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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回 使酒罵座吐氣伸眉 調將遣兵驚心動魄

第七十一回 使酒罵座吐氣伸眉 調將遣兵驚心動魄

項子城見了這個電報,十分歡喜,立刻叫秘書處回電錶示歡迎,並請把所派代表姓名,及啟節日期,早日示知,以便派遣專員,歡迎保護,並預備駐節行轅。這電報去了,果然當日便有迴音,說派的是汪杜鵑、陳元培、王保惠,准于正月初十日夜車,從南京起身,大約路上沒有耽擱,十二日早晨,准可到北京車站。項子城得到這個電報,立時大張旗鼓,傳警察廳長朱起秦,同九門提督烏謹,當面吩咐:十二日早晨,有南京三位大員,乘專車來京聘問。這是南北攜手的第一步,官府商民,全應當有一種歡迎表示。你們兩個人下去,要趕緊預備預備。所有懸燈結綵,鋪路掃街,務要格外的風光富麗。至於三代表的行轅,最好就借用東城金魚衚衕拉中堂的宅子,自劃出半所來,就夠三代表駐節之用了。朱、烏兩人下去,哪敢怠慢,立刻照著項大總統的吩咐,傳知內外城鋪家住戶,於十二日早晨,一律懸燈結綵,歡迎南方政府代表。一面又由警察廳派岳大誼,提督衙門派申林,為伺應南代表專門辦差委員。這兩個人全是著名的幹員,對於伺候上差,平日極有研究。如今奉到這種差使,知道這三位代表,乃是項大總統注意歡迎的人,自然更格外討好。在岳大誼還沒有什麼,唯有申林心中卻有些忐忑不定。因為當日汪杜鵑謀炸攝政王一案,乃是他經手破獲的。彼時汪杜鵑是囚犯,如今卻做了南京政府的堂堂代表,儼然同欽差一般,自己偏偏又當了這伺應的差使。在汪某倘然要記念前嫌,處處挑剔,與我為難,我這差使,如何還能當得好呢?只得硬著頭皮,事事要格外討好,來一個錦上添花,或者將他哄歡喜了,也許能夠消釋前嫌。他這樣一打算,立時鼓起精神來,把一座拉中堂府鋪陳得如仙人洞一般。金魚衚衕的東西口兒,全紮起松彩牌坊來,格外高大,上面用電燈做成「南北一家歡迎代表」的大字。連東四牌樓一帶,全是用黃土墊道,凈水潑街。拉府的門前,是用紅綠綵綢,盤成各式花樣,上面全鑲著紙花同小電燈,夜間遠遠看著,尤其美觀。至於裏面的繁華富麗,那更不需說了。所有代表的住室,內中門帘帳幔鋪蓋等,一律全是大紅緞子平金繡花。至於聽差的人役,全挑選二十歲上下、乾淨漂亮、能夠眉言目語的機靈小廝。一切全都布置好了。
哪知丁元珍卻是別有懷抱:他自從田、純交惡之後,無意中被卓先利用他的報紙,作為陷害念壬的利器,心裏是時時刻刻引為遺憾,總想要藉機會,替念壬出一口氣才對得起朋友。萬沒料到,純卓先自投羅網,竟自尋了元珍來,托他疏解這個冤家。元珍聽了,真是恰合孤意。當時不動聲色,把卓先穩住了,滿應滿許替他辦到。等卓先走後,卻派人將金戈二請來,彼此閑談了幾句,便說到清廷已經遜位,不知純卓先這一干東西,還打什麼主意,也該輪到我們報復報復了。金戈二隨將路上怎樣遇見他,怎樣同他交談,怎樣當面約他,同念壬到一處吃飯會面,他臉面上怎樣發現一種羞慚畏懼的神氣,詳詳細細,對元珍說了。元珍聽罷,不覺跳起來,拍著手兒哈哈大笑。說怨不得呢,原來是被你老弟嚇壞了,要不然,怎能這樣虔誠,新年初一就跑來給我拜年。戈二忙追問什麼經過,元珍也把方才的事說了。戈二道:「你真好意給我們倆造圓場嗎?」元珍搖頭道:「底下還有文章,我是預備替你們出氣,並不是打算給你們圓場。但表面上不能不說圓場的話,要預先泄露一點,臨時他還肯去嗎?」說到這裏,便附在戈二耳旁告訴他如此這般。戈二笑道:「果然痛快!撒酒瘋本是你的拿手戲。上回我們也說過,這一次倒要洗耳靜聽了。」元珍道:「他從前的丑歷史,我雖然知道,還不甚齊全,你同他住得相離不遠,倒要請教呢!這好比是說戲,就請你抖著包兒,傳授給我吧。」戈二毫不客氣,把這位純先生當日由破落子弟出身,怎樣在賭博場上被人剝得精光。後來怎樣因輸急了,去做小偷兒,因為偷人的表,被人拿住了手腕,打了一個賊死還送到官廳,押監半年。出獄以後,洗手不做小偷兒事業,謀了一個蹲兒兵。後來又在南營中充捕盜兵,終日同一班偷兒小綹,在一處鬼混,凡小綹得來贓物,先得交給他伙分。這樣混了幾年,居然拔升為小隊長。那時正趕上敬親王做民政部尚書,想要偵探國外革命黨的蹤跡,便從各隊長隊兵中選拔。純卓先因認識字,說話舉動又很機警,敬王便挑上了他,特給官費,到日本東京去留學,專門學的是警察,就便偵察革命黨的來蹤去路。他去了二年,成績很是不壞。每一個月,總有三五封信,向敬王報告,又故意張大其詞,說革命黨在海外羽翼怎樣多,勢力怎樣大,所有留學回國的人,多半靠不住。他這樣一鼓吹,明著是為自己邀功,其實暗中卻為革命增加了不少助力。
五個人緩步出了茶棚,好在他們個人全有包車坐上去,不大工夫,便來到聚興館。一直上樓,堂倌見丁二爺來了,趕忙過來招呼,將大家讓到兩間極寬敞的雅座里,先沏茶,遞煙捲,張羅一切。這個堂倌名叫小桂,系滿洲旗人,年紀在十八九歲。天生一副好面孔,只新剪的發,前邊長長了,向後一攏,又用些香水生髮油之類,漆黑光亮,真彷彿未出閣的少女。更兼他千伶百俐,無論甚樣鬧手的座兒,他總能伺候得舒舒貼貼。因此來聚興館吃飯的,無人不歡迎小桂。丁元珍尤其愛惜他,每逢來吃飯,總是一塊八毛的格外賞錢。所以元珍一來,別的堂倌也不上前,總是小桂招待。這一回恰趕上新年,元珍同人來吃飯,小桂見了,真如迎著活財神一般,前撲后擁那一份殷勤,難以言語形容。元珍說:「我們茶是喝足了,趕快地擺桌喝酒。」小桂應道:「嗻嗻,是是。」轉眼擺滿了一桌子乾鮮果品,各樣冷葷,五大壺女貞陳紹,全都溫熱了,每位一壺,這是丁元珍請客的老規矩,每人把定一壺,主不敬客,客也不回敬主人。