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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走內情錢神收效果 降協統革命伏萌芽

第四十六回 走內情錢神收效果 降協統革命伏萌芽

登時間這個風聲傳出來,合宅的家人僕婦,全知道七姨太太同張統制的太太拜了干姐妹,誰不上來磕頭討喜錢?不大工夫,烏壓壓地站滿了一院子人。庄夫人拉著七姨太太到外邊受過禮,立刻從懷中取出票夾兒來,點了二百塊錢交通銀行的票子,交給丫鬟拿下去,給大家做賞錢。眾家人僕婦,見庄夫人這樣慷慨大方,立刻便歌功頌德,說:「到底是中堂家的小姐,與眾不同。我們七姨太太結了這樣一位好姐妹,真正可喜可賀。」不大工夫,連祥呈也知道了。因為要討姨太太的歡心,便也跟著湊趣,吩咐廚房裡預備上好的燕菜席,款待庄夫人。自己還親身出來周旋,把姐姐叫得山響。庄夫人倒是規規矩矩,不肯失了她那大家小姐的身份。可是談吐應酬,確比她那現任的兩湖總督,還高十倍。
此番由總督行轅回來,本預備煩他夫人去拜會七姨太太,但是見了面,卻又不敢說,恐怕夫人不樂意去,反倒招她呵斥一番,只得先做出唉聲嘆氣、不高興的神氣來。庄夫人見了,便迎頭喝道:「你又是怎麼了?平白的嘆氣做什麼?難道新總督要撤你的差嗎?」張豹忙躬著回道:「新帥並不曾要撤下官的差,只因下官有一件為難的事,委實解決不了,所以滿腹愁煩,不知不覺地嘆起氣來,又招夫人生氣。」庄夫人道:「有什麼難解決的事?也值得這樣。」張豹道:「下官新近結識一位盟弟,是新帥的近人。下官想求他運動運動,恢復我那督中協原官。他對我說:『這件事不容易做,除非能面見新帥的七姨太太,只要這位姨太太答應,立刻便能掛牌。』夫人請想:我是一個男子,如何能見上官的姨太太?這件事簡直是沒有希望了,所以越想越難過,不由得嘆起氣來。」庄夫人聽了,嗤地一笑道:「我當是什麼重大的事,原來這一點小小問題。你不敢去見她,難道我也見不得她嗎?」張豹一聽這話,忙站起來深深請了一個安。笑道:「夫人肯去見她,這事便沒有不成功了。下官原已想到夫人,但怕夫人不肯屈尊降貴,去會人家的姨太太,所以不敢冒昧開口。如今夫人既然願去,這正是求之不得。但是如今運動此缺的,人數太多,夫人要去總是早一步才好,免得落在人家的後頭。」庄夫人聽了,發作道:「你們男人,就是這樣毛病太討厭:人家不應許時候,連一個字也不敢提;等人家應許了,你們又一刻不等。早去晚去,是我的自由,用得著你說話嗎?」張豹碰了這釘子,只得躬身賠笑,連認不是。說:「小官魯莽,夫人不要生氣。我這不過是多此一慮,其實夫人哪時去,哪時可以成功,哪有旁人爭先的份兒呢?」夫人冷笑道:「你快不要用這高帽子扣我!成功不成功,我也沒有一定把握,但是你叫我空著兩手去嗎?」張豹道:「禮物自然是要送的,但是送什麼好,還得聽夫人示下。」庄夫人想了一會兒,說既然想運動官,就得送她一點出色的東西。至於尋常金銀珠翠之類,他做過封疆的人,又是世家,一定不稀罕。我當日隨老中堂在廣東時候,他老人家曾派兵到瓊島,深入五指山剿過生黎。那些黎人大兵趕跑了,全鑽進山洞去躲藏。他們家裡遺下的奇珍異寶,全被官兵搜了去。有的拿出來,獻給中堂;有的便自己賞收了。說來也真怪,凡獻給中堂的,全賺了個平安無事;那自己藏起來的,後來全受了蠱毒。有的將肢臂爛掉;有的將兩眼爛瞎;更有那受重毒的,將性命全送掉了。中堂得了大小二百多件,全是輕易見不著的珍品。內中以茄南木雕刻的佛像,最占多數。因為那些黎人,全都迷信佛教,差不多人人身上,佩著一個木雕的佛像,而且雕刻的是鬼斧神工,五官飛動,栩栩欲活。我曾向中堂討了四五個,至今還壓在箱子底兒上。我把它尋出來,倒是一件絕好的禮品。再配上瑞士國的一對珍珠手錶、一對西洋白金鑲鑽的戒指,這幾樣禮物,也足值一兩千銀子,而且全是稀罕難得之品。你看如何?張豹拍手道:「果然夫人心思靈敏。這幾樣禮物,他拿錢也未必有地方買去,真是極妙了。只是這些東西,全是夫人的陪嫁妝奩,如今為替下官運動,全白白送給人家,叫下官心中,著實不安。」庄夫人笑道:「罷咧!你何必鬧這種假惺惺。咱們有約在先,將來官到了手,所有進款,全得交我存放,可不能由你做主。」張豹道:「那是自然的,還用夫人吩咐嗎?就是眼前,下官也不曾有一個錢私蓄,哪一樣不在夫人手中呢?」庄夫人被他說歡喜了,立刻叫丫鬟打開箱子,親手將這幾樣東西取出來。自己換上二品官太太的補服,套好了馬車,帶了一名長班、一名女僕,拿了帖子,一直奔新督行轅。
此時張豹早騎馬先趕到了,再三託付郭二立,說你嫂子這就到了,回頭連禮物帶人,全要托你領進。將來事成之後,愚兄必厚厚地謝成賢弟。二立滿口應承。不大工夫,庄夫人到了,二立親自迎出來,先讓到女客廳中。張豹替給引見,說這就是新拜的盟弟。夫人含笑萬福,說外子的事情,全仰仗兄弟成全。愚嫂這次來,一者面托賢弟為力;二者拜會這裏的七姨太太,也得求賢弟代為通稟。這微薄禮物,是送給姨太太,作個玩意兒,就求賢弟替我呈上去吧。說罷由女僕手中,接過一個錦匣來,先打開給郭二立觀看。二立仔細端詳了一回,說戒指手錶,倒是見過不少,唯有這茄南雕像,生平還不曾見過呢!這幾件禮物,保管能得姨太太歡心。請嫂嫂暫在這裏屈尊片刻,小弟上去回話,這就過來奉請。說罷他一個人拿著禮物去了。
