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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開舌戰金戈二說服聯星 撒酒瘋丁元珍大罵純立

第六十回 開舌戰金戈二說服聯星 撒酒瘋丁元珍大罵純立

在座只剩了五六個人,龍子春埋怨純卓先道:「你為什麼把發財兩個字說出來了?他們這一群人,比餓狼還厲害,無緣無故的,招他們亂咬起來,將來一個應酬不周,就得從他們身上壞事。你是個窮光蛋,固然沒有可怕的,我同石風、靜漪、勒春,從此可不得安生了。他們直然拿宗社黨三個字作為敲錢的把柄,你哪時不給他們,哪時就許出首報告。這個罪名誰擔得起啊!」卓先哈哈大笑道:「子春兄,難為你是一位聰明絕頂的人,連這點小事還參不透?他們借錢,多者三十二十,少者不過十塊八塊,你如數借給他就完了,還有什麼可慮的呢!」子春道:「你倒會說現成話,就這樣誰供得起啊?」卓先笑道:「到底子春是一位舊人,心眼還老實,連這一點訣竅他全看不透,也太無用人!」子春道:「我本來是一個老實人,哪有你們留學外洋的新人物,見識廣主意多呢?到底裏面有什麼文章,請你直截了當地說一說吧,我情願拜你為師,還不成嗎?」卓先才要答言,恆石風卻向他使眼色,意思是攔他不叫說。偏又被龍子春看見了,說石風:「你這可不對!咱們是一黨中同患難的人,彼此要披肝瀝膽,難道還留著一副兒嗎?」卓先道:「你不要著急,我傳給你八字真言。至於臨時如何做法,在你隨機應變,那可就沒有一定了。」說罷提起筆來,在掌心中寫了八個字給子春看,說:「你照這八個字去運用,不愁沒有成千累萬的洋錢送上門來。可是,軟硬尺寸得拿好了,又得叫他們害怕,又得叫他們有希望,才能敲得出來。要不然,不但見不著錢,還許自討無趣。」原來他掌中的八個字,是「恫嚇親貴,借黨敲財」。子春見了,不覺恍然大悟,拍著手兒笑道:「該死該死!怎麼眼前的機會,竟會看不出。到底你同石風是時髦人物,比我這老腐敗實在漂亮得多,我今後真要甘拜下風了!但是,我也有一種建議,似這樣投機的生意,咱們幾個人,得要結成團體一致進行,千萬不要想一個人專利,才能收效果。要是個人存一個獨吞思想,只怕到頭兩敗俱傷,誰也得不著什麼好結果。我自信這話是金玉良言,你們幾位再仔細斟酌斟酌。」卓先道:「你的建議實在有道理,我也這樣想。要不然,焉肯直言無隱,絲毫不瞞著你。」崇靜漪、烏勒春也都一致贊成,唯有恆石風卻有點不以為然。因為他的錢已經背著大家敲到手中,恐怕揭穿了,大家要分他的,所以不贊一詞,匆匆地把飯賬會過,他就告辭回家。其餘幾個人,各自回家休息,暫且按下不提。
大家隨得貴進殿,舉目一看,嚇得這些旗人連忙跪下,行九叩首禮。原來上邊供著咸豐的御容。眾人蔘謁過了,得貴向大家告辭,說我得到外邊去照料一切。你諸位有什麼事就請在這殿里議吧。他說罷便去了。卓先看看表,說已經四點多了,咱們大家立在這殿中,談上幾句,便算宗社黨開了成立大會。然後再推主席,揀那最重要的案子,提出一件來,大家通過了,明天便好進行。眾人一致推純卓先主席。卓先也不推辭。他一個人站在殿的中間,向大家演說道:「諸位啊!可知道如今到了什麼時候了?外有革命黨,爭地爭城,眼看把我們大清的江山割去了一半;內有亂臣賊子謀篡皇位,把攝政王推倒一邊。這還不算數,最可恨的是《京都日報》同《國風新聞》,終日推波助瀾,把九城的民心全都說變,甚至連軍界他們也挑撥。前天禁衛軍幾乎炸了營,便是受了《京都日報》的毒。我們第一步得對付報館,然後才能保住北京的軍心民心。要不然,變生肘腋,不必等革命黨攻城,我大清的皇室便要保全不住了。如今頭一個議案,便是對付《京都日報》。不知大家意思如何?如果贊成,請舉右手。」卓先才說完了,在殿內一共二十多人,全把右手高高舉起,表示贊成。卓先又接續說:「第一步算通過了。第二步,是對付的方法。必須咱們眾人中有一位肯犧牲性命的,這事才容易解決。但不知那一位肯捨命救國?」卓先提出這一條方法,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發一言。木了片刻,只見賓小岑說道:「因為對付一個報館,先得犧牲一條性命,這樣獃事誰干啊!卓先既想出這法子來,最好請他以身作則,先辦出一個樣兒來,給我們大家看看。」他這話分明是拆台,卓先聽了,氣得直咬牙。說:「算了吧!在褲子里屙屎的人,不配在這裏出主意說話!」卓先這話,分明是揭小岑的臉皮,哪知他的臉皮比橡皮還厚,笑道:「你不用笑話我屙屎。屙屎是造糞的好機器,你倒想屙,還怕不現成呢!」恆石風喝道:「不要胡說了!這是議正事,不是開大糞廠,你的機器好,暫時也用不著!到底卓先說的方法,可怎麼解決呢?」
這裏純卓先、恆石風一干人,出了地窖,仍由江得貴將機關轉好,領他們一同下山。大家趕回前門,由石風領著,一同到致美樓吃飯。志仲梯喝了幾盅酒,有些醉意了,便問純卓先道:「方才你那戲法兒,為何變得這樣靈?連一點破綻全看不出來。到底是用什麼法子,你何妨宣布一回,我也長長見識。」卓先大笑道:「說出來不值半文錢。那二十幾根簽子上,全寫著聯星的名字,是用藥水寫的,乾著看不出來,一陰濕了,立刻就顯出來了。我在抽籤的時候,手上早抹了唾沫,及至向上一擄,后寫的字已經抹掉,先寫的字見了唾沫,自然發現出來。你不信我把二十幾根簽子通統抽出來,全是聯星的名字,一個也錯不了。這原是預訂的計劃,樂得犧牲他一個人,我們大家既出了氣,又可發一筆財,還賺一個扶保皇室的名兒。這樣俏事,為什麼不做去呢?」眾人聽他說出發財的話來,一個個全要領教,到底怎樣的發法。