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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女僕托情尚書斃命 優伶牽線侍郎出頭

第四十七回 女僕托情尚書斃命 優伶牽線侍郎出頭

項子城道:「你是不知道他是為什麼死的,你如果知道了,還要加倍地稱願呢!常言說,害人者終歸自害。他一生專好拿人家的短,哪知到今日,他自己的短卻被人家拿住了。」瑞方忙追問是怎麼一回事。子城道:「前二年怡愛仁的案子,你總應當知道啊!」瑞方道:「這事我知道得最詳細:本來愛仁之罪,不至革職拿問。總因為他的嘴太刻薄,無是無非地結了溫則輝的冤家。千不該,萬不該,他不應當拿錢打點路老頭子。那路川霖本是著名的頑固老兒,就知道一味地不徇情不納賄,卻不考查一個真是真非,反倒藉此沽名釣譽,糊裡糊塗,就把老怡的罪,全給查實了。鬧得這位先生,飽嘗了二年多的鐵窗風味,你說冤枉不冤枉呢?」子城道:「原來內中還有這些黑幕,我倒不甚清頭,還認著是愛仁罪有應得呢?」瑞方道:「什麼罪有應得?要講近數十年的綏遠都統,真要算愛仁是第一個有為之才。不要說旁的,就是包頭、歸化,所有的荒地,經他招人開墾的,就有幾萬頃;至於種樹掘井,種種善政,也多半是由他發起;至於從中弄幾個錢,哪個做大官的,不是如此,又豈止愛仁呢?溫則輝參他的原因,是因為一句玩笑話。那一年新正月,都統衙門請吃春酒,溫則輝也在座。正在前廳上歡呼暢飲之際,溫則輝的姨太太,坐著轎子到都署來拜年。丫鬟將她攙進去,正從廳前經過。愛仁問則輝道:『怎麼今年如嫂夫人也來了?』則輝道:『因為老妻有病,所以叫小妾出來代庖。』愛仁聽了笑道:『這樣,老漢可實行越俎了。哈哈!真乃天造地設的妙對。』說真了,這不過是文人口頭輕薄,一句沒要緊的玩笑話兒。偏偏左右的人拍馬屁,全隨著鼓掌大笑起來。這一笑,把老溫笑得滿面通紅,連席沒有吃完他就去了。回到他副都統衙中,大罵了一陣,說我今生不報此仇,誓不為人。隨將愛仁招墾的事,硬誣為拍賣官地,惡狠狠地參了一折。皇太后特派路川霖查辦。在老佛爺意思,本想調劑老路,叫他藉著這事,弄幾個錢花花就完了。偏偏這位老先生特別認真,同愛仁過不去。愛仁託人過來許了十萬銀子,老路不但不要,反說愛仁輕蔑了他,賭氣上了一道復折,一律實查。在朝廷也轉不過彎子來了,只得將愛仁革職拿問,歸刑部辦理。這就是他從前的歷史。四哥你忽然問起他來,難道他同廷傑,又發生了什麼關係嗎?」子城大笑道:「誰說不是呢!這位老先生,就壞在拿錢運動上了。你方才說的,是他前半截運動路川霖的歷史。我如今再說那後半截運動廷傑的歷史。」
張仁普將柳升打發走了,自己心中盤算:好一個廷傑,你平日張口是清官,閉口是廉吏,哪知暗地裡卻伸手要錢!饒你發了財,還要叫我們陪審,將來事情鬧穿了,連我們左右侍郎,也脫不了乾淨。我必須想法子,預先佔住腳步,別等叫御史知道了,一齊參下來,那才冤枉呢。但是這事我又不能自行檢舉,還是得借刀殺人。如今的御史隊中,同我最靠近的便是掌雲南道李國華。他是我的門生,當年會進士,是我做房官薦的,我只需尋他去,如此這般,不愁不能將廷傑參倒。張仁普想好了主意,當日晚間便去訪李國華。國華見是老師來了,忙讓至卧室密談。仁普將來意對國華說知,國華道:「老師對於這件事,可探聽得確嗎?」仁普道:「怎麼不確?不確我能叫你辦嗎?」國華道:「既然這樣,索性連奏摺也由老師擬好,門生只具名上奏好了。」仁普的手筆,本來又快又好,聽國華這樣說,他便老實不客氣,伏在桌上,一點多鍾工夫,便將奏稿擬妥,交給國華看,說你瞧有不妥地方,自管動筆刪改。這是上達天聽,不比尋常,總是斟酌盡善才好。國華道:「老師太客氣了。你老的大作,游夏之徒,怎能易一詞。」仁普大笑,說:「老弟這才叫客氣呢。我們公事是公事,前途很有關係。多加一番斟酌,總沒有不是。」國華道:「實在是千妥萬妥,沒有可斟酌地方。回來門生自己繕寫,也不假手他人,省得走漏了風聲。」仁普道:「這樣更好了。只是老弟辛苦,在愚兄的心裏,總覺著不安。」國華道:「這有什麼辛苦的,總比當日寫大卷容易得多了。」師生又談了一會兒,仁普這才告辭回宅。國華果然連夜將奏摺繕出,次日早晨,他便呈遞上去。
也是活該廷傑倒霉,仁普的長班柳升,同怡愛仁家的管家楊順,是拜盟的兄弟。柳升聽主人說要偵察怡家的案子,他便身告奮勇,說老爺自請萬安,這件事家人出去,一定能探得確實消息,不出三天,便有報告。但求老爺賞我三天的假,騰出工夫來,好去尋人探問。仁普大喜,說好極了,你如果能辦到,我必有重賞。柳升高興去了,當日晚間,給楊順去了一封信,約他次日在天樂園聽戲,致美齋晚餐,早飯後在第一樓茶社會面。第二天柳升匆匆吃過早飯,便到第一樓等候。哪知道楊順倒比他先到了,正在三層樓上,一個人自斟自飲呢。一見柳升,便高聲招呼道:「老三,這裏坐。」柳升跑過去,彼此對請了安說:「難得二哥來得這般早,倒走在我前頭了。」楊順笑道:「愚兄怎能比你,你是走運的人,終日公忙。我們一個清閑身子,哪時叫便哪時到,早來一刻算得什麼。」柳升一面替他斟茶,一面笑著回答,說:「二哥怎麼也拿小弟開胃?你是家成業就的人,用不著再像小弟給人當牛馬了。我倒願意不忙呢,不忙哪裡有飯吃啊?」楊順聽他恭維自己,很高興的,說你慢慢熬著吧,將來總有比愚兄強的時候。二人說說笑笑,喝了兩壺茶,柳升候了茶錢,一同步行至天樂園。