祥呈見姨太太真動了氣,只得心低下氣的,又追到裡間,說了許多好話。又百般開勸,說:「你也不可太任性子。你想咱們做官,不為的是賺錢嗎?多賺幾個錢,將來你後半輩子,也好享福,不是專為我自家。」七姨太太道:「既然這樣,我承你的情,這筆錢就算我用了吧,什麼多多少少你全不要管,你就在公事上畫行蓋戳就好了。」說到這裏,便從懷中把公事取出來,說:「你看這不是現成的委札嗎?畫行吧!」祥呈做夢也沒想到,她把公事先預備出來。這時候要不畫行吧,姨太太這一關真不好過;要畫行吧,如此美缺,一個錢也撈摸不著,實在有點抱屈。因此他手把著公事,翻來覆去地看,只是不肯動筆。七姨太太等急了,便催道:「你怎麼不畫啊?」祥呈道:「我一定畫,你不要著急。但是我有幾句良言勸你,不知你肯聽不肯聽?」七姨太太道:「你如果說得對,我為什麼不聽呢?」祥呈道:「你年紀太輕,分不出好壞人來,聽人家奉承幾句,便引為知己。你因張太太拜干姐妹,那張太太是庄中堂家的人,什麼局面全見過,精明老練,你如何斗得了。她同你套近,就為要白得這督中協的缺。我沖你不好說什麼。但是你白白地替人幫這忙,一個錢也不得,卻是何苦呢?」七姨太太笑道:「你把我真看成獃子了。來來來!你看這是什麼?說著從懷中掏出票夾子來,雙手打開,扯出一卷票子,給祥呈看,說你瞧這是千元一張,整整十張。你說明不要了,自然是我賞收,難道這還不值你一個行字嗎?」祥呈這時候真沒得說了,立刻提筆畫了行。說:「真便宜張豹!他要同我講這筆交易,三萬塊錢,少一個也不成啊!但是你拿著這一萬塊錢,又有什麼用處?還是交給我,我替你存在銀行生息,年息七厘,每年准有七百塊錢進項,比白放著不強嗎?」七姨太太一想也對,便把錢交給祥呈。公事立刻傳下去了,第二天便掛出牌來。張豹得到信息,即刻到行轅稟見謝委。祥呈照例勉勵了幾句。張豹出來,又再三向二立致謝。又托二立陪他去見署中的文案師爺,極力地聯絡了一番,然後才到協鎮衙門去接印。
二立聽說是委張豹做督中協,認著是大帥已經承認了,便喜滋滋地去尋文案處的領袖王邦直。這王邦直本是安徽候補道,祥呈因為他是進士出身,筆下很好,便委任他做撫署文案,一切緊要的公事,全經他手。這次到湖北來,又調他做隨員,預備接印之後,便入奏朝廷,實行調至湖北候補。這位先生巴結上司很有工夫。他知道大帥近來最寵的是七姨太太,就變著方法,想得七姨太太歡心。正愁不得其門,二立忽然出來,對他說:「方才七姨太太傳大帥的令,叫你趕緊備一份公事,是委第十二鎮統制張豹,兼署督標中軍副將。即刻便要預備出來,不準遲延。這裏面關係著七姨太太,因為張豹的夫人,同她是干姐妹,你總知道的。快快起稿,我這就等著拿進去呢。」王邦直連連答應,一面辦公事,一面對二立說:「既然是姨太太當面交派的,我們怎敢怠慢?回頭求二爺在姨太太面前替我美言一句,我們做屬員的就感激不盡了。」此次庄夫人替張豹運動官缺,一萬元正款之外,還另外拿了兩千,說明了是打點文案處同監印官的。七姨太太曾交給二立一千,叫他送給文案王邦直,好當日趕出這公事。王邦直聽說是姨太太交下來的,哪敢怠慢,即刻就把公事預備好了,並託付二立,在姨太太面前替他吹噓。二立滿read.99csw.com口應承,可是一千元自己賞收了。拿著公事進來,見七姨太太,說文案見了一千銀子,哪敢怠慢,公事已經預備出來了,請姨太太將它收好了吧。七姨太太將札文藏在懷中,專等祥呈回來,同他說話。
偏巧這次趕上新督祥呈到任,自己認為有機可乘了,便千方百計,想巴結祥呈,先交上了祥呈一個貼身的小廝。此人姓郭名叫二立,是北京唱小旦的出身,因為倒了嗓子,便改業充當家人,隨祥呈到外任做了一名貼身的童僕。凡祥呈飲食起居,全由他一人伺候,比姬妾還得寵。這二立本是小人女子之流,見主人這樣愛惜他,他便趾高氣揚,藐視一切,什麼招權納賄的事,他全敢去做。因此那班宦場中無廉恥的人,全要爭先恐後巴結郭二爺。自能將二爺哄歡喜了,一切運動差缺的,便可以手到拿來,無不各如所願。張豹自從得了這一條門路,便立刻拿出五千銀子來送給二立,又同他拜為異姓兄弟。二立問他想求什麼差事?張豹訴說,督標中軍副將,當日是他的缺,後來怎樣被李天洪奪去。如今祥帥到任,無論如何,要求賢弟替我為力,恢復我那督中協的職官才好。二立想了想,說:「這件事有點不好辦,一者督中協是大帥的頭一道門檻,錯非他自己近人,未必肯撒手這個缺;二者湖北督中協,是全國著名的優缺,你不破費幾個錢,上邊未必肯輕易見委。我們從安徽動身時候,那舊任的撫中參老鮑,也曾託人向大帥說,請把他調至湖北,仍然做中軍,伺候大帥,大帥始終不曾認可。後來他情願報效兩萬塊錢,大帥說湖北督中協,豈僅值兩萬塊錢,叫他收著他那錢罷。你聽這口氣,一定是嫌少了。這時候要想白得,如何能做得到呢?」張豹笑道:「我的老弟,愚兄做了二十年官,難道連這一點竅全不識得?銀子該花多少,咱弟兄決不能比人家少花一個。如今只求有一位能通這消息,愚兄想除去賢弟,再也沒有適當的人了。」二立道:「我固然能說,但是準不準沒有一定把握。此事要成,我指給你一條門路,你自將這門路運動好了。我先提個頭兒做引子,然後再叫她硬磨,不怕大帥不答應。」張豹忙問門路在哪裡?二立道:「大帥納的第七房姨太太,此人是安徽廬江人,姓馬名叫鳳蘭,乃廬州府知府畢明圭特特進獻給大帥的。大帥自從得了她,真是形影不離,直看成一種活寶。只要七姨太太說一句話,比當今攝政王爺降一道旨意還看得重呢。大哥你既想督中協,除去鑽她的門子,更無二法。」張豹道:「這又難了!他是大帥的姨太太,難道我們做屬員的,能夠提著名兒稟見姨太太不成?」二立笑道:「你們做屬員的,固然不能去見姨太太。但是你們的太太,還不能見姨太太嗎?」一句話提醒了張豹,不覺拍手道:「到底是老弟的見識高、主意快。我回頭便打發嫂子來,給太太請安。先厚厚地送一份禮物,作為進見之資。可得請老弟為之先容,要不然,也是徒勞往返啊!」二立道:「這一層你自管放心。回頭嫂夫人來拜會,我能一直將她領進七姨太太繡房,你看怎樣?」張豹再三致謝道:「果能這樣,好極了!還怕不能成功嗎?事不宜遲,我這就打點禮物去。」說罷告辭去了。
坤厚乘著酒興,大發牢騷,指桑罵槐的,衝著章春林大發脾氣。他以為春林既做了官,就得服從官規,無論怎樣罵他,他也斷斷不會還言的,樂得趁此時先給他一個下馬威,以後也好拿出上司的身份管教他。哪知卻是錯穩了定盤星了,春林野性難馴,兩句話不投機,就講開炮打人,他如何肯聽這一套,登時間火星亂迸,掏出盒子炮來,就要同坤厚拚命。幸虧馬二麟同他並肩坐著,急忙將他手腕把住。王九錫拉了坤厚,直拉到里門去。此時坤厚將臉全嚇白了。本來在旗的朋友,多半是假光棍:人家不招他時候,他總要壓迫人;等到把人家招翻了,瞪起眼睛來,他立刻就軟化。坤厚萬沒料到春林竟拿出這種面目來對付他,一見光亮亮的盒子炮,渾身全嚇酥了。幸虧馬二鱗手快,不曾容他扳機。王九錫怕鬧出事來,趕忙將坤厚拉走。這裏大傢俱向春林開勸,說統領不要生氣,常言不知者不作罪。坤大人他實在不知道,如果知道,決不肯說的。統領快收起槍來,照舊喝酒吧。宋耳順親自斟了一杯,叫著春林的號道:「濡青,你喝酒吧,不要鬧脾氣啊!」馬二麟、章明夷也勸道:「你這是何苦!不看旁人,還得看大帥的面子呢!你自顧這樣,叫大帥怎樣對得起同寅呢!」春林嘿嘿一聲冷笑,說我聽他說這樣橫話,自當真有骨頭呢!原來一看見槍,也就軟癱了。這樣不經嚇的東西,也配發橫。實對諸位說,我這不過是嚇唬嚇唬他就是了。要真想要他的命,還能等到現在?說著將盒子炮依舊揣起來,向宋耳順請了一個安說道:「沐恩適才魯莽,驚了大帥的駕,實在罪過,求大帥饒恕我吧。」耳順笑道:「你這正是英雄的本色,不過於官禮有點太說不去了。坤大人總是你的上司,就是當面訓斥你,你也得受的。何況他又不是朝你說話,你怎麼竟鬧出這樣把戲來?如果叫御史知道了,參上一本,連我也架不住啊!你吃酒吧,總是要給他賠一個禮才是呢。」春林道:「賠禮就賠禮,那倒沒有什麼不可以的。」說罷連飲了七八杯。耳順聽他肯應許賠禮,便尋坤厚去講和。
