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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招降綠林若奉驕子 妄加白眼深種禍根

第四十五回 招降綠林若奉驕子 妄加白眼深種禍根

他報告完了,在座的人全都默然無語。唯獨副都統坤厚,立起身來問道:「據大帥所說,真乃可喜可賀至極。但不知所指的是何事?所收的是何人?還要求明白指教。」耳順笑道:「坤兄不要著急,聽老夫詳細報告。你在東三省多年,總知道東三省著名的鬍子頭兒是什麼人,他有多大勢力,大概全瞞不了你吧。」坤厚道:「大帥問旁的,晚生許不知道,若問到鬍子的事,倒還略知一二。我們這東三省中,本是著名產胡匪的地方。先年那些老鬍子雖然厲害,究竟不過二三百人,便是極大的一桿。近年可了不得了,他們隨便一嘯聚,便是一兩千人;多的有時候竟到四五千,連官兵全不敢正眼看他,甚至日俄兩國的人,全怕他們三分。那少年鬍子之中,最厲害的,就是兩個人:一個是章春林,一個是馬二麟。這兩個胡匪,正在年輕力壯,大約全不過三十裡外,驍勇善戰,不愧是兩名悍匪,聽說他們手下,全有六七千人。那章春林不但勇悍,而且狡獪非常,行蹤飄忽,沒有一定。在三省殺官劫庫,不知鬧了多少次。而且常向俄人挑釁,牽動外交。歷任的大帥,對於他兩人,全是束手無策。這兩人之外,還有一個叫章明夷的。此人是一個黌門秀才,家裡極富,專好結交匪類,藏垢納污,是個著名窩主。他家裡平常就養著兩三千人,專指著種煙土,販私貨,有時候也隨著一群胡匪,打家劫舍,無所不為。照他那樣秀才,可中國只怕也尋不出第二個來了。如今這三個人,在三省之中,可稱得起是三害,只可惜沒有法子,能將他們除掉。大帥今天問到這些人,不知是怎麼用意?莫非你老人家,部下有什麼出色的人才,能將這些胡匪一鼓蕩平,所以會合本城官員,大家齊心努力,幫同去做嗎?」坤厚這一席話,也不知他是有心還是無意。可是主席的宋大帥聽了,自己一團高興,卻被他打去大半,連以下的話,全有點不好出口了。
略遲頓了一刻,向坤厚笑道:「子重,你不要這般說。你要知道,自古以來,越是惡人,越是有用之才,但看你能收服不能收服,能駕馭不能駕馭。果能收為我用,似章、馬這些人,全是捍邊禦侮之才,萬萬不可輕看的。兄弟自未到任,就知道這三個人是東三省的心腹之患。所以到任以後,明查暗訪,在省中隱姓埋名,住了一月,才得著線索。在暗中用盡心機,費盡唇舌,無論如何,總要招安他三個人,改邪歸正。直到今天,才算是大功告成,因此特向諸兄報告。」耳順說到這裏,隨又從頭至尾,將怎樣派王九錫說降,怎樣委他們做統領,詳細地敘了一遍。
明夷笑道:「大人請隨便睡一刻,等晚飯時,再過來奉請,生員也不奉陪了。」說罷便要推門出去。九錫卻把他叫回來,含笑問道:「賢契可不要再同我開玩笑了,並且請你絆住他們二位,也千萬別再過來賜教。」明夷笑道:「大公祖自請放心。我們雖然魯莽,也不至那樣不講情理。你老這次再睡,如果有一個蒼蠅敢來攪你的清夢,唯我是問。」他說完這話便出去了。九錫連道多謝多謝,也不知他聽見沒聽見。自己思量,這一次決不至再有暴客,隨從懷中取出第三封錦囊,抽出來觀看。見上面寫道:「章春林狡猾萬狀,急切間決難說妥。你可尋他的文案汪之漢,同護從楊四虎。之漢同袁金環,是姑舅兄弟,一提便知。此人足智多謀,得春林信任,彼自肯為幫忙,諸事皆易就範。至於四虎,其人耿直而勇悍,效忠於春林,春林時刻不能離他。如許他為營長,彼必有方法制服春林,如此則大事可成,永無後患矣。切切此囑。」九錫看罷了,這才恍然大悟。內中的線索,果在袁金環身上。看起來,宋耳順真是該走紅運,怎麼他一到任,便遇著了這種機會,居然有人將胡匪的底,完全賣給他。我在迎賓館住了多次,卻不知金環還有這大來歷。可見我真是粗心,較比耳順,差得太多了。但是他住在館中不肯露出真相,這便是他得力的地方,我總拿出道台身份來,就難怪人家望望然而去之了。如今看他這信,肯以營長許楊四虎,可見言外之意,是以統領待春林了。既然這樣,我又有甚難辦的呢?到底也有一層可慮,不是旁的,看春林那種桀驁不馴的樣子,縱然以統領許他,將來也不見得准有好結果。可見聯絡汪楊,也是最重要的一著,遇緩急之時,還可用以毒攻毒的法子。況且目前這編製費、軍餉種種問題,也就很難解決,如能得他二人助一臂之力,料想章春林不致再過於刁難。想到這裏,便立起身來,要去尋汪之漢。繼而一想,且住,一者我不知姓汪的住在哪間屋裡;二者我縱然尋到他,倘然事機不密,被春林知道了,看他那種強|暴狠毒的樣子,要疑惑汪之漢同我勾通,難保不犯他胡匪的性子,那時姓汪的豈不要吃虧?我事未辦成,先給人家招禍,似乎有點不對。總還是慎重一點的好。但是我得用什麼法子,才能同他會面呢?九錫思索了多時,忽然想起第一封錦囊中,曾有章明夷雖願招降、不能自主的話。今天看這神氣,他雖然一言未發,面目之間,大有不以春林為然的意思。回來我倒要開誠布公地先對他商議一番。他如是贊成,便由他介紹,同汪之漢會面,豈不省事。
