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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撤代表推翻和平會 拍警電嚇倒帝王家

第六十九回 撤代表推翻和平會 拍警電嚇倒帝王家

在他自己意中,還是戰戰兢兢,大有鄧通往謁申屠嘉的神氣。哪知到項宅以後,竟自大大地出他意料之外。他到了項宅,將名片取出來,交給值日的衛兵。衛兵一見,立刻滿臉賠笑,叫一聲張老爺,快請到客廳坐,末弁這就上去回話。張得祿隨著他們來到客廳。衛兵上去不大工夫,便笑嘻嘻地出來,高聲道:「宮保有請張老爺,在內書房談話。」得祿隨著他轉彎抹角,走了好幾層院子,才來到項宮保的密室。乃是另一所小院,收拾得十分精雅,由北至西,接連著全是游廊。游廊之內,見北房三間,西房兩間。項宮保此時,已經步出房外,一見張得祿進來,緊行幾步,來至游廊外邊,先朝著得祿,跪請皇太后聖安,然後又與得祿請了安。這才拉住得祿的手,表示十分親密的樣子。嘴裏卻埋怨得祿,為何許多日子,也不來看望愚兄一次,莫非有什麼得罪老弟之處?今天是什麼風兒,把你吹來?咱弟兄兩個,可得親親熱熱說一天了。得祿萬沒料到,項宮保同他這樣要好,反倒露出受寵若驚的神氣來,連說小弟有罪,不敢來見宮保。項子城一面拉他進來,一面說:「老弟你真該罰,怎麼宮保宮保的叫個不住,難道愚兄不配同你論弟兄,就這樣見外嗎?」得祿這才改口稱呼四哥。說四哥既承你不棄,小弟就依實了。四哥近來很忙,所以少過來請安。今天實在是有事相商,才來訪四哥談談。但是這件事無論如何,得求四哥格外包涵才好。說到這裏,便站起來,又深深請了一個大安。項子城白瞪著眼問道:「什麼事叫愚兄包涵?你老弟太言重了!你是隨皇伴駕的人,自有愚兄求你包涵,怎麼你倒求我包涵起來?真真笑話,令人不解了。」得祿被項子城這樣一捧,覺著說又不好,不說又不好,反倒躊躇起來。項子城哈哈大笑道:「自己弟兄,你不要這樣忸怩作態,有什麼事,只請吩咐一聲。凡愚兄力所能為的,無不竭力報效。」得祿只好將來意說知,又說了許多客氣話,求他關照,並述皇太后的意思,不願因此興起大獄。項子城笑道:「我當是為什麼大問題,原來就是這一點小小事情。實對老弟說,這是皇家自身的問題,愚兄何人,怎敢尋根究底,糾纏不休?不過這其間有兩種難處,第一種是此事既經皇太後派到愚兄頭上,卻出了這大的岔子,假如要從此噤口不言,外間不明真相,難免多所猜疑,還許說是愚兄勾通作弊,將值錢的寶物,全都盜換入了私囊。將來以訛傳訛,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所以必須彰明昭著地聲述一番,好平息外間浮議。第二種是愚兄上條陳,求這筆贓款,原是為革命黨不肯就範,將來即以此款,為掃平革命之用。如今贓罰庫既鬧成這種樣子,試問革命黨是打呢,還是不打呢?」子城才說到這裏,張得祿早跳起來,說:「打打打,本來早就應當打,全是皇太後婦人之仁,一定要同他們講和,也不怕失了皇家的體統。如今和議既然破裂,這正是再好沒有的機會。四哥你就放開手打吧。皇太后如果不樂意全有我呢!」項子城見他已經入彀,便說道:「打革命黨,我是極贊成的,縱然皇太后不樂意,有老弟在旁邊,當然也可以化解一切。但是未打仗以前,尚有一件最大的難題。這個難題要沒有辦法,仗也就不必打了。愚兄所愁的,是為這個,並不是愁打仗。」張得祿又問:「這個難題,到底是為什麼事呢?」子城道:「你問什麼事嗎?就是為兵餉。好容易想出贓罰庫這一條路子來,萬沒料到,竟自空空如也。如今再想第二條法子,可真有點大大不易了。」得祿笑道:「說來說去,還是為錢啊!這有什麼難處,四哥明天擬一道旨意,叫各省速籌軍餉若千萬,押解來京,還不易如反掌嗎?」子城笑道:「我的傻老弟,你把事太看容易了。目前各省紛紛獨立,姑無論他們不肯解款,縱然有幾省志在勤王,肯解點款子來,遠水也解不了近渴呀!如今必須籌一筆急款,伸手便可以拿來,然後誓師討賊,方能剋期南下。這一筆急款,試問從何處去籌?倘然要籌得來,不但革命黨毫無可慮,便是贓罰庫那一案,也不難束之高閣,即刻消滅了。老弟也是隨王伴駕的磐磐大才,可否替愚兄籌一籌,也省得我焦憂致疾,國事更不易為了。」
到了包房間中,建功伏在地上,給中書叩頭。嚇得中書忙將他拉起來,問他到底因為什麼來至保定,你尊大人在山西任上,可還康健?建功滿面淚痕,說家父已經殉難了。一句話,把中書的臉嚇白了,伸手把建功揪住,捺在軟榻上坐下。瞪著眼問道:「你說什麼?」建功道:「年伯請你定住了神,容小侄細細稟告。」遂將仲琪在山西殉難情形,從頭至尾,細說了一遍。後來說到全家死節,以及他同李義隻身逃出,早哽咽得不能成聲。中書聽了這樣慘烈的事,眼中熱淚也不住地滾下來,又跺足痛罵了顏得峰恩將仇報。你就是想獨立,也應當將魯家大小送出山西境界,為何竟下這樣的毒手?「賢侄不必悲傷啦,俟等到了北京,我必然替你面求宮保,一面下旨褒恤,一面派大兵征討山西,給你父母全家報仇雪恨!」建功跪在地上,磕頭致謝,連李義也隨著叩頭,說阮大人果能面求宮保給我家主人報仇,老奴情願做牛做馬,報答你老的好處。阮中書又再三撫慰李義,說你真不愧是義僕,我心裏要加十二分地佩服你。主僕等將到北京,依著建功的意思,想下火車先到項宮保宅面稟一切。阮中書卻連連擺手,說這個使不得。明天是宮保太太的壽辰,今天夜間,正在暖壽唱戲。你要迎頭去了,宮保得著這消息,一定要停戲不辦了。這是滿朝文武大臣一番盛意,你這樣一破壞,他們豈不要恨你?依我替你出主意,最好等明天下午三四點鐘時候,你主僕直入壽堂,一者生日快做完了,停戲也沒甚要緊;二者趁著王大臣全在座,你當著他們哭訴一番,將來在朝廷方面,必能得一點殊曠的恩典。我替你打算,這樣是再好不過了,但不知你主僕意見如何?此時建功同李義,對於中書的話,當然百依百順,何況他的話又很有理由,更得表示贊可了。於是下車之後,建功同李義先回他北京的私宅,阮中書卻直往項宮保的宅里復命。先把同段吉祥議決各事,詳細對項子城稟明,子城知大事已妥,對於中書,很加獎勵。中書乘勢又將路上遇見魯建功,山西如何獨立戕官的話,稟告一番。項子城聽了,很是詫異,說我派到山西去的偵探,有三個人,而且全是幹員,為何這樣大事,卻不見他們來電報告呢,難道說這些東西全都死了不成?中書道:「這事也不能怨他們。在顏得峰既然附和革命,戕官獨立,他當然也有一種戒心,恐怕中央知道了,派兵前往討伐。山西距畿輔很近,一旦大兵雲集,他如何堵擋得了。因此將電報局看守起來,無論何人,不能向省外拍電,這乃是情理所必有的。偵探沒有報告,其原因必是為此,宮保倒不必責備他們。據中書想,魯建功此來,與宮保的大事,卻是很有利益。明天宮保只作為不知道,等臨時建功來了,中書授意謝大福將他主僕一直領到宮保面前。宮保只做出一種驚訝之狀,叫他主僕當著王大臣面前,述說山西經過情形,一者嚇嚇他們,叫他們知道革命軍快到眼前,將來再進一步,自然容易就範;二者從此以後,他們不致再埋怨宮保不肯出力打革命黨。宮保當時便下令,派某某軍征討山西,更可以堵住他們的嘴,沒得說了。這是一篇反面最有力文章,不知宮保以為如何?」項子城點頭微笑,說你的計劃,果然周密。就是這樣辦吧。阮中書告辭下去。
