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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 造奇變放虎入羊群 逞淫威飛鴻罹漁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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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桂題領了總統的命令,回到武威軍司令部,把本軍的執法官稽查等,全叫了來,發表總統的意思,派他們大家,到各街去巡查。內中有一位老資格的稽查,姓包名永勝,在軍界四十多年,已經保到記名總兵,賞給巴圖魯勇號。只可惜這位老先生,時運不佳,既不曾拿過印把子,也不曾派過優差。薑桂題因為他是當年的老同事,可憐他年老困窮,便派了他一個稽查的差使,每月給他五十兩銀子。這不過是一種調劑的辦法。哪知這位老先生,天性古板,辦事認真。他終日帶著幾個護兵,每人手中一根鴨嘴兒,無論遇著哪個軍頭的兵,只要有不法情事,他是毫不客氣,按倒了便是二百軍棍。因此北京的駐兵,沒有不怕他的。又兼他麵皮很黑,大家便管他叫包黑子,只要看見包黑子來了,全都早早跑開,不敢惹他。這一次薑桂題派他們巡查曹虎臣的變兵,別人沒說什麼,包永勝卻問道:「我們奉了軍門命令,去彈壓這些變兵,倘然遇到他們搶掠,當然得就地正法,不能徇情了?」薑桂題聽他這樣問,不覺皺眉說道:「難為你這老東西,四十多年的軍務了,連這一點竅全看不開,怎怪得窮一輩子不發達呢!我們犯得上得罪曹虎臣嗎?他們這次兵變,明明是同總統變的戲法兒。等事過之後,又想壓一壓外邊的口風,卻把這糊塗差交給俺辦。俺要辦輕了,說俺放棄職責,有負委任;俺要辦重了,卻叫曹虎臣恨俺,罵俺多管閑事。老項這種手段,分明是叫俺替他分謗。俺老頭子七十多了,還能受這種愚弄嗎?最好你們大家大張旗鼓,做出一種嚴厲的樣子來,遇著變兵搶東西,先把他們嚇走,你們卻拾現成的。不但得罪不著人,還可發一筆小財。你們要想振作振作,最好是看本地窮民,有跟在變兵後頭掃營兒的,便以他為法,殺上幾個,把頭顱號令起來,也算是殺一懲百。既不傷曹虎臣感情,又可敷衍項總統的公事。你們就這樣去辦,絕沒錯兒。」眾人唯唯聽命,唯獨包永勝氣哼哼地說:「照這樣昧心的差使,我當不下去,請軍門把我這稽查的差使撤了吧。」薑桂題哈哈大笑,說:「世界上竟會有你這樣獃子。你既不願去,也犯不上辭差,我准你三天假好了。」包永勝說了一聲謝謝,便扭頭去了。
這個倒霉的鄔二桂,總怨他居心不良,死得還不算十分冤枉。最冤枉的,是南城外一家窮住戶,姓夏的,老兩口子一兒一女。女兒已經出閣,婆家姓傅,家裡很有幾個錢。兒子名叫夏海,當年才十七歲,身量長得倒是不矮,並且還很有氣力,因為家裡窮,便投入膠皮行去拉車子。每天拉七八吊大錢,三口兒對付著不至挨餓。偏偏遇著兵變,大街上路凈人稀,往來得很少。十三日這一天,差不多全不肯出車子了。夏海的母親高氏,說海兒,咱們又該挨餓了。看這神氣,三五天以內,街面上不準有人,你的車子不能拉,咱們家是住轆干畦,不挨餓還有什麼法子呢?夏海道:「娘不用著急,我回頭到姐姐家去,多了不成,借個一塊八毛的,總不至碰釘子。」老頭子說算了吧,豁出挨餓去,也不犯著叫你姐姐為難。她上有公婆,自己不能當家,何必討人家不樂意呢。夏海嘴裏答應著,卻抽個冷子,高低跑到他姐姐家。見了姐姐,便訴苦借錢。他姐姐說,我手裡哪有現成的錢呢?繼而又想了想,說這樣吧,我們大爺太太,尚未起床,現有你姐夫兩件棉衣,你包了去,可以當上一兩塊錢。等你拉車賺下錢來,趕緊給他贖好了。夏海為難道:「昨天晚上鬧兵變,當鋪全關門不收了,你叫我上哪兒當去?」夏氏道:「好笨的東西,有柴還愁得不出火來。你拿著這兩件衣裳,不拘押給誰,也能換出錢來,橫豎給他出利就是了。快去吧,別耽誤工夫啦。」隨將衣裳包兒交給夏海。夏海挾在腋下,匆匆地出門回家。誰料到冤家路窄,才走到西單牌樓,遇著武威軍查街的軍官,見他挾著一個包袱,便大聲吆喝住。只這一聲,早將夏海嚇了一個骨酥肉麻,立刻站住了。軍官喝令,把包袱打開看看。護兵一齊上手,等打開一看,是一身青布棉襖褲,棉褲里卻夾著一隻女子的花鞋。軍官瞪眼問道:「你從哪裡搶來的?」夏海本是一個孩子,經這一嚇,哪裡還說得上話來。連問了兩三聲,這才期期艾艾地答道:「這是姐姐借給我的。」軍官喝道胡扯,誰的姐姐,連花鞋都借給你了。這一句把夏海更問得無言可答。軍官冷笑道:「明明是從人家搶來的,你還不說實話,真真的可恨極了。左右把他砍頭號令起來!」