大家來至飯廳,當然拱九錫上座,春林同二麟在左右相陪,明夷坐在主位。略勸了兩杯酒,便吩咐開飯。在他的意思,恐怕酒一過量,章、馬二人犯了鬍子性,開罪九錫。因此草草吃過飯,好議正事。九錫卻不待吃完,便向春林追問那牛庄的案子。春林道:「大人不用著急,等吃過了飯,咱們在煙燈旁邊,細細地談。」九錫笑道:「你提起吃煙來,我到這裏兩天,也不知癮到哪裡去了,真真可笑。看起來煙癮是假的,心癮是真的。人遇著有緊急事,決不會犯癮,因為心裏把這事忘了,癮自然不會來。我雖然吃不多,但是每天四口煙,總是要吃的。如今一連兩天,卻不曾吃到一口,也不覺有一點難過。看起來大煙也欺負人,到你們這裏,連它也嚇回去了。」明夷大笑道:「大公祖為何不早說呢?旁的供給不起,要說到大煙,可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我這莊上,每年至少也要種四五百畝,一年十萬的出息,全要取之大煙。跑到這裏來挨癮,可真是笑話了。」春林在旁邊介面道:「大煙癮是假的,這話我真信。有一次我帶著四五百人,同俄國兵對敵。他們來了兩千多,把我的人全打散了,我一個人逃到洞里,藏了三天三夜。幸虧隨身帶的有乾糧,有水壺,飲食對付著不曾缺,只是大煙的話,可沒地方去過癮了。那時我心裏,只害怕俄國人搜尋到這裏,性命就有些難保了,哪裡還想到癮不癮呢!活該死裡逃生,馬二哥領著一兩千弟兄,特為來打接應,把我從山洞里救了出來。問我這幾天是怎樣活著的,我便細訴一切。馬二哥大笑,問我癮不癮?哪知這一問我可問壞了,立刻鼻涕眼淚哈欠,如連珠炮似的,接連不斷。高低鑽到一座小飯鋪裡邊,借人家的煙具,足吸了一回,這才不癮了。不但不癮,立刻精神百倍,召集我的殘部,隨同馬二哥,仍舊打上前去,把俄國兵打一個落花流水,轉敗為勝。你們說大煙這東西,可恨不可恨?到底是真癮還是假癮呢?」春林這一席話,將九錫的癮又勾上來,直打哈欠流眼淚,當時有些支撐不住了。明夷忙將電鈴按了四下,不大工夫,家人上來回說,煙房已經收拾停妥。眾人便從飯廳又踱到煙房,預備過癮。
此時督中協梁得功,首先起立回道:「大帥真是神機默運!似這樣積年巨匪,歷任大帥,全都束手無策。如今居然能俯首帖耳,願聽指揮,由豺狼一變而為熊虎,若非大帥威德兼施,何能如此。這真是可喜可賀的事!末將不才,願率領三軍,上壽稱觴,為大帥慶祝。」梁得功這一套諛詞,真說得委婉動聽,耳順歡喜得不知如何才好。更有巡警道孔祥雲也起來湊趣,說:「據職道想,這些人雖是目前才改邪歸正,報效皇家,到底他們以前,就胸有成見,仰慕大帥的德化,不止一天。所以大帥一到任九九藏書,他們立刻就前來歸化。足見帥德巍巍,真能使頑民悅服。將來御外侮,保治安,三省人民,全沐浴大帥的深仁厚澤。古人說萬家生佛,像大帥才可以當之無愧呢!」祥雲說罷,其餘各官,你一言我一語,無非是拍馬主義。耳順聽了,真是入耳不煩。
九錫正在屋中盤算,冷不防的有人推門進來,倒把他嚇了一跳。舉目細看,原來正是章明夷。另外同著一人,這人年紀不大,看面目不過二十上下,生得清瘦異常,可是于清瘦之中,帶著一團秀氣。他二人進來,九錫忙起身招呼。明夷忙替引見道:「這位便是東邊道王大人;這位是汪貢生,名叫之漢,字子廣,是金州人,今年考取的拔貢生。」九錫一聽不覺喜出望外。心說,我正在訪他還訪不著呢,如今他卻自己投了來,可見我的官運亨通。這招安的事,不愁不能成功了。想到這裏,自然格外高興。握了汪之漢的手,笑道:「久聞賢契是東三省的名士,今天有緣相會,真是三生有幸。快請坐下,我們要長談呢。」明夷捺著他一同坐下,先向九錫道:「大公祖得要恕罪,這汪貢生雖是學門中人,他因為事所迫,投在春林部下,給胡匪當了一名幕客。說真了也是國家的罪人,求大公祖赦其既往,開以自新之路,我們才敢細訴衷曲。」九錫大笑道:「賢契說哪裡話!汪先生學貫天人,就令真箇陷身胡匪,我也要拔諸泥途,為國家保全真才。何況春林有意歸降;歸降之後,他是統領,汪先生便是統領的文案,照例可以奏保州縣。同是宦場中人,哪裡還提匪不匪呢。」這一席話,說得章汪二人,不但歡喜,而且佩服。汪之漢再三申謝,說了許多感恩報效的話。
第二天早飯時候,王九錫帶著章、馬三人,一直來到總督衙門,將手本傳上去,立刻在花廳請見。九錫領著他三人,進了花廳。耳順已經是朝珠補褂,紅頂花翎,巍巍然坐在上面,真有個大帥的氣派。九錫向他三人道:「這便是大帥,你三位行禮吧。」三人忙跪下叩頭,口稱大帥在上,罪民某人某人,給大帥叩頭。耳順受過他們的禮,然後下位來,親手將三人扶起,笑道:「三位請坐。老夫今日得與你們一堂把握,實在快心之至。我們要脫略形跡,暢談一番,千萬不要這樣稱呼。同是皇上家的官,什麼叫罪民呢?」又向九錫說:「你老哥這次太辛苦了,快請坐下談吧。」九錫也幫著捺他三人坐下。耳順殷殷懇懇,說了許多勸勉的話。三人倒是感激涕零,自誓從今以後,必然竭力報國。耳順歡喜已極,又吩咐九錫:「好好照應他三人。目前統領駐所,尚未規定,可以請他三位,暫時就住在迎賓館。所有房膳各費,全由本署賬房支領。」三人再三謙遜,說大帥格外施恩,沐恩等心領就是了。九錫帶他三人下去,耳順直送出花廳以外。這真是十足的面子,連司道稟見,也從來沒有這樣光榮。
之漢說到這裏,自悔失言,臉一紅,將話頓住。九錫笑道:「你自管說,我決不見怪。你別看我做官,我卻把做官的恨得入骨三分。越有人罵做官的,我聽著越歡喜,你快說不必遲疑。」之漢道:「因為這樣,所以我就居然入夥了。不過我這入夥,卻不能同他們去打家劫舍,只在暗地裡給他划策、出主意。前不多日子,我同章春林楊四虎,跑到省城來閑玩,在小北關無意中撞見了袁金環。他騎著自行車,跑得飛快,並不曾看見我。我一見了他,忙將自行車撥回,加緊趕上去,越過他的車,又撥過來,在他車前一橫。他這才看見我了,哎呀一聲,當時從車上摔下來。我連忙下來將他扶起,他抱住我叫了一聲表兄,便放聲大哭。我連忙將他攔住,說這裏不是講話之所,硬拉他到青蓮閣煙茶樓。此時春林四虎兩人,也全趕上來,不知是怎麼一回事。我們一同到了煙茶樓,這才敘說從前的歷史。