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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回 一門忠烈演假成真 十路諸侯揮戈反正

第六十八回 一門忠烈演假成真 十路諸侯揮戈反正

正在大家注目凝神,看這一出悲劇之時,忽見謝大福慌張張的,引進兩個人來。一個是六十多歲的老頭子,一個是二十上下的青年。只見那青年穿著一身重孝,哭喪著臉,隨謝大福一直走到項宮保座前,匍匐在地上,抱著宮保的腿,大放悲聲。這一來,把在座的全都嚇了一愣。大家心中,不約而同的起了一種疑團。以為當這大慶生辰、歡天喜地之時,怎麼謝大福居然有這大的膽量,竟敢把這披麻戴孝的人,引至壽堂之中,難道就不怕宮保同夫人嫌忌諱嗎?誰知宮保不但不忌諱,反倒一把將那少年拉起來,面上立現一種驚愕悲惋的神氣。向那少年道:「賢侄你為何這種樣子,難道山西有什麼變局,你父親出了什麼意外嗎?」
仲琪父子,既然死難,他的夫人許氏,帶著大少奶奶同二小姐,還有兩個丫頭,在後堂中得著這個信,夫人並不號哭,只叫過二公子建功來,說你父以身殉國,你兄以身殉父,我同你嫂子,只以身殉夫。可惜你十幾歲的妹子,不能不隨我們同歸於盡。我這裏給你預備了二百塊現洋錢,你快同老僕李義,跳後花園的牆,趕快逃生去吧。建功忍不住放聲大哭,說父母兄妹既然殉難,孩兒何忍獨生,我情願隨父母一路去,至死也不出這衙門的。他的話尚未說完,早被許夫人惡狠狠地啐了一口,罵道:「畜生!你忍心就看著魯家絕後嗎?你不依我的話,我立時撞死在你眼前。」嚇得建功忙應道:「我依依依。」此時老僕李義也在面前,他還是當年隨仲琪上學的書童,今年快六十歲了,忠誠可靠,所以許夫人將託孤的重任,完全交付與他,親手將一包洋錢,遞在他手中,又跪在地上,向他說道:「我們魯家這一條根,完全託付老哥哥了。你理應受我一拜。」此時公子小姐少奶奶,也都隨著跪下,向老僕李義叩頭。嚇得李義俯伏地上,直碰響頭,口中不住說:「太太快請起,可把老奴折殺了。老奴活一天保護少爺一天,口不應心,天誅地滅。太太自請放心吧。」許夫人聽他這樣說,又叩頭謝了,方才立起身來,催建功快快走。建功哪裡捨得,含著一泡眼淚,仍然是戀戀不行。老僕李義拉著他的胳臂,硬向外拖。夫人抄起一根木棍來,向外驅逐。建功這才狠一狠心,把腳一跺,隨著李義出來,跑到後花園牆根下。好在牆不甚高,李義蹲在地上,叫他踹著眉頭,爬上牆去,一翻身跳在牆外。李義緊跟著也跳出來,向建功道:「我們不許遲延,趕快地走。老僕已經向廚役借了一件衣服,一條油裙,少爺快快換上。咱們混出城去,就好逃了。」說著將小布包解開,替建功穿紮好了,一同向前快走,直奔東門。
大福又吃了兩口煙,老譚問他:「這回上壽的戲,是哪個班子承辦的?」大福道:「是興大爺發起送的。依著宮保的意思,說目前各省鬧刀兵,豈可再辦生日,大演其戲?偏偏興大爺領著頭兒,會同一班親貴,說大家承宮保派兵保護,應當得表示一種酬勞之意。如今恰恰趕上太太的生日,大家公攤幾個錢,送兩天戲。在宮保也不好再三推辭,只得答應了。那些親貴,又格外湊趣兒,要把京外各名角,一律搜羅齊全。又老早地去見宮保,請宮保同太太,預先定出一個戲碼兒來,以便臨時遵照演唱。宮保說我哪有這種閑心,便胡亂點了幾齣,其餘是太太少爺小姐們點的。至於承辦班子,就是文明園,俞振庭的那個班子。所有一切開銷,俱由俞振庭向各家親貴承領。宮保宅里,除去臨時放賞之外,其餘是一概不管。」老譚點點頭,說這塊肥肉,又被俞五兒叼了去了。這小子真有本事,我們實在趕不上他。謝大福見天已不早,便起身告辭。汪、岳二人,也隨著他一同走了。
此時太原全城的人,已經知道巡防軍不穩。但是省城裡除去巡防軍外,又沒有旁的軍隊可以抵制,只有巡警道部下有兩千巡警,也萬不是巡防軍的對手。況且又有一半也加入革命,這時候他們要宣布獨立,直是易如反掌。全城的官民人等,無不憂惶恐懼。只有魯仲琪一個人,還不知道內幕情形,以為有顏得峰震懾著,決不會發生事變。署中的親近人等,誰也不敢多言。這一天,他正在花廳閑坐,只見武巡捕官,帶著顏得峰,神色倉皇地跑進花廳來。仲琪忙立起身來,問有什麼事,這樣驚慌。得峰迴道:「不好了,巡防十營完全要嘩變,並勾結省垣警察,已經包圍了院署。沐恩實在無法壓制他們,只可來大帥駕前請罪。」仲琪愕然道:「他們到底因為什麼嘩變呢?難道無緣無故的,就想造反嗎?」得峰道:「沐恩有罪,實在不敢回稟。」仲琪道:「赦你無罪,快快地說。」得峰道:「他們這些人,是想要順應潮流,主持革命。大家願推戴撫帥做山西都督,宣布獨立,與清廷斷絕關係。大帥如能承認這種要求,立時挑出五色旗來,他們便即刻各回營部,聽候調遣。」得峰的話尚未說完,魯仲琪早氣得臉上變了顏色,大喝一聲:「住口,我把你們這亂臣賊子,還想要做什麼?實對你說,有本院在山西一天,山西一天便休想獨立。除非是將本院殺死,你們想做什麼,全可以隨便。」仲琪越說越氣,吩咐長班王忠,將我的朝衣朝帽取來,我這就出去會他們。當時換好了衣帽,頭品珊瑚紅頂,朝珠補褂,粉底官靴,又吩咐將印信王命取出,擺在大堂之上。魯仲琪卻大搖大擺地踱至大堂,在公案後端然正坐。此時左右侍役之人,誰還敢上前?只有他的大公子建藩,見老父一個人冒此大險,要捍禦當前的巨變,心想父既不憚為國捐軀,我做兒子的又豈能袖手坐視,便也趕到大堂上,侍立在他父親身旁。長班王忠,自從十幾歲就跟隨仲琪,已經三十年了,主僕感情極好,今見老爺少爺以身試險,自己問良心,也不能隨著其他僕人,跑到一旁去躲避,便也來至大堂上,在仲琪的下首侍立著。此時顏得峰碰了釘子,知道仲琪是一秉忠心,堅如鐵石,決無絲毫變通餘地,便一直跑出院署,向大家說知。眾營官中,唯獨殷雷格外激烈,他大聲說道:「魯仲琪既甘心效忠滿奴,我們只好以敵人待他了。諸位有願隨我去的,咱們一同去質問他。事不宜遲,遲則有變。」那九個營官異口同音,齊說願往。每人全是一柄指揮刀,一桿自來得,另外有四個護兵跟著,如一窩蜂似的,便沖了院署。