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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欽差慪氣星夜登程 統帶索銀江村駐馬

第四十九回 欽差慪氣星夜登程 統帶索銀江村駐馬

下船之後,瑞方同姨太太,全坐的是轎子,其餘一律是馬車,一直進城。來到了巡撫衙門,立時掛出牌去,三天後會客。這是大憲的身份,照例如此。所有各官員,也有回衙的,也有到總督衙門銷差的。唯有張豹,憋著一肚皮悶氣,心裏說:我同你真是冤家對頭,怎麼一見面就拿人開心,這是什麼官場體統?好一個李天洪,就顯得你會巴結上差,等我見了祥帥,決不能饒過你。他立時到總督衙門,稟見祥呈。祥呈一見面,便問他欽差可歡喜?沒有怪我不接他嗎?張豹回道:「欽差倒沒說什麼,偏偏李天洪要多嘴多舌。他對欽差說:『祥大人公事忙,沒有工夫接欽差。欽差有什麼吩咐,對我說是一樣的。』他自顧一獻殷勤。欽差立刻沉下臉來,說我是奉旨來的,他公事忙,我的公事更忙。是職鎮看這神氣不好,連忙過去敷衍了幾句,才將這事岔開。所以他一到行轅,便掛出牌來,三天里不會客,這就是沖大帥來的。」祥呈一聽這話,立刻拍著桌子喊道:「好個李天洪!你為何給我闖禍?快把他叫了來,我得要當面問他。」張豹攔道:「大帥先消一消氣,這事總是不問的好。誰不知道天洪是瑞大人當年最得意的將官,大帥當面責備他,他一定跑到欽差那裡去訴委屈,彼此的感情,豈不愈鬧愈深。據職鎮想,莫若等欽差起節之後,再慢慢地責備他,還不遲呢。」祥呈想了想,說:「你計劃得很對,暫時先不理他,等將來再算賬。可是從此以後,所有欽差行轅的飲食供給,全由李天洪自己拿錢備辦,不許向支應局領取,俟等將來集有成數,方准作正開銷。你可將這意思傳給李天洪,叫他遵照辦理。」張豹得了將軍命,回到公館,立時叫文案備了一封公文,飭知李天洪說,是「奉督帥面諭,現在庫款支絀,所有欽差瑞侍郎一切供應,暫由該協統李天洪自行籌措,俟將來集有成數,再行核實支領,仰即遵照,切切此札」。
過了一夜,第二天起來趕路。瑞方吩咐賞店家十塊錢,哪知隨員們全沒帶著現款,因為銀錢行李,全運到江輪上去了。瑞方無法,只得叫楊得勝暫為墊出。得勝口裡答應,心裏極不自在。想你堂堂欽差,連十塊錢全不現成,這也太難了。將來要朝著你要餉,這事可怎麼辦呢?或者欽差帶的全是整款,並沒有零星小數,這也有的。我便先替他墊上,將來成總給我,還在乎這一點嗎?他想到這裏,不覺又高興起來,忙叫護兵向軍需官要了十塊現洋,雙手奉與欽差。瑞方賞了店家,然後上轎起程。一路之上,逢村遇店,必然要打尖休息,軍營也好埋鍋造飯。好在瑞方掛著欽差的銜,每逢到了州縣城內,那些知州知縣,當然也辦差伺候,連軍營里的糧米菜蔬柴草,也得由縣官供給。兩千人的挑費,也不在少數,因此鬧得怨聲載道。有時走到村鎮之上,連雞犬全不得安寧。這一天在江邊一個小村落中,軍士們停住腳,不肯再向前走。異口同音地嚷飢餓,非要駐下吃飯不可。瑞方只得依眾,下轎來在一個小廟中休息。不大工夫,卻聽外面人聲嘈雜,喊成一片。忙派楊得勝到外面去探聽,得勝回來,急得滿頭是汗,向瑞方回道:「這個小村中,因為窮苦,無力供給弟兄們的飯食。大家惱了,說既沒有餉,又沒有飯,叫我們餓著肚子伺候欽差?世界上哪有這樣道理!我們索性變了吧,搶著什麼便吃什麼,總不致餓死在路上。標下百般開勸,也是無效,只得回明大帥。應當怎樣處理,還求大帥示下。」瑞方聽了,恰似懷中小兒乍聞霹靂,嚇得將手中茶杯,也扔在地下,半晌答不上一句話來。若問這些軍人是真變還是假變,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天,果然還不見有什麼動靜。瑞方早備好了一封咨文,派人送與祥呈。一面叫李虎臣到江輪公司,定好了一隻極大的江輪,預備先開往湖南,再由湖南沂江入川。並吩咐家人,將行李全打好了,今天吃過晚飯,便上船開行。及至日落西山,還不見祥呈有復文到來,瑞方可真氣了,拍著桌子,大罵祥呈:「你真是有意同我作對!不要忙,我早晚總得同你見一個上下高低!」氣得連晚飯也不曾吃,草草地收拾了收拾,便帶著家眷,到江邊去乘船。瑞方坐在轎子里,遠遠地望去。此時正是七月中旬,皓月當空,卻見江岸旌旗招展,人喊馬嘶,彷彿是有許多兵馬在那裡布陣。瑞方見了,不覺一驚,心說這是從哪裡來的?難道黑夜之間,還在這裏操演不成。正在狐疑,轎子已到江邊,輕輕放下。瑞方才待出轎,卻見張豹、李天洪,全穿著軍服,系著戰裙,挎著指揮刀。另外還有一個軍官,也是這樣裝束,一同迎至轎前,深深請安。口稱大帥在上,職鎮等在此恭送。瑞方此時,正在氣惱,不覺冷笑道:「你們送我做什麼?本部堂不敢勞駕,快快回去,伺候你們的大帥吧。」張豹忙躬身回道:「大帥請息雷霆之怒,容職鎮稟復下情:自從大帥帶兵的公文行至督署,祥帥一刻也未敢怠慢,即時派職鎮檢閱軍隊,挑選勁旅。兩鎮的軍官士卒,由職鎮隨同祥帥,逐一看過了。昨天才由各營中,拔選了一標年力富強、曾受過陸軍教育的軍人。今天一早,又發放軍裝,委派統帶,諸事齊備,才敢下動員令,送至大帥行轅,聽候調遣。沒想到大帥急於起馬,已經等待不及。早間公文行至督署,祥帥為此事急病了,現尚卧床未起,特派職鎮急速將公事備妥。本想先請大帥簡閱,只因時間短促,實在來不及了。萬分無奈,這才追至江邊。隨職鎮來的這個軍官,便是標統楊得勝,你快過來叩見大帥。」
