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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回 倡共和京都報敢言 保君主宗社黨開會

第五十九回 倡共和京都報敢言 保君主宗社黨開會

卻說《京都日報》自從力加整頓之後,不料忽然出了一場是非。總理何益三,被人牽連在奏案中,在提督衙門押了一兩個月。及至出來,他心裏很不高興,便把報館的事,完全託付與金戈二,請他全權處理一切。這時候恰趕上武漢起義,風聲傳至北京,武昌、漢陽早已失陷了。清廷慌得手足無措,調兵遣將,預備迎敵。所有一切布置,前文俱已說過,也毋庸再述。如今只說這一個北京城中,自從得了武漢失守的消息,各界商民無不提心在口,生怕革命軍殺到北京城,大家的性命全不能保。這時北京人民的心理,以為革命軍便是當年的長毛子,到處屠殺擄掠,所過丘墟。更有那腦筋腐舊、知識淺薄的,直然罵革命黨是反叛,是大逆不道,早晚天兵一到,這些東西一個也活不了。大家紛紛亂亂,茶館酒肆中,所談的無非是這一件事。這其間卻激惱了一位少年英雄。你道此人是誰?原來就是《京都日報》社的經理金戈二。戈二自小時生長在旗人隊中,他的脾氣性格,卻絕對與旗人相反。看旗人那種齷齪討厭的神氣,他真是從心裏冒火。有時候,旗人狐假虎威地欺負漢人,被戈二看了,便挺身出來,替漢人打抱不平。兩句話不投機,張口就罵,舉手就打。那些欺軟怕硬的旗人,一見了金戈二,便嚇得屁滾尿流,連一口大氣兒也不敢哼。自從武漢起義之後,那些無知的旗人,還大吹其牛,說有我們這一師禁衛軍,敢保不出半個月,必能把湖北那一群反叛殺得乾乾淨淨,一個也活不了。金戈二聽見了,幾乎連肺全氣炸。回到報館,便開了一次秘密會議。出席的只有三人,便是金戈二、田念壬、余劍膽。戈二首先發言,說:「此番武漢首義,光復漢族,上海各報,差不多全都表明態度,一律贊成。我們《京都日報》在北京也很佔一部分勢力,到底應持什麼態度?兄弟年紀既輕,學識尤淺,還求兩位老大哥指點迷津,我們也好抱定宗旨,放手去做。」念壬道:「此事老弟就是不說,愚兄也正想同你參酌。我們漢族受滿人的專制荼毒,已經三百年了。愚兄在東洋留學時,便抱定了排滿革命的宗旨,定欲見之實行,不過因同志的人太少,孤掌難鳴。如今武漢既首先發難,高舉革命之旗,這正是我們漢族光復故物的好機會,咱弟兄豈可將這機會放過?再說,北京城為首都之地,民智卻依然閉塞得很,大家提起革命來,還都目為反叛,若非有報紙大聲疾呼,民意如何正得過來。若北京的民意不能反正,只怕革命事業還不能順利進行。愚兄的意思,想從明日起,我們《京都日報》,必須先把革命的原理剴切向人民解釋一番;然後再進一步提倡共和,推倒君主,務必使北京數百萬漢族同胞,全知道滿清是我們的仇敵,革命是我們的救主;然後首都的空氣,必能為之一變。這便是我們《京都日報》第一步的大成功。不知你們兩位以為何如?」金戈二尚未答言,余劍膽先搶著說道:「秋蟬老弟所說與愚兄的心理恰是一般無二。不過據我想,還有許多地方不能不事前顧慮,因我們這個報館是在北京,不是在天津上海。那津滬的報,所以敢放言高論,是因為有租界做護身符。我們要去學他,在首都輦轂之下,倘然那些官廳出來干涉,我們哪有抵抗的餘地。再說還有一層可慮:咱們報館中旗人朋友很多,他們所抱的全是保皇宗旨;咱們要贊成革命,反對君主,便同他們立於敵對的地位;他們人多勢眾,倘然想法子對付我們,我們是甘受其苦。這些地方,也不能不預為慮到。必須想一個兩全的法子,一方面贊助革命,一方面還要保全我們三個人不致發生什麼危險,那才可以放膽進行呢。」金戈二聽了這話,便有些不耐煩的神氣,說:「餘二哥,你也慮得太遠了。我們要是畏首畏尾,還能擔當大事嗎?再說北京城的官廳,一提起革命黨來,就怕得什麼似的,他哪裡還有閑心管報紙上的事。至於一班旗人,更不足慮了。他們全是些飯桶衣架,不過會唱二黃、吃肥肉而已,有什麼可怕的、二哥卻說得這樣鄭重。」田念壬見戈二說話帶著三分氣兒,連忙阻攔道:「二弟,你也不可大意了。旗人雖然無用,到底也不能一概而論。別人不用提,就以純卓先說吧,他何嘗不是旗人,難道也能說是飯桶衣架嗎?這事咱們倒得要從長計議。」
後來還是龍子春出主意,說:「咱們凈空空地議論一陣,也是毫無用處,必須先成立一種黨會,舉出負責任的人來,然後才能進行一切。但是這個黨會,我家裡可萬萬不敢容留。不是旁的,如今老瞞的羽翼很多,倘然被他們得著一點風聲,我這吃飯的傢伙便要長不堅牢。國愛不成,先把性命犧牲了,那犯得著嗎?據我看,最好是在石風家裡。他乃是天潢一派,當然義不容辭。從明天起,咱們就挪到他家去好了。」恆石風未等他說完,便急著攔道:「子春,咱弟兄倆並無仇啊,你為何用這嫁禍東吳的手段,同我過不去呢?你知道怕老瞞,難道我不知道怕嗎?」兩人為這事口角起來。還是純卓先替出主意,說:「我倒有一個移花接木的法子。咱們表面上仍然是組織票房,唱二黃戲,骨子裡卻成立一個黨會,取名為宗社黨。就以咱們在座的十幾個人充黨員。以後有八旗同志,可以繼續加入。第一不要漢人,漢人來便認為票友,旗人來便是黨員。票房取名做霓裳會。官府偵探見我們唱二黃,當然不甚注意。我們唱完了戲,便議論正事,外人哪裡知道?至於會所,千萬不要拘定一處。據我想,最好城裡是在子春家裡,城外在石風家裡。因為你們兩處房子寬闊,可以多容幾位會員。至於分科辦事這一層,也萬不可以彰明昭著,最好面子上是生旦凈末丑,骨子裡邊即以個人認定的角色,為會員執行的職務。譬如,戲班中丑角最大,便以他為會長;管文牘的,責之小生;管交際的,責之貼旦;管內政的,責之老生老旦;管雜務的,責之副末;管探報的,責之武丑;管對付敵黨拚命決鬥的,責之武生武二花。