我埋怨他,為什麼不上金州去投奔我家,卻母子在此受這樣艱難。據他說,自己家裡,遭了這意外橫禍,不願再拖累親友。況且我也這般大了,自己不能獨立,卻叫旁人替我養活母親,我自己也實在慚愧得慌。如今在迎賓樓,雖然身為賤役,到底是自食其力,總覺著比投奔親戚強得多。我聽他小小年紀,有這樣志氣,自然十分佩服。春林尤其傾倒得了不得,一定叫他辭了迎賓館的事,隨我們到外邊去閱歷閱歷。他一定不肯,問春林做什麼營業。我同春林,原不肯說實話,怎當得楊四虎,是一個粗人,他知道我同金環,是姑表兄弟,以為這樣親戚,還有什麼可避諱的?他便老實不客氣,將來歷全對金環說了。幸而金環這小孩子,非常開通,他說這是英雄豪傑乾的勾當,可惜我年紀幼小,不能執鞭隨蹬,要不然,我很樂意入夥。春林見他這樣機警,非常愛惜他,從此我們也常到迎賓館去尋他。這便是以往從前的歷史。大人此次來,他有信知會我。我因為避嫌疑,所以不曾過來給大人請安。如今聽明夷說,大人同春林已經有了成議,貢生心想,這時候談談,沒什麼要緊了。並且大人如有為難之處,自請向我說知,我能夠為力的,無不儘力。」
這一回九錫重到石麟堡,不是頭一次的冷落景況了。轎子才到庄前,便是咚咚咚三聲大炮,緊跟是章春林、馬二麟、章明夷,全是戎裝挎刀,帶著許多護兵同軍樂隊,在庄外相迎。鼓號齊鳴,章、馬三人,俱在轎前請安。九錫拱一拱手,便一直抬進柳林以內,直至明夷宅內,會客廳前,方才落轎。九錫走進廳中,又重新同章、馬三人見禮,笑道:「幸不辱命,你三位全是統領了。」說到這裏,從懷中將督署的三封委札全取出來,分交他三人觀看。都是一尺多長的大官封,外面幾個大字,是「欽命東三省總督部堂封」,那一面是右札委某某人准此。三人忙取出裏面札文,翻開細看:頭一行是印版的大書「欽命頭品頂戴兼陸軍部尚書都察院都御史銜總督奉吉黑三省部堂宋」;下面是寫的為札委事,現查某人嫻悉軍事,久歷戎行,特委為本省新編若干營統領,即日到差視事,此札;騎縫年月,全蓋的是總督部堂的紫印花。三人見了,真是喜出望外,立刻將委札供在上面,叩頭行禮,算是謝了總督宋大帥。轉過臉來,又朝著九錫跪下行禮。九錫忙還禮不迭,說:「你三位這是胡鬧了!咱們以後是同寅弟兄,哪裡用得著這樣客氣呢!」四人一同起來,緊跟著汪之漢、楊四虎同明夷部下一干人,俱都上來給統領道喜,當日殺豬宰羊,大排筵宴。章春林、馬二麟,立時派人到電報局給他們本寨中拍去電報,報告一切招安情形,叫他們謹守老營,不許胡亂打劫,專聽候省城正式官信,便一同前來受編。九錫又將大車給他三人引見,說:「這是本道一位鄉親,隨我多年,可惜沒有機會保他做官。請你三位酌量在本軍中,委他一點小事做做,也算了卻我一樁心愿。」春林連聲答應,一定借重。九錫又向他三人說:「此番宋大帥招降你們三位,總要算是開誠布公,並且連一切條件,他老人家全都慨然應允,概不駁回。照這樣上司,真要算人生第一知己。你三位理應先進城去,謁見大帥,當面叩謝,才合乎官場的禮節。不過去與不去,是你們的自由,本道決不勉強。因為這是頭一次,倘然你三位多疑,認著我是誆你們進城,別有用意,那倒是將好心變成歹意了。」馬二麟道:「這有什麼?不用說大帥待我們這樣至誠,我們當去面謝;就是你老人家,因招安我們,居然敢跑到石麟堡來,探這龍潭虎穴,難道說我們就不敢進城么?」九錫大笑道:「到底馬兄是快人快語。」那兩個姓章的,也都異口同音,說:「我們明日早晨,一準隨大人前往。我們既非草木,難道就沒有一點人心?要再疑惑大人有什麼歹意,那可真成了梟獍了。大人今天鞍馬勞頓,可先在小庄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再起節進城。」九錫慨然應允,暫且按下不提。
此時章明夷卻有點沉不住氣了,生怕春林過於野蠻,得罪了九錫,于招降上發生障礙。因為明夷的心,本是希望招降,與春林宗旨有些不同。https://read.99csw•com春林野性難馴,對於招降的事,並不十分熱心,不過為章馬二人所勸,不得不隨聲附和。至於他本心,總覺做官不如為匪,賺一個無拘無束。明夷因見他這樣張狂,便笑著攔道:「老五你說的話太多了,可暫且休息休息。你看我們已經談得太陽多高了,一夜沒睡覺,又說了許多話,也該吃一點東西,然後好有精神再談。」春林見明夷打斷他的話頭,心中老大不悅。倒是九錫連說好好,我們是該點心點心了。咱們大家一壁吃著,一壁談話,豈不更好!馬二麟也喊道:「我的肚子真餓了,章四爺你真是救命星君,快叫他們弄早飯吃吧。」明夷乘大家飢餓之時,便用手去按電鈴,一連按了三下。不大工夫,見家人推門進來,向主人回過:「飯已預備好了,請到飯廳坐吧。」原來他這裏的規矩,按一下電鈴是叫人,按兩下是倒茶,按三下是開飯,按四下是吃煙,按五下是有意外的事情。各家人有值日的,有值夜的,規矩嚴肅,不許有一點錯誤。明夷按了三下,值日的家人,知道是開飯,即刻便傳知廚房,轉眼之間,俱已齊備。
