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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如夫人卧病漢口埠 大英雄起義武昌城

第五十回 如夫人卧病漢口埠 大英雄起義武昌城

瑞方在路上經過各府州縣,對那些地方官,倒是開了多次口,向他們借錢;無奈這些地方官,早已接到祥呈的通飭,嚴厲囑咐:瑞欽差經過時,除供給他們飲食居處外,不準借給一文錢,違者撤任。這些官誰不怕本省總督,怎肯自討苦吃。因此瑞方借錢時候,不約而同,全是婉言謝卻,不是說庫空如洗,便是說地方荒歉,連一塊錢也通融不出。瑞方討了幾次的無趣,心裏也瞭然八九,明白這是祥呈的手段。越想越恨,我同你有什麼深仇宿怨,也值得下這樣毒手?除非我瑞方死到四川,算是便宜了你;要不然,休想同你干休,我必須出這一口無情的怨氣。
當夜二人同榻而眠。第二天早晨,仙姑便要回她的洞府。瑞姨太太再三挽留,一定請她多住幾天,二人好共乘馬車去遊逛租界。仙姑不肯,說姐姐是有福的閑身子,可以隨便玩耍;像妹妹終日行道,一天不定有多少家來請,耽誤一天,就許誤了人的性命,閻王知道,是要不答應的。如今姐姐的病,已然痊癒,我一刻也不能再住了。瑞姨太太見她這樣堅決,也不好多留,只得派人定好了一隻江輪,仍叫李虎臣同柱兒,送她回武昌去。虎臣一干人,見姨太太的病好得這樣快,也都詫為神奇,說到底是仙姑神通廣大,法術無邊,她只做了一次法,便將姨太太治得同好人一般,果然名不虛傳,看起來仙姑二字,真能當之無愧了。只是現金同戒指六千多塊,可也一股腦兒隨她過江去了。似這大的脈金,只怕從古至今,也沒有第二個。但是姨太太好了,總還算花得值。
二人先到城裡一個飯鋪吃飯。虎臣因為心中煩悶,多喝了幾杯酒,帶著三分醉意,問堂倌道:「你會看香治病嗎?」堂倌白瞪著兩眼,不知他說的是什麼,遲遲頓頓地答道:「小人就會端飯端菜,燙酒抹桌子,伺候老爺們用膳,哪裡會治病呢?」柱兒介面說道:「我們老爺問你,這裡有看香跳神的沒有?打算要請一個治病。你要知道,不妨舉薦一個。」堂倌這才恍然了悟,忙答道:「有有有,這裡有鼎鼎大名的何仙姑,轟動全城,沒有不知道的。連總督衙門,全用大轎接她;張統領公館,更是自由出入,老爺怎麼不知道呢?也罷,老爺必是新來此地,所以沒聽人說。要不然,這樣大人物,連幾歲小孩子,全知道她是神仙,難道有病的人家,還用向人打聽嗎?」虎臣一聽,不覺喜出望外。他並不是表示歡迎,是歡喜藉此可以銷差。忙追問這何仙姑的來歷,及現在的住址。堂倌道:「說起來話很長呢,好在這時候沒有多少客座,小人不妨將她的歷史詳細說與老爺聽,保管比聽大鼓書還有趣味呢。」柱兒好奇的心勝,催他快說。堂倌飲一口茶,潤潤喉嚨,方才說道:「要問這何仙姑的歷史,來頭很不小呢。她本是荊州駐防旗人,她的公公做過副都統,名叫和順。她丈夫是一個武進士,挑過乾清門侍衛,名叫和魁。她隨丈夫在北京多年,專好修鍊道法,曾拜過龍虎山張天師做老師,能書符畫咒,遣將拘神。無論什麼難治的病,全能手到回春。又能知道三生,前生有什麼來歷,今生有什麼因果,來生有什麼孽罪,她全能替你解救彌縫。因為她能過陰,到閻王殿上翻看人的生死簿,買通了崔判官,暗地替你塗改。比如你的壽數該當是四十八歲,她能設法替你改成八十四歲;你應當害重病,她能替你改成輕病;你應當有大災,她能替你改成小災。諸如此類,難以枚舉。她從前本不肯出來看病,必須近親朋友專誠致敬,用高車駟馬將她迎了去,至再地懇求,才能施展法術。至於素不相識之家,就是出千金重禮,也休想她正眼看一看的。後來因為丈夫死了,據她說,這是閻王示罰,因為她不肯濟世活人,所以將她丈夫叫去,叫她青年守寡。她因為這個,才回到湖北來,勵志行道。凡有請的,概不拒絕。總督祥大帥的七姨太太,督中協張統領的太太,全害過很重的病,都是她看好的,聽說已經拜了干姐妹了。似這樣女神仙,世界上真是少有。」堂倌嘮嘮叨叨,說個不休。虎臣在旁邊聽著好笑,忙攔道:「算了吧!你這是替她傳名,還是替她登廣告呢?她倒是住在哪裡?你快快地對我說了,我好去請啊!」堂倌笑道:「真是,我說了半天,怎麼不說她的住址呢?因為她是一位神仙,所以住的地方,也是神仙衚衕。這神仙衚衕,離蛇山不遠,你老到山底下打聽何仙姑,沒有不知道的。」
瑞方在一路之上,受的氣很不少。好容易走入湖南境界。此時的湖南巡撫是田魁麟,乃直隸總督田魁龍的胞弟,瑞方同魁龍是拜盟的兄弟。他入了湖南境,便親筆寫信,專差去尋魁麟,向他借五萬塊錢,好發放軍餉。但是這個差使關係重要,非自己近人,不敢遣派。特意將孫會卿招呼到自己密室,彼此商議了半天。會卿道:「看目前的情形,楊得勝一種桀驁不馴的樣子,已經現於顏面。他部下的營長張成功,尤其跋扈。四爺如不想個救急的法子,路途之上,難保不出危險。」瑞方道:「我何嘗不知道。只是這救急的法子,非錢不可。我如今手內是一錢不名,除去挪借之外,更無他法。只是遠水救不得近渴,唯有專人到長沙,先向田二爺那裡借五萬塊錢,對付著到了成都,諸事全好辦了。我如今已經親筆寫成一信,請你辛苦一趟,來回有十天工夫,准可辦到了。」會卿道:「職員理應效勞,也沒有什麼辛苦的。但是據我想:四爺既能寫信,何不繞道進省,在長沙住幾天,當面同田帥說,豈不更妥當嗎?」瑞方道:「這一層我也慮到,但是有兩樣不便:一者我急於入川,如到長沙,不免又要耽擱一月二十天,也說不定;再者借錢的事,當面不大好說,你拿我的信去,一定錯不了。就是這樣辦理。」會卿只得應允了。只是路費還沒有,卻向何處籌呢?只得將楊得勝請進來,把信給他看了。得勝也十分贊成,說這樣倒是救急的妙法。瑞方又向他說沒有路費,得勝慨然應允,代為籌措,從軍需處支了三十塊錢給會卿。會卿辭別大家,便赴長沙去了。他此去能否借得錢來,下文自有交代。