這樣一分配,面子上仍然是霓裳會,暗地裡卻是宗社黨,即可遮掩官府的耳目,又可進行咱們的職務。大家請想,我這法子可妙不妙?」眾人聽了,不約而同地鼓掌贊成。齊說到底是卓先,真不愧智多星,咱們一定就照這樣辦了。卓先又說道:「石風是宗室,當然要推他做會長,龍二爺是副會長,你們贊成不贊成?」眾人齊說道:「贊成贊成。」石風同子春,卻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兒似的,說:「卓先,你饒了我吧!你要一定叫我當會長,我連北京也不敢住了,今天夜車,我們便到天津去。免得將來捉到官府里,按首犯治罪。」眾人見他兩個這樣害怕,也都有點畏首畏尾的。最可笑是一個瘦子叫賓小岑,立起身來便想要走,說這個黨里沒我,我先走吧。哪知他尚未邁步,就聽得外面如這擂鼓一般的有人敲門,並喊道:「別放一個走了!倒看看是些什麼人?」小岑嚇得哎呀了一聲,便伏身鑽入床下。要知來者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天午後三點多,陳八領著兩個侄子兩個兒子,一直奔陶然亭。離亭子還有十來步,金戔便迎出來,滿面賠笑道:「真不失信,請裏面坐吧。」陳八隻點點頭,便領著那四個小虎昂然而入。舉目觀看,見亭子裏面也並未陳列酒席,只有十來個少年,一律丁字步排班站立。金戔見他們進來,立刻把臉一沉,大聲喝道:「陳八!你可知道我今天約你來的意思嗎?」陳八哈哈大笑,說八太爺要是怕你,今天還不來呢。金戔不待他說完,如風一般地過去,便是一個大嘴巴,罵道:「你向誰充太爺!今天太爺得現出原形來給我看看!」陳八突然被打,爺兒五個便一齊撲向金戔。那邊幾個少年也一擁而上。說也真怪,一照面,撲通撲通,全都摔在地上,掙扎不起。少年拍掌笑道:「你們創光棍,橫行霸道,我當有多大本事,原來是一眾膿包。快起來!咱們一個對一個的,再分個上下高低。」陳八的兩個兒子小五小六,還不服氣,掙紮起來,餓虎撲食,又奔過去。卻被內中兩個少年,一手抓住胳膊,一手抄腿,從亭子裡邊扔到亭子外邊,足有四五丈遠,吭的一聲,嘴吃屎趴在地上。再想掙紮起來,實在有些不易了。金戔這才轉過臉來,向陳八大開談判,說:「陳八!咱們住了十年街坊,九九藏書彼此並無嫌隙。前年你用不道德手段,竊取我秘方,配藥牟利。我父親寬宏大度,並不曾同你計較,你反倒造謠生事,污攪我家名譽,還把我父親氣病,因而致命。你要稍微有人心的,此後就應當偃旗息鼓,不再出頭搗亂了。哪知你貪心不足,竟敢明目張胆,阻止人家賣葯,又公然把我家招牌竊去。究竟你存的是什麼心?少爺今天也想開了,橫豎到了勢不兩立之時,我豁出一命,抵你家五命,這是再便宜不過的事。我容你十分鐘工夫,自己先算計算計,要如何便如何,我要眨一眨眼睛,便不是金家的小孫後代!」金戔說這話時,真是聲色俱厲,怒髮衝冠,把兩隻眼睛釘在陳八面上。他的眼光中透出一種殺氣,十分怕人。陳八哪敢同他對眼光,就這一瞬間的目戰,他先就失敗了。常言說得好,光棍不吃眼前虧。陳八本是多年的老光棍,做夢也不會夢到,今天竟會栽到這十七歲的孩子身上。這時如再嘴硬,看金戔的神氣,說到便能做得到。眼睜睜拿五條命換他一條命,實在有些不合算。但要輸嘴賠不是,面子上又實在難看。到底是老江湖,真能抹稀泥,只見他盤膝坐在地上,朝金戔笑道:「金二少,這一點小事,你怎麼認起真來?咱們本是十年的好街坊,承你府上諒情,容我賣葯度命,我感激還來不及,哪有與你們作對的理?你千萬別聽外間的閑言碎語,給咱兩家挑撥。」金戔道:「你這話差了。現在我家的招牌,全被你竊去了,怎麼說是有人挑撥呢?」陳八道:「這件事等我回去調查調查,或者是我那不肖子侄做出來的,也說不定,橫豎我陳八決不能做那樣事。你自管放心,我回去一定教訓他們,將你家的招牌原物送還,我並且親自登門賠禮。你總可以消了這口氣兒了。」金戔道:「我原是一個小孩子,你是有年紀的人,我在你面前,決不願過為已甚。照你方才所說,果能做到,咱兩家仍然是好街坊,以前的事,便算一筆勾銷。不過有一件事我不放心,倘然你回到家去,把方才的話全都抹了,不算數兒,豈不還是一場飢荒嗎?」陳八哈哈大笑,說:「你這太多慮了。我五十歲的人,要在你十幾歲人的面前撒謊調皮,說了不算,以後我還能在市面上混嗎?再說這亭子里還有你十幾位朋友,面面相觀,他們便是最好見證。我如果言不應典,請他們哥兒幾位只管尋上我的門,興問罪之師。我難道栽一回,還願意栽二回嗎?」陳八說到這裏,那幾位青年便挺身說道:「金二弟,你自請放心,我們幾個人情願給他作保。他三天如不到你家送招牌賠禮去,我們哥兒幾個自有對待他的法子。」金戔說:「既然這樣,我衝著你們幾位,以前的事,一概不說了。咱們是不打不成相知,今天我還要找補著請吃飯,咱們一同到觀音寺惠豐堂,大家盡量地喝一回。不擾我的,便是看不起我。」大家一齊說,叨擾叨擾。連陳家爺兒五個,也不好意思說不去,一同從陶然亭出來。那時候還沒有人力車,只好安步當車。好在陳家少弟兄,也全是練家子,要不然,方才一摔,早就摔得不能邁步了。大家在惠豐堂吃了一回飯,盡歡而散。次日清晨,金家一開大門,便見賣葯的招牌已經高高懸起。緊跟著陳八拿著自己的片子過來拜會金戔,當面請安賠禮。從此以後,兩家彼此相安,再也不發生口角了。這便是金戔十七歲上一段歷史。從此,大家全知道他是一位少年英俊。凡街面上有什麼不平的事,全來尋他,他便挺身出來做魯仲連,排難解紛,很替人家息了不少紛爭,大有漢時朱家郭解之風。後來倉漕兩面,看他是一條好漢,便約他出來幫忙。其間奇聞逸事很多,作書的也不能詳細追述,不過略舉他少年一事,好表明他的為人。後來全糧折價,倉漕的事,是完全取消了。