此時的步軍統領還是烏謹。他接到這個包封,哪敢怠慢,派兵遣將,未出三天,便將一干人犯,俱都擒至提督衙門。只有廷傑因未奉上諭,不敢擅自逮捕,其餘卻是一個也不漏。可憐李熊氏,原想躲在廷傑宅中暫不露面,怎奈提督衙門派箭手到廷宅捕人,說你們如果不將李熊氏交出,我們便要進宅去搜。廷傑的太太,因為自己丈夫這一次遭事,完全由李熊氏而起,心裏本就恨她,如今又見提督衙門這樣逼迫,便向李熊氏說:「你早早到案去吧,在我家也隱藏不住。真等他們進來,將你搜捕了去,老爺的顏面何在?你只當疼顧老爺,快快去投案吧。」李熊氏冷笑道:「太太!你也不用著急,我既然敢做就敢當。投案算不了一回事,但是有一節,從前各事,雖是女僕說的,到底辦與不辦,是老爺做主。況且錢全是他一人使了,我如今到案,只有實話實說,可顧不得老爺不老爺了。」太太聽她這般說,把臉全嚇白了。又哭哭啼啼,再三央求,好妹妹不知叫了多少聲,說:「無論如何,你要給老爺死後留臉。若真叫他睡到棺材里,還擔了罪名,將來少爺長大了,拿什麼臉見人?你就是不替老爺打算,也要愛惜你那乾兒子啊!不要緊,花多少錢,全有我們廷家擔負呢!」一壁說著,一壁向熊氏跪下叩頭。熊氏忙跪下扶她,說:「我的太太,你要折受死我啊!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也值得下跪。太太你自請放心,我方才不過是說著玩呢。平常日子,受老爺的大恩,粉身碎骨,也報答不過來;如今老爺遭了這樣的事,該殺該剮,自有我們做僕人的去擔當,分厘毫絲,也決不能牽到老爺身上。太太自管服侍老爺養病。如果好了呢,是我們大家的造化,天大罪全有我一個人去領。我必替老爺分得清清楚楚,決不至壞了他的功名。要倘然有一個意外,我也能替老爺洗冤,決不能丟了身後的恤典。太太你就放心吧。」太太聽她這樣說,心裏不覺感激到十二分,又跪下給她行禮,說:「我代表我們一家老幼,先謝謝你吧!」熊氏將她攙起來,說:「太太快看老爺去吧,我這就去投案,沒有工夫盡自嘮叨了。」
攝政王披閱各路奏本,忽看見「掌雲南道監察御史臣李國華,奏為司法大臣受賄徇情,輕翻重案,查有實據,請予嚴懲事」。攝政王看了這幾句折由,不覺心裏一動,便詳詳細細地往下看。及至閱完了,不覺勃然大怒,說這還了得,廷傑身為法部尚書,乃全國最高的司法官,竟敢私受重https://read.99csw.com賄,將先朝未結的重案,擅自推翻,真乃利令智昏,膽大已極。若不從重地辦他一下,以後何以整肅群僚?攝政王想到這裏,才要批交內閣派員查辦,繼而一想,不大妥當,一者廷傑是自己拔擢的人,如今做出這樣的事來,總算自己無知人之明,傳揚出去,面子上很不好看;二者廷傑是個旗員,如果辦重了,既傷旗人的感情,且使漢人益發稱願。也罷,我先將他叫來,當面訓斥一番。他如果自己認錯,我便替他設法掩飾過去,也就完了。主意打定,立刻派近侍太監王洪,速傳法部尚書廷傑,當面問話。
王洪去了不大工夫,已將廷傑傳到。攝政王傳諭,叫他上來。廷傑也摸不著頭腦,倒是什麼事,只得上來請過安,侍立在一旁。攝政將臉一沉,向廷傑道:「你乾的好事。」只說這一句,已將廷傑嚇得手足無措,連忙跪下碰頭,說王爺有什麼訓諭,自請明說,奴才決不敢做錯事。攝政王冷笑了一聲,便將李國華的摺子扔在地上,說你自己看一看,這事做得也算不錯嗎?廷傑顫巍巍地,從地上將摺子拾起,跪著閱看。才看了兩三行,心裏禁不住地跳起來,暗想這事李國華怎會調查得這樣清楚呢?看到後半,連某人托情,某人過付,全合盤托出來。這一驚,真非同小可。他心裏盤算,此事如果承認了,攝政王正在惱怒之時,不但功名不能保全,只怕連生命全有些危險。我莫如咬定牙關,只說沒有這回事,料想王爺也無可奈何。他打定主意,連忙向上磕頭,回奏道:「王爺明鑒。奴才官居極品,世受國恩,似這樣貪贓枉法的事,如何敢做?並且他折上所說的李有才、李熊氏、楊順等,奴才並不認識其人。似這樣血口噴人,真是出乎情理之外,王爺怎能夠信以為真呢?」攝政王聽他推脫得這樣乾淨,便問道:「既然這樣,那怡古的罪名,你到底定了沒有呢?」廷傑道:「罪名確是定了。」攝政王道:「怎樣定的?」廷傑遲頓了片時回道:「奴才因為他辦理開墾時,不曾奏明在案,總算矯命專擅,因此定了他半年監禁。」攝政王點點頭,說:「你定的罪輕罪重,我也不管。但是我要問你,怡古的案子,當年是奉先帝旨意留刑部的,你可知道嗎?」廷傑被這迎頭一棒,嚇得戰戰兢兢地回道:「奴……才知……道。」攝政王一拍桌子喝道:「我把你這大胆的老賊,你既知道是奉旨的欽犯,為什麼不先奏明了,你就擅自定罪?難道說怡古專擅,應當監禁,似你這樣專擅,就可以無罪嗎?由這上看起來,怎能說沒有情弊?你還敢在我面前撒謊調皮,希圖卸罪!似你這樣喪盡天良的東西,若不從重懲辦,何以整肅群僚?你先滾下去聽旨吧!也不用在我眼前胡纏了!」
這個婦人非同小可。她來的意思,並非希圖每月的十兩銀子,同衣服賞賜等。她的眼光,早已看準了廷傑是法部尚書,全國的重要案情,俱都歸他經管。她想藉此門路,拉攏買賣,走跳官司,決是一筆好生意。便暗中派丈夫李有才,在外邊兜攬。果然有許多想運動人情的,全不得其門而入,如今有廷宅的奶公奶母,能向堂官說話,誰不爭先恐後求她說情?這熊氏倒也辦理得好,一概現錢交易,不賒不欠。她本是廷宅的紅人,更兼廷傑是個色厲內荏的東西,不要看外面假充清官,其實骨子裡也是愛財如命。熊氏便乘虛而入,無論多重要的人情,她在奶哥兒時候,便低言悄語,同廷傑將價錢講好。一切賄賂,也全由她一人傳達,神不知鬼不覺,就把事情辦了。一年到頭,她也不知經手多少案子。聽說這一二年,她足足嫌了有十幾萬,兀自於心不足,還是一個勁地拉攏。這婦人心計既工,手段又辣,人家送了她一個綽號,叫母老虎,又叫賽人熊。廷傑對於她,真是言聽計從,恃之如左右手。
