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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素書傳訊叔侄開顏 黑鐵發聲英雄共命

第五十八回 素書傳訊叔侄開顏 黑鐵發聲英雄共命

「北京亮果廠瑞宅鑒:大帥六帥在四川資州遇——」六太太翻到這個「遇」字,已經心搖手顫,舉止慌張,有些翻不上來了。大太太報完了底下的碼子,抬頭一看,也不覺嚇了一跳,忙問說:「弟妹,是怎麼一件事?莫非有什麼不好消息嗎?」六太太不答言,卻仍然按碼尋字。哪知這一個字才尋出來,沒顧得寫,「哎呀」一個倒仰,連人帶椅子全摔倒了。大太太雖然驚慌,還摸不清是怎麼一回事,一面叫丫鬟攙扶六太太,一面自己拿起電報來看。只看到「遇」字,兩眼發直,身子也顫動起來。想接連向下再翻,怎奈心緒已亂,眼手全不聽支使,直然是翻不上來。回頭看六太太,已然蘇醒過來,放聲大哭,哭得十分悲慘。大太太忙問是怎麼一回事,「遇」字下面到底是一個什麼字,你也宣布出來,叫大家明白明白啊。六太太哭著說道:「嫂子你真糊塗啊,他們兄弟兩個,全遇難被人害了,你還叫我宣布希么啊!」大太太一聽,登時哇的一聲,也號啕大哭起來。此時瑞方的小姐,瑞錦的公子,也都跑過來,隨著他們的母親,放聲大哭。立時刻宅里哭的,喊的,叫的,嘈成一片。五太太同瑞棉、瑞琦也不能不過來了。他叔侄兩個,還不知是怎麼一回事。及至打聽明白了,誰也不掉一個眼淚。瑞棉說:「他們自己去尋死,卻怨誰呢?當初我不是沒有攔過,哥哥不聽我的話,偏要聽老六的話。如今落一個外喪鬼,全念老六的好處。他把哥哥害了,還饒上自己一條命。當初要肯聽我的話,穩坐在家裡納福,把那四十萬塊錢交給我,不但哥哥一個人又安閑又自在,白受下半世的快活,就連全家大小,吃喝穿戴,聽戲,逛廟,游東安市場,哪一樣不稱心如意?偏偏痰迷心竅,無是無非地害官癮,又被老六從旁蠱惑,硬拿出白花花四十萬大洋錢,弟兄兩個捐一個熱缺,連一把骨什子,全扔在四川了。這簡直是自作孽,還埋怨誰呢?」瑞棉嘮嘮叨叨地發了這一篇議論,並沒有半點悲慘痛惜之心。
出了旅館,順著大路向北走,直走過下天仙,這才往西拐。進了丹桂舞台,向看座兒的要下場門第三個包廂。看座兒的笑道:「對不起兩位老爺,第三廂已被項三少爺包下,請兩位老爺屈尊在二廂吧。」瑞琦道:「原來項老三也在這裏呢。」又對子青說:「咱們不要理他,快到第二廂去。」看座兒的把他兩人領至第二廂,沏茶擺瓜子,照例應酬了一陣。此時張寶昆正唱《轅門射戟》,瑞琦道:「小張也窮得跑來天津了,咱們閉上眼,聽他這條桶兒嗓子,頗有點小香的風味。可惜不會運用,偏偏又長這一身肥肉,蹣跚臃腫,實在難看,只好閉上眼聽吧。」子青道:「二爺評論得一點也不差。假如二爺扮出小生來,一定比他好看多了。」瑞琦經這一捧,樂得手舞足蹈。少時射戟完了,是牡丹花的《老少換》,雖然粗野一點,看著卻十分醒脾,把一園子看戲的人,全招得拍手打掌,哄堂大笑。正在這笑聲中,忽見一個青年男子,攜著一個花枝招展的麗人,步上樓來,一直便進入下場門第三包廂。瑞琦的眼快,向子青道:「你看見了嗎?方才項老三拉著花鶯鶯,進第三包廂。怎麼他兩個會湊在一處了?花鶯鶯在北京,不是從了小俞五嗎,怎麼又會跑到天津來了?」子青道:「原來二爺不知道,花鶯鶯早就不跟俞五啦。憑俞五那個身份,怎配要得起花鶯鶯?她一天到晚洗澡凈面,只香水胰皂,得用二十塊錢的。天天吃過晚飯,還得坐汽車去兜風。北京城只有英美德三國公使,每人有一輛汽車。連項宮保出門,還坐馬車呢!她卻逼著俞五,非買汽車不可。俞五到洋行里一打聽價值,普通的還得四千八百塊錢一輛,略好一點的,就得六七千。俞五哪裡買得起,只得商量著,租了一輛。每天租價是二十八元,車夫工飯錢在外。只坐了兩天,便闖出禍來了。經過交民巷,軋死了德國使館一條洋狗。俞五叫車夫開足了一直便闖過去,自以為使館也沒處尋他們了。哪知回到家裡,屁股未坐穩,就被本區的警察署給傳去了,一直送往警廳。原來一個京城中,中國人坐汽車的,只有他一個。所以手到拿來,硬罰了一千三百塊錢,賠償狗的代價,這才把他放出來。從此以後,俞五再也不敢坐汽車了。花鶯鶯大為掃興,便商量同他折姘。說好說歹,俞五又拿出一千二百塊來,這才完全了結,花鶯鶯便跑來天津了。」子青說到這裏,瑞琦仰起頭來,似有所思。沉吟了一刻笑道:「當初她在北京時,我花了不少錢,並不曾一次留髡,卻跟著唱戲的胡混。她以為唱戲的准比我們強,那知落葉歸根,連一輛汽車全買不起,索性連北京也立不住腳了,明天我倒得去會會她。」子青道:「二爺這一次去,她一定特別歡迎,管保不用花幾個錢,她就得老老實實的,留二爺做入幕之賓。」子青這一捧架,瑞琦立刻覺得身入雲端,心花開放,連戲也顧不得聽了,恨不得此時便飛入花鶯鶯下處,一顯他那闊少的面目。至於他老子的首級何日運回,早放在九霄雲外。又再三囑咐子青:不要露面,被項三少看見;也不得高聲說話,被項三少聽見。他要知道我在這裏,又要拈酸吃醋,搬弄是非了。少時戲唱罷了,項三少領著花鶯鶯步下樓去,瑞琦同子青才起身下樓。