卓先走後,秋蟬拍著手兒笑道:「你二位看是何如?到底他也現出原形來了。」劍膽道:「我本來信不及他,一嘴的仁義道德,一肚子詭詐陰險。要不是我同田三弟用話擠對他,他還揀好聽的說呢。可笑金二弟還捧他的場,什麼麟鳳!我看他簡直是龜蛇嘛!」戈二笑道:「餘二哥,你太實心了,我哪裡是捧他,不過是故意裝呆,給他戴上個高帽子,以後盼他少冒一點壞,免得挑撥是非就是了。」秋蟬嘆道:「你那好意是白用了!你們看卓先,真是蛇眼鳥喙,未曾說話,眼珠先要翻幾回。這種人頂難纏了。他今天來,純粹是使鬼采病,要探一探我們真意何在,卻先發出那樣的議論來,好引逗我們的話。偏偏咱三人誰也不肯順著他杆子爬,反倒把他的隱情揭破了。我想從今以後,更多結一重仇怨了。」戈二道:「卓先的事,我們且不管,到底我們的報,明天表示什麼態度呢?」秋蟬道:「我們是抱定宗旨,百折不回。不要說有一個純卓先,便是有一百個純卓先,也拘不住我們的言論自由。何況他面子總也算贊成革命,我們便裝糊塗,算是跟他表同情。至於他心裏怎麼樣,誰管他呢!」戈二大笑道:「三哥說話,真痛快!咱們明天倒得氣一氣那個漢奸,倒看他有什麼法子制服我們,我們靜候著他吧。」果然從第二天,《京都日報》的言論,一天比一天激烈,直然變成了一種革命報。這時候正值清廷危急,宣統下了一道上諭,是徵求民意,到底是贊成君主立憲,還是贊成民主共和?自有了這一道旨意,《京都日報》更抓住理了,便天天把民主共和的真諦切實發揮。所有北京商民,人人手裡拿著一份《京都日報》,點頭咂嘴的,說果然說得痛快,看起來,君主是萬萬要不得了。這時候《京都日報》,由五千一天便增到八千。第二天印一萬兩千,不到晌午,便全搶光了。後來的出到十個銅子一份,還沒地方買去。一個星期的工夫,直銷到一萬七八千份。北京城的輿論,完全變過來,連幾歲的小孩子,全大罵皇帝不是東西,我們必須改成民國,人人都可以自由平等。茶館酒肆中的議論,較比前一個星期,完全翻轉過來。這全是《京都日報》的力量。金、田、餘三人,又親自到街上調查一番,眼見收著這大的效果,心裏自然是非常高興。回至館中,大家又研究一番。戈二說:「商民各界,總算被咱們的報完全化過來了。到底當道並不重視民意,大家縱然贊成共和,也怕發生不了什麼大效力。要打算髮生效力,非把軍界說動了不可。」秋蟬笑道:「這事容易得很。今天晚上,我便狠狠地發一篇言論,保管明天登出去,能使北京城的軍人一律贊成共和。」他說了這話,當天夜間,果然聚精會神地作了一篇白話演說,第二天登在《京都日報》上。當日便沸沸揚揚的,轟動了九城,全說南苑的隊伍要變,要包圍北京,強迫著清廷下遜位詔書。
哪知道這一賣葯,竟自招出了很大是非。原來同巷住的有一家破落戶,姓陳行八,名叫陳宜,大家只管他叫陳八。本是漢軍旗人,也吃著一分錢糧,只是不務正業,終日提籠架鳥,隨著一群土棍地痞,各處胡鬧。他這一天在門前站著,看見金先生門口立著不少人買葯。他心裏一動,從此便註上了意。第二天向金家女僕打聽,說每日能賣出六七十包,准能得一百數十吊大錢。陳八聽見這個信,便起了不良之心,暗暗託付女僕,當金先生配藥時候,你可從旁查看,全是些什麼。若值金先生高興之時,你便胡亂打聽,這樣是什麼,那樣是什麼。如能完全將葯料方法打聽明白了,來報與我知道,我情願送你二十兩銀子。女僕聽見有二十兩銀子的來頭,立刻滿口願承,必能做到。果然費了兩個月的工夫,居然全探聽明白了。本來一邊有心,一邊無意,又因金先生心地忠實,從不疑惑旁人有壞心,所以女僕得告成功。陳八得了這個方子,真給了她二十兩銀子。自己也照樣配起來,遇著親友家小孩子有病,拿了去試驗,若是實症,果然也有些效驗。只是藥力太猛了一點,總沒有金家的葯來得柔和。後來打聽,才知道人家用巴豆,是要煉成霜的,經過好幾次炮製,方才入葯,他陳家是用生巴豆,當然沒有人家的柔和了。可是煉霜的法子,無論花多少錢,再也買不出來,只好將就著用生巴豆。他也挑幌子,撒傳單,大吹大擂地賣起七寶丹來。金先生見了,不免十分詫異,說他們為何也同我賣一樣的葯呢?託read•99csw.com人買了一包,仔細化分,果然同自家的原料一樣。這可怪了,是誰傳出去的呢?後來想到女僕身上,把她開發了。自己越想越生氣,那時候又沒有專利的法規,只得忍在肚裏。偏偏這陳八饒偷了人家的方葯,反倒大造謠言,硬說金家賣的是假藥。金先生知道了,便過去同他理論。哪知陳八蠻不講理,反倒大罵金先生偷了他家祖傳的方子。經四鄰出來解勸,將金先生勸回家中。金先生本是一位忠厚長者,怎禁得同土棍慪氣,從此得了一場夾氣傷寒,竟自嗚呼哀哉了。臨終之時,拉著二公子金戔的手說道:「你娘同你哥哥,全是老實人,自然不敢同陳家對抗。你的年紀小,倒是有膽量,有志氣。要知道,我這病全是被陳八氣的,你要是我的肖子,我身後不拘早晚,必須替我出這一口怨氣。」金戔這時才十五歲,聽了他父親的話,便毅然說道:「你老人家自管放心,三年以內,我必能替您出這一口氣。」金先生點點頭,說報仇不在遲早,只要你有這志向就好了。金先生說罷遺囑,便下世去了。