興顯徽正同瑞方談得十分投機,忽見貼身長班趙貴進來,低聲對他說道:「方才府里有電話,請老爺馬上就去。說是攝政王爺,急等著商量要事。」興顯徽聽了,哪敢怠慢,立刻站起來,向瑞方拱一拱手,說王爺召我進府議事,多半許是為老弟的問題,恕愚兄不能奉陪了。瑞方也立起身來,說:「天已不早,小弟也要回家了,大哥請致公吧。我們弟兄心照不宣,也用不著再說客氣話了。」二人分手,瑞方回他的家,一夜無話。次日清晨,瑞方還不曾起來,就聽得門外三聲炮響,緊跟著人聲嘈雜,喊成一片,「報喜報喜」的聲音接連不斷。先是女僕王嫂進來,笑嘻嘻地說:「給老爺太太道喜!老爺開複原官,又得了什麼督辦了。」正說著,李虎臣也跑進來說:「老帥還不快起!旨意下來了。」說著把報喜條子遞給瑞方觀看。瑞方在被中接過來,見上面寫得清清楚楚,是:「貴府瑞大人官印方:現奉上諭,瑞方著賞給陸軍部侍郎銜,督辦粵漢川三省鐵路事宜。欽此。」下款署的是「內閣傳達處報」。瑞方見了,自然是喜出望外。忙起來穿衣服,一面吩咐李虎臣,從賬房支一百塊錢,賞給報喜的。他起床后,緊跟著瑞綿、瑞錦、瑞琦爺兒三個,全跑進來道喜。家中男女老幼,團團將瑞方的住房圍住,七嘴八舌,全是想叫瑞方帶他們出外。瑞方也不加可否,只叫他們候著。自己換好了衣服,連點心全沒顧吃,便喊套馬車,出門拜客。第一處先到恩王府,然後是拉中堂府、余中堂府、興尚書府,全走到了。請示何日召見,恩王對他說:「今日午後四點,你先到集靈囿候著吧。」瑞方答應回來,草草吃過早飯,兩點便進東華門,先在攝政王府掛了號。又封了四百塊錢,親手送給管門的太監。太監得了錢,便把他引至督撫官廳候著。
天一亮,鎮標將公文送來。聽差的見是欽差的公事,還認著是委了他主人什麼優差,立刻拿上去,交給跑上房的小廝,小廝又交給丫鬟。丫鬟拿到屋裡,見庄夫人已經醒了,便遞給夫人,說道是鎮標才送過來的,請太太先看一看吧。庄夫人接過來,將封口拆了,便抽出裏面的公事來,仔細觀看。不看還倒罷了,這一看,不覺嚇出一身冷汗。哪敢怠慢,當時用力將張豹叫醒。向來張豹睡覺,除去夫人,沒有第二個人叫他。他正在睡得香甜,忽然被人叫醒,心裏沒好氣,才待發作,一看是庄夫人,嚇得又不敢做聲了。迷離著兩眼問道:「此時天氣尚早,夫人怎不休息,喚我做什麼?」庄夫人冷笑道:「你倒會說自在話兒,你闖下大禍,還要裝糊塗!只怕從今以後,沒有休息的日子了,還不快快起來。」張豹哪裡起得來,他閉上眼,意思又要睡下去。庄夫人真急了,提著他的耳朵,硬往起拉。張豹欠一欠身又倒下,嘴裏央告道:「夫人,你高抬貴手,饒了我吧。」庄夫人發急道:「我有什麼不饒你的!現有欽差瑞大人的公事,叫你即刻去,去晚了就要砍頭呢!」這幾句話,不覺把張豹的煙癮嚇到九霄雲外,立刻爬起來,坐在被中,眼也睜開了。問道:「欽差的公事在哪裡?」庄夫人將札文遞在他手中。他睜大眼看了一遍,不覺哎呀一聲,立刻手忙read.99csw.com腳亂,抓起褲子來,便往頭上穿。庄夫人見他這樣,又是可笑,又是可憐,忙喊過兩個丫鬟來,幫他把衣穿好。看了看鍾,已經交過六點了,急得放聲大哭,說這一去晚,腦袋要長不住了。庄夫人此時也起來,說你不要慌,公事才到第一天,你就晚一點,也可推脫接到太遲,不見得欽差便要殺你。據我看,這不過是下馬威,先要嚇嚇你。你一定有得罪他的地方,要不然,決不能這樣同你開玩笑。一句話提醒了張豹,不覺咬牙跺腳道:「誰說不是呢!總怨我辦錯了,此時也追悔不來。」隨將昨天的事,對庄夫人說一遍。夫人迎面先啐了他一口,罵道:「世界上哪有你這樣糊塗東西!這就難怪人家對付你了。常言道,現官不如現管,他是朝廷簡放大欽差,又奉命節制各省武官,你偏要同他慪氣,這不是拿著雞蛋向石盤上撞嗎?如今事已至此,你只好先帶著護兵去給他站門。他無論怎樣作踐你,你只有順受。騰出工夫來,我去尋七姨太太,托她轉求祥帥,再向欽差那裡疏通。你等下了班,還得見見李天洪,根本全在他一個人身上。他不向欽差說,欽差怎能知道這些事情。你只好認倒霉,墊多少錢,先替他拿出來。他用不著自己掏腰包,自然他就不同你作對了。只把欽差敷衍走了,不至吃眼前虧,以後你是他的上司,再設法報復他,還不容易嗎?」
直走到三更多天,好容易前面有一小小鎮店,得勝請示,可否在此歇馬。瑞方點點頭,得勝立時在馬上傳令,大小三軍,在鎮前安營下寨。瑞方也下了轎,領著一般隨員到鎮里來,尋了一座小小茅店,將門打開。店裡人出來,見在許多軍隊,早已亡魂失魄。得勝告訴他們,這是欽差大人從此經過,快快將房間騰出來,作為行轅。店家哪敢怠慢:將住宿的幾個小本經紀從睡夢中推起來,一律趕至房檐下暫避;將上房草草地收拾了一番,然後請瑞方進來。瑞方等一進屋子,便要嘔吐。因為屋裡全被酒氣屁氣充滿了。只得又退出來,叫店家用大扇子扇了一陣,這才略為好一點。大家在屋中,吩咐店家燒水凈面,又問可有什麼食物,可供充饑。店家想了想,回道:「只有烙餅攤雞蛋,還來得及,其餘一概沒有。」瑞方道:「好好,就吃這個吧。」等了許久工夫,店家捧上一盆餅來,又炒了兩盤雞蛋,大家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陣,覺著這滋味,比燕菜席還好得多。吃罷了,便在土炕上休息。
庄夫人見他們的事完了,又想起自己的事來,向祥呈道:「大帥今天去見欽差,可曾替外子請過假嗎?他實在有病,並非是有意規避。」庄夫人這一問,鬧得祥呈張口結舌,半晌答不上來。忸怩回道:「姐姐不要見怪,方才你妹妹也說過了,我今天同瑞方慪了很大的氣,武臣(張豹字)請假,也忘記了同他說。好在全有我一人擔當,你們只要補進一份請假的稟帖,欽差不答應,全有我呢。」庄夫人再三稱謝,說:「只要大帥應起來,這事就好辦了。但不知大帥為什麼同欽差慪氣?」祥呈隨將瑞方要調動軍隊的話,向庄夫人說了。夫人一聽,不覺觸動靈機,計上心來。忙問欽差要多少兵?大帥是怎樣對他說的?祥呈道:「依他的意思,要想帶一協呢(按彼時一協即現今一旅)。始而他叫李天洪隨他去,是我阻攔住了,他很不高興,便朝著我說了許多閑話。我想這宗不講情理的人,也不犯上再拿好心對他,樂得順水推舟,給他一個苦頭嘗嘗,也算替武臣出了這口怨氣。姐姐請想,我這主意可對嗎?」庄夫人笑道:「大帥的打算,果然不錯。但不知你想用什麼手段?撥給他什麼兵?不知可令愚姐少參帷幄嗎?」祥呈道:「我正待同武臣商議,姐姐來了,也可以代表他——這件事,必須從武臣鎮里撥兵給他,最好要挑那長於搗亂的軍官。預先安排好了,等送出他湖北境外,設法擺布他。他此次來,是奉攝政王面諭,叫他駐在哪一省,便向哪一省籌餉。等他出了湖北境,尚未到四川省城,便叫這些軍官士卒同他索餉,看他有什麼法子處置。