正在清談密議之間,忽見一人推門闖進,是一個高大的漢子,猛可間倒把九錫嚇了一愣。仔細看去,不是別人,正是那一天在煙茶樓上遇見,保護春林下樓的那個漢子楊四虎。只見他手裡拿著盒子炮,腰下還插著一柄短刀,凶風滿面,看著真有點怕人。他進來一聲也不響,便立在春林身後。春林看了他一眼,問道:「老四,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裏,立刻便追了來?」楊四虎道:「我今夜在外間睡得很甜,不知什麼時候,當家的出去了。及至醒來,到裡間一看,不見了你,我心裏很發急,趕緊出來打聽,問誰誰都說不知道。我想當家的機密,只有汪師爺知道,便去將他叫醒了,問他下落。他衝著我嘻嘻地笑,卻不肯把實話告訴我。後來我真急了,要同他動武。他這才說,你不用著急,此時當家的同馬大爺、章四爺,全在北房第七間密室里,商議事呢,你去不去沒有什麼要緊。我問在座的還有外人嗎?他說只有一位王道台同議。我想王道台雖說是一位大官,究竟不是我們一群的人,總覺有些不放心。因此打定主意,仍然來看一看才好。我拉著老汪,叫他一同來,他一定不肯。後來叫一個嚮導,把我領到這一間門前,教給我怎樣推門,怎樣邁步,省得撞到機關上吃虧。我照著他的話才尋了來。」春林道:「我們在這裡是會議,並不是打仗,你來不來也沒有什麼關係。你倒是趕緊去尋汪之漢,叫他替我傳一個令:現在牛庄的眾兄弟們,暫且停留幾天,不準胡鬧,候我的信息,才准下手呢。」楊四虎答應一聲是,便去了。
果然這一天夜間,會議得非常順利。在王九錫固然是百依百順,然而章春林,也不是昨天倔強的樣子了,居然成立了幾個條約:第一條,東三省制軍,允許保奏章春林為副將,馬二麟為參將,章明夷為同知,加知府銜,其餘的小頭目,按其等級,酌量咨部,保以相當官職;第二條,章春林暫派為十六營統領,馬二麟派為十二營統領,章明夷派為八營統領,分駐省城及奉天各要塞;第三條,三個軍頭編製費,並定為五十萬元,一個月交清;第四條,常年軍餉,由省庫支給,其數目俟編製后酌定之;第五條,統領直接統屬於東三省制軍,不受他人限制。這幾條合同簽訂了,在章春林等自然是心滿意足。第二天早晨,九錫便告辭回省,章明夷特派了八名馬隊護送。
九錫口頭上雖然提出統領兩個字,其實他心裏,還是另有打算。章春林機警非凡,一看這神氣,也了悟八九。不過面子上既承他以統領相許,也樂得順水行舟,先承他這份情,然後再想主意對待。兩個人針鋒相對,各懷心機,章明夷雖然不哼不哈,他心裏卻清楚得很,坐在旁邊,看他兩人交涉,倒也有趣得很。唯有馬二麟是個直性的漢子,並沒有那些曲曲彎彎,他聽見九錫說許他們做統領,仍然領帶舊部,自然高興得很。有心說幾句感謝的話,又怕說得不得體,惹春林嗔怪,只可咽回去不說,凈聽春林怎樣對答。這四人各有一副神氣,倒也好看。
九錫同他們回至迎賓館。這一個店中,住下了三位統領,登時人喊馬嘶,格外熱鬧起來。館主賈長發,又極力巴結,在門前懸燈結綵,並貼出很大的官銜條子去,是「十六營統領章大人,十二營統領馬大人,八營統領章大人行轅」。店門外也有兩個穿軍衣的衛兵在那裡站班。楊四虎同大車,也都變成了武巡捕,全戴著五品頂戴,挎著刀,系著戰裙,出來進去的,好不威風。登時間一個瀋陽城中,一傳十十傳百,全知道宋大帥收降了章、馬三個大頭子做統領。一時議論紛紛:也有說給人民造福的;也有說給東三省種禍的。更有那好事的人,特意要到迎賓館來,看一看章春林、馬二麟到底長的是個什麼樣兒。
九錫心裏明白:他必有一部分人現在牛庄,不定又想鬧什麼事。幸虧我在這裏穩住他們,要不然,這個禍出來又不小。想到這裏,便含笑問春林道:「按說你們的秘密,我原不應當打聽。但是今夜這會議,大家總算開誠相見,似乎沒有不可說的話了。方才老兄傳令到牛庄,不知那裡可有什麼布置嗎?」春林一陣冷笑道:「小民有幾句冒言,大人聽了,千萬不要見怪。如今這做官的,無論大小,簡直沒有一個人類,不知大人可信我這話不信?」九錫心想:這小子真壞,直是當面罵人,然而我又不能說他這話不對。只可笑答道:「你罵得好!一點也不錯。但是牛庄又有哪個官得罪了你呢?」春林道:「他果然得罪我,那倒不成問題,我也絕不怪他。因為我們當胡匪的,本同官府是仇敵。所以仇敵的緣故,不是因為胡匪是害民的,官府是保民的嗎?哪知現在倒成了一個反比例,胡匪有時候看見人民困苦,還存一點憐恤之心;那做官的除去變著方法弄錢,更不知什麼叫良心,什麼叫天理;有時候把人民害得家破人亡,他兀自於心未足,還要牽連許多無辜在內。這樣的官,就是把他殺了,也不能算我們殘忍吧。」九錫道:「你發了這半天的議論,到底說的是誰呢?」春林道:「小民說的不是旁人,正是那牛庄鎮的巡檢性善。他本是漢軍旗人,老姓是郭,號叫不惡。後來隨了旗派,把老姓去掉,只叫性善。此人本在麟中堂府當家人出身,後來捐了這小功名,來奉天候補。前任席清席制台,是麟中堂的門生,這性善曾經給他沏過茶,伺候過吃飯。有這一點淵源,席清便將他補了牛庄鎮巡檢。本省牛庄、營口兩個巡檢缺,乃是全省著名的優缺——牛庄每年有三萬銀子;營口也有兩萬出頭。大約這些好處,也瞞不了大人你。」九錫笑道:「略知道一點,恐怕沒有這許多吧。」春林道:「瞞上不瞞下,這些地方,大人自然沒有我知道得清楚。」九錫道:「他賺錢多少,我們管他做什麼?你只說他做了什麼孽,招出你們的不平來。」春林道:「他這孽造得可真不小。」那營口鎮上,有一家首戶姓于,原是從山東遷了來的,在東三省經商發財。老掌柜的名叫于得海,在東三省經營商業四十年,創了有十幾處生意,如營口、大連、牛庄、長春、雙城、海參崴、佳木斯,全有連號。通共算起來,也值到一二百萬。他的家眷卻在牛庄居住,在東三省娶妻生子,他跟前三個兒子,也全隨他經商,老頭子總算萬事稱心。不料去年染病死了,三個兒子便分了家:次子于儉,三子于廉,全搬開牛庄;只有長子于謹,奉養他母親,仍在牛庄居住。這牛庄街上,因為他家有錢,便推他為首事人。平常官府有什麼事情,全是首事人出來接頭。這一次性善到任,他知道牛庄是一個最富地方,便要想方法額外生財。本來這地方的出口貨,以參茸、皮貨、牲口、糧食為大宗。近來這些東西,除正稅之外,還有三四道捐:學有學捐,警有警捐,這不必說了;更有什麼車捐、船捐、種種名目,一天比一天加多,商民已經擔負不起。