等了有一個鐘點,際雲果然趕到了。瑞方留他在宅里吃晚飯,二人一壁飲酒,一壁追敘已往的事。際雲談話之間,很感激老恩王,說:「這次若不虧他老人家格外關照,這場包封官司,是不易擺脫的。他老人家不但救了我的命,還應許替我籌款,彌補虧空。似這樣天高地厚,粉身碎骨,也報答不了。」瑞方道:「老頭子怎樣替你籌款呢?」際雲也不隱瞞,隨將上項事,詳細說知。瑞方道:「這可是大開方便之門,不知你已經做成了幾號?」際雲嘆道:「四爺不要問了,我今年的流年太不利,干東東不著,干西西不順,空辜負老人家一片美意,連一筆上萬的生意,也尋不著。四爺做過多年封疆,各省的闊官,你認得最多。有什麼機會,請替我撮合撮合,我們就沾了大光了。」瑞方點點頭說:「你不要忙,我一定替你想法子。我如今問你,郵傳部興尚書,你可認得他嗎?」際雲道:「四爺說的可是興顯徽嗎?」瑞方道:「正是此人。」際雲道:「要論興大人,確是我的老恩主。戊戌變政那一年,外邊給我造謠言,硬說我是康黨,替光緒爺採辦西服。太后老佛爺大怒,幾乎把我殺了。是我消息靈通,李得用二爺老早地給我送信,叫我急速逃生。我扮了一個揚州婦人模樣,連夜逃出京城。在天津租界住了三天,風聲更緊,我隻身乘輪跑至上海。幸虧興大人正做上海道,我在租界中,給他去了一封信,求他保護。他第二天便到租界來看我,說了許多安慰話。並囑咐我,千萬不可出名唱戲,他情願把租界一所閑房,讓給我住,並給我留下兩千塊錢零用,只是不准我唱戲。他說你一唱戲,我便沒法子保護你了。因此我聽了他的話,凡有來約的,一概拒絕。新舞台出到七千塊錢一月,我全沒敢應許。直住了一年多,花了興大人足有兩萬多塊錢。後來還是李二爺給我來信,說老佛爺的氣已經消了,我才敢回北京。您請想,興大人待我的好處,我今生今世,能夠忘了他嗎?」瑞方點點頭說:「你可知道興大人近來怎麼樣?」際雲道:「許多日子未見了,聽說他老人家近來心緒不佳。因為什麼鐵路國有的事,某省起了很大風潮,幾乎鬧成民變,因此攝政王爺說他辦事操切,聖眷很不優隆。這事可是真的嗎?」瑞方道:「怎麼不是真的?眼看四川又要造反了,他要不及早想法子,只怕將來如火燎原。這個罪名,完全要坐在他一個人身上,你說可怕不可怕呢?」際雲聽了,很著急地問道:「四爺,你可有什麼高明法子嗎?」瑞方微微一笑,說:「我豈但有高明法子,還保管馬到成功。老興不但擔不著不是,還能跟著露臉呢。」際雲一聽,忙再三催問,到底有什麼高明主意。瑞方不慌不忙的,附在他耳邊,告訴如此這般,准能將事情挽回過來。只是這穿針引線的人,必須你去做,方才不露痕迹。際雲一力擔當,說明天我便去尋興大人。他吃罷飯告辭去了。
原來怡愛仁雖然押在獄中,卻是分毫的罪也不曾受著:在獄中特特替他糊裱了一間靜室;屋中一切陳設,非常講究,也是鐵床幄幔寫字檯,各種書畫字帖,堆滿了一屋子;因為怡愛仁是旗人中的名士,寫作俱佳,所以坐在獄中,仍以讀書寫字作為消遣;另外有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蒼頭,在獄中伺候他,雖然是坐獄,直比做官還舒服得多。他家中的人,天天必進獄來問候,所有打點廷傑的情形,他早已就知道了,料著三五日內,一定要提案復訊。不過那時候北京城中,還沒有請律師出庭的規矩,無論是什麼案子,也得自己挺身出來作答。怡愛仁的口才,本來很好,他知道要提訊,又心中預備了一番。及到得堂上,真是口若懸河,三個堂官,始終沒有問住他。他所講的,真乃條條有理,樣樣可證,俱是為國為民,並非自私自利。後來算是認了一件不是,是開墾之時,因為是自己分內事,不曾入奏朝廷,總要算一種疏忽之罪。廷傑藉著這一點不是,便判了半年監禁的罪名,立時交管獄官執行,然後退堂回宅去了。侍郎在暗中竊竊私議,說這事奇怪極了,怎麼兩三年的陳案,這時候忽然翻起供來?廷尚書也不詳細拷問,犯官說什麼,他也隨著說什麼,糊裡糊塗,便定了這輕微罪名。看起來此中定有情弊。在熙玉因為旗人的關係,還有點袒護廷九*九*藏*書傑,說廷尚書為人清正,絕不會有旁的緣故,或者因為清理積案,早早判結,也省得長久拖累。張仁普只哼了一聲,心裏卻很不以然。他回至宅中,便設法要偵察內中的黑幕。
第二天果然去尋興顯徽,當日晚間,便喜滋滋地來見瑞方。一見面,就深深請安,說恭喜四爺,指日就要高陞了。瑞方見他這樣,心裏明白一定是興尚書那邊,有什麼好音。雖然面子上故作鎮定,卻早已喜形於色。忙問際雲:「什麼事情值得賀喜?」際雲道:「昨天四爺說的話,我今天全對興大人說了。他也很以為然,說這件事非瑞四爺出馬,不容易解決。我很想將他舉出來,前去收拾一切。但是這其間有許多難處,我雖說是郵傳部尚書,但是起用廢員,還得內閣做主。老恩王那一關,很不易通過,自要將他打點好了,別人全好辦。余中堂是聾子的耳朵,不管閑事;拉中堂同瑞四爺,是多年老同事,也不至作梗;只要恩王認可了,我就專折保薦,也不要他一個錢。四爺請想,興大人說出這樣話來,這件事不就算成了嗎?」瑞方道:「難得你替我這樣為力,事成之後,我一定重重地謝你。」際雲道:「這話太遠了,我給四爺奔走,這是分內的事,說不到謝字。」瑞方道:「好好,但是老恩王這一關,可有什麼法子想呢?」際雲大笑道:「怎麼四爺把我昨天的話全忘記了?」瑞方不覺恍然大悟。若問際雲有什麼妙法,且看下回分解。