這一聲令下,要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彼此高談闊論,興緻淋漓,竟自忘了外間的兵變。忽見一人慌張張地跑進來,說:「了不得啦,變兵已經來到琉璃廠啦。所有延壽寺街的買賣,全搶遍啦,連王致和臭豆腐鋪,都不曾漏下。你們還這樣自自由由地品茗清談,膽子可真不小啊!」大家看來的人,正是《北京畫報》的主筆李菊仙。菊仙是北京有名的畫師,並且專門畫報。他在畫報上畫的種種新聞,真能傳神阿睹,無一條不精彩動人。此時他正在火神廟中,租了三間房子,發行《北京畫報》。他住家在東城,每日總在下午六七點鐘,在家中吃過晚飯,才坐車子到火神廟來,收拾新聞,起草畫稿。倚仗著他的手快,有三個鐘頭,准能畫出一張報來。廟內有石印局,立時便能做版印報。今天他才吃過晚飯,就趕上兵變。有心不來,這畫報的事,又沒人能替代;要來吧,遍地全是變兵,又真有點害怕。游移了片刻,還是硬著頭皮,坐上車從亂兵叢中經過,由東城直奔西城。拉車的本不肯冒這險,經菊仙許了他三塊洋錢,這才提起車把來,沒命地向前跑。沿路之上,見變兵三五成群,手中全提著槍,專向各家鋪戶砸門。有那不肯開的,他們便放槍。但是仔細看去,全是向空中開放,並沒有以人為目標的。對於往來的人力車,也並不截留。李菊仙本是一個機警不過的人,他一看這種情形,心中早穩了許多,只催他那車子快走,一氣便跑到火神廟。在將進琉璃廠之時,見變兵已經布滿了一條延壽寺街。所有延壽寺街的鋪戶,多半被他們砸開了門。有洋錢的搶錢,沒洋錢的,便搶各種貨物。最可笑的,是砸開王致和醬菜鋪的門,朝著掌柜的要洋錢。掌柜的說,我們這鋪子里,只有臭豆腐,沒有洋錢,求老總高高手兒,饒了我們吧。大兵瞪起眼來,說沒錢不行。掌柜的再三央求,偏偏這位老總是死心眼兒,看不見洋錢,總不肯走。掌柜的急了,說老總你們自己去拿吧,我那櫃檯前邊,幾口大皮缸裏面,全放的是洋錢,想用多少,請你自去搬運吧。大兵信以為真,撥轉頭便去開缸。掌柜抽一個冷不防,跑到後院跳牆跑了。大兵掀開缸蓋,伸手便抓,但覺裡邊稀軟的,不是洋錢。抓出一把來,哈哈壞了,好大的臭味,直衝鼻孔而入。就燈下觀看,原來是臭豆腐,哪裡有洋錢呢!大兵不覺氣往上撞,尋了一把鐵勺子,把缸里的臭豆腐挖出來,便向大街上丟,將一缸臭豆腐,全拋在街上了,直鬧得臭氣熏天,路行之人,全都掩鼻而過。李菊仙正從前面經過,拉車的被臭豆腐一滑,幾乎跌倒,好容易拉過來。菊仙捂著鼻子,催他快走。拉進廠東門,一直來到火神廟。他未曾到報館,便先進了二庄的屋子。一看高朋滿座,正在那裡暢談,菊仙說你們的膽子可真不小,亂兵已經來到琉璃廠啦。
王玉峰上場之後,還不肯遽然開弦,自己先斟了一碗茶,慢慢地喝著,表示一種從容不迫的樣子。喝足了茶,方才把弦子拿起來,定了定弦兒,便慢慢地彈起來。頭一出是《龍虎鬥》,學汪桂芬同何桂山。但覺嗓音洪亮,中氣充足,同汪、何對唱是一樣。尤其是嗩吶的聲音,隨著唱調,聽了一個逼真。這不能不佩服他的手法神妙。《龍虎鬥》唱過去,緊跟著又開演《武家坡》。你要閉上眼聽,便是譚鑫培、王瑤卿兩人,對口高唱。唱過幾齣戲去,又彈了一套市聲。這市聲便是大街上各種做小生意叫賣的聲音,九腔十八調,無奇不有。用三弦托出來,猛聽去彷https://read.99csw.com彿亂七八糟,細聽卻是各有各的韻調神味,一絲也不亂。凡久住北京的,聽了這種聲音,就如同走到大街鬧市一樣。名為市聲,是確切不錯的。這市聲彈罷以後,天已不早,又彈了一回洋鼓洋號,便算收場。王玉峰放下弦子,向大家一鞠躬,便到後台去了,眾人便也慢慢地散去。
項子城請三代表在府中吃早飯。正在宴會之際,謝大福上來回話,說都御史張大人,前來拜會。項子城好不耐煩,說:「這老頭子又來尋我做什麼。你對他說,我現有公事,改天再會吧。」大福道:「家人本是這樣回復他,怎奈他氣勢洶洶的,非見不可。他並且說,總統如不見他,他便撞死在府門前。這個家人如何能擔得起,只好請總統裁酌。」子城道:「這真是哪裡來的晦氣。他倚老賣老的,見了我,又不定要發什麼瘋。」三代表齊說道:「既然是老前輩,總統不可不見。好在我們也不是外人,何必勞總統久陪。」子城道:「也好,我先去會一會他,你三位隨意吃喝,千萬不要客氣。」隨吩咐謝大福,將張大人請到內客廳會見。這位張大人,名叫蔭林,現年已經七十多了。他還是同治年的老翰林,很當過幾次學試差,現任都察院都御史。當年同項子城的伯父項保恆換過帖,論起來還是子城的老盟叔呢。此番清廷遜位,子城當權,本不是他的意思,也曾寫過信,將子城痛罵一番。子城因為他是老前輩,只好置之不理。今天他又尋上門來,還以為他是為清廷的事,所以懶得見他。偏偏他以死要挾,只得硬著頭皮,把他請到內客廳相見。