多喝少喝,全憑各人的量,隨意暢飲。這種喝酒的法子,凡被請之人大半歡迎。丁元珍的酒量,本來非常之大,但是他可輕易不喝,十回總有九回,是以茶代酒。倘然這一回要是喝酒,內中必有緣故,不是有什麼愁煩不了的事,便是有歡喜開心的事。自把酒杯舉起來,隔年的老陳紹,至少也得喝上四五斤。他是越喝氣越壯,汗越流,話越多,高談雄辯驚四筵,大有焦燧的氣概。只是有一樣不好,座中要有他不歡喜的人,他必要藉著撒酒瘋,痛罵一頓。並且這種罵法,真極尖酸刻薄之能事。說一句笑話,下一個字眼,就能使對方無地自容,恨不尋一個地縫兒鑽進去,也解不了當前的恥辱。有一個叫何佔一的,跟他在一個桌上吃飯。也是活該,恰趕上他放量痛飲。何佔一本是一個當偵探的,並且資格很老,在偵探界中,頗負時名。那時恰趕上項子城在北京當權,終日邏騎四齣,凡是民黨中有反對他的,大半難逃毒手。專養著一班偵探,上九天,下九淵,專門與民黨為難。內中手段高強的,固然很多,濫竽充數的,也不為少。當這時好點很立了不少功績,正在趾高氣揚時候,偏偏遇著這個對頭丁元珍。他本不想喝酒的,因為看見了佔一,不知不覺地心裏有些起火,便端起酒杯來,大喝特喝。轉眼三斤陳紹下肚,手裡還擎著杯子,向在座的人冷笑了一聲,說諸位,咱們生在這商戰時代,對於做生意、講買賣,可得加意研究啊。內中有附和的,便說你這話誠然不錯,如今商戰比兵戰還厲害得多呢,我們是得要研究研究。元珍道:「你既然研究過,可知道如今做買賣,賣什麼貨最為得利?」那個附和的想了半晌,說這個還說不定,橫豎吃穿使用,哪一樣全有利,但看你會投機不會投機,就可定得利多少了。元珍聽了,哈哈大笑,說閣下還懂得投機呢。你果真懂得投機,那吃穿使用的貨物,還值得一賣嗎?附和的人聽了,很詫異的,說這話奇了,要做投機買賣,除去人身上吃穿使用之外,還有什麼可居奇的,難道還賣星星月亮不成?元珍道:「你還是不明白,如今最時行的貨物,是賣同胞!才賣的時候最便宜,每月二十塊錢,就包管出賣。果然貨高自然價出頭,由二https://read•99csw•com十塊漲三十塊,由三十塊漲至五十塊,如今居然值一百塊了。這一百塊銀洋,全是拿同胞的鮮血鑄成的。並且這種買賣,也用不著去辦貨,手指無邊取之即是,真是商戰中一種特別投機的事業。你如果不信,順著我的手兒瞧,那一位便是出賣同胞的大商業家。如今已經得到每月一百元的代價了。」原來佔一是最近升的偵探隊長,月薪一百元,所以元珍就藉此打趣他,鬧得佔一滿面羞慚,一句話也說不上來,藉著小解便跑了,從此再不敢與元珍同席。由這一件事看起來,元珍使酒罵座的本事,可想而知。
這一天,臘月三十日,伯泉約會管天下在他家裡度歲,偏偏這一天就恰恰趕上皇太后頒布遜位詔書。管天下見了,歡喜得手舞足蹈,向伯泉說:「這一來,我們可有了把柄了,總不是空口說白話,向他們要錢。據我想,這筆款子,一定可以提前匯到了。」伯泉皺眉道:「話雖這樣說,但是遠水解不了近渴。今天咱們過年,只剩了幾塊錢,還有好幾百塊錢的賬主子,這事可怎麼了呢?」管天下想了想,說不要緊,我有一條妙法:「咱兩人何不到龍子春家裡去?他們一班票友,正在過排高樂,咱們也臨時加入,就便向他們借幾個錢。他們要肯借,咱兩人便回家過年;他們如不肯借,咱們便攪他一天一夜,索性連家也不回,賬主子怕他什麼!大哥請想這主意好不好?」伯泉鼓掌贊成,說:「果然妙,果然妙,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去吧。」好在伯泉住家,同龍宅相離不遠,也不用坐車,兩人步行來至門前。恰趕上聯星走的工夫不大,街門不曾關閉,也不用叫門回話,便一直地走進來。純卓先正在高聲演說,兩人隱身在廳房門旁,聽個正清。管天下見他吹得那樣酣暢淋漓,不覺有些氣憤。偏偏他手中拿著一包二十支軟錫包的三炮台煙捲,不覺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慢慢將錫紙撤出,裹在煙捲包的外邊,團成了一個圓蛋,先朝著伯泉使個眼色,然後報輕輕掀起門帘,底下用腳向門檻子上一踹,上邊卻撒手扔「炸彈」。卓先正說得天花亂墜,忽聽「當」的一聲響,緊跟著飛進一枚光亮亮的東西來,直撲自己頂門。他「啊哎」了一聲,說不好,有炸彈,忙一矮身子,鑽到桌子底下去。其餘眾人也都嚇得驚慌失措,亂跑亂鑽。此時一掀帘子,卻進來兩個人,哈哈大笑。說:「像你們這種雞毛湊撣子,還想聯絡革命黨呢!一個煙捲盒兒,連你們的屎全嚇出來了。」眾人一看進來的兩個,全是熟人,這才驚魂略定。純卓先從桌子底下又鑽出來,拉著管天下罵道:「我猜定就是你這壞種。」管天下大笑道:「你真會猜。你要猜出是我,就不往桌子底下鑽了。」龍子春在一旁埋怨道:「你們哪有這樣開玩笑的?今天是什麼日子,大家全跑到我這裏來開心。我龍子春竭誠招待,自問總算對得起朋友,結果還叫我擔驚受怕。這真是哪裡來的晦氣呢!」龍子春這一套話,隱含著是把在座的人全怪下來,大家自不便久坐,一個個全告辭去了。文伯泉跟定了恆石風,管天下卻拉了烏勒春,全是張口借錢,沒錢便到他們家裡過節去。在這時候,誰敢招惹他們,到底由石風拿出五十塊錢,烏勒春拿出三十塊錢,借給文、管兩人,這才把他們開走。