至不濟也要叫他為難受氣,折一折他那驕傲的性兒。」庄夫人鼓掌道:「大帥的妙計,果然一點不差。這樣做成圈套,半路上怕不急出他的原形來嗎?但是這統兵長官,必須物色一個善搗亂的,而且是我們的心腹,然後才能勝任愉快。」祥呈道:「這件事自然得同武臣商量。姐姐回去對他說,叫他早早安排下一個。可得嚴守秘密,千萬莫放出半點聲氣。要不然,叫欽差知道了,說我們有意耍弄他,他參上一本,我們吃不了,還得兜著走吧。」庄夫人道:「這一層大帥自請放心,我們不動聲色,這事就辦好了。至於那個軍官,不必知照武臣,愚姐心意中,已經有了適當人物,這件事非他不能勝任。」祥呈忙問是誰?庄夫人道:「就是第十二鎮二十四協四十八標的標統楊得勝。此人心地最貪,性情又最躁,而且有一種傲上的毛病。無論多大的上官,他也敢吹鬍子瞪眼睛,胡鬧一陣,因此營盤裡給他起一個綽號,叫野山羊。他那種桀驁不馴,就可想而知了。叫此人去,一定夠瑞方受的。大帥請想,這個人可恰當嗎?」祥呈連說好好,就是用他。事不宜遲,我今天便給十二鎮去公事,明天便叫武臣詳復,早早給他送過去,省得他再催。庄夫人搖頭道:「公事可以早預備,營頭卻不可早送過去。必待臨時,我們自有對待方法。」祥呈道:「既然這樣,諸事全勞姐姐費神,我就完全委託你了。」庄夫人深深鞠躬道:「謝大帥的委,但不知領多少薪金?多少公費?」祥呈笑道:「薪金六百,公費四百,共合一千,不算少了吧。」庄夫人又謝了,方才告辭而去。
車未到站,遠遠地就看見旌旗招展,有許多人馬在站前停扎。車一進站,又聽鼓號齊鳴,一片軍樂的聲音震入耳鼓。及至車停住,早見有許多人圍攏上來。此時李虎臣把住車門,傳欽差的命令,大聲說道:「奉欽差大人面諭,凡來接的諸位大人老爺,把帖同手本交上來,再依次候請。」這句話才說完,早有許多人爭先恐後地遞帖遞手本。李虎臣一一接過來,送到瑞方面前。瑞方仔細看:內中有祥呈一份晚生帖,卻不是他親自前來,上面粘著一個小紅簽,寫的是特委提學使王彭年為代表,到站恭迎;緊附著一個手本,便是湖北提學使司提學使王彭年;其餘便是藩臬兩司,首府首道,同漢黃德道;還有督中協張豹,協統李天洪,通共有四五十個手本。瑞方看了,心中很不高興,說怨不得項四爺說他不是東西呢,原來一點也不委屈。憑你一個總督,有多大的身份?欽差到了,竟不親自來接;何況論交情我還是他的老世叔,他也不該這樣自大啊!一面想著,一面吩咐李虎臣:「只請藩學臬三司、首府首道、漢黃德道,同張、李兩個統領,其餘一概道謝,俟等到行轅之後,再請見吧。」李虎臣出來,照著這話一說,立時這幾個大頭腦的官兒,魚貫上車。一切繁文,也不必細表。
瑞方哪裡曉得項子城的用意,還認著是同他多近呢,立時色舞眉飛,彷彿真補了兩湖總督一樣。卻不知,項子城始而確是格外關切他,怕他跳入危險窩中,拔不出身來;後來聽他這樣說,一半賣弄自己的身份,一半還庇護他旗人的種類,知道此人不能引為心腹,莫若趁這機會,鼓舞他幾句,叫他前去以身試險。如能除掉了他,旗人之中也算去一健者,將來免得掣肘。似這樣深心,瑞方如何能猜得透?他還認著子城是盼他早早陞官呢!所以非常得意,越談越投機,放開量地飲酒。直待有八成醉了,方才用飯。用過飯又談了兩個鐘頭,然後才告辭。帶著家眷仍舊上車,連夜開往漢口,直到大智門才停車。
他預先說明,車到彰德,停一天一夜,好到洹上村同項子城會晤。此時項宅已接到電報,子城特派他六弟項子德,帶同十幾名家人,同五輛馬車,在站上等候。少時瑞方的專車到了,眾人擁上去歡迎。瑞方只帶了姨太太同瑞錦、李虎臣,及貼身的小廝、女僕、丫鬟等,一同到項宅去,其餘均令在車上等候。來至項宅,子城親自迎出大門,先請過皇太后、皇上的聖安,然後才彼此行禮。其實項子城心目中,何嘗有滿清帝后,他卻仍然不敢錯了這些規矩,也不過是為遮掩旗人的耳目。瑞方怎能測透他的心機,還認著子城是恪守臣節呢!二人攜手直入內廳,女眷自有項夫人照料一切。子城笑著對瑞方說:「恭喜你這次起用,面子總算很圓滿了,也不枉愚兄替你籌劃了一回。」瑞方笑道:「到底是四哥神機妙算,小弟回京正是時候,要再晚一兩個月,這個機會也就許錯過去了。」子城道:「你這次從哪一省辦起呢?」瑞方道:「目前這風潮在四川,似乎得先從川省做起。只要川事解九-九-藏-書決,其餘自然迎刃而解。不過小弟是這樣想,至於妥當不妥當,還得求四哥指示。我這次來,就為的是專誠請教,四哥千萬不客氣才好。」項子城道:「我們自己弟兄,也說不到請教兩個字。今天你遠路而來,我已經預備了一桌酒菜給你接風。咱們喝著酒,再慢慢地談。」家人聽子城這樣說,早七手八腳地將桌調好。
這裏瑞方問張豹道:「本部堂隨著軍隊同行,可有現成的駝轎嗎?」張豹忙回道:「有有,不但駝轎現成,四人轎,雙套騾車,俱都現成。大帥喜歡坐什麼,自請隨便。」瑞方道:「既有四人轎,我就不坐駝轎了。可把駝轎騾車,撥給師爺隨員坐吧。」張豹答應一聲,立刻傳下令去。不大工夫,車轎俱已齊備。楊得勝又上來請示,今日已經天晚,可否請大帥先回行轅,俟等明日早晨,再行不遲。瑞方道:「我們既已來至此處,豈可再回去,據我看,今晚月明如畫,咱們大可循江趕行一程,隨便到什麼地方,全可休息。我們當軍人的,還怕走路嗎?」得勝諾諾連聲,立時將車轎開過來。瑞方領著瑞錦、李清臣、萬有鎰、孫會卿一干人等,分上車轎。各文武官員,俱在江邊拱立恭送。瑞方對大家只拱了一拱手,說聲再會,轎子便開行了。楊得勝只好騎著馬,在後跟隨。