兩人說來說去,說到汽車上。花鶯鶯道:「到底還是天津比北京強得多,租界中的汽車一輛跟著一輛跑,哪裡像北京城,一天到晚不準能看見一輛。」瑞琦道:「你喜歡坐汽車,明天我買他一輛。咱們從早晨跑到黑夜,在租界中,大大地兜幾個圈子,你看有多麼愜意啊。」花鶯鶯一聽,立時柳眉舒翠,杏眼流波,把全副高興全鼓起來,拍著手兒笑道:「妙啊妙啊!除非是二爺,誰能做這樣漂亮事啊!可憐我在北京住了一年多,只坐了兩回汽車,還幾乎闖出大禍來,嚇得我連北京全不敢住了。萬沒想到,到天津來卻遇著二爺,話該是我出風頭的日子到了。事不宜遲,今天夜裡,二爺便到洋行去看汽車,明天吃過早飯,咱們就跑起來,也不枉二爺賞臉來這一次。」子青在旁邊大笑道:「你這個特性急了。明天一同去看,還晚得了,何必忙在這一天呢?」花鶯鶯道:「三爺你說這話就該受罰!也不怕二爺怪你嗎?」子青聽他這樣說,不覺嚇了一跳,忙問道:「你這話奇了,二爺有什麼怪罪我的?」花鶯鶯笑道:「三爺,你不明白嗎?聽我告訴你。你方才說的話,純粹是我們中國人一種因循懶惰的惡習。要放在旁人呢,自然以為你說的很對了。唯獨我們這位二爺,他是在西洋住過多年的,差不多脾氣稟性,同西洋人是一般無二。人家西洋人,無論什麼,說了立刻就辦。今天的話,決不等到明天去行。早晨的話,決不等到夜晚去做。我想二爺既說出了買汽車,縱然我不催他,他也決不會等到明天的。你偏偏要說那樣話,在二爺聽了,能不掃興呢?」花鶯鶯嚦嚦鶯聲,發了這一大篇議論,果然把瑞琦說動了。只見他跳起來指著子青說道:「我把你這種腐敗人,懶惰鬼!買買汽車,你就嫌路程遠,今天支到明天,還能辦大事嗎!」花鶯鶯聽了,拍著手兒笑道:「三爺你看怎樣,二爺是不是怪下來了。」子青本是久慣架哥兒的老手,隨機應變,來得很快,便也拍著手兒笑道:「你知道什麼?連二爺全上了我的當了。你要知道,我們二爺雖是西洋的脾氣,隨說隨辦,可是他還有一種毛病,是貴人多忘事。說得雖然好聽,轉眼也許忘了。必須有一個人,用反話來激他,他再也不會忘記,立時便能鼓勇前進,把事情辦得停停妥妥。」子青這一套掩飾之詞,居然說得頭頭是道,面面俱圓,不但堵住花鶯鶯的嘴,使她無話再說,並且把瑞琦哄歡喜了,說:「到底子青真是我知己,怎麼把我平日的性格,全揣摩得這樣到家呢。來來來!快去叫幾部膠皮車,咱們三個,這就到紫竹林洋行買車去!」
原來瑞琦手中有了兩萬塊錢,便同李子青商議何日起身。子青說:「我的二爺!這是什麼事情,你還要選黃道吉日呢?再說,五老爺同五太太看你手中有了兩萬塊錢,心九*九*藏*書裏一定不忿。你要不趕快走,他們變著方法,也得敲你幾千。你要不給,五老爺硬磨著隨你到上海去。沿路之上,有他伴著,咱們想幹什麼全不方便,這不是自尋苦惱嗎?依我的主意,明天早晨,咱們來一個不辭而別,我陪著二爺一同到天津。到了天津,如果招商局有船,咱們就一同到上海。到那時再給家裡去一封信,說明情形,五老爺就是不痛快,也沒有法子了。」瑞琦聽子青所說,真是恰合孤意,當夜在小班子住了一宵。次日早晨,雇了兩輛膠皮車。瑞琦把兩萬塊錢鈔票,全放在一個大皮包內,交給子青提著。到了車站,買得兩張頭等票,一直上車。車上的茶房認得是瑞二少爺,格外巴結,把他們引到包房間里,沏了一壺上好的小葉京庄,擺上四碟瓜子花生,手巾把一個跟著一個地向上遞。把二爺哄歡喜了,到天津站,賞了茶房五塊大洋。在老龍頭車站下車,出了站台,跨上一輛馬車,直拉到日租界得義樓飯店。飯店夥計見是瑞二爺到了,前呼後擁地,將他擁到頭等房間。一切伺候,無不體貼入微。又低聲下氣地請示二爺,是吃中餐,是吃西餐?瑞琦道:「你們這裏的中餐還能吃嗎?開兩份大菜來,不拘樣數,揀可口的做。」茶房是是嗻嗻的,連聲答應。不大工夫,飯開上來,兩人草草吃過了,卻沒的可消遣。要放在平日,子青早出主意,不是聽戲,便是打茶圍;再不然便上彈子房打幾盤球。如今因為瑞琦丁了憂,自己做朋友的,總不便開口再去引他尋歡覓樂。哪知瑞琦卻滿不在乎,向子青道:「方才咱們在車站上,不是看見三麻子在丹桂貼的有戲嗎?彷彿記得是過五關斬六將,還有李吉瑞請宋靈。咱們在北京,有三年沒聽王洪壽的戲了,就是吉瑞,還是去年臘月聽過一次。你陪我一同到丹桂聽戲去,在店裡悶著,有多難過啊。」子青聽他這樣說,又是驚,又是喜。驚的是他爹那樣橫死,才得信不幾天,他居然還有閑心去聽戲,真要算別有肺肝,喜的是難得他自開了例,以後便可以放開膽子,帶著他追歡取樂,不愁沒有油水可沾了。他在這一驚一喜之間,瑞琦已經看出他的意思來,便哈哈大笑道:「老李,你以我現在丁憂,就看不得戲嗎?真正是生意人的腦筋,腐敗極了。你要知道,如今這文明世界上,父親並不佔什麼重要位置;做兒子的,對於他也並沒有什麼恩情可言。我們中國古人,造出種種謬說來,又是什麼天君啦,嚴父啦,不過是束縛人的自由。我在外國六七年所看見的,除去那迷信宗教的人,還講什麼倫常父子。其餘那些嶄新的新學家,差不多都要挑出討父的旗幟來啦。你們買賣人懂得什麼,趁早兒跟我聽戲去吧,不要裝這假惺惺了。」子青連聲答應,說:「到底是二爺學問高,見識大。我們一個生意人,哪裡比得上,不要說沒有看見過,連聽見也不曾聽見過啊!」他嘴裏雖然這樣說,心裏卻盤算:你這小子!真可稱得起無父無君。不要說身從何處來,試問你吃著誰的,穿著誰的,所揮霍的,都是誰的金錢?就連帶這兩萬塊,也是你爹積下的民膏民脂。你卻說出這樣話來。我們真不明白,你那臟腑是個什麼樣兒?繼而又轉念:管他呢。他要不這樣胡糟,我卻吃誰喝誰,白拿誰的錢呢?想到這裏,便先立起身來,說二爺是坐馬車去,還是將就坐膠皮?瑞琦笑道:「這幾步還值得坐車?等明天咱們叫一輛汽車來,兜兜圈子,今天先走幾步路吧。」子青諾諾連聲,跟在他的後邊。