卓先用手指頭敲著桌子,微微地笑,說:「此中秘密,不能向外人道也。」志仲梯聽了,很不痛快,說:「要發財大家發。你們三兩個人,藉著大家的名義在各處敲錢花,我們跟在你們屁股後頭,連臭味全聞不見,那犯得著嗎?算了吧,明天再開會,沒有我。」志仲梯說完了這氣話,賓小岑又跳起來,說:「我們大家,全被純卓先、恆石風給賣了!無是無非的,組這個黨那個會,其實是他們賣酒的幌子。將來藉著宗社黨,不定敲多少錢,卻把我們大家蒙在鼓裡。等到那時候出了危險,官府指名捉拿,他們幾個為首的人腳底抹油,不定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卻把我們這些小軍去填陷。我們自己拍著胸脯想想,犯得上嗎?我姓賓的,不但退出黨籍,遇巧了,也許自行檢舉,索性先到警察廳出首,免得將來受牽連。或者項宮保知道了,還許獎賞我一官半職,也說不定。」賓小岑說到這裏,眉飛色舞,直彷彿已經告密得賞。這時候在座二十多人,跟他表同情的佔一多半。只有恆石風、純卓先、龍子春、烏勒春、崇靜漪幾個為首的人,連臉全嚇白了。恆石風直向他擺手使眼色,他卻裝看不見。崇靜漪低聲勸道:「小岑哥,你壓一壓音吧。幸虧這裏背靜,旁屋裡沒有人,堂倌也未在眼前,要不然,被人聽了去,我們二十多人,一個也跑不脫。你這何苦呢?縱然心裏不痛快,也可以慢慢商量。今天這會才成立,我們自己人就首先拆台,也太沒有義氣了。」小岑冷笑一聲道:「什麼叫義氣?鍋里不煮義氣,要真講義氣,這冷的天,你們全穿上銀鼠寒羊,我還是一身單,誰肯拿出錢來給我換換季,那才是真講義氣呢!」恆石風聽他這樣說,連忙取出皮夾來,點了二十元的鈔票,雙手遞與小岑,說:「老弟,你先拿這錢買幾件棉衣換上。將來用錢時候,自管向愚兄說話,多了不成,二三十塊,還可以接濟你。」小岑接過錢來,笑逐顏開,說:「到底是恆二哥講義氣。衝著你一個人,赴湯蹈火,也要幫宗社黨的忙。我姓賓的,決然含糊不了!」石風笑道:「老弟,但求你不要信口胡說,就好極了。宗社黨三個字,千萬不要掛在嘴上,這不是奉明文的事。」小岑不言語了,低著頭吃他的飯。其餘在黨的旗人,見小岑得了大洋錢,不約而同的,全都有些眼紅,但是又不好張口說什麼,只有氣憤憤地大吃大嚼。吃過read.99csw.com了,也不謝一句,便都不辭而別地去了。
眾人正在紛紛議論,烏勒春忽用鼻子吸了兩吸,連說:「好臭好臭,哪裡來的這大氣味啊?」他這一提頭兒,眾人也都聞出臭來了,異口同音,齊說臭得奇怪。聯星說,別是子春兄在客廳里放著馬桶吧,不然哪裡來的這木犀香味呢?子春道:「豈有此理!我縱然不好潔凈,也不至於把馬桶放在客廳里當陳設啊。再說果然這屋裡有馬桶,大家坐了半天,為什麼聞不出來,單單這時候才聞出來呢?」眾人也說沒有馬桶,不要胡疑惑。志仲梯說:「多半是貓糞,不信咱們掀開床帷子,看看就知道了。」說罷便過來掀開床帷。他這一掀床帷,登時把眾人招得哄堂大笑。原來床帷子裡邊,還趴伏著一個人,正在賓小岑。仲梯忙用手揪他出來,說大兵已經走了,你快出來吧,別現眼啦。小岑哼哼著說:「不行,我一泡屎全屙在褲里了。你快招呼下人打一盆水來,我擦洗擦洗,換上褲子,才能見人呢。」他這一說,把眾人招得重新又大笑起來。聯星賭氣向地下唾了一口,罵道:「現世寶,活丟人!可憐我們旗人隊中,原來凈是這些東西,還組織什麼宗社黨扶保什麼皇室呢!嘿!不要給人家添笑話招難看了。」少時下人打了一大盆水來,子春又替他尋了一條褲子、一雙襪子。可憐賓小岑從床下爬出來,眾人全堵著鼻子,遠遠地看他。只見他把大夾襖脫了,下身穿著兩條白布單褲,全被屎陰濕,黃了一大片,臭氣熏人。恆石風的嘴,平日就極刻薄,如今看見這種現象,他焉能一言不發?隨笑道:「小岑,你的滿腹經綸,為何跑到床底下發露?」小岑老著臉道:「誰願意丟這人?當時我聽見大兵說話,又是河南口音,心裏一害怕,就提不住了,可有什麼法子呢?」聯星道:「算了吧,不要說了。咱們還有正事可議嗎?要沒正事,我可要告辭了。」龍子春同恆石風,齊說雲亭不要走,我們還有話呢。純卓先道:「有話另找地方說去。這間客廳已經變成茅廁窖,難道還能坐下議事嗎?」子春道:「有有,你們隨我來。」
鄙人姓純名立字卓先,在《京都日報》偶發言論,均署名含露生。該報常作社說之秋蟬,乃系另有一人。此君姓田名念壬,別號秋蟬。近日外間多認秋蟬即是鄙人,鄙人實不敢掠美。以後有願訪此君者,請移至前門外南柳巷門牌若干號,一問便知,決不錯誤。幸勿冒認鄙人為感。
純卓先啟
戈二說到這裏,聯星才要答言,忽見門帘挑起,進來一人。戈二笑道:「你尋余劍膽,余劍膽真來了。」聯星舉目觀看,見進來這人,年紀有四十上下,生得細眉長目,風采照人,光照頭頂,穿一件鼻煙色的呢袍,戴著時式金絲眼鏡。見了聯星,便拱手為禮。兩人換了名片,劍膽道:「久仰得很!聽說貴軍到湖北去打革命軍,是幾時回來的?料想必是大獲全勝,振旅而歸了。」聯星突然被這一問,顯出難於回答的神氣。略一遲頓,才答道:「我們的軍頭,已經開回半個多月了。仗打得固然不錯,但是軍統奉了中央命令,叫即日開回,我們一個當下級軍官的,哪裡有過問之權呢?」劍膽點點頭,說:「本來軍人以服從為天職。既然上邊有令,當然無過問之權。但不知你老哥到敝館來,有什麼見教之處?」聯星道:「你問我嗎?我因為有一事不明,特來領教。你們貴報,終日大聲疾呼提倡革命,贊成共和,究竟是受了什麼人的運動?得了多少金錢?請你二位明白說一說,好解釋我胸中的疑團,料想總可以吧?」聯星問這話時,兩隻眼睛注射在金戈二面上。戈二忽然一抬頭,兩隻放光的眼珠兒,同聯星的眼睛正碰成一條直線。