果然崇、吉兩人,出了宮門,便去見醇親王載灃、恩親王奕劻。老恩王因為同項子城要好,對這件事,倒沒有反對的表示。唯有醇王因為項子城奪了他的政權,心中正積憤不舒,忽然聽見這消息,恰好似火上澆油,立時勃然大怒。說這還了得,他這簡直是設局誆騙。數千萬巨款,乃是先太后積銖累寸存下的,並非容易。如今三言五語,便被他全數騙了去,這真是以朝廷為兒戲了。張得祿裏勾外連,甘心做漢奸,也無足怪,怎麼皇太后也這樣糊塗呢?你無論如何,應當同我們大家商議商議,怎麼輕描淡寫地就允許了呢?這事無論如何,我們近支幾家王公,得要同他爭一爭,至不濟爭回一半來,也就不在少處了。醇王發過牢騷,當時便指派崇、吉兩人,到各王公家去送信,定於明日午前,一同進宮面見皇太后,請她收回成命,並嚴旨飭項子城,即日將庫款原封送回,不得缺少一個。崇、吉兩人領命去了。所有各親王郡王,貝子貝勒,鎮輔國公的宅里,差不多全走到了。內中有跟醇王表同情的,有不贊成醇王意見的,更有怕項子城不敢多事,對於這件事不贊一詞的。究竟是少年王公氣盛,與醇王抱一個宗旨的,也居然有二十多位。當日晚間,便各集醇王府商議,明日面奏,怎樣措詞。一個個慷慨激昂,大有與項子城不能兩立之勢。
大家回府之後,歡喜得一夜不曾合眼,只有載擇、普綸、普緯三個人,覺著這件事辦得並不十分妥帖:項子城決然不能這樣忍氣吞聲,受人擺弄。第二天一早,載擇、普綸、普緯三個人,不約而同地收拾了些個金錢細軟,全乘早車到天津去了。載擇是逃往大連,普緯卻轉赴青島,唯有普綸不忍遠離,只住在天津,觀望風色。這三人暫且按下不提,卻說其餘的王公貝勒,到了第二天早晨,全是草草吃過飯,便不約而同地到醇王府聚齊,單單不見了私走的三個人。打了幾次電話,府中推說有病,不能出門,請眾位爺們偏勞吧。在座的只有載洵、載福、玉朗、玉璋幾個人格外起勁,在醇王面前大告奮勇,說我們四個人,願到項子城住宅,坐索庫款。醇王允如所謂。四人坐上馬車,如風馳電掣一般,來到項宅。此時看門的衛兵,已經迎出門來,一見是四家親貴到了,笑面相迎。先請過安,然後說請四位爺裏面坐,宮保正https://read.99csw.com要催請呢。四個人糊裡糊塗的,隨著衛兵來至小客廳中。這小客廳乃是宅中機密所在,若非有機密要事,不在這廳里會客。四人來到小廳,才一落座,就從里走出兩個人來,全是頂冠束帶,穿著一身朝服,來到客廳,同四人請過安。四人認得這兩位現任的侍郎,一位是民政部侍郎趙秉衡,一位是工商部侍郎楊士奇。兩人請過安,並不落座,滿面愁容,帶著很慘苦的樣子。趙秉衡先開口道:「各位貝勒爺公爺,可是要見宮保嗎?」四人回道正是。趙秉衡道:「宮保因一時急氣,卧病在床,半晌緩不過氣來,現請德國馬大夫打了一針,方才蘇醒,急切間實在不能會客。好在宮保關心國政,現將最緊要電報一紙,奏摺一封,派我兩人,各位從隨爺王,至皇太后駕前當面呈遞。我等一刻也不敢耽延,請四位爺這就一同走吧。」說罷便向外招呼套車。四人一看這情形,也摸不著頭腦,只得糊裡糊塗的,又隨著他們出來。好在馬車俱在外邊放著,直眉瞪眼地鑽進車去。不大工夫,又拉回領侍衛大臣值班處。大家正伸著脖子,候他們的回信,果然回來了,卻又多添了兩位翎頂輝煌的侍郎。大家見了,全莫名其妙。醇王先迎頭問是怎麼一回事,載洵據實說了。大家面面相覷,不知葫蘆里裝的是什麼葯,只好先問楊、趙兩人。楊士奇道:「封章以內的事,我們哪裡知道,只有隨同眾位爺,面呈皇太后,等太后御覽后,大家自然就知道了。」正在說著,只見吉富、崇華兩位內務府大臣,倉倉皇皇地從宮內出來,先朝著醇王說:「請爺帶同奴才等,進謁慈駕,有要電面呈,快走吧,一刻也不容緩了。」緊跟著張得祿又出來催促,說老佛爺升殿,召見王公貝勒,及楊、趙兩侍郎。同內務府崇、吉兩大臣,此時大家也不能再問再議,只有跟隨張得祿進宮。到了慈寧宮殿上,方要叩頭行禮,只聽皇太后顫聲說道:「算了吧,不用行禮了。有什麼電報,你們快快拿出來看看。生死存亡,就在這一舉了。」趙秉衡從袖中取出封章及電報來,交給張得祿;崇華也舉著一份電報,交在得祿手中。得祿舉到太后駕前,輕輕鋪在龍書案上,請老佛爺過目。太后凝神定氣地看著電報,兩份還不曾閱完,忽然容顏慘變,將那封章電報,一齊推在案下,只說了一句你們看,就暈過去了。要知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項子城激昂慷慨地發了這一大套議論,說罷,卻用眼看著在座的人,靜待他們發言。只見一個瘦小枯乾的謀士,慢慢立起身來,說宮保適才所言,可謂知己知彼,洞中竅要,而且一種報效皇室的耿耿忠心,尤足泣鬼神而格金石。可見此後對於革命黨,除棄和言戰之外,別無他法。但是據在下細想,內中尚有一段難處,不知宮保曾否慮及。項子城見說話的是楊士奇。此人素號智囊,別看他弱不勝衣,胸中卻包藏武庫,而且機警深沉,謀無不當。子城道:「楊侍郎,你以為有什麼難處,不妨對本閣直陳。」楊士奇答道:「革命黨羽翼已成,想要徹底肅清,非多調兵馬不可。既要多調兵馬,必須寬籌餉糈。如今國庫如洗,各省又紛紛獨立,應解中央之款,全被截留,倉促間哪裡能得大宗軍餉。既無軍餉,戰事豈能進行?縱然勉強進行,也萬萬不會持久的。宮保做事,向來是統籌全局的,如今對於軍餉一層,不知可有十分把握。如有把握,那便是難者不難;倘然沒有把握,這個難題,似乎還得從長計議。」楊士奇說罷,項子城尚未答言,只見在座一位身體肥胖的謀士,立起來說道:「楊大人方才的建議,實在確有至理。職道也以為籌餉一事,重於用兵,若不先把這個難題解決了,似乎不可遽然間棄和言戰。」子城舉目觀看,認得此人乃是北洋候補道金詩翼。他乃是留學西洋,專學經濟的畢業學生。回國后廷試考列一等,欽賜進士出身。又曾應試過經濟特科,考列第一名。項子城在北洋時,特調他為糧餉局會辦,因此加捐在直隸候補。後來子城去位,他也告假回籍。此番革命軍興,他原意本想投入革命,因為接著項子城一封密電,叫他即刻北上,說我已經被召再起,對於足下,有特別借重之處,務請早早束裝就道,不可遲延云云。詩翼接著這電,便欣然趕到北京城。項子城見他先到了,很是歡喜。過不了幾天,便下旨特授他為三品京堂內閣章京。此人經濟學很優,項子城曾當面許他為今世的桑孔、劉宴。此番他贊成楊士奇議論,當然更要特別注意,便反過來問道:「你既以楊侍郎之言為然,料想對於籌餉的事必有高見。本閣因激於義憤,志在平賊,倉促間實未顧慮及此。你有什麼高見,不妨直說,本閣必能擇善而從。」金詩翼道:「處在目前這時勢,籌餉本是很不容易,然而天下事總得通權達變。