誰知隔了兩天,依然沒有回電。你道這是什麼緣故?原來瑞方自離京以後,瑞棉同瑞琦叔侄兩個,恰似溜了韁的馬,出了籠的畫眉,海闊天空地胡搞起來。瑞琦有兩個得意的朋友,一個叫李子青,一個叫崇晉五。這兩人,本是北京著名架秧子的好手。李子青從前在金店做生意,專辦理捐櫃事務,同官場很有拉攏。因為他長得相貌極美,真是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又兼他性好修飾,衣履上很有考究,終日梳頭弄姿,顧影自憐,大家便送了一個綽號,叫賽潘安。後來同瑞琦拉攏到一處,他便用盡了拍馬手段,把這位闊少爺拍得歡天喜地,形影不離,連吃飯睡覺,全離他不得。所有瑞琦的銀錢,全歸他一手經理,較比在金店做生意,自然強得多了。那一位崇晉五,本也是闊少出身,並且是一位宗室。他父親還襲了一次輔國將軍。到得他本人身上,便沒有得襲了。他父親倒是很有思想,從他十八歲上,便送到德國去學陸軍。他整整在德國住了七年,據說是在陸軍大學已經畢業了。其實他是在德國玩了七年,上學的日子,通共算起來,連七個月也未必有。可是外國的流氓習氣同敲詐的手段,全學會了。回國之後,在陸軍部當差,空掛一個郎中虛銜。一年到頭,也不準到部里去一趟,終日約集一班高等流氓,設局撞騙,什麼砸班子,吃寶局,種種下流勾當,他全都干到了。瑞琦在外洋留學時就認得他,回國之後,益發引為知己。兩人在小班中,全有很大的威名:一提五爺,便是崇晉五;一提二爺,便是瑞琦,本姓早已誑沒了。更有一班古董客人,知道瑞方宅中寶物很多,如今老頭子不在家,便勾結李崇兩人,同少爺交朋友。少爺有時錢不敷用,他們便竭力供給。等借到幾千之數,大家便攛掇瑞琦,把宅里的古玩字畫拿出兩件來,他們隨便估價。明值一萬的,只估三千;明值三千的,只估五百。除去還賬之外,還能找給瑞琦幾個錢。半年工夫,這樣交易便做了十幾次。瑞琦的脾氣,是只有錢花就好,至於東西值多少,他卻滿不在意。他叔叔瑞棉,同他的脾氣不一樣,花錢方法也各別。這位先生,鴉片煙癮很大,又好鑽私門頭,卻不逛明班子。他所鑽的私門頭,還是些極下等爛污的去處。只要鑽著一個,至少得在裡邊趴兩星期,有時候一個月二十天,也說不定。去的時候,至少也要帶二三百塊,甚時候花光了,便滾蛋大吉。
正在這時候,忽聽瑞琦失聲說道:「不好啦!我爸爸的腦袋被李虎臣帶到上海啦!」他這一句不要緊,大太太、六太太同兩個孩子,又重新大哭起來。瑞琦也不哭,也不叫,依然往下翻他的電報。電報翻完了,卻吆喝他嫡母同他嬸娘道:「不要哭了!凈哭鼻子,當得什麼啊。如今頭顱帶到上海,大家倒是想一個法子,趕快地把屍棺接回北京來啊。」大太太擦了擦眼淚,說:「你的話固然很對,但是當這兵荒馬亂之際,誰能走這一趟啊?」瑞琦道:「這一層娘自請放心,兒子同那些革命黨全是老朋友,只要我親自去,保管沒什麼阻難。」大太太埋怨瑞琦道:「你既同革命黨是朋友,為什麼不預先知會他們,對於你爹同你六叔格外地關照一下?為什麼眼睜睜地葬送在他們手裡,你卻一言不發呢?」瑞琦大笑道:「娘怎麼說出這樣糊塗話來?我爹掛著一個滿清大員的招牌,革命黨抱的是一個排滿的宗旨,彼此乃是死對頭,我如何能做調和人?再說,如今人已經死了,空抱怨一陣子也當不了什麼,趕緊馬上加鞭,到上海把骨什子運回來,比什麼全要緊。不然,夜長夢多,再出了旁的岔兒,連死人的腦袋全回不了家,那時後悔還來得及嗎?」大太太此時是神昏意亂,哪裡還有什麼主張。聽瑞琦這樣說,便信以為實,催他即日到上海去。瑞琦道:「到上海並不難,拿起腳來便能走。只是盤纏運費,還得另外預備幾個錢打點革命黨。若不籌劃好了,我能夠動身嗎?」大太太問道:「得用多少錢?」瑞琦想了想說:「至少得有兩萬。除非這個數兒,決辦不到。」大太太嚇了一怔,說:「通共你們兩三個活人,捎帶一個死人頭,哪裡用得了這許多錢呢?」瑞琦道:「你哪裡知道,要買通革命黨,至少也得用兩萬塊錢。這是我自己出頭去辦,要換一個人,只怕十萬塊錢,也打不通這個關節呢。」大太太此時只有百依百順,哪還有辯白的餘地。但是兩萬塊錢,宅里並不現成,銀行里雖然還存著七八萬,怎奈全是定期存款,沒到日子是提不出來的。大太太無法,只得拿出房地契來,向銀行押了兩萬塊錢。這時候read.99csw.com正在金融奇緊,直出到二分息,方才說妥。洋錢撥過來,瑞棉看著眼紅,一定要跟瑞琦一同到上海去。瑞琦卻執意不肯,說:「這是冒險的事,五叔萬去不得。你老人家倘然再有個山高水低,我嬸娘屋中豈不缺了活寶,她老人家肯答應我嗎?」五太太聽了,便大罵瑞琦不是東西:「你愣敢拿尊長打哈哈湊趣兒,我非管教管教你不可!」說著便撲過去,要打瑞琦。瑞琦嚇得抹頭就跑,一氣跑出大門。當天晚上,不曾回來,第二天早車,便下天津去了。
大馬將車開出來,三個人一齊坐上。瑞琦定要請克老治一同游一游,克老治情不可卻,便同大馬並肩坐在車前,一轉眼便風馳電掣地開下去了。在英德兩租界,兜了一個大圈子,瑞琦吩咐開到利順德飯店,請克老治吃夜飯。克老治對他說:「這車子雖賣給你,但是眼前還得用本洋行的符號名義,才能在租界通行。要不然,租界以內,生人的汽車是不能開的。」瑞琦問他,必須怎樣,才能在租界通行呢?克老治道:「我們英租界的規矩:是得先挂號報名,定期由工部局考驗;開車的人,須親自駕馭汽車,在工部局指定地點跑上一趟,工部局看了,認為合格,不致發生危險的,當時便能發給執照;要有特別開得好的,工部局還賞給銀牌,作為一種褒獎;若開得不熟悉,決然不準通行。只要把英租界這一關闖過,其餘別的租界,全好辦了。」瑞琦聽了,哈哈大笑道:「原來這樣。你看我不出十天,定把銀牌領到手中。」克老治嘴裏答應著,心裏卻暗發笑:你就有過人的聰明,十天也學不會開汽車。大家吃過了飯,瑞琦吩咐子青,將皮包打開,點了四千四百塊錢,交與克老治,算是錢車兩清。又賞了大馬十塊錢,叫他把汽車開回租界,寄放馬車行里。本來瑞琦的為人,雖系紈絝子弟,卻具有絕頂的聰明,凡一切玩笑場中吹彈拉唱,無一不精。自從在天津置了汽車,便終日拉著花鶯鶯、李子青在租界里兜風跑圈子,他本人卻並肩同大馬坐在前邊,所為學習開車的法子。跑三天,他就全看會了;到第四天,他硬要自己開。大馬道:「二爺自己開,我省一點氣力這是極好了。不過在租界之中,不比在咱們的地面上,開汽車的人,全經他們考試認可的。