聯星不知不覺地,一股冷氣把自己眼光懾住,忙轉到一邊,不敢同戈二對視了。戈二冷笑了一聲答道:「我原認閣下是一位文明軍人,說出的話,一定有價值,有分寸。萬沒想到,竟問出這樣話來。革命也罷,共和也罷,不過全是一種良心上的主張,何必要人運動,運動又何必須金錢。閣下說這樣話,是閣下心目中,唯知有運動,唯知有金錢,未免自待太薄了!縱然假設一詞,就算我們報館受了運動,圖了金錢,這也是我們個人的自由,與閣下何涉,難道閣下還有干涉之權嗎?」金戈二這一套連譏帶諷、直接痛快的答詞,直不為聯星稍留餘地。就是沒有成見的人,也有點容受不下,何況他是抽籤而來,預備拚命決鬥的,當然更不能容了。只見他顏色驟變,右手插在衣袋中,是預備掏什麼的神氣。戈二何等精明,哪有看不出來的。他的勃朗寧手槍,就在寫字檯的抽屜中,這抽屜恰是半掩半開,他正坐在抽屜前邊。一隻右手,伸在抽屜內,卻巋然不動。臉上的氣色,也十分鎮定,並無絲毫改變。
再說金戈二去尋丁元珍。這丁元珍名叫寶廷,是清真教中人,精明幹練,也很有一點俠氣。平日同田、金、餘三人,最為投契。他本是《愛國報》總理,《愛國報》在北京,銷數最多。他抱著一種滑頭主義,既不擁護君主,也不提倡共和,首鼠兩端,隨風頭轉移,所為是保持他報的銷路。他館中的總編輯,姓全名友,字益堂,是一個滿洲旗人,因此對於革命,極端反對。依著他的主意,就想在《愛國報》上大發議論,保持滿清皇室,痛罵湖北華軍。是丁元珍竭力阻攔,說這事可不能由你老先生做主,報是我一個人創的,我無論對於某方,向不持極端主義。君主民主,只有將來的形勢轉移。我們在這時候,是萬萬不能表示態度的。經他這一攔,全益堂雖不敢再逞己意,可是心中總覺著鬱鬱不樂。這一天,丁元珍到天津買紙去了,純卓先藉著這機會,便尋全益堂,將啟事交給他,請他隨要聞稿子一同發出。益堂本來也恨田念壬,乘元珍不在館中,居然把啟事發出。等元珍歸來,已無法挽回。丁元珍看見這啟事,氣得大嚷大叫,手裡拿著報,一直跑到編輯室,問益堂道:「這個啟事你怎麼竟叫登出來?憑他純卓先什麼東西,竟敢利用我的報,挾嫌泄憤!這一段啟事,是五千塊錢刊資,少一塊也不成功!」元珍正在鬧著,館役上來回道:「金二爺來了,現在你屋裡坐著,說有要事面談。」元珍道:「如何?人家來興問罪之師,叫我拿什麼話回答?」說著便出來會金戈二。一見面,沒容戈二開口,便連連作揖,說:「對不起!對不起!千錯萬錯,總怨我到天津這一趟去壞了,不然決登不出這個啟事來。」戈二道:「成事不說,已經登出來,還有什麼法子挽回呢?我今天來,是拜託二哥,以後你要多留意,可別再受人利用了。」元珍道:「這一層你自請萬安,豈但不受利用,早晚我見著卓先,非痛痛快快地罵他一頓,不能出這口怨氣。老弟你看著吧,最好等有機會,我把秋蟬跟你,同卓先約到一處,面子上是給你們圓場,骨子裡,是當著你二位臭罵他一頓,我們也出一出這口氣。我是慣會撒酒瘋的,你二位在旁邊坐著,不要搭腔,凈看我一個人唱獨角戲。我罵一聲,還得叫他答應一聲,罵一句還得叫他重說一句。你就慢慢地看笑話吧。」元珍說到這裏,忽見一個人進來,說:「好啊!你們想要罵死人不償命!」二人一看,不覺嚇了一愣。要問此人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恆石風出了子春家,便到各王公貝子貝勒家裡,藉著宗社黨的名義,狠敲了不少錢,高高興興地回家。心裏說,沒想到宗社將亡,倒給我造成了千載難得的發財機會,面子上給江得貴五十塊錢,哪知骨子裡我已敲了一萬多。這真是財神叫門,特別幸運。到後天過午,大家又在龍子春家開鑼唱戲。唱完了一出,便秘密開議。據恆石風、純卓先報告:已同江得貴接洽妥協,他不止肯把萬壽山借給我們充當會場,並且攜帶我們同去,幫同照料一切。眾人聽了,自然誇讚恆、純兩人辦事敏捷。卓先又問聯星,可曾聯合了多少同志?據聯星報告:一共聯合了十個排長、兩個連長,全是旗人中的少年英俊。他們本https://read.99csw.com要同來,是我攔住了。一者軍營中掛的人太多,難免招上官疑惑;二者成群結夥的,跑到子春家裡,更容易招人注目。倘然被老瞞的稽查偵探看出破綻來,豈不又招了麻煩,因此沒叫他們同來。卓先連說:「好好,到底是雲亭心思細密,不愧是做大事的人。我們既然有了開會地址,第一步,得要定期開成立大會。大會既然成立,然後提出議案來,分途進行。如今時機已迫,刻不容緩。如再因循坐誤,大清的宗社,可真要不堪設想了!」眾人全贊成卓先的提議,唯獨龍子春尤其贊成。他是恨不得早一刻遷到萬壽山去,免得常在他家裡糾纏,終日提心在口,連一頓舒服飯全吃不下。他當時建議:最好明天大家便到萬壽山,開成立大會。所有議案,臨時再提也不遲。就這樣決定,不必再游移了。於是全場一致通過,定於明日早晨,大家分途到萬壽山,過午會齊。聯星匆匆地告辭而去,說出來時候,並不曾挂號,恐怕工夫大了,叫上官知道,要擔不是。卓先又再再囑咐:明天務必到萬壽山,有緊要議案,非你出席不可。並托他把那兩個連長也一同約來。聯星答應去了。這裏大家又商量議案。卓先道:「開宗明義第一章,得打倒《京都日報》。要了田念壬的命,北京才算大大地去一個禍根。要是這個做不到,我們的宗社黨簡直成了廢物,大可取消了。」志仲梯道:「卓先,你怎麼張口就想要人家的命,這是鬧著玩的嗎?俗話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那姓田的又不犯法律,你平白要了他的命,官府能答應嗎?」卓先哈哈大笑,說:「仲梯,像你這樣膿包,很可不必多廢話了。要姓田的命,也用不著你,你就在旁邊看著好了。」烏勒春道:「要論《京都日報》的罪惡,誠然得要姓田的命。但是明殺,還是暗刺呢?」卓先道:「你先不必打聽,明日在會場上,我自提出相當的方法。可是你們大家,千萬要沉住了氣,不必害怕。我出什麼主意,你們只管一律贊成,到臨時決不至叫你們去擋頭陣。你們千萬不要大驚小怪,自己先拆台泄氣,這是最要緊,可記住了。」純卓先吩咐完了,大家各自散去。