當太平之時,自然要循常法,以定收支;若到劇亂之時,必須于常法之外,別尋一條捷徑,才能濟急用而挽頹波,這乃是定而不易的道理。如今革命黨勢同燎原,連皇室的尊嚴,全都岌岌不保,這時候不忍痛一割,將來大勢已去,再想挽救的法子,可就大大不易了。詩翼以為目前籌款,必須先往皇室本身著想,千百萬巨款,不難咄嗟立辦。若捨去皇家本身,無論何人,只怕也擔不起這個重責。宮保做事,向來是高撐遠蹠,這種道理,料想也早已見到了。」詩翼說到這裏,項宮保早已眉飛色舞,不似方才那種發愁的樣子了,緊跟著問道:「你說的這話,誠然有濟急妙用,但是皇室本身,准有這一筆現成的巨款嗎?只怕也未敢斷定。」金詩翼聽項子城這樣說,便微微一笑,回道:「宮保真是貴人多忘事,怎麼連十年的歷史全忘了呢?」子城道:「十年前有什麼歷史,本閣自問還不致如此健忘。但不知你說的是什麼事?」詩翼道:「十年前也在這冬月期間,慈禧皇太后大辦六旬萬壽,宮保也曾特造三萬金圓,作為壽禮。彼時太后所收各省督撫司道的禮物,通盤算起來,足足有五千萬之多。聽說這筆巨款,一文也不曾動用,完全封存在大內的壽皇庫內。目前國事危如累卵,倘有個山高水底,豈不白白便宜了革命黨?宮保何不面奏皇太后,暫將此款借出作為軍餉,但求保全江山社稷,皇室求之不得,區區之款,何足置念。還請宮保向大處著想,裁酌施行。」項子城點頭道:「你所籌的,誠然是救急妙策,但是處在這時候,我何忍向皇太后索藉此款。她老人家豈不要疑惑我乘人于危,要挾君上?這個罪名,我如何擔得起呢?!」詩翼道:「宮保這時候還要講小忠曲謹嗎?古人說,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既要保清室的尊榮,便不能不忍痛一割。宮保如對於這事,實在有礙難之處。詩翼還有一策,較比著還略微好辦一些,不知宮保肯否採納?」項子城聽了,不覺喜形於色,忙追問還有什麼籌款方法。詩翼道:「這話說起來很長了,我大清自入關定鼎而後,聖祖仁皇帝,因查抄鰲拜家產,曾在宮內設立了一座贓罰庫。這種贓罰庫的性質,是專為懲治貪官污吏,抄沒他的家產時,將所有財物,不論貴賤精粗,一律沒收在這庫里。標明年月日,及贓物的種類名稱價值,並登記在贓罰簿上。派內務府保守,並添派四名太監監視。無論何人,不得擅動庫中一草一木。後來乾嘉時代,又查抄明珠、和坤兩個大奸。聽說這兩次的財物頂多,只和坤一家,便值到七千余萬。如今雖經一百多年,但是這些贓物,還都不曾移動。宮保何不奏明皇太后,先把贓罰庫里所有的金珠寶物,一律搬運出來,全數變價,充作兵餉。如此一轉移間,化無用為有用,既不損及皇室私產,而能有裨公家實用,宮保又何憚而不為呢?」子城道:「你這第二政策,真可稱異想天開,公私兩利,本閣一定照辦!」議至此處,便宣布散會。
要論阮中書此時,正在項子城眼前當秘書長,公事是很忙的,哪裡有閑工夫到保定來玩呢?因為項子城有機密大事,同段吉祥一班武人接洽,必須有一位長於說詞,而平素又與北洋系武人有感情的方能勝任。阮中書的為人,別看外貌瘦小枯乾,談起話來,卻口若懸河,聲若洪鐘,雄辯滔滔,有條不紊,能說三天三夜,不知勞倦。並且他自小站練兵時候,便跟著項子城充當文案,同段吉祥、馮國華、曹虎臣等感情最好。因此項子城特特選中了他,派他來保定同段吉祥等秘議軍國大事。他來的時候,本是輕車簡從,只帶一個隨身的小廝,並且是在三等車裡混來的,所為是遮掩軍民耳目。他下車之後,便一直赴段吉祥私宅,並不曾到軍部里去。恰趕上段吉祥正在回宅休息,兩人見過面,寒暄了幾句。中書先用話試探吉祥的意思。吉祥雖是一個武人,學問卻很好,且有政治知識,明白時勢潮流,對於中書來此,心中早瞭然了八九。因為他在赴彰德歡迎項宮保入都之時,在暗中同老項早有秘密結合,所以項子城特派他執掌兵權,在保定沉機觀變。此番阮中書來到,他已了解項子城的意思。兩人在密室中,直議了一夜。段吉祥決定再遲幾天,看一看山西的形勢,再定進止。目前不妨先召集一次北洋將領會議,料想他們也沒有不同意的。只要大家同了意,將來我這裏可以全權辦理,也無須再知會他們了。只是山西相離很近,卻得不著真消息,實在叫人發悶。中書道:「宮保對於山西,是很注意的,已經派了兩三名高等偵探,常住太原,隨時報告消息。山西如果有什麼舉動,北京可以先知道。你不用著急,等我回到北京,有什麼要聞立時給你拍電報來。」兩人議好了,當夜便給北洋各將領去電。好在這些人全分駐畿幾一帶,兩三天的工夫,就全趕到了。開會議之時,當然是全體贊成。第二天,段吉祥又請了一回客,第三天大家便告辭各回原防。中書也于當日夜車回京,沒想到卻遇著了魯建功同李義主僕二人。中書此番回京,不肯再坐三等車了九九藏書,所以把建功等硬拉到頭等車上。建功主僕雖然不樂意,也只得勉強從命。
項子城連敲連捧的,說了這一套。得祿略一思索,忽然拍手道:「有了有了,我替你想出一筆巨款來,保管發軍餉綽有餘裕。」項子城聽了,倏地立起身來,朝著張得祿深深請了一個大安,說愚兄先謝謝你。老弟果有籌款把握嗎?不止軍餉有著,連皇家也可以連帶保全,將來你就是一位大功臣,皇太后一定要特別嘉獎。但不知你這法子,是從什麼地方入手呢?得祿道:「你問入手嗎,便是從皇家本身入手。當初慈禧老太后,在壽皇庫中存著好幾千萬的現款,直到而今,並不曾挪用一文。這筆款子,正好移作軍費。即以其人之款,還保其人之家,豈不比白白地丟在庫中,任憑他去長銹強得多嗎!」得祿說出了這個來歷,論理項子城應當鼓掌贊成才對。哪知道他竟大謬不然,把頭連搖了幾搖,說老弟這法子,誠然高明得很,但是款子既是先太后的,先太后已經升遐,當然是由當今皇太后完全承襲。我們一個當臣子的,誰敢跑到太后駕前,點著名兒,要她的私款?這件事只好認為望梅止渴吧。得祿不等他說完,便搶著答道:「我的四哥,你怎的這樣固執呢?方才我不是向你說過嗎,完全由我一個人,在皇太后駕前遊說一切,並用不著你去當面懇求。只要由你內閣總理大臣出名,上一封奏摺,提出一個頭兒來,以後的事,就交給我吧。但是我可不能白效力,款子領來,得給我提點成股。這事料想四哥一定能做得到。」項子城笑逐顏開地答道:「這事老弟要肯為力,一定可以成功,至於從中提一點成股,乃是應有的酬勞。老弟縱然不要求,愚兄也決然要替你辦到。但是事不宜遲,坐而言就得起而行。我這裏今天連夜將奏摺繕好,明天一早,准可以遞上去。你務必要見機而作,並且還得要嚴守秘密,千萬別叫那些近支王公知道。他們全是守財奴,眼小如豆,成事不足,壞事有餘,能肯把自己的江山社稷丟了,也決不肯掏腰拿出一文。他們要知道開壽皇庫,湊集兵餉,必然要設法阻攔,那時誤了軍國大事,你老弟一腔熱血,豈不是白賣了嗎?」張得祿點頭稱是,又說幾句閑話,方才告辭而去。