哪知等了許久工夫,還不見她到來。姨太太等急了,忙叫趙嫂去請。趙嫂去了有一刻鐘,方才轉來,說:「和太太請仙之後,她仍然不十分放心,又過陰去,面見五殿閻羅天子,考查生死簿,查得清清楚楚,方才還陽。因為過奈何橋,被泥滑了一跤,跌傷了腿骨,所以起來還覺疼痛,必須在屋中休息片刻,俟等精神複原,即刻就過來,也不必再去請了。」姨太太點頭讚歎,說果然名不虛傳。似這樣熱心救人,不辭勞苦,只怕世界之上也尋不出第二個來了。忙吩咐快熬燕窩粥,給和太太送過去,問她還想吃什麼,這旅館中全都現成。趙嫂將燕窩粥送過去,回來說:「和太太想吃什錦湯包,已經叫廚房去預備了,另外還點了四樣菜,一壺女貞陳紹。」姨太太連說:「好好,請她吃飽了,再過來,不要忙的。」她嘴裏雖這樣說,心裏恨不得立時見著,好打聽她冥中的祿命。
此時恰有一個不知死活的家人,領了何仙姑之命,要告奮勇去探聽消息。他也不聽一聽外面有人沒人,便將大門開了。他這一開門,正同官兵打一個照面,哎呀一聲,再想關門,已經來不及了。為首的軍官,領著十幾名士卒蜂擁而進。其餘還有百八十人,分散在大門外,把和公館的宅子,圍了一個風雨不透。那少年軍官,一直闖入內宅。此時何仙姑作法的桌椅傢具,還都紋絲沒動,只有那仙姑不知逃往何處去了。軍官來至桌前,伸手便將木人拿起,在燈光下仔細端詳了一番,立時勃然大怒,罵道:「怨不得告發的人說得那樣真切呢!原來是實有其事。要再晚幾天,我們的統領一定被她咒死了。弟兄們快替我搜這賤人!」一聲令下,這些如狼似虎的兵,分頭闖進各屋中。不大工夫,揪出一個白髮的老婆婆,又從後院茅廁中,搜出一個青年婦人,身上的白衣白裙,尚未脫下,一望便知是那鼎鼎大名的何仙姑。緊跟著又搜出一個少年男子,還有四五個丫鬟僕婦,一齊牽至院中。
虎臣將住址問明,也不再聽他那些談話,便會了飯錢,帶著柱兒,直奔蛇山的前面,向一位老年人打聽神仙衚衕在哪裡?這老人停住腳,先向虎臣身上仔細打量了一番,然後慢吞吞地問道:「你這位先生打聽神仙衚衕,莫不是要請什麼何仙姑嗎?」虎臣忙躬身答道:「正是。」那老人咳了一聲道:「你既問我路,我知道總應當對你說,不https://read.99csw.com過你請的這個人,是一個害人精,要從我嘴裏指明了她的住址,是我幫著她害人,老天爺看見,是要不饒的。請你向旁人去打聽吧。對不住!對不住!」說罷扭頭便去了。柱兒對虎臣道:「這個老頭子太可恨,我得趕上去罵他幾句。」虎臣忙攔住喝道:「快不要胡鬧!這位老先生是有道德的人,我們應當敬重人家,怎麼好去罵呢!看這樣,我們回樓房吧。既是害人精,我們還請她做什麼?」柱兒很不高興地說:「糟老頭子說話,有什麼憑據?我們憑什麼要聽他的呢?」虎臣也不理他,只扭頭往回來。
那軍官早已升了法座,拍著桌子喝道:「快把那妖婦帶上來!」軍人將何氏牽到桌前,此時也不拿仙姑的身份了,雙膝跪下。軍官問道:「你就是那妖言惑眾的何仙姑嗎?」何氏戰戰兢兢地回道:「旗婦姓和,平日不過給人看病,並未敢以仙姑自居。眾位老爺來到我家,要銀子要錢,小婦人情願孝敬,只求高抬貴手,饒我一條性命吧。」說罷又連連叩頭。軍官冷笑道:「你拿我們當作了明火強盜嗎?實對你說,我們是奉李統領之命,特來搜捕你這妖人。你平日藉著看香治病為名,勾引良家婦女,作種種邪淫,已經罪不容誅;你還要挑撥祥制軍、張統領與我家統領作對,剋扣軍餉,激怒軍心;還變著方法,要害我們統領的性命。你這婦人,真比蛇蝎還毒十倍。你想暗中做事,我們不知道嗎?哪知祥、張兩人,在湖北早已成了獨夫。他自己部下的人,也無不恨之入骨,秘密中早與我家統領報信結合,預備定期舉事。是我家統領小心謹慎,非到祥、張罪惡貫盈之時,決不肯誓師起義。偏偏你又挑撥張統領,將十二鎮軍人一律調至省垣,預備繳我們十三鎮的軍械。哪知老天不從人願,十二、十三兩鎮,早已聯為一氣,乘今日晚間,天氣清明,大家一鼓作氣,先圍了制軍衙門,活擒祥呈,再搜查張公館,逮捕張豹。我們大家,早就知道你這妖婦從中作祟,本哨官特特討了這件差事,前來剪除妖孽。今日是你死魔臨頭,還有什麼說的嗎!」
虎臣見她決定了回漢口,也不便再說什麼,只得答應著下去。他心裏卻是大不自在。想主帥起旱入川,此時還不知走到什麼地方;一切銀錢行李,俱在船上,我恨不得一時同他會面,也免得心懸兩地;偏偏他這位姨太太,又鬧起病來;據我看,她這病也不算甚重,不見得就不能行路,卻一定要回漢口;這一遲延,不定得過多少日子,才能同主人見面。思想起來,怎不叫人心裏焦得慌呢!再說他們是夫婦,我們不過是憲屬,難道她對丈夫之情,還沒有我對主帥重嗎?在虎臣心裏這樣盤算,哪知瑞方的性命,正喪在他姨太太手裡。比如她不在漢口停留,早早由湘入川,一定能走在瑞方頭裡。彼此會著面,有這三萬塊錢,還有大家的銀錢行李,總共起來,約在四萬上下。將這筆款分給楊得勝的一標軍人,無論如何,總可留下瑞方的性命。偏偏這位姨太太,帶著許多銀錢,在漢口養病,自在逍遙,卻把她丈夫丟在腦後。直待武漢起義,再想動身也不能了,白白送了瑞方的性命。這就是娶姨太太的下場。假如隨行的是正配夫人,無論如何,也必要隨丈夫同路,決不肯將瑞方一個人丟在軍隊裡邊,自己一個人去尋快樂。由這上看起來,就可了悟納妾的利害了。何況瑞方是相隨多年,生過兒子的;要在尋常只為貪圖色|欲,偶然買來,更是一絲一毫的感情也說不到了。
如今折回頭來,再說李虎臣,自從別了瑞方,仍回到江輪上,將一切情形,稟明了姨太太。姨太太心裏很不高興,對虎臣埋怨道:「你這人做事太不妥當,大帥縱然不來,你也該勉強著叫他回來,為什麼要跟著一群大兵,在這炎天熱地的時候去跑呢?」虎臣皺著眉回道:「姨太太這話,說得太自在了。大帥那種脾氣,誰敢攔他?我們一個當差弁的,有多大胆子,敢阻攔大帥的行程。除非是姨太太自己追上前去,或者大帥還許有個挽回,也說不定。」姨太太被虎臣頂了幾句,心裏益發有氣,便立在船頭上,大聲喝道:「混賬東西,你竟敢同我頂嘴嗎!你不要倚著大帥寵愛你,你就亂使脾氣。等我見了大帥,非打完了開革不成。」虎臣聽姨太太罵他,益發急了,說:「姨太太你怎麼罵起大街來。我們當差弁的,也不是奴才。看我們不好,我立刻就走路,也用不著打,也用不著革。」姨太太冷笑道:「好好,你這就給我滾蛋。」虎臣道:「滾蛋容易,這船上還有我的衣服行李,我得全帶了走。」姨太太說:「哪是你的?一件也不能給你。」兩人越說越僵,後來還是廚子同小廝們將虎臣勸開,拉到一間艙室中,大家給他斟茶,又預備他吃飯。廚子倒是一位上年紀的老成人,勸虎臣道:「李二爺,不要生氣了。你是受大帥之託,來保護姨太太的,怎好同姨太太決裂。你如果走了,將來拿什麼臉去見大帥?她一個婦人家,無論說什麼,你只裝沒聽見,就過去了。何必一再地同她紛爭鬥嘴,鬧得不可開交呢!」虎臣一想這話也是,只得忍氣吞聲,在一間艙房住下。