卻說《京都日報》社,自從大發言論贊成共和之後,報的身價固然是繼長增高,可是閱報的人也因之喜怒不一。凡是贊成君主、傾向滿清的人,全罵《京都日報》不是東西,造謠生事,煽惑民心。更有那實在氣不過的,雖不敢尋上門來出氣泄憤,可是虛聲恫嚇的信,恰似雪片飛來,不是說手槍對待,便是說炸彈相向。田念壬接到此類的信,足有一百多封。始而雖不放在意中,繼而因為太多了,便把這些信合在一處,給金戈二看,並同他商議對付的方法。戈二大略看了看,笑道:「這些無用的膿包,專會在紙篇上放空炮,直然沒有搭理的價值。他們要真有骨氣,可以直到報館,見了面便放手槍,擲炸彈,豈不直接痛快,何必寫信,先給人家送消息呢?這真是可笑之至,我們直可以不理他,倒看他這紙上的槍炮,什麼時候發生音響。」田念壬道:「老弟猜度誠然不差,到底在我們,也不能不加一份小心。那通信威嚇人,固然毫無足慮,但是真想同我們拚命的,也不敢斷其必無,我們事前也要有一點防備才好。」戈二笑道:「大哥不必發愁,小弟早有打算。我隨身有一柄自來得,還有一支勃朗寧,平時就飽著子彈,哪時候用著了,伸手就可以成功,我們是決然不會吃虧的。唯大哥本是文人墨客,這尚武決鬥的事,你如何來得及?最好請大哥暫時先隱避幾天。我已經替你覓得一個極安全的地方,又清靜,又幽雅,你在那裡住著,仍然發言論主持一切。我同你天天見面,外邊有什麼消息,也好隨時報告。除去你我之外,本館的人,只有劍膽二哥知道,其餘全不能對他們說。有問你的,我就說你到天津去了,俟這風頭過去,你再回館不遲。」念壬道:「老弟替我打算的,誠然千妥百當。但是我一個人尋安全地方,卻叫老弟擔這危險,心裏總覺過意不去,還是我在館里陪著你,咱們有福同享,有禍同當吧。」戈二搖頭道:「大哥這話太迂了。你要知道,我替你尋安全地方,所為是兩有益,並非單單顧你。你是一位文弱書生,遇著事,不但自己擺脫不開,還要連累我。我一個人,文來文擋,武來武擋,是全不怕的。加上大哥,我可就要為難了。」田念壬一想,他這話很對,便慨然說道:「既是老弟這樣說,我全依你就是了。」當日戈二陪念壬出去,假裝是聽戲,便一直進城,來到東西牌樓本司衚衕靈光醫院。這個靈光醫院,在四十幾回書中也曾表過,院主人便是太醫院御醫徐靈光。他原是奉天人,久寓北京,醫道固然很高明,而且俠腸義骨,交遍天下。他同金戈二兩人,為忘年之交。因為戈二彼時才二十幾歲,他已經五旬多了,兩人因為脾氣相投,便結為金蘭之好。田念壬同他也熟識,不過沒有深交。他卻很仰慕念壬的文名,老想著格外親近,只是沒有機緣。此次戈二預先通知他,想把念壬安置在他醫院中暫住幾天,避一避風頭,靈光極端歡迎。戈二領念壬來到他家,靈光殷殷招待。他那醫院,就在住房的跨院一座小花園中,是三間北房,兩間西房,兩間東房。院子不小,有藤蘿樹,有葡萄架。正在深秋之時,菊花擺滿了一院子。靈光將他二人讓至北屋,屋中陳設著鐘鼎彝器,牆上掛的俱是名人字畫。最好是王孝禹觀察的一副對聯,篆書的十四個字:上聯是「無求自是養心法」;下聯是「不飽真為卻病方」。寫的鐵畫銀鉤,大有鄧石如的風味。另有六條石頭中堂,一共是十二塊石心,生成的各樣風景,最好的有:瀟湘夜月、洞庭春曉、月光掩映、雲樹迷濛。比畫的還好看。靈光為人極其慨爽,他笑向念壬道:「田先生,你在我這小醫院中住幾天吧。悶了可以賞菊。我還有許多部老版的醫書,你無妨研究研究,于衛生很有益。你想吃什麼,自管叫下人去買。早晚兩餐,我陪著你吃,你嘗嘗我們奉天廚子的手藝,比北京好得多呢。」念壬再三致謝,說無是無非,打攪老先生,實在抱歉得很。靈光哈哈大笑,說:「一件小事,到你們讀書人嘴裏就酸溜溜的。攀個大說,老哥哥粗魯人,不會客氣,你老弟諸事隨便。我這醫院就好比是你的家,你要脫略形跡,舒舒服服地住幾天,老哥哥看著才痛快呢!」念壬也笑道:「既然老大哥這樣至誠,小弟情願多住幾天,早晚領教。你不要看我是個書生,卻最放肆不過的,只要老大哥不討厭,以後更要隨便了。」戈二道:「你二位全是肝膽照人的朋友,當然越交越近,用不著我託付。咱們明天見吧。」說罷便起身告辭,仍回《京都日報》館。
眾人跟著他出了客廳,來到里院卧房。聯星忙問還有什麼事可議?石風同子春齊說:「會議的事,千萬可別在我兩個人家裡了。不是旁的,那拱衛軍稽查,實在厲害得很。我們不過在家裡唱一唱票戲,他還跑來搗亂,舅子丈人的,胡卷一套;倘然要成立什麼會,被他們知道了,我們更休想安生了。」恆石風說這話時,並表示出一種很害怕的態度來。聯星見了,心裏益發不痛快,冷笑著說道:「這事可真難辦了。你們有房子的人,怕擔聲氣;我倒是不怕擔聲氣,可惜又沒有房子。照這樣,這個宗社黨簡直就不必辦了!」純卓先道:「雲亭,你不要先發躁,咱們慢慢商量。本來這事,也不能怨龍恆二兄。那些拱衛軍,是蠻不講理的,只要叫他們著一點把柄,當時便能給你一個下不來台。況且我們這種組合,原來是應當秘密的,要彰明昭著,不但於事無益,而鬧大了,使對方有所防備,以後我們連自由全不能了。聯兄你想,我這話可是不是呢?」聯星點頭贊成,又問卓先:「以後我們開會,到底上哪裡去呢?」純卓先思索了片刻,忽朝一個人笑道:「靜漪,你不是在萬壽山有差事嗎?那裡能否借個地方用用?」