院署中原有一連衛兵,這時連長全跑得沒有影兒了,那些兵士,誰還敢出來送死。因此他們直入院署,並無一點阻攔。殷雷在緊前邊,直來至大堂上。舉目觀看,見魯撫台翎頂輝煌,端然正坐,他便直跑到公案前,將手中刀向桌上一敲,厲聲道:「大帥你究竟怎樣?」此時魯仲琪尚未答言,卻氣壞了他的家人王忠,向殷雷戟手罵道:「你們這一群目無王法的叛賊!我家大帥,抬舉你們做到營官,有哪樣虧負你?你們食皇家俸祿,不想報效皇家,也還罷了,怎麼竟敢造起反來,公然持刀入署,逼迫我們大帥,也太沒有天理良心了。我王忠是不怕死的,你們先把我殺了吧。」他這一個殺字才說出口來,殷雷手中刀早飛過去,剎那間一顆血淋淋人頭,砍出數步之外。王忠的死屍,緊隨著便倒了。魯仲琪一見這情形,勃然大怒,立起身來罵道:「好你們這班亂臣賊子,竟敢殺我家人,本院項上有頭顱,胸中有熱血,為守節抗賊而死,死有餘榮!來來來,快把本院殺了,你們要如何便如何。留我一個人,便不能容你們在太原城中造反!」仲琪這幾句話,真是慷慨淋漓。十個營官聽了,倒有七八個向後退了幾步。孟丙一看這情形,恐怕要糟,急中生智,向殷雷使了一個眼色,低聲說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兄弟快快下手,遲則有變。」殷雷大喊一聲,揮動手中刀,便向仲琪砍來,卻聽後面有人高聲喝道:「慢著,忠臣烈士,我們應當保全他一個完整屍首。」緊跟著就是啦的一聲,一枚槍彈,恰恰打進仲琪的心窩,向後一仰,連椅子全倒下了。接連著又聽見一聲槍響,魯建藩的頭顱上,早中了一彈。可憐父子兩人,一個殉清,一個殉親,剎那間全都魂歸天上了。滿清二百六十年的江山社稷,到了滅亡之時,疆臣死節的,只出了仲琪這麼一個人。不是胡兒,還是漢兒,也總算寂寞極了。
他本是舊學中人,對於新政,並不十分提倡。那時山西在日本留學的人很多,畢業回國,都想在本省謀一點事。學工業的便主張製造;學礦業的便建議開山;學陸軍的,便條陳練兵;學教育的便銳意興學。仲琪只是口頭敷衍,卻不肯實力提倡。因此這些留學生,對於他本沒有好感。也是冤家對頭,內中只有一個留學生,仲琪偏特別賞識他。此https://read.99csw.com人姓顏名得峰,字伯山。在日本士官學校畢業,又實地見習了一年。回國之後,便稟見撫台。仲琪同他談了兩回,大加讚賞。說他少年穩健,智深勇沉,將來必能擔當大事,當時便委他為巡防營營官。顏得峰自任差之後,非常勤慎。又條陳改革營制,一切全按照日本的新法編製,仲琪也都批准了。過了一年,恰趕上巡防營統領出缺,仲琪便越級拔擢,將他提升了統領,後來撫標中軍參將,升了大同鎮總兵。顏得峰又奉委兼署撫中參,這一來,他的兵權勢力,要算全省中第一個人了。在前清時代,左武右文,各省武官,雖有提督總兵,到底還不如督撫的中軍權力較大。別看督標是個副將,撫標是個參將,卻比提鎮有權。多有現任提鎮,情願捨棄現有地位,降一格去署理中軍副參的。就因為是能與督撫接近,藉著督撫的勢力,對於本省文官武將,全可以打秋風,通關節,弄幾個錢花花。顏得峰從一個陸軍留學生出身,不到三年工夫,居然做了統領,還兼署撫中參,這樣的特別知遇,無論何人,也不能不感恩知己了。哪知後來魯仲琪滿門家眷,也就因此斷送了。這不是天定嗎?辛亥的這一年,仲琪長子建藩,因為身在翰苑,自停止科舉之後,所有主考房官學院各種差使,全都連帶捐免了。在那些有運動的翰林,或放提學使,或放府道,盡都求著外用了。至於多數沒有運動的窮翰林,也有在京就館的,也有請假回籍的,多半全都星流雲散了,誰也不肯在翰林院受清風,每季圖那五石六斗的俸米(按翰林院編檢為七品京官,每年按春秋兩季領俸,每季俸米,七品官為五石六斗)。因此建藩便也借省親為名,請假到山西去了。仲琪見兒子來到署中,便叫他幫著批閱文牘,自己也可以省些氣力,因此幾個月也不曾回京。假期滿了,便給堂官去一封續假的公呈。好在翰林院是閑曹,也無人計較這些事。這一年恰恰又趕上他弟弟建功也畢業回國,在北京廷試,試列二等,賞了一個舉人,聽候任用,便也到山西來了。這時候魯家夫婦兒女,羅列一堂,真是享盡天倫之樂。不料樂極生悲,辛亥這一年秋末冬初,竟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慘劇。
譚鑫培、汪笑儂、岳大誼三人,正在高談闊論,猜測滿清的興亡,忽然有人敲門,而且聲音很大,彷彿擂鼓一樣,不免將他們嚇了一跳。及至家人出去開門,原來正是項宮保的管家謝大福,帶著兩個小廝,特來見譚老闆。老譚哪敢怠慢,連忙親自迎出來,汪、岳兩人,也隨在後邊。老譚深深請安,說怪不得早晨喜鵲噪了半天,原來是有貴人降臨。謝老爺怎麼這樣清閑,有工夫到寒舍來坐坐。大福向三人還過禮,一壁走向屋中,一壁向老譚答言。說在下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來,是有事面托老闆。老譚忙讓座獻茶,又親手燒煙,預備伺候謝老爺吃一口。大福卻攔著,說我的癮早過足了,不勞駕吧,咱們談正事要緊。老譚道:「謝老爺賞臉吃一口,有什麼吩咐,就請您躺下說吧。」大福也不客氣,一歪身躺在鐵床上,笑儂忙把茶端過來。大福笑道:「今天我老謝真是特別的福氣,勞動你們兩位老闆,一位裝煙,一位倒茶,不要折受壞了吧。」笑儂道:「我們兩人,倒想早晚去伺候謝老爺,只怕拙手笨腳,還巴結不上呢。」大福道:「笑話笑話。」接過煙槍來,吸了一口,慢吞吞地向老譚道:「大後天是宮保太太壽辰,老闆料想早知道了。」老譚忙應道:「知道知道。頭一天我們就去伺候著。」大福道:「所有京外各名角,全都知會了,只有老闆這裏,我想派人來不大鄭重,並還有同你面商的事呢,因此我親自走一趟。」老譚道:「謝老爺太客氣了,我們一個伶人,只要大人老爺愛惜,哪時叫哪時到,何況是宮保宅里,我們想巴結這份差事,還怕巴結不上,怎敢勞動老爺自己來請呢?」大福長出了一口氣,說道:「目前你們戲界中人,照老闆這樣規規矩矩守著本分,不敢自大的,真是很少了。差不多少有一點聲名,便端起臭架子來,三請不來,五請不到;見了官大的,還周旋周旋,要是官卑職小,他們連眼皮全不抬一抬。