單說烏謹奉到開釋上諭,一刻不停留,將本案一干人犯,俱都當堂釋放了。這一個幹人犯出了法部衙門,自有他們各人的家小同親友,前來迎接。興貝子駕著王府的馬車,特來迎接田際雲。田際雲趕忙過去請安道謝。興貝子拉了他的手,慰勞了一番。又說老王爺很想念你,你先不必回家,急速同我到府里走一遭吧。際雲道:「這還用爺吩咐嗎?我一出衙門,就先想到府里,給兩位老人家同少王爺請安。一者省得大家挂念;二者也要當面叩謝援救之恩。」興貝子笑道:「你不用客氣了,快走吧。」際雲隨著他到恩王府,老恩王尚在內閣不曾回來,興貝子領他去見側福晉。原來田際雲是恩王側福晉的義子,所以烏謹不敢得罪他,反倒求他在王爺面前不要說自己壞話。滿清末葉,伶人的勢力也就可見一斑了。際雲給側福晉請過安,又要跪下叩頭。側福晉忙搖手攔住,又賜他坐下,問了問在法部的情形,可曾受著什麼痛苦?際雲忙回道:「孩兒仰義父義母的庇蔭,並不曾受著絲毫痛苦,還蒙烏大人特別優待。」側福晉點點頭,說這還罷了,他本受過王爺的恩典,是應當這樣的。正談著,恩王也下朝回來,見了際雲,也不免詢問了幾句。後來談到在法部雖未受委屈,但是這一場官司,也花掉三千多塊。因為同案的全是些窮苦朋友,自己雖不用花錢打點,但是這一班朋友,也不能看著他們受罪,隨便點綴點綴,就花了三千多塊。近來戲園子生意又不甚好,只有拉虧空吧。老恩王沉吟了一會兒,說:「這樣吧,你看有什麼人運動差缺,不妨替他說一說,我但能為力的,必然為力,藉此就可調劑你了。」際雲忙請安謝過,然後辭別恩王夫妻,回他家去。
李天洪以現任總兵,十三鎮統制,只因得罪了祥呈、張豹,天外飛來的橫逆,竟將兩層功名一氣革掉,他心中怎能不難過!章、荀、姜三人,平日受過他的提拔,更兼志同道合,彼此有連帶關係,自然不能袖手不管。荀、姜兩人,恨不立時糾合十三鎮的軍人,發起革命。是章興文老成穩健,說:「這萬萬使不得:第一省城駐的軍隊,不僅止第十三鎮,我們鬧起事來,別的軍隊四方圍攻,我們一鎮人,如何能抵敵得住?再說本鎮的軍官,是否與我們志同道合,這更沒有一點把握,我們不預先將他們運動好了,倘然臨時他們倒戈相向,豈不吃了大苦?在我們三人,縱然犧牲了性命,也算不得什麼;軍門在湖北,數載的德望勛名,豈不付之流水。所以這事必須格外慎重。」天洪點頭讚歎,說章兄果然慮得周到。但是眼前我是降調的人了,究竟持什麼態度才適宜,這倒是一個重要問題。你們三位,還得替我籌劃一下才好。荀文想了想,說如今與其受小人的氣,倒莫如直截了當辭職的好。姜贊文道:「真得辭職,省得受這閑氣。」章興文一聲不響,只是搖頭。天洪道:「我也想辭職不幹,章兄以為如何?」興文道:「這事是兩種說法:假如軍門無志仕宦,要歸隱田園,自然是辭職好;要如果抱有別的志向,這職是萬萬辭不得的。」天洪道:「要按眼前這種暗無天日,滿清朝廷,這樣昏聵糊塗,做官還有什麼意思?不過本鎮受庄中堂知遇之恩,時時刻刻,總想著救民水火,轟轟烈烈地做一番事業,才不辜負他老人家,也不枉人生一世。倘然真要辭職歸隱,今生今世便不免與草木同腐,還能有出頭之望嗎?章兄你想,我這話是不是呢?」興文點頭道:「軍門懷抱這大志願,辭職的話,是萬萬不能再提了。我們如果辭職,豈不是正墜他們的計中?但是不辭職,也得有一種應付的方法:第一得保住第十三鎮的兵權,千萬莫落在他人手中;第二得使祥呈、張豹對於軍門不再疑心防備,然後我們騰出工夫來,也好預備一切。最好是如此如此。」他附在天洪耳旁,授以秘計,說這樣暫時雖屈尊了軍門,但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將來我們總有吐氣揚眉的日子。天洪道:「這也沒有什麼屈尊我的,屬員對上司,還不是應當這樣嗎?只有款項的事,我一時恐怕湊不出這許多。」興文道:「不吃緊,卑弁三人,能替軍門代湊一半,明天便可以繳上來。」天洪聽了大喜道:「如此好極!但是叫你三位破鈔,我心裏總覺不安。」三人齊說這算得什麼,但盼將來大事業做成,軍門莫忘了同舟共患之人,我們就有得希望了。天洪道:「那是自然。將來本鎮如有寸進,也必與三兄共之。」說罷他們告辭去了。天洪忙換上武裝戰裙,挎上刀,拿了沐恩的手本,親至督中協衙門謁見張豹。
台上是孟小冬、胡素仙、梅蘭芳、李敬山、張寶昆、謝寶雲一干人,唱全本回龍閣;唱完緊接著一出武戲,是李吉瑞的落馬湖。這兩齣戲,占的工夫很大。天快黑了,才上蝴蝶杯。滿園子的人,鴉雀無聲,一個也不動,全等聽田老闆的戲。因為花旦戲,際雲已經六七年不唱了,這一次因為遭了官司,故意要賣弄賣弄,所以才貼這一齣戲。大家全是耳目一新,所以園子全擠滿了。際雲已經四十歲了,打扮出來,還是旖旎風流,不減當年風韻。台下彩聲如雷,掌聲震耳。配公子的是馬全祿,說白做戲,無一不佳。際雲卧在帳中,眯縫著眼,向包廂中瞧看。一眼看見瑞方,這是他多年的老主顧,怎敢怠慢。將戲唱完了,匆匆忙忙地下過妝,飛也似地奔至包廂中,先請過安,然後問長問短,親熱得了不得。瑞方只淡淡地敷衍了他幾句。後來問到他遭官司的事,際雲嘆了一口氣,說一言難盡。瑞方道:「這樣你何不同我回宅去,咱們暢敘一番,在園子里說話,也有許多不便。」際雲道:「這樣好極了,我給四爺叫車去。」瑞方說不用,我的車在門外不遠,咱們一同乘坐好了。際雲說不成,我還得到後台去開發戲份。四爺先走一步,我隨後准到。瑞方道:「也好,你先走吧。」二人一同下樓,際雲回後台。瑞方坐上車,回自己本宅。