不大工夫,見丫鬟喊道:「大帥來了!」緊跟著祥呈進來。只見他滿面怒容,坐在椅子上,一聲兒也不響。七姨太太問道:「你倒是為什麼生氣?怎麼一聲兒也不言語呢?」祥呈道:「我想凡是做官的人,全是鑽熱灶火,從沒有鑽冷灶火的。偏偏這個李天洪,其性與人殊,放著新大帥不來伺候,卻跑到老丁面前獻殷勤,三請不來,四叫不到。好大的督中協,你也不過是個中軍,說白了,就是家人,也敢拿身份、鬧排場。你說該死不該死呢?」七姨太太聽了,恰合目前的事,便趕著說道:「既然李天洪不好,你不許撤換他嗎?」祥呈道:「有什麼不能撤換的?不過繼任的人,不易物色。」七姨太太道:「有什麼不易物色的?那十二鎮統制張豹,多年的老軍務,而且從前也做過督中協,你不許叫他回任嗎?」祥呈道:「張豹的為人,誠然不錯。但是這督中協,乃全省著名優缺,難道就白白地給他不成?」七姨太太道:「你看在我姐姐面上,還好意思同他要錢嗎?」祥呈笑道:「我的姨太太,你怎麼說起獃話來了?咱們做官的人,得先講錢,不能先講面子。比如一樣的錢,給這個不給那個,這就叫面子。要是一個錢不花,不要說干姐妹,便是親姐妹,不怕姨太太過意……」祥呈說到這裏,又咽住不說了。七姨太太冷笑道:「我替你說了罷。就是親姐妹,沒有錢也不成功,對不對啊?」祥呈見姨太太有點動氣了,自己也覺著這話說得太直了,忙和顏悅色地安慰道:「你快不要生氣,我這不過是說著玩呢!假如姨太太要真有一位親姐夫,我便不要一個錢,立刻委他督中協,也未嘗不可呀!」七姨太太哼了一聲道:「你也不必送這假人情,我雖然沒有親姐姐,但是我認的這位干姐姐,同一母同生也差不多。你要真送人情,便即刻下公事,不必鬧這假惺惺,哄我們婦人女子。」祥呈道:「下公事也很容易,但是憑他這作統制的人,當年又是庄中堂部下第一個紅角色,手裡有的是錢,難道就這樣干討,一點油水也不出嗎?」七姨太太道:「人家也沒打算干討啊!我實對你說吧,送你五千塊錢,大小是一點人心,你也不必爭多論少了。」祥呈大笑道:「帽子哪有差著一尺的?在安徽時候,老鮑想出兩萬塊錢,我都不曾答應。如今四分之一,這事怎能做得到呢?」七姨太太見他不應,便立刻翻了臉,把眼一瞪,說:「你去吧,不要在我屋裡胡纏了!你既然愛銀子,就叫銀子陪著你吃飯睡覺,也用不著我,明天我仍回廬州府去。」說罷一甩袖子,賭氣進裡間去了。
他三年任滿,按等級可以升御史。他說誰耐煩做那清苦官兒,在吏部花了七萬銀子,便選了江南揚州知府。這個府缺,在江南算最優了。他仍以為不足,又千方百計,運動蘇松太兵備道。這個道缺,為全國第一,就是俗傳的上海道。因為代管關稅,又管買金磅還洋債,其中出入甚大。凡做過這個缺的,如盛宣懷、呂海寰、袁樹勛等,哪一個不是富逾千萬。祥呈到江蘇來,所希望的就是這個道缺。不過他的班級還夠不上,所以暫就揚州府。後來袁樹勛升了臬司,他便放開手運動。真是天從人願,買上買下,只花了二十萬銀子,兩江總督便專折密保,說他「才堪大用,以之升補蘇松太兵備道,必能勝任有餘」。軍機大臣又在太后前竭力推轂,太后也記得他在料估所時,辦事敏捷,少年有為,居然准了。煌煌朝旨:「祥呈著補授蘇松太兵備道。欽此。」祥呈接到旨意,又花了幾個錢,並未入京召見,便即刻到任。向來上海道沒有做滿二年的,他居然做了二年零三個月,才升任廣西臬司。在廣西半年,又署read•99csw•com藩司,由藩司便升了安徽巡撫,直是一帆風順。從北京外放不到十年工夫,便開府皖江,做了封疆大吏。他本是闊少出身,對於鑽營巴結的學問,世代相傳,自然當行出色。自從載灃攝政、恩王當權,他是變著方法,不惜金錢,從各省及外洋購買種種奇珍異寶,按年按節必有貢獻。並且對於八旗的前輩大老,也不時饋送禮品,格外討好。因此朝內外的旗官,無不誇讚祥呈是後起之秀、頭等人才。所以這次宋耳順參倒了丁大聲,載灃便想以他補授兩湖總督。軍機大臣,自恩王以下,無不贊成。第二天便降旨:「兩湖總督著祥呈補授。欽此。」內閣一面降旨,一面給安徽打去電報。祥呈接閱之後,歡喜得手舞足蹈,忙叫文案處趕緊擬繕謝恩的摺子同致謝恩王及各軍機的私信。摺子上當然說是要晉京陛見,面聽聖訓,有所遵循,其實骨子裡早託了恩王。摺子上去,便擬了幾句御批,是「兩湖地方重要,該督著即赴任,毋庸來京陛見。欽此」。祥呈奉到旨意,也等不得朱寶田來接安徽巡撫任,便先委了藩司代拆代行,自己領帶家眷同許多隨員,便到武昌來接印。
二立在旁邊替給引見,說這位就是七姨太太,這位是張統制的夫人。七姨太太忙過去攜了庄夫人的手,笑道:「我們新來乍到,還不曾到公館去給張太太請安,怎麼倒先勞張太太枉禮先施,還送給我們這樣稀奇的禮物,實在太客氣了。」庄夫人笑道:「憲姨太太說哪裡話?我們做屬員的,禮應先來稟安。至於微薄之品,更算不得禮物,何勞憲姨太太掛齒。」二人謙恭著已經進了住室。庄夫人一定要磕頭給憲姨太太叩喜。七姨太太再三攔阻,說:「那可使不得,我一個小小年紀,怎敢受夫人的禮!還折受壞了呢。」庄夫人道:「這是國家體制所關,不能專論年紀的,一定還要行禮。」七姨太太拉住她的手,一死向屋裡讓。庄夫人見她這樣懇切,只得罷了。一同進了裡屋,分賓主坐定。七姨太太倒是有說有笑,並沒有一點憲太太的身份。後來聽說庄夫人是庄中堂的侄女,知道人家出自名門,益發動了欽慕之心。更兼庄夫人談吐應酬,本是唯一的慣技,真是隨機應變,處處能得人的歡心,所以七姨太太一面之後,便認為生平第一好友。自己首先開口,一定要同庄夫人拜為干姐妹。庄夫人聽了,自然是喜之不勝;但是面子上不能不謙恭一番,先做出很驚異的樣子來答道:「憲姨太太,說的哪裡話?我們一個武職屬員的家眷,怎敢同憲太太結為異姓姐妹,這真是拿職婦開心了!我們是萬萬不敢依從的。」七姨太太笑道:「你願意也得依我,不願意也得依我。這些假謙恭面子話,趁早不必說了。」說著便跪下去,一定要認庄夫人做姐姐。庄夫人也只得跪下還禮,便改口道:「既然妹妹這樣抬舉我,愚姐再不認可,真是不識抬舉了。」兩邊的丫鬟們忙去扶她二人起來,又給她二人叩頭道喜。