第二天就是新正月初一。彼時北京的香廠,還是一片空地,並未起蓋樓房,每逢到了新年正月,從初一到十五,這半個月為香廠開放之期。各茶攤在露地上搭起席棚來,櫛比雲連,一家挨著一家。其餘擺雜貨攤的,擺古董攤的,擺書帖字畫攤的,也很不少。至於最時髦的小生意,是賣紙鳶,賣琉璃喇叭,賣氫氣球,賣小孩玩物。還有各種食物,如糖葫蘆、豌豆糕、油炸糕、豆汁粥種種,也都觸目皆是。並且還都不少賣錢。因為遊人是很多的,不但南城外的住戶商家,紅男綠女,結夥成群,全要到香廠去出出風頭,甚至連東西城及後門一帶的旗人,也不辭遠路跋涉,特特地要去逛香廠。那些旗下的婦女,一個個梳著大拉翅頭,臉上擦著極紅胭脂,兩隻腳登著高底的花盆鞋,身上穿著時色的旗袍,外罩著極長的大坎肩,輕搖緩步,在香廠一帶閑遛,招得一班輕薄少年,在後面跟著起鬨。這便是彼時香廠的風光景色,作小說的,也沒工夫去細細說它。如今單說純卓先在除夕這一天,出了龍子春的家門,預備回自己家去,不料冤家路窄,半路上卻碰見一個人。彼此一照面,倒把卓先嚇了一跳。原來此人正是《京都日報》的經理金戈二。卓先本來怕他,後來又因為計陷田念壬,益發與戈二結成惡感。如今不期而遇,要想迴避,也來不及了。況且金戈二已吩咐停車,意思是要下來同卓先周旋。卓先只得也停住了車,先走下來,朝著戈二深深請了一個大安,含笑問道:「二弟一向可好?咱們久違得很了。」戈二也笑著說:「一向少給大哥請安,知道你為國賢勞,實在沒有工夫。幸喜如今大局定了,小弟正想約念壬同大哥到一處談一談。今天真是巧遇,大哥靜候我的請帖吧。」幾句話說得卓先漲紅了臉,只得囁嚅答道:「好好,我也正想同念壬哥聚一聚,但是怎好擾二弟你呢,還是由我做東道吧。」戈二笑道:「不必客氣,您就候請吧。」兩人拱手作別。卓先在路上,越想越不是滋味。那金戈二不是好纏的,我要擾他這一頓飯,只怕有些克化不開,還是先想主意,同他們和好,不必再結這冤家了。他回到家中為此事發愁,一夜也不曾合眼。後來高低想出一個主意來,說我何不尋丁元珍去,他同金戈二、田念壬全是至好,跟我的交情也不薄。況且當日我得罪金、田,就因為在他的報上,登了一段廣告。解鈴還是系鈴人,如今只請他出面,給我們三個人和解和解,這事也就完了。好好,就是這樣辦法。他打完了主意,第二天正月初一,藉著拜年為名,便去尋丁元珍。見面之後,便把來意說知,並且懇切地囑託了一番。元珍慨然應許,說好在全不是外人,一切在我身上,必定能使你們恢復舊交,不留一點痕迹。明天過午兩點鐘,我在香廠第三座清真茶棚候你。好在糧食店聚興羊肉館,是做連市,我們晚飯,就在那裡去吃,作為我給你兩家圓場。純卓先見元珍慨然應許,心中說不盡的快活,以為這一場天大是非,從此可完全消滅,便再三致謝而去。
這裏兩人,始而還吵了幾句,後來越說越投機。管天下從懷中取出一封密信來,給伯泉看。伯泉看了,點頭咂嘴的,似乎表示十分贊成。此時兩人的神情,已經透著格外親密了。管天下又挑著大拇指,說這事全在小弟身上,保管水到渠成。我們借這機會,先發一筆小財。伯泉道:「你對於前途這封信,是怎樣回復的呢?」管天下道:「這事當然是得大大地吹氣。我回信上說,所有滿朝親貴,自醇王、恩王以及眾王公貝勒,目前全聘我充當顧問,我說話他們沒有不肯聽的。如今于遊說之中,加以恫嚇,保管十拿九穩,可以成功。只有他們的妻子家人,必須花錢買一買,也好隨時催促,叫他們進宮去攛掇皇太后。這是必須用錢的,請你先少匯一點款子來,作為零星點綴之用。料想至遲正月十五前,必可匯到。小弟對於這件事,本是嚴守秘密,不肯告訴人的。後來想到伯泉大哥,同我是管鮑之交,怎好瞞你。況且我的信上,也曾提及大哥,將來成功,我們全是一個台板上的人,事前更得商量商量,臨時也好取一致行動。」管天下這一席話,把個文伯泉說得心花怒放,登時消盡前嫌引為知己。兩人在致美樓中,大吃大喝。吃完了,仍然是伯泉會賬。從此兩人又形影不離了。
正在難解難分之際,忽見來了一輛極華麗的人力車,到第三茶棚前停住,跳下一個人來。警察忙朝著他舉手行禮,這人連睬也不睬,倒衝著盛瘋子含笑拱手,說世音大哥,你何苦又裝這種樣兒。盛世音正在發瘋,同巡警口角,忽見有人向他拱手,並稱他為大哥,連忙注目細看。哪知他不看猶可,一看這眼前站立的人,立時怒氣填胸,舉起手中的哭喪棒,泰山壓頂似的,就是一棒。卓先出其不意被他打個正著,幸而這棒是秫秸扎的,打上雖然疼痛,卻不致傷筋動骨read.99csw•com。卓先捂著頭,山嚷怪叫,說我好意替你解圍,你怎麼倒打我呢?巡警快把他送到瘋人院去吧,別放他在大街上惹禍了。盛世音哪裡肯服,仍然舞動他的哭喪棒,向卓先亂打,口口聲聲,罵卓先是賣國賊,喪盡天良的。你假充宗社黨,眼看著大清丟了天下,袖手不管,還滿街上出風頭。像你們這種寡廉鮮恥、投機做賊的狗,就是打死你們,也不為過。巡警過來干涉,他索性連巡警一齊打。實在鬧得不可開交了,丁元珍同金戈二一同出來。盛世音見著這兩個人,才不言語了。高低由戈二勸著,叫他把孝服脫去。好在那孝服是用紙糊的,一扯就碎。元珍掏出兩塊錢來,遞給世音,請他到天橋去買一醉。世音接錢到手,也不說一個謝字,搖搖晃晃地便去了。
項子城見他們回來了,傳諭叫曹虎臣到密室來,有緊要的事當面吩咐。虎臣進入密室,內中只有項子城一個人,連左右近侍全都屏退。子城在暖椅上坐著,曹虎臣在一旁侍立。也聽不見他兩人說些什麼,只見虎臣低著頭,彎著腰,表示一種極端服從的神氣。最後向子城行了一個敬禮,慢慢退出。才走出屋門,項子城忽然追出來,高聲叫道:「虎臣!」曹虎臣連忙回頭站住。子城道:「方才囑咐你的話,你可要牢牢記住,最要緊是千萬不許傷人。風頭要衝沖的,務必達到恫嚇目的才好。」虎臣躬身道:「這個沐恩曉得,總統自請萬安。」子城道:「這樣好極了,你去吧。」虎臣又重新行禮,方才退出來。到了總統府外,騎上快馬,一直跑回他的司令部。進至辦公室中,連一刻全沒敢停,立刻傳令,召集參謀長,及協統標統,管帶幫帶等,在司令部開秘密會議。少時各員到齊。好在是總統交派的事,也用不著議,只向大家宣布一遍,誰敢不遵。各員聽了,雖然全露著一點驚愕的神氣,但是元首命令,只有服從。各員俱趕回本部,由管帶傳知哨官哨長再傳知排長,由排長更傳知什長伍長,由什長伍長傳知眾弟兄。全是用口頭傳令,並不發表官文。眾弟兄聽了,一個個摩拳擦掌,喜形於色,彷彿比在前敵打了勝仗,還覺著快活。這時候天已有下午四點了,正月的天氣,四點鐘已經快到日落。各軍士全瞪起眼睛來,催伙夫燒鍋造飯,像是有什麼重大事情,必須吃得飽飽的,才好去做。各伙夫只得加緊趕做。少時飯做熟了,眾弟兄狼吞虎咽地飽吃了一頓。這時候日光全落,天色快黑上來,大家將身上的軍衣,結束結束,俱都拿起槍來,只等候動員令。若問有什麼舉動,同誰去交戰,且看下回分解。