她那請神手續是要預備一架很大的白布帳幔,懸挂在屋中,然後將屋門上鎖,不準開電燈;只留她一個人在帳子中,先將病人的生辰八字,寫在一張黃紙上,用火焚化了;然後拘神遣將,慢慢地便有了動作。此次瑞姨太太早將八字報與和太太用筆寫了,又畫了幾道符,曲曲彎彎,也不知是些什麼文字,然後她到屋中去作法。瑞姨太太領著趙嫂,同丫鬟荷花,卻立在門外,側耳靜聽。不大工夫,聽得帳子里有呼呼的風聲。少時風聲止住了,又發出女子的聲音來,又嬌又細地說道:「吾乃漢江之神,梟姬是也。不知和太太喚我,有什麼要事商議?」此時門外立的三個人,全不覺毛骨悚然。荷花是一個小孩子,分外膽小,嚇得她掉轉頭,想往屋裡跑。姨太太一把將她揪住,低聲說道:「你跑的是什麼?這是神仙下降,又不是妖,又不是鬼,有什麼可怕的?」荷花立住腳,又聽帳子里一個女子說道:「孫夫人請了!婢子本不敢勞動仙駕,只因瑞方的姨太太,在江輪上得了重病,我想夫人是江水之神,因此特地請來,要領教她得病的原因,還望夫人指示一切。」三人聽這說話的,確是和太太聲音。略停了一刻,又聽有人說道:「姐姐你看,這倒要招出麻煩來了。早知這樣,依我的主意,不管瑞家閑事,那大鱉要翻他的船,自管叫他去翻,姐姐何必多事,一定叫她害病,將船折回來,免了這一場災難呢!」三人細聽此人說話,雖也是女子聲音,卻與那梟姬又迥乎不同,于嬌細之中,更帶一種柔媚的音調。心想怪啊!這又是哪位神仙呢?正在狐疑,又聽和太太問道:「真真我是肉眼凡胎,還沒看見孫夫人身後,還立著一位神仙呢!請教貴姓大名,仙鄉何處?」忽聽嘻嘻地笑了一聲,說:「和太太你不認得她嗎?這位便是漢臬贈珮的洛神宓妃,同我是結義姐妹。我掌管漢水,她掌管洛水,我們時常往來。這幾天她正在我宮中居住,所以攜手同來。和太太,我給你介紹介紹,以後便可以常談了。」又聽和太太答道:「不敢不敢,我們一個世俗之人,怎敢同妃子親近。」又聽是宓妃的聲音笑道:「你既不敢同妃子親近,為什麼又要召請皇娘,同孫夫人接談呢。」只聽和太太笑道:「宓妃娘娘的嘴,真好厲害啊!這一問,倒叫我沒的答了。」又聽是孫夫人的聲音說道:「要說起皇娘來,難道妹妹不是皇娘嗎?你是魏文的正後,誰不知道呢?」又聽那宓妃回道:「姐姐快不要說這些了,要一定說這個,我們豈不又成了仇敵了。」瑞姨太太在外面,聽得清清楚楚。她陪伴瑞方多年,瑞方是一位考古的名士,對於古來那些美女名姝的故事,常講給姨太太聽,因此梟姬宓妃的歷史,她知道得很詳細。如今聽這屋子裡,分明是三人談話,而且各有各的音聲,各有各的腔調,嚦嚦如黃鶯出谷,入耳不煩。她聽了,恨不得一腳踏進去,倒會一會神仙是什麼模樣。只可惜門已上鎖,和太太又曾吩咐過,不準冒昧驚動了仙駕。只好斂氣屏息,倒聽一個下回分解。
正在狐疑之際,遠遠地忽聽見乒乓之聲,彷彿是快槍的聲音。這一來,卻把虎臣嚇了一跳,幾乎沒從樹上掉下來。忙向四下張望,卻見遠遠的有火光,看方向,彷彿是督署附近。虎臣心想:這半夜三更,難道總督還https://read.99csw.com閱操不成?正在猜疑,卻見那火光益發明亮,槍的聲音,也由遠而近,亂鬨哄的,彷彿有許多人馬,直殺奔蛇山而來。再看院中的何仙姑,也不作法了,仰著頭,彷彿是聽的樣子。聽完了,手忙腳亂,將家人叫過來,意思是派他們去深聽消息。只見這些人立在她面前,一動也不動。何仙姑急了,指手畫腳,也不知說些什麼,家人卻仍然不動。正在這時候,虎臣在樹上,卻看見有一二百官軍,俱都扛著快槍,前面有一個軍官帶著,如風一般的快,直奔何仙姑的住宅,轉眼便到了面前。
二人正在談著,忽聽裏面一迭連聲地喊出來,叫套車。僕役笑道:「不用我催,這就快走了。」又不大工夫,車已套好。只見和太太從裏面出來,又換了一套夾衣,是瓷青庫緞夾袍,淺米色寧綢背心。身後隨著一個少年,有二十歲上下,穿的衣服非常講究,周身全是大鑲大沿,八分寬的邊子,看神氣一望而知,是生長北京的旗少。和太太出來,便高聲招呼虎臣道:「李老爺!咱們一同走吧。」虎臣忙答應一聲,帶著柱兒來至大門外。見嶄新的兩輛馬車,在門前伺候,和太太讓他二人上車。此時,虎臣見她這大的派頭,心理上也不免起了變化。想這位和太太,一定不是凡人,方才那老頭子的話,決不足憑,便跳上馬車去。不大工夫,來至江邊。原來和公館中早已給江輪公司打去電話,特定了一條船,不準再賣旁人。和太太帶著他兄弟慶年,還有一個僕人高貴,連虎臣、柱兒,一共是五個人,渡過江去,叫了兩部馬車,來至佛照樓旅館。
柱兒先跑進去,稟知姨太太。姨太太聽說請了仙姑來,這一歡喜,病就好了一半,立時喊著叫快請。和太太大搖大擺地走進來,向著姨太太打了個稽首。這是道家的禮,言外表示她是仙姑。姨太太在床上,深深鞠躬,嘴裏連說請坐請坐,有勞和太太玉步,我這病可該好了。和太太坐在床沿上,笑道:「欽差太太欠安,我們應當過來問候的。況且全是旗人,提起來又是世交,有什麼客氣的。」姨太太忙叫趙嫂同丫鬟荷花,張羅茶飯。又問和太太,一切看香治病的手續,應當預備什麼東西。和太太笑道:「我這治病,不同她們那一群巫婆子,燒香下神,做出種種的醜態來,叫人看著肉麻。我這是本著龍虎真人的傳授,書符畫咒,遣將拘神,能知過去未來的事,專能替人化解前世的仇冤,同當前的罪過。只需預備一間靜室,我一個在裡邊作法,先問明了病的來源,然後再按法醫治,保管手到回春。」姨太太聽了,更拿她看作活神仙,忙將自己在路上怎樣得的病,一五一十地全對和太太說了。和太太點點頭說:「你有病的人,不宜多說話,休息休息吧。等到夜間我先作法,問一問水神,就知道你這病的來頭了。」隨吩咐旅館,在樓上開了兩間頭等房。當日晚飯,姨太太特從番菜館中,叫了上好的晚餐,請和太太姐弟吃了,然後才預備作法。