原來這靜漪姓崇名淇,字靜漪,也是滿洲內務府旗人。現在萬壽山行宮充當主事,終年沒有一點事做,僅止皇太後到萬壽山時候,他管指揮工人,打掃鋪墊而已。自慈禧崩逝九_九_藏_書之後,這萬壽山已經兩年不曾巡幸,因此崇靜漪的差使,益發清閑自在。純卓先一眼看見了他,便想起萬壽山來,問靜漪能否借萬壽山的行宮,作為臨時會場。偏偏靜漪是一個膽子最小的人,聽卓先這樣問他,他躊躇了很大工夫,方才答道:「這是皇上家的禁地,我可做不得主。倘然皇太後知道了,她老人家要怪下來,誰擔得起啊?再說還有管山的太監,我答應了,他不答應,還是做不到啊。」卓先一聽有管山的太監,便笑道:「這事好辦了。你也不用為難,只求你把管山的那位太監介紹給我們,我們自有法子向他去借,決然叫你擔不著一點不是。」靜漪道:「此人叫江得貴,倒是老資格的太監,同李得用、張得祿全是師兄弟。因為他上了幾歲年紀,老佛爺便派他去管山,其實也不過擔個名兒,聖駕不到山上去,他也是不去的。你們要會他很容易,我可以領去見他。但是要向他借山,多少也得納一點賄賂,要不然,他恐怕未必肯借呢。」恆石風接著說道:「這事好辦。我回頭封五十塊錢送給他,當然沒有問題了。」眾人見石風這樣慷慨,全都挑大拇指,說到底是天潢一派,與眾不同。我們就是這樣定規:後天過午,大家還在這裡會面,萬壽山能否借用,也就得著回信了。卓先又對聯星說:「你回至營中,揀咱們在旗的朋友,務必多約幾個,也壯一壯門面。」聯星答應去了,這裏大家也陸續分散。賓小岑涮洗乾淨了,換上褲子,也沒敢向大家告別,一個人就偷偷地溜了。
這山半腰中,有地道。順著地道進去,裏面有五間大殿,還有十幾間配房。「這還是當年咸豐皇帝蓋的。那時慈禧太后還是一位偏妃,因為得寵,皇上特意起蓋這地殿,所為是六月避暑。後來因為過於陰森,輕易沒人進去,直封鎖了好幾年。還是去年,隆裕太后因為天氣太炎熱,派咱家打掃了一回。及至打掃好了,她老人家卻又不曾來。如今你幾位想尋個僻靜地方,只怕北京城,也沒有比這地方再僻靜的了。」得貴一壁說著,一壁領他們步入萬壽山。拐彎抹角,好容易來到半腰一塊平地上。有三間很高的亭子,外面橫著一塊匾,是飛霞閣。三個大字,寫得龍飛鳳舞,乃是咸豐御筆。眾人也無暇細看,隨得貴進了亭子,一直走進裡間,裡間放著一架很大的龍床。得貴對大家說:「你們暫在外間候一候,等我把機器轉開,你們再進來。」眾人只得在外間等候,忽聽裏面一聲震動,彷彿焦雷似的,倒把大家嚇了一愣。有那膽子小的,便想往外跑,被聯星一把抓回來說:「跑的是什麼!這是機器聲音,也值得害怕嗎?」得貴從裡間笑著出來,說:「我忘記說明了,叫大家受嚇。來吧,不要只管候著了。」眾人忙隨他進至裡間,舉目觀看,說也奇怪,龍床竟自豎立起來兩扇大門,大門上並有一盞五色電燈,已經開亮了。得貴道:「進了這個門,便是地道的梯子。你們隨我下去,要扶住了欄杆。這乃是漢白玉石梯,過於光滑,踩不穩就要跌下去了。」他說著,便推開門在前引路,眾人緊緊相隨。原來出了這門向四外看,全是雲母圍牆,當中是白玉石梯。通上到下,全有電燈照耀,越向下走越亮。石梯一共是二十八層,走至盡頭,低頭細看,地上鋪的全是大塊金磚。有一條小甬路,緊靠梯邊。得貴順著甬路向前行走,眾人陸續前進,但見四圍牆壁,全鑲著各色電燈,照得暗室通明。曲曲折折,來至一所院中。正面是五間大房,兩旁有十余間小房。院中陳列著各種花草,全是康熙五彩的瓷盆。恆石風很驚訝地問道:「怎麼地窖中還有鮮花?這是用什麼法子養的呢?」得貴大笑道:「你再細細看看,是鮮花嗎?」眾人過來細看,原來全是人工做的,用翡翠、珊瑚、瑪瑙、碧玉堆垛鑲嵌,猛看同真的是一樣。卓先嘆道:「怪不得革命黨同皇室總過不去!似這種窮奢極欲,一盆假花,值幾千幾萬,還是扔在地窖子里。沒人過問,要說到宮中,更不知糟成什麼樣兒了!」
劍膽念完了這一段啟事,把金戈二氣得跳起多高來,罵道:「混賬狼心狗肺,不是人生父母養的。你同秋蟬有多大仇恨?派人謀殺不成,想出這樣陰險的招數來。雖不知他因為提倡革命,主張共和,同旗人結下仇怨,有許多要尋他拚命的,你登這種啟事,分明是挑撥是非,想引仇人到他家去搗亂。他家中只有婦孺,這不是欺負人嗎!別家報登這啟事,還不足怪,怎麼《愛國報》也幫著起鬨呢?丁元珍同秋蟬,是最好的朋友,為何乘人之危,這太不對了。我回頭去尋元珍,倒得問問他是怎麼一回事情!」劍膽道:「你去尋元珍,我到田家報一個信,叫他們好防備防備。」兩人議定了。先說劍膽來至田家,田大爺正在家裡。原來念壬行三,他上邊還有兩位哥哥,下邊還有一個弟弟,雖然分居另過,可是弟兄間的感情非常敦篤。大爺念辛,是商界人,現開著一片杠房,手下凈抬杠的苦力,養著足有一百多人。他也是早晨看見報,很不放心,便來到念壬家裡,向弟婦侄兒報告一切。見家人得著這個消息,正在害怕,余劍膽又來了,同念辛會到一處,便商量怎樣防備的法子。念辛道:「餘二哥,你自請放心,我已經有了預備了。回頭派廿名杠夫,輪流看家,專預備對付仇人。兩個人把門,家裡留幾個,路上站幾個,現成的兵器,便是杠棍。有來尋仇的,他們是一齊上,先打倒幾個,回頭打官司,我頂著去。憑他純卓先,敢同我們弟兄過不去,哪一天遇到我田念辛手裡,不死也得叫他脫一層皮。」劍膽見田家已經有了預備,便放心而去。