天下事真是湊巧,凡人當得意張狂之際,信口開河,不知說些什麼,才覺得稱心如願。哪知在這時候,必要發生出一點意外的反動來,把那說大話的人,嚇得亡魂失魄,就連左右旁聽的,也跟著他交了連帶影響。這種事習見不怪,彷彿是造物對於人,不許他過於驕矜盈滿,隨時隨地,要加以警戒似的。純卓先正在演說,他與革命黨怎樣接近之際,大吹法螺,連在座諸人,全聽得津津有味。不料正當此時,飛進一個似是而非的炸彈來,不偏不倚,恰恰衝著卓先的頭頂而過。這一來,把那位精神越發口若懸河的純卓先,嚇得叫了一聲「哎呀」,立時趴伏在地,直向桌子底下亂鑽。其餘諸人,也有向外跑的,也有向床底下鑽的,也有藏在門後頭的,登時亂成一團。卻聽得廳房門外,一陣哈哈大笑,緊跟著進來兩個人,眾人越發害怕,以為是刺客呢。哪知抬頭一看,不是刺客,卻是他們的同志,一個是文伯泉,一個是管天下。這兩個人從前因為合謀敲詐興貝子,沒有成功,後來管天下拐了伯泉一身衣服,連影兒也不見了。他跑到天津去唱新戲,很出了幾天風頭。後來因為得罪了楊仲林,幾乎把性命送掉。還是虧了譚叫天,口頭上積陰功,這才保全生命,驅逐回籍。他到了北京仍然是胡吹濫嗙,藉著外省革命獨立的機會,到處嚇嚇人。大則蒙幾個錢花,小也可以蒙幾頓飯吃。這一天恰與文伯泉不期而遇。伯泉看見他,立刻心頭火起,跑過去一把揪住他的脖領子,惡狠狠地罵道:「骯髒潑皮,白吃賊,我看你今天還跑到哪裡去?快還老爺的衣裳,不還我,我就是打你!」伯泉來頭這樣凶,哪知管天下卻行所無事地笑道:「文大哥,久違久違。小弟尋你幾天尋不著,卻在這裏路遇,真是巧極了。你先不要提衣裳不衣裳,那全是小事一段。我如今給你報個喜訊,咱們發財的機會又到了。」伯泉冷笑道:「你趁早兒不必再鬧這一套,我不是財迷心竅,也不是三歲的孩子,由著你的性兒耍弄。你今天不還衣裳,我先把你剝一個光臀,給大家看看。」管天下仍然是不著急,說大哥你剝我也可以,但是在這光天化日之下,怎好意思的呢。咱們先尋一個背靜去處,然後由你的便,還不成嗎?伯泉狠狠地說道:「好好,橫豎跑不了你。你說上哪裡,我便隨你上哪裡。」管天下向一旁看了看,說這不是致美樓嗎,咱們上他樓上的雅座,又潔凈又嚴密,你看好不好呢?伯泉心裏想,你這小子又想吃我,今天可決然叫你吃不上了,便哼了一聲,說:「好,走吧。」兩個人跑進致美樓,在樓上尋了一間雅座。堂倌問他們吃什麼,管天下說:「你先沏一壺小葉茶來,我們先喝茶,等吃飯時候再叫你。」堂倌應聲去了,少時沏上茶來,慢慢退出。
少頃,取過一壺溫好的紹酒來,說:「二爺,您喝這一壺,味道兒強得多啦。」元珍接過來,也不向杯中倒,也不向嘴裏吸。他這時已經把皮襖脫下,只穿著一件青洋縐的小薄棉襖,還把紐扣兒解開,手中的酒,卻向棉襖中傾倒,淋淋漓漓,將棉襖褲全濕了。口中不住地說:「好好,我這棉襖,今天也得痛飲一番,算是慶祝共和成功。我把你們這些滿清的國奴,這些年可把俺老子壓制苦了,在報紙上放一個屁,你們也要干涉干涉。一群無知的親貴,張口是我們家的天下,合口是大清國的江山,如今你們的天下在哪裡?你們的江山在哪裡?清不清?清哉清哉!國不國?國哉國哉!哈哈哈,保皇黨在哪裡?宗社黨在哪裡?你們倒是出頭露面啊?!怎麼把脖子縮進半尺去,再也不鑽出來啦?你們這些東西,不是自稱滿洲世仆,隨龍進關嗎?平常日子吹得嗚嗚地響,看我們這些人,全是家賊。如今家賊可做了主人翁啦!你們的龍到哪裡去了?你們但凡有志氣的,就應當攀龍髯,也隨著龍馭上賓,為什麼也跑出來慶祝共和,假充中華民國的新人物。既有今日何必當初。當初人家贊助共和,你們在暗地裡破壞,還使出人來,同人家搗亂拚命。如今怎麼樣呢,你們有本事的,殺了項子城,活擒段吉祥,恢復你們的君主專制,那才算是好漢子呢。何必又戰戰兢兢害起怕來,求這個疏通,請那個諒解,哼哼,沒有骨頭的東西!怎配同好朋友坐在一個桌上,呼兄喚弟,飲酒長談呢?!」元珍說到這裏,便用手指著小桂,大聲喝道:「小桂,你聽見了沒有?我罵的就是你這混賬東西,你不要充傻裝愣啊!」小桂笑道:「二爺罵我正是賞我臉,我怎樣敢充傻裝愣呢。」小桂嘴裏雖這樣說,兩隻眼卻不住地向席面那四位客人臉上鑒貌辨色。只見那三個人,全是微微地笑,只有一個人,滿面通紅,大汗珠子從額角上滴滴地向下流,直瞪著兩眼,同木雕泥塑一般。在旁邊看的人,見了這神氣,全要替他難過,當局更可想而知了。小桂心裏明白,丁二爺罵的一定是這一位,卻拿我做擋箭牌,我樂得給二爺捧捧場。想到這裏,便笑著向元珍說:「二爺,您索性痛痛快快地罵吧。我小桂自小兒沒有爹娘,是一個沒人管的野孩子,大了又不曾受過教育,因此偷貓盜狗拔煙袋,什麼沒出息的事全做過。二爺您今天罵我,就好比是爸爸教訓兒子,您罵一句,我給您磕一個頭。您看怎麼樣呢?」元珍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你真會尋便宜。我罵了半天,敢情罵的是兒子。我可不願意要你這樣兒子。你做的那些事,連墳地全是被人罵裂了,誰要給你當爹,挨得起這些罵嗎?」此時金戈二見丁元珍已經罵得盡興,挨罵的純卓先,已經垂頭喪氣,連一口大氣兒也不出了。心裏說:天下事九*九*藏*書適可而止,也不可太過火,別由小桂的性兒,幫著刻薄人了。便正顏厲色地向小桂道:「天什麼時候了,你還不趕緊預備菜飯。我們吃完了,還有進城的呢!」小桂答應一聲是,藉此下台,到前邊去催菜。這裏丁元珍也明白戈二的意思,不再說什麼了,卻直著眼說,我向來沒有這樣醉過,今天可真支不住了。嘴裏說著,身子一歪,便溜倒在地上。戈二忙叫柜上招呼一輛馬車來,特派小桂送他回家,自己陪著那三個人吃飯。卓先哪裡還吃得下,只喝了兩口湯。大家便分手,各自乘車回家。