祥呈聽庄夫人這樣滔滔滾滾,詡揚先德,自己只有點頭讚歎,卻是一句話也答不上來。庄夫人述說完了,只得又折到祥呈身上,說:「大帥此番到兩湖來,預料德澤勛名,一定在先中堂以上。這也是湘鄂人民應該享福,所以才得到這樣一位大帥,連我們當屬下的,也受著庇蔭了。」祥呈再三謙遜,說:「兄弟後生新進,怎敢比老中堂,姐姐真是擬於不倫了。」七姨太太在旁邊插嘴道:「姐姐,你為什麼只管他叫大帥?你既是我的姐姐,便也是他的姐姐;我是你的妹妹,他便是你的妹夫。你以後只管他叫妹夫好了!」庄夫人笑道:「那如何使得?這是皇上家體制攸關,我們當屬員的,怎敢那樣放肆!」七姨太太仍不答應,說:「這是我們的家庭,不是皇上家的朝廷,你等到皇上家,再招呼他大帥吧。在我們家裡,不要鬧這假酸文了。」祥呈見姨太太這樣說,只得順著她的意思,說:「內人的話,確是一點不錯。以後姐姐不要這樣客氣了。」庄夫人聽祥呈全這樣說,便改口道:「既然妹夫不嫌我放肆,我便依實了,但是總覺過於託大,失了官場的體統。」祥呈笑道:「你們漢人,是拘謹慣了。卻不知我們旗人,是海闊天空,沒有這種計較。」庄夫人吃過了飯,告辭回去。
原來荀、章、姜三人,全是湖北武備學堂畢業生。當日庄之山辦這武備學堂,簡直就是一座革命的基礎。凡裏面的畢業生,人人抱著革命思想,都想藉機會推倒滿清,興復漢族,這三個人尤其是此中的翹楚。荀、章二人,本是秀才出身,學問全很好;姜贊文卻是武秀才,性情粗魯一點;要論才具見識,隨機應變,唯有章興文尤其卓犖不群。這一次遇著天洪被屈,要依姜、荀兩人,恨不即刻便要煽起革命。倒是章興文至再將他們攔住,說:「時機不到,羽毛未豐,萬萬做不得。這時候倒得要忍辱負重,千萬不可造次。」李天洪也贊成興文的話,但是眼前這一關,可怎樣過呢?荀文主張辭職,章興文卻極端反對,說必須如此這般,方能轉禍為福。若問興文有何善策,且看下回分解。
祥呈知道他是庄中堂家的人,中堂在當日,曾做過十幾年的兩湖總督,而且政聲卓著,在全國之中,全稱為模範省。如今遇著莊家的人,自不免要探聽一番。庄夫人藉著他這一問,便竭力地鋪張揚厲,說先中堂在兩湖時候,兩湖地方,真乃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而且治軍興學,樣樣關係國家的命脈。我中國新軍,是從湖北首先練起,所有軍界的人才,全是他老人家創辦武備學堂,親手造成的,這一座武備學堂,每年經費,總需百萬開外。凡學生身上穿的,嘴裏吃的,下至漱口凈面,一切零用之物,無不出自公家。學堂的規模,固然是很大了,至於內容的完美,連歐美各國人來參觀,全稱為全球第一,自愧不如。所以湖北學生,沒有到外國去學武備的。先中堂常說:「外國的武備學校,還不如我這裏設備完備。他們只能派人到湖北留學,湖北的學生,用不著到他那裡去。」這就是湖北新軍優勝的根基,全是先中堂的心血。至於各種學堂,如工業、商業、師範、美術,凡東西洋所有的,更是應有盡有。還有那兵工廠、製造廠、漢冶萍鐵廠,更是先中堂苦心經營,成績無不優美。到如今提起來,外國人還稱嘆不已。曾記得有一年,德國聘來一位工程師,是專門製造後膛槍的。定的是兩年的合同,誰知他進了工廠,還未到三個月,便要求加薪。他的薪水本是一個月一千四百兩,另外有二百兩銀子零費。他忽然提出條件來,要加三百銀子月薪,一百兩銀子零費,共計兩千兩了。先中堂如何肯吃這個虧,立時駁斥不準。哪知這外國人竟自辭職不做了。先中堂聽了,只捻髯一笑道:「叫他去吧!我工人會造槍,用他不著!」在外國人本是藉此要挾,萬沒想到中堂竟自准了。他便搬出來,住在工廠旁邊,倒看中國人會造槍不會造槍。又過了幾天,他跑進工廠去實地調查,見中國人造出來的槍,同他手造的一般無二。自己又拆開了看,裏面的機件也一宗不缺,一件不錯。外國人到此時,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索性稟見中堂,當面打聽。中堂對他笑道:「你們外國人,自以為心靈手敏,我們樣樣不如你;你卻不知道,自是你造出來的東西,我們一樣能造。實對你說,自從你到工廠,我便派了四個聰明絕頂的匠人在你身旁,作為伺候你的下人。你一舉一動,全瞞不了他們的眼。這三個月中,將你那造槍的本事,早就畢業了。你出了工廠,有他四個人從旁指揮,一樣照常工作。你以為辭了職,我就得停工嗎?我勸你以後不要這樣。我們中國人,哪一樣也不落在你們後頭。」那外國人被中堂奚落了一番,只落得垂頭喪氣而出。由這小事上,就可見出中堂的深心遠略了。
這一次總算是馬到成功,不但同姨太太聯絡好了,連座上的大帥,也隨著認了親戚。回到公館中,張豹早就探聽明白了,親自迎出小門以外,不住口地道勞。隨夫人來至屋裡,又深深請安。說夫人的外交手段,果然超群絕倫。沒想到第一次,就聯絡得這樣親密,將來下官的事,自然唾手可成了。庄夫人哼了一聲道:「你先慢著歡喜,你別看我同人家姨太太拜盟,便認著你的事可以成功。你要知道,這不過是表面上的聯絡,還過不著說私話呢!那祥大帥有個綽號,叫賽和嶠,是天生的愛錢,若專指著面子,不花真本錢,恐怕未必能成功。不過有一條內線,比人家少花幾個,那就便宜極了。你究竟想花多少錢運動這個缺?趁早兒對我實話實說,不用吞吞吐吐的,凈想找便宜。」張豹道:「這事還用夫人吩咐嗎?下官已經備好了萬金,專候夫人提用。如果不夠,還可以再想法子。」庄夫人道:「辦著看吧。我自能相機行事,也不能預先定規。」