差官將他直引到后秘密室,交給謝大福,將他帶至宮保屋中。崇華一進來,抬頭觀看,早嚇得矮下了半截。你道因為什麼?原來是得祿同項宮保,正在對面談話。吉富在得祿身後侍立著,不敢坐下。崇華一見得祿,猶如老鼠見貓一般,不顧得招呼項宮保,先朝得祿深深請安,口中還高聲說:「請張老爺安!」得祿連眼皮也不抬一抬,仍然同項宮保談話。倒是項子城見崇華到了,連忙起身讓座,連說崇大人請坐。崇華因為沒有得祿的吩咐,他哪裡敢坐。得祿此時才慢慢立起身來,看了崇華一眼,然後高聲說道:「佛爺有旨。」這一句不要緊,嚇得崇華雙膝跪下,口稱奴才崇華跪接聖旨。得祿道:「佛爺叫你把壽皇庫的鑰匙交給項子城,並派你同吉富兩人,跟同項子城開壽皇庫,將裡邊金銀取出來,全數點交清楚,聽候應用。」崇華聽他這樣說,早嚇得手足無措,心中不住突突亂跳,嘴裏卻答不上一句話來。得祿惱了,拍著桌子問道:「你怎麼不言語,難道還敢抗旨嗎?」崇華期期艾艾答道:「奴才不敢抗旨。奴才因為這事關係重大,奴才理應面見皇太后,再請一請訓誨,然後才敢遵旨辦理。」崇華才說到這裏,得祿冷不防便踢了他一腳,破口罵道:「混賬東西,難道我張老爺還假傳聖旨不成?你不信看看這個!」說著從懷中將項子城奏摺取出來,遞到崇華手中,說不信叫你看。崇華戰戰兢兢地接過來,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又恭恭敬敬地遞給得祿,說:「奴才這就遵旨辦理。張老爺千萬不要多心。我有多大胆子,敢不聽你的話。常言說,小心無過失,我這出不過是小心罷了。」得祿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道:「嘿嘿,好不要臉,滾起來吧!」崇華這才起來,解開外衣的紐扣,從裡邊小衣服里,取出鎖壽皇庫的鑰匙來,雙手遞給項子城,說宮保請收下吧。項子城道:「崇大人請你先帶起來,少時咱們一同到壽皇庫再請鑰匙不遲。」崇華只得仍舊收藏起來,心中卻老大不憤:你姓項的敲杠子,公然敲到皇室頭上來,難得這位皇太后,也公然就能批准。偏偏內中又摻上一個張得祿,假如要沒有他在當中打攪,我同吉富,還可以求見太后,陳說利害,請她老人家收回成命。怎奈有張得祿在前,我們有話也說不進去了。可見項子城手段真辣,他恐怕有人從中破壞,卻先買好了得祿,使你無法可施。可見從前輔公爺說他是人中操莽,一點也不錯的。崇華只低著頭,心中默默打算。項子城早已派好了趙秉衡,替他去點收壽皇庫款項,又派了鄭爾城帶三百拱衛軍,在宮門外等候扛抬庫款。張得祿應許派幾十名有力的小太監,由宮中往外運送。一切手續全商議好了,然後由趙秉衡偕同崇華、吉富,到壽皇庫中點收一切。項子城做事,向來是敏捷速快,只需半天的工夫,所有壽皇庫中慈禧太后個人私蓄,已運出了一大半。所運的,全是金銀硬貨。至於珍珠寶石,翡翠碧璽,各種寶物,卻一件也沒敢動,反倒由趙秉衡點明白,開了一紙清單,呈與皇太後備案,並責成崇、吉兩人,要謹慎地看守保存。這一筆壽皇庫的款項,在未搬運以前,項子城既穩住了張得祿,又拘來了崇華、吉富,做得非常機密。所怕的是被近支王公知道了,他們一定要出頭阻攔,倘然生了波折,再也想不出第二條法子來了。因此利用張得祿,降伏了崇、吉二人,然後由他們手中取到鑰匙,神不知鬼不覺的,將這一筆巨款弄到手中。以後再有人知道,也不怕了。
魯建功同李義兩人,匆匆來至保定車站,打好了票,便預備上車。在他們的意思,本想秘密鑽進三等車中,尋兩個避人眼目的座位,躲藏一時,但盼著車開了,有兩三個鐘點,便可來到北京。把保定這一關穩穩渡過,就算是萬幸,決不願碰見熟人,再招出許多麻煩來。哪知道他們上了站台從二等車前經過,正在尋覓三等車的時候,卻被頭等車中一個人冷眼看見,便大聲招呼魯二少。主僕聽見,嚇得罔知所措,想要躲避,卻又無處可躲。車上的人早跳下來,一把將建功抓住,叫道:「魯二少,魯賢侄,你為何來到這裏?又這樣的打扮,奇怪極了!方才我在車上招呼你,你為何裝聽不見,難道連老年叔也不認得了?」其實建功何嘗不認得他,只因在人當中,耳目太多,恐怕招人注意,便低聲道:「年伯請你恕我,這地方實在不是談話之所。頭等車中小侄又不敢上去,只好等到北京,再去過府請安吧。」原來招呼他的人,正是項宮保的秘書長阮中書。阮中書同魯仲琪是同年的進士,建功在北京中學堂上學時候,常到阮家去閑玩。中書因為他聰明,很愛惜他。當年建功由京赴晉,中書給他餞行,在家裡請他吃飯。如今在保定不期而遇,中書又見他這樣打扮,怎能不驚訝呢?建功執意不肯上頭等車,中書哪裡答應,硬把他拖上車去,並告訴他:「不必害怕,有我在這裏,任什麼事也沒有。」建功無法,只得隨著他上了頭等車。老僕李義心中雖不樂意,但到此時,也就無可奈何,只好隨著少爺,一同上去。中書將建功拉到自己包房間,一者可以避人耳目,二者也好秘密談話。
果然第二天的早晨,內閣呈進一封奏摺,並不經值日太監的手,是張得祿自己當面呈與皇太后的。皇太后看了,躊躇了有兩刻鐘,又同張得祿在秘密殿中商議了一番,居然拿起筆來,批了「照準所請該衙門知道」九個字。得祿等太后批准了,便高高興興的,一面用電話通知了項宮保,說今天你的奏摺,老佛爺已經批准了。但是這件事的手續,必須先通知內務府掌印鑰大臣,然後才能辦理。項子城在電話中再三致謝,說內務府大臣,由我這裏知會他們,請你老弟也即刻到我家來,有事面議。得祿答應馬上就去。項子城便派差官去請內務大臣。這時候,掌印鑰的大臣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叫吉富,一個叫崇華。兩人在內務府資格最老,全當過三四十年的差使,才熬到掌帶印鑰。兩人的家中,全有千萬之富,在北京要稱得起數一數二的財主,窮奢極欲,差不多比王府還要闊加三分呢。贓罰庫同壽皇庫的鑰匙,照例全是存在他兩人手中。從前慈禧太后在世,因為每天必要開壽皇庫門,自己查視一番,所以鑰匙也在太後手中。自從慈禧崩逝,那個鎖門的鑰匙,隆裕太后便當面交給崇華,說我派你看壽皇庫的大門,千萬可要小心謹慎。崇華自兼了這份差使,倒是兢兢業業的,時刻也不敢疏忽。那一柄鑰匙,老在他身上佩戴著,無論何人,他也不敢交付。上回查贓罰庫,出了意外的岔兒,他益發害怕起來,生怕這事鬧大了,連自己全擔著不是。不料這一天項宮保竟自打發差官,到他宅邀請,說宮保有緊要大事,立候崇大人面商,請即刻就去,千萬不要遲延。這一來,可把崇華嚇壞了。心說這一定為贓罰庫的事,宮保要徹底根究,我要去了,他倘然翻臉,我可怎麼好呢?崇華是越想越怕,差官卻立逼著他非走不可。崇華急了,拿出一千塊錢的票子來,向差官說:「這一點小意思,請你收下,買一杯茶吃。回去替我向宮保美言,就說我熱病才好,就怕見風,等再過兩三天,我的病好了,一定去會見宮保,目前實在不能從命。」差官向他搖手道:「崇大人,請你把錢票子快拿回去!休說是一千,便是一萬至十萬,下官奉宮保命出來辦公,也是不敢領的。請崇大人只管放心前往,宮保決然沒有一點惡意。並且吉大人也在被請之列,並不止你一個人。快快走吧,不要耽延時刻了。」崇華一見這神氣,知道非去不可,只是捏著頭皮,吩咐套車,隨差官一同到項宅來。