要貿然一換人,巡捕就要出來干涉。二爺是有身份的人,若被他們攔住,面子上似乎不大好看。還是小人先開幾天,俟等經過考驗之後,就不妨了。」瑞琦聽他說得很有道理,便改變方針,先在租界以外開,順著四馬路的電車道,足跑一氣。始而花鶯鶯還不敢坐,生怕電車同汽車撞在一處。後來開了兩趟,非常平穩,一切轉彎抹角,無不控縱如意,花鶯鶯同李子青這才放了心。大馬卻非常驚訝,說:「二爺真是聖人!當初我們學開汽車,三個月的工夫還不曾畢業。如今三天工夫,二爺就學會了,要不是聖人,能夠這樣兒嗎?」又過了兩天,便在英租界工部局請求考驗。恰趕上報名的人很多,到試驗這一天,瑞琦駕著汽車,在馬廠兜了幾個圈子,真有六轡在手,一塵不驚的神氣。連英國人看了,全都非常佩服,誇他是駕馭汽車的老手。試驗過了,一共九個人,及格的七個,不及格的兩個。瑞琦在七個之中,列為第一,英工部局特獎給銀牌一面。從此,瑞琦善駕汽車的名兒,各租界中無不知道。他本人也格外高興,終日駕著花鶯鶯、李子青,及娘姨大姐等,在天津大跑汽車,把迎接他爹屍首的事,早拋在九霄雲外了。
第二天午後四點,還帶著太陽,二人便出了旅館,在日租界三不管一帶,尋花鶯鶯的下處。好容易尋到天順、大興兩里當中,才看見一所大四合房子,門上懸著水月電燈。電燈后橫著一塊彩牌,花底金字是「花鶯鶯」三個大字,赫然照入眼帘。瑞琦一見,歡喜地拍手打掌,拉定了子青,一直便跑來。看門的大將見了他們,連大氣也不哼一聲。你道這是什麼緣故?原來天津風氣與北京不同。北京是全國第一首都,講的是里闊外不闊。無論甚樣的闊人物,只要到了北京,便也平平常常,顯不出什麼聲勢來。許多公子王孫,達官顯宦,身上只穿兩件洋布衣裳,在地上隨便走路,也不坐車。可是到了園館居樓,班子下處,那些里門的,一見面就認得,老遠便招呼兒爺兒爺,請安問好,恭維得了不得。要不是他們素常認識的,你便穿一身雲錦霞緞,駕著駟馬高軒,他也只照尋常應酬,決不肯刮目相待的。這乃是北京下等社會的慣例,差不多久住北京的全都知道。至於天津上海,可就大大不然了。因為這些地方是商埠,縱然有闊人,也不過是浮來暫去。至於老土著的闊客,是很少的。所以養成下等社會一種勢利眼,對於來游的客人,專在衣服車馬上留意,居然分出三六九等來。比如你來的時候,駕著汽車,穿一身華麗洋服,或是時花時色的袍子馬褂,再有兩個護兵,或是長班隨著。你看吧,那看門的,便如接著黑虎財神一般,又是歡迎,又是害怕。立時提高了嗓子,一聲吆喝,恨不將全院子的人全叫出來,好迎接貴人。這是頭一等的。要坐馬車來,便是第二等了。坐包月膠皮是三等。坐現僱人力車,是四等。至於安步當車的,在他們眼裡,是最下等,也可叫作不列等,連招呼一聲也沒有了。偏巧瑞琦同李子青,連人力車也不曾坐,地下走著便走進了花鶯鶯的下處。在看門大將一看,當然把他們安放在不列等中,所以連大氣不曾哼得一聲。瑞琦是在北京出風頭出慣了的,從不曾有一家敢這樣冷待他。如今見了這情形,如何忍耐得下,立時破口罵道:「你們這龜窩裡,都是一群死龜嗎!為什麼把脖頸全縮到腔子里,連一個探頭兒的也沒有呢?」這句刻薄話,本來十分難聽,再加上那些當大將的,一個個揚眉吐氣,自命不凡,誰肯老老實實地聽這一套。立刻便鑽出一個來,大聲問道:「你說嘛呀?嘴裏乾淨著一點,別找不自在啊。」這幾句話不曾說完,早被李子青左右開弓,打了兩個嘴巴。看門的急了,說好小子,還講打嗎?才待舉拳回敬,花鶯鶯已經出來,高聲喝道:「汪八!你要反啊!你要舉起手來,回頭就有人砍你的腦袋。」嚇得汪八縮手低頭,不敢再言語了。花鶯鶯忙過來,滿面賠笑地先招呼一聲二爺,又招呼一聲三爺:「不要生氣,他們這一群東西,本不是人,何必同他們慪氣呢。」又喚汪八快給兩位爺磕頭賠不是:「你真是瞎了眼睛,不想活著啦!這是欽差大人的少爺,一句話就能要你的命!」汪八嚇得跪在地上,咕咚咕咚地連磕響頭,嘴裏直說小的該死,求兩位老爺饒命。瑞琦同子青也不理他,便一直進了花鶯鶯的屋子。只見這屋裡糊得花團錦簇,三間明著,尤其燦爛光明,照眼生致。瑞琦進來,一頭便躺在床上,拉著長腔問道:「花姑娘你被金錢豹背到洞里,做了許多日子夫妻,為什麼又跑到天津來了?」這幾句話,分明是譏誚她同俞五搭姘。哪知花鶯鶯本是風月中的老將,閱歷既深,應對尤其敏妙。她聽瑞琦用這話來開心,便正顏厲色地回道:「二爺,你還有臉說這話嗎?自湖北造反,北京城鬧得風聲鶴唳,所有各班子,關的關了,歇的歇了。我們當妓|女的,連一塊容身之地全沒有。那時候,我伸長了脖子,去等二爺大駕光臨,把我拉到宅里,暫且存身,就是當一名青衣侍女,也是情甘願意的。哪知左等也不到,右等也不到。房東急待收房,扯著腿便往大街上扔。我是真沒有法兒了,這才想起乾姊妹花媛媛,現從了俞老五做外家,只得投到他那裡。幸虧他還念舊日的情分,分出半間房來,留我住下。我住了不到一個月,自己想著總不方便,這才毅然決然地跑到天津來鬼混。那時候我們盼二爺盼得眼穿,二爺連個影兒也不給我們看見;如今見了面,聽不見一句安慰話兒,反倒拿我們這苦命人開胃。我們也不知是哪輩子造了孽,今生今世才托生妓|女。患難時候沒有人過問,等到平安了,便給人開心,這世界上還有我們活路兒嗎?」說著便哭起來。從來妓|女的手段,是操縱變化,層出不窮。其所說的話,https://read•99csw.com更是惝恍迷離,滿天雲霧。何況花鶯鶯是在上海畢業的專門名家,瑞琦是個不通世故專會花錢的闊少,三言五言,不但把他搪回去,在花鶯鶯自己,還顯著是光明坦白,瑞琦倒覺得是無理無情。這位闊少爺,反倒自賠不是,說了許多安慰話兒,花鶯鶯這才不提前事了。