瑞方在月光之下,見得勝儀錶英挺,真有大將的氣度,心裏又不覺轉怒為喜。忙說道:「楊標統也起來,在這荒野之間,何必行此大禮!」得勝立起身來,李天洪又過來回道:「現在文武僚屬,俱在江岸給大帥送行。前面已經搭好了彩棚,請大帥暫在棚中休息片刻,再定行止吧。」瑞方點點頭。此時張、李兩個鎮統,挎刀在前引路,楊得勝同李虎臣在左右隨侍,一同走至棚前。各官員已經迎出來,將瑞方肅至棚中坐下。代表祥呈的,仍然是王彭年。瑞方心裏雖不自在,但張豹已回明祥呈染病在床,自己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問楊得勝道:「你這一標,統共有多少人?平日可曾訓練過?」得勝道:「回大帥,本標是從兩鎮中挑選的,名為三營,其實不止三營,總計起來,約有兩千上下。至於這些士卒,全經訓練過三四年之久,而且軍械整齊,一律是德國三八式的後膛快槍。就是開至陣前,實地見仗,也可望勝利。若伺候大帥入川,平息匪類,更可以勝任有餘了。」瑞方聽了,十分滿意。轉臉對張豹道:「這倒難為你了,本部堂從前還疑心是祥帥有意同我為難,這樣看起來,正是你們實事求是,格外細心。你回去見了祥帥,要替我多多致謝罷。」張豹諾諾連聲。
所帶的隨員,是他前幾日定規好的:李清臣管理文牘;萬有鎰專辦外交;這二人是他由直隸調了來的。孫會卿管理外賬房;他家的六爺瑞錦管理內賬房;李虎臣是隨身的武巡捕;馬兒、柱兒是貼身的小廝;另外帶了一名廚役、一名女僕、兩個丫鬟,是為伺候姨太太的。興顯徽同老恩王,每人又薦了兩個隨員,瑞方也只得收下。定好了日期起身,期前又備了幾桌席,同在京的親友辭行。第二日早晨,由京漢車站預定了一趟專車。站長知道是欽差大臣,哪敢怠慢,特意掛了一輛花車,兩輛頭等,一輛飯車,一輛行李車,一輛三等,收拾得十分潔凈。瑞方帶著隨員僕從,由宅里坐上馬車,一直到站。這一次出京,可不比去年躲法部官司到河南的情景了。在京的文武大員,到車站送行的,足有二三十位;他的大太太帶著兒子瑞琦,同女兒瑞珍,還有五爺五太太,同六太太一家老幼,也全來送行,車站之上十分熱鬧。瑞方同大家周旋了一番,又向家人敷衍了幾句,車已到開時刻,汽笛飛鳴,瑞方向眾人拱一拱手便去了。
瑞方很詫異地問道:「四哥你的耳目最靈,莫非湖北大局,有什麼變動嗎?」子城拈髯笑道:「哪裡來的變動?不過我們不可無此一慮罷了。」瑞方道:「既然這樣,四哥為何又說那裡的空氣不好呢?」子城道:「你原來不知道,如今兩湖總督不是祥呈嗎?他本是少年紈絝,又有錢癖賽和嶠的名稱,你當然是知道的。目下鬧得怨聲載道,所有庄中堂當年練的新軍,他是胡亂調動,變著方法,在軍人身上想錢。你想那些當兵的,他們肯從自己腰裡掏錢打點上司嗎?落葉歸根,仍然是剋扣軍餉。聽說已經三四個月不曾發餉了,一班當兵的弟兄,窮得亂嚷亂叫。幸虧是當年訓練好,要不然,早就炸大營搶掠商民了。似這樣情形,不定哪一天就許兵變,能說不是危險嗎?所以我勸你不要在彼久住,就是這個意思。」瑞方笑道:「我只當是什麼緊要問題,原來是為軍心不穩。小弟說一句大話,別的事我許辦不了,至於湖北新軍,當年全是我的舊屬,而且那些帶兵官,多半受過我的提拔。內中除張豹一個人是庄中堂的嬖倖,我向來看不起他,他也不敢同我親近,其餘多半同我要好。此次到湖北去,我替老祥疏解疏解,保管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四哥何必為這事多慮呢?」項子城聽他這樣說,立時掉轉口風,說:「原來是這樣,那就不怕了。可見愚兄所慮,正與弟台的身份相反。如此你倒要早一點去的為是,並且在湖北多住幾天也無妨。或者有什麼機會,能夠改授兩湖總督,也就省到四川跋涉一番了。」
瑞方向大家敷衍了幾句,便問首府,行轅是在漢口還是在武昌呢?李天洪忙過來請安回道:「回大帥的話,行轅在武昌城內,就是從前的院署,大帥曾在彼住過二年,如今還請到那裡駐節好了。」瑞方聽說行轅打在巡撫衙門,心裏很為高興,隨口獎勵了天洪幾句,說:「難得你這樣心細,事事能體貼老上司的意思,也不枉當年我們相好了一場。」天洪躬身回道:「承大帥嘉獎,沐恩愧不敢當。嗣後大帥需用什麼,自請隨時吩咐,沐恩天天必到行轅聽候差遣。」瑞方點點頭,說那更好極了。隨又掉過臉來,向張豹道:「聽說你如今做了鎮統,還兼著督中協,差事紅得很啊!」張豹躬身道:「這全仰賴大帥的栽培。」瑞方道:「不要客氣!我何嘗栽培過你?」又仰起頭來,仔細看了張豹一回,笑道:「你的風采不減當年,面龐益發白皙了。可惜庄中堂薨逝太早,要不然,你可以做到提督軍門了。」幾句話說得張豹面紅耳熱,低著頭不敢答言。學司王彭年,為人忠厚,看著太難為情了,忙向瑞方道:「大帥風塵況瘁,請早到行轅休息休息吧。江輪已經預備好了。」瑞方道:「兄弟並不覺累,殿元公何必這樣急躁?」原來彭年是狀元出身,瑞方故意拿他調侃。彭年不敢再說什麼。高低還是天洪向李虎臣使了個眼色,虎臣便立在車門口,高聲呼喚:「將大帥的轎子抬過來!」少時,四人綠呢大轎抬至車前,瑞方只得步下車來,上了轎子。眾官也有坐轎的,也有騎馬的,一齊護送他到江邊。此時家眷隨員,已經上船等候。瑞方同家眷等,坐了一隻船,眾官坐了一隻船。火輪在江中,非常平穩,走得又快,不大工夫,便到了武昌。
回到公館,將上項情形,對張豹說知。張豹歡喜得謝天謝地,說老天爺有眼,也該報應著瑞方了。立刻派護兵將楊得勝請至公館,有要事面商。楊得勝聽說統領叫他,即時騎快馬跑來。張豹將他讓至密室,把左右家人一律屏退,低言悄語地同他商議。楊得勝回道:「這事統領可拿得穩嗎?目前標下已經三個月未發餉,自官長以至弟兄,個個全有很多的賬,若不將餉發清,只撥給一筆開拔費,還是走不了。何況統領的意思,連開拔費都不肯發,一切推到欽差身上。我們長途跋涉,隨他出去,到臨他也不發,我們又敢把欽差怎麼樣呢?」張豹道:「老弟自管放心,我決然不能誑你。欽差這次出京,從度支部領了二十萬現款,專為作兵餉用的,區區兩千餘人,還愁沒有餉嗎?」楊得勝道:「既然這樣,統領何不請欽差,就此把我們一標的餉完全發清。不要說隨他到四川,便是海角天涯,我們也不嫌遠。」張豹見得勝愈逼愈緊,知道這事不同他說開了,簡直沒有磋商餘地。便附在得勝耳邊,唧唧咕咕,不知說了些什麼。得勝聽罷,面上略現出笑容來,說:「其實標下也倒不在乎,只是三個營官、九個哨官,不把他們買好了,臨時如何能調得動?只要統領將款預備好了,到臨時只給一個迅雷不及掩耳,動員令一下,即刻就拔營起馬,他們就是想反抗,也來不及了。何況當時許給他們,自出了湖北境,欽差便發給餉款,料想那些弟兄,也沒得說。統領請想,這個法子可好嗎?」張豹拍著得勝的肩頭,說你不愧是老行伍,果然想得周到,這樣辦去,是再也妥當不過了。你候一候罷,我馬上便把款撥給你。張豹立時簽了一紙支票,也不知是多少錢。得勝笑著接過去說:「統領自請放心,我自有法子對付那一班弟兄。只是調遣九-九-藏-書的公事,千萬不可早發。比如欽差明天走,只要今天一早將公事送過去,便來得及。若是太早了,倒許出旁的枝節。」張豹點頭會意,得勝自去安置一切。