聯星見戈二確是有了預備,自己的手槍如果提出衣袋,戈二眼明手快,他的槍彈難保不先發出,豈不枉自送了性命。想到這裏,便立時恢復一種和平態度,衣袋中的手,也慢慢提出來。笑道:「金先生,你恕我失言。憑你這樣人物當然不至受人運動,不過貴報贊成革命,未免有點盲從附和,全是紙上空談。至於革命的真相,兄弟敢武斷一句,你們還不曾親眼見過。假如要看見他們飛揚跋扈的神氣,恐怕也未必贊成吧。」余劍膽道:「老哥這話,確乎很有道理。我們贊成革命,也不過因為民族不自由。至於革命真相如何,他們在湖北,我們在京城,當然是不甚明了。你老哥既到湖北去過一趟,所有革命的情形,當然見聞較切,何妨敘談敘談,使我們一開耳界呢?」聯星聽劍膽問他革命情形,立刻精神興奮,說:「足見余先生是有心人,注重實際,不尚空談,兄弟很願意詳陳一切。我們禁衛軍初到漢陽,便同華自強見了一仗。可憐他徒有其名,一見就被我們打了個棄甲曳兵,逃回漢陽城去,再也不敢出來。後來又被我們王統領炸開城門,裡應外合,奪取了龜山,把華自強趕到上海。兄弟奉統領的命,把漢陽西門。當地商人,全紛紛向軍隊訴苦,說那革命黨人初占漢陽之時,用整匹的白布,寫上『還我舊山河』五個大字,從三層樓上扯至樓下。那些革命軍終日以搜查漢奸為名,凡商店住戶,一刻也不得安生。最厲害的,是十字口令。何謂十字口令?那是念那十個數目字,從一數至十,到六字便是死生之關。凡南人讀六為漏,北人讀六為溜,只要念出北音來,當時不是槍斃,便是刀殺。至於說京話的,更沒有生活之路了。他們名為排滿,其實連北省人一併排在裏面。像這樣屈死的,便不知有若干人。可憐我們駐防旗人,有一多半送了性命,逃出來的,連十分之三也沒有。似這樣的革命,直接是自殘同胞,還有什麼可贊成的!你兩位先生,全是高明人,似乎也應當有點覺悟,何妨把贊成革命的精神,移作忠君愛國的事業,將來流芳千古,不比附和亂黨強得多嗎?」金戈二嘻的一聲冷笑,說:「聯先生,我攔你清談。你說革命軍慘殺旗人,誠然是過於殘忍。但回想滿清進關時候,揚州十日,嘉定屠城,比今日的革命軍又何如呢?天道循環,無往不復。從來做大事業的,當入手之初,難免有些矯枉過正。我們敝報所贊成的,不過是革命宗旨,至於個人行為好壞,乃是另一問題,不能並論。」聯星實指望藉著述說革命,把九_九_藏_書金、餘二人說服,並可使《京都日報》改變宗旨。在自己,既免去拚命決鬥,對於宗社黨的使命,也可以說是圓滿無缺。萬沒料到,金戈二又說出這一篇話來,直把自己的說詞完全批駁,並沒有一毫俯就餘地。這一來聯星又有點沉不住氣了,立刻把眼一瞪,大聲問道:「說旁的全是廢話!我到底問你們,是贊成君主,還是贊成共和?」戈二微微一笑,說:「贊成君主怎樣?贊成共和又怎樣呢?」聯星道:「贊成君主的,我便引為良友;贊成共和的,我便視為敵人!」他說這話時,真是聲色俱厲,怒髮衝冠。哪知戈二聽了,哈哈大笑說:「聯先生,你說出這樣話來,便是抗旨欺君。你還自己認著是忠於滿清君主嗎?」聯星此時,滿腔中全是烈火。戈二的話,卻如一盆冷水,驀地澆下來,直把這位勇猛刺客激得面色慘變,渾身直打寒噤。突然問道:「你這話怎麼講?如果解釋確有道理,我聯星情願甘拜下風。」戈二笑道:「沒有道理的話,我怎能說出口呢?你既有這樣主張,當然自命為滿清忠臣。我試問你,從古忠臣,是應當服從君主諭旨,還是應當反抗君主諭旨呢?」聯星道:「當然是得服從。要反抗諭旨,還能叫作忠臣嗎?」戈二道:「既然這樣,照你方才所說,必然是皇上有旨意:凡贊成君主者,有獎;贊成共和者,該殺。你然後服從皇上的意思,或引為友,或視為敵,這才不失忠臣的本色。何以本月某日,宣統皇帝特頒諭旨,徵求全國人民的意思,是贊成君主立憲,還是贊成民主共和?不妨各抒所見,直言無隱。可見皇上並沒有一定成見,純以多數為從違。我們無論贊成君主,或贊成共和,全是仰承皇上的意思,研究學理,發揮政見,見仁見智,各有不同。在皇上何曾特立一格,只許如此,不許如彼?要果然這樣,當日的旨意上,何不標明:凡贊成君主的,俱系順民;贊成共和的,皆為反叛。你今天來此反對,也總算師出有名。無奈皇上也要服從多數,不肯以專制手段壓迫人民。難道你一個小小軍官,就能專制一切,比皇上權力還大嗎?」
卓先道:「本來這拚命決鬥的事,誰也不樂意去。這樣吧,咱們以抽籤定之。抽出誰來,誰不許推辭。我手提包里,有現成的竹籤簽筒,把它取出來,大家把自己的名字填寫在上面,然後由主席當眾抽籤。抽出誰來,誰便到《京都日報》同金、田兩人拚命。這是最公平的法子,但看咸豐皇帝派誰前去,誰就是義不容辭。」他說著便打開手提包,拿出一把簽子來分給眾人。皮包中有現成的筆墨,大家挨次填寫。唯獨賓小岑,卻執意不肯書寫,說:「我沒有決鬥的本事,更沒有拚命的精神,不必要我這廢物了。」卓先冷笑道:「你本多餘到這兒來!趁早走吧,不必跟著瞎搗亂了!」龍子春實在看不過了,便把小岑推出殿外。然後大家輪流將名字寫在竹籤上,又由主席派了兩個人查點一回,然後才放入筒中。卓先又對大家說:「一共是二十六支簽,咱們是聽命由天,抽不出來的,也不必歡喜,抽出來的,也別認晦氣。這乃是第一次的犧牲,我們大家必須鼓起勇氣來,不退縮,不害怕。縱然丟了生命,將來大清史上,萬古流芳,也是值得的。」他說到這裏,便裝出一種嚴肅的態度來,向大家道:「我可要實行押簽了!」他說這話時,將筒放在桌上,先閉上眼禱告了一番,然後伸手把筒中的簽子翻騰了一回,這才鄭重其事地從裡頭抽出一根,用手一擄,高高舉起。此時,眾人的眼光全盯在這支簽子上。大多數全是變貌變色,很恐懼的,生怕竹籤上是自己的名字。一剎那間,只聽卓生高聲說道:「我大清皇室萬歲!聯星君萬歲!」這一聲喊出來,大家心中如一塊石頭落地,知道當選的正是武人聯星。當時大家也「萬歲萬歲」地喊起來,並拍掌高呼,表示歡迎之意。聯星此時,實是一腔熱血,聽說自己當選,不唯不害怕畏縮,反倒高興起來。卓先也會捧場,說:「這全是咸豐皇帝暗中默佑,特選此有膽有識的英雄當此大任!我大清萬年有道之基,就在這一舉了!