛。方才柳林外的操法,就是陸軍也望塵莫及。這樣勁旅,將來如能效忠國家,捍禦外侮,賢契便可與宗愨、班超,后先媲美了。」明夷聽了這一套奉承話,只微微一笑,答道:「大公祖過獎,生員不過是鬧著玩罷了。」九錫又進一步開話勾搭他,明夷卻假裝不懂,三番五次,總是極含糊的話來敷衍。
耳順一席話,說得九錫閉口無言。少時酒菜擺上來,耳順拱他上座,自己卻在下面相陪。喝了幾杯酒,耳順笑道:「那一天你老哥怎會看出破綻來,疑惑我同金環是匪呢?這事倒很有研究的趣味。」九錫很惶恐地答道:「叫大帥見笑。職道哪裡有什麼把握?不過看那少年來勢很突兀。他走了以後,職道隔著板壁窺看,見大帥同袁金環正在低聲秘密地談話。大帥問那少年住在哪裡,金環卻不肯說。看他那張目四顧的神氣,不難一望而知,金環同那少年必然熟識。因此,當時便決定了,必要從金環嘴裏討供,實不曾疑惑到大帥身上。後來因為金環咬定牙關不肯說出一字,職道這才想入非非,疑惑大帥也同他們是一夥,必然背地裡教唆金環,不叫他說出實話來。職道也是為事所迫,情急無聊,所以才想起從縣衙門借人,威嚇一番,或者能得一點線索。卻沒有想到撞在釘子上了。」耳順大笑道:「你老哥真是快人快語。那教唆兩個字的罪名,真真給我加得切當。實對你說,袁金環所以不說,實在是我不叫他說。要不然,一個小孩子家哪裡禁得住威嚇呢?後來連傳我到案,種種情形,全是我預先料定,故意要這樣做。要不然,我那護兵焉能看著我被人捕去,他袖手不管呢?到底這其中很有深意,假如在旅館中,金環說出重要的話來,他那黨羽眾多,耳目極靈,就不免要打草驚蛇,將他放跑了。」九錫到此才恍然大悟,說:「到底是大帥眼光遠,能沉得住氣,不似職道那樣魯莽滅裂。看起來二匪的下落是有了,但不知大帥怎麼逮捕他們?」耳順嘆了一口氣道:「逮捕的話休提了。這在座沒有外人,咱們說自己話。試問這瀋陽地方,可有一支可恃的軍隊嗎?七拼八湊,連巡警算上,不足六千人,軍械還是老式的,怎能同胡匪見仗?何九九藏書況章、馬二匪驍勇絕倫,他們隨便一號召,三五千人連軍械,立時就能整隊出發。我們要是不度德,不量力,輕自同他們挑釁,倘然軍隊接不住,把省城失陷了,你我身為地方長官,便是碎骨粉身,也對不起皇上家啊!」九錫聽到這裏,把一團高興霎時間化為烏有,不覺躊躇道:「依大帥,可有什麼高明法子呢?」耳順道:「據兄弟想,此時除去招安之外,別無他法。」九錫道:「大帥不要把招安看容易了。前任大帥在這裏,也曾招安過章匪一回,後來他依然背叛了,連省城地方,幾乎遭了很大的蹂躪。這時候要再說招安,無論章春林未必肯俯首納降,就算他答應了,這省城中的官吏,全是驚弓之鳥,誰敢擔這考成啊。」耳順拈髯微笑道:「這一層你老哥倒不必慮。兄弟要沒有十分把握,也不敢冒這個險。如今只需有一個居間奔走的人,這個人既須有姜伯約的膽子,還得有蘇季子的口才。兄弟想了三四天,實在難乎其選。最後想到你老哥身上。要論大胆,得推為第一了;至於口才,你是老於官場的人,一定也不弱。所以這說降的差使,只好委託在你老哥身上。無論如何,你得要辛苦一趟。將來事體辦妥了,兄弟必專折保薦,藩臬兩司,保管你不出三個月准能升到。」
本來騎馬是九錫的專門學問,無論何人,也比不上,所以才叫快馬王三。何況他騎的這匹黑馬,真不減項羽的烏騅,所以眨眼間風馳電掣,已經不知去向了。葛亮如無法,只得回到九錫屋中追問呂升:「他昨晚休息以前,同今早起床以後,是什麼情形?」呂升說他昨天從督署赴宴回來,便愁眉不展,有時嘆息幾聲,有時又狂笑一陣,也不知他心裏懷著什麼事。今天五更起來,是他先把我叫起來的。我去替他淘凈面水,回來見他正拿著一封信觀看。見我進來,他便將信藏起,看神氣是不願叫人看見。他凈面漱口后,師爺便趕了來。以前的情形,只是如此,究竟有什麼事,他連師爺全不肯告訴,我們當下人的,哪裡知道呢。亮如點點頭,囑咐呂升好好地看屋子,無事不得出門,他自己一個人,想到督署去尋袁金環,探問一切。
王九錫他本是行伍出身,不但扛過槍筒子,在未投軍以前,還保過鏢,賣過藝。說白了,本是個大粗人。只因他官運亨通,在廣西打過幾次苗匪,陣陣當先,居然一律肅清,已經保到參將了。他忽然想到做武官不好,硬要求撫台,情願由參將改歸知縣班子。這是什麼緣故呢?因為那年廣西提督學政,放了一位翰林院檢討——檢討是七品官,只戴著金頂珠兒,卻坐的是綠呢大轎。到了省城,凡是武官只有一位廣西提督同他平行,其餘自總兵以下,全要遞手本唱名跪接。這種禮制,當初也有所本。據說還是前明時候,那時的學政,全叫作學道。雖然是欽差,卻轄不著武職。有一位學道,半路之上為土匪所困,派人尋就近的武官去求救兵。那武官竟自不管。後來還是巡按知道了,立刻派兵解了圍。這位學政任滿回朝,在皇帝面前訴苦,並陳述學道沒有兵權種種的危險。皇帝便准他所奏,以後再放學道,頭頂上硬安了提督兩字。自從有了這兩個字,無論到哪一省去,他便是臨時的提督。自總鎮以下,全是他的屬員,誰敢不迎接護衛?凡副參以上,俱是戎服挎刀,在轎前唱名;副參以下,全要跪在路旁,高聲唱名:「某某官某姓某名,跪接大人。」學台在轎里連眼皮也不抬一抬,便過去了。王九錫已經做到廣西撫標中軍參將,這一年接學台,他是短衣戰裙,挎著刀唱名迎接。在謙恭一點的學台,看在撫台的面子上,總要拱一拱手;偏偏這位少年科甲狂妄無知的翰林,仰著頭連睬也不睬。九錫一肚皮氣,無處發泄。及至到了學院衙門,他舉目一看,連臨桂縣知縣,還同學台平起平坐,自己卻站在下面,隨在武巡捕隊里,直是變相的家奴。他從此一發憤,再也不想做武官了。第二天便遞呈辭職,向撫台訴明了苦衷。撫台很獎勵他有志氣,居然准了。特為他上了一封奏摺,說他關心民事,不宜屈居武職。彼現任參將,以總兵記名。應如何加恩改列文職,請皇上聖訓。那時正當光緒親政的初年,見了這個摺子,也很歡喜,便自己用筆批在後面:「王九錫著以道員改發東三省試用。欽此。」光緒調他到東三省,其中也有深意:一者因為三省胡匪鬧得正凶,知道他很能剿匪,所以用其所長;二者此時俄人在東三省肆意侵略,調他去並可防俄。王九錫奉到這旨意,真是喜出望外,感激光緒的大恩。到盛京以後,很出了不少力,候補十來年,才補了這東邊道缺。這便是九錫以往的歷史。