那一份趾高氣揚的神氣,彷彿比我家宮保還大一級呢!似這種人,縱然唱紅了,也算不得是個角色。」老譚也咳了一聲,說:「謝老爺說的,何嘗不是呢?我們這一行,到現在簡直是不堪收拾了,所有老前輩的規矩,直然被這群後生小子破壞凈盡。一個小小的優伶,在人類中,地位本就非常卑賤,說白了本是大人老爺們的一種玩物,無論怎樣地受人抬舉,自己也不可失了本來面目。哪知,近年偏有一類好風雅的王公貴人,同一班放浪形骸的文人學士,終日拿唱戲玩票當一種正經營生,又不時作些評戲的詩文,登在報紙上。不是捧這個花頭,便是抬那個青衣,滿紙上說的真是天花亂墜。其實評戲的並不懂得戲,醉翁之意也不在戲。被評的更沒有可評的價值,不過因為臉龐兒長得好,足以迷惑那些登徒子,大家便如同蒼蠅逐臭一般,跟著亂鬨哄。說來也真怪,哄哄不上幾天,居然就成了名角兒了。這一班小孩子,從此再也不求真才實學,專門要同什麼名士貴人拉攏。只要拉攏到一處,個人也公然以名士自居,以貴人自許,卻忘記了自己是什麼出身。說起來,怎不叫人有氣呢?」老譚嘮嘮叨叨的,發了這一大篇牢騷,在座的人,卻無不點頭讚歎。說老闆這一套議論,真可為後起的名角,作一種當頭棒喝;就連那些位名士,要聽見這些話,只怕也要慚愧無地呢。尤其是汪笑儂,更動感慨。說:「可憐我讀書不成,甘心操了這種賤業,在外江也跑了不少年,卻始終不願同名士接近。有時候他們訪我閑談,我只是用敬鬼神的手段對付他們。心裏雖不願同他們親近,面子上卻又不敢冷淡他們。但是想要從我汪笑儂嘴裏,託付託付,求你們作幾句文章,在報紙上捧捧我,那可是做夢也做不到呢。並非我不樂意有人捧,實在那些名士的鴻文,我汪笑儂承受不起。在他們覺著是捧我,我自己覺著,比挨罵還難過呢。」
卻說顏得峰自眾人走後,他的一顆心,也是忐忑不定。雖然欣羡山西都督的地位,但是想一想魯撫待自己的恩遇,若把他殺掉了,未免於良心說不過去。可是不殺他,這獨立兩個字,也休想做得到。自己思前想後,一夜不曾合眼。到了第二天早晨,院上巡捕便來傳撫帥諭,叫他即刻上院,有要事面商,不得遲延。得峰馳馬而至,見了撫台,原來正為革命黨的事。魯仲琪奉到廷令,叫謹守山西,所以將得峰叫來,當面囑咐他,格外小心,隨時注意。得峰只有諾諾連聲,哪敢將昨晚的事,告知仲琪。他退下來,心說這才糟呢,上司叫嚴拿革命,哪知我部下十營人,卻完全變成了革命,如果要拿,只好先拿自己。這卻怎麼了呢?哪知他回家以後,那十位營官,如車輪一般的,前來催促他,趕緊舉事。後來殷雷竟懷著手槍向他要求,如再遲延,便以手槍見響。得峰被逼無法,只好向他們討了三天限。到了第二天上,十個營官,帶著隊伍,叫他去面見撫台。當時必須辦出一個結果來,不然這十營官兵,便自由行動。
原來顏得峰自受仲琪知遇,身任巡防營統領,還兼著撫標中軍參將,在山西全省中,真要算炙手可熱的第一紅角色。其實得峰的為人,並不十分漂亮,見了上司,連一句公事話全說不圓滿的。而且有一種口吃毛病,比如上司要問他營中現有若干兵士,他回答時便現現現——有有有——不定重上多少遍,方能答得出這一句話來呢。似這種人,仲琪為什麼要喜歡他,且如此重用呢?其中也有一種道理。因為仲琪本是舊學中人,且深受宋儒理學的陶染,看人是別具一種眼光。他說得峰雖然木訥魯鈍,然而舉止厚重,言談謹慎,絕沒有一點武人強悍輕躁之氣,似乎這種人,必能任重致遠。因此便將省垣兵權,完全交付他一人之手。在長公子建藩,同他父親是一種性情,自然對於得峰,也非常契重。唯有二公子建功,卻不以為然。他說得峰大好似忠,大詐似信,並且此人在東洋留學時候,曾入過同盟會,主張排滿革命。如今回國來,雖說面目一變,究竟是真是假,人心隔肚皮,也是毫無把握的。如今竟自給他這大兵權,倘然到了緊急之時,他要學步徐天麒,那時再想制伏他,可就大大不易了。二公子建功,因為抱著這種種憂慮,便不時在他父親面前策劃一切,請仲琪要事前防備,別等到臨時受制於人,束手待斃。偏偏仲琪認定了顏得峰是好人,不但不肯聽兒子的話,反倒九九藏書大加申斥。說自古疑人勿任,任人勿疑,你一個小孩子家,懂得什麼,竟敢參越我的用人行政。這必是得峰平日對你有什麼禮貌不周地方,你便懷恨在心,故意說他的壞話。足見你這孩子,沒有容人之量,較比你哥哥差得太多了。建功碰了他父親的釘子,從此再也不敢說什麼了,卻背地裡同他哥哥商議,得要想一個思患預防的法子,別等到臨時措手不及。哪知建藩也同他父親是一種思想,以為顏得峰既受了那樣特別知遇,決然不會變心的。從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不要持一偏之見,猜度好人。建功見自己哥哥也這樣固執,不肯聽信良言,他賭氣再也不管了。可是在暗地裡,還不時考察顏得峰的舉止言動,倒確乎是規規矩矩,並沒有軌外行動。建功心裏說,多半是我錯怪了人,到底是父兄的見識比我高出一籌。從此便也死心塌地,不再疑惑得峰了。哪知到了辛亥這一年秋天,武漢起了革命,風聲所被,全國騷然。山西為京畿的右輔,當然比別的省份關係尤為重要。朝廷因為關心右輔,曾也秘密給仲琪去了幾封電報,叫他格外謹慎,要隨時嚴防革命黨,不可少有疏失。仲琪複電,說山西境內,並沒有一個匪黨,請內閣總協理轉達攝政王爺,請放寬心。一面又將顏得峰叫到院署,當面交派,叫他統率營兵,晝夜逡巡,如見有形跡可疑之人,立即捕拿,切莫容革命黨在此暗設機關,煽惑民眾。將來時局平定,我必專折保薦你,以酬此功。得峰請安稱謝。仲琪又再三宣布皇仁,說我大清列聖相承,深仁厚澤,小小的革命黨匪,甘心叛逆,自外生成,不過徒取殺身之禍,是萬萬不會成功的。我們身為臣子,只有抱定了忠心,為民除害,為國殺賊。至於由省外傳來的無根謠言,千萬不可輕信。得峰諾諾連聲,說沐恩敢不敬遵帥諭,恭恭敬敬地退下去。