這位瑞五爺,一個月之中,至少得要丟失一次。每逢丟失了,這位五太太便要翻江攪海地大鬧一次,立派宅里多少家人四處尋訪。有時尋得到,也有時尋不到。這些家人,全知道五老爺的毛病,所以尋訪時候,必須在極幽僻極骯髒的深街小巷,破瓦寒窯式的小住房裡,方才能尋得著。有時尋著了,連褲子帶襖,俱都入了典鋪,還得從賬房支錢,先給他贖出來,然後穿紮好了,用馬車把他拉回。拉到家中,五太太必要坐堂問案,大發雌威,施用閫刑。五老爺叩頭謝罪,謹領懿訓,然後這一案才能了結。可是了結之後,多則半月,少則十天,五老爺又宣告失蹤了。不定費多少事,再把他尋回來。縱然五太太加倍責罰,轉眼依然無效。家人因為尋他,不知跑了多少腿,挨了多少罵,哪一個不恨得牙痒痒。這一次又丟了,雖然訪著他的下落,家人約會好了,誰也不去拉他。卻攛掇五太太親自出馬,說這一次太太自己去,羞他一回,以後五老爺自然就學好了。五太太本是一位胭脂虎,上文已經表過。她本不懂得什麼叫出乖露醜,聽了下人的話,當真帶了兩個丫鬟、兩名僕婦,另外還有兩個家人,坐了兩輛馬車,一直尋去。這地方,在金魚池旁一個極窄的小衚衕內,倒下台階的一所破土房內。家人將門叫開,也不打招呼,便一直將五太太領到破土房裡。這一進屋子,可真把五太太氣壞了。原來是一間又小又矮的破土房,才一進來,這股熏人的惡味,直刺鼻孔,激腦嘔心,幾乎沒有吐出來。再看土炕上,五爺正在橫躺著吸鴉片煙。一個小香水瓶兒,做了煙燈,白紙糊了一個燈罩兒,一根破竹子旱煙袋權作煙槍,把煙斗安在煙鍋上,便吸起來。此時正在九十月天氣,五爺身上的棉袍子棉馬褂,早入了長生庫了,只穿著一件破舊油膩的洋縐小棉襖。同他對臉躺著一個婦人,替他燒煙,看神氣,總有三十開外了,一臉橫肉。上擦著極厚的粉,頭上卻綰著一個髻兒。地上還有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婆子,正在燒水,給他們做飯。五太太進屋來,那炕上的婦人先看見了,一骨碌爬起來,對老婆子發話道:「你管什麼的?進來生人全看不見!」瑞棉聽見生人兩字,才放下煙槍,抬頭觀看。不看猶可,看了不覺「唉呀」一聲,幾乎嚇得屙出大糞來,連骨碌帶爬地下了土炕,朝著五太太雙膝跪下,說這樣骯髒地方,太太如何來得?五太太也不理他,蹲下身子去,先左右開弓,打了他十幾個嘴巴,罵道:「現世寶,你還有臉活著!」又喊丫鬟僕婦:「你們還不動手,等待何時!」這些人如狼似虎地擁上來,把炕上的婦人拉到地下,又是踢,又是打,又是撕,又是擰。婦人雖極力掙扎,怎當得一人難敵八手,直打得狼嚎鬼叫。瑞棉看著心疼,直向五太太磕頭求情。五太太惡狠狠地啐了他兩口唾沫,罵道:「不要臉的臭烏龜,你還愛惜這過了時的娼婦粉頭,我非活活把她打死不出這口氣。」女鬟僕婦聽五太太這樣說,那拳腳下去得更狠了。隨來的家人見打得這樣凶,生怕鬧出人命來,偷偷地溜出一個來,招呼站崗的警察,來了兩個,吆喝著住了手。五太太見警察來了,便戟手大罵:「你們是管什麼的?遍地暗娼,你們睜著兩隻狗眼,裝看不見。我把這娼婦同你們兩個,一齊送到警察廳去,問你們廳丞,到底該管什麼事?」兩個警察白挨了一頓罵,倒得請安唱諾的,直央求她。後來算是答應,把這暗娼送區究辦,即日封她的門。五太太這才開恩不究了,氣憤憤地把五爺裝到車上,拉回家中,又著實訓責了一番。從此不準再出屋門,硬囚禁了兩個星期。
清臣笑道:「你不用害怕,我自有法子,能叫你平平安安地到上海。你暫且在宜昌住幾天,到了時候,我自打發你走。你千萬不要到大街上去,只藏在我衙門裡,任事沒有。」虎臣道:「你到底是用什麼法子?預先告訴我,也好有一個準備啊。」清臣道:「你暫且不要打聽,到了時候,自然會知道的。」虎臣也不便再問。住了兩天,清臣又忽然備酒給他餞行。同席的有一個英國商人馬利,清臣給他二人引見過,又對虎臣說:「這馬利正是一位洋貨商人,他在上海英租界自己有行,此番也是到四川去才回來的,由此經過。我兩人在北洋時候,就有交情,他特意來拜訪我,我留他在宜昌玩幾天。恰趕上你也到這裏,正發愁滬漢兩關不易經過,我便想到馬先生可以帶你同走。但是得屈尊你暫且做一名西崽,才能矇混得過。等到了上海,只要避入租界,便沒事了。」虎臣再三稱謝,向馬利周旋幾句。馬利在中國已逾十年,說一口好京話,對虎臣道:「李先生,你此番做的事,我已聽李大人講過了,實在是俠腸義骨,不可多得。兄弟雖是外國人,也很樂意幫你的忙。你只管放心大胆隨我同去。到了上海,如果沒有地方住,可以住在我的洋行里。」虎臣又謝了。大家吃過飯,馬利便邀虎臣一同上船。清臣封了二百塊錢,送給虎臣做路費。又把木櫃取出來,交代清楚了,然後分手。虎臣隨馬利到江輪上,表面上,虎臣是侍候馬利的西崽,其實二人同台吃飯,同艙睡覺。果然外國人有勢力,無論到了哪個關上,一律放行,並不行那檢查手續。二人到了漢口,虎臣的意思,想要下船去,探一探瑞姨太太的下落。馬利攔住他,說:「你去不得。如今漢陽的戰事,還在彼此相持,你一下船,就難免有偵探注意。莫如隨我快到上海,再打主意。」虎臣想,這話很是。在漢口停了一夜,第二天便開往上海。及至到了上海,此時陳起梅已經宣布獨立,上海稽查往來行旅很嚴。馬利因為是英國人,便安然攜帶虎臣下了江輪,直到英租界去了。及至來到本行,馬利還再三留他,在行中暫住。虎臣卻執意不肯,遷到旅館中,一天沒敢停留,便擬了一封電報。直拍到北京亮果廠瑞宅。電上標明,是十萬火急,立候迴音。