九錫順著他指的方向,縱馬跑去。不大工夫,便跑到青龍鎮,見有許多人,紛紛俱向南去。九錫心中打算,這些人是做什麼的?我何不先問問他。隨下了馬,站在道旁,向一個有年紀的老人和顏悅色問道:「請教老先生,這地方可是青龍鎮嗎?」老人看了看九錫,回道:「不錯,這正是青龍鎮。你是做什麼來的?莫不是官兵啊!」九錫忙分辯道:「在下並不是官兵,老先生不要錯認了,我是來這裏訪朋友的。請問老先生,章四爺不是在這鎮南住嗎?」老人聽見章四爺三字,看神氣,在九錫身上益發注了意。說:「你要訪章四爺,可真巧極了。你看這些人俱向南去,就因為章四爺今天閱操,就在那柳林西邊的空地上,大家全可以去看。你也不妨隨著開開眼界,等操罷了,你再去求見不遲。去早了,他也未必肯見你。」九錫回一聲:「領教。」自己牽著馬,慢慢地向南走。遠遠看見柳林西邊,果然有許多人圍著。他便不慌不忙,向前走進。及至到了人群以內,才看出前面白茫茫一片空地,足有四五百畝,空地之上,插著不少的旗幟,紅黃藍白黑五色俱全。九錫見了,也莫名其妙。不大工夫,忽聽得一聲炮響,從柳林後邊,擁出一支人馬,約有四五百人,直驅入那一片空地。為首的人,青布包頭,一身短裝,騎在一匹白馬上,手執指揮刀,將所帶的人,全扎在東南。緊跟著又是一支兵,扎在西北。少時東北、西南,也各有一支兵扎住。最後有四五十親兵模樣,捧擁著一人出來。此人穿一身絳紫軍衣,卻用紅縐包頭,高舉指揮刀,站在空地的中間,發號施令:先叫東北攻西南。西南敗下去,西北的兵卻趕上來救應。東北有些支持不住了,東南又上來抵抗西北。雖然是一種實地野操,看去如同真的一樣。這些兵一個個如生龍活虎一般。九錫遠遠地看了,不覺點頭讚歎,心說國家練的陸軍,也沒有這樣整齊。這樣看起來,胡匪也未可藐視啊!直操了有兩個鐘頭,那為首的人,在馬上指揮收操。轉眼間,四角的兵馬各歸原防,一絲也不亂。然後,一陣一陣的,仍轉入柳林四寨去了。
那一個自稱姓朱的少年,走得太突兀了。王九錫覺得十分詫異,忙將夥計招呼過來,問他這個客人到底姓什麼?是常來的還是新到的?夥計說:「這個客人,真名實姓連小人也不知道。他連這一次,通共來過三回。那個大漢好像是他的長隨,他每逢來的時候,總是他陪伴著。可是他並不吸煙,也不在樓上坐,只在把門的櫃檯旁邊掇一個凳子,橫著一坐。過不了半刻鐘,他必到樓上看一看,臨走的時候,總是他在前邊開路。他們全騎的有自行車,一出門跳上車去,比箭還快,轉眼就不見了。小人知道的,僅止於此。至於別的情形,小人實在一概不知,要知道還能夠瞞大老你嗎!」九錫聽他說的這樣懇切,料想夥計是真不知道,也不便往下再問了。自己一個人吸著煙,悶悶不樂。只聽板壁那邊,有人低聲談話,他隔著板壁縫兒,向那邊張望。不看便罷,一看了不覺詫異道:「哦!那不是迎賓館的茶房小袁嗎?他怎麼也跑到這裏來吸煙。這個小孩子,很規矩的,為什麼往這些地方鑽呢?」再一看床上躺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手中拿著煙簽子在燈上烤煙,卻是神不守舍的樣子,連煙全烤著了,烘烘的直放火,他也不管,仍舊向袁金環低聲問話。聽卻聽不甚清,彷彿是問你知道他的住處嗎?袁金環搖搖頭,又向老頭子擺手,意思是囑咐他要低聲,防備叫人聽見。九錫見這情形,心中益發疑惑。有心把袁金環喊過來,問他一問。繼而一想,卻使不得,知道他同的是什麼人,倘然魯莽了,招出是非來,反倒不美。莫如回到旅館先誆一誆他,如果能誆出實話來,便省卻許多事。要不然,得威嚇他一番,不愁他不說實話。主意打定,仍舊躺下吸他的煙。又吸了兩口,看看表,天已不早了,便掏出兩塊錢來賞夥計。大煙賬是已經有人候了。信步下樓,帶著聽差的,仍回旅館。
不表賈先生在這裏胡思亂想,卻說呂升領著一班官人,俱都上樓,在九錫面前點過卯。九錫當面挑選,叫刑房王先生做了房頭,叫捕班馬洪祥做了班頭:「當時有什麼事,便責成你二人去辦。你們先在樓下客廳中,將公案排列好了,少時我便要坐堂問案。」眾官人答應一聲「嗻」立刻下樓去布置一切。少時全布置好了,仍然是王先生同馬洪祥,上樓來請九錫坐堂問案。此時九錫已經換了裝束:身穿藍呢袍子,青呢外套;頭戴秋帽,上嵌著二品涅紅頂珠,大花翎子在帽后垂著;項掛朝珠,足登官靴;鼻子上邊,架上大茶晶眼鏡兒。看氣派好不威武。官人上去一回,他便隨著官人一同下樓,來至客廳中,高坐在公案後邊椅子上。這三間大客廳,本是明著,足可容開五六十人,要坐堂問案,真是非常合用。他坐下以後,這一店的人,除去宋耳順之外,沒有一個不爭著要看的。看自管看,可是大家全捏著一把汗,不知他要審訊何人。只見他拿過一張紙來,現標姓名,頭一個便寫道「賈長發」。房班一齊喊道:「帶賈長發!」你道賈長發是誰?原來就是開旅館的賈先生。賈先生聽頭一個就叫他,早嚇得渾身發顫,兩腿發酸,幾乎要走不上路來。眾官人連推帶拽,將他推到公案桌前。賈先生不由己地雙膝跪下。王九錫故意拍驚堂木,大聲喝道:「唗!本道幾次全住在你的店中,還認著你是老實商人!原來你私通胡匪,做他們的窩主。本道俱都訪實了,你從實招上來,我開恩免其動刑。如若不然,你可看見了,縣裡的皂班俱在這裏,大小板子也都現成,可別怨本道不留情面。」左右的官人也幫著喝道:「快招快招!別惹大人生氣!」可憐賈長發嚇得放聲大哭,向上磕頭如搗蒜,央告道:「我的大人!你老叫小的可招什麼?小的從來沒看見過胡匪是什麼模樣,怎麼說小的私通胡匪呢!大人如果不信,小的情願大大發個誓,小的要認識一個匪,在大人駕前說了誑話,明天叫我舌頭尖上生一個大疔瘡。」賈長發是一壁哭一壁回話。那店中看的人,竊竊私議:也有替賈先生抱不平的;也有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別看他外面老實,或者真通匪也說不定;更有同賈先生有點嫌隙的,說車船店腳牙,無罪就該殺,他一定是通匪、當窩主,王大人決不會冤屈他的。
他雖做了監司大員,舉動還是非常粗豪。此番誤認宋耳順是胡匪,拘到眼前來。他想要威嚇人家,便用拳頭捶著桌子,立起身來,將一隻腳蹺在椅子上,吹鬍子瞪眼睛,又拿出他那當兵的派頭來。耳順看了,又是生氣,又是可笑,說:「你滿嘴裏說的是些什麼?你說我是胡匪?你的眼力總算不差。但是我做了幾十年胡匪,非一言半語所能九-九-藏-書盡。你拿過紙筆來,我仔細寫一張親供給你,你看這不省事嗎?」九錫聽耳順說寫親供給他,十分歡喜,立刻吩咐家人呂升,將公案上的紙筆遞給耳順。耳順笑道:「立著不能寫字,你搬個座位同茶几過來。」呂升用眼看一看九錫。九錫說你取個座位給他。一聲令下,長發不待呂升動手,自己早夾過一張椅子、一個茶几,放在耳順面前。耳順坦坦然坐在上面,提起筆來一揮而就。寫完了招呼呂升道:「你呈給你們官去看吧。」耳順寫供的時候,旁邊站的刑房王先生,同班頭馬洪祥,他們是當官人的,眼睛最快。耳順寫一句,他們記一句。未等寫完,這兩人早嚇得面色灰白,彼此對使眼色,又向上看一看九錫。意思是說,你這亂子闖得可真不小!但又不敢有什麼表示,只瞪著兩眼,倒看九錫見了這一紙親供,作何發落。呂升接過去,他也認得幾字,暗說「壞了壞了」,躡手躡腳地走至九錫面前,只低聲說了一句:「大人快想法子挽回吧!」九錫此時還不明白葫蘆里裝的什麼葯,伸手將親供接過來,舉目細看。只見上面寫道:
卻說耳順接印之後,歇馬三天,暫不會客,卻特特把王九錫叫進衙門,去商量要公。九錫捏著一把汗,心說我得罪了他,他如今不見別人,單單見我,這葫蘆里不定裝什麼葯。我見了他,倒得格外當心。耳順在花園中特特預備了一桌酒席。王九錫到了,耳順把他請到花園中,殷殷招待。對他說:「今天咱們要脫略形跡,做肺腑之談。你老哥不必以官禮相拘,快將外褂寬一寬,大帽子升一升,隨便吃煙喝茶。在座也沒有外人,只是你我兩個,連伺候的長班,全不准他們進來,只有袁金環隨身伺候。你有什麼心事,也無妨對我細談。」九錫見大帥待他這樣優渥,不覺感激涕零,說:「職道此番到省來,原因為有一件難事,想請示大帥,籌一個解決妙法;要不然,職道就不回任去了。」耳順道:「什麼難題?至於這樣厲害。」九錫隨將副都統喜成阿被章春林綁票,花了十萬銀子,才得贖回;如今喜成阿得命思財,非叫職道賠償不可;如不賠償,必須將章匪擒來,在他面前正法,出了他這口怨氣,才能算完;要不然,他與職道誓不兩立等情由敘說了一番。耳順哈哈大笑道:「怪不得呢!你把袁金環同本部堂全看成了胡匪就是因為這件事啊。實對你說吧,那一天在青蓮閣上同你對燈吸煙,候了你煙賬的那個少年,他就是章春林。彼時你為什麼不逮捕他呢!卻跑回旅館來胡出主意。你這豈不是一誤再誤嗎?」九錫聽罷,不覺又拿出他那粗人的面目來,跺足懊悔道:「罷了罷了!我真糊塗極了,為什麼要將他放走!」耳順笑道:「慢來,慢來,你先不必後悔。你自己問一問你的本事,能夠擒獲他嗎?他身邊那大漢,名叫楊四虎,有萬夫不當之勇。照你這樣,有一百八十,也敵他不過。何況那章春林,別看他吃大煙,也是一身好功夫,不但身體矯捷,有飛檐走壁的能力,而且槍法極妙,百發百中。你幸虧不曾捕他,如果捕他,性命早就沒有了。」九錫冷笑道:「大帥看職道無捕盜的能力嗎?職道還真不把他們放在眼中。職道雖非綠林出身,卻自幼習學武術,一切軟硬工夫,俱有深造。區區那幾個匪徒,職道可自信手到擒來。可惜當時錯過了機會,此時後悔也來不及了!」九錫說這話時候,吐氣揚眉,又顯露他的本色。耳順笑道:「老哥且不要著急,聽我慢慢地對你說。你那捕盜的能力,兄弟也早有所聞。不過目前的形勢,與往來又不大相同了。那馬二麟同章春林,他們黨羽很多,勢力很大。你倘然辦得太魯莽了,就許激成意外之變,這不是鬧著玩的。你我要從長計議一個妥善的法子,給東三省除一永久之患,那才對得起人民。若只圖眼前快意,縱然將章、馬二人擒獲正法,安知以後沒有更甚於章、馬的出來搗亂?老兄你要平心靜氣的,三思而行。」
當日晚間,明夷將九錫引至一間卧室,拾掇得很乾凈,明窗淨几,角枕錦衾。九錫見了不覺連連稱謝,說賢契這樣優待,叫我心裏更覺不安。明夷道:「諸事簡慢,大公祖不見怪就好極了,怎麼倒客氣起來。」九錫見炕上陳列的是兩床被褥,忙問明夷,莫非還有人同住嗎?明夷道:「確是有一位朋友,他也在這屋裡住。但是有一件,他必須三更以後方能回來。大公祖如不耐煩,可以叫他遷至別處,省得半夜三更攪你老的清夢。」九錫道:「沒要緊,我極喜有人做伴。」明夷道:「既然這樣,生員就不陪了。」隨吩咐一個隨身的小廝說:「二楞,你在王大人面前伺候一切,茶水點心不要缺了。二更后才准你去休息。」九錫一個坐在屋中,心裏悶悶地猜想:看這章明夷,舉動很文雅,不像一個匪人;並且尊敬長官的禮貌很周到,彷彿沒有惡意似的;但是提到章春林,他不但毫無怕懼之意,而且直認不辭,又像不知道春林是胡匪頭兒,你說這事怪不怪呢。況且自始至終,他也不曾問一問,我尋章春林,究竟是有什麼事,難道說他已經知道了不成?這葫蘆中到底裝的是什麼葯?實在叫人捉摸不定。看這屋子裡,放著兩份被褥,那個人卻又不在,明夷也不肯實說那人是誰,其中恐怕有些蹊蹺,我卻不能不加意提防。想到這裏,忽然憶及耳順給他的三封錦囊,明說有為難之時,再拆看第二封,我何不秘密地看上一回,省得臨時吃苦。主意打定,便叫二愣去沏茶,自己從身旁取出第二封錦囊,在燈下拆看。見上面寫道:「到石麟堡之第一夜,彼必施威嚇手段。要大胆抵抗,不可少露懼怕之意。能渡過此關,即能與春林會晤,磋商招撫條件。此乃緊要關頭,切勿大意。將來磋商不能就緒時,再拆第三信,自然能得極大助力。切囑切囑。」九錫看完了,心裏略微放下,卻不解宋大帥為何能知道這樣底細,真是奇怪極了。但不知是怎樣威嚇的法子?我手無寸鐵,可怎樣抵抗呢?正在為難,猛然一抬頭,見牆上掛著一口雙鋒寶劍,不覺喜出望外。忙將劍摘下來,想抽出看一看,繼而一想,這種舉動,落在二愣眼中,有些不便,忙將劍藏在被后。多時,二愣沏上茶來。九錫對他說:「你安歇去吧,我這裏沒有什麼事了。」二愣始而還不敢去,是九錫對他說:「你自管去。明天見了你家主人,我必說你二更以後走的,決不叫你受氣。」二愣這才歡喜去了。他走了,九錫重將寶劍取出,抽出來在燈下觀看。只見寒光閃爍,冷風颼颼,確是一口古劍。上面隱隱還有血斑,必是殺過人的利器。分量也格外重,沒有氣力的,一定舞它不動。九錫氣力武術全好,拿著這口劍,立刻壯起膽來。心說自有這東西,就是有十個二十個人,也不怕他。古人說,得劍乍如添健仆,今天對景生情,實在一點不錯。寶劍寶劍,你便是王九錫的防身寶了。看玩了一刻,卻不裝入鞘內,只放在身旁。心說,我今夜是不能脫衣安息了,只將長衣脫下,將腰帶束了一束,把燈熄滅,坐在炕上,脊樑靠著牆,寶劍放在手下,閉目合睛地養神。門早用椅子頂住。
九錫此番來,本帶著十二個護兵,還另外有一個排長,名叫曾得勝,一律全住在樓下。樓上只有一位師爺、兩名家人。他等金環去了,便吩咐家人呂升,趕緊下樓去將排長曾得勝叫上來。呂升去了不大工夫,曾得勝隨他上樓,見了九錫,請安侍立在一旁。九錫吩咐道:「你今天夜裡,要派護兵格外留神,千萬別把袁金環放跑了。還有隨金環一同出門的老頭子,也得要格外當心,留神他屋裡有什麼人出進。他如果一個人逃跑,你們務必將他擒住;他要是不動,你們也不可造次。聽明白了我這話嗎?」曾得勝連聲答應道:「大人的吩咐,卑弁全領會了。」九錫道:「好好,你就下去照辦吧!」曾得勝去了。這裏九錫候至三更以後,他將大衣裳脫了,只穿短衣,腰裡系了一根帶子,懷中藏了一柄勃朗寧手槍,從屋裡出來。下了樓,直奔耳順住的跨院,向四外望一望,並無一人。他便縱身上房,先伏在後山頂;又慢慢由後山爬至前山,蛇行至檐前,將身子倒掛起來;再只手把住窗上的橫楣,用舌尖洇開一塊窗戶紙,向里張望。看得十分清楚,屋裡的老頭子,不是白天遇著的卻是何人。他看明白了,也不久待,仍舊爬至後山跳下去,縱過牆頭,依然回他的卧室。此時心中才算完全有了根,知道絕不是自己眼岔,是袁金環狡賴不招。這樣看,連那老頭子,也是一案中人。明天我給他一個出其不意,正式審訊,看他們往哪裡跑。這真是活該我露臉,沒想到無意之中,卻破獲了這樁巨案。自己越想越得意,躺在炕上,翻來覆去,一夜也不曾合眼。直到第二天早晨,他親筆寫了一封信,派家人呂升即刻送至承德縣衙門,要面交常大老爺,候他的回示。