祥呈上轎回署,心裏是越想越氣:好大的欽差,驕傲到這個樣子!不要忙,我自有法子對付你,也叫你知祥大帥不是好纏的。他回來,先到上房用飯。七姨太太問長問短,問他可曾替張豹疏通好了?祥呈沒有好氣回道:「你們婦人家,怎麼啰唣。張豹有病,他不會自己去請假!這一點小事,也必得麻煩我嗎!」七姨太太從來不曾受過這樣頂撞,如今真是出乎意外,立刻粉面通紅,將吃飯的碗,向地下一摜,啪啦摔了一個粉碎。用縴手指著祥呈罵道:「你是什麼東西?敢衝著我發脾氣!我叫你辦的事,你忘在脖子後頭,還說我麻煩你。我知道你是討厭我,借題發揮。咱們索性說開了吧,你做你的總督,我回我的老家,各不相干,免得礙你眼。」說罷一迭連聲,叫丫鬟收拾行李:「今天過江,便乘船回上海。這總督衙門,一刻也住不得了!」又是哭又是喊,登時鬧得烏煙瘴氣,馬仰人翻。丫鬟僕婦一大群,全圍上來解勸,哪裡勸得好。可憐祥呈嚇得手足無措,飯也不顧吃了,又是作揖,又是請安,再再地賠不是,說:「你千萬不要誤會。我天大胆子,也不敢沖你發脾氣。因為方才同欽差慪了一點氣,將張豹的事也忘了。你問我,我說話太直一點,竟自把你招翻了。這實在怨我不是,請你不要生氣。」祥呈這一解釋,七姨太太氣更大了,迎面啐道:「欺軟怕硬的狗頭!欽差同你慪氣,你為什麼不同欽差翻臉?卻夾著尾巴回到家來,向老婆發作。難道我是應當給你消氣的嗎?」姨太太越鬧越厲害,祥呈是不敢再開口了。其餘的姨太太,全遠遠聽著稱願,誰也不來管這閑事。丫鬟僕婦們,更是無法排解。
少時裏面傳出話來,說有請張軍門,在花廳相見。一聲命下,把張豹嚇了一跳。只得高聲答應,隨著回事的家人走進花廳。見瑞方滿面賠笑地站起來讓座。張豹請過安,卻不敢坐,說大帥在上,哪有職鎮的座位。瑞方笑道:「太客氣了。我們乃是故舊之交,不要論僚屬,只請坐吧。」此時張豹真應了受寵若驚的那句話,坐也不好,不坐也不好,心裏忽上忽下,也不知瑞方的葫蘆里要賣什麼葯,只得大著膽子坐下。瑞方道:「實在對不住,驚動了吾兄的好夢。兄弟也因為初到這裏,不能不略示鄭重。」張豹道:「大帥縱然不下公事,職鎮也應當來伺候的。」瑞方道:「兄弟此次出京,奉攝政面諭,准由粵鄂兩省挑選勁旅,隨帶入川,所有兵餉,仍由各該省供給。至於督辦公署的行政費,駐在那一省,即由那一省照發。如今既來湖北,當然由湖北省庫支領。不料祥帥向吾兄說,省款支絀,暫由吾兄墊辦,將來再作正開銷。兄弟聽說這個信,只得將吾兄請來,當面商議。目前需款甚急,可否由吾兄借墊三萬元,兄弟再用正式公文通知祥帥。將來此款定有著落,決不至叫吾兄落空。不知吾兄肯同意否?」張豹做夢也沒想到瑞方說出這套話來。有心不應許,眼前便要吃虧;真箇應了,這三萬塊錢,委實覺著心痛。只得用宕字訣,回道:「大帥用款,職鎮還可勉強設法。但須自己到票號去挪借,還得求大帥賞個日限,決不誤事。」在張豹,自以為立言得體,決能將瑞方搪塞過去。哪知瑞方老奸巨猾,卻滿不聽那一套,立時將臉沉下來,一拍桌子喝道:「唗!好不識抬舉的東西!你以為我是向你借錢嗎?你推三阻四,還得向票號去商量。你這幾年,在湖北剋扣軍餉,怨聲載道。本部堂入境之始,便有許多人告發你。我正待要查辦,你又蠱惑祥呈,侮慢欽差。你自己摸一摸,項上有幾個腦袋!祥呈既不發款,你就得擔負完全責任!區區三萬塊錢,你還要閃轉騰挪,用話來搪塞我,你太藐視本部堂了!」這一套疾雷迅電的話,把張豹嚇得俯伏在地,連連叩頭,口稱:「大帥請息雷霆之怒。職鎮說話糊塗,知過必改,今天必將三萬元如數呈上,絕然不敢遲延。請大帥饒恕了吧。」瑞方道:「既然這樣,也不必你自己送來,我派人同你去取好了。」說罷便喚李虎臣。虎臣在外間聽著,一聽呼喚,即刻進來。瑞方說:「你隨張鎮統到外邊,有三萬塊錢,即刻取來。」虎臣答應一聲,把張豹攙起來,笑道:「軍門同我到外邊取錢,不要只管在這裏跪著了。」張豹又是害怕,又是羞慚,隨著虎臣出署。二人乘上馬,一直到大德通票號,兌了三萬元外國銀行鈔票,又額外送了虎臣三百塊錢,求他在大帥面前美言一句,並代自己告假,實在支不住了。虎臣得了銀子,對張豹說:「軍門自請回公館過癮去吧!一切事全有我替你辦。大帥問你,我自有話對答。」張豹千恩萬謝地去了,李虎臣帶著鈔票回署銷差。
公事到了,天洪一看,不覺跳起來喊道:「豈有此理!堂堂欽差大臣,他不供應,卻叫我們供應。我一個當協統的,有多大進益,能墊辦這許多款。再說這項差使,本是張豹責任內的事,大帥卻移到我身上。我無端添了這許多麻煩,已經是說不出來的委屈,如今又叫我出錢供應,也太不講理了!」他一邊吵著,一邊將章興文、荀文二人叫來,同他們商議,說:「我這協統,實在干不得了。你們看看這公事,還有我的活路兒嗎?」兩人看了看,荀文說:「這事據卑職想,未必是祥帥的意思,多半是張豹假傳聖旨。最好統領持此公文稟見祥帥,當面請示,是真是假,自然就知道了。」章興文說:「這主意不甚妥當。張豹雖然膽大,未必敢假傳大帥的命令。我們當面請示,他要承認了,便沒有一點轉圜餘地,除去辭差以外,毫無辦法。這一來,豈不弄巧成拙。依卑弁的主意,莫如嫁禍東吳,實行一種挑撥手段。好在瑞欽差與統領是故交,統領又承辦他這差事,隨時可以見面。也無須等待三日後,今天便拿這公事去尋他,請示他應當怎樣辦法。據卑弁想,那瑞欽差是一位最調皮的官兒,他一定有對待妙法,也決然不至說出統領來。那時也叫張豹嘗嘗滋味,知道我們不是應當受人欺負的。」李天洪說這主意果然最妙,我馬上便去尋欽差。興文又攔道:「統領最好是掌燈以後再去,免得惹人注意。我想那張豹既然同我們作對,他一定要派人暗地巡查,我們總是躲避一點才好。」天洪點頭稱是。