請雲亭對大家發表發表怎樣進行的意見,我們可以幫助的,也好臨時幫助一切。」聯星道:「兄弟年輕望淺,又是一介武夫,本當不起這樣大任。但既由抽籤選定,自然義不容辭!明天我便到《京都日報》社,去尋田念壬同金戈二。此去本是決鬥拚命的性質,衣袋中得帶勃朗寧手槍一支,如果說翻了,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兩個是賺的。我把他們打死之後,當然也得自裁,不然被官府捉了去,難免牽涉出大家來。倘被項子城知道了,我們旗人更要吃虧,倒不如死了乾淨。但求諸位能繼續這保皇的志願,海枯石爛,永矢不忘。聯星雖死之日,猶生之年!」他說到這裏,不知不覺落了幾點英雄淚。在座的眾人,也都為之慘然。恆石風看看表,說天已不早,快七點了,咱們快散吧。太晚了,不免惹人注意。咱們趕回前門,到致美樓吃飯,大家給雲亭餞行,也算助一助他的勇氣。聯星同那兩個連長齊說道:「謝謝吧,我們可不能再候了。營盤的規矩,是不準黑夜回去的,我們三人已經出來一天,要再等半夜回去,叫營長知道,白挨一頓申斥,是犯不著的。咱們明天見吧。」說罷便匆匆地先走了。
第二天早晨閱看北京各報,忽見《愛國報》同其餘各報,全登一段啟事,是純卓先出名,上面的言辭完全是對田念壬而發。劍膽便念道:
賓小岑正在害怕要走之時,忽然有人敲門,並且聲音很大,還喊著別放走一人。這一來,不但把小岑嚇得鑽入床下,就連眾人也都變了顏色,一個個藏沒處藏,躲沒處躲。還是純卓先有急智,忙叫大家先不要慌,仍然按著唱票戲的布置坐好了。各人手中全拿著一樣樂器,作為預備打通開戲,然後派一個人去開門。到底是聯星久在軍界,比他們膽子全大,他一個人出去開門。本來大廳旁邊就是街門,只需三腳兩步,便到了門前。此時,門外的人已經等得不耐煩,又連敲門幾下,還喊著說:「你們幹些什麼秘密,連大門也不管開!」聯星一邊答應著,將門開開,卻把他嚇一愣。原來是本區的巡長,帶著四個警察,後面還跟著一名軍官、兩個兵士。一見聯星,巡長認得他不是房主人,便一聲兒不響,領著後面的人直往裡走。聯星也攔不住,只得在前面做嚮導,把軍警領至大廳。眾人見了,全不知是為什麼事。可憐恆石風手中,正提著一面大鑼,他心裏一害怕,手中一鬆勁,只聽噹啷啷一聲,鑼已扔在地下了。巡長認得龍子春,朝他點點頭,說:「龍都老爺,我們無事也不敢擅造潭府。因為這幾天你宅里總是鑼鼓喧天,拱衛軍稽查越老爺不知是怎麼一回事,連天到本區打聽。我們說是唱票戲,他還有點信不及。因此今天特地同他來,到宅里看一看。」龍子春此時驚魂甫定,知道不是逮捕他們,這才大著膽子,出來答言,說哪一位是趙老爺,快請坐下談一談。只見後邊那一位軍官,挺身出來,說:「咱老子就姓趙。你們這一夥妻孫,唱些什麼?吵得四鄰不安。咱老子在河南,就聽說北京城裡那些在旗的舅子們,全會唱二黃腔,今天倒要煩你們唱一出了。」老趙這一套話,說得在座一干人面面相覷。忍受吧,真有點忍不下去;發作吧,卻又不敢。姓趙的還是一再催逼,龍子春只得納著氣兒問道:「但不知道老爺想聽什麼戲?」老趙道:「你們唱出項宮保打東洋吧。」子春聽了一怔,說我的趙老爺,這是你們河南的戲,我們北京人從來沒聽說過,可從哪兒唱起啊?老趙道:「哼!老丈人,這是給中國露臉的戲,你們反不會唱!就會唱翠屏山殺和尚啊!哼!妻兄小舅子!丈人的!」說罷扭頭便走。兵警在後面跟著,一直出大門去了。子春道:「這是哪裡的晦氣!憑空跑來這樣一個野蠻玩意兒,滿嘴也不知噴些什麼!」聯星道:「我心裏鼓一鼓,要想打他嘴巴,又怕給子春兄招出禍來。」大家齊說道:「千萬打不得。你別看這樣,正是老瞞的心腹干城。如今北京九城,全布滿了,是專為防範咱們旗人的。自從輔公被炸之後,他們是專在旗人身上注意。你如果不服,九_九_藏_書他是張口就罵,舉手就打,饒吃了虧,還沒地方訴委屈去。最好忍著一點,別惹他們就是了。」
此時天已快三點了,戈二在賬房坐下,才要看賬,忽見門房李福跑進來,說:「有一位軍爺,點著名要會經理同田先生,這裡有他片子。」說罷,將片子遞至戈二手中。戈二接過來,看見當中印著聯星兩個字,上首的官銜是禁衛軍第八營第三連連長,下首是雲亭鑲白滿洲旗籍。戈二尚未看完,只聽皮靴同刀環聲音越走越近。簾籠啟處,一位少年軍人,全身武裝,已經走進賬房來了。戈二忙迎上去笑道:「請到客廳里坐吧!」聯星隨著戈二進了客廳。這客廳便是賬房的外間,兩間屋子明著,雖然不大,收拾得卻十分華麗:當中一張新式長方桌子,桌上矇著俄國花毯。四把小竹椅子,分列四旁。那邊靠牆,放著一張寫字檯,寫字檯的前邊,是一把燈芯絨背的椅子,上下首兩張椅子,也是一樣。那一邊放著一張絨面綳胎的躺床。躺床那邊,便是一架書櫥,櫥中陳列著許多書籍。再看牆上,並沒有名人字畫,只是可著后牆的大地圖,頂大的一幅世界開方的地圖,其次便是一幅中國圖。那一面牆上,是一幅北京詳細地圖。最好是這幅北京圖,乃是一位測繪專家破半年工夫繪成的,凡北京的大街小巷,甚至一條極窄小的衚衕,也都繪在上面,並無遺漏,所為是地方發生什麼新聞,可以按圖索驥,親往調查,路徑決不會走錯的。金戈二將聯星請到這屋中,聯星便坐在寫字檯的上首椅子上,戈二卻坐在辦公的椅子上相陪。聯星和顏悅色地先問道:「你先生貴姓?」戈二隨掏出一張片子來,遞過去。聯星見了笑道:「久仰久仰!金先生在北京報界中,是錚錚有名的!兄弟久想過來領教,只是營盤中工夫太艱難,今天得瞻仰風采,真是名下無虛!」戈二道:「承你老哥過獎,兄弟實在愧不敢當。兄弟在報界,不過替人民主張一點公道,這也是應盡的天職。你老哥在軍界服務,是國家的心腹干城,比我們報界中人,負的責任重大。