不提眾人紛紛議論,卻說九錫聽賈長發這般哀求,料想他也未必知情。但是不能不給他這一陣雷頭風,所為是好從他嘴裏追問袁金環的歷史,及那姓宋的來蹤去路。因此仍然喝道:「胡說!你打算哭一陣子,就搪塞過去了,那是做夢呢!你說你不認識胡匪,現在你店裡就住著胡匪,難道也算不認得嗎?」九錫這兩句才說完,可這旅館里聽審的人,全嚇得面面相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凡是不認得的,全疑惑他許是胡匪,更有那膽小的,嚇得溜之乎也。大家益發疑惑他決是胡匪,不會錯的,恨不上前去抓他回來,好免得好人受牽連。其實帶來的衙役同九錫的護兵,早就註上意了。九錫又接著說道:「你趕快將這人對出來,便沒有你的事了。若等本道自己抓他,那時你就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賈長發的為人,到底忠厚護眾,事到而今,他還是一口咬定了:「小的旅館中住的,全是體面人,不是宦途中的大老爺,便是將本圖利的大商人。其餘閑雜人等,一概不住,焉能有胡匪混跡其間?大人千萬不可聽外邊的謠言,他們許是同小的有仇,特意造謠言來陷害我。大人如果不信,小的能取二十家連環鋪保,保小的決不窩匪,難道大人還信不及嗎?」九錫冷笑道:「你看本道為人,是肯聽謠言的嗎?這是我親目所睹,千真萬確,所以才坐堂問案。要不然,我犯得著這樣小題大做嗎!」賈長發聽他說親眼看見,這才不敢再咬牙了,向上叩頭道:「大人明鑒,小的開店,所寓的全是些流水客人。至於真實來歷,除去常來常往的幾個人外,其餘的,小的確也不敢作保。不過小的可實在不通匪,不做窩主。大人如認得誰是匪,就請指出來吧,也省得他逃跑了。」九錫微微一笑,說:「我且問你!你那小茶房袁金環,你可知道他的來歷嗎?」賈長發道:「大人要問袁金環,這又是小人多事的壞處了。當日他母子討飯,來到瀋陽,在風天雪地中,無衣無食,差一點倒卧在小人的旅館門前。是小人看著他們萬分可憐,這才將金環收下做茶房,將他母親領至馬棚一間草房中安身,算是救了他們的性命。難道說還恩將仇報,私通胡匪,故意陷害小人不成?」九錫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以為待他有恩,他就不能通匪嗎?哈哈!他把匪全給你引到家裡來了。你如今躲到雲眼中,也休想沒事了。」賈長發一聽這話,猛可地立起身來,扭頭向外便跑。官人一把將他揪住,說:「你往哪裡跑!大人還沒問清,你就想逃嗎?」長發著急道:「你們不要攔我,我不是逃,我尋那小狼疔子拚命去。我把read.99csw.com他娘兒們喂活了,如今恩將仇報,反咬一口,我豁出這性命不要了,也得同他拼一個你死我活。含糊一點的,算不得朋友!」官人才要向他解釋,九錫卻先說道:「賈長發,你不可胡鬧,凡事全有本道做主。他橫豎也跑不開,你要耐著性兒,等我慢慢訊問。」長發返回又跪下,氣哼哼地低頭不語。
只見跨院門前,站著一個護兵形式的,胸前明插著自來得,屹立不動,烏油油好像半截黑塔。曾得勝見了,倒未免有些發怯。賈長發含著笑臉,過去向那護兵道:「副爺可曾吃過飯嗎?」護兵很和氣地答道:「還沒吃過呢!老闆同人來,有什麼事嗎?」長發忙替引見道:「這位軍官老爺,是東邊道王大人的隨侍官。今天奉王大人諭,特來拜訪你家大人,有要事面談,敢煩副爺代回稟一聲吧!」那護兵笑道:「好,好,請你二位在這裏少候一候,我上去回話。」說著扭頭便去了。少時出來說:「我們大人說了,裏面有家眷,不便相讓。他這就下來,在門口立談。」二人點點頭。不大工夫,見走出一位老先生來,穿的衣服很儉樸,鬚髮已經花白,精神卻非常的飽滿,兩目尤其有神。賈長發見過他多少次,曾得勝卻是初次會面。他見了但覺悚然,覺著這老先生的氣魄,又在他家王大人以上。不知不覺地先請了一個安。對面只略一蹲身,算是還禮,笑問道:「在下同王大人並無來往,你這位老爺,尋我做什麼呢?」曾得勝道:「無事也不敢過來打攪,只因敝上今天有一點為難的事,想同老先生商議一番。故派下官來請,千萬枉駕一談才好。不然,下宮還需二次重來。」宋老先生微微一笑,說論理我不能先去見他,如今看在你二位面上,咱們同走一遭好了。賈、曾二人聽他說肯去,真乃喜出望外,連說我們奉陪。耳順向那護兵道:「你隨我同去,只許立在身後,不許多言。」護兵連聲答應。賈長發在前面引路,曾得勝並肩相隨,護兵卻跟在身後。三人轉彎抹角,來至前廳。此時廳前圍著許多人,見宋老頭子真來了,大家不約而同地閃開一條路。賈長發將耳順引至廳中,曾得勝有心阻攔那護兵,不叫他進來,繼而看見自來得,又有點膽怯了,便任憑他進來,自己橫豎將人傳到,別的事也管不得許多。隨向上回道:「宋奇峰已經傳到,現在眼前,請大人問話。」九錫早就看見耳順了,仔細打量他的神氣,卻實在不像土匪。但是人已傳到,怎能夠不問呢?才要張口問話,耳順卻先發言了。說:「你就是東邊道王大人,又叫什麼快馬王三嗎?」九錫聽他喊出自己的綽號來,料想此人必是一名積年老匪,所以知道底細,竟敢這樣放肆,便想照方抓藥,仍然來一個虎頭拍,先嚇唬嚇唬這個老頭子。
九錫是一壁看一壁哆嗦。等看完了,自己也不知是害怕,是著急,是慚愧,是懊惱。到底他是老於宦場的人,既有急智,又有厚臉皮。趕緊從座位上下來,用袍袖撣了撣公座上的塵土,忸忸怩怩的,行至耳順面前,將腰一彎,兩手拱至頂門,低聲道:「請大帥升公座,職道好參謁謝過。」耳順也不客氣,大搖大擺地到公案后坐下。九錫撲地跪下,便要叩頭。耳順忙又跑下公座來將他扶起,說:「老哥是觀察大員,哪有這樣的。快請坐下談話。」九錫道:「職道有眼無珠,冒犯大帥虎威,罪該萬死!大帥是宰相度量,不肯見怪,職道卻十分慚愧,無地自容了。」此時合店的人,全知道總督宋大帥在這裏發現了,哪一個不想過來看看。登時將一個客廳裡外,全擁擠滿了。官人攆他們,哪裡攆得開。