項子城親自出來,才一走進客廳的門,這位張老先生,迎著他便深深作了一揖,口裡說:「謝謝宮保,謝宮保保護的大恩。」項子城也摸不著頭腦,說:「老仁叔降臨,到底有什麼見教,自請明言。」張蔭林忽然瞪起眼睛來說:「你說什麼見教,如今你做了變相的皇上,誰敢教訓你。我今天來,是專誠要請教一件事。那曹虎臣手下的兵丁,是你在北洋時候親手練的不是?你把他們調到京城來,是為保護人民,還是為殘害人民呢?」子城忙賠笑問道:「難道老仁叔宅里,他們也去了不成?」蔭林冷笑道:「豈但去了呢,差一點沒要了我的老命。我做了四十多年的窮京官,並不曾賺下一個錢,僅僅就有些個破書爛帖,同上朝穿的幾件衣裳。他們硬砸開我的大門,一擁而進。我迎著頭兒,對他們說,在下是一個窮京官,既不曾放過外任,更沒有剩下銀錢,請諸位老弟兄,高高手兒,饒過我吧。他們哪裡肯信,一定要錢。我後來又對他們說,項宮保同我是世交,你們看在宮保面上,也不應當同我為難啊。哈哈,真怪極了,你猜他們底下說什麼,公然說我們這回搶人,是奉宮保命令來的。你這老頭子,趁早兒不要拿宮保嚇人,快快拿錢來。我看這情形,真是水盡山窮了,只可對他們說,諸位自己下手搜吧,搜出銀子錢來,全是你們的。這些東西真不客氣,翻箱倒櫃,只搜出兩包破爛首飾,同十幾兩花不出去的潮銀子,其餘任什麼硬貨也沒有。他們真氣極了,把我的兩箱子衣裳,全抬了去。這個我倒不心疼,最心疼的,是我那幾部宋元版的書,同百十部老拓碑帖,他們因為要出氣,便扯的扯,燒的燒,全給我毀壞了,這是我一生心血,我看了怎的不難過。今天特來尋你,我到底得問一問,他們這次搶人,可是有你的命令嗎?」
田、金、餘三人出了三慶茶園,緩步向西行去,來到煤市街。金戈二提議,說咱們到福海居去吃搭褳火燒,你兩位可贊成嗎?二人齊說好好,於是一同進了福海居。吃飯的人已經擁擠滿了,只得在樓上緊靠窗戶,尋了一張小桌,對付著坐下。好在吃小館子,也不用什麼局面,隨便擺上幾碟酒菜,溫上半斤白酒,三人慢慢喝著。催堂倌快上搭褳火燒,好預備吃飽了各自回家。此時天光已將黑了,飯館的電燈,業經捻開。只是因為座兒多,搭褳火燒催了幾遍,始終端不上來。金戈二急了,向跑堂的發氣,叫他快快端上來。又等了一刻,堂倌慌張張地端著一盤搭褳火燒放在桌上,便說三位請快一點吃吧。戈二聽了,更不覺氣往上撞,說:「真真豈有此理,我們要得很早,你盡著不上來,好容易端上來,你催我們快吃,難道就許你遲慢,偏不許我們遲慢嗎?!」堂倌見戈二鬧脾氣,臉上賠著一種苦笑,回道:「這位老爺不要生氣,並非是小號為貪圖多賣座兒,催你三位快吃,實在是因為東城起了兵變,蓮花市大街,全著起火來。左右鋪家,全上門了,小號也等著要上門,所以請諸位老爺快吃快走。」三人一聽這話,全嚇了一跳,再看樓上的座兒,果然紛紛會鈔,忙著下樓。余兩吾說:「咱們也快吃快走吧!」田念壬的眼快,指著樓外,向金余兩人說著:「你們看東城,果然起火了,火勢還不小呢!」兩人順著他的手看,果見東城烏煙紅焰,上薄雲霄,看神氣火勢真箇不小。金戈二說:「咱們快吃吧,不要看了。」三人匆匆地每人吃了幾個,田念壬會過錢,一同下樓。余兩吾說:「咱們離家都遠,暫時尋一個地方避避風頭吧。不要迎著亂兵走,自討危險啊!」戈二道:「咱們到哪裡去呢?」兩吾道:「咱們到琉璃廠火神廟,去尋周二庄。他那裡很背靜,躲著最相宜。如果太晚了,就住在他那裡,也很寬綽便利。」金、田兩人俱都贊成。當時抓了三輛膠皮車,坐上便走。叫他快快拉到火神廟,多多給錢。三個車夫全是年輕力壯,拉起來如飛一般,直向琉璃廠跑去。沿路之上,見往來的人,全都慌亂亂的,現一種驚懼之色。再看各鋪家,多半上了門;有沒上的,也正在摘幌子,挑燈籠,舉著門板,預備急速上好。正在這時候,遠遠地忽聞槍聲。有那膽子小的,把幌子也扔在地上了,燈籠也摔滅,門板也上差了,手忙腳亂,越急越辦不好。金、田、餘三人的車子,轉眼拉到了火神廟,每人給了三毛錢。敲開廟門,匆匆地跑進來。好在周二庄的卧室,就在火神廟前院。
或者說,這周二庄是一個和尚,還是一個道士呢?要不然,為何不住家中,卻住廟內。諸位猜錯了,他既非和尚,也非道士,乃是琉璃廠一家首戶的財主,開著幾座很大的鋪面,家中凈房產有二三百處,自己住著很大的一所瓦房。二庄是前清的一個武舉,別看他是武家子,偏偏性好風雅,什麼琴棋書畫,無一不愛,竹蘭梅菊,全都畫得很好,專好同一班名士往來。他嫌家裡不清凈,特特搬到這火神廟裡居住。收拾出三間屋子,一間作為住室,那兩間明著,專為臨帖作畫,及會客之用。二庄為人極好廣交,所以屋中的客,總是滿滿的。金、田、餘三人進了他的屋子,見電燈非常明亮,二庄正伏案上畫蘭花。那一旁坐著兩個人,一人拿著一本古帖觀看,那一人吸著煙捲兒,正在出神。一見他三人進來,全起身招呼,原來坐的是丁元珍同張冠卿。張冠卿也是清真教人,寫畫俱佳,同周二庄是畫友。