此時孟丙也在營官任內。他本是主張革新的,又因為魯仲琪待他冷淡,他便另抱了一種思想,要在兵士腦筋中,輸入革命二字。但是他一個人,又怕勢力孤單,白送了一條性命,所以時時刻刻,想再拉上一二同志,好建立這個革命的基礎。恰恰趕上殷雷同他全在一個標下當營官,二人不時在一處吃飯談話,有時候以言話之。殷雷本是一個直腸漢子,懂得什麼忌諱,便信口亂道,仍拿出他那山大王的調調來。孟丙心中大喜,知道這個人容易入竅。慢慢地講些故事給他聽,如揚州十日記,嘉定屠城記,全成了他口頭上的好資料。每逢講到清兵如何殘忍之時,那殷雷便跳起多高來,大聲叫罵:俺姓殷的,誓必殺盡這些韃子,才能出這口怨氣。孟丙卻又拉回來,說算了吧,咱們做的是大清朝的官,怎能說到殺韃子呢?殷雷道:「什麼你還想做官嗎?俺的官是不做了,韃子也得要殺。」孟丙見他已經入彀,這才開誠布公地對他說:「老弟,你果然是我們漢族好男兒。愚兄也不必瞞你了,我便是鐵血團同盟會的一分子,專門講究種族革命的。你果真有這樣志氣,今天咱兩個便歃血為盟。早晚有了機會,轟轟烈烈地做一場,也不枉人生一世,也給當日我們被難的祖先,出這一口怨氣。不知老弟可贊成,或不贊成呢?」殷雷道:「贊成贊成,含糊的不是英雄好漢。」當時果然斟了一盅酒,兩人一同刺血,滴入酒中,彼此對天發誓:將來掃滅胡人,光復漢族,有福同享,有禍同當;倘渝此盟,神明殛之。又將酒分飲了,然後孟丙才細說那同盟會經過的歷史,又告以種種革命的方法。說咱們有這兩營基本軍隊,要慢慢地將這革命思想,輸入他們的腦筋中。將來機會一到,這一千人足抵萬人之用,千萬不要看輕了。殷雷性情粗暴,又是當過土匪頭兒的,平常日子,便有一種飛揚跋扈之致,對於滿清的那些官禮官規,原就抱著十分的不滿。如今經孟丙一再浸潤,他的熱血直要噴出來,較比那些革命黨,尤其激烈十倍。兩人歃血為盟之後,孟丙又再三囑咐他,千萬要嚴守秘密,不可少露一點聲色。殷雷點頭說:「這個我曉得,不用大哥囑託。」但是從此以後,他便不時地同本營中那些連排長格外要好,請酒請飯。甚至弟兄們,他也常常犒賞,大酒大肉的請他們吃。因此這一營人對於殷雷,無不推誠擁戴,大有兄弟手足之風。
建功聽見這一套話,兩眼中的痛淚,不覺直流下來,哽咽得連一句話也不能答。李義問他因為什麼,建功道:「照你這樣說,我爹娘的大仇,不能報了。」李義道:「怎麼見得呢?」建功道:「你好糊塗,我們到北京,原是求項宮保快快調動軍馬,討伐顏得峰,好給已死的老爺報仇雪恨。如今宮保手下的大將,全都變了心,不但不擁護滿清,還要幫助革命,這直然同顏得峰是骯髒一氣,他還肯聽項宮保的調動,去討伐山西嗎?這樣看起來,我們的血海冤讎直然是落了空啦。我心裏怎能好過呢!早知如此,還不如隨我爹娘一路去,倒落一個夢穩神安,何必千里奔波,自尋苦惱呢?」李義低聲勸解了一番,然後催他一同到車站去趕車。棧伙見他要走,卻懇切地挽留,說我並不是希望你二位多住幾天棧房,可以賺錢,因外邊謠言甚盛,你二位又是從山西來,倘然路上遇著危險,豈不白白送了性命?李義問他外邊又有什麼謠言,棧伙道:「說來也奇怪,這兩天街市上發現了幾句童謠,看來不是吉祥之兆。你不信到街上去聽,什麼清水涸,漢水波,十路諸侯齊揮戈;又是什麼胡兒衰,漢兒盛,十路諸侯齊反正。我雖然不懂得句中的意思,但看目前情形,也許一兩天內,就許發生什麼大變故。車站上已經戒備森嚴,你二位何必忙在這一時。」李義道:「承你的關照,我們實在感激不盡。不過我們歸心似箭,一刻也不能再留。」隨把房飯錢付過了,叫了兩部人力車一同趕到車站,果見站台上亂鬨哄的,有不少官兵。此時距開車已經剩了一刻多鍾,票都快賣完了。李義匆匆買了兩張三等票,接著建功,同到站台上來候車。哪知才一上站台,忽然遇著一個人,伸手把建功拉住,叫道你不是魯二少爺嗎?這一來可把主僕嚇壞了。要知此人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原來殷雷是山東黃縣人,自幼喪了父母,依叔嬸過活。他叔叔養他到十八歲,便送到北京學生意。好在老米碓房,是他們黃縣人專利的買賣,便把他薦到一個小碓房,充當力笨。這個碓房的老闆姓曲,為人性情極其暴烈,因此人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曲大炮。曲大炮對於徒弟,尤其是非常野蠻,一言不投張口就罵,舉手就打。並且打起人來,既不許你哭啼,又不許你叫喊,而且還不許你哀求。你要犯了他這三種忌諱,他明想打你十下,這一來五十下也完不了啦。殷雷初到北京,哪裡認得東西南北,曲大炮卻派他給各家送老米,又不詳細告他說在那一城,那一條街,只說什麼衚衕什麼宅,殷雷如何認得。那時候北京地面,既沒有門牌,又沒有巡警,打聽路兒,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又兼殷雷說一口登州府的話,北京人聽了,十句倒有六七句不懂,誰耐煩詳細告訴他。因此扛出五斗米去,從早晨直送到日落西山,還不定送得到送不到。有時候尋不著門,只得原包再扛回來。似這宗情形,在曲大炮眼前,焉能不挨揍呢?這種冤枉打,也不知挨了多少次。好在殷雷皮粗肉厚,要不然,早就打得動不得了。可是殷雷在這種積威之下,志氣卻非常高傲。他心裏時常打算,我也是一個人,他也是一個人,為什麼他能打我,我就不許還手嗎?再說自到北京以來,在大街上,時常看見騎馬的,坐轎的,翎頂輝煌。他們也不過是一個鼻子,兩隻眼睛,並沒有比我出奇的地方,怎見得我就不能同他一樣呢?繼而又一回想,我要老蹲在這老米碓房裡,討挨打的生活,只怕今生今世也沒有像人家的那一天了。他這一胡亂想,便將學生意的心冷了一半。也是活該他將走幸運,這一天,送老米又回來晚了,恰趕上曲大炮喝了兩盅酒,一見他回來,氣得眼紅,過去揪住小辮子,左右開弓,便打了兩個嘴巴。哪知道殷雷這一次,忽然改變了常態,不但不擎著挨打,反倒還起手來。一隻胳臂攔住了曲大炮的手,這胳臂早抬起來,敬曲大炮兩個鍋貼。這也算禮尚往來,徒弟對待師傅一種特別的贄見禮。這位曲大老闆,自當掌柜以來,從不曾受過這種苦子,真是出乎他夢想之外。這一氣真氣得七竅冒煙,嘴裏只嚷道:「反啦反啦!徒弟敢打師傅,俺今天不制死你這小鱉羔子,俺不姓曲。」說著又拚命要打。