戈二才要答言,忽見遠遠地來了兩個少年,全穿著棗紅庫緞的皮襖,寶藍庫緞巴圖魯坎肩,鑲著庫金邊,橫著一排金紐絆,頭上全戴著貂皮困秋帽子。兩人手拉著手兒,走得風快,轉眼已來至茶棚前,看神氣是想進來喝茶。抬頭看見丁元珍,點頭微笑。元珍喊了一聲,你們進來喝茶。兩人回說請吧,便走過去了。余兩吾問道:「這兩個孩子,看著很眼熟,倒是誰啊?」元珍笑道:「這是《殺子報》中兩個主要角色,今天特特跑來顯魂。大概許是因為清帝遜位,宣布共和,《殺子報》的故事已經應驗了,從此用不著再唱那齣戲,今天趁著有閑工夫,特來點綴點綴風光。」兩吾道:「你說了這半天,他到底是哪個呀?」元珍道:「那不是三慶園中鼎鼎大名的台柱子小桃紅、小吉瑞嗎?去年崔靈芝唱《殺子報》,小吉瑞去官保,小桃紅去金定,你不是也去聽過嗎,怎麼才過了一兩個月,就不認得他們了呢?」兩吾道:「上妝同下妝,當然不能一概而論,何況又是一面呢。」金戈二道:「你兩人先慢談,聽一聽這是哪裡來的哭聲。」大家側耳細聽,果然遠遠有號啕之聲,並且哭得十分慘切。元珍道:「這真奇怪極了,今天新正月初二,並且又是慶祝共和,誰有什麼傷心的事,值得這般痛哭。」正說著,哭聲已由遠而近,大家為好奇之心所驅使,不等哭到眼前,便一齊起身,走出茶棚外觀看。遠遠見一個人,穿著一身孝服,頭頂一尺多高的白帽子,身上的白衣,又肥又大,手提著一根哭喪棒。走一步號一聲,嘴裏還數數叨叨,也聽不清說些什麼。後面跟定一群人,也有哭的,也有笑的,也有點頭讚歎的,卻倒沒有鼓掌之聲。少時已走近第三茶棚,田念壬的眼快,「啊呀」了一聲,說那不是盛瘋子嗎?緊跟著余兩吾也說,果然是盛世音,我們躲他遠著點吧,提防叫他纏住,可真不了。金戈二道:「沒要緊,有我呢!咱們倒看他是為什麼裝瘋。」正說著,忽聽盛瘋子高聲喊道:「大清亡了,宣統皇帝死了,我盛元世受皇恩,今天是給皇上穿孝。哎呀皇上呀,哭一聲宣統爺,我叫一聲大皇帝,項子城篡位把你趕,我的皇帝啊!」他學著劉鴻聲唱《斬黃袍》的腔調,高唱起來。本來他的嗓音洪亮,又兼他這一次舉動,並非遊戲,實在發於至誠,因此沉痛激昂,大有響遏行雲之致。此時在茶棚一邊的警察,聽他唱出項子城來,生怕自己擔不是,便過來干涉,說:「先生,這是中華民國的首都,並且今天慶祝共和,不應當有此舉動,請你把孝服脫了,不要哭不要唱啦。」盛元正在唱得淋漓盡致,忽見警察過來干涉他,不由得勃然大怒,惡狠狠地,啐了警察一臉唾沫,戟手罵道:「我把你這喪盡天良的狗,你不是旗人嗎?你不是吃錢糧長大的嗎?你懂得什麼叫中華民國嗎?你護著項子城,想給他當狗毛也夠不上,不過當狗爪子底下的臭泥。老爺高興哭就哭,高興唱就唱,你管得著嗎?趁早兒給我滾蛋,別惹老爺興起,打你這塊狗泥。」警察挨了他這一頓臭罵,哪裡肯依,一把拉住他,非上區不可。
戈二說到這裏,元珍問道:「這是什麼緣故呢?」戈二笑道:「二哥,你怎麼連這一點道理還參不透。你看滿清近幾年來,防家賊的手段,有多麼嚴密,軍權是他們掌著,財權是他們掌著,甚至連教育權也是他們掌著。這還不算數兒,各省的疆吏,自是出了缺,就補滿人,至於總督兼圻,尤其非滿人莫屬。在他們這樣辦,自以為手段高強,可以保住子孫萬世之業了,其實骨子裡正是促成革命一種極大的反動力。就以武漢起義說吧,若非祥呈在那裡做總督,無論如何也不能發生得那樣快。縱然發生,也未必一舉成功。你要溯本窮源,純卓先的偵探報告,能說與革命無功嗎?」兩人說到這裏,全都哈哈大笑。戈二又接著說:「他畢業回國,敬王頗加賞識,便派他為民政部偵探,還兼著西城習藝所所長,每月有三百元的薪金。這小子本是一個窮地痞出身,一旦升官發財,就常情而論,必定要趾高氣揚,目空一切了。哪知他的面目卻非常和平,見人說話,又非常客氣。不知道底里的,還認著他是大好人呢。其實這小子心地極陰險,手段極毒辣,栽贓害人,誣良為盜,什麼沒天良的事,全做得出來。誰要同他交朋友,遲早總得受他的害。真不愧是笑裡藏刀,如鬼如蜮。我們弟兄,以後總要遠著他才好呢。」元珍道:「我不怕他,明天你看我給他不下台。不把這小子罵一個狗血淋頭,他也不知道我丁元珍的厲害。」兩人直說到日落天黑,戈二才告辭去了。
第二天午後,元珍先到香廠茶棚里候著。果然不大工夫,金戈二同著田念壬、余兩吾,說說笑笑地步行而來。元珍迎出茶棚以外,把三人讓進來,坐在一張桌上。茶博士小馬見是丁二爺的朋友,格外伺候得周到,每人沏過一個大蓋碗來,全是雙窖極品的小葉茶,手巾把一個跟著一個地向上遞。余兩吾是一位心直口快的朋友,先笑向元珍道:「新年初二,二哥就開張請客,小弟聽見了,以為這是財神宴,萬不可以不赴。因此沒等請,便跑來做不速之客,想來二哥一定很歡迎吧?」元珍笑道:「歡迎是當然的,不過這一次財神宴,乃是武顯財神,喝多了就許要起打。你自不害怕,就請加入,不然還是遠遠躲著的好呢!」兩吾笑道:「小弟生平,最歡喜的就是打架。今天這財神宴,我更要跨虎光臨,做一位趙玄壇,怎能夠躲著呢?」兩人正說著,忽聽茶棚外遠遠一陣笑聲,又有人大聲喊道:「這個玩意兒特別,才真是慶祝呢!」