到了第二天,除去他同項子城之外,再沒有九-九-藏-書第三個人知道這件事。興貝子提議唱《寧武關》,老項極端贊成,正是要借題發揮,好從假戲逼出真戲來。迨至謝大福領他主僕直入壽堂,閱者請想,若非暗地裡有人授意,大福哪有這大胆子,在壽堂以內,愣敢將披麻戴孝的人引進來,難道不怕項宮保怪他嗎?自從他帶這兩個人來,把在座人的眼光從台上移至台下,不看台上那一幕忠烈的慘劇,全要看台下這一幕驚人的活劇。項子城本有成竹在胸,卻故意裝出一種驚慌的神氣來,拉著魯建功的手,顫聲問他:「山西到底怎樣了,你尊大人有什麼意外?快快地講,不要只管哭啊!」建功忍住了淚,將山西獨立情形,及他父母兄嫂胞妹,以及家人如何殉難的經過,詳詳細細地述了一遍。迨至慘切之處,項子城幾乎放聲大哭。在座的王公大臣,也顧不得聽戲了,一個個全立起身來,包圍在建功左右,聽他說這一段慘史。項宮保又吩咐謝大福快快傳諭,叫台上停住演戲,並將來的伶人,一律遣散;門帘幛幔,也撤掉了,不要再掛。我們大家聽了這消息,哀悼還來不及,哪有心腸再聽戲呢!伶人得了此諭,全都紛紛作鳥獸散。內中只歡喜了汪笑儂,因為這一打攪,他的《受禪台》也可以不必演了;譚鑫培的《珠簾寨》,也始終沒有露場。霎時間,一座喧闐熱鬧的壽堂,靜悄悄的不聞聲息。建功述說完了,項子城含著兩泡熱淚,向在座的王公大臣說道:「萬沒想到魯仲琪這樣結果。可憐他全家殉難,真不愧是今代的周遇吉。我們在座諸人,當此時代,還要歌舞昇平,真真得愧死了!」項子城一壁演說,一壁用眼向各親貴臉上相看。只見載興攘臂說道:「魯仲琪既然為國盡忠,喪了性命,我們大家理應替他代奏皇太后,明降諭旨,大大地追封他一個官。叫我想,頂好就封他為山西全省的都城隍。他活著為官,死後還可以給皇家效力。你們想好不好呀?」大家聽他信口胡說,全不理他。只有載澤冷笑道:「你何必多操這心!國家的事,自有項宮保主持一切,也用不著我們去見皇太后,應當怎樣撫恤,宮保自有權衡。我們大家也不必在這裏久坐了,山西形勢如此緊急,項宮保還有許多事得預備,我們何必在這裏打攪呢?」他說罷便立起身來,朝著項子城一拱手,說改日再會,便大搖大擺地走了。項子城說公爺何必這樣忙,邁步想送。眾人藉著這機會,也一齊要走。子城也不緊留,將大家送走了。然後又安慰了建功一番,叫他回家守制。「我必面奏皇太后,從優獎恤。至於報仇的事,我也竭力進行。量小小一個顏得峰,我派兩鎮大兵前往征討,用不了半月工夫,便可克複太原,生擒那一班叛賊,給你尊大人報仇雪恨。」建功又叩頭謝了,方才退出。
再說載擇、載洵,從宮門出來,彼此商量了幾句。載擇倒還沉得住氣,載洵卻有點張張惶惶的,說咱們到項子城家裡,四哥得請你先說話,我在後面幫腔。載擇從鼻孔里哼了一聲,說你害怕就不用去。載洵道:「我是嘴鈍,並不是害怕。」兩人跨上馬去,來到項宅。看門的通稟進去,不大工夫,出來隨侍官,將兩人領到內客廳,說宮保現有緊要公事,辦完了便出來會客。兩人只得耐著性等候。等了足有三個鐘頭,已交下午四點,仍然不見出來。載洵急了,催著隨侍官去回話。隨侍官道:「我的貝勒爺,你怎這樣性急?宮保因為軍國大事,已經三天三夜不曾合眼。直到這時候,還在那裡閱電報呢。我們有多大胆子敢去催他。」兩人聽了,只好再等。本來他們進宮很早,就不曾吃飯,直直餓了一天。餓到掌燈時分,裏面才傳話,宮保這就下來。又遲了一刻,項子城才慢慢踱出來。先請了太后聖安,然後彼此請安落座。笑吟吟對兩人道:「兩位爵爺,在此久候,實在對不住。下官從朝至暮,接到四十多封要電,簡直應接不暇,遂致稽遲,諸希原諒。」載擇道:「宮保為國賢勞,我們多候一刻,算不得什麼。」項子城道:「不知兩位爵爺光臨,有何見教?」載擇道:「論理呢,我們既不操政權,本不應當過問,不過此事是出於合朝親貴大家的意思,推我兩人做代表,我們不得不來,還得求宮保格外原諒。」項子城道:「二位是天潢一派,應當問政,何必這樣客氣?有什麼吩咐,只請直言示下,自力所能為的,無不謹遵台命。」載擇道:「也沒有什麼旁的事,只為壽皇庫的款項。當年先太后積銖累寸,很不容易,一旦挪發軍餉,在我們大家的心裏,深抱不安。可否請宮保另籌一筆,仍將原款存之庫中,以備皇家緩急之用。明知軍事緊急,宮保也是出於不得已。不過這筆款子,不同尋常,但能不動用,總以不動用的為是。」按說載擇這套言詞,總算是委婉動聽,不料旁邊坐的載洵,忽然想大出風頭,也不待載擇詞畢,便插口道:「什麼叫軍餉啊,他們既然知道要餉,為什麼不把革命黨打平,把武漢奪過來。空口說白話,一點功勞也沒有,還有臉要餉呢?嘿嘿!」他這一嘿嘿不要緊,把載擇的臉全嚇白了,直向他使眼色,不叫往下說,哪知項子城卻毫不在意,仍是自自然然地笑逐顏開,答道:「原來兩位爵爺光臨,是為壽皇庫的款子。這事很容易辦,來啊!」他這一喊來啊,早有兩名隨侍官走向面前。項子城吩咐道:「你們到我辦公室中,有四十幾封電封,叫謝大福查齊了,一總給我拿來。」隨侍官答應一聲是,便扭頭去了。這裏項子城陪著洵、擇兩人,只談些閑話,對於軍國大事卻一字不提,彷彿沒有這件事情似的。少時隨侍官從外邊進來,手中高高舉一疊電報,送至項子城面前,恭恭敬敬放在桌上。項子城隨手把電報轉遞與洵、擇兩人,笑道:「請兩位爵爺閱一閱吧。」載擇接過來,自己留了一少半,卻把那多一半,盡數遞給載洵。載洵識字無多,不過是瞎看一回。載擇卻聚精會神地閱去。怪啊,怎麼全是各路統制、協統來的電報呢?再仔細看,千篇一律,全是索餉。看完了,又將載洵手裡的也接過來,更是大致相同。足足閱了有三刻鐘,這才放到一邊,對項子城道:「這些武將,怎麼不約而同的,全朝著宮保要錢,難道他們是開會通過的不成?」項子城道:「這個下官實在不知道,或者是如此也說不定。不過他們這樣催逼,下官急切間向哪裡去籌?只好先從壽皇庫中借一筆。俟等將來各省解款,再為補還。皇太后體恤士卒,慨然允許,這總算是殊恩曠典。下官已經將皇太后這番德意向大家宣布了,並催段吉祥即刻赴兩湖新任。聽說他已經帶兵前往,現在已到河南,不日可以攻進武昌。這全是壽皇庫款項之力。如今諸位王公貝勒,既不以動用壽皇庫的款子為然,下官當然也不敢擅主。但是這些帶兵武將,既許了他們,要是口惠而實不至,他們一定疑惑下官將這筆款吞沒了,下官如何擔當得起?只好請兩位爵爺,向各家王公商議,如果大家均主張不動此款,只有求各位王公具銜,分致他們一個電報,述說此款不能動用之原因,請他們耐心等候。一方面由下官遣派專員,乘坐火車,仍將已發出的款子追回,湊齊了原封送還。這個法子,據下官想,定然可以做到。他們雖系武人,也萬萬不敢抗各位親貴的意思。至於下官,更不致受其疑忌。這真是三全其美的法子,就請兩位爵爺,急速商議去吧。」項子城說到這裏,載擇尚未答言,載洵早跳起來,拍著巴掌笑道:「老項真有你的。這個法子,再妙不過了。」又朝載擇說:「四哥,我們就是這樣辦吧!」載擇低著頭沉吟不語,略停了片刻,方才對項子誠說:「宮保這主意,本爵做不得主,只好先回去同他們商量。是否照著宮保所說的去辦,也得取決大家的意思。」說罷便起身告辭。兩人跨上馬車,仍回侍衛處。