崇晉五說到這裏,瑞琦突然問道:「那刺客是你的朋友吧!」這一句不要緊,連晉五的臉全嚇白了,忙攔道:「二爺低聲些,你這是什麼話啊?」瑞琦笑道:「你既同刺客不是朋友,為何知道得這樣細呢?」晉五道:「原來是為這個,內中也有一點緣故。因為輔公隨身的衛隊,有一個頭目名叫斌升的,同我是近鄰,又是很要好的朋友。當時他也被炸,不過受的傷很輕,我到他家去望看,是他抵面對我說的。要不然,我怎能知道得這樣詳細呢?據他說,這一天輔公又到禁衛軍司令部去開會議。原定的是一點開議,三點散席,連天都是這樣。那位刺客先生,大約是全採訪明了。這日午後,將到三點,他就坐著車來了。下了車,自己掌著名片,到門房叫回事。恰趕上斌升在門房坐著,接過名片來看,見上面只印著三個字,是彭國珍。」瑞琦聽到這裏,脫口說道:「原來是他啊!」晉五忙問道:「二爺認得他嗎?」瑞琦道:「不要廢話,你快說以後是怎一回事情?」晉五道:「斌升拿著這名片,卻不肯上去回,只對他說,公爺沒在府,你改天再來吧。那人偏不肯走。他說我同你們公爺,是至好的朋友,他打電報招呼我來的,指派我在禁衛軍充當參謀,我今天非見他不可。當時門房大家,知道公爺軍學朋友很多,也許是招呼人家來的,便把他讓到臨街大客廳里,等候著公爺回來。天下事全是命該如此,假如輔公回來,要有人迎頭把那名片給他看一看,說不定也許躲閃開了。偏偏這時候斌升拿著片子,不知到哪裡去了。恰趕上公爺已經回府,馬車到了門前,他跳下車來,便昂然而入,正從臨街大客廳前經過。此時斌升拿著片子,要趕上來回話,哪知廳里的客人已經等不及了,一步躥出來,喊一聲大哥,便過來同公爺握手。公爺冷不防看見他,彷彿看著怪物一般,立時九*九*藏*書顏色慘變。說也奇怪,卻又不急速躲避,反倒迎上去同他去握手。大家見了,認定他們是朋友了,便圍攏著看。但聽公爺低聲問他道,二弟來此何為?我們離別十年,不想今日還得相見。公爺的話才說完,只見那少年忽然把眼一瞪,厲聲說道:『十年不見,大哥一變至此。小弟今天來,特為踐當日同死之約。』說罷只見他一回手,從衣裳口袋裡掏出一個光亮亮的東西來。大家看到此處,情知不妙,抹頭就跑。哪裡跑得及,但聽轟然一聲,驚天動地,滿院黑煙四塞,對面看不見人。斌升是被震落的瓦片,將頭顱打破。其餘護衛門房,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此時連宅里人全驚動了。大家出來一看,見少年已經炸得血肉模糊,肢體殘碎。再看公爺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右腿已被炸斷。真好慘啊!」瑞琦聽到這裏,不禁哈哈大笑。若問所笑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瑞棉在家裡憋得亂蹦,只是不敢同五太太抗,卻想在旁人身上出氣。恰趕上瑞琦這幾天沒有錢花,從家裡抬出一架很大的漢鼎,想要賣與琉璃廠延清堂古玩鋪。偏偏被瑞棉看見了,立刻把家人喝住:「你們好大胆子!這樣值錢的東西,抬了就走,你們要造反啊!」家人回道:「五老爺,不要生氣。奴才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偷宅中一草一木。這是大少爺叫我們抬的,我們敢不抬嗎?」瑞棉聽了,益發火上加油,大聲罵道:「混賬,胡說八道!少爺叫你抬鼎,你就抬鼎,少爺要叫你上弔,你也上弔去嗎?再說道一家之中,我是家主。一草一木,非經我允許,誰敢擅動!你不先來稟知我,愣敢向外抬東西,這就是目無家主。今天非送你警廳,從重懲辦不可。來呀!小旺兒,拿我的片子,送這混賬東西到廳里去。」原來小旺兒是瑞棉貼身的小廝,他在主人身旁,是是嗻嗻的,連聲答應,身子卻一動也不動。那抬鼎的兩個小廝,一個叫二斗,一個叫二升,是專侍候少爺的,平日並不把五老爺放在眼中。如今被他吹鬍子瞪眼睛的,一路大薰,早就薰起火兒來了,朝著五爺嘿嘿一陣狂笑。二斗先說道:「五老爺,我勸你老人家少管閑事吧。少爺不拘賣什麼,反正是他老子掙來的,並沾不著五老爺一根汗毛。你憑空阻攔著不聽勸,這不是三個鼻子眼,多出一股氣兒嗎?我們當奴才的,伺候誰就得聽誰的指使。你送我們進警廳去,自有少爺把我們要出來,徒勞往返,更可以不必了。」這一套話,把個瑞棉頂得山嚷怪叫,暴跳如雷。偏偏瑞琦又鑽過來了,大罵二斗二升:「兩個混賬崽子!不快快給我抬出去,在這裏門口!你們吃著少爺的,穿著少爺的,還敢攔少爺的高興。你們有本事把老爺請回。錯非他來,誰敢管我!」瑞琦朝著小廝大發脾氣,其實語含譏諷,全是衝著他叔父瑞棉。瑞棉聽了,如何能忍受得下,立刻也連嚷帶罵地鬧起來,說:「你眼中沒有叔父,便是沒有親爹。你以為家私是你爹掙來,便可由著你的性兒毀壞,那是做春夢呢。實對你說,一天沒有分家,一天就是公共的產業。一草一木,全得由我同你爹同你六叔,按三股均分,哪裡就輪到你啦?」瑞琦聽他五叔這樣說,自然更不忿了。爺兒兩個,越鬧越僵。瑞棉要送他侄兒忤逆,瑞琦便要驅逐叔叔出門。
這一天,從河東意奧各界跑車回來,才進了花鶯鶯下處,就見看門的汪八迎著說道:「二爺快請屋裡坐吧,有一位北京的大人,在這裏候您老多時了。」瑞琦聽了,不覺一怔。心想:我在天津,北京並沒人知道,怎麼會有朋友來呢?莫不是我那五叔跟蹤尋了來?但是,我五嬸肯放他出門嗎?他心裏狐疑著,已步入花鶯鶯妝閣,才一進門,就見一個人迎上來,握了他的手,哈哈大笑。說二弟你在這裏真樂啊,卻把愚兄擱在北京,幾乎沒有嚇殺。瑞琦也大笑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五哥來了。」二人一說一答,閱者便可知道此人必是崇晉五了。晉五又同子青執手為禮,說:「三弟你太不對了,既陪著二爺來逛天津,為何也不知會愚兄一聲?難道怕添我一個人的嚼過嗎?」子青道:「五哥,你為何說話就歪?我何嘗不願拉你同來。因為二爺有急事,我們走得倉促,想知會你也來不及了。難道老帥的事,你還不知道嗎?」