原來在前清時代,北京城風氣開得最晚。直到庚子拳亂之後,兩宮由陝西迴鑾,勵志變法維新,北京城這才有創始的日報。但在那個時代,名目雖說維新,骨子裡仍是守舊。因為慈禧太后,根本上本不贊成變法,不過為時勢所迫,面子上不得不敷衍遷就,好粉飾中外人的耳目。至於她的本志,就抱定了活一天樂一天。其實未來的局面,她早已看清,明知自己萬年之後,大清朝的宗社,一定要支撐不住。可是你要叫她放棄大權,由光緒皇帝自行親政,把國家著實地整頓一番,那卻萬萬休想。這是什麼緣故呢?一者因為貪權好利,天性萬不能移;二者因為她手下的幾個寵臣,全是光緒的冤家對頭,生怕還政之後,保不住他們的首領,所以活一天就得庇護他們一天;三者因為同光緒的母子感情,也過於惡劣,終身銜恨刺骨,決不能使她有舒心如意的一天。有此三種原因,所以寧可瞪著眼睛,坐視祖宗艱難締造的基業付之東流,也決不能回心轉意。果然,她崩逝之後未足三年,便出了這意外的變故。追原禍始,總不能不歸咎於慈禧了。因為這樣,所以北京的輿論,也不能不受這種勢力的支配。那些開始創行的日報,大半全含些半官性質,非如此不足以圖存。僅僅有一足以圖存、僅僅有一個敢說話的《京話日報》,落葉歸根,還把總理彭翼仲發往新疆效力。那時候創始的文話大報,只有朱琪辦的一個《北京日報》。白話小報倒是存有兩三家:最早的是《京話日報》,其次是《正宗愛國報》,再次便是《京都日報》。這三家小報,在北京城的勢力,確是非常大。因為九城內外,各商家,各住戶,差不多家家全要看一份小報。價值非常便宜,上面載的新聞,卻又不少。尤其是本京地方新聞,消息非常敏捷。不怕是昨日晚夜發生的事情,次日早晨便能詳詳細細地登在報上。而且稍有關係的事,一志再志,三志四志,甚至連載十幾天,必要把始末根由,收場結果,原原本本地登出來給大家看。所以小報的銷路,非常之廣。自《京話日報》被封之後,只剩了《正宗愛國報》同《京都日報》兩家,其餘還有一兩家,等諸自鄶而下,不足數了。這兩家報,要論銷路,以愛國為第一,它每日總能銷三萬上下。可是敢說話,有價值,卻要推《京都日報》。它每天約銷七八千份。可是看《京都日報》的,大半是中上等社會知識界中的人。因為它這報雖系白話,做得卻並不俗,可稱得起是短小精悍,雅俗共賞。而且演說那一門,尤其是言中有物,字字生動,真能替商民說幾句公道話。因此,上北京城稍有知識的人,提起《京都日報》來,沒有不贊成的。
方才益三口中說的金二爺,便是《京都日報》的經理。此人姓金名戔,號叫戈二,是北京九城有名的一位文光棍,在倉漕兩界,很有一點聲名,凡北京吃倉漕飯的,差不多全得聽他的指揮。他從十七八歲便在市面上創光棍,立字型大小,專好扶弱抑強,替朋友打個不平;口才極好,無論遇著什麼難事,他過來三言五語,便能解決。東城一帶,沒有不知道金二爺的。金家在北京,本是多年的老土著,住家在東直門內羊腸衚衕。他家世代當醫生,金戔的父親,在北京醫界很享過盛名。那位老先生,把畢生的精力,全用在兒科上,因此對於小兒的病症,真是手到回春。有一年某貝子的阿哥,才五六歲,忽然得了一種奇病,肚子里彷彿有一塊石頭,有雞卵大小,忽隱忽現,面黃肌瘦,飲食不進。請了多少名醫,吃了不少貴重藥品,何曾有一點效力?某貝子年近半百,只此一子,急得終日打旋。是他的護衛進言,說這東城現放著一位兒科專家,爺為何不請他診一診呢?某貝子忙問是誰,護衛便把金先生薦上。某貝子立刻叫他拿著自己名片,套上本府的轎車,即刻將金先生請來。金先生平心靜氣診了一回脈,又仔細看了看手紋,然後叫解開衣裳,用手在肚腹上撫摩了一回,笑向某貝子道:「貝子爺自請萬安,阿哥病勢雖重,並無大礙。醫生敢保一個月之內,不但腹病全除,而且精神煥發。我有一種秘制的丸藥,可不能先給他吃,只留下一包,另外開一湯方,先把湯藥吃下,過一點半鍾之後,再吃這丸藥。丸藥吃下去,必要大瀉,只管叫他瀉去,貝子爺不必害怕。因為有先服的葯滋陰助氣,決不至有旁的差錯。」某貝子再三致謝,並追問阿哥肚中究竟存的是什麼東西,為何堅硬得同石頭一個樣呢?金先生笑道:「爺一定問肚子里是什麼東西,說出來卻不值半文錢。阿哥肚中存的,是一粒杏核。因為吃杏時候,連杏核吞下去,那杏核上附帶著有須,最能牽引血液,所以日積月累,成了這大的一顆硬物。我那藥專門能克制他,吃下去之後,必能從下部泄出。因為阿哥體氣已虧,須先服補氣的葯,然後才能禁得住泄。爺自請放寬心,若沒有把握,醫生也決不敢說這大話的。」金先生去后,某貝子果然遵照他的法子,把湯藥丸藥先後服下。過了一刻鐘工夫,阿哥喊著肚子疼要出恭,大家扶他坐在小恭桶上,足足瀉了有多半桶。最後喊著疼得慌,用盡氣力,只聽撲通一聲,不知瀉下一個什麼東西來。只見他滿頭是汗,氣力已微。某貝子自己把他抱至床上,然後看桶中瀉的東西,全是金黃顏色,果然含著有杏子氣味。家人從內中撈出一個黃蛋來,足有雞卵大小,用清水漂凈了,使手掰,哪裡掰得開。費了很大氣力,掰出來看,果然是一枚杏核。某貝子到此時,真佩服得五體投地,連忙又把金先生請來,斟酌病後調理的方葯。過了半個月,居然慢慢地復了原,臉上氣色也紅潤了,身上肌肉也生出來了。某貝子特備一千銀子,作為謝禮,又請金先生在府宴會。席上閑談起來,說先生的丸藥真是仙丹,何妨將它公之於世,普濟眾生,豈不是無量的功德。金先生道:「這葯很不容易配,須經許多手續,方能成功。醫生已經上了年紀,偶然配一點,就覺著很吃累,要配的太多了,實在沒有這大的精神氣力。」某貝子道:「先生有幾位世兄,何妨將法子傳給他們,你老先生在旁邊監督一點,也就行了,何用自己上手呢?」金先生道:「爺說得很有道理。醫生兩個小孩子,大的已經送到藥店去學生意。雖然笨一點,倒是很老實的,將來教給他配藥倒還對付著,不至有什麼舛錯。唯獨第二的小兒,天性怪僻,念書很聰明,只是終日逃學,不肯去念,專好在孩子隊里充大王。什麼刺槍使棒,跳高跑遠,甚至摔跤打架,好勇鬥狠,他是無一不好,醫生也管不了他,只好隨他終日胡鬧。」某貝子道:「先生倒不要這樣說。你看越淘氣的,將來一定出色不群。最好順他的性兒,倒不可過於拘束。」金先生點頭稱是。自此以後,果然遵照某貝子的話,配藥出賣,定名為七寶丹,專治小兒各種時症,非常靈驗。