像我們,終日在紙上發空議論又有什麼價值呢?」聯星冷笑道:「你老哥可不要這樣說。報與報不同,如今咱們北京城中,照貴報的敢言,總要算首屈一指。就是社會上于報紙的信仰力,也要以貴報首屈一指。不但社會如此,甚至連我們軍界,全唯貴報馬首是瞻。西人說一紙新聞,抵五千毛瑟,照貴報目前的風頭,只怕五千毛瑟還比不上呢!」戈二道:「承你老哥這樣過獎,總算表同情於敝報了。但是敝報缺點很多,有什麼可以指教之處,還求直言無隱才好。」聯星此時,忽然把臉色一沉道:「你老哥不要誤會。兄弟對貴報,絕對的不表同情!不但不表同情,而且立於敵對的地位,你老哥聽明白了沒有?」聯星說這話時,聲色俱厲。金戈二毫不震驚,依然滿面賠笑道:「聯先生,你先不要動氣。你既是軍人,本無過問政治的必要。敝報言論,原不能向各方面一律討好,贊成的固然不少,反對的卻也很多。不過贊成反對,全是一種學理的研究,同政見的歧義。同是一國人民,有什麼可以敵對的?你老哥這話,兄弟實在不解。」聯星被戈二用話頂住,他也不解釋敵對的理由究竟因為什麼,便大聲問道:「你貴館的田秋蟬先生可在家嗎?快請出來,我有重要事,得同他面開談判。」戈二笑道:「聯先生,你來遲了。要是昨天這時候,田先生尚在館中,他因為有要緊事今天早車已經到天津了。」聯星一聽這話,面上立刻現出一種失望的神情,皺眉道:「怎的這樣巧呢?恐怕是推詞吧?金兄,你不要誤會,只管請田先生出來,我決沒有絲毫惡意。」戈二哈哈大笑道:「這話奇了!田先生如果在館,你就是懷著惡意來。我們報界人,主張公論,問心無愧,也沒有什麼不敢見你的。難道說你沒有惡意,田先生就能從天津飛回北京來嗎?你老先生,未免把我們報界的人格太看低了。」聯星被戈二迎頭一拍,雖然滿腔氣憤,卻又無話可駁。木了片刻,又問道:「田先生既不在館,那位余劍膽先生在不在呢?」戈二笑道:「據我想,你先生有什麼問題,盡可對我金戔談判。田、余兩位先生,雖是主筆,究竟關係大體的事,還須由我金戔主持一切。簡而言之,金戔便是《京都日報》,《京都日報》便是金戈。閣下有什麼不滿意處,自請明白吩示,我金戈必為剖析一切,很可不必再尋他人。」
金戈二說話時,雖是和顏悅色,並無半點憤張之態,可是話中的鋒棱,十分犀利,把聯星說得瞠目結舌,半晌答不上一句話來。停了片刻,忽然立起身來,朝著戈二深深請了一個大安,說:「金先生,我實在佩服你是一位豪傑之士!中國人民,要全有你這樣程度,不要說共和民主,便是美利堅也不能專美於前了。兄弟今天要就最低限度,要求你老哥一點事,但不知可以俯從否?」戈二道:「你老哥有何事相求,只要兄弟力之所及,沒有不幫忙的。」聯星道:「君主民主,是政治問題,當然取決多數。兄弟從今以後,也不再過問。只有我們禁衛軍,關係北京全境的治安,假如軍心不固,地方難免受很大影響。兄弟不求旁的,只求你們貴報,嗣後對於軍界少發一點議論。咱們彼此全是為保持北京的治安,這也不關係皇室,料想你老哥總可以俯允吧!」戈二道:「你老哥說到這裏,兄弟是很贊成的。咱們全是北京人,難道還樂意發生變亂嗎?我敢擔保,從此以後,在國體未解決以前,對於軍界,暫不發表議論。」聯星聽了,又深深請一個安,說:「我聯星替大皇帝謝謝閣下!天已不早,咱們改天再談吧。」說罷便告辭而去。金、余兩人直送到大門外,眼看他走了。回至屋中,余劍膽朝著戈二吐了一吐舌頭,笑道:「好險啊!我眼看他那手槍三起三落的,想向外提,卻始終沒提出來。要不是老弟唇槍舌劍據理折服,今天不定要出什麼事了。」戈二道:「這也算一時僥倖。一者是我以矛刺盾,藉著他忠君的題目,單刀直入,抬出上諭來,使他無話可駁,便可因此有了收場;二者寫字檯抽屜中,我藏著一柄勃朗寧手槍,他每逢插手在衣袋內,我便插手在抽屜中,他看出我有預備來,恐怕自己先吃了虧,所以手槍不敢輕易提出。這也算一時僥倖,到底這個人是誰打發來的,很有研究餘地。」劍膽道:「要據我想,估八成是純卓先冒的壞。自從那一天走後,他始終不曾來。本來他骨子裡,是忠於滿清,表面上還假裝贊成革命。再加以平日他同秋蟬就有嫌隙,如今直是借刀殺人。今天這個聯星,六成是衝著秋蟬來的,四成是衝著你老弟來的。至於于愚兄,不過捎帶著問問罷了。」戈二點頭道:「二哥猜得一點也不錯。嗣後我們對於卓先,倒得格外留他的神了。」二人吃過晚飯,又談了幾句閑話,各自休息。
第二天,果然俱到萬壽山開會。恆石風同純卓先,早約同江得貴先來一刻,預備招待一切。卓先並在門前擺了一張小桌,備了一份紙筆。凡有來的,全經他記在簿子上。姓名住址,俱寫得很清楚。然後由招待員將他陪至萬壽山旁邊的辦公室中,暫且休息,俟等人來齊后,再預備開會。直到過午兩點,已經來了有二十多個人。聯星帶著兩個連長,一個叫成厚,一個叫祺祥的,也掛上號,一同來至裏面。卓先看一看表,見時光已經不早,便跑至後面,主張開會。恆石風把他拉到一邊,低聲道:「這個會千萬別當著大內的人開。你看伺候咱們茶水那些小太監,一個個擠眉弄眼的,不知咱們此來倒是為什麼事。咱們大家如果當著這些人高談宗社黨,被他們聽到心裏,難保不出去亂說。倘然這個風聲傳到老項耳中,他必要尋根究底,挨著個兒搜拿。那時黨辦不成,人先捉到獄里去了,豈不是自尋苦惱嗎?」卓先道:「是是,你說得很有道理。但是我們大家,可到什麼地方去呢?」石風道:「這事很好辦。只需尋江得貴,請他代我們覓一個僻靜地方,神不知鬼不覺地,會就開成了,何必我們自己想法呢。你想這主意可好嗎?」卓先連說好好。兩人尋著江得貴,將意思說知。得貴笑道:「這事好辦得很。你們大家自管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