在座也沒有外人,只是他兩家弟兄四個。子城先敬了他弟兄一杯酒,然後才說道:「你打算先到四川,這個主意未嘗不是,但是也要慎重一點才好。我昨天還接到川省的信,那宋老二真是魯莽滅裂,好端端的激起這一場掀天揭地的大風潮。其實這件事要在會辦的,神不知鬼不覺,就把事辦了。哪裡用得著那樣鳴鑼響鼓,又是捉人,又是調兵。這樣看起來,宋老二簡直成了笨伯了。」瑞方道:「假如這件事放在四哥手裡,應當怎麼辦呢?」子城哈哈大笑道:「這一點小事,有什麼難辦的呢?你不曾讀過孟子嗎?『為政者不得罪于巨室』。似乎這類的事,先不必出告示曉諭人民,最好先把大頭腦的紳士暗地裡請了去,將皇上家的苦衷對他們說了;然後責成他們去疏通大家;只要許給他們保案,再多少在他們身上花幾個錢,他們就破除情面,替官府說話,保管辦理得妥妥噹噹,既不用我們操心,更不至激出變故,這是再好沒有的了。偏偏他要小題大做。等把事情鬧起來,又沒有救急的辦法,但知道一味地用壓力。卻不明白,四川這地方不同旁的省份,人民本就蠻野非常;再加上有一干紳士,從中鼓動,焉能不鬧成這個樣子?老弟你想我這話可是嗎?」瑞方不覺拊掌贊成,說:「四哥說的,別提夠多麼透徹了。可見天下事全在人辦。小弟這一次前去,必定遵照你的話,伺機行事。但求早早息下這一天大風潮,也不枉咱弟兄出頭一場。」
楊得勝又請示道:「大帥已經定下船隻,預備沂江入湘,再轉四川。如今這兩千人馬,只能起旱,若是坐船,實在沒有這許多江輪。請示大帥,還是怎樣辦法呢?」一句話提醒了瑞方,倒有點躊躇起來。思索了片刻,說:「你們既是本部堂的親軍,怎好離我左右分路而行呢?這樣吧,你們既能起旱,本部堂也能起旱,咱們沿著江岸,慢慢地陸行。當此秋日,天氣逐漸清涼,沿途上楓葉豆花,景物宜人,大可助我詩興。所定的江輪,就此派人回復了罷。」隨叫李虎臣上來,派他去回復輪船。虎臣去了,不大工夫,回來對瑞方道:「姨太太已經上了輪船,她執意不肯下來,說是請大帥也上船好,隨著這些隊伍起旱,她有點害怕。大帥如果定要起旱,便分作兩路走,請示大帥是怎樣回復姨太太呢?」瑞方暴躁道:「豈有此理!這隊伍是護衛九-九-藏-書咱們的,有什麼可怕?你快去請姨太太下船,坐駝轎比船還舒服呢!」李虎臣去了許久,又回來說:「無論如何,姨太太不能下船。」瑞方道:「這真是有意搗亂。這樣吧,她既樂意坐船,所有男女僕人,全叫她帶了去,你也隨她同行,路上有人保護,我也放心。我同六爺及師爺隨員,隨著隊伍起旱。他們營盤中,也有廚房夫役,不愁沒人伺候,就是這樣吧!」虎臣聽了,很不樂意,他遲疑著,仍願隨瑞方同行。瑞方道:「你這人好糊塗,分路走也不過幾天工夫,等到了四川,還見不著嗎?」虎臣不敢再說什麼,只得湊到瑞方面前低聲道:「大帥隨他們走,諸事總要格外留神。對那些當軍官的,多少留一點面子,但求平安到了四川,比什麼全強。」瑞方笑道:「你不用多慮。這湖北軍人,當日全受過我的栽培,他們在我面前,決不會錯了的。」虎臣點頭,說但求這樣才好。隨即辭了瑞方,到江輪上保護姨太太同行。
至於他那三營軍人,卻早在前面整隊而行,雖然走得很慢。到底這些軍官士卒,人人心裏全存著不平,在道路上,便交頭接耳紛紛議論,說:「我們這是哪裡來的晦氣,在省城三個月不發餉,如今貿貿然便下了動員令,弟兄每人只給一塊錢,作為開拔費,說是隨著欽差出去,以後的餉,就有著落了。到底在什麼時候發?什麼地方發?卻又不肯說清。反叫我們半夜三更的,隨著瞎跑路。」這一個說罷,那一個又接著說:「我從軍快十年了,向來不曾在黑夜開過差。這真是特別翻新的把戲,咱們倒看看走到什麼地方算一站。他們當欽差當大人老爺的,坐在轎子里賞月,倒真寫意,只苦了我們弟兄的兩條腿。」兵士紛紛議論,當長官的在旁邊聽著,誰也不肯阻攔。
第二天,祥呈果然去會瑞方。論世交,他比瑞方晚一輩,見了面,倒是很恭敬的,稱呼老世叔。瑞方向來是看不起人,何況一個晚生後輩,他更不放在眼裡了,拿出老前輩的神氣來,問祥呈道:「你這湖北最得力的營頭,現在屬哪一鎮?」祥呈道:「湖北的兵,全是經庄中堂手練成的。除調走的不算,現在只剩了十二、十三兩鎮。十二鎮歸張豹帶,十三鎮歸李天洪帶。這兩鎮人確是勁旅,軍裝軍械,也都特別整齊。不知老世叔詢問軍營,有什麼調遣?」瑞方道:「我不日入川,是不能孤身去的,至少也要帶兩千人。我想從李天洪那一鎮中,抽調五營,率帶入川。如能叫天洪隨我前去,那是再好沒有了。倘然天洪不能去,可以叫他保薦一人,將來事竣之後,我必專折保薦。這是再優不過的差事,老世兄費神,就替我辦理一下吧。」祥呈沉吟不語,略停了片刻,才答道:「老世叔尊諭,晚生本當照辦。但是內中有種種難處,不能不先訴明:一者湖北新軍,如今只剩了這兩鎮,當此多事之秋,其勢不能再往外調;二者李天洪的兵,人類複雜,隱患甚長,晚生在這裏,也不過是虛與羈縻,諸事不敢認真。若隨老世叔前往,倘然路途之上出一點意外,晚生如何擔當得起!還得求老世叔三思而行。」瑞方很詫異地問道:「你這話實在令人莫解,全是皇上家的兵,吃皇上家的餉,原為的是捍災禦侮,替國家消除隱患,怎麼他自己本身,倒會有了隱患?這話從何而起,你倒要根本源流,說一個清楚,絲毫也不能含混的。」祥呈被他這一問,倒鬧得毛骨悚然。說也不好,不說也不好,只得吞吞吐吐地答道:「這事說真了,也瞞不得老世叔。當日世叔在這裏做巡撫,也知道那武備學校的情形。」瑞方插嘴道:「我不知道,你不要胡拉扯,倒是怎麼一樁事情?」祥呈道:「當年庄中堂辦這學校,規模設備,全是好極了。只是有一樣欠缺,不知怎麼,竟會將那排滿革命的邪說,傳染到這校中。因此一校的學生,除去幾個學有根底、心地明白的,其餘幾乎全染了這宗惡習。最可恨便是李天洪那一鎮,聽說內中的軍官,十個之中倒有八個是靠不住的。所以,晚生不敢將這鎮的人撥與老世叔,怕的是他們到了四川,不但不能替國家出力,反而同那些野蠻人民勾搭在一處,那時可就危險極了。晚生純是一番好意,老世叔千萬不可誤會。」瑞方正顏厲色地問道:「你這話太蹊蹺了!老中堂在日,事事謹慎。這湖北如果有了革命黨,他老人家決不會聽其傳染到學校。