瑞琦忙問:「是哪兩家報館?」晉五嘆了一口氣,說這兩家報館,性質絕對不同,主張卻是一樣。瑞琦笑道:「這話怪極了,性質既然不同,主張怎麼會一樣呢?」晉五道:「你哪裡知道?這兩家報館,一家是《國風新聞》,一家是《京都日報》。《國風新聞》本是日出兩大張,一種文話大九*九*藏*書報;《京都日報》卻是日出一小張半的白話小報。哪知他這小報的力量,比那大報卻高出十倍,差不多北京的人心,全被他這一張小報給說變了,真比三千毛瑟還厲害呢。但是他們那主筆同經理人,也太無味了。人家《國風新聞》主張共和,贊助革命,為的是大洋錢。一篇社論,一條新聞,真能一千八百的換錢花。終日坐馬車,吃大菜,住班子,置新衣裳,也對得起自己那一支筆。至於《京都日報》裡邊,經理同編輯窮得沒褲子穿,也不懂得去運動革命黨,弄幾個錢花花,偏偏要餓著肚子,提倡共和,贊助革命。請你想一想,這種人不是冤蛋嗎?」瑞琦道:「你倒不可這樣說。照人家的行為,才是真正純潔高尚的革命呢。至於《國風新聞》,不過是些高等流氓,打著排滿革命的旗號,好騙錢花,哪裡值得一論呢?本來老同盟會中的分子,也過於雜亂。在當初創始之時,黨規未嘗不敢肅,黨員也還知道自愛。後來每況愈下,那些下級黨員,直然變成了一種強盜結合:越是有品行有操守的人,越不能容;越是下三爛,拆爛污,明劫暗騙,生搶硬奪,滿嘴不說人話,一肚子奸盜邪淫的人,越能出風頭,在黨里奉為大將。那《京都日報》的幾位,當然同他們聯不到一處了。但是我久居北京,還不會注意《京都日報》裡邊,居然會有這樣出色的人物。五哥料想知道他們的底細,你何妨詳詳細細地說給我聽呢?」晉五嘴裏咽著飯,說:「我吃飽了,還得回旅館睡覺呢,要陪著你說到天亮,那可真辦不了。今天只好把他們高高供起,等明天我吃過早飯,破出一天工夫說給二爺聽,今天晚上,就求您饒了我吧。」瑞琦道:「豈有此理,你正說到熱鬧中間,為何打住不說呢?莫不成還要賣關子嗎?」到底崇晉五是打算賣關子不賣關子,作小說的實在不知道。可是作小說的,決不想著賣關子,使閱者諸君心裏發悶。咱們暫且把這一位闊少、兩位騙子手,全高高地供起來,直然把《京都日報》的人物,痛痛快快,請他們揭幕登場。
這位先生在家裡閑著無事。恰趕上有人組織《京都日報》,便想起金戔來。論他的脾氣性格,做報界的事,真是恰當其才。於是懇切地請他出來,做《京都日報》社經理。他自入館以後,振刷精神,整頓一切。後來,又聘定了田念壬充總編輯,專管理第一張新聞社說各種稿件,對於北京城地方利弊,很懇切地發了幾篇言論,因此一鳴驚人,九城全知道《京都日報》是北京第一個敢說話的報。這時候京都報社,真是人才濟濟。第二張小說雜俎的編輯,也是北京城中一位風流名士。此人姓余名兩吾,號劍膽。本是一位世家公子,從小時專好書畫詩詞,寫一手米海岳的字,直然可以亂真。畫翎毛花卉專學二南,直合惲南田錢南園為一手。這還不算稀罕,此外皮黃昆弋,品竹調絲,無一不會,無一不精。有時候高了興,便粉墨登場,要閉上眼聽,直然同譚叫天一鼻孔出氣。因此北京社會沒有不知道余劍膽的。金戔將他約來,充任小說編輯,於是《京都日報》益發出色。內中還有一位幫著做社評的姓純名立,字卓先,乃是一個蒙古旗人。此人本不是讀書人,幼小時候,專同北京的無賴地痞在一處廝混。後來營謀著,當了一名看街的蹲兵。那時候,北京城沒有警察,管地面的,自九門提督而下,還有五路巡城御史,分南北東西中。每一名御史管轄著幾百座官廳,每一個官廳裡邊,有一個老爺,還有幾個看街的兵丁。所以巡城御史,又叫作街道廳。一個大廳轄著幾百個小廳。小廳外號又叫作堆子,言其那辦公的廳署,不過是一座十堆而已。似這樣的官廳,九城裡外,是一個挨著一個,同現在的警察派出所,是一般無二。那廳里的兵,平日在大街上,只尋一處背靜的牆根,便蹲下不動,所以外號叫蹲兵,也可以叫作蹲崗。那純卓先便是此中出身的翹楚。後來怎麼會發跡了呢?因為彼時的九門提督,恰是敬親王。他還兼著民政部尚書,對於海外革命排滿的運動,十分關心,想要派一兩個精明強幹的旗人,假扮作留學東洋,好偵察革命的內幕。偏偏旗人都膽小,誰也不敢去,恐怕泄露機關,被革命黨害了。有這純卓先挺身願往,敬王十分歡喜,立時賞他五品職銜,給了一千兩銀子,作為留學費用,又額外賞了五百安家。純卓先去了一年半。冒稱姓李名植,宇卓夫,在東京警監學校上學,終日同革命黨交遊。凡是內中的秘密,被他探去了一大半,隨時給北京來快信,向敬王報告一切。後來因為事機不密,把一封告密的信落在革命黨手裡,大家這才知道他是天字第一號的漢奸。於是撒傳單,開會議,要想法子對付他。幸虧他一個朋友叫張子業的,暗暗地給他報信,他便連夜逃至神戶,由神戶登輪迴國,才算逃了這一場災難。原來張子業也是隨他一同來的。此公本是漢軍旗人理藩院的主事,也經敬王挑選,來東專偵察革命的。不過子業的為人,與純卓先迥乎不同。他本是一個極老實的書獃子,口齒既笨,又不喜交遊,因此革命黨一干人反倒不疑心他,不過看他是一個無用的廢物罷了。所以一切隱秘,並不十分瞞著他。他得了這消息,便即刻報告與純卓先。卓先何等精明,焉肯自陷羅網,便連夜逃回中國。到了北京,又將同盟會的內幕,加上許多的枝葉,報告與敬王聽。敬王很誇他是一名幹員,便派到西城囚犯習藝所中,充當所長,每月薪金一百六十元。憑一個看街的蹲兵,一躍而為所長,這個人的本事,總算不弱了。他本來有絕頂的聰明,小時雖不會讀書,後來自己專心練習,又留了兩年學,居然學業大進。在報上發幾句言論,作幾篇白話演說,思想很新穎,詞句也很漂亮。在田念壬未入京都報時,北京報界,純卓先的言論,差不多得列為第一。後來念壬重入報界,他的新舊學是全有根底的,更兼少年英發,筆底下非常明快,隱然迫了純卓先一頭。純卓先面子上同念壬極力要好,哪知他心裏,卻懷了一種妒嫉之念,後來幾乎鬧出人命來。這是后話,暫且不提。