晉五道:「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此次來,一者是為安慰二爺,不要過於悲傷;二者是北京真住不得了,特來天津躲避一時。」瑞琦驚訝問道:「怎麼北京住不得了,莫非新發生什麼事故嗎?」晉五道:「這樣驚天動地的事,你竟自不知道?難道連報也不曾看嗎?」瑞琦道:「誰有工夫看報,你就快快說是什麼事吧,哪有這些啰唆呢!」晉五道:「你忙我偏不忙,我從北京坐火車到這裏,整整半天工夫,還不曾吃什麼呢。你快快叫飯給我吃,咱們一邊吃一邊說,你看不好嗎?」瑞琦道:「這有什麼難辦的,來呀!」汪八一聽呼喚,連忙進來問道:「二爺有什麼吩咐?」瑞琦道:「你快到南市全聚德,叫他開一桌八塊錢的席來,外帶燒鴨一隻,越快越好。」汪八答應一聲,扭轉頭來連躥帶蹦地便去了。果然不大工夫,菜已送來。瑞琦拱晉五上坐,他自己同花鶯鶯對面相陪,子青卻在下面打橫。瑞琦敬了他一杯酒,說你可打開話匣子吧。晉五連喝了兩杯,又揀可吃的菜,上緊吃了幾箸,然後嘆了一口氣道:「一言難盡!你知道,咱們滿人中的金梁玉柱善輔善公爺,昨天被人用炸彈炸死了。」瑞琦一翻眼皮道:「他嗎?早就該死!」這一句話,崇晉五聽了,非常刺耳。要放在旁人身上,他早說出不好聽的來了。無奈瑞琦是他的飯東,他就是吃了狼心豹膽,也不敢在瑞琦眼前說一句橫話,只得把氣硬壓下去了,卻含笑問瑞琦道:「輔公怎樣得罪了二爺,二爺卻這樣恨他?」瑞琦哼了一聲道:「那樣給一家一姓當惡狗的東西,若不早早死了,中國還有實行立憲的那一天嗎?」晉五道:「這樣看起來,連二爺也是民黨了。」瑞琦道:「你不要管我民黨不民黨,你快說善輔是怎樣死的。怎麼他死了,就會把你嚇到天津來呢?」晉五道:「這話說起來很長了。自從項子城專政之後,他心裏就憋著一肚子鬱悶,偏巧咱們滿人,自攝政王爺以下,全是膿包,眼看著權臣跋扈,竟想不出一點法子來,只有忍氣吞聲,受人家的氣。輔公爺實在看不過了,他手下還有兩團禁衛軍,兩個團長,一個是滿人,一個是漢人,滿人名叫隆治,漢人名叫張世裕。這兩人,全是輔公部下的健將。他因項子城專權,想不出對付的方法來,心中鬱悶已極,便在私邸中召隆張兩位大將,開了一個秘密會議。在輔公的意思,是專對付項子城一個人。哪知這位隆團長,橫挑是非,硬說北京的漢人沒有一個可靠的,必須剪草除根,才能保住滿清的天下。輔公問他斬草除根是怎麼樣的辦法?隆治脫口而出,說咱們把禁衛軍兩團人一律調齊,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將九城關閉,挨著家地搜殺。凡是漢人,一律槍斃,專留滿人,看他們還有什麼法子搗亂。輔公一聽這話,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連自己亦覺著太過分了,便低頭思索,半晌不能作答。遲了片刻,忽然抬起頭來,用眼望一望張世裕。這分明因為世裕是一個漢人,方才隆治說的話,過於冒昧,難保不觸動世裕的反感,所以審顏觀色,倒看看他的神氣如何。卻見世裕和顏悅色的,絕沒有一點憤慨的表示。輔公心裏,才覺著安定了許多,便含笑向世裕道:張將軍你看老隆多半是有神經病,要不然怎會說出那樣話來?本爵就是糊塗,不至糊塗那個分際。輔公這話,本是要探一探世裕的口氣。你看張世裕真真不愧是漢奸,他當時答得更好。」瑞琦聽到這裏,忙追問道:「他怎樣回答的?你快講給我聽。」晉五道:「他說公爺怎說他有精神病呢?他這主意,實在是斬草除根,直接痛快,是再好沒有的了。團長雖是漢人,平日受皇家豢養,感公爺知遇,但知以身許國,不懂得什麼叫滿漢。況且漢人中出了一個項子城,團長時時刻刻引以為恨。如能殺掉他,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公爺自請放開手做去,有用團長的地方,一聲令下,馬上加https://read.99csw.com鞭,決不能有半點含糊。」天下事也是有定數的,憑張世裕這一套話,竟會將輔公蒙住,信以為真。便立刻將他引為心腹,把怎樣屠殺漢人的計策,徹始徹終,全同張隆二人商議好了。張世裕又獻計說:「這件事第一得要機密。目前項子城有十營拱衛軍,分駐在他的宅第左近,輪流著負保護責任。我們這件事,如果做得不機密,被他們知道了,只怕畫虎不成,反倒被人家暗算了,那才不值呢。」輔公道:「你這話很有道理。但是我們得用什麼法子,才能制服他們,不至反抗呢?」世裕想了想,說:「這件事必須同一個人商量,只要他贊成,不要說十營拱衛軍,就是有千軍萬馬,他也有法子能對付得下。」輔公忙追問是誰。世裕說:「還有誰呢?便是咱們禁衛軍的全軍總教練官長印都統。他乃是中國陸軍第一位人才,又恰恰是旗人,又是公爺的心腹。公爺把他叫來,這件事完全託付他去辦,難道還有舛錯嗎?」輔公鼓掌贊成,說:「你薦的這人,真乃恰合孤意。事不宜遲,你這就去尋他,只說我有緊要事,同他商議,快去快去!」世裕奉了公爺的命令,即刻去尋印長。這一來可就糟透了。瑞琦忙問是怎樣的糟法。晉五道:「我們從前認著印長是滿清的忠臣,原來這小子是天字第一號的漢奸,他早就投降項子城了,連張世裕也跟他是一路貨。這兩個東西,不知暗地裡捏|弄些個什麼,把咱們那位輔公蒙在鼓裡。今天也開秘密會議,明天也開秘密會議,直開了兩三天,還議不出所以然來。人家項子城那邊,可全都布置好了。也不知那個兇手是項子城派的不是。論人物可真漂亮極了,年紀也就在二十七八歲,剪髮分頭,穿一身很講究的洋服,還坐著一部嶄新的馬車。」