不提大家紛紛議論,卻說虎臣攜著柱兒,送仙姑回省城。瑞姨太太還有點戀戀不捨,又格外封了二百塊錢,送給仙姑的弟弟買衣料,又親自乘車送至江岸,在江輪上叫的菜飯,陪著仙姑吃了,方才彼此分手,放汽開船。這江路上向來本是沒有耽擱的,偏偏這一天恰趕上運兵,說是十二鎮在漢陽一帶駐防的,全奉了張軍門的令,盡數調至省城會操。因此一條江路中,擠滿了不少的船,何仙姑坐的小輪,也只能隨在後邊,慢慢地向前進。三番五次,想要越過去,兵船卻不肯讓路。仙姑打發她弟弟,向那船上的兵官招呼,說我們是張軍門的親眷,急等要回省城,請你們讓開一條路,先放我們過去吧。那船上的營長,也不知是聽見沒有,只瞪著眼向這邊望,卻不肯讓路。何仙姑氣了,說:「小小一個營長,竟敢這樣故意搗亂!等明天我見了軍門,查明白了,立時就開革他。」
這時候虎臣出來,只得去尋大班,叫他下令回船。大班樂得做這好生意,口中答應了,卻又寫在紙上,為難虎臣說:「看盤司機的,同一班水手,必須加錢,才能掉轉得快。」虎臣無法只得也答應了,立刻支出五十塊錢來,交給大班。大班歡天喜地地去了。不大工夫,果然將船撥回,並且上足了火,走得飛快,不到兩天工夫,便折回漢口。姨太太點名要住佛照樓。好在碼頭上就有佛照樓的棧伙,一切行李俱都點交給他。至於江漢關稅局的人,同虎臣多半熟識,知道是瑞欽差的宅眷,一律免驗放行。大家來至佛照樓,特在樓上開了一間頭等房間,請姨太太居住。虎臣卻在樓下住了一間二等房。其餘各男僕,分住了兩間三等。趙嫂隨著姨太太在頭等伺候。一切銀錢及重要物件,虎臣主張一律交給賬房,姨太太倒也依允了。粗粗地安置以後,姨太太便催虎臣給她請醫生看病。虎臣忙向賬房打聽,醫生誰靠得住?賬房先生仰頭想了一刻,說這租界以內的醫生,多半是有名無實,專指著吹牛皮,蒙人混飯吃。他們所知道的,就是過一座橋多加兩塊,過一國租界多加四塊。再要聽說是欽差大人的姨太太,更要變著方法敲錢:配一料丸藥一千塊,扎一支神針五百元,信口開河,胡說亂道。其實說到治病,是一點效驗也沒有。李老爺,你要問到旁人,他們便將自己的親友熟人薦一位,樂得先掙你幾個錢。唯有我這人卻與眾不同,不知根不知底,昧著良心說話,我是不肯做的。虎臣道:「像先生這樣人,真是難得。但不知你貴姓台甫,可是此地人嗎?」賬房先生答道:「在下姓白,是廣東新會人。因為我性情板直,他們便順嘴管我叫白板。我在此地已經十七年了。」虎臣道:「白先生,方才說了半天,你難道一個醫生也不認得嗎?」白先生道:「要請好醫生,除非是過江到省城去,武昌城內,很有幾位靠得住的先生。院署旁邊,有一位栗古香先生,醫道很精,我有幾次病,全是他看好的。李老爺,何妨專人請他來,這個人一定靠得住。」虎臣聽了,立刻派李升過江,到省城去請栗古香。當日太晚了,不曾請到,說是第二天早飯後,栗先生准來。
才要派小廝去取葯,只見趙嫂進來,說姨太太招呼二爺有話說。虎臣進去,一見了面,姨太太便劈頭問道:「你是從什麼地方,尋了這個老村牛來?他也會看病嗎?像這樣將就木的老棺材瓤子,我看了就生氣,還能吃他的葯嗎?」虎臣道:「姨太太你這話奇了,管他年紀老少呢,只能治好了病,便是好醫生。要據我看,越是年紀老的,閱歷越深。方才他說姨太太的病源,一點也不錯,開的方子也還和平。姨太太還是吃了看看,見好便接著往下看,不見好再想法子,請你想我說的是不是呢?」在李虎臣,這確是一番好意,他希望姨太太吃了古香的葯,急速痊癒,然後好一同起身到四川去尋他的主人。偏偏這姨太太看不中古香,聽了虎臣的話,益發火上澆油,捺不住性子,又要瞪眼睛發脾氣。繼而一想,我在此時,不宜開罪虎臣,將他擠跑了。因為這漢口人地生疏,又帶著許多銀子,要沒有虎臣保護,難保不出什麼危險。想到這裏,立時換了一種很和平的面目,對虎臣道:「你的話也很有道理,那麼我先吃吃看吧。」虎臣見姨太太肯聽他的話了,心裏很是歡喜,忙退下來,即刻叫小廝去取葯。等把葯取回來,精心用意地煎好了,趙嫂捧進去,姨太太卻拿起來傾在痰桶中,暗暗囑咐趙嫂,只說我吃了,不準叫外邊知道。過了一刻,她卻伏在床上,說吃過這葯更覺著難過了,在床上來回翻滾,說心慌肚子痛。趙嫂又將虎臣請了來。虎臣急得手足無措,說早知這樣,她不吃就完了,何必硬勸她吃呢。停了一會兒,姨太太抬起頭來,說這也不能怨你,本來我這病非葯可醫,你快去請一位跳神師婆來,叫她看看,我是衝撞了什麼神仙?及早許願禱告禱告,我這病就好了。虎臣向來不信這些邪魔怪道,但是姨太太既病成這樣,又不能袖手不管。只得答應著說:「我這就去請,姨太太忍耐著等一刻吧。」隨退出來,心中打算,說這真是難題了,我從來不認得師婆子,卻向什麼地方去請呢?看起來這漢口未必有。因為漢口多半是外國租界,租界裡邊,是向不准他們居留的。看起來還是得到省城去請。但是偌大一個省城,知道哪裡有這種東西,如果挨著門去問,也太是笑話了。到底姨太太既非此不可,我只得去尋一個來,搪塞搪塞。也罷,先到省城訪問一回,要真箇沒有,也算盡https://read.99csw•com到我的心了。想到這裏,便喊過柱兒來,跟隨自己前往。柱兒本是一個極頑皮的小孩子,聽說帶他到省城去,十分歡喜,連蹦帶跳的,隨著虎臣過了江。