殷雷也大聲嚷道:「俺豁出去生意不學了,今天不砸出你這老龜蛋的黃子來,俺不姓殷!」殷https://read.99csw•com雷本有一種蠻力,曲大炮又喝了酒,腳底無根,被他用力一拉,鬧了個嘴吃尿,便倒在地上。殷雷騙身,倒騎他的脊背,舉起拳頭來,只在尊臀上用力地捶,又下死勁擰他臀上的厚肉。此時曲大炮如殺豬一般的叫起來。論理,柜上的人見老闆挨打,當然得過來拉勸,並回打徒弟殷雷,才是道理,哪知這些人因為平素受曲大炮凌虐,全是敢怒而不敢言,如今見殷雷這樣逞蠻,大家不約而同的全都暗暗稱願,一個個藉著有事全溜了。打了足有一刻工夫,還沒人過來管,曲大炮只得管殷雷叫小爹、小祖宗,你饒了我吧。殷雷罵道:「你這龜生的,原來也怕打。你要硬到底,老爺倒許饒你;你怕打求饒,老爺倒打定了你了。」說著又是幾拳。曲大炮大喊大叫,前面看櫃檯的先生聽見了,連忙趕過來看。一見這樣子,嚇得不知所措,還以為殷雷是犯了瘋病啦,瞪著眼不敢過去拉。曲大炮見來了救星,忙喊道:「老王你快把他拉開,要打死我啦,你們全看著不管啊?」王先生忙過來拉。殷雷道:「姓王的,你要拉我,連你一齊打。」一句話又嚇住了。幸虧眾人見王先生過來,也都隨著跑過來。曲大炮見人多了,膽子一壯,向眾人說道:「你們大家,快把這小畜生給我活活地打死!」內中有魯莽一點的,便想過去伸手。殷雷卻向大家說道:「咱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俺今天打他,純粹是為出這一口怨氣。俺打完了他,扛起鋪蓋來,立刻就走,不走的不是好朋友。你們誰要替他抱不平,過來打俺,俺立時將這老龜蛋掐死!你們諸位,究竟是想看死的還是看活的?不妨明白地對俺說。」眾人沒想到,他還有這麼一套,便不約而同的,齊說你既打完了一走,我們也不便管,但是我們要求你,千萬手下留情,就此歇台。大家全是好朋友,我們決不幫著老闆來欺負你,你自管放心吧。殷雷聽了這話,驀地立起身來,向大家做了一個羅圈揖。說俺謝謝諸位,便宜這老傢伙,不打他了,請王先生隨我去收拾鋪蓋,俺不便久陪了。好在他身無長物,只有一床破被,兩三件破舊衣裳,還有一柄帶鞘的短刀。據他說是祖上遺留的,能夠削銅剁鐵。除此之外,更無一物。可憐腰中連兩吊錢票全沒有,幾個師兄弟同事,念他給大家出了氣,暗地湊了二十吊錢票,送給他作為暫時盤費。他也不說謝,接過來掖在懷中,連頭也不回便去了。
一席話說得眾人哈哈大笑。大福道:「你兩位老闆,別發議論了,咱們說正經的吧。後天做壽,不比往常,就連演戲,也要別開生面。因為這一次是可著中國的名角,差不多全要趕到,錯非有位大名家主持其間,決不能各盡所長,有條不紊。但是這個人很難求的,大家想來想去,想到譚老闆身上,尤其是二少爺更加贊成。他本要自己走一趟,因為壽期已迫,他實在分不開身,因此派我做代表。無論如何,明天便請老闆到宅里去。這戲提調的義務,你就不必推辭了。」老譚道:「宮保宅里慶壽,我當然得去伺候,只是這戲提調的責任,非常重大,我可實在擔不起來。謝老爺,您千萬不要多心,疑惑我是故意推諉。實在是唱戲同治戲,判然兩途,能唱的未必能治,能治的未必能唱。我唱了四十多年的戲,始終不敢充後台老板,因為我沒有治戲的本事。說到調動同人,我尤其不會調動。當日管事的,李壽峰、王瑤卿,全是好手。秦腔里屬田際雲、五月仙,我可以約他們四個人,替我代理,保管能叫眾位大人老爺滿意。我可實在敬謝不敏了。」大福道:「你不拘約誰幫忙,自請隨便,唯有這戲提調的名義,卻不能不由你承當。」老譚聽他這樣說,知道不能再推辭了,便勉強應允。說既是眾位老爺賞我臉,我便擔起這個名義來。只是臨時辦理得好不好,還得求謝老爺格外替我美言。大福滿應滿許,說你只管放心大胆地辦去,有我在前邊,決然叫你擔不著不是。老譚再三稱謝,又說那一年宮保五十大慶,是拉中堂做戲提調,因為多叫我唱一齣戲,中堂還給我請個大安。後來我病了兩個多月,沒有起床,心中好不懊悔。從此以後,再也不敢端架子了。如今我自己做提調,一定唱兩出正戲,再反串一出「盜魂鈴」,還饒上一個裡子(戲班中管配角叫裡子),也算贖一贖我當年的罪過。謝老爺看怎麼樣?大福拍掌大笑道:「妤極好極,老闆肯這樣賣氣力,真是從來未有的。我回到宅里,一定先對宮保說,也叫他老人家歡喜歡喜。」老譚拱手道:「全仰仗謝老爺替我美言了。」
始而殷雷還不敢公然談及革命,後來武漢事起,本營的軍官士卒,有不知所以然的,全在暗中向殷雷打聽。殷雷便乘此機會,向他們演說革命,果然效力神速,不到兩個星期,這些人的腦筋,一律全變了。大家躍躍欲試,恨不即刻就反戈起事,稱了他們的心愿。是孟丙格外慎重,說內中還有兩個難題,必須完全解決了,然後才能說到起事,目前是萬不可輕舉妄動的。殷雷忙問是兩個什麼問題。孟丙道:「頭一樣是咱們那個頭兒究竟抱的是什麼宗旨,目前尚捉摸不定。倘然他還講忠君,甘受魯老頭子的騙,使咱們兩人,稍一出頭,他一定要以咱們為法,項上吃飯的傢伙,先長不牢了,還講什麼排滿革命呢。這是極端得慎重的。第二樣,咱們這巡防營,一共是十營。十營之中,只有咱們兩營主張革命,那八個營頭倘然不表同情,以八營之力,打咱們兩營,豈不甘受其苦嗎?這是更不易解決的了。若非預先疏通好了,誰敢冒這險啊!」殷雷想了一會子說,要緊是第二個問題。如第二個問題解決了,第一個問題,便絲毫不用費力,可以迎刃而解了。孟丙道:「這一層我也明白了。但是第二問題誰能擔任解決呢?」殷雷大笑道:「小弟不才,願效此勞。」孟丙聽了,愕然問道:「這話當真嗎?」殷雷道:「這是何等重大的事,還能撒謊嗎?」孟丙道:「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倘然疏通不好,你我的性命,可就交代了。」殷雷道:「大哥請放寬心吧,那八個營長,倒有四個同小弟換帖,並且他們全都贊成革命。把這四個疏通好了,那四個就不成問題啦。因為有這四個,再拉那四個,至少也能拉進兩個來。十營咱們倒佔了八營,那兩營縱然不服,也阻擋不住。僅僅剩了統領一個人,他還能夠獨持異議嗎?」孟丙驚問道:「原來你已經聯絡好了四營,到底是哪四營呢?」