偏偏這位巡檢大老爺,read.99csw.com又硬要征一筆路捐:他說你們的貨,既然從我這裏經過,我是地方官,當然得要保護你們,萬沒有白保護的道理,你們多少也得要出幾個錢,咱們百分抽一,總不算多了。豈知百分抽一,一年的錢也就不在少處,只參茸、皮貨、紅糧這三項,每年不下數千萬。值百抽一,差不多他一年要得到几几萬。大人請想,那本鎮的商人,能夠承認嗎?是于謹倡首同他反抗,說他私徵稅款,勒索商民,要到省里去告他。這一來,才把他嚇回去了。可是這筆捐雖然抗回,冤家卻結成了。也不知他從什麼地方,捕了幾個無名的胡匪來,硬說是章春林的同夥。這真把小民挖苦死了。小民說一句斗膽的話,我那同夥,不要說他一個小小巡檢不敢正眼去看,就是制軍大人調動三軍人馬,也不能手到擒來。春林說到這裏,意氣發皇,不知不覺的,又露出他那胡匪本色。九錫在旁邊,只是拈髯微笑。
九錫到了迎賓館,略休息一刻,便上院稟見。宋耳順將他延至花廳,一見面,連道辛苦。問他辦得怎樣?九錫道:「職道上託大帥威靈,下得袁金環臂助,居然馬到成功,幸不辱命。」說著便從袖中將那幾條合同取出來,雙手呈與耳順:「請大帥過目。」九錫遞上這個合同去,心裏不免有些打鼓,怕的是大帥怪下來,嗔他應許的數目太大,保的官職太高。哪知耳順見了,卻和顏悅色的,並無絲毫嗔怪之意。九錫到此時,如一塊石頭落地,靜候大帥如何發落。只見耳順行所無事的,將那合同底稿,放在桌子上,向九錫笑道:「你這樣辦得很好。本部堂今天便叫文案處預備奏摺。你老哥可到文案處,將這次招降的經過敘明。但是不必照著實話去說,只說近年以來,日俄兩國的浪人,同虛無黨,在我國東三省邊境鬧得很兇,致商民不得安生。那章、馬三人,在鄉村召集民團,實地訓練,所為防止日俄黨人騷擾,保護鄉里,厥功甚偉。況且能禁止俄國的革命宣傳,其功尤大。朝廷若收為正式軍隊,必能御外侮而保治安,因此派王九錫奉宣朝廷德意。這三個人感激涕零,情願報效官家。謹按其民團之多寡,定為正式軍隊,某人應保某官云云。你可明白我這意思嗎?」九錫連聲應道:「職道曉得,請大帥自管放心。」說罷便要告辭下去。耳順又把他叫回來,低聲吩咐:「你同文案擬保案時,可將袁金環加入,保一個試用知縣,加五品銜。」九錫笑道:「大帥吩咐的是,本來此次招安,深虧金環在暗中幫助。若沒有他作線索,章春林是很不好說話的。」耳順點點頭,說這些情節,我全明白。你下去幫同擬稿好了,我再叫文案處預備三道委札,先委他三人為統領。從明天起,就著手編製,款項可由糧餉局發給他們。朝廷的旨意,不定什麼時候下來,我們編製軍隊,卻是一天也不能遲緩的。九錫答應下去。
九錫乘勢便提出袁金環來,問同他可是親戚嗎?之漢道:「大人不提金環,貢生也不敢說。如今既然提到他,他日前還寄信給貢生,叫貢生在暗中保護大人。那袁金環是貢生母舅的兒子。當年先父到雙城,在他家就館,是我那外大父,看著先父品學俱好,便將自己第三位小姐許配與先父。後來先父中舉,才將家母帶回金州。先父曾做過錦州學正,後來故在任上。以後貢生母子,時常到雙城去給外大父請安,同金環自幼常在一處。前年雙城遭了兵劫,可憐外大父一傢俱都殉難。彼時家母知道了,哭得死去活來,派我到雙城去探聽袁家的下落。彼時在倉促之間,全說袁家燒得片瓦無存,合家大小,一個也不曾逃出。我得了這消息,怎敢據實去回稟家母,只說金環被胡匪裹去了。家母又派我向胡匪方面打聽,如果有了下落,就是傾家破產,也務必將他贖回來。我只得含糊答應著,卻向何方打聽去?今年在省城考拔貢,我無意之中,結交了章春林。因為明夷也進城考拔貢,我們住在一個院中,春林來訪明夷,我同他談過幾次,很佩服他的磊落英多,我們便拜了盟兄弟。拜盟之後,才知道他就是胡匪頭兒。他三番五次,勸我入夥。我始而卻不肯,後來見他行俠仗義,果然比做官的人格高超……」
明夷忙替九錫燒煙,九錫一面吸著,一面問牛庄的事。春林道:「這事提起來,能把人氣壞了。那性善自捉了這幹人,便在背地裡教給他們誣攀,硬把于謹攀出來,說他是章春林的窩主。其實小民同這個人,並無一面之識。無緣無故,硬把人家做胡匪看待,飛簽火票拘了去,屈打成招,如今還押在獄里。他也不上詳,不定案,就指望藉此敲錢。於家應許給他三萬,他仍然不依,非十萬不能了結。大人請想他這樣的官,就是把他殺了,也不為過吧。」九錫笑道:「殺了固然很對,但是你一殺他,那于謹的罪名,豈不更坐實了嗎?」春林道:「我也慮到這一層。但是不殺他,我心裏總不出這口憤氣。不拘早晚,一定要取他的首級來。」春林說到這裏,兇狠之氣,現於顏面,九錫心裏忖量,此人少年英發,確是一個有用之才,只可惜未脫鬍子本色,將來縱然收降了他,只怕也有些不好駕馭。但是我此來系奉帥諭招降,只能將他說服,便是我一件奇功,至於將來反覆不反覆,那全看宋大帥的手段如何,我也管不得許多。想到這裏,仍舊和顏悅色地對春林說:「章兄,你自肯歸降大帥,那于謹的事,很容易辦——大帥去一封公事,立刻便可將他釋放。至於性善這個貪官,我一定請大帥從嚴懲治他,決不能再叫他為害人民。你看怎麼樣呢?」春林哈哈大笑道:「我的王大人,你話錯了。除暴安良,懲治貪吏,那是你們做大官的分內應為之事,與我章春林有什麼相干?假如我不投降,難道于謹就不該申雪?性善就不該懲治嗎?」這一席話,如遇著口齒笨拙的,簡直要瞠目不知所答。哪知九錫也是江湖出身,隨機應變,來得很快。春林說完了,他不假思索,便笑著答道:「章兄,你怎麼倒怪起我來?你要知道,你如果不投降大帥,這件事有何人上去面回?一者我不能出口,因為你既不降,我怎好說是聽你談的;二者你既不降,那于謹究竟冤枉不冤枉,也就不敢斷定了。