況且當日我也在這裏,從不曾聽見有這種風聲。你這話是從何而起呢?或者是近年你們這些文武大員,諸事放任,不知檢點,因此肘腋之間,任其亂黨橫行,竟至傳染到軍界中。事到臨期,反而歸過於老中堂,未免太不合情理了。你要知道,我此次來,原是奉旨授以兵權。湖北的軍頭,我本可以隨意調遣。如今同你商量,乃是尊重你的職權,你不要誤會我是有求於你。」祥呈挨了一頓訓斥,心裏很不高興。自己尋思,我原是好意護衛你,你倒把罪過加在我頭上,世界上哪有這樣不知好歹的人?有意同他頂撞幾句,一者他是欽差,二者又是老長輩。也罷,他既不領情,我不免使點手段,耍笑他一回。想到這裏,仍然和顏悅色地答道:「老世叔責備的甚是,將來晚生必要格外細心。目前世叔立等著帶兵入川,無論如何,晚生必選擇得力軍隊,不日便咨送過來,決誤不了啟節之用。」瑞方見他這樣馴順,自以為將祥呈拍住,便也隨風轉舵。說老世兄既肯這樣幫忙,兄弟還有什麼說的。但不知你何時可以送過來?祥呈道:「老世叔啟節的前兩三日,決然可以送到。但不知世叔在湖北住的日期多少?」瑞方想了想,自己久在湖北,也徒然是同他們慪氣。原想在這裏替他們疏解軍隊,看這情形,也犯不上多此一舉。便對祥呈說:「不過十日,我就要起身的。你趕緊預備,不要誤了我的行期,那就好極了。」祥呈道:「世叔自請萬安。晚生回衙,一刻也不停留,挑選好了,便送過來。」他一壁說著,便起身告辭。瑞方只送了兩三步,才到花廳門外,就止步不送了。
天洪告辭去了。瑞方吩咐李清臣,連夜備好了一封公文,咨行兩湖總督。裏面的大意是說:本部堂此次奉命出京,督辦粵漢川三省鐵路。蒙主上面諭,三省人民時有反抗,若無兵力輔助,難資震懾。特加陸軍部侍郎銜,所有三省武官均歸節制。自提鎮以下,均須帶刀護衛。各鎮陸軍,均准隨時調遣。此次來至武昌,須有高級武官隨時在轅門候差,方足以昭鄭重。查李天洪僅為協統,難資表率。應請貴總督飭知鎮統張豹,每日午前六點,隨帶護兵十二名來轅伺候。如有違誤,以軍法從事。除札飭該鎮統外,相應咨行貴署,請煩查照備案。此咨兩湖總督部堂祥。咨文之外,又備了一件札飭,第二天五更天,便差人分投督鎮兩署。鎮標中接到欽差的公事,哪敢怠慢,即刻送到張豹公館。
此時瑞方朝思暮盼,只待祥呈將軍隊的名冊移送過來,便可定日起程。哪知左等也不見,右等也不來,直等了四五天,還不見一點動靜。他可真急了,卻又不肯自己到總督衙門去催,怕丟了他欽差身份。便派萬觀察有鎰,前往詢問。回來對瑞方說:「祥帥正在加意檢選。太急促了,恐怕軍隊不整齊,招欽差生氣。說再候兩三天,一定可以咨送過來。」瑞方拍著桌子罵了一頓,說:「皇上家每年耗費數百萬餉銀,等到用著時候,卻一個挑不出來,這還成什麼公事?足見他們是剋扣軍餉,那些軍人因為不發錢糧,所以誰也不肯告這奮勇。再等三兩天,如果還不送來,我便硬派李天洪,帶四營人馬隨我前住,也用不著他咨送了。回頭我便預備摺子,將他這情形詳細奏明攝政王,看他這總督還能做到幾時!」大家見瑞方這樣生氣,只好婉言相勸,說大帥不必心焦,料想祥呈絕不敢誤事。再候兩天,他必能送過來的。哪知又候了兩天,依然不見動靜。瑞方真等不及了,只得將李天洪叫上來,同他商議,說:「你如肯帶兵隨我入川,我必專折保奏,補你四川提督。你隨我辛苦一趟吧。」在瑞方這樣說,自以為必能欣動天洪,隨自己到四川護衛。哪知天洪此時,早已另有打算。他不慌不忙地對瑞方回道:「大帥此番入川,沐恩本當隨駕伺候。只是目前實在不能脫身,因為這十三鎮的人,對祥帥同張豹,惡感甚深,是沐恩在這裏竭力調和著,不至出什麼意外。如隨大帥同走,在勢不能全帶了去,所余的人,不定哪一天就許鬧亂子。一者糜爛地方,二者他們一定要奏參沐恩訓練無方,連大帥的面子上也不好看。大帥如果急於起馬,沐恩可以去催他們,今明日必可將軍隊咨送過來,決不至誤了大帥的行期。」瑞方聽他推脫,心裏雖然不快,面子上卻也無話可駁,只得派天洪再去催促。天洪走了一趟,回來低聲對瑞方說了幾句。瑞方點頭會意,說這法子很好,料想他們不敢再https://read.99csw•com遲延了。你先回去,省得擔嫌疑,我自會如法辦理,天洪去了。
後來還是有個機靈女僕駱大嫂想起,這場風潮,非把庄夫人請來,無論是誰也解排不了。她便偷偷出來,吩咐套好馬車,自己坐上,到張公館去接庄夫人。庄夫人聽說,不敢怠慢,繫上裙子,立刻乘車到督署來。駱大嫂攙著她一直來到後堂,高聲喊道:「張太太來了。」祥呈正在發急,忽見庄夫人來到,真彷彿遇著救命恩人,立刻迎上去深深請安,說姐姐來得真巧,再晚一刻,就要出人命了。說也真怪,七姨太太一聽庄夫人來了,立時止住哭叫,迎上前去,攜了夫人的手,說道:「姐姐,我們今天見一面,再等後會了。」庄夫人捺著她坐下,說:「妹妹,你怎麼又鬧起脾氣來?自己夫妻,因為兩句閑話,哪裡就值得這個樣子?」七姨太太忙將方才的委曲,訴與庄夫人知道。夫人說:「這事全由我家而起,妹妹你這一鬧,叫姐姐臉上如何轉得開?妹夫已經受了欽差的氣,回來又受你的氣,你自己想想,這事可對嗎?快不要再說了。」又笑向祥呈道:「大帥向來是最有涵養的,為何今天要發這大牢騷?鬧得夫妻反目,卻是何苦呢。快向我們妹妹說兩句道歉的話兒,這事就過去了。」祥呈此時巴不得有這一句,他好下台。便真箇過來,朝著姨太太笑道:「你不要生氣了,是我說話不好聽,你原諒一點吧!」姨太太指著他冷笑道:「今天看在姐姐面上,便宜你這一回。下次如再這樣,休想我饒你。」祥呈見姨太太消了氣,好像囚徒遇著大赦一般,登時歡喜得手舞足蹈,又向庄夫人再三致謝。