大家舉目向棚外觀看,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衣服很是漂亮,頭上戴著一頂貂帽,帽檐上卻系著一個很大的氫氣球。球是深紅顏色,上面有幾個很大的白字,乃是「中華民國共和萬歲」。這個球離他頭頂有四五尺,飄飄蕩蕩的,隨著他走,老遠看著,倒很有個趣兒。後面跟著許多小學生,拍掌歡笑。那少年洋洋得意的,直走過茶棚去。元珍道:「這個點綴得很好,要不然,偌大北京城,對於這樣光復漢族、改建民國的大慶典,連一點兒表示全沒有,也未免太難了。」金戈二道:「你不要抬舉他了。這孩子懂得什麼叫慶祝民國。他是我朋友的一個侄子,現在中學讀書,也不好好地上學,終日同著一班在旗子弟鬼混,專講走二黃票戲。今天不過借這氫氣球出出風頭,竟招了這許多人,跟著他搗亂,真也可笑極了。」田念壬道:「二弟,你也不可這樣說。小孩子能知道慶祝共和,也是一件可喜的事。較比咱們北京那些麻木不仁的老腐敗,還強得多呢。」
第二天,可著一個北京,城裡城外,各鋪家住戶,全高懸五色國旗,像是有什麼大慶典,大家不約而同地舉行祝賀。細一打聽,原來是南京民國參議院,選出臨時大總統。十八位議員,只有一人請假,投了十七張票,全場一致,選項子城為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這個喜信傳到北京,所以警察廳傳知商民,叫一律懸旗慶祝。這個臨時總統,並不是出於民意選舉的,乃是南北一種交換條件。在孫大總統,寧甘犧牲自己的地位,好與項子城合力推倒滿清。項子城既藉著武人的勢力,把清廷嚇得下詔遜位,讓出君主大權;南京孫大總統,是最講信義的,見項子城真肯幫助革命,將滿清推倒,不用武力解決,免去生靈塗炭,心中很覺著滿意,便決定履行條件,改選項子城為臨時大總統。授意參議院各議員,一致舉他。果然全場一致,項子城以十七票當選。選出之後,便立時拍電報到北京。項子城知道了,自以為所求的目的,果然達到,便也回電到南九*九*藏*書京,略表謙讓之意。緊跟著又商量新、舊兩位總統,怎樣行授受之禮。孫大總統召集會議,向大家發表意見,說:「如今項子城已經當選總統,要論他的才幹,誠然是不可多得,不過他是官僚出身,對於共和原理,民主真諦,未必能十分了解,必須有民黨中人,切實地輔佐他,將來政治才能漸入軌道。但是他在北洋多年,所造就的,不是跋扈武人,便是滑頭官吏,要再由著他在北京去做總統,不知不覺地,就被這些人包圍起來。再加上北京那塊地方,乃是千百年皇帝建都之所,一切風俗社會,飲食起居,無一不掛君主的色彩。以項子城那種野心人,放在北京發號施令,既受惡濁空氣的熏染,又被腐敗官僚的誘惑,敢斷將來一定得不到好結果。凡事總要為久遠計,防患未然。我是以一片至誠,既要保全民國大局,又想保全項子城個人,以為遷都南京,是一勞永逸的法子。項子城果能到南京來,他那腦筋,自比較在北京清醒得多,當然能與民黨合作,這便是國家前途之福。不知你們諸位,以為何如?」眾人齊聲說,總統眼光遠大,藎慮周詳,非我等所能及。但恐項子城未必聽從,仍然是空言無補。孫大總統道:「這個無妨,我如今給他去電報,請他到南京來,行受任禮。他如果肯來,遷都事便不成問題了。」眾人贊成此議,當日便拍電到北京,請項大總統來接任。
然後由丁、金兩人,將純卓先讓到茶棚裡邊,與田念壬相見。卓先一見念壬,立時良心發現,臊得滿面通紅,同醉后的鍾離大仙差不多了。搶行兩步,朝著念壬深深請安。請過安又緊緊握住念壬的手,嘴裏連說大哥一向好,小弟實在抱愧對不住對不住。念壬坦坦然不動一點神色,說:「二哥這話太可笑了,我們自己弟兄,有什麼對得住對不住的。」余兩吾介面道:「算了吧,以前的事,誰也不許再提。我們趁著良辰美景,正好尋些個賞心樂事,快快入座喝茶。」又吩咐茶博士,另換新茶,特特把念壬同卓先讓到上首兩個座位上,丁元珍在下首座位上,看著卓先嘻嘻地笑。說純二哥,你今天來得真不湊巧,怎麼就會同盛瘋子撞到一處了呢?那個魔鬼,可真有點不好纏啊!卓先道:「誰說不是呢,若非你二位出來解圍,我不定還得挨他多少哭喪棒。」元珍道:「據我看,挨幾下哭喪棒,倒算不得什麼,最可怕是他口口聲聲說你是宗社黨,這要叫項子城的密探聽見,還得了嗎?」一句話把卓先說得毛骨悚然,只好強作鎮靜,說:「沒要緊,誰是宗社黨,誰不是宗社黨,也決非空口可以誣陷的,何況他是一個瘋子,誰能信他的話呢?」金戈二道:「卓先哥,據小弟想,你的話,不能這樣說啊。大丈夫做事,得要磊落光明,無論好壞,自要認定了一個宗旨,一線到底,永久不變,那才稱得起是英雄好漢。縱然這件事做不成功,大家也要原諒他的苦心,後世也要景仰他的遺志。所謂特立獨行,至不濟畸人傳中,也可佔一席位置。倘要朝秦暮楚,昨李今張,純隨風頭勢力為轉移,本身並沒有一點宗旨,今天保皇,明天又革命,那簡直就不是人類,不過如糞坑裡的蒼蠅,陰溝里的老鼠,終日哄哄亂亂,盡逐臭的能事而已。我想卓先兄從前既投身宗社黨,與我們這些講革命的誓不兩立,當然要堅持到底,百折不回。縱然彼此不同道,我們也未嘗不佩服你的熱心毅力。如今清廷才下遜位之詔,這正是你們宗社黨卧薪嘗膽之秋,你怎麼就說出這樣話來,彷彿同宗社黨風馬牛不相及,這也未免太難了。」戈二這一席話,分明是指著臉罵人。可憐純卓先,又羞又怕,連頭也不敢抬,半晌答不上一句話來。丁元珍在一旁只是嘻嘻地笑,田念壬卻默默無言,唯有餘兩吾性好詼諧,見他兩人僵在那裡,便打諢湊趣,說:「金二弟,你是開通人,怎麼說起愚話來了。常言說,識時務者呼為俊傑,況且生在這種年頭,尤其得脖子後頭長眼,腳板底下生毛,才能夠攸往咸宜,投無不利。