田念壬跑過去,說冠翁,你看的什麼碑帖,可否我們也賞鑒賞鑒。冠卿忙遞給他,說:「念壬,你于碑帖一道,很有經驗,並且見過的也很多,請看一看,這是什麼年拓的東西?真不真?值多少錢?」念壬接過來看,乃是北魏三種造像,合訂在一冊的。頭一種是元景上造石窟,第二種是僧暈造赤金釋迦像,第三種是高歸彥造白玉釋迦像。念壬道:「這三種造像,全是魏碑中的上品。元景上雖然模糊一點,神味卻絲毫未走。他的結構似張猛龍,氣象揮霍,又在張猛龍之上,彷彿與魏品一同出一手。僧暈古茂豐厚,大有谷朗暉福寺的意味。高歸彥的字體,在魏碑中是最近時派的,要猛然看去,直與趙吳興的字一般無二。其實卻大大不然,因為古人作書,最講疾勢澀筆,吳興書法,深得疾勢之妙,只可惜他用的是滑筆不是澀筆。高歸彥造像記,深得勢疾筆澀之妙,所以他的結構形態,雖與吳興相似,神韻骨力,卻迥乎不同。冠翁這部帖是新購的嗎?」冠卿道:「價錢尚未講妥。這是琉璃九*九*藏*書廠存古齋的東西,你斷一斷他要多少錢?」念壬道:「這三種造像的原石,全有存家,彷彿記得元景上是河南袁家的存物,那兩塊石頭,可就記不清了。這三種碑片,通統買起來,不過六七元錢。再加上裱工,也用不了十塊錢。他頂多向你要十元,還能夠再多嗎?」冠卿伸了伸舌頭,說可了不得,他要三十五塊呢!念壬道:「趁早兒還給他。愛買五六塊錢,再多了就犯不著啦。」兩人談著話,周二庄已經沏上很好的小葉茶來,每人敬了一杯。
項子城送他回來,心裏越想越有氣。好一個曹虎臣,我派你辦這樣機密事,關係何等重大,你為何不囑咐這一班兵丁,都叫他們信口胡說,竟自舉出我的旗號來,這還了得嗎!幸虧我花了兩萬塊錢,把這老頭子的嘴封住,要不然,他亂喊起來,喊到南代表耳中,我的顏面何在?此時三個代表,匆匆吃過飯,全回寓去了。項子城傳話,叫武威軍統領薑桂題有要事面諭。少時薑桂題來了,便立刻叫到密室中,屏退左右,只剩下兩個人,對面談話。這薑桂題本是一員老將,在滿清時代,已經做到直隸提督、武威軍統領。他同項子城兩個人,關係最深。因為子城在小站練兵時,特派薑桂題為全軍翼長,後來子城做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又專折密保,將他調到直隸,統帶武威右軍。他的軍部本在通州,自從項子城到京,又把武威軍調了三千人來,作為自己的護衛,薑桂題便也隨著駐京。此次子城將他叫來,他一見面,便問總統有什麼事叫俺。子城道:「昨天夜裡,曹虎臣的兵變了,你總該知道。」薑桂題道:「俺早就知道啦。曹虎臣那小子,也帶了多少年的兵啦,還會鬧出這樣的事來,真真不夠材料。也不是俺老頭子誇口,俺帶了一輩子兵,敢說兵就是俺,俺就是兵,除非是俺變,俺不變,兵絕不會變的。」子城笑道:「他們晚生後輩,當然比不了你。我今天叫你來,也就是為這件事。聽說虎臣的兵,今天還有出來搶的,這太不成體統了。你回去,自己挑選幾十個精壯親兵,每人全挎上一柄大刀,由你帶領著去查街。如看見虎臣的兵,還有搶掠商民的,無論在什麼地方,你當時就把他正法,號令示眾。我並派你為北京軍警總執法,你就去辦吧。」
正說著,聽外面連珠一般地響了有十幾槍。在座的人,全有些變貌變色。唯獨李菊仙、丁元珍兩人,還是舉動自由,行所無事,並沒有一點畏懼的神氣。周二庄首先問道:「菊仙,你是才從大街上走過,到底看見他們傷人不曾?」菊仙道:「這一層,你諸位自請放心,他們的槍,全是向空中開放,並不曾傷著一個人。」元珍道:「這就對了,我早就料到這是當道授意示威,絕非自動。看他們放空槍,更可不言而喻了。」二庄道:「你怎麼就敢斷定,是當道授意呢?」元珍道:「這沒有什麼難解的。你想北京駐軍,並不拖欠兵餉,他們何必冒此大不韙?再說早也不變,晚也不變,單單南代表來京的這一天,他們就變起來,這不是明明白白,有政治作用嗎?你們害的是哪一門子怕呢!」金戈二道:「話雖是這樣說,到底北京商民,這一次的損失,也不在少處。方才看花市那一把火,不定得延燒多少家子。那也是東城的精華所在,就這樣付之一炬,也未免太可惜了。」元珍冷笑道:「什麼叫商民,什麼叫損失,當道還管那些事呢。他自圖目前借題發揮,將南代表嚇住,好取消遷都原議。其實就不這樣辦,你在北京穩坐著,也沒什麼問題,何必這樣小題大做,叫商民受偌大損失,卻便宜這一班如狼似虎的大兵。如此狠心辣手,真應了放猛虎入羊群的那句話了。」張冠卿道:「你既然看得這樣清楚,明天在貴報上,何妨發表一篇言論,給他揭穿了,再罵上幾句,也算替商民出一口氣呢!」元珍聽了,登時嚇得擺手搖頭,說:「冠翁,咱兩人並無仇恨,你為何作弄我吃衛生丸呢。這是能夠在報上揭的事嗎?你如果給他揭出來,敢保當天便封報館的門,第二天連總理帶編輯全送到菜市口,輕者槍斃,重者就許砍頭。難道說活膩了不成?