九錫牽著馬,在野地上出神。四圍看的人,也陸續散凈了。他這才轉過頭來,想到寨門去求見。猛可地從柳林內衝出十幾個人,全是少年精壯,手執槍械把九錫團團圍住,大聲喝道:「你是何方派來的姦細!快快束手就擒,免得我們動手。」九錫笑道:「諸位弟兄,不必這樣小題大做。在下此來,是特為來訪章四爺的,有要事同他面商,絕不是姦細。諸位如果不信,自請過來搜我,如果我身上有一件兵器,殺剮任聽你們自便。」內中有老成一點的,便問你來訪章四爺,是有人介紹嗎?九錫道:「我是慕名而來,用不著有人介紹。煩你諸位領我到寨中,同章四爺見一面,我的話非面談不可。」眾人說既然這樣,你先隨我們到第一門看守處,有話慢慢地說。說著便將九錫的馬接過來,前拉后擁,把九錫引入柳林。舉目細看,見這一桁柳林,是個月牙形式,恰恰將這后寨門圈住。從外面看,只看見樹林子,卻看不見門,必須進至柳林以內,才看見一片石頭砌的群牆,東西相距,有一里半路。牆上果然有槍炮眼,上面果然有架炮的垛口。中間一個寨門很大,簡直就是城門。九錫隨他們進來,門內站崗的兵,俱都怒目相視。為首那人,將九錫帶到一所宅院里,見門前掛著一個木牌,上寫第一門出入稽查處。九錫進來,由那人引至上房西屋,見屋內陳列著不少兵器。那人讓九錫坐下,吩咐倒茶,向九錫道:「朋友,你既然來到此處,有什麼事也不必隱瞞。如果是受人之愚,前來充當姦細,你自管實話實說,我必設法保全你;你要肯將那邊的預備,說與我知道,不但不能加害,還要特別酬勞。朋友要想開了,咱們全是同胞兄弟,犯不上給那些惡官僚當走狗。」這人一席話,把九錫招得哈哈大笑,說:「老哥,你錯認了人。憑我的身份,不必再指著當漢奸升官發財。只因為生平愛惜英雄好漢,知道章明夷是一個奇男子、大丈夫,特地來訪一訪他,有幾句話相勸。他如果肯聽,我便在此住上幾日;他要是不聽,我甩手就走,連一頓飯也不討擾,老哥自管放心。如今只求你向章四爺稟報一聲,別的話也不必細講。」九錫說到這裏,從懷中掏出一張名片來遞給那人,說:「請你拿這名片上去回話,見與不見,立候迴音。」那人接過名片,先看了一看,很驚異地睜大了眼,向九錫渾身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然後問道:「這名片是你本人,還是介紹人呢?」九錫笑道:「是我本人,用不著介紹,請你去回好了。」
具親供人,欽命頭品頂戴、陸軍部尚書、兼都察院都御史、奉吉黑三省總督部堂宋耳順。為該道王九錫誤認本部堂為匪,勒寫親供,足見該道關心民事,本部堂殊深嘉悅。本部堂來沈數日,所以未即接印者,亦欲考查民事與胡匪猖獗情形。然匪亦人民,同為本部堂之赤子。苟能洗心革面,本部堂極不願加以刑誅。縱令罪在不赦,亦應訪查明確,萬不能執途人而名之曰匪。如該道之魯莽荒謬,濫使威權,殊失靖盜安民之旨。況此間系屬省會,上有總督部堂,下有首縣知事。如發現形跡可疑之人,或咨巡警道查拿,或委縣知事緝捕,豈有在旅店之中設立公堂,逢人便拿,私自拷訊者?今日幸遇本部堂,不至冤及無辜。不然嚴刑之下,何求不得?三尺之童,亦無法擺脫矣!爾其平心靜氣,速自退堂,隨本部堂到署接印,勿再庸人自擾矣!切切此諭,所供是實。(按:「所供是實」上面,加「切切此諭」四字,真要算是奇文了。)
九錫此時已將「袁金環」三字寫出,下面官人,早一迭連聲地帶袁金環。不大工夫,如蒼鷹捕燕雀一般,已將金環帶至堂下。他跪下向上叩頭,說小人袁金環參見大人。九錫此時見了他,與昨天晚上可是兩副面孔了。兩眼一瞪,把驚堂木儘力一拍,大聲喝道:「唗!該死的小賊!你今天還有什麼說的?快把真情實話詳細招上來!如有半字虛誑,本道先敲斷你的狗腿!左右看刑具伺候!」這一聲令下,眾官人如暴雷般吆喝了一聲,把一堆板子、棍子拿起來,用力向地上一摔,又對袁金環喝道:「快招,快招!遲慢一刻,提防著掌嘴四十。」此時堂上堂下幾十號人,聚精會神,全瞪著兩隻眼睛注射在這小孩子身上。就常情而論,似這樣的官威,一個未成丁的孩子縱然不嚇傻,也要嚇哭了。哪知金環居然面不更色,坦坦然行所無事似地答道:「大人何必動這大氣?常言說,真金不怕火煉。小人果然是匪,便痛痛快快地告訴你,也用不著費許多話;小人不是匪,不要說大人是一位道台,不能誣良為盜,屈打成招,就是小人也不能因一時懼怕,昧著自己的良心,來給大人圓誑。」九錫方才本是威嚇他,並不曾動真氣,如今被他頂撞了幾句,又兼詞鋒犀利,咄咄逼人,卻有點肝火上升,按捺不住了。便又喝道:「你說你不是匪,你同那宋老頭子出去,做些什麼事?」金環笑道:「咦!這真奇了!從來住店的客人,要出去玩耍,不識路徑,全由我們茶房奉陪。那位宋先生,他以前不曾到過瀋陽,所以出門必須有人引路。我昨天陪他出去,這事一點也不假。難道說出去一趟,就是胡匪嗎?」九錫道:「你敢具結,保那姓宋的不是土匪嗎?」金環笑道:「這話更奇了!他是住店的客,小人是伺候客的茶房,我們倆既非同夥,又非同伴,他是匪不是匪,我哪裡知道?我犯得著具這甘結嗎!這事小人明白了,必是大人認識那姓宋的是胡匪,看見小人同他一處行走,便也把小人認作胡匪,可真冤枉死小人了。」這一席話,竟自把九錫問住了。旁邊聽審的人,此時也都點頭砸嘴,意思間很以金環的話為然。連跪著的賈長發,也似乎有點醒悟,不像先前那樣恨袁金環了。兩邊站立的房班,全都捂著嘴暗笑,彷彿表示王道台拿小孩子開心。
當天預備極豐美的酒席,給九錫接風。席間只說了些不相干的話,鬧得九錫倒有些進退兩難:說破了,有些礙口;不說,豈不是白來。明夷只是竭力勸酒,他的量非常大,九錫隨著喝了不少。實在耐不住了,便乘著醉意,向明夷道:「本道有幾句冒言,想要規勸賢契,不知可說得嗎?」明夷大笑道:「大公祖自請賜教,生員當洗耳敬聽。」九錫道:「本道這番來,一者是慕名拜訪,二者有一件為難的事,得要求賢契幫忙。賢契府上住的章春林,本道訪他不是一天了。費了許多周折,經了若干時日,才曉得他寄居尊府。因此要求賢契,介紹同他一談,決沒有絲毫惡意,但不知賢契能慨然允我要求不能?」章明夷聽了,只微微一笑,說:「大公祖來得太不巧了。今天早晨,馬二麟有急信到來,不知約他什麼事,他匆匆地便去了。可說是三日以後,仍然折回。到底他回不回來,生員也沒有把握,不敢在大公祖面前撒謊。大公祖如能耐性等他呢,不妨在生員村中,暫住幾日;若不能等,只好改日再會吧!」九錫一想,我是做什麼來的,自能同他見面,等幾日又有何妨。便回道:「既蒙賢契不棄,本道正想領略野村風景,只好在寶莊打攪幾天,等候春林回來,我們大家還要開懷暢飲呢。」明夷道:「這樣好極了,生員也可以多領教幾天。」吃罷飯,明夷做嚮導,領著九錫,前前後後,在這石麟堡中走了一回。果然布置得井井有條。
九錫聽罷,倒吸了一口涼氣,回說:「大帥抬舉職道,就是赴湯蹈火,也決不推辭。所怕的是徒勞無功,白送了自己的性命,也不能使他們回心轉意,以後反叫他們把官府看輕了,這豈不是有損無益、枉費心神嗎?」耳順道:「你自管放心,我授給你錦囊妙計,你要處處依照我的計策而行,保管你既無危險,又可成功。你也就不必游移了。」九錫道:「果然這樣,職道情願前往。」耳順道:「你肯去好極了,但是必須一個人前往,萬不可多帶一人一騎。我給你read.99csw•com三封密信,你拿了去,千萬不可預先拆看。你臨起身的時候,拆看第一封;到了目的地,拆看第二封;俟等到了急難時,方可拆看第三封。保管你馬到成功,兄弟在家裡專候喝你的慶功酒。事不宜遲,你明天就去好了。今天的酒席,權當與你送行。」九錫到此時,又不覺高興起來,連飲了十來杯,有些醉意了。問耳順道:「職道在東省數年,到如今並不知章、馬二匪究竟住在何處。大帥才來十幾天,竟自調查得這樣清楚。雖說是大帥才大,職道究竟有些不解,還求大帥指示迷途,開我茅塞。」耳順大笑道:「天下事不是人力所能強求的。