你要是投降,這件事你也有應負的責任。因為你既做了統領,就有安民之責,于謹受屈,你當然得要回明大帥,替他請命,怎能說不相干呢?你如今卻怪我說錯,豈不是你自己先錯了!」一席話倒把春林說得閉口無言。章明夷同馬二麟,俱都鼓掌大笑,道:「老五,你這可沒得說了。王大人的舌辯,真厲害呀!」九錫忙笑道:「我哪裡有什麼舌辯?我只恨這位章兄,他眼看就要做統領了,還說這不負責任之言,豈不把自己太看小了?」春林說:「大人不要高抬我了。我一個魯莽漢子,哪裡夠得上做統領呢?」九錫正顏厲色道:「我們方才講過的,事事要推誠相見,你怎麼又鬧起客氣來?我們趁同燈共榻,正好磋商條件。你三位的意思,究竟如何,要爽爽快快地告訴我。咱們先定一個草約,我再向宋大帥詳細陳明。急不如快,十天以內便要成功,這才是咱們大丈夫的本色。要吞吞吐吐扭扭捏捏,那便是婦人行為了,豈不叫人笑話!」春林道:「既然這樣,小民要據實陳訴:目前我部下所轄的弟兄,在牛庄、營口一帶,有三千多;在金復海蓋有四千多;吉黑兩省,還有一千多人。通共算起來,約在八千上下。要是每營五百,可以編為十六營。這一筆編製費,按最少計算也得要二十萬元。至於每月餉糧,七萬元是不能再少的了。大人自能承認,小民一聲令下,不出半個月,便可以編成一支勁旅,不但保衛省城,綽有餘裕,就是日俄兩國,我們也決不怕他。不是小民說一句大話,宋大帥招降我們三人,以後這東三省,便是無缺金甌,無論哪一國人,也不敢正眼來看。每年所保的利權,不定有幾千幾百萬,休想外溢。至於三省胡匪,只要我們歸降了,更有哪一個敢出頭搗亂?在國家每年不過多耗一二百萬錢糧,所收的利益,卻是無窮無盡。這一種機會,錯非大人求賢若渴,貴駕九*九*藏*書光臨,決然碰不到的。這不是我章春林自誇海口,大人在東三省多年,這種情形,還能瞞過你老嗎?」九錫見他索了這大的價錢,還如此矜張誇大,心裏很不以為然。但是面子上又不好駁他,只好拿出磋商的態度來,說:「一切事全都好辦,只是這編製費未免太多,目前省庫如洗,恐怕拿不出來,這件事似乎還得從長計議。」春林聽了不悅道:「小民不信省庫中,連幾十萬現款全沒有。大人要知道,如今既編為國軍,與胡匪時代,就迥不相同了。我們當胡匪的,無論什麼衣裳全能穿,無論什麼地方全能住,也用不著體統,也用不著排場。此後改為官軍,一切體統排場,似乎全不能免。這二十萬編製費,要說真了,本不足用,將來實行時,我還得墊上幾萬。因為看在大人面上,所以不忍多索。如今大人連這個數兒全出不到,簡直就沒有磋商的餘地了。好在大人來說的,是我們三個人,小民雖然不能就範,還有他們兩位,可以磋商。果然他們能少要幾個錢,大人無妨先招安他們,小民權作化外之人,也沒甚要緊。」九錫道:「章兄,你也不可這樣固執。我也很能原諒你的苦衷,將來在大帥面前,我必竭力進行。果然能做到二十萬,連我也稱心如意,對得起一班弟兄,何況是你呢?不過眼前實在不敢說定。」春林冷笑道:「大人既奉命前來,難道沒有代表的全權嗎?要諸事得同大帥商議,我們當胡匪的,膽小心虛,倘然招降不成,再被官軍擒住,白送了性命,那值得嗎?」九錫聽他這話,越逼越緊,心想這事要糟,他簡直沒有歸降的誠意。但此時要把他惹翻了,不但自己性命不保,當此省防空虛之時,難保不釀成巨患。我只得暫且先用宕字訣,將目前的難題宕開,然後再拆看第三封錦囊,想來裏面必有妙計,可以制服他。想到這裏,便將自己親手裝的一口鴉片煙,送至春林面前笑道:「章兄賞臉,請先吸這一口。」春林措手推讓說:「小民是何等之人,怎敢勞大人給我燒煙,豈不是有意折壽我嗎?」九錫道:「咱們全是江湖中人,要脫略形跡。你怎麼大人大人的,叫不住口,這就不是我交朋友的意思了。況且早晚你做了統領,咱們便是同寅,哪裡有大人小人的分別呢?」春林聽九錫這樣說,果然依實,將煙槍接過來,一吸而盡。此時九錫不便再勸降了,只說了許多閑話,不過是誇張做官的榮耀勢派,所為欣動他三人的心,好為暗中招降的助力。談了有兩個鐘頭,因為夜間大家全不曾睡覺,全有些睏倦了,明夷便請九錫仍回卧室休息。九錫此時,正想尋一個地方,好拆看他的錦囊,便別了春林、二麟,隨著明夷,仍到他原來休息的屋子。
大家全說罷了,卻把一位副都統坤厚氣得滿面焦黃,倏地又立起身來,向耳順道:「晚生有幾句愚拙之言,大帥不要嗔怪。大帥收這三個胡匪,自以為不世之功,可以使三省長治久安,永無後患。其實叫晚生一想,這正是給三省種下永久的禍根,只怕二十年以內,三省人民也休想有安枕的一日了。」耳順聽這話,不覺陡然變色,忙問:「你這話何以見得呢?」坤厚微微一笑道:「這事並沒有什麼難見到的,不過大帥貪功好勝,不曾往遠處想罷了。大帥知道,那章春林同馬二麟,在東三省所造的孽,擢髮難數,為王法所不容。三省人民,雖婦人孺子,提起他兩人來,無不恨之入骨。大帥到任以來,人民喁喁望治,實指望大發雷霆,將這些胡匪一律肅清。如今縱因時間短促,未能剋期剿滅,也似乎應當調兵遣將,早早布置,以平積寇,而杜亂萌。何以對於這三個人,竟自提出招安兩字。假如要不惜高官厚祿,每年擲掉二百萬金,晚生在護理督篆時,早就可以招安他們了,何必等到現在呢!晚生愚拙之言,實為三省地方起見,大帥還要三思三想。」坤厚這一席話,猶如正平之鼓,聲聲動人。耳順聽了,直好似冷水澆背,登時間把滿面春風,化作秋霜冬雪,半晌答不上一句話來。連在座的文武各官,也全木住了。巡警道孔詳雲,本是個老吏,見大帥被人問住,只好挺身出來解圍。笑向坤厚道:「大人方才的議論,誠然有深識遠見。但是有一句俗言,遠水救不得近火。