你們要知道,項子城的專制手段,可比前清又厲害得多啦。在他的勢力之下辦報,小心謹慎,還保不定出岔頭兒。要想替人民出氣,自己可真離著斷氣不遠啦。」冠卿道:「報紙不是代表輿論嗎?要照你這樣論,還有什麼用處呢?」元珍道:「報紙代表輿論,誠然是不錯的,但是也要看處在什麼時代,住在什麼地方,當權有力的是什麼人物,全觀察明白了,然後才能定立言的方針。要是觀察上少有一點錯誤,這個報的前途,就難免荊棘叢生。」冠卿道:「假如時、地、人三種方面,全有障礙,這個報怎樣辦呢,難道就學仗馬寒蟬,一言不發嗎?」元珍笑道:「你這話太迂了,做報不能專走一條路子,有正面,有反面,有旁面,有高一面,有低一面,有遠一面,有近一面,有以不言為言的一面,有以不了了之的一面。老於報界的,自能隨機應付,攸往咸宜。然而宗旨卻只是抱定一個:對於政治,不過誘導之,使其入于軌道;對於社會風俗,不過糾正之,使其歸於善良而已。比如當道不是一個能受善的人,你對於他說話,自不能不少留尺寸。他要做一件惡事,咱們知道了,你要直揭他的惡,不但于本報不利,還許惱羞成怒,反倒把這惡事激成了。最好平心靜氣地舉出種種理由出來,說他萬不至躬蹈此惡。表面看去,彷彿是替他辯護,其實骨子裡邊,正是封住了他,叫他拉不下臉來去做。他要想做一件善事,在將成未成之際,你務必要掀動他,鼓勵他而且信賴他,必能做到。在他少有人心,自不至廢於半途。其餘或在旁邊間敲,或於反面隱諷,有時候很能發生特大效力。何必總得說激烈話,破口罵人,才算出這口氣呢?」冠卿道:「這真是閱歷之談,我佩服極了。」兩人談了有一個多鐘頭,此時已經快到子夜了。元珍看一看表,說我得回報館看一看,你們幾位,如在這裏住著不便,全都隨我到報館去吧。二庄笑道:「你這樣一說,我倒很想在大街上遛一趟,看看那些丘八大爺,搶掠各鋪戶,倒是一種什麼情形。」金戈二道:「你這真成了幸災樂禍啦。」二庄道:「我並不是幸災樂禍,是採取畫稿兒。將來太平了,我精心用意地畫一張變兵焚掠圖,留著做個紀念。你看不好嗎?」
正在推讓之間,外面忽進來一人。元珍一見笑道:「這可活該,你們不要走了,聽新聞吧。」原來來的這人,是北京一個著名的大訪員黎茂林。他對於總統府內閣一切消息,比別人格外靈通。因為他是內閣的一名茶房,而且專伺候總協理大臣。後來項子城當選總統,因為看他機靈,又把他調進府中當差。因此總統府中無論大小事情,他全知道得很詳細,隨時報告與各報館,因此報館對於他的稿子,非常歡迎。他這一次到《愛國報》來,就是為報告變兵的情形,所以元珍見了,如獲至寶一般。當時將大家也留住了,一面催茂林述說此番事變的經過,他卻在一旁用筆記錄。茂林道:「這話說起來很長了,內幕情形如何,我也不敢妄加猜測。如今只將我耳所聞目所見的,述說一番吧。」當昨晚七八點鐘起禍之始,總統知道了,非常焦急,立刻親自通電話,告訴九門提督烏謹,同巡警總廳朱起秦,叫他們速派得力軍警,到東城金魚衚衕,保護南來的三位代表。卻始終不曾給曹虎臣通電話,叫他制止部下叛兵,不許暴動。這是一件最可疑的事。夜間九十點鐘,變兵竟跑進城裡來,連總統府左近,也是槍聲斷續。十一點鐘,索性跑到總統府前,連放了好幾排槍。守門的衛隊急了,還放數槍,這才將他們趕散。今天一早,總統就派汽車,將三代表接進府來,給他們壓驚,據伺候代表的茶房對我說,夜間真險極了。變兵在門前放槍,眼看著就要攻進來,幸而守衛軍警很賣氣力,破出死命地拒敵,槍聲比鼓點兒還密,費了很大工夫,變兵才退了。卻沒料到拉中堂東邊的宅子,被攻進來。我們住的是西所,東所被人攻破,這西所僅剩九-九-藏-書一牆之隔。就聽見鬧嚷嚷的,孩子哭,大人喊,雞叫狗吠,可把我們真嚇壞了,連三位代表也有些坐立不安。好在守衛的軍警,又續派了幾百人來,全都端槍實彈,在牆這邊防禦著。幸而不曾跳牆過來,算是免了這一場災難。第二天早晨,總統特派楊志奇為代表,登門慰問。又叫汽車來接他們三位進府。三位代表來至總統府,早有許多人圍著問候。少時項子城親自出來,握著三代表的手,連說抱歉抱歉,這真是意外想不到的事,叫你三位受驚。總怨曹虎臣紀律不嚴,我非重重地辦他不可。說到這裏,便問左右侍從武官,曹虎臣可曾叫來了嗎?左右回道:「已經來了。他因身犯重罪,不敢上來面見總統。」項子城冷笑道:「他不見我,難道這事便能挨過不成?叫他上來,我有話問他。」少時虎臣帶著一種戰戰兢兢的神氣,慢慢走進屋中。一見了項子城,連忙屈膝跪下,口中只說得一句末將該死。子城冷笑了一聲,說:「虎臣,你帶兵也不是一天半天了,我所以把你的隊伍調至北京,是因為平素紀律還好,怎麼如今竟變成這種樣子?!在這禁城重地,又恰恰趕上南政府代表北來,我事前還再三訓囑你一番,就怕的是發生變故,哪知不先不后,偏偏就在這時候,發生這樣大變。居然敢跑到我的府門前,同代表的行轅,鳴槍示威,這還了得嗎?!