這一回也是他們罪惡貫盈,對於三年沒人問的怡愛仁,忽然要想生財。本來這個案子,從來沒人敢問,罪定輕了,恐怕有人說話;罪定重了,又犯不上結這個冤家。那熊氏忽然想到這案,便親自去兜攬。本來怡家有的是錢,正愁沒有門路。如今有人應許,能向廷尚書運動人情,這真是求之不得,張口便應許了五萬,這還是輕減罪名,要如果能抖手開釋,宣布無罪,十萬銀子,全可以出得到。熊氏一聽,這真乃財神臨門,便同廷傑去商議。廷傑很躊躇的,說他這案子,不同尋常,這是當年經路中堂奏明在案的。歷任堂官,都知這件事很不好辦,所以明知是一塊肥肉,卻沒人敢伸嘴。怎麼如今你竟想到這上來了?熊氏笑道:「老爺所慮的,https://read•99csw.com我何嘗不知道。但是今昔不同,現在路中堂已經死了,誰還肯做這對頭?再說怡大人的門路很多,聽說他家要預備托內扇的人情。早晚張總管在皇太后駕前求一求情,太後面諭攝政王爺叫開釋他,王爺敢不遵旨嗎?到那時候,老爺豈不白落一個空,錢叫人家使了,面子也叫人家做了,我們這法部堂官,做得夠多無味呀?何如趁此時,老爺答應下來,到部里去,便說提前結案。也不用當時就放他,只輕輕地定一個半年監禁的罪名,三萬銀子穩穩到手,那怡家還感恩不盡,這豈不是名利雙收嗎?」幾句話說活了廷傑的心,便暗暗地答應起來。只等熊氏將銀子送過來,他便如法辦理。
原來怡氏早已託了內情,烏謹的夫人同怡古的太太,是表姐妹。自從廷傑碰釘子回來,熊氏知道這事情恐怕不了,便尋找怡太太,求她去見烏太太,早早安置妥帖,請烏大人隨時關照。因此烏謹接到這案,便早已胸有成竹了。要不然,熊氏一個婦人家,哪裡有這大胆子,挺身出來投案,還敢拍胸脯替廷傑一力擔當。不是顯而易見的,有硬人情嘛。烏謹糊裡糊塗地問了幾句,便將熊氏放下,又提唱戲的田際雲。田際雲出來,更是侃侃而談,毫無懼怯。他說伶人是一個操賤業的,除去登台演戲之外,別無所能,也別無所事。廷大人乃是皇上家的一品大員,若同我們唱戲的比較,真是一在九天,一在九淵,不要說託人情運動官司,我們想要望見顏色,也是不容易啊!似這樣望風捕影之談,卻從何處說起呢?就求大人明鑒,筆下超生吧。烏謹道:「你的話很有理。本來一個唱戲的,何等低微,哪裡能同尚書交談,我必然替你設法開脫。」田際雲連忙叩頭謝恩。烏謹卻低低的聲音對他說道:「際雲,你要知道,這是上命差遣,不得不然,我可絕不敢委屈你一點。你將來出去見了老王爺,可千萬替我美言兩句,別說我錯待了你啊!」田際雲也低聲回道:「大人自請放心,我怎能那樣沒人心呢?」烏謹聽了,立時滿面賠笑的,吩咐左右將田際雲帶下。傳何益三問話。
果然過了沒兩天,熊氏送過一張支票來,是華俄道勝銀行的,整整三萬兩。廷傑將支票照過了,然後到部里,同左右侍郎商議,說:「咱們這法部,自改換名目以來,原應當振奮刷新,哪知改了一年,部里積壓的案子,仍然不少,就以怡古這一案說吧,原是兩年前的陳案,經過四五任堂官,始終不定罪名。將人家收在獄里,死不死活不活,這倒算怎麼一場事。依兄弟的主張,今天晚夜,咱們三位辛苦一番,把他提出來,細細地推問推問。要是可以定案,咱們索性將他辦結了,也省得長久拖累著。不知你二位意下如何?」左侍郎熙玉,右侍郎張仁普,全都極口贊成,說老前輩果然想得周到,晚生們情願奉陪。廷傑見他二人應了,當日也不曾回宅,等到掌燈以後,便下了一道手諭,要提怡古的案子,三堂會審,叫房班即刻預備。房班吏役一見這手諭,全都非常驚詫。彼此暗暗議論,說這三年內陳案,怎麼這時候忽然想起提議,真奇怪了!許是攝政王有什麼交派吧?立刻傳知獄卒,趕緊預備提怡大人待訊。
這時候梅蘭芳、路三寶、孟小冬、趙仙舫、賈洪林、田際雲一干人,正在天樂演唱。他們進去時候,正趕上賈洪林的《盜宗卷》;唱過了便是梅蘭芳、王惠芳、謝寶林的《樊江關》;《樊江關》下去,是孟小冬、李連仲的《搜救孤》;壓胄子是路三寶、田際雲、趙仙舫的《雙鈴計》。這本是三寶的拿手戲,他原輕易不肯唱的,因為老闆田際雲再三央求叫他唱。他說唱也可以,但是陳杏林死了,沒有人能配問官,如果田老闆肯去問官,我便貼這齣戲。田際雲慨然應允,臨時靴帽袍套,換上清朝制服,唱了一段崑腔,真是聲韻悠揚,婉轉動聽。楊順笑道:「沒想到田老闆居然會唱崑腔,我還認著他只會唱梆子呢。」柳升道:「二哥你跟怡大人在外多年,不常聽戲的緣故。其實田老闆六場過通頭,文武昆亂一腳踢,他前二年還唱過昭關呢!錯非這樣,怎能夠當廟首?如今改了正樂育化會,所以第一任會長,便選了他。他近來不常唱了,今天咱們是趕得湊巧,無意中卻聽著他的戲,總算耳福不淺。」楊順道:「他不唱戲,指著什麼吃飯呢?」柳升大笑說:「二哥你怎麼說起獃話來了?如今這些名角,哪一個專指著唱戲啊?唱戲不過是影身草而已。本事大的,專門拉官纖,替人運動差缺;本事小的,拉攏上幾位公子王孫,教他們唱戲,每月也是一百八十兩的送束脩錢。較比登台唱戲,不舒服得多嗎?」柳升詫異道:「怎麼這些王爺崽子,還拜唱戲的做老師嗎?」柳升道:「這有什麼稀罕的,滔貝勒是楊小樓的門生,侗將軍是譚叫天的弟子,這個誰不知道?甚至敬王、貢王,雖說不到師生,同這一群戲子,也全是呼兄喚弟,吃喝不分。說真了,誰有他們的勢力大啊!」楊順哼了一聲道:「堂堂親貴,下偶優伶,朝廷怎能夠好啊!」柳升忙向他使眼色,禁止高聲。
原來瑞方在河南,自從送走了宋耳順,他便老實不客氣,在盟兄家裡住著,直住了兩個多月。項子城因為同病相憐,對於他倒是特別優待,終日在園子里飲酒賦詩,倒也逍遙自在。瑞方有時候問項子城北京的情形如何?子城總是對他笑,說你還掛心北京做什麼?反正是一團糟。這些親貴當朝,還能辦出好事來嗎?瑞方見子城不喜談北京的政局,以後也就不再問了。這一天吃罷飯,子城托著水煙袋,笑吟吟地對瑞方道:「老弟,你很關心北京,愚兄因為沒的可談,所以一向不曾道及隻字。如今卻要向你恭喜賀喜了。」瑞方聽了,愕然不解,忙問道:「四哥,你說這話,我一字也不懂,有什麼喜可賀的?勞你這樣鄭重對我說。」子城道:「你原來還不知道啊!實對你說吧,你那對頭法部尚書廷傑,他前三天死了。你的案子,當然也提不到了。這豈不是可喜可賀嗎?」瑞方恍然了悟,不覺拍掌道:「活該活該!老天爺真有眼,我看他還有什麼本事興風作浪地害人。」