我初次來,何嘗有一點成見,要打探他們的下落,好預備招降。不過是事機湊巧,于有意無意間,竟自撞著了。這也是天助成功,我們大家也該當跟著露臉。」他說到這裏,便用手指一指袁金環,說:「線索全在他一個人身上,只是眼前還不能向你說清。事到臨時,你看我的錦囊,自然就明了啦。」九錫也不便往下再問,心中卻打算,到底我的眼力不差。他若錯非通匪,如何能知道匪的下落。自己草草吃過飯,便向耳順告辭。耳順從懷中取出三封信箋來,交與九錫,說:「可要保藏好了,不止關係你的前程,還關係你的生命。你務必要照信而行,千萬不可自作聰明,誤了大事。你可要牢牢記住了。」九錫連聲答應,恭恭敬敬地把信接過來,藏在自己懷中,然後告辭回寓。自己躊躇了半晌,有心同師爺葛先生商議一番。繼而一想,這事萬萬商議不得,商議不過徒亂心曲,莫若勇往直前。常言是福不得禍,是禍躲不過。我王九錫一生以剿匪起家,從步卒致身監司,老天爺總算不虧負我。如今年逾知命,縱然為國捐軀,也值得了,何必畏首畏尾呢!想到這裏,勇氣立刻鼓起來,便決定明日清晨,出馬辦事,自己帶來的人,一概不叫他們知道。於是安穩睡下。五更天便起來,先把第一封信拆看了,只見上面寫道:「出東門行三十六里,至石麟堡,尋章明夷。此人與春林同姓不同宗,為春林之盟兄,且為謀主。彼頗有納降之誠心,唯因同盟志趣不一,未敢造次,且亦不得其門。兄如得見此人,先與之接洽一切,不必遽見春林。俟有阻力時,再拆看第二信。」後面又綴著一行小字,是:「兄入龍潭虎穴,彼將以種種方法,試驗兄之膽力與技能。可持以鎮定,隨機應變,千萬不可慌張。」九錫看了,仍舊裝入函內,揣在懷中。此番出門,只帶了二十元錢,作為緩急之用。其餘手槍、兵器等,一概未帶。因為此去投身胡匪巢穴,如帶兵器,反招他們疑忌,倒有種種不利;莫如赤手空拳,反可表明此來的誠意。主意打定了,只穿了幾件很質樸的衣裳,戴上一頂大草帽,所為遮蔽日光,足登鹿皮靴子。吩咐呂升,備馬伺候。呂升想問他到哪裡去,卻又不敢問。只見他起得這樣早,出門又不帶人,未免心中疑惑。便一面備馬,一面知照葛師爺亮如,同曾副爺得勝,請他二人去問一問。曾得勝也不敢去。還是葛亮如因為賓東相處七八年,感情很好,無論什麼話,全可對九錫說,說的對與不對,九錫也不見怪。所以他爬起來,連臉也沒顧得洗,聽了呂升的話,便過來質問九錫:「東家到底上哪裡去?為何這般早,又不帶人?」九錫道:「我想騎馬到郊外散散步,一者吸一點新鮮空氣,二者操練操練身體,也省得馬閑壞了。」葛亮如道:「既然這樣,咱們帶來的,還有馬呢,晚生情願陪伴東家到郊外跑一遭,豈不比一個人去的好嗎?」九錫搖頭道:「不勞駕了。我今天很想一個人出去跑跑,人多反倒沒有意思了。」亮如此時還想向下追問,他已經大搖大擺地走出店門,只向亮如託付:「好好看我的屋子,不要出去。今天早晚,我准回來,倘然回不來,也沒有甚大耽擱。你們安心看家,不要多慮。」亮如才要答言,他已經騰身上馬,一松轡頭,箭一般的便沒有影兒了。
九錫說完這話,用眼看著三人,見章明夷低頭不語,章春林兩隻大眼連翻帶轉,表示一種深沉詭詐神氣。唯有馬二麟突然答道:「大人的話,真是披肝瀝膽,小民聽了,承認你是一位好官。常言士為知己者用,只要大人招降我們,小民牽馬墜鐙,也是情願的。」九錫聽了,不覺鼓掌贊成。又拉了二麟的手笑道:「馬兄真可稱快人快語。」再看章春林臉上,帶出不悅的神氣來,先瞪了二麟一眼,然後向九錫道:「大人這樣愛惜我們,不但赦罪,還要招安,小人們粉身碎骨,也難仰報萬一。但是招安這話,言之匪艱,行之維艱。假如小人們只是孤身一人,自要大人肯賜收留,我們便可到台前效力,這原是很容易的事。無奈小人們在山林之中,嘯聚了數千黨羽。這些人俱是些亡命之徒,假如小人們降了,卻把他們置之不理,他們仍然是當胡匪,地方仍然要受塗炭。並且頭目一去,他們更要放開膽為所欲為。若是連他們一齊招降,這些人野性難馴,官場中人,如何能調動得了。這樣看起來,豈不是進退兩難?倒莫如不招安的好了。」九錫聽這話也很有道理,忙問道:「依章兄的高見,必須怎樣才可以兩全呢?」春林道:「這話小民卻不敢說,只好請大人卓裁賜教。」九錫心想,這個胡匪,實在狡猾得很。他明明是想做統領,卻又不肯開口要求,還得要從我嘴裏討供。看起來也就難纏得很了。假如我此時不應許他,這事必然歸於決裂;但是要應許了他,又未免叫他看得太易了,以後難免跋扈飛揚,無法管束。這樣,我先探一探他的口氣再說。便答道:「依本道的主意,你三位既然各有部屬,將來不妨編為正式軍隊,歸督中協統轄。你三人便可為營長。在行伍中,也要算很快的了,但不知章兄意下如何?」九錫說這話,不看別人,只用眼睃著春林一人。春林卻不慌不忙地答道:「大人不要說提拔我們做營長,我們是心滿意足,喜出望外;便是叫我們當一名什長,只要制軍大帥不咎既往,朝廷破格錄用,我們也總算撥雲霧得見青天。但是其中說不盡的難處,大人要知,我這位老宗兄章明夷,他手下人最少,還有兩千多人;至於小民同馬二麟,現在有槍械的同伴,每人總不下四五千。請示大人,如編為一營,普天之下,也沒有這大的營部,可怎樣的編法呢?再說目前這位督中協梁大人,快七十歲了,出門上馬,得有兩個人扶著他。他如何能統帶這一群亡命?大人的意思雖好,只怕還有些不適用。小民這不過是多慮,至於說得對不對,還得大人仔細斟酌。」九錫聽這話越逼越緊,大有非統領不幹的意思。有心隱許吧,怕在制軍面前交代不下;要是不應吧,不但這一趟白來,只怕還有後患。我只有先含糊其辭,將他們穩住了,然後同制軍商議,再定辦法。隨向春林道:「章兄的話,一點也不錯。將來我同制軍商酌,最好誰的部屬,仍歸誰帶。夠三營的,便編為三營;夠五營的,便編為五營。俗雲定法不是法,將來三位的隊伍調至省垣,制軍一定要親自點驗。果然年力精壯,人數眾多,三位當然全是統領,決不能拘定營長。至於梁協台,也不過是名義上的統屬,他還能親自帶隊伍嗎?」章春林此時聽見「統領」二字,面上稍露喜色,似乎有一點滿意了。可是他仍然不肯從口中說出肯降不肯降的實在話來。