那章、馬兩人,每一桿全嘯聚上萬的人,橫行三省,殺官劫庫,無論走到什麼地方,總免不了閭閻丘墟,村鎮焦土。各處的官兵,誰敢正眼看一看他們。大人也曾護理督篆,假如本省有可恃之兵,在那時候,早就把他們剪滅了,還能等到現在嗎?彼時既無兵能剿,難道宋大帥來,還能自己帶十萬健兒,專預備剿匪嗎?如今他老人家,不忍三省人民再遭塗炭,所以才委曲求全,想出這招降的法子來,于談笑之間,收服三萬虎狼,使三省商民,從此安居樂業,這真是慈悲心腸。大人怎麼反倒見怪起來?大人今日既反對招降,當日就應當剿匪;既然當日不能剿匪,今日又何必反對招降呢?」孔祥雲尚未說完,在座的官,早就鼓起掌來。啪之聲,上震屋瓦,連宋耳順也不知不覺地,鼓掌喝彩。可憐坤厚此時,直然成了獨夫,孤掌難鳴,急切間又想不出話來,駁倒祥雲,反倒羞得面紅耳熱,低頭無語。耳順究竟是一個老官僚,總要面面俱圓,不肯得罪同寅,便向坤厚婉言勸道:「坤兄的話,何嘗不是金玉良言,兄弟也曾熟慮及此。不過我們做皇上家的官,總要仰體朝廷愛民之心,處處以息事寧人為主。目前東三省兵力單薄,倘然剿匪不成,反倒給人民招出禍亂。在我們丟官,原算不得什麼,只是小民何辜,遭此塗炭?所以前思後想,總以招安的為是。況且天下無不可化之人。招安以後,我們果能恩威並用,駕馭有方,未見得便有什麼禍患。以後唯望坤兄隨時賜教,防患未然。眼前木已成舟,也只好將就一切了。」坤厚雖然心中不平,但是看在座各人,並沒有一個幫著自己的,也只好就耳順這一套婉言下台,不肯再說什麼。這一個議案,便算是完全通過了。然後大家陸續告辭而去。
轉眼便抬到督署花廳,耳順笑嘻嘻地迎上去彼此見禮,拉著坤厚的手,一直拉進客廳。先給他引見章、馬三人。這三個人雖然不懂得官禮,九錫卻曾告訴過,這省垣之中,除去大帥,便是副都統的官兒頂大了。他也是欽命大員,見了面總要叩頭行禮,不能以平等相見的。他三人倒是真聽話,見了坤厚,忙不迭地跪下行禮,口稱大人上坐,末弁給大人叩頭。在他們想著,坤厚一定要攙扶阻攔,哪知坤厚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免參,連腰全不曾彎下去,便同制軍到那邊暖閣前坐下了。這三人草草磕了一個頭,立起身來,羞得無地自容。連在座官紳,也全僵得面面相覷,說不出一句話來。九錫見這情形,深恐他三人惱羞成怒,說出不好聽的話來,忙高聲道:「坤大人腰腿有病,步履艱難,你們看走路還這樣吃力。方才請你三位免參,正是實在話,並不是客套呢。」這幾句話,算是將當時的僵局輕輕揭過。章、馬三人低下頭去,這才沒得說了,可是心裏依然憋著滿腹牢騷,恨不即時發泄。耳順也看出這種情形來,深悔自己孟浪,不應當接坤厚來赴宴。但事已至此,只得胡亂入座,草草將酒飯吃罷,早早散席,免得再招出旁的事來。今天請的主客本是章、馬三個人,自然首席首座,要讓章春林。春林也不推辭,便昂然上座,第二座是馬二麟,三座是章明夷,第四座才讓到坤厚。坤厚見這三人踞他之上,心裏的火氣益發按捺不住。幾杯酒下了肚,忽然朝著九錫厲色問道:「你此次晉省來,不是為喜成阿綁票的案子嗎?這案中的要犯,到底是誰?二十萬贖款,能否原封拿回?你到底也要有一個下文。難道糊裡糊塗就過去不成嗎?」說完了,瞪著兩隻眼,只看章春林。此時把一個老奸巨猾的王九錫,也嚇得直眉瞪眼,滿面焦黃,急切間答不上一句話來。宋大帥更嚇得手足無措。在座官紳,嚇得面面相覷,彷彿大禍就在眼前。在這一停頓間,忽見章春林將酒杯向桌上一摔,哈哈一陣狂笑,向坤厚道:「姓坤的,你要問綁喜成阿的是誰嗎?你要往九九藏書近處看,就是我章春林章老太爺。你難道還有什麼過不去的意思嗎?來來來……」說罷從懷中掏出盒子炮。若問坤厚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九錫聽了,真是恰合孤意,說不盡的歡喜,忙將自己為難的情形,向之漢說了一遍。之漢笑道:「這算不得什麼。大人自請萬安,我決能叫春林俯首就範。所有編製費、常年餉種種,大人也自管應許他,臨時我決不叫大人丟臉作難,並且連宋大帥那一方面,貢生全可以擔承。」九錫聽他這話裡有話,不覺恍然了悟。這樣看起來,袁金環已經得著大帥的意思,將機關透與之漢,所以之漢才敢吹這大牛皮。可憐我王九錫,還蒙在鼓裡,瞎為的是哪一門子難呢!索性春林要求什麼,我就答應什麼,他叫我立約,我便同他立約,還有什麼難辦的呢?隨笑向之漢道:「這事既承賢契為力,回頭還得求婉言規勸。春林既然受了招安,便是朝廷命官,同從前的性質,可判如霄壤了。諸事總要耐一點煩,萬不可沒要緊的事,就發脾氣,以後在大帥面前,總不相宜。」之漢道:「大人這是金玉良言,貢生一定向他說。」九錫又說:「隨春林的那條大漢,我看他實在是一位英雄,將來招安之後,我一定保他做營長。此人若帶兵上陣,真可以勇冠三軍,但不知他的名字叫什麼?」之漢以為九錫是真不知道呢,便對他說:「此人姓楊名四虎。他也是胡匪出身,為人忠誠勇敢,實在是一員虎將。並且他忠於春林,跬步不離,除去春林之外,不知再有第二個人,春林也將他看作第一名心腹。大人雖保他做營長,他還未必肯做,最好就派他為統領的中軍,仍然是步步跟隨,他必然格外歡喜。」九錫道:「這樣我一定能做到,就請你替我轉達吧。」之漢答應著。明夷乘勢問九錫:「今天還能開議不能?」九錫一想:目前既有這樣順利的機會,豈可再耽延時刻。況且這個地方,無異龍潭虎穴,我但能早離開一天,何必在這裏糾纏呢?想到這裏,便對明夷說:「今天掌燈后,咱們還在原處會議。」大家點頭會意。