殷雷道:「第一營的趙子龍,第三營的張智蘭,第七營、第八營的雲貴星、朱得標。這四個人,全是巡防營的健將,難道還不能有為嗎?」孟丙笑道:「真有你的!要論趙子龍、雲貴星,我們全是多年的老同學,還不夠說私話的程度,兄弟你竟能同他們結秘密同盟,足見你這人粗中有細,手腕靈敏,比愚兄又強得多了。」殷雷聽孟丙這樣奉承他,自然十分高興,說咱們一不做,二不休,要干抄起來就干,不必前怕狼后怕虎的,反倒耽誤了大事。兩人商議好了,當日夜間,便在殷雷的營部里,開了一次秘密會議。張智蘭應許,還能拉兩個營官來。趙子龍說第十營營官,那是我的小舅子,我叫他怎樣便怎樣,是不成問題的。下余只剩了一個,還有什麼可慮,莫若趁今天會議將那四個營官也請來,大家決定了,好去見統領。眾人全贊成他的話,立時將那四人請來,並不曾廢話,三言五語,便決定了。於是大家乘夜靜人稀,一同去見顏得峰。得峰聽見十個營官一同前來,心中也有點吃驚,只得捏著頭皮,出來會見他們。趙子龍資格最老,當然是他先發言。便說有要事,須到密室中面稟。顏得峰只得將這十位營官,讓到密室之中,又把聽差的一律驅逐門外,然後向趙子龍道:「十位此來,有什麼緊要事,在這密室中,除去我們,再沒有知道的,可以直截了當地說吧。」趙子龍以最嚴重的態度,向得峰說道:「標下十人,現抱定同一宗旨,主張排滿革命,光復漢族,同武漢方面表極端的同情。大家情願推統領做臨時山西都督,只求統領金諾。一切進行,由我等十人負責。統領若不贊成,請即刻將我們十個人梟首示眾,妤向清廷去擎功受賞,我等情願引頸待戮。」顏得峰突然聽見這幾句話,恰好似半空中響了一個焦雷,但覺耳朵里嗡嗡亂響。定一定神,才緩過這口氣來。經這一遲頓,他心中已經有了成算,低聲向大家道:「諸位這革命的主張,恰合兄弟本意。兄弟所以遲遲沒敢發表,是恐怕大家不能一致。如今天心默佑,十位全想做漢族好男兒,難道說兄弟願甘心事奉胡虜?不過都督一席,實在愧不敢當。據我想,莫若大家擁戴魯撫帥作都督,好在九九藏書他也是漢人,不知諸位意見如何?」得峰說過這話,當時也有贊成的,也有反對的。後來決定,由得峰去說魯撫。如表同情,便推他做都督;倘然不表同情,只可把他除掉了,由得峰擔任此席。大家決定以後,便各自回營,分頭安置本營軍隊,好等時機一到,便即刻舉事。
又過了一天,便是宮保宅里給太太暖壽。所有京外各名角,當然爭先恐後的,一律著齊。頭一出開場戲,演了一回梆子,是「拜壽算糧」,帶「大登殿」「回龍閣」。郭寶臣的薛平貴,蓋陝西去拜壽的王寶釧,崔靈芝去登殿王寶釧,李艷雲去高士季,牛春化去王丞相,十三紅去蘇龍,劉義增去魏虎,大五月仙去代戰公主,配搭十分整齊,直唱了兩個鐘頭。底下便是王鳳卿「硃砂痣」,賈洪林同吳彩霞,去落難夫妻。洪林見妻室回來,裝那見神見鬼樣子,同幾句唱詞,直把鳳卿給喝了(戲行對配角壓倒正角,謂之喝了),大家無不點頭讚賞。宮保對每一齣戲,賞五十塊錢,這「硃砂痣」又加賞三十,言明是給賈洪林的。最末的煞場戲,是譚鑫培全本的「四郎探母」。王瑤卿的公主,汪笑儂的六郎,朱素雲的宗保,謝寶雲的太君,錢福才、陳桐雲的八姐九妹,李寶琴的太后,陳德霖的四夫人,張二鎖的醜丫頭,真把這齣戲唱活了。項宮保賞洋一千元。到了第二天,大慶生辰,所有滿清親貴,以及在朝的文武,一律全到齊了。宮保宅里,單有演戲的大廳。前面是戲台,後面是五間大廳。明著足可容開三四百人,兩旁還有廂房,也都明著。女客在兩旁,男客在正廳。當日宮保很高興的,自己穿上官服,出來應酬。在正廳陪許多賓客觀戲,忽見謝大福上來回話,說昨天沒趕到的一個角兒,今天才趕到了。請示列位王爺大人,派他唱什麼戲?載興忙回道是誰,謝大福回說是李鑫甫,把個載興歡喜得直跳起來。說難得庫兒居然也趕到了,是我從哈爾濱叫來的。這可不能饒他,得叫他唱一出賣氣力的累戲。隨朝著項宮保問道:「四哥,你喜聽什麼戲?這個角色,真敢說文武不擋。」項宮保見他這種浮躁樣子,又是可氣,又是好笑。說不拘吧,我于聽戲上,本是外行,老弟知道他什麼戲拿手,隨便替我點一出吧。載興想了想,說他的武老生最好,全本《戰太平》不好,太俗,還是全本《寧武關》,上壽的幾集崑曲,抑揚頓挫十分好聽,同一隻虎對傢伙,緊湊熱鬧,更十分好看。叫他唱《寧武關》吧。項宮保點頭,說好好。載興才要交派謝大福下去傳諭,只見綸貝子出頭攔道:「大叔,這個戲唱不得,在堂會上太不吉利。」項宮保大笑道:「什麼吉利不吉利,我生平向不迷信這些事。況且當此時局紛擾,全國刀兵,正是忠臣效命疆場,殺身成仁之時,演一演這類的戲,也正好鼓勵鼓勵在座的人,大家提起精神來,也學一學當年的周遇吉,未始非朝廷社稷之福。不知你們諸位以為如何?」在老項說這一套話,並非是發於忠心,真有景仰周遇吉的意思,不過要藉此探一探滿漢王公大臣的懷抱,究竟對於清室,是否還有耿耿不二的忠心。他說完了,卻用眼看著眾人。只見拉同笑吟吟地答道:「宮保這種期望,恐怕不易實現吧。我國要真有周遇吉那樣守土的大員,還不至糟成這種樣子呢!只好聽戲吧,要想看現代的周遇吉,恐怕不容易了。」在座的人也都一律附和著,說拉中堂的話誠然有理,我們也只好看戲吧,沒有地方去尋周遇吉了。項子城聽他們發這種議論,心裏不覺好笑。載興在那裡早等不得了,向謝大福說道:「你下去告訴李庫兒,就說宮保想聽全本的《寧武頭》。從上壽唱起,叫他兩個哥哥李六李七同他配,李六的老夫人,李七的一隻虎,要加點勁兒唱,不許脫懶。宮保還有賞賜呢!」大福應了一聲者,扭頭下去。不大工夫,便是《寧武關》開場了。李壽峰的太夫人,喬蕙蘭的夫人,馮惠林的公子,陸金桂的家院,這全是唱崑腔的老角色。少時李鑫甫扮出周遇吉來,金甲紅袍,氣象嚴肅。上壽一場,悲歌婉轉,把一肚孝思,和一腔衷情,連帶地描寫出來。看戲的見了,都不覺為之起敬起畏。李壽峰的太夫人訓子一場,說白沉著有味,真可稱一字一淚。在座那些王公大臣,雖然是毫無心肝,但是聽到這裏,良心發動,也不知不覺毛骨悚然。那心腸軟的,還在背地裡暗自彈淚。足見戲劇感人之深,真比演說的效力還大。作小說的人,一再談戲曲,也是因為這種技藝,與人心世道有很深關係。要借戲曲引到大題目上,與尋常評戲的性質,迥乎不同。閑言少敘,卻說李鑫甫,正演第一次上陣折回,被他母親申斥了一番,自己含著一泡眼淚,又持槍上馬,殺上前去。及至二次又折回來,想要同他母親再見一面,不料帥府中已經起火,滿門家眷,全葬身火窟了。此時周遇吉以槍撥火,做出那種悲慘痛苦的神氣來。在座之人,也有鼓掌的,也有跺腳的,也有掩面不忍觀的,也有長聲嘆息的。至於兩廂的女眷看了,十個倒有八個以巾拭淚。