宋耳順這一方面,暫且按下不提。單說祥呈為什麼要參李天洪呢?這其中原來隱著一段黑幕。祥呈在旗人中,本是大員子弟出身,他父親做過戶部尚書、體仁閣大學士。他從小時便是一品蔭生,十幾歲就在工部當差,二十幾歲便在九*九*藏*書料估所當掌印郎中。這料估所乃是工部第一個闊機關,料估所掌印郎中,是工部第一闊缺。因為他專管工程,比如皇太后皇上,要想修一處殿閣,或是建築園亭,工部堂官領下旨來,得交派料估所承旨辦理,再由料估所去尋各大工廠,畫樣包修。凡各廠的老闆,先要巴結料估所司官,然後才能攬著官工。這一件工程,不定幾萬幾十萬,其實用到工料上,未必有十分之一,總得拿出十分四五來,孝敬工部堂官同料估所司官。掌印郎中一個人,可得十分三四,其餘上下均分。祥呈做了三年料估所郎中,恰趕上慈禧太后大興土木之時,他一個人剩了有三四百萬,兀自於心不足,常對他家人說:「我必須湊足千萬之數,才能罷手。古人說和嶠有錢癖,我自信就是和嶠重生。」因此有知道的,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就叫作賽和嶠。
章、馬三人,對於功名的事,當然是望眼欲穿。按說耳順正在得寵之時,怎麼摺子上去,過了許多日期,不能發表呢?原來內中也有一段情由。因為耳順的摺子遞到攝政王駕前,正趕上兩湖總督祥呈的摺子也隨著一齊遞到。耳順是保薦章、馬總兵副將種種職官;祥呈卻是奏參湖北隕陽鎮總兵兼第十三鎮統制李天洪統帶無方,軍容不整,請開去總兵,以副將降補,並革去統制,降為協統,以示薄懲。這兩個摺子,同時遞上去,倒鬧得攝政王游移不定。自己心中盤算,宋耳順因何看中了這三個平民,武的竟保為二品大員,文的竟保為知府,這也未免太破格了。至於那李天洪,我曾聽項子城同鐵木賢交口稱讚,說是一員好將,並且為人清廉,惠愛士卒,在各鎮統制中,是一個出色人才。為何祥呈到任未及兩月,便這樣厲害地參他,卻是什麼緣故呢?以項、鐵兩人素號知兵,難道還有錯誤不成?這事就未免太怪了。看起來,這兩個摺子,全有不實不盡的地方。我暫且將它押起來,叫軍機大臣詳細調查調查,然後再下旨不遲。主意打定了,第二天將恩王、拉同、余雙仁,一齊叫上來,把這兩個摺子給他們觀看,說:「我想這其中必有緣故,你三人可分頭查一查。如查著真情,急速上來面奏。其中果有不實不盡,也要對他們略示薄懲,好杜一杜封疆大臣欺君枉上之心。你們想我這主意可是嗎?」拉同本是最善逢迎的,他首先回奏道:「王爺聖鑒,如燭照犀燃,一點也不錯。奴才必設法調查他們的內幕,決使物無遁情,以副王爺求治之心。」恩王奏道:「王爺慮的甚是。不過據老臣想,這宋耳順老成幹練,謀國心深,他未必肯做冒昧事。或者那三個人,全是捍邊禦侮之才,也說不定。至於祥呈,雖然資望淺一點,究竟在滿人中,也算不可多得之才。他說李天洪不好,必然確有所見,似不至冒昧妄言。王爺既用他為封疆,對這一點小事,似乎不必再疑慮他。古人說,疑人勿任,任人勿疑。還請王爺再勞聖酌。」余雙仁低著頭,卻是一聲也不響。攝政王道:「你二人所說俱都有理,不過天下事總要細心一點的好。你們下去查一查再請旨吧。」說罷他便退朝,三人也各自回府。恩王忙傳文案,給宋祥兩人去信,述說攝政王不肯見信的情形,並告訴他拉同怎樣回奏,余雙仁怎樣不言,叫他兩人早早設法打點,別等臨時真碰釘子。
李天洪應了一聲是,也不便同他再說什麼,請一個安,便退下去了。到督署稟復丁大聲,說新制台明天便來接印。大聲皺眉道:「哪有這樣急促的?他也得容人家交代啊!」天洪嘆了一口氣道:「回大帥,不必同他慪這閑氣了,明天將印交給他,隨他去吧。」大聲聽天洪這樣說,便追問祥呈是個什麼樣兒。天洪道:「望之不似人君,說出來的話,尤其沒有人味;臉上的煙氣,足有三尺多厚;而且青黃二色,一看就知道是一個煙色之鬼;那種驕傲的聲音顏色,尤其能拒人千里之外。這種人,朝廷也派來做兼圻大吏!沐恩說一句罪過話,大清的氣數,也快盡了。」大聲聽了,忙向他擺手道:「老弟快不要胡說,我們做臣子的,豈可隨便議論朝廷。他既明天接印,我們趕緊預備就是了。」正說著,門房上來回話,說新任祥大帥,特來拜會大帥。丁大聲忙吩咐請至花廳,自己忙頂冠束帶,出來會客。見面談了幾句客氣話,大聲看他的神氣,果與李天洪說的一點不差,便也不同他廢話,應許明天交印。唯一切交代,須半個月方能清楚;交代之後,攜眷回籍,督署須到那時方能騰清;一切得要求格外原諒。祥呈的意思,似乎還嫌太遲,但是半個月轉眼即過,又兼大聲已應許交印,自己暫住外邊,也是一樣的發號施令;要再催人家早騰房子,似乎于情面上太說不過。只得也答應了,方才告辭而去。緊跟著丁大聲又去回拜。各文武官僚,知道新大帥明天便接印,誰不爭先恐後地去巴結伺候。因此新督行轅,倒是車水馬龍;總督衙門,反倒門可羅雀了。這本是官場的慣例,並不足怪。唯有督中協李天洪,卻是天生忠厚老成,不肯學那世態炎涼,他依然在督署中幫著辦理交代。偏偏這時候,新總督祥呈也有種種事呼喚中軍。因見李天洪不在行轅伺候,心中益發懊惱,便即刻掛出牌示來:「督標中軍副將李天洪,著即停職如示。」又一個牌示,是「張豹著署理督標中軍副將,此示」。
回至公館,同了夫人庄菊英商量。這位夫人名叫菊英,因為是庄宅的使女,所以冒姓庄,對外人並自稱是庄中堂的侄女。有那知道底的,只在暗地裡笑,可是面子上誰敢不恭維,都稱呼她庄夫人。夫人自幼生長在中堂府,什麼局面全見過,什麼闊人全會過;又兼生得富麗堂皇,一口的京話,如嚦嚦鶯聲,又柔和又嘹亮。誰見了也得說是大家的閨秀,不愧統制的夫人。張豹的功名,本是由她來的,因此對於這位夫人,真是敬之如神明,畏之如師保。夫人只要說一句話,比奉到大將軍令,還要尊重十分。