你身為鎮統,所司何事,似這樣縱兵溺職,不但驚了代表的駕,我二十年北洋練兵的威名,全被你破壞凈盡了。」項子城是越說越有氣,最後拍著桌子,叫左右侍從武官,把曹虎臣綁起來,執行槍斃。嚇得虎臣伏在地上,只是磕頭求饒。左右文官武將上來討情,項子城一概不理。最後還是三位南代表立起身來,一同說道:「此次事變,出人不意。在曹鎮統事前疏於防範,誠屬罪有應得。但是這一次總算初犯,曹君又是我國著名的勇將,可否請總統原情略跡,看在我三人薄面上,饒恕了他,再策後效。」項子城見三代表求情,立時面上和霽了許多。一面拱手讓代表坐下,一面對虎臣說:「你的罪本是不能容恕的,只因三位代表替你求情,本大總統看在三代表面上,姑且赦你的死罪,褫職留任,以觀後效,你就謝謝他們三位吧。」虎臣先謝過總統,然後立起身來,向三代表行了一個致敬的軍禮,口中說謝三位替虎臣求情。三代表連忙還禮。
大家說說笑笑地出了火神廟。元珍道:「咱們既想要調查調查,倒不必向西抄近,最好向東走,出廣東門,繞皈子廟,再奔南柳巷。這一路上,總可過上幾班,管叫你看一個飽。」眾人全說贊成。二庄身量高大,在前面引路。走了沒多遠,便撞上七八個變兵,都是全身武裝,手裡提著大槍,如凶神一般。後面跟著有十幾個穿短衣裳的,每人手中,也有提著包袱的,也有挾著小箱籠的,看神氣是變兵抓的夫,好替他們分拿搶掠的各種物品。大家一見這情形,心說不好,我們這些人,倘然被他抓去,他眼前就要搶琉璃廠街,這街上的各家鋪戶,全是熟人,我等要替變兵拿人家的東西,事過之後,可拿什麼臉去見人。想到這裏,便不約而同,全靠在北牆根下,不再向前走了。好在這一群丘八,全都直著眼向前走,並不曾注意眼前這些人。大家等他們走過去,這才慢慢向前緩行。行了沒有三五步,就聽腦後一陣擂鼓的聲音,緊跟著又是一槍,把大家嚇了一個魂驚膽落,忙停住腳步,向後偷看。原來是路南有一家小錢鋪,這些變兵前去照顧,他偏偏不肯開門,用力擂了一陣,仍然無效。變兵急了,便施用威嚇手段,向空中開了一槍。此時也顧不得細看,二庄催大家快走出了廠東門,向南穿過皈子廟,繞背衚衕,才來到南柳巷愛國報館。進了門一直來到樓上,看一看鍾已經交十二點了。元珍吩咐廚房,預備了幾樣消夜的點心,又開了一瓶白蘭地,大家做竟夜之談。直到天光發亮,各人才躺下休息了片時。十點鐘起來,凈過面,全要回家。元珍卻堅持著留吃早飯,大家執意不肯。
民國改元的第一年新正月,北京商民,熙熙攘攘,全含著一種新氣象。以為從今以後,脫去君主專制,可以享自由幸福了,所以大家興高采烈。凡是香廠廠店,以及各戲園落子館,種種娛樂場所,全是滿坑滿谷,擁擠不動。就連前門外各大小飯莊飯館,下至一間門面的小吃食鋪,也無不利市三倍。自初一至十一,這十天以內,金吾不禁,處處笙歌,真是說不盡的繁華富麗。哪知道樂極生悲,眼前就要發生滔天大禍。卻說金戈二、田念壬、余兩吾三人,自從初二在聚興館宴會,經丁元珍使酒罵座,出了這口悶氣之後,心裏覺著十分快活。回家的第二天,三人又集合到一處。金戈二提議,說咱們閑暇無事,從今天起開始遊逛,到正月十六為止。所有前門外各戲園,全都輪流著聽他一天;晚飯專去吃小館子,凡前門外有名的小飯館,俱都吃遍,也算解一解去年的抑鬱牢騷。田、余兩人全贊成此議。於是從初三日起,便開始遊玩起來。這一天已到了正月十二,三人起得絕早,一同到車站去看南代表。無奈軍警森嚴,不能進站,只可遠遠地瞭望了一回。僅僅看見三代表的汽車,如風馳電掣一般,轉眼跑進了前門。三人悵悵的。金戈二說:「當初汪杜鵑謀炸攝政王,下在獄中,險些喪了性命,如今居然做了南政府的代表,這樣威武煊赫,看起來人的升沉哪有一定呢!」余兩吾道:「如今已經改民國,既是民國,就應當以人民為主體,所有從前君主時代的官府排場,當然沒有存在餘地。今天看他們歡迎三代表這種舉動,簡直與從前官府接欽差大臣,一般無二。這豈不是笑話嗎?」田念壬在旁微微冷笑,說:「我的傻哥哥,你怎麼說起獃話來了。你要知道,這個國家,固然是改為民主共和,那個操國柄掌大權的,腦子裡哪有民主共和?比如孫大總統要現在北京,身當元首地位,你就是做夢,也夢不著這種現象。如今的那一位,他本是多年的老官僚,從幾歲時候,耳所聞目所見的,無非官僚習氣,你想叫他根本上剷除官派,哪如何做得到呢!再說他今天這樣鋪張揚厲,還是別有用心,當然要錦上添花,與歡迎別個不同。」余兩吾笑道:「你說得很有道理。但是他那別有用心,用的是什麼心呢?可否說破了,叫我們也明白明白。」田念壬道:「我們在路上談國事,提防叫偵探聽了去,自討麻煩,還是尋個地方去談吧。」余兩吾道:「我們到哪裡去呢?」田念壬想了一想,說此時已經快到正午,也該吃早飯了,我們何不到打磨廠東興居,吃一回黃燜肉,它那裡雅座倒還乾淨。金、余兩人俱都贊成。