這時候天色發白,已經快亮了。王九錫同章春林說的話最多,有些口乾舌燥。章明夷自入座之後,卻始終未發一言。馬二麟只說了一套話,被春林一眼瞪回去,他就從此閉口。雖然是四人會議,實際上卻只有二人發言。春林希望的,就是想做統領。後來九錫隱然以此相許,他這才放心不再逼迫,只粗粗地議及改編一切手續,及編製費需款若干,常年餉需款若干。正談得興高采烈,忽然門一響進來一條大漢,手中擎著盒子炮,貿然直闖,倒把九錫嚇了一愣。若問此人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此時還沒有三更天,院中微微起了風,吹得樹梢亂響。九錫哪裡能睡得著,正在凝神定氣之間,忽聽窗間微微有一種聲響。九錫隨著睜眼,隨著將寶劍把在手中。眼才睜開,見迎面一條黑影。黑影一晃,緊跟著便是一道白光,迎自己頭頂落下來。九錫微一側身,白光卻擎住不曾落下。九錫趁勢便立起來,也挺寶劍,沖那黑影刺去。黑影並不還手,卻向牆邊一閃,用力一推。只聽咯吱一聲,原來牆壁上有門,被那人一手推開,立時燈光射進這一間卧室。可是推門的人,卻躥進隔壁那一間去了。九錫此時已經跳到地上,隨著燈光人影,也追入那一間。舉目細看,原來是很大的一間廣廳,空落落並無一點陳設。后檐牆上,卻安著一盞很光明的煤氣燈。燈下立著一人,手執明晃晃的短刀,穿一身青衣服,青布包頭,相貌十分兇惡。並且連鬢絡腮,一部紅鬍子,亂蓬蓬的尤其難看。九錫心想,方才刺我的,一定就是此人了,假如我要沒有防備,此時早受了他的暗算。看起來那章明夷真不是好人,你萬不該面子上歡迎,暗地裡卻下這毒手。但事情已經決裂,我殺死一個夠本,殺死兩個便是賺的。想到這裏,也不向那人問話,挺手中寶劍,便一直撲過去。那人也舉刀相迎,兩人在這大廳上鏖戰起來。九錫見那人刀法精熟,自己這口劍僅僅能抵住他。戰了不到兩刻工夫,還不分勝負。九錫真急了,抖擻老精神,用盡平生武技,這口劍立時變作一團白光,上下飛舞。那人有些敵不住了,虛晃一刀,轉身便往東敗下去。只因這屋子很大,離東邊門牆尚有二三十步遠近。那人向前跑,九錫向前追。一轉眼間,那人離牆不遠,眼看要躥進門。那邊九錫緊追過來,不提防跑得太慌了,卻被腳下一物滑倒,仰面朝天摔在就地,手中的寶劍也扔了。只見那個人一轉身回來,舉手中刀,便朝九錫的頂門劈下。在這死生呼吸間不容髮之時,九錫將眼一閉,算是認命了。哪知他的刀卻不曾落下,只聽旁邊有人說:「老五不得無禮,快快住手!」九錫聽了這話,重新把眼睜開,卻見章明夷立在眼前,將那凶漢的手拉住,推到一邊。他親自過來,雙手將九錫攙起,嘴裏直說:「冒犯公祖,生員罪該萬死!」九錫起來,又是慚愧,又是氣憤,向明夷冷笑道:「賢契這樣優待我,實在愧不敢當。倒莫如請那位壯士,給我一刀的好。」明夷一面賠禮,一面向那人說:「你還不拿出本來面目來,參謁大公祖。」那人便把刀扔下,回手向臉上一撂,將假面具同假鬍子一齊撂下,赫然現出一位美貌青年來。九錫一看,不是別人,正是那一天在煙樓上巧遇的章春林。不覺哈哈大笑,過去拉了他的手道:「原來老兄在這裏。那一天承你會煙賬,我還沒有道謝呢!」春林也笑道:「方才冒犯大人,多多有罪。小民實在是來保護大人,並沒有絲毫歹意。大人苦苦相追,小民無法,這才敢還手。大人的劍法,實在厲害,小民抵敵不過,這才用計將大人滑倒,那門前地板上,原是有機關的,大人踩住機關,當然要被滑倒。」明夷道:「我們不必談這沒要緊的閑話了,快請到隔壁屋裡坐吧。」九錫、春林,全隨著他到東間去。
正在紛紛亂亂之際,忽聽外面有人敲門,還高聲吆喝著,說副都統坤大人到了,快快開門。店伙將大門開放,只見車馬紛紜,護理總督坤厚、巡警道孔祥雲、承德縣知縣常泰,全坐著轎子來了。督標中軍副將梁得功,是騎馬來的,還帶了有二三十馬隊。坤厚在前邊,眾人全https://read.99csw.com跟著他,一擁進了店門,問道:「宋大帥現在哪裡?」此時可忙壞了賈長發了,跑前跑后,向坤厚面前請安,說:「回大人,宋大帥現在前廳,同東邊道王大人談話呢。」坤厚道:「你引我去吧。」長發在前面引路,來至大廳,將眾人分開讓了一條路,坤厚進來。他同宋耳順在北京見過幾次,所以認得。搶行幾步,先朝著耳順,跪著請了聖安,然後問大帥是幾時到的。其餘各官也都請過聖安,然後同耳順見禮。可憐王九錫卻忘了這一層禮節,他心中十分難過,只得含羞帶愧地又補請了聖安。耳順向著他只是冷笑。又同坤厚周旋,說兄弟來的日子也不多,因為要訪一兩件事情,所以未曾到署先與老哥去請安。坤厚連說不敢當。孔祥雲說職道管理警察,事前卻不知大帥駕臨,過來伺候,實在慚愧得很。耳順笑道:「兄弟這次來,本不樂意叫同寅知道,若非這位王大哥把兄弟當胡匪辦了,只怕現在你諸位還不知道呢。」一席話將大家全說笑了,個個看著王九錫,彷彿像看怪物似的。羞得九錫,此時有個地縫兒,也想鑽進去,好避一避他的醜臉。坤厚請示耳順:「今日是吉日良辰,就請大帥早早接印視事,以安民心。副都統年輕才淺,護理這些日子,戰戰兢兢,時虞隕越。如今幸大帥駕臨,多一天也不敢護理了。」耳順聽他這樣說,只得應許今天便去接印,宅眷明日再遷。坤厚道:「大帥的寶眷,今天也隨著搬進去吧!督署內早已修飾一新,並無人住,何必久在旅館中避委曲呢。」耳順也應許了。早有承德縣知縣常泰,預備好了轎馬車輛,專伺候大帥家眷,搬運入署。耳順先坐著綠呢大轎,去到總督衙門接印。坤厚、孔祥雲、梁得功,全都跟去伺候。常泰卻在店中,同耳順的賬房、師爺接洽一切。特備了四頂轎子、六輛馬車,還有十幾輛笨牛,連人同東西,一律送入督署。此時茶房袁金環,卻變成跑上房的二爺了,方才向各官署通電話,也是他辦的。哪一個不巴結他,知縣全拱手作揖,呼為老弟。賈長發也暗地託付,千萬在大帥駕前美言幾句,可別聽王道台的話,把我牽連上,這個小小旅館,可打不起胡匪的官司咧!金環大笑說:「老闆自管放心,決然牽連不到你身上。宋大帥的為人,明白極了,不像王道台那樣糊塗。」長發這才放了心。
原來東間也是很大的三間明著,陳列著桌椅。裏面預先有一個人,站立等候。看此人黑面虯髯,同畫兒上畫的虯髯客差不多。穿一身洋服,猛看去又像是俄國人。明夷忙替引見,說這位便是東邊道王大人,這兩位一位是章春林,一位是馬二麟。引見罷了,又哈哈大笑道:「今天可算是官匪同堂了。」九錫道:「賢契快不要這樣說。本道仰慕這兩位英雄,可稱魂思夢想,每飯不忘。如今于無意中,竟得同時會面,真乃天大的歡喜。老夫要有絲毫官府勢力之見,也決然不肯到賢契這裏來。我們總要開誠相見,匪不匪的話,千萬不可再提。今夜我們大家,正可在此暢談。章、馬兩兄,也不可有一毫客氣。」說著他便在上面坐下了,三人也挨著他坐下。章春林先說:「小民是身犯死罪的人,本不當同大人對坐。只因大人這般慨慷豪爽,不以罪犯待我們,我們也正好在此領教了。」九錫道:「章兄快不要這樣說。你須知道,當年漢朝的張次公,身為大盜,後來以軍功封岸道侯;唐朝的羅士信、徐士績、秦叔寶、程知節,全是大盜出身,後來扶保唐太宗,封為國公,圖像在凌煙閣上。老夫今天很希望你們二位,將來為國操勞,也做凌煙閣上的人物,那才不愧今天的聚會呢。」章春林乘九錫這話,進一步說道:「大人這般獎勵我們,我們雖是草木,也有向上之心。只可惜簾高堂遠,誰能代達這番意思,叫我們有投明棄暗的機會呢?」九錫笑道:「章兄這話錯了。你想本道要沒有借重你們的誠心,也不肯冒這個險。我雖不能代表制軍,但是身為監司,也有一部分權力,何況是同制軍商議妥協。此番前來,是專誠勸你三位棄暗投明,為國效力。咱們既是大丈夫,遇有知己提攜,便該當機立斷,不必再游移了。你三位有什麼志向,也不妨對本道詳細說知,本道但能為力的,無不儘力。」