閑言少敘,卻說瑞方正在休息喝茶,楊得勝上來,對他說了這一片話,嚇得瑞方將茶杯扔在地下,戰兢兢的,答不上一句話來。得勝在旁催道:「大帥有什麼高見?快請吩咐吧。再遲一刻,他們就變了。」瑞方道:「唉!這是哪裡說起呢?楊統帶,你要知道,本部堂出京之先,面奉攝政王口諭,所帶入川軍隊,一切餉糈給養,俱由所在省份供給。你們從湖北來,難道不曾發餉嗎?」得勝道:「大帥為何說出糊塗話來?如果發過餉,難道我們還要雙份不成?實對大帥回,本標的軍餉,已經三個月不曾發了。此番隨大帥入川,是張軍門當面應許的,說大帥從北京來,曾攜帶二十萬現款,專備兵餉之用。軍士們聽見這個喜信,一個個猶如挾纊,所以才不辭勞苦,情願扈從大帥,萬里長征。怎麼事到臨期,大帥竟自一錢不名呢。似這樣,叫標下怎樣去回復軍士?請大帥向大處著想,體恤下情,早早有一個辦法,標下也就感激不盡了。」瑞方跺腳罵張豹道:「好個張豹!你怎麼造謠言,拿著本部堂開玩笑。我什麼時候,從北京帶有二十萬現款。目前國庫如洗,休說是二十萬,便兩萬兩千也不能這樣容易啊!楊統帶請你費神,向弟兄們替我表白一番。俟等到了成都,我必叫宋耳盈,儘先籌款,發放軍餉,將三個月積欠一律清償,目前只好請弟兄們忍耐一時吧。」得勝聽瑞方的話,尚不肯信,答道:「大帥的鈞諭,只能向標下說,標下卻不敢向他們學說。不是旁的,這些弟兄,因為沒錢花,全急得眼中冒火。只能說大帥有款,暫時不發,他們或者還能安心等候;要真說大帥沒錢,他們眼前就許炸了營,標下如何擔當得起?據標下想:大帥拿出款來,暫救眉急。將來到了成都,不妨再由省庫撥還。大帥的墊款,決然不至落空,一標的軍人,也都沾了雨露恩惠。這真是兩全其美,大帥又何樂而不為呢?」瑞方生平,也不曾受過這樣逼迫。有意發作兩句,又怕真箇兵變了,眼前就得吃虧;要忍受吧,又實在有一點忍不下去,肚子里只是恨怨張豹,面子上又不好過於罵他,只好百般撫慰得勝。說:「你不要誤會我有錢,不肯發餉,實實在在,是一錢不名。因為從武昌起身時候,所有銀錢行李,俱都送上江輪;倉促之間,又改為陸行,也未及搬運回來,全在姨太太身邊呢。要不然,多少還能挹注一下。請你對弟兄們說,暫且忍耐三五天,我在路上,如果借得出來,先發一個月的餉,似乎不至甚難,目前可實在無法可想。」得勝看這種情形,料想瑞方是實在無錢,逼迫也是徒然無益,倒莫如買個情,先容他一回,等他路上籌出款來再說。想到這裏,便掉轉口風,說大帥既這樣為難,標下怎能看著不管呢?我豁出這性命,對他們去說,難道當弟兄的,真就一點面子不講嗎?瑞方拱手致謝,說有勞統帶,將來本部堂到了四川,一定專折保薦你,決不有負你的辛勤。得勝請安謝過,然後出去,對大家演說了一番。這本是做成的活局,當然一說就妥。
此時何仙姑已經嚇得軟癱在地上,答不上一句話來。那白髮的老婆婆,跪在地下連連磕頭,求饒恕她女兒的性命。何仙姑的弟弟慶年,也不住地哀告。軍官罵道:「你們一家老少,沒有一個好人,平日倚仗旗人的威風,任著性兒欺負我們漢人,今天遇到老爺手裡,休想活命。」說罷舉起手槍來,對準了何仙姑的頭頂,砰然一聲,可憐這位大仙立刻神遊洞府去了。老婆婆見她女兒被人打死,立刻怒火中燒,也不要性命了,立起身來,便同那軍官撞頭拚命。軍官用力一推,仰面翻身,跌了一跤,當時摔死。只有那慶年嚇得連哭帶喊。軍官道:「今天我們起義排滿,先拿你這胡兒開刀。」說罷抽出隨身帶的東洋刀來,手起刀落,慶年的頭顱早滾出數步之外。然後吩咐兵丁,將他家的男女僕人一齊牽了來,跪在院中,叫他們念一二三四五六十個數——凡湖北人念到六字,便是漏;北京人卻念六。念漏的立刻放他逃生,念六的便一槍打死。通共十三個下人,得活命的只有兩個:一個是廚子,一個是趕馬車的,其餘盡做了槍下之鬼。軍官處置完了,又吩咐各兵向屋中去搜。共搜出三萬多塊鈔票,其餘珍寶首飾、四大皮匣,全放在一隻箱中帶走。另外派四個兵把門。此時卻嚇壞了樹上的虎臣。要知他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也是活該湊巧,才一扭轉身軀,迎面如一窩蜂似的,來了八名護兵。護兵後面,是一乘四人小轎。虎臣因為臉朝這面同柱兒閑談,所以不曾防備後面來了這些人。及至一轉身,恰同這些護兵撞了一個滿懷。為首的護兵罵道:「瞎了眼的混賬東西,你亂撞些什麼?」嘴裏說著,舉起手來,便向虎臣臉上打去。這一巴掌,眼看打到他臉上了,要放在尋常人,准准打上,決不會空的。哪知虎臣是一個久慣練家,手眼身法步非常靈便,這巴掌快到臉上,他微一側身,便打空了。護兵用力很大,腳底下又不曾站穩,一打空了,幾乎沒有摔倒,立時羞惱變怒,餓虎捕食,又奔了虎臣去。虎臣直立地上,紋絲不動。看護兵拳頭過來,向上一起,扣住他手腕,只輕輕一帶,便爬伏在地上了。其餘七個護兵一擁而上,圍住虎臣亂打,不大工夫,倒下四五個。這時候後面的轎子卻停住不動,只聽轎里發出一種很嬌的聲音說:「大家全不要打,快些住手。」這些護兵聽了,如得到將軍令,立刻站住,氣昂昂地看著虎臣,卻不再動手了。
虎臣忙向轎子里觀看,只見裏面坐著一個婦人,看年紀就在三十上下,只因打扮得非常嬌嬈,彷彿像二十許人。一切裝束,俱是旗宅貴婦人的樣子:頭上梳著雙翅髻,垂著粉紅珠纓;身著一件銀灰庫緞旗袍,外著一件荷花色背心。坐在轎中,大模大樣地看著虎臣。此時虎臣不能不過來同她答話,向轎中鞠了一躬,問道:「這位太太貴姓?」婦人尚未答言,旁邊站的轎夫早搶著說道:「這是湖北有名的和太太,你怎麼不認得?」虎臣恍然了悟,原來此人便是何仙姑。這卻真湊巧了。忙回道:「莫不是何仙姑和太太嗎?」左右護兵又一齊喝道:「不要順嘴胡說!」婦人卻含笑說道:「這有什麼呢?他既知道何仙姑三字,必是專程來訪我的。你這位壯士貴姓大名?仙居何處?」虎臣此時心中,卻有點怪異,她怎麼知道我是訪她的呢?看起來這人也許有點來歷,我莫若實對她說了吧,隨答道:「在下名叫李虎臣,是瑞欽差的武巡捕。因為姨太太病在漢口,特特到城來請和太太去看病。因為問不著住址,所以向迴路走,卻沒想到在半途中遇著了。沒旁的說,只好請和太太辛苦一趟,替我家姨太太治好了病,是要從重酬謝的。」婦人微微一笑,說我早算定了,今天有欽差的官弁來請,所以在張公館連早飯沒顧得吃,便趕回來了。你要知道,我並不是貪圖酬謝,因為瑞欽差同我家是世交,他的姨太太病了,我應當急速前去給她療治。但是我家中還有一點事,你李老爺要不辭勞步,可以先到舍下坐一刻,我收拾收拾,便可以隨你過江。虎臣道:「在下正想造府去請安,我們就一路走吧。」隨招呼兩部人力車,虎臣同柱兒一齊坐上,轎夫將轎子抬起。只有護兵吃了虎臣的虧,滿心還想報復,後來知道他是瑞欽差的巡捕,這才忍氣吞聲,不敢再說什麼了。