要照你所說,抱定一個宗旨,至死不變,那簡直成了呆蛋啦,還能夠飛黃騰達,做一位嶄新的人物嗎?叫我看,卓先這種態度,是最合乎新潮流的。我們大家,得要效法人家才對,怎麼倒奚落人家呀?」余兩吾這一擁護,鬧得卓先更不得滋味,簡直有點坐立不安了。丁元珍一看,心說不好,他們這樣開玩笑,倘然把卓先擠對跑了,我的種種預備,豈不白費?想到這裏,看了看手錶,已經快交四點。此時天氣還短,四點鐘已經落太陽了。元珍便笑著說:「天不早啦,咱們到糧食店聚興館去吧,去晚了不看沒有座兒。」戈二道:「新年正月,何至沒有座兒呢?」卓先道:「你不要這樣說,現在前門外住的官僚政客很多,他們全是為投機來的,多半不帶家眷,趕上新年,哪個不到飯館子去吃飯。因此做連市的,全得了好買賣。咱們這時候去正好,不能夠再晚啦。」在純卓先這種說法,完全是因為自己身陷重圍。金、余兩人,直好比說相聲的,一個逗一個捧,一句比一句來得刻薄,全是朝著自己挑戰,自己卻又無言可答,簡直鬧得置身無地。樂得借丁元珍約請的機會,自己幫兩句腔,好藉此岔開金、余的話頭。幸而兩人也倒識趣,不再說什麼了。元珍掏出兩塊錢來,遞給茶博士,說餘下的全賞你們吧。茶博士再三致謝。
這一天恰是十二日早晨。項大總統特派趙秉衡為代表,到車站去歡迎。所有各部職員,也都前往。並由總統府特備了三輛汽車,專供代表乘坐。要知這時候的汽車,還非常稀少,項子城宅中,僅僅有四五輛,還是外國人贈的。此次特特駕出來,歡迎代表,正是表示格外尊重的意思。還有總統府衛隊、警廳保安隊、南營游擊隊、各色軍樂隊,站里站外,全都擠滿了。並且由車站直到金魚衚衕,沿路上全是雙崗,真是威儀整肅,氣象森嚴。少時汽笛一聲,專車已經開進站中,慢慢地停了。先由車上跳下兩個隨從的侍衛來,接受歡迎人員的名片,拿上車去。然後傳話,請到車上相見。趙秉衡在前面,領著許多人,一同上車。車上的三位代表,也一齊迎出來。汪杜鵑穿著一件灰布羊皮襖,青緞子馬褂,頭戴便帽,足蹬青布皂鞋;陳元培穿的是藍洋縐皮襖,青馬褂,也是便帽青布鞋;王保惠卻穿著一身西服,外罩一件皮外套。彼此見面,握手為禮。趙秉衡說:「先請三位到行轅休息休息,然後再見項總統不遲。」汪杜鵑執意要先去覲見總統,陳、王兩人,也說先見總統為是。趙秉衡道:「既然這樣,我陪三位一同去好了。」於是大家一同下車,三代表分乘汽車,由趙秉衡、阮中書、楊修三個人陪著,一同來到項宅。項子城親身迎至前廳,三人一同鞠躬。項子城還禮之後,又挨著個兒握手,笑道:「三位先生,一路很辛苦的,正好回寓休息休息,怎敢勞枉駕先來。如今民國告成,這全是孫大總統二十年革命主義戰勝之結果,同諸位先生冒險努力之成功。我項某不過憤漢族凌夷,僅僅立於贊助地位,何德何能,竟承諸大議員,選為一國元首,實在慚愧得很。以後諸事全得求諸位先生幫忙,千萬不要客氣才好。」汪杜鵑道:「此番清帝退位,改建民國,全是大總統在中央操縱之力。孫公對於總統,非常欽佩。以為開國之始,這總統地位,關係很是重大,非得一威望素著,而且熟于政情國勢的,決然不能勝任愉快。以總統從前的政績人望,居此地位,甚為相宜。不過有一件事,孫公派我三人致意總統:北京這塊地方,腐氣過重,當君主時代,當然可以作為都城;如今既改民國,所有建設的方略,同以後施政的性質,與從前絕對不同,必須另尋一塊好地方,作為都城,才足以振奮精神,刷新耳目,從根本上改善一切。因此請總統到南京接任,就便相度地勢,遷都於彼,為中華民國建萬年有道之基。這乃是開宗明義第一件緊要的事,務必請總統採納才好。」項子城笑道:「這件事不但孫公慮及,兄弟也早有所見。兄弟在北京服官數年,時時刻刻,嫌這地方骯髒齬齟。常對朋友笑談,說北京這塊地方,在三十丈以上,沒有好空氣;在三十丈以下,沒有好井水。至於飲食居處習慣,更沒有一樣不討人厭的。尤其是一班在旗的read.99csw.com人,他們那種面目神氣,真令人見之作三日嘔。我們如今既改民國,豈能使首都之地,再有這種遺傳病。縱然孫公不提議及此,兄弟也要設法遷移,絕不久戀的。」三代表聽項子城這樣說,無不改容起敬。王保惠道:「適才得聆總統這一套偉論,與孫公不謀而合,真可稱英雄所見,大略相同。代表們實在欽佩得很。」陳元培又進一步說道:「我們向來知道總統的為人,是坐而言就要起而行,絕不因循姑息的。這遷都問題,想來用不了幾天,便可以完全解決了。」項子城道:「那是自然。不過目前尚有一種難題,想來三位先生尚不十分明了。這北京城地方,本是愛新覺羅三百年奠都之所,根深蒂固,它那一種潛勢力,早已深入人心。如今倉促間將它推倒,它那暗中的勢力,依然存在。所有宗社黨、保皇黨,結合一班親貴,在暗地策劃,想要勾連軍警,伺機發難。別看這地方表面上極其平靜,無形中卻是險象環生,伏莽四布。因為有這種關係,早把禁衛軍遠遠調開,卻將第六鎮曹虎臣召至北京,嚴密防守。不料這幾天風聲不好,聽說第六鎮的下級軍官,被他們收買的已經不少。我今天正想叫曹虎臣來,叫他早早嚴防,別等到臨時措手不及。看這形勢,遷都的話,恐怕最近期間,不能實現。因為立國之始,根本不宜動搖。這一層還得求諸公原諒。今天難得三位到此,兄弟略備薄酌,作為接風。」遂吩咐在花園暖閣中設席,項子城親自陪三代表飲酒。有兩個三四十歲的軍官,全是武裝挎刀,在席前斟酒布菜,伺候得十分殷勤。