第二天一早,大家在宮門聚齊。值日的侍衛,見來了這許多王公貝勒,如何敢阻攔他們,只好回明了領侍衛內大臣,請示怎樣對付。領班的大臣是嚴親王,昨天晚上,他也在與議之列,本是隨著醇王一班人,很表同情的。如今見他們來到,焉有不歡迎之理?便一直將這許多人,先讓到他的辦公處。然後去尋值日太監,說明眾家王公,來給皇太后請安,並有軍國大事當面奏陳。值日太監也做不得主意,又去尋張得祿,請示他怎樣辦理。得祿道:「他們這老早的來做什麼?太后老佛爺才起床,還不曾梳頭呢。你對他們大家說,先回去,等我請示太后,何時召見他們,再派人知會,不必在這裏候著了。」值日太監答應一聲去了,不大工夫,又匆匆跑回來,向得祿回道:「請總管自己對他們說去吧。這些人蠻不講理,當時非見太后不可。我再三阻攔,反倒把醇王招惱了,張口就罵我是混賬東西。又說什麼我們家二百多年江山,全要丟在你們身上了。你去對你們總管說,今天見也得見,不見也得見。誰要阻攔,便坐以欺君之罪!總管請想,我們一個當小差使的,還敢多說話嗎?」張得祿一聽,不覺氣往上撞,說這還了得,他們要造反呀!等我自己去見他們。說罷便一直來到領侍衛公處。舉目一看,烏壓壓將三間明著的屋子,全坐滿了。這些人見得進來,有多一半站起來招呼,唯獨醇王、恭王、擇公三個人,卻端然坐著不動。得祿向大家道:「老佛爺才起床,還沒有梳頭呢,如何肯見你們?只好請諸位先回去,等下午我奏明了佛爺,是否召見,再聽信吧。」得祿的話尚未說完,只見擇公先說道:「今天我們來見太后,是關係皇家存亡的事,不能再拘那君臣常禮。好在我們全是近支,不是先帝的弟兄,便是太后的侄輩,梳頭不梳頭,也沒有什麼要緊。就求你先上去替回一聲吧。」得祿還要阻攔,只見恭王瞪起眼睛來喝道:「你這混賬奴才!要再花馬弔嘴的,攔擋我們,我們這就下手,先打你一頓,然後闖進宮去,縱然落個欺君罪也不怕的。」恭王一壁說著,一壁揎拳挽袖,勢將動武。醇王、擇公read.99csw.com也站起來,彷彿調停道:「張總管,你就去回一聲吧。太后決不能不見,你也決擔不著不是。」得祿見他二人調停,便也藉此下台,說我看你二位的面子,上去回一回。老佛爺肯見不肯見,我可沒有把握。他嘴裏說著,腳底下早已跑出多遠去了。得祿見著太后,便故甚其詞的,說一班王公氣勢洶洶的,也不知要做什麼,一死兒非見佛爺不可。據奴才想,他們一定是有什麼難題,特特跑了來為難佛爺。佛爺簡直下一道硃諭,申飭申飭他們,不準召見,看他們到底怎樣。皇太后沉吟了一刻,說他們既來了,我要不見他們,倒顯我有什麼愧心,不敢同他們朝面,難道我還怕他們不成?這樣吧,我在坤寧宮正殿全班召見,看他們倒有什麼話說?得祿見太后這樣,自己也不便再攔,便口傳懿旨:太后老佛爺升坤寧宮正殿,召見王公貝勒,各值日太監侍衛,及內務府堂司,敬謹預備。
這裏項子城又對大家說道:「山西兵力單薄,處在畿輔之旁,硬敢首先發難,要不給他一個厲害,何以鎖懾他省!本閣明天便奏明太后,一面下旨優恤魯仲琪,一面派得力將帥,率領精兵,征討山西。這議案便算決定了,不知你諸位意見如何?」眾人異口同聲,全都贊成。項子城又取出一個電報來給大家看,說這是上海唐欽差來的電報。據他說,在上海同革命黨議了一個多月,可恨對方堅持己見,伍廷芳絲毫不肯讓步,甚至連虛君共和,全不應許,也未免逼人太甚了。諸君對於這個問題,有何高見,不妨儘力發揮,本閣好擇善而從。子城說罷,只見趙秉衡起立說道:「宮保委曲求全,不過為保全皇室,自己並沒有絲毫希冀。如今這些革命黨,得寸進尺,但知逞一己的偏見,卻不顧國家大局,及宮保個人的苦衷,實在是可惡已極。據秉衡愚見,不必再遷就他們。宮保當機立斷,但求有利於國家,有利於皇室,無論怎樣放手做去,國人也決能原諒宮保的苦心。」秉衡這一席話,分明是挑逗項子城,叫他同革命黨決裂,偏偏又不肯明說出來。也因為這個問題,實在關係太大,自己不便作極端主張。然而弦外之音,也就耐人尋味了。項子城聽完他的話,當時以極懇摯的態度,向大家說道:「本閣世受皇室殊恩,當此遺艱投大之時,苟有可以安國家利社稷者,雖犧牲身家性命,在所不辭。革命黨懷抱種族之見,志在推倒皇清。本閣原意,本主張討伐到底,只因皇太后以愛民為先,不忍生靈塗炭,這才欽派代表,同他們委曲議和。他們但凡要知趣的,正好藉此下台,成立一個君主立憲國家,彼此兩得其利。他們那些革命黨員,別看說得天花亂墜,什麼自由咧,平等咧,國利民福咧,其實骨子裡全是志在升官發財的。只要他們承認了君主,免不得我全給他們一個好官做做,樂得圖一個下半世的快活,較比東奔西竄,遁跡海外,豈不強得多嗎?偏偏這些東西,真是油糊了心,獃串了皮,現成的大路不走,一定要鑽牛犄角。空費了一個多月的工夫,唐欽差幾乎舌敝唇焦,仍然不能使他們回心轉意。看這神氣,非出於最後一著,還是不能解決。這個問題,最後一著,便是棄和言戰。明天直截了當,給唐欽差去一個電報,召他即日回京,所有和議各問題,一律推翻。此後各整旗鼓,革命黨有本事,便打到北京城,本閣情願以身殉國,把大清的錦繡江山,讓給他們去做;我有本事便攻到南京,進平武漢,生擒孫文,活捉李天洪,也好給國家去一條永久禍根。本閣義無反顧,說到那裡,便辦到那裡。你諸位有何高見,不妨贊助一二。」
他一面傳旨,一面卻跑回自己辦公室中,給項子城通電話,口對口地告訴他,說現在來了二三十個近支王公,要見皇太后,當面奏事。看他們那神氣,氣勢洶洶的,不知又要對付誰。我既然知道,不能不對四哥說一聲,你好有些預備。項子城道:「多承老弟關照,回頭他們倘然為款子的事,出來搗亂,請你老弟只管攛掇他們,到我這裏來坐討,我自有法子對付他們。」說完了便將耳機掛上。張得祿匆匆跑到領侍衛辦公處,向大家說,老佛爺有旨,特御坤寧宮正殿,召見一班王公。你們隨領班的侍衛大臣,這就上去好了。他交代完了,這裏嚴親王在頭裡帶領一班王公,步行至坤寧宮。在宮門外又候了有一刻鐘的工夫,得祿才出來,招呼他們進去,這些人按著班次,魚貫而入。來到丹墀之下,一齊跪下行禮。皇太后道:「今天特別施恩,你們有什麼事,可站起來回奏。」各王公謝過恩,一同立起身來,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大家本是推定了,請醇王發言,因此醇王向前略進半步,奏道:「臣等無事也不敢驚動聖駕。因為項子城欺矇君上,誆騙壽皇庫巨款,居心叵測,罔上營私,請皇太后速降嚴旨,仍將該款收回,以備將來緩急之用,便是先太后在天之靈,也不至抱恨。臣等分屬宗親,不能漠視,無論如何,要請皇太后俯允所請。」醇王奏畢,皇太后嘆道:「你們這一番好意,我也深知,但是,你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何嘗樂意開壽皇庫呢?