好在打磨廠緊挨著東車站,三人也不曾坐車,只慢慢地走著。進了東興館,尋得一間雅座,堂倌先沏上茶來。兩吾仍接續前稿,問念壬項子城如此歡迎,究竟有什麼用意。念壬笑道:「這有什麼難猜的。頭一樣三代表乃是孫大總統派來的,歡迎他們,即是歡迎孫大總統。這乃是南北攜手的第一步,當然要踵事增華,好見好於南方一班人物。第二樣,項子城的為人,本有愛才癖,他知道這三代表全是民黨中數一數二的人物,藉著來京的機會,格外優待,好籠絡他們的心,將來收為己用。」兩吾道:「你看這三個人,能受他的籠絡不能呢?」念壬道:「人心隔肚皮,這個誰敢斷定呢?但是據我想,恐怕還是徒勞無功。在項子城果然能夠開誠布公,為國家圖富強,為人民謀福利,也不必籠絡民黨,凡民黨中人,自然全樂意為他效力。他要是專為自己擴張權力,明著是民國,暗著還要襲君主餘威,籠絡也是白費。」余兩吾點頭,說你這話一點不錯。金戈二道:「你二位先生不必議論國事,咱們還是吃飯要緊。」隨吩咐堂倌來三壺白酒,一碟醬雞、一碟豆魚、大碗黃燜肉,吃紫米飯。三人一壁喝著酒,商量飯後到何處消遣。余兩吾道:「這幾天戲是聽夠了,咱們今天換一換耳音,到三慶園聽王玉峰的三弦,你二位贊成不贊成?」田念壬道:「贊成極了,果然比聽戲強得多。」
哪知道今天可九*九*藏*書真倒霉了。一個姓鄔名叫二桂的,本是蒙古旗人,平日以吃腥賭為生,終日提籠架鳥,在南城外充混混兒。十二日的夜裡,他給變兵拿著一包袱皮衣裳,後來轉影壁跑回家去。看看這包袱衣裳,全是真毛的,足值五六百元。鄔二桂心花大開,第二天老早就跑出來,在東城尋了半天,始終不曾得手。後來轉到西城,在騾馬市大街閑遛,卻遇著了七八個變兵,正在砸茶葉店的門,預備行搶。鄔二桂走上去,賠著笑臉,說幾位老總想發財嗎,這是一座窮鋪子,開門也得不著什麼,再向西走幾步,有一處轉當局,別看鋪子小,又有洋錢,又有值錢東西。老總不認得,我情願帶路,何必在這裏白費力呢。變兵說很好,你小子在前頭走吧,等發財之後,也分給你一份。鄔二桂高高興興地把他們帶到小當鋪門前,兩腳便把門踹開,大家一擁而進,果然搶了有二三百塊錢。值錢的衣裳,又包了一大包,還是鄔二桂扛著。出了小當鋪的門,往西走去,意思是想再搶一家。誰知走了沒有五步,就聽前面一聲吆喝:「站住!我們軍統,現奉大總統命令,捕拿變兵。你們從當鋪出來,拿著這許多東西,一定是搶來的,快把他們捆上,不要放走了一個。」變兵抬頭一看,見是武威軍的大令,十來個雄赳赳的護兵,也有挎自來得的,也有背大刀的,也有拿著鴨嘴棍兒的,前面一名軍官,瞪著眼向他們身上看。變兵一見這情形,不覺「啊呀」了一聲,不約而同地扭頭向東便跑。鄔二桂也跟著跑,卻捨不得丟下包袱,哪裡跑得動。後面的軍官發令道:「把那背包袱的抓過來!」鄔二桂嚇得忙把包袱扔下。他以為扔下包袱就可以沒事了,哪知道幾個護兵,仍然不肯放鬆,一邊拾包袱,一邊向前緊跑幾步,一伸手,抄著鄔二桂的髮辮,用力向後一扯,扯了一個倒仰,手腳朝天。這一下子,真摔個不輕,二桂哪裡還掙扎得動。此時軍官已來到面前,吩咐護兵,把他拉起來問話。二桂勉強掙紮起來,又朝著軍官跪下。軍官厲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這包袱是從哪裡搶來的?」鄔二桂戰戰兢兢地回道:「小的名叫鄔二桂,是安善良民。因為從這街上走,被變兵抓去,給他拿東西,小的不敢不依。這時遇著青天大人,就求您開恩,把我放了吧。」說罷連連叩頭。軍官大聲喝道:「放屁胡說,你既是良民,就不應當同變兵一處走。方才你背著包袱,沒命地向前跑,叫都叫不回來,足見是有意搶人,絕非良善之輩。弟兄們把他砍了,首級就號令在小當鋪門前。」這一聲令下,鄔二桂把真魂全嚇冒了,嘭嘭地磕響頭哭著喊著地說:「我家有七十歲老爹,六十歲老娘,老爺、大人、祖宗,您自當積陰功,饒了我這一條狗命吧。」他的話沒說完,護兵早把刀拉出來,手起刀落,人頭滾出好幾步遠。此時看熱鬧的,已經圍了一大圈子。護兵提著他的髮辮,來到小當鋪門前,一定要掛在他們門檻上。嚇得掌柜的直說好話。後來高低花了四塊錢,這才答應不掛在門上,改掛在牆上了。