崇晉五說了這一大套,在他自己想著,瑞琦聽了,一定要咨嗟嘆息,替滿清可惜那金梁玉柱。再不然,一定要痛罵彭國珍,不應殘害多年的老友。哪知瑞琦聽了,竟自哈哈大笑。晉五忙問道:「二爺為何笑起來?難道說這件事還有什麼可笑的地方嗎?」瑞琦道:「難為你也是在德國留學七八年的,連這件小小的歷史,全不知道。瞎說了半天,直然是少所見而多所怪嘛!」晉五道:「二爺,你先不要責備我。你得知道,你留學的地方,同我留學的地方,性質迥乎不同。你在美國,人家那是共和的鼻祖,真正言論自由,集會自由,不受絲毫的拘束。我留學是德國。德是君主國家,名為立憲,其實是開明專制。所有防範革命的手段,非常之嚴,隨便開一個會,全得遞四五道呈文,有一處批不準,這個會便開不成。至於革命黨人,尤其不準入境。你何時聽說革命黨中,有一個德國留學生嗎?」瑞琦道:「怨不得五哥的奴隸性這樣深呢,原來是在奴隸國家、奴隸學堂畢業的。」晉五道:「你先不要開玩笑,到底說一說,內中有什麼可笑的歷史?」瑞琦道:「我是在美國時,聽一位革命黨人親口對我說的。他說,彭國珍同善輔在東洋留學時,兩個人年歲相同,相貌相同,並且在學校中的成績,甚至身上穿的衣服,無一不同。彼時留學的人,全認著他兩人是親兄弟,哪知連姓全不同呢。兩人好到極點,便提倡要仿照當年劉關張桃園結義。人家結義在桃園,他們結義,卻跑到東京小金井櫻花園中,朝著老天爺叩拜宣誓,結為異姓兄弟,同心協力,興漢滅清,不願同年同月同日同時來,但願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去,將桃園盟文,略微變通了變通。從此,兩人益發親密。後來善輔回國,才露出本相來,把彭國珍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即刻回國,把善輔炸為碎粉,才消胸中之氣。倒是善輔識趣,給他去了一封信,很說得娓娓動聽,並應許從此以後,決不殘害民黨。國珍的氣,才略略平復了一半。近年善輔利令智昏,竟完全變了卦,對於民黨分子,一點也不留情。聽你說,索性連北京的漢人,全要斬草除根,這也就難怪國珍不肯留情了。我想他兩人當年的交好,九-九-藏-書竟會有今日的結果,實在令人可笑,所以禁不得笑起來。這種人有什麼可惜的,也值得你這樣張大其詞嗎?」晉五又喝了一杯酒嘆道:「看起來,滿清的天下,是沒得希望了。常言說,人心既去,天道難回。如今也不必管南方、北方,只這一個小小京城,便是榜樣。除去我們旗人,吃錢糧度日的,生命所關,還不會改變心志,其餘無論商家住戶,各界人民,口口聲聲,全都要贊成共和。其實共和是個什麼物兒,根本上他們也滿不知道,卻偏要隨著搖旗吶喊,發那種無謂的狂熱。這種愚民,說起來還不十分可恨,最可恨的,是有兩家報館,終日在紙篇上大吹大擂,把共和民主平等自由說得天花亂墜,把君主專制貶得一文不值。在輦轂之下,竟敢發這種狂言,鬧得滿城風雨,人心動搖,真真是可惡極了。」
可是這個報在當初組織之時,也未見得十分出色,全是後來由兩位有思想的人慢慢演進,而造成的一種價值。《京都日報》的發起人,便是四十幾回中打奏案的何益三。他自組成此報,便身為總理。辦了兩年多,不見發達。有人建議,說你所約的那幾位編輯,實在不夠材料,要想謀發達,非另請有學識有手筆的人來做編輯,是萬萬難求進步的。何益三倒是肯聽話,決然于北京幾個報混子之外,另請高明。此時恰有一位印刷界的朋友,名叫蕭玉成的,對他說:「你要想請主筆,我意中恰有一位。此人在舊學中,是舉過優的醫生;在新學中,是出洋留過學的學生。年紀不大,而且又有新聞的閱歷。因為那印字館中,曾承印過通報,這位先生便是通報的編輯。他就住在我們館中,彼此盤桓了有半年多。我從旁冷眼觀察,見他編輯,又敏捷又有條理。一個桌子上,堆半尺多高的稿件,他目閱手批,筆揮墨染,只需一個鐘頭的工夫,便整理得井井有條,改寫得停停妥妥。要說到做文章,更是下筆千言,倚馬可待,而且文言白話,無一不精。至於他的品行,更是潔身自好,從不會交過一個污爛的朋友。可是他的性情,卻非常和平,無論對待什麼人,從不曾有疾言厲色。照這樣的新聞記者,在如今世界中,只怕打著燈籠也沒地方尋去。你如果將他請來,我敢保你那《京都日報》,不上一年,必能超過愛國報以上。」何益三道:「我彷彿也見過這個人,真不愧是一位有品的名士,就請你費神,替我約一約吧。」蕭玉成道:「他肯就不肯就,我可沒有一定把握,咱們約一約看。我必破出情面替你說話,他如果有些活動意思,我再陪你去一趟,當面懇求。他為人是很臉熱的,朋友當面求他,他總不好意思駁回,這事就算妥當了。」益三又再再託付。玉成去了,過了兩天,歡歡喜喜地跑來,說:「活該你《京都日報》要發達。這位先生因為在家裡悶得慌,正想要出來消遣消遣。我乘這個機會把你的片子拿出來,極道仰慕之意,求他出來幫忙。他當時雖未應許,可說容我再思索兩天,然後決定。這事佔八成可以妥當了。我臨別時候,他還給了一張回片,叫我替他回拜你。」說著把名片取出來,雙手遞與益三,彷彿很鄭重的。益三接過來看,見小白片當中,印著三個字,是田念壬,下首四個小字,是秋蟬浙紹。益三道:「這樣好極了!明天午後,我同金二爺先到你館里,然後一同去見田先生。我同老金這兩張嘴,保管能說得叫他滿意。」玉成道:「這樣我明天候著你吧。」便匆匆地去了。