烏謹回到宅中,派文案擬了一封復折,將廷傑的罪名洗得乾乾淨淨,其餘自然牽連不著。他的摺子上去,正趕上廷傑的遺折也遞上了。攝政王閱過,也不覺為之愴然。對左右太監說:「可憐廷傑是硬叫我把他嚇死了。」再看烏謹的復折,將罪名俱都查虛,不覺點頭讚歎,說:「老烏果然聰明!不但保全了廷傑的名譽,而且顧住了朝廷的體面,真可稱先獲我心!」隨在摺子後邊批了四個字,是「一律開釋」。又在廷傑遺折後邊,也批了四個字,是「從優議恤」。摺子發下去,內閣大臣自然是遵照辦理。所有廷傑的恤典,擬旨進呈。一切繁文,也不必細表。
第二天又湊了一萬塊錢,托郭二立拿進去,孝敬了祥呈。又額外送了二立兩千。祥呈也覺得怪不好意思的,饒參了人家,反倒送進錢來打點,自己良心總覺著有點對不過。只得將天洪叫上來,當面安慰說:「這全是張軍門同你過不去,本部堂無可奈何。俟等早晚有機會,我一定奏請開復。眼前雖然降調,可暫將十三鎮改為混成協,你名為協統,其實還是鎮統,並且可以不受張豹的節制。俟等過幾天,我必替你想法子。」天洪叩謝了,才要告辭。祥呈又對他說:「你且慢著,如今有一樣差事得派你去做。再有三五天,督辦粵漢川鐵路瑞侍郎,就要到省城來了。他是你的老上司,所有打公館、預備車船的事全委你去辦吧。聽說你同他感情很好。他當日做湖北巡撫,最不歡喜張豹,所以昨天對張豹說,他不敢應這差事,只好派你辛苦一趟吧。」天洪聽了,愕然問道:「請示大帥,那瑞侍郎可是瑞方嗎?」祥呈笑道:「不是瑞方,還有哪個呢?我昨天才接到電報,攝政王爺派他以侍郎督辦粵漢川鐵路。他已經請過訓了,大約三兩日就到湖北,你就趕緊預備去吧。」
少時戲散了,二人一同到煤市街致美齋的雅座,尋了一間很背靜的屋子,要酒要菜,彼此開懷暢飲。柳升是有意要偵探事,便撒開了勸酒。將楊順灌得有幾分醉意了,然後用話試探,說:「二哥久在九*九*藏*書怡宅,也不想一個出頭的法子嗎?怡大人是一位囚禁的犯官,料想今生今世,恐怕沒有再做官的希望了。二哥與其在他家苦守,何如出來活動活動?聽說瑞四爺有起複的希望了,你如果隨他出去,一定較在怡宅強得多。」楊順嘆了一口氣道:「賢弟的美意,愚兄很是領情。但我的為人,有一種古怪脾氣,是專愛戀舊。怡大人是我十幾年的老上司了。比如他還在枝兒上站著,我伺候不伺候,卻倒沒什麼關係;如今他身押牢獄,家裡兩位少爺又太年輕,我替他們管著這份家私,兢兢業業,敢說絲毫不苟。假如我要走了,另換一個人來,無論是誰,也不能像我這樣赤膽忠心。偌大一份家私,三下五除二,就被人算計光了。將來怡大人期滿出獄,我怎樣對得起他呢?」柳升嘆息道:「這個年頭,照二哥這樣好心的,真是打著燈籠也尋不出來了。不過小弟想,二哥又未免太迂了,他家有的是銀子,你多少沾潤幾個,圖一個下半世快活,這也是應當的,算不得昧心,何必那樣固執呢?」楊順微微一笑,說:「好兄弟,不怕你過意。愚兄要是愛財,就是前兩天這個機會,三萬兩萬,足可以手到拿來。我是多一個也不肯要的,要放在兄弟你身上,又是一注大財了。」柳升聽這話裡有話,趕忙進一步問道:「怎麼二哥有什麼機會,竟自錯過去了?何妨說一說,叫小弟也長長見識。」楊順遲遲頓頓的,說這事很有關係,你聽了可千萬不要對旁人說。柳升笑道:「二哥太過慮了,小弟向來是守口如瓶,沒要緊的話,都能爛在肚子里,何況是有關係呢?二哥你自請萬安,將來如果有人知道,唯我是問。」楊順聽他說得這樣懇切,便信以為實了,隨低聲說道:「怡大人的案子,已經判結了,想來你總知道。」柳升道:「這是自然,敝上許可權以內的事,還能不知道嗎。」楊順道:「這是愚兄替他辦的。那廷尚書的奶娘李大嫂,是我的表侄媳婦,時常到我家串門子。我知道她是廷宅的紅人,說一不二,便將我們家主的冤屈,時常對她說,求她替想法子。她說想法子不難,只是得花錢運動。我問她用多少錢?她張口便要了十萬。我同太太少爺一商議,他們說只要立時宣告無罪,十萬也肯花。我說這個數目未免太多。後來往返磋商,落到八萬銀子,宣告無罪。如能減輕罪名,判一年監禁,是四萬,半年是五萬。直商議了三個月,廷尚書才應允了。五萬銀子也是我過的。那李大嫂真狠,她連一個錢板也不曾謝成我,自己吞了兩萬。賢弟你想一想,愚兄如果愛錢,乘這機會,向太太少爺多敲個三萬兩萬的,還不是探囊取物嗎?連這種錢我全不肯要,焉能無緣無故地算計人家的家私呢?」柳升道:「二哥這樣忠肝義膽,在如今世界上,實在不可多得。就是小弟聽了,以後也要學一學正道,不能只認銀子不認人了。」說罷又連連敬了楊順幾盅酒。他本來就有些醉意,又緊喝了幾盅,益發醉得不省人事。柳升算還了飯賬,特地叫了輛馬車,親自將楊順送回家去。然後回至張宅交差,將楊順的話,一字不遺,全對張仁普說了。仁普點點頭,說我知道啦。賬房領十兩銀子,作為犒賞你吧。
此時張豹正在家中同庄夫人高談闊論,述說李天洪怎樣被朝旨降調,如今又算是咱們的屬員了,早晚必須在他身上,出一出平時的怨氣。庄夫人道:「你這人氣量太小了,如今既有朝廷替咱們出了氣,何必又在他身上吹毛求疵?常言說: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你不要小看了天洪,人家那治軍恩威並用,比你高明得多。你要一定給他難看,他手下的人要出來對付你,你可是防不勝防。依我的主意,你此後對於他,面子上倒得要格外討好,不可露出一點痕迹來,這是最要緊的。你不要拿我的話當耳旁風!」張豹恭恭敬敬的,正在聽夫人教訓,忽見家人馮升,拿上一個手本來,回說十三鎮李大人稟見。庄夫人將手本接過來看,見上面只寫著「沐恩李天洪」五個小字,便對張豹笑道:「我說什麼來著?你從前做鎮統,他當標統時候,全沒有下過沐恩兩個字,不過稱一聲標下罷了。