項子城笑著搖頭說:「愚兄勸你幾句話,料想你未必肯聽。不過我們弟兄相好一場,事到臨頭,不能不說幾句有關切的話。至於聽與不聽,只好在你個人了。」瑞方聽這話不覺一愣,心想莫非這裏邊還有什麼危險嗎?連忙往下追問,說:「四哥的話,小弟不甚了解,難道內幕之中,還有什麼緣故嗎?請你說明了,小弟沒有不聽的。」項子城未曾開言,先嘆了一口氣,說:「你此次到四川,必然經過湖北。目前湖北的空氣,十分不好。你自己總要謹慎一點,最好尋一個背靜地方,先住一兩個月。只推說是有病,卻在暗中看一看風頭。如果風頭順利,你便挺身出來;倘然風頭不利,便藉著有病下台。這是再好不過了。你倘然不肯聽我這話,也千萬不可在湖北久住,最好在湖北一過,急速到四川去。等到了四川,也不可操之過促,先要看一看民氣的伸縮。比如民氣正在膨脹時代,我們總要退後一點,等風頭已過,然後再想辦法。如其民氣是假的,是少數人造作出來的,我們也可以放開手去辦。好在老弟為人機警非常,決不至撞硬釘子。這就是愚兄替你打算的臨別贈言,你自己再加細地斟酌一番吧。」
少時恩王也到了。不大工夫,有侍衛傳出話來,叫瑞方到內殿召見。此時瑞方因為是革職后第一次召見謝恩,所以特別鄭重:穿的是蟒袍朝衣,戴的是朝帽,二品頂珠。侍衛將他引上殿來,見攝政王在當中坐著,老恩王在一旁侍坐,四個隨侍的太監分立在兩旁。瑞方緊行了幾步,跪在攝政王面前叩頭謝恩,口稱:「奴才瑞方請爺聖安,並叩謝聖恩。」攝政王滿面春風,說:「瑞方你站起來,不用行這大禮了。」瑞方遵旨立起身來,侍立在一旁。攝政王道:「三年沒見著你,鬍子全糝白了。」瑞方躬身回道:「上回奴才觸怒慈聖,罪該萬死!蒙佛爺同王爺開天地之恩,得保首領。因此在家中閉門思過,自怨自艾,常想到君父之恩,涓涘未報,食不甘味,寢不安席。所以鬚髮盡白,全是由恐懼憂慮而致。不料枯朽之木,又獲重睹陽光。奴才追念前愆,感激之餘,益深惶愧。」他說到這裏,止不住兩眼流下淚來。攝政王見了,認為他真是忠心耿耿,反倒用好言安慰,說:「以前的事不必提了。常言說:人非聖人,孰能無過;過而能改,不失為賢。這次起用你,我在皇太后駕前,很替你表白了一番。太后也很能諒解,叫我傳話給你:這一次出去,務必要矢慎矢勤,將三省鐵路辦好,庶不負朝廷起用廢員的一番苦心。」瑞方忙伏地叩謝了皇太后聖恩。又請示攝政王,何日出京?載灃略一沉吟,說:「這事不宜長久耽誤,你還是早點去的為是,臨行時也不必再來請訓了。」瑞方又叩頭辭行,然後出來回到自己家中,這才料理行裝。
當日晚間,他一個人輕車減從,溜到巡撫衙門。李虎臣見是天洪,便急忙上去替他回,瑞方果然立刻傳見。天洪談了幾句,便將張豹的公文呈與瑞方觀看。瑞方看完了,哈哈大笑,問天洪道:「你老哥的意思,怎麼樣呢?」天洪躬身回道:「沐恩供應大帥,原是應當的。不過張豹竟敢這樣藐視欽差,沐恩心裏實在不平,所以才來稟知大帥。」瑞方笑道:「你不用生氣,我自有法子處置他。你且回去,明天便見分曉。」
瑞方敲了這筆大竹杠,十分得意。只是苦了張豹——可憐他把銀子兌清,一心盼著回家過癮。騎在馬上,連搖帶晃,哪裡坐得穩?三番五次,幾乎從馬上掉下來。幸虧有跟隨的護兵,兩個人一左一右,在馬旁邊架著他。好容易來到公館門前,從馬背上將他攙下來,已經成了一灘泥,哪裡還能邁得開步。大家七手八腳將他抬到上房,放在床上,只剩了喘氣。眼淚鼻涕流多長,張著嘴只是說不上一句話來。再看頭上汗珠子,足有豆粒大小。庄夫人一看這情形,知道他是癮大發了,立刻叫伺候煙的人將燈掌上,將裝好了的煙遞過來叫他吸。哪知他此時一點力量也沒有,空張著大口,只是吸不進去。庄夫人叫伺候煙的人自己吸了,向張豹口裡噴。直噴了有半個鐘頭,他才緩醒過來,自己對付著能吸了。一氣吸了十幾口,又喝了半碗燕窩粥,方才睜開眼睛。看了看庄夫人,不覺長嘆一口氣,跟著有氣無力地說:「李天洪,你為何下這樣毒手?險些要了我的性命。」庄夫人問他,見欽差怎樣?張豹慢慢地學與她聽。庄夫人咬牙恨道:「這姓瑞的,太不講情理了。常言說:打了不罰,罰了不打。你既把人派去給他看門,就不應當再敲這大的竹杠;你既要敲竹杠,就應當以禮待人。似此瞪眼要錢,豈不成了活強盜嗎?罷罷!你從此以後,只在家裡藏著。他再叫你,你只管推病不去,橫豎他不能派人來抄家。以後我自有法子對付他,決能叫你出這口怨氣。」張豹聽了,跪在床上,連連向夫人叩頭,說:「夫人果能這樣,便是救了我張豹的性命了。」庄夫人吃過晚飯,果然去尋七姨太太,求她轉託祥呈,向瑞方疏通一切。七姨太太滿口應承,說:「姐姐自管放心,這事算不了什麼。等明天便叫他去會欽差,先替姐夫請好了病假,再不至有麻煩了。」庄夫人再三叮嚀,方才去了。
這時候,張豹才睡覺不大工夫。原來他有極大的鴉片煙癮,每夜總要吹到四更天,雄雞快報曉的時候,才能脫衣休息。第二天過午才醒。醒了之後,伺候大煙的小廝、丫鬟,預先裝好了四大口煙,每一口總在八分上下。他才一哼哼,小廝便把煙槍遞到他口中。他合著眼先吸兩口,吸罷了緊跟著是一碗極濃的紅茶。他喝下肚去,略忍片刻,然後再吸那兩口。吸完了又是半碗燕窩粥,他吃過之後,才能披衣起來。起來也顧不得漱口凈面,再躺下吸八大口,精神略為恢復,然後凈面漱口吃點心。吃罷點心,還得躺下吸煙,再吃八大口。煙癮算過足了,然後吃早飯。吃過早飯,便更衣上衙門,辦理公事,白天再也不吸了。直等到吃過晚飯,掌燈以後,仍舊躺下吸煙。這一吸便是多半夜,非等到四五更天,不能住口。這便是他一天一夜的功課,錯一點也是不得活的。他從前伺候庄中堂時,本不吸煙,後來中堂晉京,他才慢慢染上煙癮。倚仗著有硬靠山,歷任總督待他有面子,他的煙癮便也越縱越大。萬沒料到來了這個冤家瑞方,他逞著一時性兒,硬要同欽差作對,才招出這麻煩來。
張豹得了夫人的訓令,心裏略微安靜一點。只是害怕雖然去了一半,那大煙癮卻又不約自來。鼻涕眼淚哈欠,鬧個不休,哪裡還能去站門?心中著急萬分,只得拿過煙盒子來,抹了一些送入嘴中。又喝了一碗濃茶,心裏才定住了。即刻繫上戰裙,挎上指揮刀,戴上大帽子,吩咐家人,趕緊備馬。又帶了十二名護兵,直奔巡撫衙門。到了先去挂號,李虎臣回說:「大帥還不曾起床,請你在大堂前暫候一候吧。」張豹只得帶著十二名護兵,在堂前值立不動,彷彿皇宮裡面的御前侍衛差不多。合署的人,見這位提督軍門,戴著頭品頂戴,在大堂前站班,都遠遠地圍著笑。這些地方,也足見前清左武右文的惡習。所以物極必反,到了民國,這些武人全成了海外天子,多少文官給他站班,他還看不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