瑞琦取過電報來看了一看,說:「大家不要哭了,五叔也不要胡發議論了,咱們先把這電報翻完,說不定還有救星,未見得準是死啊。」瑞琦這一句話,提醒了大家。大太太、六太太心裏,彷彿又有了一線希望,異口同音,全說琦兒這話很對,你趕緊翻幾個字看看。瑞棉卻攔道:「算了吧!再翻更翻出不高興的來了。明明說是遇難,難道還能再活不成?」大太太聽這話真急了,說:「老五,你敢情是盼望你哥哥死啊!實告你說,你哥哥死了,也輪不到你當家!」六太太也插言道:「五哥,您也要想開一點,至不濟同他們是手足。他們有個好歹,也未見得於你有什麼好處。再說您同六弟,誰不是指著哥哥的名姓出頭露臉?哥哥如果沒有了,你這五老爺也只好坐在家裡道字型大小吧。您想想,我這話說得是不是啊?」六太太這幾句軟中帶刺的話,直然比小刀子還鋒利得多。瑞棉臉上羞得一紅一紫,只是答不上來。此時五太太卻看不過了,冷笑了兩聲說:「算了吧,大嫂子同六妹妹,全不用說了。萬總歸一,總怨咱們瑞家祖上沒有德行。憑大哥那樣才學,堂堂皇上家一品大員,六弟雖然不及哥哥,總也算滴水不漏,理財大家。哪一位全比我屋裡這位現世寶高出百倍。比如瑞家有德行,叫現世寶替他弟兄兩個死了,豈不是大快人心?偏偏沒用的活著,有用的死,敗家子兒歡蹦亂跳,大好佬一去不回頭,這可有什麼法子呢?嫂子,我替你們姐兒兩個很難過。雖說現世寶不好,我屋裡倒還有這麼一個。可嘆你們屋裡,從今以後,連這樣的一個現世寶也沒處去尋了。嘿嘿!夠多麼可憐啊!」五太太這一套說完,還自己用手帕子擦抹眼淚,彷彿是真替人家難過似的。鬧得大太太、六太太如萬箭鑽心,發作也不好發作,哭也哭不出來。
正在鬧得不可開交,忽見家人李富手裡拿著一封電報,上來回話說:「五老爺同少爺,先消消氣兒吧。這裡有上海來的急電,多半是老爺拍來的,您趕緊翻出來看看吧。」叔侄兩個依然亂吵了一陣,彷彿是沒聽見似的。李富急了,只得又去尋大太太同五太太、六太太,請她們翻出來看看。五太太因為事不幹己,一聲也不響便躲開了。大太太、六太太正在盼望音信,望得眼穿之際,忽見有電報到了,直彷彿獲著寶貝一般。六太太伸手便接過去,大太太隨著她一同進了屋子,說咱們妯娌兩個翻吧,不用等他叔侄了。六太太便尋出一本電碼來,說嫂子你念我查。好在字數不多,一刻就查完了。大太太念一個號碼,六太太便檢出一個字來,寫在電報紙上。一個一個地向下寫道:
此時,花鶯鶯已經叫了一桌晚餐來,留他兩人吃晚飯,說索性等吃過飯,再去看吧。瑞琦卻執意不肯,說還是先買車,后吃飯,吃下肚去,也覺著香甜。大家知道他那闊少的脾氣,是一時高興,無論誰也不準攔阻的。只得叫了兩三輛很乾凈的膠皮,三人一齊跳上,轉眼拉到英租界一個大洋行里。好在瑞琦的英國話是很好的,不必用翻譯傳達,可以同外國人講交易。這位英國大班名叫克老治,在中國多年,華語說得很好。偏偏今天用不著了,兩人講了有半個鐘頭英國話。克老治對瑞琦拿出格外歡迎巴結的態度來,吩咐西崽,端出上品的牛奶糖果,請他三人隨便吃。瑞琦又向花鶯鶯說:「方才同克老治已經講好,有一輛上好的轎式汽車,只用四千六百塊錢,便講妥了。並且由克老治親手教給我怎樣開,怎樣住,怎樣拐彎抹角,情願盡義務,不取分文。明天午後,錢車兩交。先在英租界跑馬場練習好了,然後再開入中國地。」花鶯鶯聽了,自然是非常高興。瑞琦又到行後邊,親自看了一回車,然後叫李子青拿出票夾子來,點了二百塊錢鈔票作為定錢。然後出門上車,一同回花鶯鶯的下處,胡嘈了一陣,方才回德義樓休息。第二天老早就起來,便要子青一同到下邊行里去取車。子青道:「我的二爺,你何必這樣心急?從來洋行的規矩,不到下午兩點鐘,不能開門的。咱們這早去,難道給人家看門不成?」瑞琦道:「不然咱們到花鶯鶯那裡去吃早飯。」子青大笑道:「二爺許是歡喜糊塗了,不然怎會說出這樣外行話來?他們吃下處飯的,哪一個不是午後一點起床。一個頭得要梳到三點以後,早飯四點吃,我們這時候去,人家還做夢呢,豈不是自討無趣嗎?」瑞琦道:「這可難了。到行里你嫌早,到下處你也嫌早,我們難道就瞪眼等著嗎?」子青想了想說:「這樣吧,咱們坐黃牌電車,到海關去看輪船。看罷了,再坐電車回北大關,然後改乘紅牌電車,在河東繞個圈子。等到了老龍頭,再改乘藍牌電車,到法租界廣隆泰去吃烤鵝,也到了吃早飯時光了。吃過早飯後,咱們再到英租界取車,用電話招呼花鶯鶯,一同去乘坐。二爺請想,我這個法子可好嗎?」瑞琦拍掌大笑道:「老李,真難為你想出這排空馭電的法子來,我們半天工夫,差不多就要把天津游遍了!可惜還漏下環城的白牌電車,要不然再唱一出《殺四門》,豈不更妙!咱們說話就走,別耽誤工夫了。」二人出了旅館,跳上黃牌電車。果然照著子青所說的路程,挨次走了一遍。及到法租界廣隆泰下車,恰恰天交正午,二人進去吃了一回烤鵝。因為烤的工夫很大,等吃完了,天已交三點,兩人跳上黃包車,一直拉到英界洋行。克老治正在專誠等候,並迎頭告訴瑞琦:已經替他尋好了一個汽車夫,名叫大馬,從前是給英國領事開汽車的。因為領事卸任回國,又換了別人,所以他也隨著下了工。克老治把他薦與瑞琦。瑞琦正在用人之時,當然是歡迎極了。大馬過來,給瑞琦子青請了安。克老治吩咐他,把汽車開出來,預備一同到跑馬場去練習。瑞琦說,慢著,等我招呼一個人來,一同乘坐。便借洋行電話,同花鶯鶯談了兩句,叫她即刻就來。花鶯鶯答應了。哪知等到五點以後,她方才跑來,頭上只梳一條大辮子,也未曾擦粉塗脂,淡掃蛾眉,更顯著嬌嬈漂亮。瑞琦迎頭埋怨道:「你為何不快來?叫我們等到這般時候。你看看天都黑了,還能到跑馬場去嗎?像你們這種懶人,世界上真少有。」花鶯鶯道:「你看一個電話,把人家趕勒得連頭全顧不得梳,反倒招你這閑言碎語一大片。天黑了,坐夜車兜風不更有趣兒嗎?」子青道:「你們二位不要互相抱怨了,咱們坐車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