如今他倒這樣謙恭,雖說是旨意將他嚇壞,到底心裏是存有芥蒂了。你快快出去,好好地敷衍一場,不要擺你那上司的臭架子吧。」張豹諾諾連聲,吩咐馮升快請李大人在書房坐,我這就出去會他。說罷換上宮衣,隨著就出來會客。見了面,天洪忙跪下給他叩喜。張豹一面攙扶,一面也跪下賠禮。起來拉了天洪的手,說老弟這樣客氣,更叫愚兄慚愧無地了,有什麼可喜可賀的。據我想,不過是老弟抱屈罷了。天洪說:「大人說哪裡話,以沐恩的資格知識,本帶不起一鎮人來,如今降調,倒是格外僥倖了。以後無論何事,全有大人在上面指教,這正是成全沐恩,沐恩只有感激,哪有抱屈的理呢?」張豹道:「老弟快不要這樣認真,愚兄自己的事,還忙不過來,哪有工夫再兼帶十三鎮。以後還是老弟自己做主,愚兄決不過問。」天洪又謙遜了幾句,方才告辭而去。這一頂高帽子,戴在張豹頭上,倒鬧得他不好意思接管十三鎮的事了。這就是章興文的妙用。
原來廷傑府中管事的,叫李有才。這李有才當長班多年,確是此中老手。他自從伺候廷傑,很得上人的歡喜,在廷傑府中當了十幾年的差。因為他心細膽小,倒也從無一點過失。這一年廷傑得了一個老兒子,太太是四十多歲的人了,自然乳食不足,便喊著要雇奶娘。偏巧這時候李有才也得了一個兒子,他的妻子熊氏,乳食很足。他看出這便宜來了,便回家同熊氏商議,想要毛遂自薦,到廷傑府去當奶娘。熊氏本是一個極精明的婦人,平常日子,不時到廷府去,給太太小姐請安,知道廷家的勢派很大,待下人又很寬,便想著要爬上高枝,何況眼前又出了這機會呢。因此有才同她一商量,她便滿口應許。只是自己這個兒子,必須另雇一個奶娘照管。好在他家裡有錢,倒也不在乎此。熊氏同有才商議,我們不犯上移船就岸,必須叫他求渡覓船。第二天熊氏藉著看太太為名,便到廷府來請安。這時候太太正發愁沒有奶呢。說是叫了幾個奶娘來,不是長得容貌不佳,便是奶的來源不旺,換了七八個,也沒有一個合宜的,老哥兒終日啼哭。太太同廷傑,因為是老年得子,格外疼愛,焦急得了不得。正在這時候,熊氏來了,太太便將這情由告訴她。熊氏道:「太太為什麼不早說?卻叫哥兒受這委屈呢!我這裡有的是現成奶,來來來!快請哥兒飽餐一頓吧。」說罷便將小孩子攬在懷中,把乳|頭放在他口內。說也奇怪,這孩子立刻不哭了,足吃了一遍奶,便安安頓頓地睡著了。太太又是歡喜,又是感激,立刻將廷傑請來,對他說,一定要留熊氏在府中當奶娘。廷傑自然是很願意了,熊氏卻假作出為難的神氣來,說:「家裡還有三個月的孩子,如何是好呢?」廷傑同太太,也幫著她為了半天難。後來熊氏慨然說道:「我們夫妻倆,平日受老爺太太厚恩,粉身碎骨也報答不過來,如今怎能看著哥兒挨餓呢?這樣吧,我從今便在太太府中奶哥兒;家裡的小孩子,叫他爹托個人照管著,或是喂糕乾,或是喂牛奶。不拘怎麼樣吧,好在我們窮人家的孩子,粗骨頭賤肉,自有吃食,對付著就活得了。我便一心一計地在府里奶哥兒好了。」廷傑夫妻二人,聽她這樣說,真是喜從天降,不知怎麼謝她,心裏才過意得去。又應許情願拿出錢來,替她家雇乳娘,哺養她的親生的兒子;又應許叫這老哥兒認她作義母,每月還給她十兩銀子薪工;三節犒賞,四季衣服,全是特別從豐。從此熊氏便在廷家做了乳娘。
他平日本專指著拉官纖為生,何況恩王又當面許了他?他益發放開膽子,四處兜攬,只可惜尋不出一個大頭腦來。這一天他正在園子里唱戲,貼的是辛安驛,臨時又改了蝴蝶杯。正在錦帳裝睡之時,偶一睜眼,卻看見包廂中一個人朝著笑。他見了不覺心中一動,便草草地將這戲唱完,忙卸了妝,一直奔到包廂中,朝著那人請了一個安,笑問道:「四爺好,你老幾時回來的?我們快有半年沒見了。」你道這人是誰?原來就是在河南避風頭的read.99csw.com瑞方。瑞方自從聽了項子城的話,意馬心猿,恨不即刻回京,好鑽一條門路,運動開復。過了沒有兩天,他便辭別項子城,乘京漢車回至北京。到京后,雖然終日奔波,可惜他至近的幾個朋友,全當的是閑散差使,沒有一點權柄。內閣的三位大臣,除去拉同是舊友,余雙仁不管事,恩王不甚歡喜他。因此白跑了半個月,並無一點成效。後來有人對他說:「你想運動問路,不必去尋做官的人,他們的力量是很薄弱的。你何不一訪譚鑫培、田際雲,他兩個人全有很大的門路,也都說得進話去。並且這兩個人,從前也受過你的好處,他們不好意思說不管,何必尋到別人呢?」一句話提醒了瑞方,第二天他便到外廊營親自去訪譚鑫培。偏巧老譚被上海大舞台約去了,前半月出京,至早也得一個月才能回來。瑞方如何等得及,只得再尋田際雲。他自己想,憑我一品大員的身份,要親自去拜訪一個唱花旦的,面子上未免太難堪了,我何不借聽戲為由,先到天樂園,同他對一對眼光,看他待我如何。瑞方打定主意,知道當日際雲貼了辛安驛,這是他的傑作,萬不能不唱。遂早早定了一間包廂,在下場過門第六廂,看得最清楚。他也不約朋友,只帶了一名貼身的小廝,坐在廂中。看座的認得瑞四大人,格外巴結,沏了一壺雙薰銀針,擺上兩碟瓜子、兩碟鮮貨,手巾把是一個趕著一個,接連不斷。瑞方問看座的:「今天田老闆准唱嗎?」看座的躬身回道:「回四老爺話,今天老闆准唱不誑。」只是劉義增告了病假,沒人能配,多半得要改戲。瑞方問:「改什麼?」看座的回說:「多半改蝴蝶杯,要不然就是蝴蝶夢。」瑞方拈髯笑道:「這兩出全比辛安驛強。」看座的忙回道:「這是四爺福大,你老不喜聽的戲,當然唱不成功。」瑞方哈哈大笑,說好小子,你真會捧場。看座的笑著走了。
閱小說的看到這裏,必然詫異說:前幾回書中,瑞方不是在河南彰德府項子城的別墅中躲避北京的風頭嗎?怎麼這時候,又會來到湖北?並且他在河南時,是已經革了職的廢員,怎麼這時候又成了侍郎,督辦鐵路呢?諸君不要心急,聽在下詳細表白一番。