少時張豹來接印,天洪將印信及各項公事,全一律交代清楚,然後才回私宅。這裏張豹發號施令,大逞威風。偏偏合署的文武職員,傳誰誰也不到。張豹手拿點名冊子,在大堂上咆哮如雷。咆哮了半天,只有幾名夫役,從階諾諾連聲,卻始終不見一個職員。張豹氣急了,叫夫役各處去尋找。尋了大半天,拿著一封辭職的稟帖,對張豹說:「回大人,本署的諸位老爺,他們昨天就全辭職了。這是辭職的公事,請大人過目。」張豹接過來看,見上面列著十幾個人,有本署文案候補知縣荀文、實缺都司章興文、實缺守備姜贊文等。張豹看了大怒道:「這微末的職員,竟敢如此作耗,還了得嗎!」再看稟帖上的言辭,是說相隨多年,情願連帶去職,不願事奉新任。全是衝著李天洪立言,並非是向他張大人上稟。張豹看罷,這氣更大了,罵道:「好個大胆的李天洪,你竟敢結黨營私,一個人去職,還把大家一同帶走,這簡直是要造反啊!本鎮明天去見大帥,非把你這一干人連根參倒,也顯不出老子的手段來。」說罷賭氣上馬回公館去了。見了庄夫人,便述說他接任的氣惱。庄夫人道:「這也值得生氣嗎?等明天你向大帥回明,我再去尋七姨太太,叫他催逼大帥,急速具摺奏參。什麼隕陽鎮十三鎮,一律全給他革掉,看他還有什麼本事搗亂?」張豹忙謝了夫人。第二天果然如法炮製,七姨太太也幫著說了許多話。祥呈嘴裏雖答應著,他心中卻暗自盤算:「張豹也太不知足了,督中協已經弄到手中,還要同李天洪作對,必須把人家的差缺一律革掉,他方才稱心。天下哪有這樣狠的人?也罷!我何不藉著張豹,再大大敲天洪一筆竹杠,這就叫做兩面雙吃,倒也不錯。」想到這裏,忙把郭二立叫上來,吩咐他如此這般,快去進行。
李天洪早已知道改委了張豹,其實他本人倒是淡淡的毫不介意,以為這樣的上司與其終日同他慪氣,倒不如爽爽快快讓給別人。無奈他手下的營團長,同協署中的文武職員,大家全氣憤不平,硬主張不叫張豹接事,倒看他怎樣?天洪再三阻攔,說:「那可使不得!這是大帥的命令,我們不服從大帥,便是背叛朝廷。這樣的罪名,誰擔得起啊?好在他雖奪了督中協,卻奪不了十三鎮,我早晚帶我本鎮人馬,仍回隕陽鎮總兵原任。諸君不樂意伺候他,盡可以隨我到隕陽去,何必慪這閑氣呢?」大家聽天洪這樣說,方才不言語了。
過了兩天,又來尋天洪,說大帥已經懇切向張軍門疏解,只是有一件事,大帥做不得主,叫兄弟過來請教你。那張軍門說是不反對也可以,但是他十二鎮的兵如今欠餉兩個月,不曾發清。這全是前任丁大帥在任時候欠的,要請你老兄幫一幫忙,替他籌三萬銀子,開發欠餉,將來他情願奉還。你如果答應了,從前的嫌隙,便算一天雲散。大帥想官場通融,也是常有的事,因此派我來請教:你如果允借,就先將這款交與大帥,大帥再面交給他,好比證見一般,將來既不愁他不還,更不慮他翻臉。這真是一勞永逸,再好沒有的了。天洪做夢也沒想到他竟張口要起錢來!但是他仍然不醒悟,這要錢read•99csw•com的便是祥呈,他還認著真是張豹要錢呢?立刻氣往上撞,有點遏抑不住,冷笑了兩聲,對二立道:「郭老爺你不要說了,那張豹欠餉不欠餉,與我什麼相干?他說這話,簡直就是污衊上司,污衊良心。前任丁大帥,月發月餉,一個也不曾欠過。他全吞蝕起來,如今卻想叫旁人替他補欠。不要說我沒有錢,縱然有錢,也犯不著填這個坑啊!」天洪回答的時候,聲色俱厲,大有同張豹不兩立的神氣。二立見他這樣,只冷冷地說道:「李軍門,你也犯不上生這大氣。借不借原是你的自由,不過大帥派我來說,我不能不把這意思達過。你就是不借,衝著大帥的面子,也不應當發這牢騷,難道你還叫我把這些話傳給大帥不成?」天洪被二立頂了幾句,自己也覺得太魯莽了,忙又拉回來,說了許多好話。二立揚著臉,一聲兒不響,便告辭去了。
二立答應了,第二天便去見李天洪。此時天洪已經奉到督署的公文,說是特派了署內差官郭二立,調查十三鎮的軍額。該員到時,仰由該鎮領帶查考一切。在天洪看了,以為這不過是新督到任后照例的文章,倒也不曾介意。少時郭二立真來了。天洪因為他是上司派來的人,怎敢怠慢,親自迎出來,讓至客廳。先寒暄了幾句,然後才說到公事。天洪說:「兄弟這一鎮,向來是實餉實額,不但沒有一個空頭,而且還多百八十人,不曾具名領餉。郭老爺如果不信,明天自請到校場按冊點名,自然就知道了。」二立笑道:「軍門說哪裡話?你的軍頭,我們未到湖北就聽說了,在這一省中,總算首屈一指,焉有缺額的道理?大帥派兄弟來,也不過是為遮掩耳目,壓一壓外邊的浮言。其實哪裡用得著查呢?」天洪聽二立說話這樣和平,認定了他是善意。說諸事承郭老爺照應,將來必要格外酬勞。二立道:「我們同寅兄弟,哪裡說到酬勞。不過目前大帥有一件很為難的事,叫兄弟捎個信給軍門,總是早想法子疏通疏通才好。」天洪聽到這裏,心裏一動,忙問是什麼事情?二立將座位挪近了,低聲道:「就是張軍門那裡,因為接督中協時候,你將全署職員俱都帶走,他心裏很不自在,連天在大帥面前,說了許多壞話,要求大帥開參。大帥對我說:李鎮是一員好將,哪有奏參之理?但是張某現為督中協,本省武員,他是首領,又不好駁他的面子。大帥很覺左右為難。因此叫兄弟帶個信,請軍門早早想個挽回的法子,不要太大意了才好。」天洪不明白他的話里有文章,還認著是完全出於善意呢,說:「大帥這樣關切,我實在感激極了,但是我自己怎好去疏通呢?還是求大帥玉成到底,向張軍門解釋一切,不怕叫兄弟給他負荊請罪,全可以做得到的。」二立道:「也好,我回去對大帥說。大帥如果能做得到,豈不更好嗎?」天洪再三致謝,二立告辭去了。
他見了祥呈,有枝添葉,說天洪不但不肯借錢,反倒破口大罵;不但罵張軍門,連大帥全牽上了。祥呈見這竹杠不能敲到手,反而倒挨了一頓罵,他心中如何不氣?當日晚間便叫文案擬了一封奏摺,硬參李天洪軍規不肅,訓練無方,請開去隕陽鎮總兵原缺,以副將降補;並將十三鎮統制撤差,降為協統,由十二鎮統制張豹節制。這個摺子上去了一個月,始終不見廷寄到來。祥呈滿腹狐疑,怎麼參他不動呢?莫非李天洪在北京各軍機中,有什麼門路?倘然這個摺子不能發生效力,我的兩湖總督還能往下做嗎?於是又懇切地給老恩王去了一封私信,托他設法維持,早早請下旨意。這信去了沒有三天,恩王的信卻先到了,述說攝政王怎樣疑心,拉中堂怎樣說話,余雙仁怎樣不加可否,他本人怎樣維持。祥呈此時方才恍然大悟,連忙備了兩份厚禮,專人送至北京,孝敬拉、余兩位大臣。說也奇怪,果然未出三天,旨意就下來了:「李天洪著開去隕陽鎮總兵,以副將降補。欽此。」又一道旨意是:「十三鎮統制李天洪,著以協統暫行代理,歸張豹節制。欽此。」這兩道旨意發表了,內閣立刻打電報到湖北。祥呈見了,心中如一塊石頭落地,立時傳知張、李二人。張豹是官上加官,自然興高采烈;天洪得了這消息,真好比半空中一個焦雷,又是驚恐,又是氣憤,立刻臉全白了。