再說宋耳順此番招降章、馬等,他事前並不曾同本城各官徵求同意。所有全城的官,除去九錫一人之外,再無第二人知道。如今事已辦成了,卻不能不向各官知照一聲。九錫到石麟堡去的這一天,他便派巡捕拿著自己的帖,將合城文武各官,一律請了來,開一個茶話會,有要事面商。這些人見是大帥派人來請,哪個敢不來?所有全城的官,自副都統以及道府州縣,副參游都,文武各官,也無論是現任是候補,一律到總督衙門來會議。耳順見了大家,非常的客氣,讓至會議廳中,按著官級大小,依次坐定。耳順坐了主位,然後和顏悅色地向大家說道:「兄弟今天請諸位來,是有一件最快心、最滿意的事情向大家報告。兄弟自信這件事辦成之後,不但我們東三省得到永久的平安,就連我大清國家,也得著干城腹心之寄,真乃意外可賀的事。」
宋耳順自從見著章、馬之後,便認定是英雄豪傑,前途不可限量。特擇了一個日子,在督署大排筵宴,將全城的官紳俱都請到,為章、馬三人賀喜。這些官紳,同他三人全見過了。因為他們曾親自拜過一回客,這些人一者震驚他們平日的威名,二者知道他們是大帥的紅人,誰敢怠慢。一個個全是爭先恐後,想來巴結,所以在大帥面前,更要同他三人表示親密。不大工夫,人客全到齊了。耳順親自查點查點,座中只少副都統坤厚,忙叫文巡捕打電話去催。少時電話回來,說坤大人偶染小恙,不能奉陪,改天再過來請安。依耳順的意思,也就不再請了,偏偏這位章春林章大統領,對耳順說:「沐恩前天去拜坤大人,也擋駕未見。我們三人,很想拜見這位老大人,也瞻仰瞻仰他的風采,偏巧他今天又病了。不知大帥可有什麼法子,請他來嗎?」耳順聽春林這樣說,不肯駁他的面子,便吩咐巡捕:「快派我的轎子去接坤大人。無論如何,總要枉駕來一趟才好。」兩個巡捕一齊應聲去了。這裏調好了桌面,只候他一個人。本來坤厚並沒有病,因為他看不起章、馬三人,兼他妹丈喜成阿有信來,訴說章春林綁票歷史,怎樣可惡,因此他心裏益發不痛快,對於宋耳順招降的事,堅決反對。只恨自己無權力打消,又深悔耳順未到任時,王九錫也曾同自己商量,要請兵剿匪,那時趁著有權在手,為什麼不調動幾營人馬,前去剿他?縱然不能成功,也可將招降的事無形消滅。如今卻釀成這種形勢,總怨自己當斷不斷。他一個人在署中,懊惱得抬不起頭來。督署巡捕,帶著綠呢大轎一直進來,硬催他到督署去赴宴。坤厚再三推辭。巡捕左一個安,右一個安,將大人叫得震天價響:「只懇求去一趟,卑弁好銷差。要不然,大帥不說是大人不去,卻怪卑弁請不來,卑弁的飯碗子,可就打碎了。」說罷又跪下磕頭。坤厚被他兩人擠得無法,只可說了一聲「我去」,巡捕便替他喊人拿衣服來,幫著給他換上,連攙帶架的,架入轎中。
果然宋大帥辦理這件事,非常高興。第二天委札便下來了。糧餉局總辦榮厚,面見九錫,對他說:「請你轉達章、馬三位統領,我這裏銀子現成,他們哪時用,自管具公事來領。這是奉大帥面諭的,絲毫不能留難。」九錫答應了,又稟見宋耳順,聲明自己願到石麟堡,將委札面交他三人。他三人見了委札,必然同到轅門稟見謝委,大帥也好當面施一番訓誨。耳順道:「這樣很好,你就去吧。」九錫下來,此次卻不是從前私行的樣子了——向巡警衙門,特借的綠呢大轎;曾得勝戴著五品頂戴,給他打頂馬;有章明夷隨來的八名馬隊,他自己還有十二名,一共二十名馬隊,前呼後擁,好不威武,一直奔石麟堡。又路過當日打尖的那個茶館,九錫吩咐住轎。自己走下來,一直進了這個茶館,一眼看見大車,正在那裡招呼客人。便笑道:「鄉親,還認得我嗎?」此時茶館的許多人,因見有綠轎馬隊從這裏經過,心裏明白,這必是一位大官,多有跑到門前來看的。卻不料轎子到門前站住,轎里的官走出來,竟進了茶館,嚇得這一群人,藏藏躲躲,不知怎樣才好。及至九錫進來招呼大車,大家又露出很驚異的樣子,想大車是何等之人,怎會認識官呢?在大車本人,突然見九錫招呼他,也有點莫名其妙。因為這一回九錫的衣服氣度,較從前大不相同了,從前只像一個孤行客人,如今是二品頂戴,雙眼花翎,紫寧綢開氣袍子,天青緞子外套,朝珠補服,粉底官靴,鼻樑上架著一副大墨晶眼鏡。因此大車益發認不出來,只嚇得渾身發抖,不由己地跪了下來。口稱大老爺,你老人家認錯了人吧,小的哪有這樣體面的鄉親呢?九錫將眼鏡摘下來,笑道:「我並不曾錯認了。你還記得那一天早晨,有一位孤行客人,拉著馬在這裏打尖嗎?那就是我,同你也曾認過鄉親的。」大車此時方才恍然大悟,定住了眼睛,又仔細端詳了一回,不覺失聲叫道:「大爺,你那一天不是到石麟堡去嗎?怎麼今天又變成這樣闊的老爺,你到底是誰啊?」九錫聽他這樣語無倫次,忍不住地大笑,說:「你快起來吧,我是東邊道姓王,你在東省多年,總應當知道有一個快馬王三,那就是我!」大車忙爬起來,喊道:「我的大老爺,你原來就是快馬王三大人!小的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上回伺候得不周到,你老人家,可不要見怪啊。」九錫正色對他說道:「你不要絮絮叨叨地亂說了。本道因為你為人摯誠,初見面,就能披肝瀝膽地說心腹話。似你這種人,在如今世界中,實在不可多得,所以本道順便來訪你,想提挈你也到石麟堡走一遭,算是我的護從。將來有機會,還要保舉你呢。」大車道:「大人這樣栽培我,真是天外飛來的幸運。但是小人這一身衣服,怎能夠跟隨大人去作護從呢?」九錫笑道:「這沒要緊,我現帶有護兵的衣帽,快拿出來給他換上。」又將隨來的空馬給他一匹乘上,立刻跟著王道台,忽忽悠悠,便到石麟堡去了。這一個茶館的人,無不點頭嘖嘖,稱讚大車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