在仲琪以為經這番交派后,省城的治安,同亂黨的防範,完全有得峰一人負責,決不會再有差錯的了。誰知骨子裡,竟自大大不然。原來此時顏得峰已經變了心,眼前便要揭竿起事。只因布置尚未周妥,部下還不一致,因此不能不少有所待。面子上還同仲琪敷衍著,做出很馴順的樣子,其實他在暗中,正自進行一切呢。也是活該山西應當出事,仲琪全家應該殉難,顏得峰該走旺運,從此要成名,才出來有力的幫手,造成難得的機會。要不然憑得峰那樣膽小的人,焉能做出這樣驚天動地的事呢?原來巡防營中,有兩個營官,一個姓孟名丙,一個姓殷名雷。那孟丙就是山西平陽府的人,與得峰同在日本留學,兩人又是換帖弟兄。回國之後,孟丙曾謁見過仲琪兩次,仲琪說他舉止輕浮,精神外露,這樣人是萬萬靠不住的,因此什麼差事也不曾派他。他見撫台這一關,是決然打不通了,只得降志小就,向顏得峰一再懇求,務必替他設法,在巡防營中,位置一點小事做做。得峰始而恐怕撫憲多心,還不敢遽然應允,陳擱了兩個月,才補了一個教練官。又過了半年,恰恰出了一個營官的缺,得峰向撫台面前力保,說孟丙數月以來,進德甚猛,因為受了大帥的教訓,黽勉改過,力戒輕浮,絕不是以前的那樣子了。沐恩想提他做營官,只是不敢做主,求大帥示下。仲琪笑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不失為君子。孟丙既一洗從前面目,總算難得得很。我便派他做巡防營官好了。」得峰既保薦孟丙做了營官,無形中他又多了一條膀臂。過了沒有三個月,他又保薦了一個營官,這個營官,便是殷雷。若問殷雷是當什麼出身,他卻不是留學東洋,也不是保定軍官學校畢業,他乃是北京老米碓房的徒弟,北京人呼之為小力笨。怎麼一旦之間,居然會做了營官?這其間也有一段經過歷史。
作小說的人,一支筆難說兩家事。原來這少年姓魯名建功,是山西巡撫魯仲琪的第二位公子,魯仲琪本是江蘇人,再榜進士出身。少年科甲,散館的時候,改授廣西知縣。在廣西做了十幾年縣官,真是潔己奉公,愛民如子,只飲民間一杯水,不受民間半文錢。因此官聲極好,上峰極為器重,後來由知縣保升知府,又在江西做了兩任知府、過班道員,署理九江道,又實授南昌道。由南昌道升臬司,由臬司又升藩司。後來山西巡撫出缺,那時項宮保正做軍機大臣,力保魯仲琪循良卓著,山西地方安靜,重在察吏愛民,必須像仲琪這樣的,才算人地相宜。朝廷因項子城說得很有道理。便特旨升魯仲琪為山西巡撫,命他來京陛見。仲琪到了北京,知道此番陞官,宮保很有力量,不免動一點知己之感。因為自己並不曾花錢運動,得任封疆,若非當道愛才,何以至此。因此除照例晉謁幾位軍機大臣之外,又連到項宅去了幾次。項宮保與他並坐深談,見仲琪果是一位有經濟有學問的人才,便發起要同他換帖。仲琪也樂得結識這位有勢力的盟兄弟,朝中也好有人隨時幫忙。換帖之後,兩人同庚,項宮保比他只長兩個月,他便呼老項為大哥。又叫他的太太許氏帶著兩個兒子,前來拜盟伯同伯母。原來仲琪生了兩個兒子、兩個小姐。長子名叫建藩,也是少年甲第,現為翰林院編修。次子名建功,才十八歲,在日本留學,已經快畢業了。因為暑假回國省親,所以隨他父親同來北京。大小姐已經出閣,嫁給一位留洋學生。二小姐還待字閨中,不曾許人。許夫人帶著兒子女兒,特到項宅來拜見。項宮保很是歡喜,誇讚這兩位盟侄,將來全是遠九*九*藏*書大之器,很同他們談了一會。過了沒幾天,仲琪便帶著家眷,到山西赴任去了。這山西雖鄰近畿輔,卻是瘠省。全省錢糧租稅並不多,而且出產很少,十年九旱,在各督撫缺中,是最不優的一個缺。又加上仲琪為官清廉,凡非義之財,是一個也不肯要的,因此他這堂堂大帥,還不如一個優缺知縣進益豐隆。好在仲琪做了十幾年官,一切衣服飲食,家庭享用,還同做寒士時候差不多,所以山西雖苦,他自己倒不覺得怎樣。後來項宮保致仕回家,他驟然失了這個奧援,論理山西這個缺,當然做不長了。誰知攝政王存了一種成見,倒藉此保了仲琪的地位。什麼成見呢?攝政王處在晚近時代,也知道海外的革命黨鬧得很兇,因此滿漢種族之見,益發牢不可破。他總覺著漢人做封疆大吏有些靠不住,便慢慢地用點手段,將滿人提升總督,位至兼圻。如東三省總督宋耳順,四川總督宋耳盈,兩湖總督祥呈,陝甘總督升潤,這全是旗人中錚錚佼佼的。其餘如三江總督,雖然是漢人,卻派鐵木賢在一旁監視著,也同滿人做總督差不多。這樣布置總算是如了心愿,但是表面上又不能不壓一壓漢人的口面。於是,揀那邊還瘠苦的小省,位置幾個漢人做巡撫,藉此好掛出他那融和滿漢的招牌來。這也算是一種滑頭政策。仲琪恰趕上這時候。攝政王想,山西人民素稱懦弱,絕不會發生革命的事情。魯仲琪雖是漢人,到底書生出身,就知道忠皇愛民,更不會有什麼野心。留著他做一個漢人督撫效忠皇室的表率,倒也很好。因此便保留他那巡撫地位,始終不曾動搖,總算是走幸運了。攝政王因為存了這種心,曾兩次傳旨嘉獎他,說他察吏安民,政績卓著,不愧循良之選。仲琪得了這種考語,真認為扆眷優隆,益發矢慎矢勤,忠於所事。