作小說的,暫將葛亮如放在一邊。如今單說王九錫,匆匆忙忙地出了旅館,連點心全沒顧得吃,一抖韁繩,便走出十里開外,到了一座鎮店上,太陽才上來。個人心中打算:這個石麟堡,我並不曾到過,知道哪裡是呢?這樣吧,我先在這鎮上打個尖,吃些點心,順便問一問本鎮的人,自然就明白了。想到這裏,用眼看一看,那邊有一座油果鋪,正在早起烙燒餅、炸油果之時。心說我何不去吃一點,隨跳下馬來,自己牽著來至油果鋪門前,向裏面招呼道:「請你們把我這馬拴好了,我在你們這裏吃些點心。」裏面的夥計,答應著出來,說:「客人請裡邊坐,我們這裏邊有熱粥鹹菜,你可以吃飽了再走。後面有馬棚,你的馬如果上料,我們也能替你喂,決不多算你的錢。」九錫道:「那好極了。我們行路的人,但求人馬不受委屈,多花幾個錢,算不得什麼。」夥計聽這話,益發高興,親自接過牲口去。九錫隨他到鋪里來,見後面很大一個院子。院里陳列著條桌、板凳,桌上擺著碗箸,看神氣就知道是賣飯的。九錫揀一副座頭坐定。夥計問他怕冷不怕,如果怕冷,可以請到屋裡坐。九錫身體健壯,其實並不怕冷,只因他想要訪問事,恐怕外邊坐著,少時來了吃飯的人,人多耳雜,問著不便,便假裝怕冷,說好極了,我到屋裡坐吧!夥計把馬拴好,陪九錫到東廂房。屋子很寬,配著一座大炕,地上放的是方桌圓凳。九錫隨便坐了。夥計拿過一盤鹹菜、一雙白竹筷子,放在他眼前。問九錫是喝高粱米粥,還是喝小米豆粥?九錫說:「我生平最喜喝高粱粥,你盛過兩碗來涼著吧!」不大工夫,夥計用油盤托著兩碗高粱米粥、一盤燒餅、一盤油果,一樣一樣地,全放在九錫面前。
九錫被大車一席話,說得毛骨悚然。心想,宋大帥這明明是同我開玩笑,你既要帶兵去剿,為何又派我去招撫呢?也罷,或者是社會的謠言未必可信。我如今且去探訪一回再說。想到這裏,又和顏悅色地對大車說:「鄉親的話,全是金玉良言,我聽了感激得很,當然不必去了。但是有一樣,叫我無法擺脫,因為我來的時候,有朋友托我捎一封信給他,並且這信要當面交,不能託人轉遞。我既受人之託,就應當忠人之事,哪有半途丟下的道理?如今不求別的,只求鄉親指給我這石麟堡究竟在哪一方,他村前是怎樣一種形式。我自要走到了,把這信當面交上,也許即刻就回來,我何必一定同他談呢。」大車道:「既然這樣,我就告訴你:此去向東南,有一條大道;順著大道走三十里上下,便有一座大鎮店,這鎮名青龍鎮,鎮的南邊,有一桁柳林,足有三四里長,便是石麟堡的后寨門;你過這林子,見有一座小城,城牆全有槍炮眼,城上有隱身的垛口,那便是石麟堡的圍子;圍子四面,有四個城門;林子後邊,是南門,東西兩門,輕易不開,南門倒是時常開的;門的裡邊,有營房,時刻有兵在那裡把守;你到門前,得先將來意說明,有信的投信,無信的投名片;那些兵應許替你回話,你便在營房等候。這就是該村的形式,同求見的手續,你老可要記住。如果錯了他的規矩,便免不掉危險。」九錫拱手道:「多謝多謝!」大車還想往下說,只見外邊有幾個推車的苦力跑進來吃點心,連忙撂下九錫,出去照應。此時九錫點心吃飽了,道路也打聽明白了,心中十分高興。隨掏出一塊錢來,喊大車進屋裡,交在他手中。大車說:「你老連吃點心,帶喂牲口,通共六百六十個錢,合三十三枚銅元,洋錢按兩吊四百,合一百二十枚銅元,下余的找給你吧。」九錫笑道:「不必找了,下余的全給你做酒錢吧。」大車聽了,自然是喜出望外,再三稱謝。立時將馬牽出來,九錫騰身上馬。大車又用手指給他向哪裡走。
九錫一面吃著,一面同夥計閑談,問他是哪裡人。夥計回說是山東榮成縣人。九錫笑道:「原來咱們是鄉親,並且還是近鄉親。在下原籍是文登的,離家已經三十多年了。」夥計道:「怪不得你老的口音全變了呢,沒請教你老貴姓啊?」九錫說姓王,又問夥計姓什麼,夥計說:「姓車。因為自幼會趕大車,人家便隨口叫我大車,在這省城也十多年了。不知你老這早趕路,是要到什麼地方?」九錫回說要到石麟堡。大車聽了,登時現出很詫異的神氣來,二次睜大了眼,將九錫渾身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然後低聲問道:「你老到石麟堡,尋訪何人?」九錫道:「我是去會章明夷的。」大車一聽章明夷三字,立刻現出一種很恭敬很害怕的神氣來,說:「原來你老是章四爺的朋友!恕小人眼拙,實在失敬了!」九錫道:「我同章明夷並不是朋友,只因有人給介紹,特地去拜訪他一回。只是道路生疏,倒要請教鄉親,離這裏還有多遠路?他那村子可有什麼標誌?我到了以後,怎就能夠認得呢?」大車見九錫這樣殷殷動問,便老實不客氣,同他對面坐下,低聲回答說:「你老尋章四爺,是想入夥?還是訪他閑談呢?」九錫聽大車問得突兀,便反過嘴來問大車說:「入夥怎麼樣?閑談又怎麼樣呢?」大車道:「小人是一個老實買賣人,並且同你老是鄉親,想進幾句忠言,不知你肯聽不肯聽?」九錫道:「你我既是近鄉親,我如今是在迷途之中,恨不得有人指給我明路才好,哪有不聽的道理呢?」大車道:「你既然肯聽,我就可以說了。假如你是入夥的,或為饑寒所迫,或是遭了屈官司,有什麼血海冤讎,想要投在他的部下,將來好圖報復,那我也就不便說了;你如果是慕名訪友,我卻不能不告訴你底細——但凡能不去,總是不去的好。」九錫道:「我原不懂得什麼叫入夥,不過朋友談起來,說這章明夷行俠仗義,不愧是一位好男子大丈夫。因此就起了好奇之心,想要同他會一會,瞻仰瞻仰俠義的風采。別的思想,卻是一些也沒有,哪裡能說到入夥呢?」大車道:「既然這樣就好極了!你老是不知道,這位章四爺,誠然是一位俠義,平日揮金如土,仗義疏財,並且抑強扶弱,排難解紛,做了不少驚天動地的事。因此,奉天人全景仰他,提起章四啞巴來,沒有不知道的。他生平最不好說話,見了人只點一點頭;人家說話,他就會瞪眼看著,說一百句,他也不準答一句,因此大家管他叫章啞巴。別看他嘴裏不說話,心裏可真有勁,無論什麼大事,不動聲色,他就辦了。他今年也不過三十四五。明著他是一鎮的紳士,暗著他就是鬍子頭兒。什麼殺官劫庫,沒王法的勾當,他全能幹。他手下有三四百人,是時刻不離的,打一個招呼,三五千人,即刻便能聚齊。凡關東各路英雄,到省城來的,全住在他家裡。他能保險,決然擔不著一點危險。他那石麟堡,是一座很大的寨子,猶如銅牆鐵壁,幾千官軍是決然打不開的。這裏軍警官兒,多一半同他有往來,通聲氣。這次宋大帥前來,我聽人說,有信帶兵剿他。所以我勸你老千萬別去,一者倘然趕上官軍到了,困在寨子里,豈不玉石俱焚;二者你此時前去,他如果疑惑你是宋制軍派來當姦細的,性命更是難保。為什麼單揀這個時候去同他閑談呢!依我勸你老,吃過點心仍然回省城去吧,不必再惦著石麟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