你們要知道,如今和議已經破裂,革命黨眼看就要殺到北京。要沒有得力大軍,前往迎頭拒敵,一旦兵臨城下,難道我們母子,還能銜壁輿櫬,面縛請降嗎?既然要官軍出力,頭一樣就得發餉。目前庫空如洗,各省又紛紛獨立,無人解款。項子城朝著我要兵餉,我又朝著誰要去呢?你們既愛惜壽皇庫的款,不願充作兵餉,這也是極好的事。但是這一筆救命的款子,你們大家可得分擔起來。你們自能攤出兩千萬元,我立刻便能下旨,令項子城仍將庫款繳還。你們就斟酌復我一句吧。」這些王公,本是欺負皇太后老實,所以敢來要挾,卻沒料到太后竟說出這一套來,大家面面相覷,誰也不肯承認拿錢。其實他們要知趣的,大家認一個不是,從此退出宮來,一言不發,清室的運命,對付著還能多緩和幾日。偏偏醇王、擇公挾有成見,想同項子城搗亂,便強詞奪理,硬駁皇太后的話。說項子城的話全不可靠,革命黨絕不敢北來。畿輔現有十幾鎮官兵,那些鎮統,全抱著耿耿忠心,報效皇室,月餉全有指定的款,並無須中央補助。項子城不過假借他們的名義,向皇太后騙款。臣等在外邊,深知這些情形,所以才敢上達聖聽。皇太后只管向他索要,他決然不敢抗旨。這筆款子,仍然可以收得回來。太后道:「你們准有十分把握嗎?」醇王尚未答言,洵貝勒便搶著回道:「臣等要沒有把握,也不敢向皇太后駕前妄奏啊。」太后道:「既然這樣,我就派你同擇公兩個人,先到項子城家裡,將這意思對他說明,看他怎樣答覆你們。他如果肯還,那時我再降旨不遲。」洵、擇兩人,見太后把這種差事派在他們身上,倒有點躊躇起來。有心去吧,知道項子城不是好纏的;要不去吧,太后既派在頭上,既不能抗旨,又不便示弱。正在低頭沉吟,張得祿在太後身旁代催道:「老佛爺既然派你兩人去,你們還有什麼猶豫的。再說這種事原是你們反對,如今老佛爺既重視你們的意思,派你兩人前往索討,你們又想抗旨不遵,難道還能請老佛爺自己去討嗎?」得祿這幾句話,把洵、擇兩人逼得無言可答,只得捏著頭皮,向上謝恩領旨。他兩人去了,太后又對大家說,你們大家暫在侍衛處等候,俟等洵、擇兩人回來,聽一聽項子城怎樣答覆他們,大家好有一個計較。眾人答應一聲,慢慢退下。
當日晚間,項子城又召集一班謀士,在宅中大開會議。他本人主席,向大家宣布山西情形,討論應付之策。第一條議案,便提出山西獨立的事,應當怎樣應付?只見阮中書起立發言,說山西為神京右輔,以形勢論,是萬萬不可動搖的。山西一有動搖,其影響便先及北京。為保衛都城計,決不能容山西長久獨立,這是必須討伐的。其次,魯仲琪乃是朝廷命官封疆大吏,顏得峰以一巡防統領,公然敢戕殺欽命大臣,若不正其罪而討之,將來犯上作亂之風,必然日甚一日,後患何堪設想。為表彰國法計,尤其是不能不討伐的。宮保身為總理大臣,一言一動,系全國之安危,山西問題,務請格外注意,千萬不可輕輕放過才好。中書發完了這一篇議論,項子城正待發言,忽見他的武巡捕頭兒鄭爾成上來回道:「回宮保的話,現有派往山西偵探郝占魁、馬秋石,才從山西趕到,要立刻稟見。末弁因為宮保正在開會,叫他們少候一候。他們急不能待,一定叫末弁上來回。請示宮保,還是見他們不見呢?」項子城道:「快快叫他兩人進來,我正待有話問他們呢。」鄭爾成答應一聲是,扭頭下去。不大工夫,領進兩個彪形大漢來,全是三十上下年紀,生得虎背熊腰,豹頭環眼,看神氣就知道是兩位武術家,全穿著一身粗布衣服,白褂青鞋,像是商人打扮。隨著鄭爾成進來,一直到項子城面前,深深請安。請過安,便垂手侍立在一旁,卻一聲也不響。此時項子城驀地沉下臉來,向二人道:「你們才回來嗎?」二人應了一聲是。子城道:「我派你兩人到山西,是做什麼去了?山西出了這樣大事,你兩人連一個字的報告全沒有,公事交得下去嗎?」項子城這一發作不要緊,可憐郝、馬二人登時矮了半截,嚇得一齊跪下,回道:「請宮保息怒,卑弁等放棄職責,罪有應得;但是內中尚有一點為難情形,請宮保恩諒。」子城道:「有什麼為難情形,說與我聽。如果有理,我便恕你們;倘然無理,提防著你們的命!」二人戰戰兢兢地回道:「卑弁自到山西,並未敢明住樓房,是恐怕官府看出形跡來,只在一家朋友私宅里住著,一刻也沒敢疏忽,隨時到外邊查訪。在未起事以前,地方極其安靜,並看不出一點破綻來。只起事的前兩天,略微有一些風聲,也並不十分厲害。卑弁等不是拍過一次電報嗎?電上只說市面發現謠言,不足為慮,俟有何動靜,容再續稟。不料過了一天,顏得峰https://read.99csw.com帶領十營將官去尋魯中丞,當時就鬧決裂了。卑弁等想去電報局發電,豈知局中已被亂兵佔住。他們虎視眈眈地守住局門,不但中國人不準拍電,連外國人也一律不準。有一位美國教士,因為到局子去拍電,被亂兵打了兩槍托子,幾乎釀出人命來,誰還敢再去啊?當時是卑弁等錯了主意,其實當天要逃出太原城來,並不費事。是我們痴心妄想,還想著得一點新鮮消息,花上幾個錢,運動運動看電報局的兵,好往北京傳遞消息。哪知山西人膽子既小心眼又死,空空等了兩三天,不但電報一個字也拍不出去,索性連身子也縛住,走不了啦。又候了兩三天,我們知道拍電的事已經無望,只得打走的主意。還是多虧一位法國神父,從太原城裡到鄉間給教友行婚配禮,我們一再懇求,假裝伺候神父的跟役,才隨著他出了城。我們連夜向直隸跑,好容易才跑進直隸境,一天也沒敢耽擱,這才來到京城。卑弁們有虧職守,實在因為沒有見識,絕非是不肯盡心,還求宮保大人格外恩諒。」兩人回罷,又連連叩頭。此時項子城臉上的顏色,略為和藹,說這樣還情有可原。你們來的時候,知不知道顏得峰有多少軍隊?他那些軍隊,能打仗不能打仗?軍隊中的器械,精利不精利?郝占魁回道:「山西並沒甚多的軍隊,除去十營巡防營,是顏得峰自己訓練出來的,就表面上看去,似乎還有點尚武精神;其餘全是些烏合之眾,不要說上陣打仗,就是剿匪,也未必能勝任。至於說到槍械,更可笑了。除去十營巡防營完全是新槍,其餘的也有前膛,也有抬槍,也有土炮,還有拿長矛的,拿雙手帶的。不過山西鐵打出來的長短槍刀,倒還鋒利。但是這時候打仗,哪裡還用得著那些兵器呢?」項子城聽了略微笑一笑,說你們起來,下去休息休息吧。姑念沿路辛勞,每人賞一百元,聽候差遣。兩人叩頭謝了,方才立起身來,慢慢退下。