丁大聲知道新任到了,忙傳諭趕辦交代。又派中軍副將李天洪,先見祥呈,請示某日接印。李天洪見了祥呈,告叩頭行禮,然後請安,侍立在一旁。祥呈在上面坐著,昂然不動。按說中軍副將,俗名叫督中協,便是總督的中軍,以品級論,也是二品。在總督謙恭一點的,初見面也必要客氣幾句,讓個座位。哪知這祥呈驕傲已極,他看這中軍,彷彿就是他的家人,仰著頭似睬不睬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李天洪躬身回道:「末將叫李天洪。」祥呈聽他自稱末將,便有些不悅道:「你為何不稱沐恩,要稱末將,是什麼道理?」天洪道:「末將從前並不曾伺候過大帥,因此不敢冒稱沐恩;以後如能常侍帥座,當然要稱沐恩,不敢稱末將了。」祥呈被他幾句話頂回去,雖然心裏不悅,面子上卻沒得可說。又問道:「你現在是什麼功名?」天洪回道:「末將是記名總兵,湖北陸軍第十三鎮統制,署理督標中軍副將。」祥呈冷笑道:「你這官銜倒真不少啊!你今天來是什麼意思呢?」天洪道:「末將今天稟見,一者是來給大帥叩喜;二者是奉丁大帥命令,特來請示大帥,某日接印,好預備一切。」祥呈道:「本部堂這次到湖北來,連皇上家全免去陛見,可見是一刻也不能延緩的。本當今天接印,姑念丁制軍是老前輩,不忍叫他過於為難,明天再接吧。」
第二天七姨太太過來回拜,張家預備的筵席尤其豐盛。張豹也出來相陪,恭恭敬敬的,一口一個憲姨太太。這憲姨太太倒是脫略形跡,把姐夫叫得山響。張豹再三謙遜不敢當,七姨太太卻執意要論親戚不準論官屬。庄夫人吃過飯後,將她讓至密室,低言悄語,將運動督中協的話,詳細說了。並說:「這是為你姐夫爭一口氣。大帥那邊,要多少使費,我們如數奉上,一個也不敢短少。」七姨太太笑道:「這一點小事還講的什麼錢不錢?我回頭對他說,叫他明天掛牌就是了。」庄夫人道:「妹妹,你不要說這大話!官事是論不得私情的。再說大帥不同旁人,他外號叫賽和嶠。對於銀錢,無論誰說話,也是不能通融的。如今借妹妹鼎力,能夠比旁人少花幾個,我們就感恩不盡了。你要一定滿送人情,倒許把事情鬧僵,那時更不好辦呢。」七姨太太想了一想,說姐姐果然說得對,那老東西愛錢如命,是一點也不錯。究竟姐夫運動這缺,想花多少錢呢?庄夫人道:「聽說大帥來的時候,已經有人許到兩萬塊錢,他卻不曾答應,可見心思很高了。但是我們哪有這許多錢,連兩萬的數兒,也出不到,就想在一萬以內,妹妹替我們做到,我們夫妻倆,就感恩不盡了。」七姨太太笑道:「人家兩萬不成,你們只出一萬,這明明是把個難題硬扣在我頭上去做,姐姐你也太狡獪了。」庄夫人連連萬福,央給道:「好妹妹!你方才說不用花錢,全能做到,怎麼這時候又拿捏起來了?你如果為難,我替你出一個法子,保管一說就成功。」七姨太太忙問是什麼法子,庄夫人附在她耳邊,告訴如此這般,不怕他不應允。七姨太太笑道:「妙極妙極!但是你們的錢,可現成嗎?」庄夫人道:「現成現成。」說著從懷中取出票夾兒來,裏面早預備好了的,一千元一張德華銀行鈔票,一共是十張一萬,全交到七姨太太手中。她收好了,立刻辭別莊夫人,仍回總督行轅。先將郭二立叫至密室,吩咐他傳知文案處,預備一份委札的公事。公事預備好了,立刻送進來,不準遲延。
此時坤厚在裡間屋中,坐在一把太師椅上,吁吁地喘氣。九錫站在他旁邊,不住口地央給,說:「大人不要氣壞了身子,諸事總怨職道不好,我早晚必叫他給大人磕頭賠禮。」坤厚只是搖頭,一聲也不言語。耳順進來,到坤厚面前,拉了他的手笑道:「子重,不要生氣了。他是一個魯莽未受教化的人,你何必同他一般見識。諸事看在兄弟的面上,饒過他吧。」坤厚看見耳順在眼前,不知不覺,兩眼中流下淚來。哽咽著說道:「晚生做了二十多年官,從來沒叫人欺負成這種樣子。大帥既然收了這樣好膀臂,也用不著我們了。晚生明天便遞摺子,自請原品休致好了,還可以保全這一條命。要不然,早晚也得死到他手裡。」說罷幾乎要放聲大哭。耳順見他這種樣子,又是可笑,又是可憐。忙又再三開勸說:「我叫他給你賠禮,一定叫你出這一口氣。」坤厚道:「算了吧,晚生是什麼人?敢勞動他章大統領來給賠禮。」九錫忙攔道:「算了吧,大人何必同他那粗野之人一般見識。職道這次去說降他,他明著暗著,三番五次,要刺殺職道。錯非職道膽子大,有一種防身武技,性命早就送在他手了。不過看在大帥為援救三省人民起見,因此職道才納著性兒,辦這一局事。要不然,誰犯上同他慪氣啊!大人受委屈,也算是九*九*藏*書受到人民身上。眼前總算免去許多是非,將來他不受駕馭,大帥自然有方法處治他,也決不能任著他的性兒,在東三省橫行。」坤厚被九錫這一套話,說得無言可答,自己只低著頭,一聲兒不響。這時候耳順又出去了,轉眼同著春林進來。春林走到坤厚面前,深深地請了一個安,滿臉賠笑地說道:「適才末將出言不遜,得罪了大人,大人不要見怪。大人是宰相的肚量,萬不至跟我們山野之人慪氣。末將從今以後,必然事事聽大人的命令,大人還請到外廂喝酒去吧。」春林在這裏賠禮,馬二麟、章明夷,同幾個身份大的官紳,也都進來了,幫著春林向坤厚開勸。坤厚見有這麼多人的面子,又兼春林說了許多軟話,也只好就台階下去,便向春林道:「章統領,何必這樣客氣。方才我也是冒言,才招你不快活。彼此全不要說了,我們既同城為官,以後多親近,不要彼此誤會才好。」宋耳順見他兩人和好了,不覺哈哈大笑,說這真應了古人的話,不打不成相知了。說罷一手拉了坤厚,一手挽了春林,又一同到外邊飲酒。毒霧愁雲,霎時間化為祥風瑞靄。大家也都隨著歡笑鼓舞,稱讚他兩個人,全都是寬宏大度。
你道這張豹是誰?便是第六回書中所敘南洋大臣庄之山的武巡捕。他後來隨著之山,又回兩湖總督原任。之山是特別愛惜他,三保五保,便保到記名總兵,實授督標中軍副將,又將自己最得寵的一個丫鬟賞給他做夫人。這張豹益發氣焰熏天,湖北一省的軍權,差不多在他一人手中操縱。後來庄之山調至北京內用,總督換了丁大聲。大聲因關係庄中堂的面子,督標中軍副將,仍命張豹蟬聯。卻在暗中查訪,知道他的官聲很壞,便將他調為十二鎮統制,騰出督中協的缺來,令李天洪署理。丁制軍看中了天洪,說他才堪大用,以督中協兼帶十三鎮。天洪為人,非常謹慎。雖身兼兩項要差,卻是勤慎奉公,絲毫不敢大意。並且他還有一樣不可及處,是待下有恩。這一鎮的軍官士卒,無不愛之如父兄,真是同心一力,連一個燒火夫提起李統制來,也無不感恩戴德。丁制軍在湖北住了三年,對於李天洪真是推心置腹,特別信任。李天洪也是盡心竭力伺候這丁大帥。可是這二三年中,在軍界中卻造成了天洪的勢力,連張豹那一鎮人,也無不心向李統制。本來這也難怪,天洪對於軍隊,不但每月的餉、四季的衣服,按時支發,有時候他還自己拿出錢來犒勞軍隊。那張豹可就不然了,月餉總積壓一兩個月不發;領出來的銀子,卻送在銀行生息;額外三節、兩壽,小姐的生日,公子的滿月,還硬逼著軍隊里攤公份,送乾禮,鬧得怨聲載道。大家提起他來便罵,提起李天洪來,無不交口頌揚。他不怨自己待下刻薄,反倒說天洪掠美市恩,心中非常的怨恨。天洪因為自己做協統時,張豹已經是統制了,總算是他舊日的屬員,因此對於張豹,面子上還是非常恭敬,以待上司的禮待他。張豹雖然怨恨,但是尋不出天洪的破綻來,也就無可奈何。