從此金戔也不再去讀書,卻終日同摔跤的撲戶在一處練習。那時候清廷有善撲營,養著幾百名摔跤的撲戶。這還是當年康熙皇帝,因為捕拿鱉拜,傳留下的這個機關,歷代相沿,直然成了皇帝駕前一種變相的護衛。吃錢糧的,足有五六百人,內中也有總隊長,也有分隊長,也有管理善撲營的王大臣。那些有名的撲戶,全有千百斤氣力,一見面便能把人抓起來,摔出幾丈遠去。憑你多好的武術,自見了撲戶,便沒有用武之地。在彼時最有名的,有兩個撲戶頭兒,全都是旗人,一個叫大祥子,一個叫二祥子。大祥子身高七尺六寸,二祥子卻身高四尺二寸。兩個人站在一處,二祥子的頭,正頂著大祥子的肚腹。大祥子不但他本人身量高,連他那一隊的撲戶,身量全在七尺上下;二祥子不但他本人身量矮,連他教的那一隊撲戶,身量沒有過五尺的。高的是真高,矮的是真矮,有時候彼此對手摔起來,那高的只要被矮的貼到身上,便得全躺下。別看身量矮,卻真是力大無窮。那時候,恰趕上光緒皇帝親政。他很好看摔跤的,如果摔得好,當時賞金銀錁子,賞綢緞尺頭,每月還多加錢糧。他這一提倡,善撲營又多出了不少的人才。金戔心裏,是抱著一種復讎的大志,所以也投在大祥子名下,學習摔跤。所有十幾歲二十來歲有名的撲戶,經他竭力聯絡,全結為拜盟兄弟。是年金戔已十七歲了,他兩年來智深勇沉,不動一點聲色。陳八看他弟兄兩個全是小孩子,益發肆無忌憚,變著方法欺負人家。他自從冒牌賣葯之後,生意很是不錯,仍自貪心不足,總想把金家擠出羊腸衚衕,歸他一家專利。他有兩個兒子、兩個侄子,全是餓狼一般的,打遍街,罵遍巷。他便派出這四個人來,分別在東西衚衕口外,只看見有人到金家買葯,他便過去阻攔,說金家賣的是假藥,千萬不要去買,買去小孩子吃了,定要發生危險。你到陳家去買,是真葯,保管吃下去立刻就能好。每天這樣被他攪散的,總有幾十號買賣。金戔卻仍然沉住了氣,不同他理論。哪知陳八父子,誤認金家是怕他們呢,索性得一步趕一步。這一天早晨,竟公然把金家賣葯的招牌也摘去了。金老太太知道了,氣得只是哭。金大少白瞪著眼,卻想不出主意來。唯獨二少金戔,在旁邊嘻嘻地笑,說娘同哥哥凈哭會子,管什麼事呢?我保管不出三天,叫陳家把招牌給咱送回,還得好好地掛上,磕頭賠禮。老太太道:「你一個小孩子家,哪裡有這大本事?不要再闖禍吧。」金戔道:「娘不用多管,到時候您自然知道。」金戔到外邊訪看盟兄弟,全安置好了。然後預備了一份候教的帖,派人送至陳家。帖上寫的是:定於某日,在城南陶然亭,杯茗候教。下款落的是:金戔拜訂。陳八看了,不覺微微一笑,對他子侄說道:「你們看,小孩子也露出頭來了。他請咱爺們做什麼,莫不是央求咱們,以後別掐他家的嗓子?常言說有三不讓,這是產業,絲毫也不能讓啊。」他侄子陳二在一旁冷笑道:「叔叔先不要說大話吧。你想他如果是哀求,什麼地方不能請客,卻偏偏要上陶然亭?誰不知陶然亭是一個決鬥的所在。他既約會在那裡,我們要不去,便是怕了他,以後在這條街上不能再創光棍了;要貿然去,倘或吃了苦頭,跟頭栽得更大。依我說,咱們事前得有一種預備,才去得呢。」陳八笑道:「對付一個小孩子,還用什麼預備,你也太小心了。誰不知咱們陳家五虎,明天爺兒五個一齊上,嚇也把他嚇回去了!」
三個人正談著話,忽見檐籠啟處,正是純卓先走進來,笑吟吟地對金戈二說道:「二弟,你們三位倒會尋背靜地方談心。如今人心惶惶,九城全亂成一團糟了,咱報館也應當有一種主張,好安慰人心啊。今天我來,倒要請教你三位,以後咱們持什麼論調?」金戈二才要答言,田念壬先搶著問道:「卓先哥,你是最有閱歷的人,這個問題,倒得請教你了。」純卓先笑道:「田兄太謙了,講學問,講閱歷,我哪樣及得你?何況你又是總編輯,只要你贊成的,我決然不敢反對。」田念壬道:「話不是這樣說法。咱們論私交,沒有合不來的事。如今這是關係國家的大問題,當然得要集思廣益,一個人誰也不敢主張。到底革命是好是壞?君主當保存不當保存?你是研究過法律的人,不妨徹底地討論一番,大家也好有所折中。我們自己人,也用不著謙讓,你就直言無隱地說一說吧。」念壬這一席話,真乃八面玲瓏,不著邊際,所為是要試探卓先的口吻。金余兩位,是何等精明人,心中早已瞭然,便彼此然然,誰也不肯開口,靜聽純卓先發什麼議論。只見卓先把茶杯向桌上一放,先咳了一聲,說:「大清的氣數是完了,近年來益發糟得不像樣子。攝政王是昏天黑地,什麼人情世故一概不懂,還要自作聰明,不肯聽好人九-九-藏-書的話。他那兩個弟弟,更是無法無天。至於一班旗官,驕奢淫逸,一件正事也不會做,直鬧得四海鼎沸,萬民不安。革命黨簡直是他們造出來的,還能怨人家嗎?你三位別看我是旗人,我這個旗人卻與他們迥乎不同。一者我是蒙古人。我們蒙古同滿洲,本是世仇,你三位看過歷史,當然是知道的。當初我們受滿清的蹂躪,幾乎連人種全滅了。後來還想出毒法子,叫我們蒙古人全出家,當喇嘛,甚至一家有弟兄三個人,倒得硬逼著兩個去出家,鬧得我們蒙古種,一天比一天減少。似這般毒辣手段,直然是不講人道。三位請想,我在蒙古人中,總算是明白一點的,對於滿清還能有好感情嗎?再說,我自前五年在東洋留學,便偷偷地入了同盟會,凡同盟會的領袖,全是我的好友。我對於民黨,是極表同情的。所以這一回革命,我很盼著早早成功。因為你們三位是知己要好朋友,故而剖肝瀝膽地說一說,要是有旗人在座,還一定拿我當漢奸辦呢。」卓先發了這一大篇議論,田念壬卻低著頭不答一言。到底還是金戔心直口快,他立刻拍著手兒贊道:「純大哥,你真不愧是旗人中的麟鳳!我從今以後,真要佩服你到五體投地了。這樣說,咱們報紙,當然也得贊成革命了。」卓先道:「那還用說嗎?咱們這時候不贊助革命,更待何時!有田兄的一支筆,當然可抵過五千毛瑟。從明天起,咱們索性就放開手,鼓吹革命吧!」余劍膽道:「要論作白話文字,秋蟬同卓先全是數一數二的名手。從明天你們二位,一對一天地做起來,保管不出半個月,北京城的民氣就得為之一變。」田念壬道:「小弟的手筆,怎敢比卓先哥,還是請卓先哥先作幾篇,小弟願附驥尾。」這兩人一吹一唱,內中全含著很深的意思。純卓先聽了,略一沉吟,眼珠兒轉了幾轉,方才答道:「田兄的謙詞,在咱們自己弟兄,原是用不著的。論事呢,小弟本是義不容辭。方才餘二哥有話,咱們一對一天地發言論,這是我們極樂意的。不過內幕中有一種難處,還得求三位原諒,因為我的身份,不比你們三位。頭一宗我是旗籍,第二宗我現當著官差,頂頭上司便是滿清的親貴敬親王。我如果明目張胆地在報紙上贊成革命,在旗人的眼光看我,直然就成了叛逆,要再叫敬王知道了,險一險就許摘我的腦袋。這是鬧著玩的嗎?所以小弟心裏,無論怎樣贊成革命,在報紙上卻絕對不能發一言。至於秋蟬兄,既不是旗人,又不當官差,無論在報上說什麼,他們也不會注意。這種情形,你三位心裏,還能不透徹嗎?咱們既是至好,料想你三位也不願我冒險,言論的責任,還是請田兄獨自擔當吧。」卓先說了這一套,田秋蟬同余劍膽,彼此相視,微然笑了一笑。秋蟬道也好,既然卓先哥有許多難處,我們也就不必攀他了。純卓先道:「到底是田兄能體諒小弟的苦衷,咱們明天再見吧。」說罷匆匆去了。