席散之後,項子城方指著那兩個軍官,給三代表引見,說那一個是第六鎮統制曹虎臣,這個是衛隊統領鄭爾成,你們見一見汪、王、陳三位先生。曹、鄭忙恭恭敬敬地行舉手注目禮。這是以上司之禮待三代表,三代表深深鞠躬還禮。項子城又對曹虎臣道:「我聽說你那鎮部的風聲,近幾天很是不好。你可要用全副精神,早早防備。今天三代表初次來京,要倘然有些風吹草動,驚了他三位的駕,我可一定要不依的。」虎臣諾諾連聲。項子城又說:「天已不早了,正好請三位先生回行轅休息。曹虎臣、鄭爾成,再加派九門提督烏謹,你三個人可護送他三位回寓,並派得力兵弁,在行轅前值崗。」曹、鄭答應下去,三代表起身告辭。果然由曹、鄭、烏三個人,每人武裝挎刀,坐在汽車前護衛,一同到金魚衚衕住宅。早有辦差的岳大誼、申林,迎至門外,將三位代表導引至客廳中略坐,然後又請到內宅。每人佔一所院子,全住的是五間正房。一切鋪陳,上文已經表過,真是靡麗奢華,使人目眩。三代表本是多年奔走革命的人,哪裡享受過這種待遇。如今貿然來此,大有受寵若驚的神氣。汪杜鵑向申林笑道:「申先生,咱們原是故舊之交。你何必這樣費神,倒叫我格外不安了。」申林忙躬身回道:「卑弁理應伺候代表大人。如需用什麼,自請吩示,沒有不現成的。」此時曹虎臣、鄭爾成、烏謹,將三人送入住室,然後辭別回去復命。
項子城接著這個電報,心中很不以為然,當時也召集了一次會議,向大家發表,說:「孫公一定請我到南京去就任,這是什麼意思呢?現放著北京城,是歷代元首建都之地,而且各外國使館,也都在這裏,卻跑到南京去做什麼?你們大家商量商量,可以尋出一個理由來,婉言回復孫公,我是絕不到南京去的。」阮中書首先建議,說:「總統不去是很對了。據中書想,他們請總統到南京,這裏邊絕不安著好意。因為總統是去接任,萬不能多帶兵馬,當然是輕車簡從,才顯出民國大總統的精神來。可是南京那地方,乃是革命的勢力範圍,總統要去了,豈非自投羅網?倘然要發生一點危險,豈不是後悔無及?縱然沒有危險,他們只把總統軟禁起來,卻假藉著名義,發號施令,那更成了民黨的傀儡,豈不更覺無味?」項子城本是一個多疑的人,經阮中書這樣一解說,他心中更認定了南京是去不得的。但是孫大總統的來電,十分懇切,面子上又不好直然拒絕,只得叫大家想一個正當理由,好婉言辭謝。楊志奇獻計道:「在這時候,總統不到南京去,是很有理由可說的。因為目前清廷甫經遜位,京津地方,有不少的保皇黨、宗社黨,在暗中蠱惑軍隊,還想著伺隙而動,推翻民國,仍然扶保滿清,必須總統在這裏坐鎮,才能壓服一切。倘要到南京去,這裏出了變故,必至不堪收拾,豈不是前功盡棄。最好是請孫大總統到北京來,新、舊兩位總統,面行授受之禮。如孫公實不能來,可以遣派大員,帶著總統印綬,來至北京,代表孫公,交代清楚,便也可以接印視事。這種權宜辦法,實在是為大局著想,不得不然。如此說話,在孫公也未便過於固執,自然將南京接任的話,就算無形打消了。」項子城點頭贊可,說這樣立言,很為得禮。就派楊志奇擬了一封回電,拍至南京。第二天又接到南京的電,說是防患未然,所慮甚為周密。這裏聽見此信,也甚不放心。擬派大員三人,先到北京,恭候項大總統起居,並就便看一看京津情形,再定受任典禮舉行之地。特此電商,請項公同意。
今天他同純卓先坐在一個桌上,本是有意約來,預備大罵特罵,好把胸中憤氣,發泄無餘的。較比罵何佔一,當然更要格外起勁兒。所以他入座之後,什麼話也不說,先叫小桂取過一個飲啤酒的玻璃杯來,把陳紹傾在杯中,也不向旁人勸酒,只自己端起來,一仰脖子就是一杯。滿滿地飲了三杯,方才將杯放下。忽然一拍桌子,喊道:「小桂!你溫的這是什麼酒,怎麼連一點酒味兒也沒有呢?」小桂忙躬身回道:「二爺您先消消氣兒,這酒是隔過三年的陳紹,氣味很醇厚。二爺若還嫌味薄,我再去尋十年的老花雕,您可得稍候一候。」元珍罵道:「放屁!你因為看我們這幾個人,全是沒有人味的人,所以拿這沒有酒味的酒,來伺候我們。你要知道,朋友是朋友,冤家是冤家,這年頭沒人味的人,固然很多,可也不能一概而論。你把眼睛睜大了,倒看一看我們這五個人里,誰有人味,誰沒有人味,自管放膽子說一說,我絕不怪你;你要是不說,卻拿這沒味的酒來罵我們,我可不能答應。」小桂聽他這樣,忙賠著笑臉回道:「二爺,你問這個,小的可不敢說。」元珍瞪著眼睛喝道:「什麼,你不敢說?我今天非叫你說不可!」小桂道:「二爺一定要問,叫小人看,你們這五位老爺,全是呱呱叫的好朋友,身上放出來的氣味,那更是香得很了,全是芝蘭、茉莉、玉簪花、晚香玉,芬芳馥郁,能開出十幾里遠近。二爺,您看這味兒足不足呢?」小桂這一耍嘴皮子,招得在座人全笑了。元珍卻沉著臉子說道:「你這又是轉著彎子,來罵我們。什麼叫芝蘭、茉莉、玉簪花、晚香玉,你再聞一聞,內中還有牛臊、馬糞、狗屎、雞尿,比那些鮮花的味道何如?」小桂在一旁只是笑,卻不答言。元珍道:「你不要瞎眼瞎心了,你認著我們這五個人,全是老爺嗎?內中有當過小偷兒的,你知道是誰?有當過蹲兒兵的,你知道是誰?有當過高等偵探、自殘同胞的,你知道是誰?我丁元珍,好漢不怕出身低。當初放過羊,殺過牛,賣過野葯兒,如今投身報界,也要假充文明人、上流社會的健全分子。其實我是什麼變的,我自己知道,我也決不瞞人。但是有一件,別看我是一個粗魯漢子,我眼睛里可不揉沙子。認得朋友是朋友,冤家是冤家。誰是叮叮噹噹的好朋友,我丁元珍絕不敢錯待了人家,敢說是心口如一,表裡不二。絕不能像你們,拿著朋友當冤家,嘴裏說好話,腳底下就使絆馬鎖,笑裡藏刀,酒中置鴆。多年的朋友,一旦翻臉無情,就陷害人家,用盡了陰謀詭計,含沙射影,血口噴人,總想把人家置之死地,心裏才覺著快活。人家當患難之時,不但袖手旁觀,還要落井下石,其實用盡了心機,也未見得傷著人家一根汗毛,不過自己落個不夠人格,叫人背地裡笑罵,說某人沒有人味兒。似乎這類人,我丁元珍實在瞧不起他。小桂,你怎麼樣?我想你一定更瞧不起他,要不然,也不拿那沒味的酒,來敬這沒味的人了。」小桂也不答言,只是嘻嘻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