果然不大工夫,笑吟吟地出來,向庄夫人說了一聲請。夫人款步隨他進去,穿廊繞檻,來至最後的一進房子,小巧玲瓏,是兩明一暗。二立到門前,高聲喊道:「張太太到!」裏面應了一聲,立刻出來兩名丫鬟,全在十四五歲,明眸皓齒,穿的衣服十分華麗。出了屋門,一個打起簾籠來,一個過去攙扶庄夫人。此時七姨太太已經迎出門來,彼此正走一個碰頭。二人不免相看一番,這位七姨太太,年紀不過十八九歲,細長身條,瓜子臉兒,長眉細目,裙下兩隻天足,很有個時下美人的態度;庄夫人雖然三十多歲,卻是天生少面,看神氣也不過二十齣頭,面似銀盆,天生富麗,很有個官太太的威儀。
此時他正在公館,同章興文、荀文兩個人閑談,說郭二立借款的事。章興文人很機警,聽了只是搖頭,說:「軍門說話太直了。據卑弁推測,哪裡是張豹借款,簡直是祥帥要錢,不過借題目而已。軍門就是不借,也應當婉言推辭。這樣一發脾氣,那姓郭的焉有不回去學說之理?以後恐怕要招出是非來了。」荀文在旁邊,也點頭稱是,說章兄猜測的一點也不錯。三人正在談話,家人舉上一封公文來。李天洪接過來,見是兩湖總督部堂的札文,連忙打開觀看。未曾看完,便大喊一聲氣殺我也,兩眼發直,幾乎沒有暈厥過去。章興文同荀文全嚇了一跳,忙取過公文來看。荀文看罷,氣得直拍桌子,罵道:「反了反了!這樣欺負人,我們還能受嗎?當日原是我們三人不肯伺候張豹,才招出這是非來,如今卻叫軍門一個人吃苦,我們能夠袖手旁觀嗎?索性反了吧!這樣的上司,還能給他當差?這樣糊塗朝廷,還能給他效力?」荀文是越說越氣,章興文卻勸他不要高聲,我們慢慢地商議。正說著,姜贊文在外邊得著消息,也慌慌張張地趕到,想要替李天洪出個主意。恰巧荀章兩人,正議此事。姜贊文本是一個急性人,闖進來看見公事,他的氣更大了。對天洪說:「軍門就忍受嗎?我們十三鎮人強馬壯,平日受軍門厚恩,誓以死報。如今遇著這事,簡直不用客氣,大家起來革命,就此將滿清推倒,恢復我大漢的錦繡山河,也扶保軍門做一朝人王帝主,誰耐煩受這鳥氣。」天洪聽了,嚇得手足無措,忙用手去捂贊文的嘴。說你還要說些什麼?難道要我一家老小的命嗎?章興文也攔道:「姜賢弟,你快不要胡說!咱們得想法子,保全軍門。照你這樣,愛之適以害之了。」
其實春林這種舉動,按市井說,叫作打哭鬨笑,拿坤厚當小孩子看待,簡直是種光棍的行為。在坤厚認著是有面子,哪知是丟人呢!到底坤厚這般容忍,在春林似乎不應當再記仇了,哪知他的心裏,依然是化解不開,自己拿定主意,哪時遇著機會,非要坤厚的性命不可。可是眼前筵席上,卻是大人長大人短的,很恭維坤厚一氣。一個世家子弟的旗人,哪裡斗得了他那跋扈飛揚的梟傑。大家吃罷飯,又談了一刻,方才慢慢散去。耳順單把章、馬三人留在署中,又懇切勸了一回:「嗣後萬不可再這樣任性。做朝廷命官,處處要顧全自己的體面,更得處處顧全人家的體面。將來前程遠大,不愁不到我的地位。倘要過於任性,于自己前程,也有很大妨礙。當初陳國瑞平定捻匪,總算一時最大的功臣,他如果不鬧脾氣,處處謹守官規,提督軍門,早已就做到了。只因他不受拘束,當面辱罵上司,所以後來落一個發往軍台效力,將以前的功勞,也全湮沒了。你們想可惜不可惜?」三人齊說以後謹遵大帥教訓,絕不敢再魯莽任性了。耳順這才端茶送客。三人回到棧房,九錫也是剴切地勸導了一回。從此春林的脾氣,比從前和平了許多。緊跟著他們的隊伍,全陸續開至省城。這三人本不明白營制營規,王九錫從旁指導,叫他們怎樣編製。好在糧餉局有的是銀子,隨便領出來,置備一切軍裝。不到兩個月,已經煥然一新。分駐四關,倒是逐日訓練。宋大帥親自閱了一回操,果然旗幟鮮明,人強馬壯,不愧是東三省的第一勁旅。宋耳順閱罷了操,自然是十分滿意。回至署中,對王九錫大加讚賞,說這全是你的功勞,本部堂必然要專折保薦,不出兩三年,你便可以開府一省了。九錫請安道謝,又對耳順說:「職道在省城,耽擱了有三個多月。如今他三人隊伍已經編練整齊,職道也該回任去了。今天就在大帥駕前辭行,明日早晨,就可以起身了。」耳順道:「你何必這樣忙?明天我略備薄酒,給你餞行,你索性後天再起身吧。」九錫一面道謝,一面回道:「職道這次住省,蒙大帥賞飯吃也不知有多少次,餞行的話,謝謝不敢當了。只是有一件事,還得求大帥為力,替職道排難解紛,將來回任才好辦事;要不然,職道真有點不敢回去呢。」耳順笑問道:「你有什麼難事,自管對我說,我一定替你辦妥。」九錫道:「職道這次晉省,實因喜成阿被章春林綁票的案子,特向喜大人討了限期,前來拿賊。如今賊未拿著,空手回去,已經是交代不下;偏偏綁他的人,又被職道說降。想來坤大人一定有信告訴他,他如何肯同職道善罷甘休?這一次回去,必定得要慪氣。他也是一位有勢力的紳士,職道如何敢同他抗,早早晚晚這個氣如何受得了呢?務必求大帥代為疏解,請喜大人不要同職道為難才好。」耳順沉吟了一會兒,說道:「有了有了。你回頭去尋糧餉局總辦榮厚,同他商量,叫他在章、馬三個軍頭的編製費中,多報銷十萬塊錢。這十萬塊錢,便由你帶給喜成阿。我再加上一封信,說是特別饋贈,雖然不足二十之數,他總算得回一半,自然沒得說了,這事豈不完全化解。」九錫聽了,又是欣喜,又是感激,忙跪下叩頭,拜謝大帥玉成之德。耳順又對他說:「朝廷的旨意,早晚就快到了。是我又給軍機大臣去了一封私信,催他們急速發表。你回來對章、馬三人說,叫他們不要心急,功名一定是跑不了的。」九錫連聲答應,方才告辭退下。一切遵照耳順面諭,分頭接洽,喜成阿這一關,總算是搪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