聯星一席話,把眾人的戲癮全打回去了。內中一個人立起身來說道:「雲亭,你當我們真是及時行樂嗎?這不過是遮掩耳目,免得叫老瞞註上意,使出辣手段來,性命先有些難保。」聯星見說話的正是主人龍子春,便有些不耐煩,說:「子春,你是世受皇恩、官居清要的人,怎麼先說出惜命的話來?老瞞雖然厲害,他也不見得就注意到你身上啊。你終日在家裡唱二黃,難道就能挽回國運嗎?」子春無端受他這一頓責備,又當著許多朋友,面子上也覺著很難過的,便冷笑了兩聲,說:「雲亭,你把我看得太高了。憑我有什麼本事能夠挽回國運?你看堂堂的攝政王爺,全把大權放棄了,情願將三百年的宗社贈給老瞞,我們還提到話下嗎?!」聯星也冷笑道:「古人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攝政王既能把宗社贈給人,咱們就得想法子,從他人手中仍把宗社奪回來,那才不愧是男子漢、大丈夫。要都坐在家裡,自認無能,歸罪氣數,滿清的宗社,豈不從此罷休?我們也只好當順民吧!」聯星的話一步緊似一步,在座的人生怕他兩人口角急了,再動起武來,豈不更招了聲氣。內中有一個叫志仲梯的,便起來相勸。先把聯星捺在椅子上坐下,又斟了一碗茶遞給他,說雲亭老遠地來了,先休息一刻,再談正事吧。聯星坐下喝茶。又有一個宗室叫恆石風的開口說道:「方才雲亭的話,我們大家聽了,實在慚愧得很。今天趁著群英在座,我們說正經事吧。」內中有一個蒙古旗人,叫烏勒春的,說道:「名不正則言不順。我們必須先想一個名目,有了名目,然後可以成立機關。有了機關,然後可以分科做事。將來如果有了成績,我們在座的,全是元勛,可稱得起是再造山河。那時,攝政王爺如果再親政,我們大家全跑不了一個世爵。石風是宗室,貝子貝勒,一定有分。就是我們幾個人,一等公也跑不了的。」烏勒春說話時,眉飛色舞,彷彿封爵的上諭,今天就可以發下了。卻見座中一個人,從鼻子里冷笑了兩聲,說:「烏兄,你多半是做夢未醒啦!你睜大了眼,看一看現在到了什麼時候?你還希望攝政王複位,大家封爵?恐怕到不了那一天,大清國的黃龍旗就要完全消滅了。難為你自己還開著報館,連報上登的什麼消息什麼言論,你全不曾注意,還要說這許多炮話,真成了過屠門而大嚼了。」聯星聽到這裏,突然立起身來,說道:「卓先哥真是有心人。不要說別家,就看《京都日報》,便可以代表一切了。我今天來,是專為《京都日報》。他那報上發的言論,諸位料想全看見了。只今天這一篇演說,我們禁衛軍幾乎就炸營了。大家氣勢洶洶的,全要包圍北京,請願共和,全是受了這篇演說的毒。錯非馮軍長極力壓迫著,不定鬧出什麼來了。咱們大家得急速想個法子,好對付《京都日報》,要不然再任著他鼓動幾天,不必等革命黨來到,北京就要變了。」
這個風聲傳出去,當時便驚動了在軍界的一個旗人。此人姓聯名星,號叫雲亭,是滿洲鑲紅旗人。曾在日本士官學校卒過業,回國來投效禁衛軍,輔公便拔他做了一名連長。聯星才二十幾歲,正在少年英發,因感輔公知遇之恩,在軍中不辭勞苦,訓練士卒。當年曾隨馮國華到武漢,與民黨對壘。他自己帶著一連人,情願打前鋒,同華自強見過一仗,居然把華自強的學生兵打得望影而逃。依他的主意還想乘勝前進,哪知馮國華暗地得了項子城的密電,只許嚴守陣地,不許向前再進一步,因此戰事就停頓了。後來項子城又把馮國華調回,聯星也隨著回來。他心裏憋著老大不忿,以為禁衛軍如果再向前進一步,不難將革命軍一律平滅,為何無緣無故地又調回來,這不是功敗垂成嗎?一肚子牢騷,卻又無處發泄,便終日拿看報消遣。他最注意的,便是《京都日報》同《國風新聞》。每日早晨,必先把這兩個報看過了,然後才凈面漱口吃點心。這一天,看見《京都日報》又對軍界大發議論,不覺跳起來喊道:「壞了壞了!這一樣,皇室的地位可要保不住了!」他草草地凈漱已畢,便從南苑雇了一輛人力車,一直拉到東四牌樓五條衚衕龍宅。你道這龍宅是誰家?便是從前架著鐵木賢,同漢人作對的龍子春。此時他已升了兵部給事中,在軍諮處還兼著一份參議。只因鐵木賢不在京城,他的陰謀詭計,也收斂多了。及至項子城來京,他益發韜光匿彩,恐怕項子城記掛前嫌,要他的性命。因此,他連都察院全不敢去了,終日坐在家裡,約幾個票友,大唱二黃。好在他家裡鑼鼓絲弦,無不齊備,這一群票友又都兼會文場,從早飯後便唱起來,直唱到日落西山。他預備一頓晚飯,吃過之後,仍然大唱特唱,一直唱到二三更天方才散局。天天這樣,吵得四鄰不安。地面上因為他是一位都老爺,也不好出頭干涉。這一天早飯後,才打頭通兒,打過去便開戲,唱的是《忠保國》,才唱了不幾句,聯星一步闖進來。大家見了他,全喊道:「好了好了!李娘娘來了!」原來聯星也好此道,他唱小嗓兒,很有時小福的風味,因此眾人喊著李娘娘到了,硬要派他坐下唱戲。聯星跺腳道:「你們這些東西,真應了古人說的『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了。眼前大清國到了什麼地步,別人不關心,還有的可說,咱們隨龍進關,是與國同休戚的,怎麼也這樣毫無心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