好在此時五色旗尚未挑出,街面上雖然驚慌,秩序尚未紊亂。守城門的只有兩名巡警,商民出入,並不盤查。主僕兩人,倒是自自然然地出了城門。一直走了有十幾里路,建功實在走不動了,只好先投一個村子住下。李義對他說:「咱們自趕入直隸境,便沒有危險。先奔正定府,然後再由正定奔保定。聽說段吉祥段大人現在保定。他是項宮保手下的大將,咱老爺是項宮保的盟弟,當然有照應。咱主僕千萬不可停留。自一到了正定,便可向地方官要車,送咱們到保定。沿路上有人保護,就不怕了。」建功搖頭,說這個法子不妥。當時山西戕官獨立,直隸未必知道,咱們跑去一報告,倘然激出一點變故來,與你我有損無益。莫若隱姓埋名,等逃到保定,見了段吉祥,看看形勢怎樣,再定進止。李義點頭,說少爺所見高明,就是這樣吧。他兩人曉行夜宿,走了七八天,才到保定城。一進城門,就見街上行人亂紛紛的,全呈一種驚惶之色,彷彿是有什麼重大事情。主僕二人,哪敢在街上停留,直奔西門大街一座客棧。棧伙給開一間客房,卻低聲問他們是從哪裡來的。李義回說是從山西太谷來的。我們是北京人,給太谷縣一家財主當廚師傅,新近聽說北京地方不大平安,因此回家探望探望。棧伙一聽是山西來的,臉上現出一種很怕的樣子,又低聲說:「回來查夜的到了,你二位千萬不要說是從山西來的。」李義驚問什麼緣故,棧伙吐了吐舌頭,說原來你二位還不知道,現在保定駐紮三萬大兵,帶兵的是段統制段大人,聽說這三兩天內,就要宣告獨立了。因為山西有獨立的風聞,已經去電質問,尚無回電。你二位既是從山西來,山西是否獨立,料想總知道了。棧伙說這話時,兩眼直盯著李義等,待他回答下文。李義很鎮定的,慢慢答道:「我們從太谷動身時候,地方很安靜的,並不曾聽見有什麼獨立的話。直到出了山西境界,沿路上也是很平安。今天來到保定,看街市上亂紛紛的,我們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正想向你老哥打聽打聽。承你先說了,我們這才略知一二。原來山西獨立了,這樣我們還能回去嗎?」李義說了這一套不著邊際的話,棧伙也不好再問,只得張羅他們漱口洗臉吃飯。吃過飯,建功對李義說:「看這神氣,咱們不便去尋段統制了。尋他倒許招出是非來,將來恐怕落項宮保的埋怨。莫若咱們搭晚車連夜趕回北京去吧。」李義點點頭,說少爺慮得很是。好在離晚車還有很大工夫,我先出去探聽探聽。如果風聲不緊,咱們多耽誤一天也不妨。他說罷,便匆匆離了棧房,到藩台衙門去探聽一切。
李義本是保定府張登鎮的人,于保定地理很熟,並且他有一家親戚,在藩台衙門當書吏,因此他探聽探聽官府的事,很不費難。去了足有三個鐘頭,方才回來。建功迎頭問他怎樣,他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連說不妥不妥,萬沒想到人心變得這樣速快。早知如此,咱家老爺何必效那愚忠,枉送了一家性命呢?建功問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李義嘆道:「大清朝的天下是丟定了,沒有一點指望了。內中的細情,我們親戚也說不清楚。他是從藩台衙門得出來的消息,說還有七八分可靠。原來段統制領著三萬人馬,在保定住著。表面上是預備南征,骨子裡邊卻是另有所圖。聽說日前曾開了一次軍事秘密會議,列席的全是北洋系。最有名望現掌軍權的幾個軍人,內中如曹虎臣、盧長瑞、吳昆生、段洪勝、王占魁、李粹、張慶瀾、馬隆標、何景濂等,不是鎮統,便是協統,也有親身列席的,也有遣派代表的,直議了整整一夜。關防非常的嚴密,連左右隨身的護兵馬弁,全打發出去,不許在室中伺候。就知道是段吉祥主席,也不知究竟議了些什麼。第二天段統制又正式請了一回客,這一次連東西兩司、清河道、保定府、清苑縣,全在被邀之中。但是席上並不曾議論軍國大事,僅僅由段統制發表了幾句,說目前時局不靖,排滿革命的潮流,如風發泉涌。聽說山東已宣布獨立,山西形勢也很不穩,我們這保定,毗連畿輔,務必要格外慎重,免得捲入旋渦才好。他說了這話,大家也不過唯唯諾諾,敷衍了幾句,誰也不表示什麼意見。誰知近日外邊的風聲越傳越緊,都說段統制對於皇上家,已經變了心。項宮保為這事,愁得三天三夜不曾合眼睡覺,特特地奏明皇太后,升授段吉祥為湖廣總督。憑一個鎮統,一躍而為封疆大吏,總不能不算是異數了。偏偏這位段統制,連謝恩的摺子全不肯遞。據外間傳言,說他已經聯絡好了十三鎮的軍統,不日便要明白表示態度,背叛滿清,助成革命,並率領十三鎮的兵馬,直搗燕京,逼宣統皇上遜位。這話也不知是真是假,但看見目前他召集會議的情形,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我們千萬不可在這裏久居,最好今天晚車,連夜趕到北京,免得一旦變生不測,困在保定走不了,那時更要進退兩難了。」
活該天無絕人之路,他出了鋪門,扛著鋪蓋,只顧向前走,卻撞在一個人身上。他抬頭一看,不覺倒吸一口涼氣,忙站住招呼道:「二爺!俺走太慌了,你老人家千萬不要見怪。」原來此人正是上文說的金戈二。戈二本是吃倉的朋友,因此各老米碓房,上至老闆,下至徒弟,沒有不認得他的。他見殷雷這種樣子,便追問什麼緣故。殷雷也不瞞他,照直說了。戈二大笑道:「好小子!真有膽量,有志氣。但是你出來投奔誰呢?」殷雷福至心靈,便順口搭音,說俺正想投奔二爺去。俺造了這樣彌天大孽,同鄉誰還肯要俺,只好求二爺替俺想法吧。戈二道:「也好,你先在我家中住幾天,容我慢慢想法子吧。」殷雷忙請安謝過。從此便住在戈二家中。過了幾天,戈二薦他到《京話日報》館去學徒。《京話日報》的總理彭翼仲,本是闊少出身,廣交遊,濟貧困,專能急人之急,大有朱家、郭解之風。凡窮無所歸的人,如果投了他去,他或贈給盤費,或量才薦事,總有一種安置。金戈二同他至好,因此把殷雷薦到他報館去學徒,翼仲慨然收下。問了問來歷,又相了相他的相貌,說你這人學徒太屈才了,我給你盤費,你到東三省去遊歷一趟,或者有什麼際遇也說不定。殷雷本是好動的人,如何能安心學徒,今聽冀仲這般說,正是恰合孤意,連忙謝了。第二天翼仲拿出五十塊錢來,給他做盤費。他即刻便到東三省去了。在黑龍江住了二年,居然當了胡匪頭目。後來不知因為什麼案子,被地方官廳驅逐出境。他於是又投到山西去,恰趕上顏得峰初任巡防營統領,正在招兵之時,他前去應募,居然選為上等兵。他在東三省學會了開槍,並且打靶時是百發百中,因此不到兩個月,便提升為教練哨長,不到一年工夫便升了營官。他本是當過胡匪的人,舉動粗豪,輕財仗義,因此各兵丁同他感情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