大家一直奔蛇山前邊,神仙衚衕的西口內一座黑漆大門前,將轎子放下,虎臣等也下了車子。只見裏面早走出一俊仆來,招呼和太太下了轎子。和太太向那些護兵說:「你們先回去吧。我今日還要過江,明天怕不能到公館去,後天午後再打發轎子來接吧。」護兵應了一聲是,便隨著空轎回去了。和太太又掉臉向虎臣說:「李老爺同貴价裏面坐吧。」她卻先進去了。虎臣同柱兒跟進來,家人將他們讓至客廳。客廳裏面,收拾得非常華麗。虎臣坐下,早有僕役獻上茶來。虎臣問道:「你們這位太太家裡,還有什麼人?」僕役道:「只有她娘家媽媽同娘家兄弟,娘兒三個,並無他人。」虎臣又問:「她家裡只指著看香度日嗎?」僕役笑道:「我們太太出自名門大族,嫁的又是仕宦之家,怎麼說指著看香度日呢?方才你沒看見,門口掛著和公館的牌子嗎?並且這迎著門的幾對官銜牌,什麼荊州副都統,署九*九*藏*書理荊州將軍,頭品頂戴,賞戴花翎,乾清門侍衛,壬辰科進士,你看這種排場,是像看香的師婆嗎?」虎臣碰了釘子,心中很不自在。自言自語地說道:「既然不看香,為什麼要叫何仙姑呢?」僕役道:「我們太太是替天行道,普救世人,並不是看香。你不信去打聽,這一個武昌城中,無論大小文武百官,誰家有了疑難大症,全是派馬車,派轎子,專誠致敬地來接我們太太。至於尋常的商民人家,想請還夠不上呢!你看門房裡坐著兩位,一位是臬司清大人派來的,一位是學司王大人派來的,我們太太全回復了沒有工夫,偏要過江,足見得對於你家主人,是特別優待了。你為何倒說這許多輕薄話?要叫我們太太聽見,只怕用八人轎抬,她也不肯去了。」虎臣一想,我原是求人家,何必開口傷人呢!便立刻掉轉口風,說:「管家不要生氣。實在是我說話冒昧,千萬求你不要對太太說,將來我家姨太太病好了,一定重重地謝你,請你催太太早點起身吧。」
好容易到了武昌江岸,何仙姑領著他兄弟同下人,坐車回家,虎臣卻要告辭,連夜折回漢口。偏偏這個江輪,停在武昌,當夜不肯回去。何仙姑便力邀虎臣,暫到她家休息一夜,俟等明天再回漢口不遲。虎臣一想:橫豎今天是太晚了,若不依她,還得另尋旅店去住,樂得暫在她家休息一夜,一切飲食,也較比旅店中方便。便慨然應許,隨帶著柱兒,一同到和家暫住。一切飲食供應,較比上回又格外豐腆——仍在前院書房中下榻,家人抱出來的被褥,俱是庫緞洋縐的,非常華麗;又沏了一壺香茶,放在桌上,然後囑咐虎臣道:「李老爺,請你早點安息。我們太太今夜還要作法,不能出來周旋了,明天早晨再會吧!」虎臣嘴裏答應著,心裏卻盤算道,她又作什麼法?這個眼界,倒不可不開,我必須在暗中看一個清清楚楚。想到這裏,他便假要小解,叫家人領他到廁所去。他藉此為由,向四下望了一望。卻見房後邊有一株很大的榆樹,雖當深秋之時,樹葉還非常茂盛。心說這倒是窺伺秘密的極好所在,她如果在內院作法,我便伏在這樹上,可以看一個毫髮無遺。小解完了,仍回到屋中。一看表才交九點,想她作法,必在半夜子時,這時候還早得很呢。便熄了燈,催柱兒快快睡。柱兒小孩子,玩了一天,早有些睏倦了,躺在床上,便鼾聲大作。
又過了一點多鍾,何仙姑酒足飯飽,又凈面漱口,對鏡理妝,修飾了半個鐘頭。已經三更多了,方才姍姍而來,同姨太太高談闊論。說起她會著梟姬宓妃的故事,眉飛色舞,津津有味。又說聽了二神的話,我還有點不放心,特意到閻羅殿上,要查一個真真切切。哪知翻開生死簿,卻把我嚇了一跳,原來今年就在這一個月中,姨太太應當身遭三險,並且全不容易渡過。姨太太聽了,早嚇得顏色慘變,忙追問三險全是什麼?何仙姑道:「論理天機不應泄露,但是我既想救你,也顧不得許多,只好對你實說了吧。頭一險,便是你在江中遇著鱉元帥,它想翻船將你淹死。雖說是取你財物,其實內中也有一段因果。因為姨太太前生,是泰山斗姆宮的一位尼姑,你師傅派你管理放生池的魚鱉。有一天來了一位官太太,用紅繩系著一個五爪的圓魚放在池中。是你不應當將它重新撈上,在沙地上玩耍,被一隻老貓見了,活活將它咬死。這圓魚便是那鱉元帥的孫兒,它同你結下了殺孫之仇,時時刻刻,總想報復。閻王因你前世一生清修,今生叫你嫁與瑞欽差白頭到老,享一世榮華富貴,這也是補報你的前生苦行。無奈因果報應,閻王爺也是無可奈何。所以第一險便遇著那大鱉。雖然有梟妃娘娘解救,然而這害病又是第二重險關。因為你前生在斗姆宮,不肯誠心敬意伺候你師父的病,反倒盼著她早死,你好承襲那廟中的財產。無奈事不遂心,你師父死了不到一年,你也害病死了。閻王因為你不曾造過很大的孽,所以早早超生。你那師父,因為她引誘人為惡,因此罰她孤魂遊盪五十年,才准轉世投胎。她那一線孤魂,窮無所歸,便在長江一帶瀏覽風景,無意中卻遇著了你。她那一腔幽憤,正在無處發泄,一看見你,便想起舊日的仇怨,特特放了三把陰風,吹入你的皮膚之內,所以害起病來。你這病決非藥石可以奏效,所以算是第二重險關。」和太太話未說完,早把她嚇得毛骨悚然,瑟瑟地抖起來,拉著和太太的衣襟哀告道:「好仙姑,好妹妹,你務必得設法救我。我此時覺得病更重了。這第二重難關,只怕就要過不去。難道還有第三重嗎?」和太太道:「你既然害怕,我就不便再說了。」瑞姨太太哪裡肯放,她是越害怕,越想聽一個下回分解。再三央求何仙姑,將那第三重險關也說了,好早早設法化解。和太太道:「第三重險關,卻倒沒有什麼要緊,還是那鱉元帥不肯同你善罷甘休,它還在江心等著邀功。如果兩位娘娘許給五千元妝奩,不早早投到江中,你將來無論如何,不能逃出它的手去。這便是第三重險關。」瑞姨太太聽到這裏,益發駭怕。忙問妝奩怎樣投法,投到什麼地方才好。和太太說:「這事很難辦呢。投錯了地方,東西被其他水族得去,不但錢白花了,冤讎益發固結莫解。