第二天早晨,項子城便遞了一個奏摺,向太后要求開發贓罰庫,移作軍餉,以便與革命軍一決雌雄。末尾並說皇室興亡,在此一舉,隱然含著要挾的意思。太后看了,自己也不得主張,只好召開一次御前會議,將宗室近支的王公貝勒,一律召來與議。這些人本是驚弓之鳥,生怕項子城照著名兒,向他們募集兵餉,如今見這題目,並沒出到自己頭上,一個個全暗說了一聲僥倖。對於折變贓罰事,便不約而同全體贊成。太后見大家都贊成,自己便決然批准了,並派項子城會同載擇、溥綸,查贓罰庫中所存的各種寶物,以便開單呈覽,招商估價。項子城得到這旨意,便派兩個代表,一個是滿人寶康,一個是漢人陳國瑞,代表自己到贓罰庫去點驗登記。哪知道這一實地檢查,卻發現了天大的弊端。你道因為什麼?原來贓罰檔中的案冊,已經零落不全,再一點檢東西,不但破亂腐壞,看不出一點形色來,甚至珍珠全變成假珠,翡翠碧璽白玉,全變成了頑石,金銀器皿,全變成破銅爛鐵了。只有些粗笨木器傢具,倒還存在著,不曾挪動。陳國瑞、寶康一見這情形,嚇得目瞪口呆,也不敢再點驗了,請示載擇、溥綸,究竟應當怎樣辦法?兩人微微一笑,說我們早就料到有這樣結果,但是全數都盜換了,這可未免太出人意料。我們兩人只好先去面奏皇太后,你二位去回宮保。應當怎樣辦,請宮保再奏明皇太后,請旨施行。我們四人,誰擔得起這個重責呢?陳寶兩人聽了,點頭稱是。於是分頭去說明一切。在項子城,原是胸有成竹的,得知此信,便不動聲色地繕寫了一封密詔,奏知皇太后。可是皇太后那一方面,得了這個消息,卻真有點又怒又驚的樣子。驚的是二百年積存的金珠寶物,何以竟自不翼而飛,難道說這些東西們,還能長翅膀嗎?怒的是內中情弊顯然,一定是看守人監守自盜。難為他們真有這大胆子,居然敢將皇家內庫的金寶,偷梁換柱,下了自己腰包。在皇太后本是一仁慈忠厚婦人,如今忽然間遇著這意外問題,她方寸已亂,哪裡還有什麼主張?除去咳聲嘆氣外,別無他法可想。正在為難之際,值日太監呈進一封奏摺來。太后展開細看,正是內閣總理大臣項子城,為贓罰庫的事,條陳一切。大意也是說看庫人員,監守自盜,但是內中必有太監為之主持。若非太監做主,內務府的堂司,決沒有這大胆子。可是做主的人,以臣意度之,必是總管太監。可否請皇太后將各總管太監,發交內閣,由臣派人審訊,務求一個水落石出,以便追回原贓,早濟國用云云。皇太后看了這一封奏摺,不覺躊躇起來,准也不好,不準也不好。因為準了呢,第一個都總管張得祿,必須交出,于公事才說得下去;第二個連卸任的總管李得用,也要牽連在內,說不定也得要對簿公庭。這兩個人,一個是自己得用的親信,一個是先太后的寵人,並且於自己有恩無怨,何況他已退出宮廷,豈好再拉他出來打官司?但是要不準呢,堂堂內庫,出了這大贓案,身為國母,還庇護私人,于公事似乎更說不下去,左右為難。正在不得主意,忽張得祿抱著宣統皇帝從外進來,將宣統放下,過來給他母后請安。得祿侍立在一旁,問道:「佛爺這時候還不休息休息,看什麼公事?」太后見他問,不覺長嘆了一口氣,說這事連你也脫不了干係。一句話嚇得得祿跪下問道:「我的佛爺主子,什麼大事,連奴才也牽在裡頭呢?」太后道:「你別裝呆了,贓罰庫的事,你難道不知道嗎?」得祿道:「知道自然是知道,但是這件事自有內務府兩個管庫的司官,同四個監庫的太監,他們負著全副責任,于奴才有什麼關係呢?」太后道:「話不是這樣說,你身為四十八處都總管,那贓罰庫也在四十八處之內,如今出了弊病,都總管是第一個應負責任的,怎能諉為無事呢?況且有事沒事,我也做不得主,如今項子城點名兒要你們,我能夠不交嗎?」張得祿聽了,很是詫異的,說怎麼項宮保又找尋起我們來了,這是從哪裡說起啊?難道老佛爺就忍心把奴才交出去嗎?太后道:「據我想,這事你不出去,更難辦了。碰巧了,就許興起大獄。到那時候,一發難收,更有些棘手。你難道還能跑到天上去嗎?倒不如迎著頭兒,見一見項宮保。人全有一個見面情,你再把宮中歷來的情形,對他說一說。要是不去,他一個勁兒地打公事話,那可就不好辦了。本來這件事也實在出我意外,怎麼就會倒換得連一件值錢東西也沒有了呢?真真說不下去,也難怪人家有可借口。」得祿道:「奴才去見老項,倘然他把奴才扣起來,公事公辦,豈不成了自投羅網嗎?」太后笑道:「你真糊塗!他的奏摺,我並不曾批准,怎能夠就扣人呢?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去。他要真同你們過不去,一定不見;要肯見你,這事就好辦了。」張得祿細想太后的話也很有理,便答應了去見項子城。臨行之時,又再再懇求皇太后,倘或要回不來,可千萬派人到項宅將我要回來。太后也答應了,他這才馬上加鞭,到項宅去謁見項子城。
此時已有八點多鍾,掌燈多時了。眾人正在等得不耐煩,見他兩人回來,便七嘴八舌的,抱怨他們不會辦事。又追問,項子城已否應許將庫款繳還?載洵也不待載擇張口,便直言奉上,把經過的情形全說了。醇王一聽,哦了一聲,說這樣,發軍餉的事還是真的,並非假造了。話未說完,恭王早插嘴道:「什麼真的,這是騙局。所有電報,全是項子城捏造出來,騙我們大家,我們不能上這個當。他既叫我們給各路將官去電,我們就辦給他看,倒看他還有什麼說的!」載擇道:「這事據我想得慎重。咱們要具名拍電,倘然把各軍激變了,誰擔得起這大責任啊?」載洵道:「四哥,你這是瞎小心,決然不會有這樣的事。」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相持不下。內心唯有載擇、普倫,是主張不拍電,其餘全主張去電攔阻。醇王始而還慎重,繼而見多數要那樣辦,自己把膽子也壯起來,便領著頭兒,去見太后當面奏陳。說項子城允許還款,但必須由各家主公分電前方將士,告以不能動用壽皇庫款之原因,然後再向項子城追索此款。我們大家,既替項子城說話,他當然無可推諉,這筆款子就可以安然返庫了。皇太后道:「你們准有把握嗎?倘然電報拍出去,那些軍官將士心不甘服,鬧出一點反動來,你們能夠負責任?」當時除去倫、擇二人低頭不語,其餘全一口同音,說敢負責任。更有說,項子城這是做成的騙局,前方將士,決不至因為不發庫款,就敢同朝廷翻臉,難道真就不怕王法了嗎?皇太后見他們如此堅執,自己一個人哪裡攔阻得住,便長嘆了一口氣,說你們既贊成這樣辦,我也不便攔阻。但是,祖宗留下二百多年的江山社稷,倘然將來發生一點意外,到那時候,可不要把罪過推到我一人身上。你們全是祖宗的子孫,今天的辦法,又是你們一力擔承,無論變化到什麼景象,你們可不能再怨我了。皇太后說到這裏,便吩咐退朝。眾王公見太后已經准了,一個個得意洋洋地從宮裡出來,全跑到項子城宅里。一見面,便說要拍電報,好截留壽皇庫的款子。項子城極端贊成,請他們將電報稿擬好,派了兩名隨侍官,陪著貝勒載洵,即刻到內閣電報處去拍發,並吩咐一刻也不許延緩。內閣一共有四架電報機,大約有一夜工夫,總可以拍發完了。好在電報的字數並不多,不過告訴他們,壽皇庫款項,不能動用,未領的暫候,已領的繳還,末尾是一二十名親貴出名。項子城又對大家說,明天午後,仍請到這裏來,一者他們必有複電,請眾位爵爺過目;二者繳還庫款的手續,也得彼此商議一番。眾王公這才告辭散去。出了項宅的大門,彼此說,看他明天還有什麼推諉的。咱們向他坐索,少了一個也不成功。大家以為這一次可把項子城戰敗了。明天接過款來,第二步便接他的政權,仍然推醇王上台。這個參贊軍務,那個管理財政,彷彿又到了宣統元二年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