二人正說著話,只見丫鬟慌慌張張地跑出來,說:「太太快看老爺去吧,他已經上了痰啦!」熊氏一聽,連忙拉著太太,跑進裡屋,見廷傑躺在炕上,兩眼直往上翻,嗓子里的痰,已經呼啦呼啦地響起來。公子小姐在地下圍著,只是哭。太太同熊氏,走至他眼前,廷傑看見熊氏,兩眼一瞪,似乎要說什麼話,卻又說不上來。熊氏拍著自己的胸膛,說:「老爺自請放心走吧。你的罪名,全有我擔呢!決不能叫你身後擔處分,你可放心嗎?」說也真怪,熊氏的話才說完,廷傑的眼就閉了。家中人自不免大哭起來。熊氏倒也不哭,乘著慌亂之際,她一個人便走出宅去,見了提督衙門的箭手,便笑道:「你諸位可是傳李熊氏嗎?」眾人齊聲道:「是的是的。」熊氏道:「好好!走吧,我就是李熊氏。」眾人見她這樣,倒不好意思說什麼了。為首的賠著笑說:「李太太,我們決不難為你。你坐車,我們替你叫去,這裏離衙門還遠得很呢。」熊氏道:「多承諸位關照,我還能走幾步,不坐車亦可以。」正說著,廷宅的管家常祿出來,說李大嫂,慢一點走,太太吩咐給你套車呢。熊氏擺一擺手說:「這個使不得!我從宅里出去投案,本就擔著嫌疑,要再坐宅里的車,益發叫人有的說了。我還是叫一輛人力車吧。」常祿聽她這樣說,忙喊過一輛人力車來。四五個箭手,也每人坐了一輛,一直到提督衙門來。熊氏到了,本案的人犯一律齊備。值堂的守備王得海上去回話,烏謹吩咐在後花廳提訊。第一個先問李有才,有才咬定牙關,是一個字也不承認,說:「小人給廷大人宅里看守大門,從來不曾到過內宅,哪裡夠得上同廷大人過話。什麼叫運動官司,小人連一個字不知道。」後來又提問楊順,楊順供的是:「小人在二年前,曾伺候過怡大人。自從怡大人遭官司,就被辭出宅了,早已不通聞問,焉能有運動官司的事呢?」第三個提到熊氏,只輕描淡寫問了幾句,熊氏回得更好,說:「廷宅太太的家規很嚴,小婦人雖當奶娘,只能坐在一間屋裡,不準出門。一年之中,只有正月初一給老爺拜年,才得見一面,平常日子,連老爺的影兒也看不見啊!我倒想托情啦,向誰去說啊!」烏謹聽她這樣回,也不往下深究,便叫她下堂去了。
廷傑見攝政王動了這大氣,早嚇得軟癱在地上,哪裡還走得動。他本來生得肥而多肉,連急帶嚇,立時上了痰火。左右太監,將他架出去。幸虧總管王洪同他有交情,立刻派了一人肩輿,將他抬出宮去。送回宅中,趕忙請太醫診治,已經是來不及了。據太醫說,風已入臟,這叫作真中,從來沒有能活的。要是類中風,還可以設法救治。真中類中,有什麼分別呢?真中是伸開十指,類中是握著兩拳,所以說「伸兩手立刻走,握雙拳等十年」,這是一點也不會錯的。如今廷傑伸著兩隻手,拳不回來,當然是無法救治了。哪知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正在這時候,有一位旗御史多壽,又嚴嚴參了一折。他這摺子不但彈劾廷傑,連李有才、李熊氏,甚至平日同廷傑常往來的伶人田際雲,開番菜館的牛伯岷,開報館的何益三,一同全奏下來了。本來攝政王正在怒氣蓬勃之時,見了這個摺子,益發火上澆油,將原折批交步軍統領衙門拿辦。
何益三是京都日報的總理,為人極漂亮。平常日子,連警廳全怕他三分,因為他法例既熟,口才又好,每逢警廳傳報界問話時候,總是他代表大家答覆一切。廳里的科長、科員,每每叫他問得閉口無言,反要用好話敷衍他,才能將他勸走。要不然,他故意搗亂,能把你窘得無處躲藏。因此警察對於報館,雖然心裏憤恨,面子上卻極力敷衍。要較比民國以來對待的情形,還算強得多呢。何益三雖然打了奏案,他卻滿不放在心上。傳上堂來,只鞠了一躬,站在案前,烏謹倒賠著笑臉問他,說:「何益三你同廷傑有什麼關係?替他講過什麼案情?可詳細對本堂說,本堂決不難為你。」何益三冷笑道:「大人你傳學生來訊問,究竟是什麼人告發?有什麼憑據?我也好回話。要憑空海問,我認識人多得很呢!認識廷傑,也不能算一種罪名;不認識廷傑,也未必能宣告無罪。至於講什麼案情,我更是摸不著頭腦,這些話從何處說起呢?」烏謹萬沒料到他反過嘴來詰問,倒鬧得自己無言可答。沉吟了一會兒,才說道:「何益三,你要問什麼人告發,這是奉旨交下來的案子,原來的奏摺,便是證據。其餘連我也不清頭,你只好酌量著供吧。」何益三嘆了一口氣,說:「烏大人,你是一位著名的好官,總知道目前是什麼時勢。朝廷喊了幾年變法維新,先帝駕崩時候,還留下遺旨,叫提前實行立憲,什麼大權操之朝廷,庶政公諸輿論。如今卻憑那御史以莫須有之言,上瀆宸聽,居然小題大做,硬派提督衙門捕拿無辜之人。這還成一個什麼體統?那廷傑乃是朝廷特簡的司法大臣,他要可以貪贓受賄,試問國家的顏面何在?我們新聞記者,潔身自好,但知公是公非,從來足不履公門,同那廷尚書,並無一面之識,有何牽連?大人你要一定硬坐人罪,請你隨便造幾句清供,也好回復朝廷。要一定叫我畫供,我是茫無頭緒,真不知道從何畫起。你要一定判我罪,無論怎樣,我都可以領受。不過在這時候,朝廷擔一個摧殘輿論的聲名,傳到外省去,叫那不法的革命黨人知道了,又多了一個倡亂的題目,也未見得與朝廷有何利益。烏大人,你總要三思三想。」烏謹被何益三一套話,說得閉口無言。停了片刻,不覺長嘆一聲,說:「咳!何先生,你的話何嘗不是。我雖然官居極品,手握大權,自信還不是糊塗昏聵、肉食者鄙之流。但是旨意交下來的案子,總不能不敷衍一場。請你先屈尊幾天吧,我必定設法將這案子洗刷乾淨,決不叫被屈的人,受著一點牽連。」隨吩咐左右,將何先生暫寄在優待室中,一切飲食起居,不許難為了他。左右答應一聲,將何益三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