必須具有慧眼的人,能看見鱉元帥的行旌何在,預先同它接洽好了,叫它在那裡等候,然後五千元妝奩,才不至投于無何有之鄉。你請想,這不是難題嗎?」瑞姨太太想了想,說:「不難不難,我想出好主意來了。妹妹你是仙姑,自然具有慧眼,並且能拘神遣將,同鱉元帥會面也不難。這五千元,我便交付你,一切都替我辦了。」何仙姑聽了這話,很費躊躇地說:「我哪裡有這閑工夫啊!況且採辦妝奩,也不是容易事,必須尋一位有經驗的,然後才能樣樣漂亮,可了鱉元帥的心。姨太太你能自己去採買嗎?」姨太太笑道:「我是有病的人,怎能有精神採買妝奩?據我看一事不煩二主,今天隨你來的那位舅老爺,我看他人很精明,請妹妹轉求他格外幫忙。將來我好了,必要加重酬報。」何仙姑道:「咱們一家姐妹,提什麼酬報不酬報。要論舍弟辦這些事,倒是內行。只可恨他過於懶惰,沒有我在後面督催著,他是不肯辦的。既然姐姐這樣懇託,明天我便叫他去辦。」瑞姨太太聽仙姑答應了,歡喜得什麼似的,刻不容緩,立時派李升向佛照樓賬房提了五千塊錢鈔票,全是一百元一張的,一共五十張,當面交付何仙姑,意思間還怕她明天推脫不管。仙姑遲疑著,還不肯收,說:「何必這樣忙呢?」瑞姨太太至再至三,央求著她,方才收下,隨手放在衣袋中,又談起因果來。瑞姨太太心中,還記掛著老尼姑的事,問何仙姑:「有什麼禳解的法子沒有?」何仙姑想了想,說:「這事倒不難。俟等我回家后,將她的靈魂拘了來,當面和解。至大不過念上幾台經,多焚幾箱子冥錠,也可以化解了。姐姐你自管安心養病,既然請我來,我必能替你辦得妥妥噹噹,決不能再留下一絲冤讎,再擔著一點危險。她們要不識抬舉,一定同你為難,我索性見閻王爺去,同她們講理。」何仙姑只願說得痛快,哪知這句話竟成了讖語。瑞姨太太此時,真欽佩得五體投地。滿嘴裏妹妹仙姑,語無倫次,不知怎樣奉承才好。又把自己手上帶的鑽石戒指取下來,親自套在仙姑的手上,說:「這是瑞欽差在南京時候,一位候補道送的,聽說值一千多塊呢。這是愚姐小小一點敬意,妹妹千萬不要嫌菲薄,請戴上吧。」何仙姑還再三推脫,說君子不奪人所好。可是姨太太早將這戒指戴在她手上了,當然不能再退下來,不過是口上的謙詞罷了。
少時和太太又問道:「方才宓妃娘娘說什麼大鱉翻船的話,到底是怎麼一樁故事?還求明白指示。」緊跟著是宓妃的口音答道:「和太太你要問這事,說起來話很長了。因為東海龍王敖廣的四公主出嫁,嫁的是河伯的第二個公子。眼看著便要過門了,龍王特派蝦將軍同鱉元帥,到各處採辦妝奩,蝦將軍特往申江,鱉元帥卻來漢水,恰恰同瑞家的姨太太走了一個碰頭。那鱉元帥靈機一動,想到瑞方的銀錢珠寶,及所有衣服箱籠,全都來頭不正,取之也不為貪,便想把船掀翻,好收取一切物品。這癩頭鱉打算已定,眼看就要興風作浪,實行翻船。也是天緣湊巧,活該瑞方的姨太太命不當絕,卻遇著了這位梟姬娘娘從此經過。那大鱉見是娘娘到了,趕緊迎上去叩見,是我這姐姐問它:你跑到我的境界來,想做read.99csw.com什麼?大鱉只得從實說了。姐姐聽了,立時沉下臉來喝道:『豈有此理!你替你家小姐採辦妝奩,為何跑到我江中來翻船?無故地殘害人命。快快給我走開!要不然,我可給你家龍王去公事,叫它嚴辦你了。』大鱉很惶恐的,連說遵娘娘法旨。但是末將回去,赤手空拳,如何銷差?還得求娘娘替我設法才好。彼時是我多事,替它想了一個兩全的法子,說莫如叫瑞方的姨太太,暫且害病,她自然得要回漢口去;等她到了漢口,我二人示之以夢,叫她拿出五千塊錢來,採買一點妝奩,投之江中。你拿了這許多東西,還不能銷差嗎?彼時大鱉很贊成我的法子,它如今還在江中等候。我們本想給瑞姨太太示夢,如今既遇著你和太太,好極了,就請你轉達我們的意思吧。這五千塊錢,她如果不花,將來病好了,再行水路出什麼危險,可不要怨我們了。我們今天奉虞姬娘娘之約,還要到烏江賞月,沒有許多工夫同你閑談,改天再會吧。」宓妃說到這裏,戛然而止。和太太說:「二位娘娘候一候,我還有話同你講呢。」緊跟著又聽得忽忽的風聲,又聽和太太說:「怎麼徑自走了,也不理我呢。」這時候卻見屋中一亮,電燈已經開了。瑞姨太太忙不迭地領著趙嫂同荷花,迴轉自己房中,專候何仙姑來,報告病源。
做大官的半生得意,自料無往不可遇著順風。哪知在從前勾心鬥角,苦害人民,甚至人民遭了水災,從各方募來的賑款,也變著方法侵吞自肥。二百萬現洋,要實實在在地救濟災民,至少也可救活十萬。他將款吞入自己腰中,無形之中便是宣告十萬人的死刑。以一人而害死十萬人,明明上主,在暗中監視,怎能夠輕輕饒過他?所以迂迴曲折,故意地驅他走進死路,想要擺脫出去,是萬萬不能。這瑞方便是此中的一個小影。假如他要不想帶兵,無論遇著什麼危險,全可以獨身逃難,不見得便能將他圍住,寸步難行。就令帶著軍隊,他如果隨身攜有巨款,也未嘗不可渡過這難關。偏偏他既想帶兵,又不帶款,這明明是要學步商君,作法自斃,焉能不鬧出惡結果來。俗話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看瑞方的下場,是一點也不錯的。
虎臣卻屏息靜坐。等到二更時分,將大衣服扎束好了,他那手杖中本藏著一柄東洋利刃,便連杖背在身後,躡足潛蹤地出了書房,縱身竄上檐頭。伏著身子,施展他那夜行工夫,來至上房脊后輕輕跳下來,正是榆樹根下,他抱著樹蛇行而上,爬至很高一個樹杈上,穩穩地騎住,方才用目向下觀看。只見她內院天井中,點著明晃晃一對綠蠟;很大的一個八仙桌上,香爐燭台俱都備齊;桌上供著一個木人,木人穿著軍裝。虎臣見了,真有點莫名其妙。少時,卻見何仙姑從裏面出來,披散著頭髮,穿一件雪白的長衣,手中擎著一口寶劍;來至桌前,先深深下拜;拜罷了,立起身來,口中呢呢喃喃,也不知說些什麼,然後拿起木人來,連吹了三口氣,然後從桌上拿起一支很長的銀針來,隨手扎在木人的左眼上,扎完了,又照舊供上,仍然下拜,起來念念有詞,又吹了一口氣,又用針扎在右眼上。虎臣此時,心中略有點明白了,這一定詛咒仇人。但是她同軍人,又有什麼仇呢?
第二天午後,栗古香果然到了。虎臣迎出來一看,卻是一位發須糝白、彎腰駝背的老先生,看神氣總有六旬開外。虎臣先將他讓至客廳,彼此周旋了幾句,然後叫趙嫂去回明姨太太,收拾好了,這才陪著醫生到屋中診視。這位姨太太,一看栗古香的面目,便覺得十分討厭。但既把人家請來,又不能說不看,只得皺著眉噘著嘴,沒好氣地將手腕放在炕几上,由醫生診察了一回。偏偏這位栗古香守著六十呼吸的老規矩,診的工夫很大,姨太太更不耐煩了。診過之後,仍由虎臣將他陪至客廳。古香道:「姨太太的病,是因為肝火太旺,同人慪了一點氣,身上發出燥汗,又被夜間的涼風侵襲,外感很重,內熱不清,所以增寒壯熱,頭目眩暈。急則治其標,如今先須解肌,略見一點汗,然後再慢慢地平肝退熱。」說著提筆寫了一個方子。虎臣接過來,極口稱讚:「先生所說的病源是一點也不錯。」封了六塊錢,將栗古香打發走了。
船在江邊停了一夜,第二天便解纜收錨,順流而下。走了一天一夜,到第三天清晨,只見伺候姨太太的女僕趙嫂,慌張張地走進虎臣艙中,說:「李二爺不好了,姨太太死了!」虎臣一聽這話,嚇得跳起來,問道:「你說什麼?」趙嫂又說了一遍。虎臣發急道:「倒是怎麼病死的?你也說個明白啊!」趙嫂道:「她夜間昏昏沉沉的,發燒作冷,凈說胡話,到了早晨,便直挺挺地暈過去了。」虎臣道:「這也不見得就是死。我們大家快去看看,如果還有氣息,先設法將她救活,然後再請醫生診治。」說著立起身來,便要隨趙嫂到官艙去。繼而一想,這事不大妥當,我前天同她慪了一場氣,她倘然要作成圈套,將我誑進艙中,叫喊起來,說我有什麼歹心,我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她一個當妓|女的出身,什麼不要臉的話說不出來,我千萬不可上了大當。想到這裏,便先把廚子王二、長班李升,同馬兒、柱兒兩個小廝全喊了來,對他們說知姨太太有病的事,約大家一同到官艙去看視。眾人全答應了,然後由趙嫂在前引路,一同來到官艙。進了屋門,果然看見姨太太躺在床上,連一動也不動。虎臣這才放了心,知道病是真的。大家到床前,叫了幾聲姨太太,卻不聽她答應。虎臣有點慌了,說莫非真死了不成。忙叫馬兒、柱兒摸摸姨太太的心口還溫不溫,再把耳朵貼在她嘴上,聽一聽還有氣息沒有。兩個小孩子如法辦理,然後向虎臣道:「姨太太還有一絲出入氣,並且渾身如鍋底一般的熱,只有兩隻手冰冷。」虎臣道:「看這樣子並不是死,你們沏一碗薑糖水來,將她扶起,支開牙灌上一點,或者能緩過來。」隨吩咐馬兒、柱兒在此幫同趙嫂,伺候一切,自己領著王二、李升退出來。不大工夫,柱兒跑出來,說姨太太已經活了。她自己說眩暈得很,叫把船暫且停住,俟等病好了再開。並叫李二爺替他尋一個醫生來。如果沒有醫生,請一個巫婆子也可以。虎臣只得答應著,自己去尋輪船大班,叫他停船。大班是一位廣東人,彼此說話全聽不懂。後來用筆寫出,大班只是搖頭,回寫了三個字,是:做不到。虎臣急了,又寫姨太太病重,必須停船醫治。大班寫道:停船有一定碼頭,一定鐘點,不能錯規矩的。況且這荒野之間,也沒有地方去請醫生。你們如果必須停船請醫,只好將船駛回漢口,請你們下船,住到棧房裡,全都方便,但是船價可不能退還。虎臣到此時,也無法可想,只有先治姨太太的病,比什麼全要緊。便對大班說:「你等聽我信罷。」於是又去尋趙嫂,領著見姨太太,請示怎樣辦法。趙嫂出來,說了個請字。虎臣很詫異的,隨她進來,見姨太太靠著被褥斜坐著。見虎臣進來,點一點頭,指旁邊椅子,叫他坐下。虎臣還不敢坐,姨太太道:「李老爺,你自管請坐,前天我說話不好聽,你千萬不要見怪。早起我的病,幸虧你設法救活,我這心中,說不出來的感激。你快請坐下,不要客氣了。」虎臣連說不敢當,我們一個當差弁的,怎敢同姨太太對坐。姨太太病好了,這是大家如天之福,末弁有什麼好處,敢勞姨太太這樣獎勵。但不知姨太太的病,可曾大好了嗎?姨太太搖頭皺眉,說哪裡能好得這樣快。我本就頭昏腦暈,再加上江輪這樣波盪,同那汽笛的聲音,幾乎要把心肝嘔出來。請你對船家說,叫他早早停住了吧,省得我心裏再難過。並可趁這工夫,請一位醫生來,吃一點葯,或者也許好了。要倘然沒有醫生,鄉間短不了女巫師婆,請一位來,求她焚香禱告禱告,再吃點爐葯,或者也許能好。就請你快同船上的大班去說吧。虎臣搖頭道:「半路停船,這事怕做不到。」隨將方才同大班談的話,又向姨太太述說了一遍。姨太太為難道:「這可怎麼好呢?」虎臣道:「請姨太太自己斟酌,如果能支持得住,船就不必停了;倘然支持不住,只好依從他的主意,將船駛回漢口,在棧房住幾天,俟等病好了,再重新定船入川。」姨太太道:「這樣我們的船錢,豈不是白花了。」虎臣道:「此時只有治病要緊,多花幾個船錢,算得什麼。」姨太太道:「我的病實在不輕,要耽誤幾天,不請人看,恐怕支持不了。事到而今,也講不得花錢多少,只可先回漢口,再想主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