閑言少敘,卻說田、金、餘三個人,在東興居吃過了飯,金戈二付錢,便一同出來。步行至三慶茶園,在池子當中,尋了一張桌子坐下,看座的沏上茶來。此時王玉峰還不曾來,候了有點把鍾,才見他上場。未曾上場之前,先有跟包的,將弦子托出來,平放在桌子上,然後將自帶的茶壺、茶碗也放在桌上,王玉峰這才慢慢地走出來。雖然是雙失目,卻不用人扶著,從後台走至前台,一直走向自己的桌兒,並不錯亂一步。只見他身穿一件寶藍庫緞面子的狐皮襖,青緞子對襟大馬褂,水獺桶兒,腳底下穿兩隻青緞全盛式的棉鞋,頭戴著貂皮困秋帽。要看神氣,直好似前清的部郎府道。北京城一個賣藝的,全有這種排場。其習氣之腐壞,可想而知。無論甚樣的偉大人物,只要請他在北京住上三年,保管能與北京人同化,這是一點兒也不會錯的。你要問是什麼道理,說破了不值半文錢。因為人受天賦之氣而生,從先天中便含著一種惡根性。若問這惡根性是什麼,便是好安逸,惡勞苦;好娛樂,惡愁煩;好排場,惡儉陋;好甘旨,惡淡薄;好繁華熱鬧,惡冷落寂寞。這種好惡,除非是上智大聖,不隨境遇為轉移,其餘普通人類,也無論智、愚、賢、不肖,總不能跳出這種好惡的範圍。要說到北京城,一切飲食起居,周旋酬酢,及所有的悅目賞心,及時行樂的場合,宗宗樣樣,全與人類惡根性的嗜好,吻合無間。而且來得非常自然,並無絲毫勉強。凡居處在這裏的,縱有賁育之勇,也絕然擋不住這種浸潤滋灌。始而尚能矜持,及至日子長了,便覺著無一不適,這同化力就算成功了。不要說本國人逃不出,便是東西洋人,凡在北京住過五年以上的,你看吧,多少總要帶一點中國的官氣,並且舉動也舒緩了,決沒有迫不及待的樣子。可見這種同化力,連外國人全逃不出去,休說是中國人了。諸位要不信我這話,在下還能舉出一種證據來,並且這種證據,還是極有力的證據,決非望風捕影之談。想當初明末時候,滿洲人雄踞關外,真是人強馬壯,個個如生龍活虎一般。彼時漢人看滿人的眼光,也同今日我們看東西各強國是一樣。哪知他們自到了北京,做了皇帝,總算是志得意滿,快活已極。直直快活了二百多年,不知不覺間,早為北京這種同化力所熔鑄,把那雄強無比、猛鷙絕倫的滿洲民族,竟變成了一種萎靡不堪、頹唐無力的廢物活人。這不是一種有力的證據嗎?假如他們當日,要不入主中夏,定鼎燕都,依然還在關外盤踞著,縱然愛新覺羅的地位或有變遷,到底他那全民族的精神總不致消磨凈盡。由這上看起來,北京實在不是一塊好地方。要想成大事業,千萬不可戀居此土。如今國民政府,奠都南京,改北京為北平市,我們不能不佩服人家眼光遠大,謀慮深沉。但是以地勢而論,南京實不如北京遠甚。將來要控制全國,仍不能不注意及此。但是目前這幾年,卻不可遽然改圖。必須預籌一種改造方法,將北京這塊地方,徹底地改造一下子。所有種種惡習慣、惡風俗,同歷史上留下的種種怪現象,全一律摧毀廓清,另培養出一種善良的風俗習慣。如此過一二十年,再議恢復舊都的手續,如此方不失為遠大之圖。但是一面在南京地方,更得要格外注意,因為全國之中,無論什麼地方,自要改建都城,便自然而然地,能養出種種不良的風俗習慣來,也並不因為君主民主,少變其方向。不過君主有君主惡化的軌道,民主有民主惡化的軌道。如認定民主國家的首都,就不會養成惡劣的風俗習慣,那便是根本錯誤了。所以當道要人對於南京的前途,尤其得要提撕警覺,于無形之中,隱寓制裁,于自然之中,加以誘掖,總使其歸入善的方面,而不流入惡的方面,那才不負遷都的一片苦心。不然這一面雖躲開危險,那一面又受了大病,豈不是枉費周折嗎?
原來王玉峰是一個雙失目的瞎子,他卻有一種絕技,是能用三弦彈出種種的音調,什麼西皮二黃、各種戲曲、老生老臉、青衣花旦,各種角色的腔調,全能用三弦拉出來,同大戲一般無二。這還不算新奇,最奇的,是北京各名角,如譚鑫培、何桂山、王瑤卿、陳石頭之流,他們的行腔使調,王玉峰全能在三弦上模仿,神韻滋味,一點兒也不差。你如果曉得戲詞同板眼,閉上眼聽去,不但有音,而且有字,板眼更是絲毫不走。因為他拉唱的時候,所有鑼鼓傢伙、胡琴、弦子、月琴等,全都隨著彈出來,一點兒也不落場。不但會拉戲,最妙的是拉風流焰口,同行軍的洋鼓洋號。風流焰口這四個字,聽著很是新奇,錯非久居北京的,決然解釋不出這四個字的歷史來。因為裏面含著北京社會民風一種背景,實在是一種導淫的媒介。要按規矩說,早就應該嚴厲禁止,偏偏那時候卻是大行其道。什麼叫焰口呢?就是住戶有死人,于死後第三天的夜晚,請來一群和尚,大念其經,名目叫作接三。表面上是為超度亡人,早升極樂世界,其實骨子裡,是哄著一班來賓親友https://read.99csw.com開心。和尚沒有定數,從七個起碼,也有九個的,也有十一個的,也有十三個的,大半有錢的多叫,沒錢的少來。得給他們預備幾盤子鬼饅頭。這種饅頭,是用白面蒸成,有核桃大小,一層一層地堆積很高。他們念到半夜時間,點上幾盞燈,叫那火焰高高的,一邊念著經,一邊抓起饅頭來,向地上亂撒,這就叫放焰口。所為赦孤招魂,用饅頭舍給一班窮神餓鬼,好照應新亡的人,別同他爭執打架。這種舉動,雖然迷信,究竟還有一部分理由可說。最可笑最不通的,是這一群和尚,名目是唪經,其實是唱時調小曲。他們嘴裏念的雖是經文,發出來的音調,卻同唱曲子一般無二。並且他們在未唱以前,還要經過一番手續。若問是什麼手續,便是同各府門宅第,有什麼喜壽事情,唱堂會戲,唱八角鼓,唱落子,是同一行徑。在那些做生意的戲班子、蓮花落班子,全有寫好了的手摺。手摺上是各種戲名,同各種曲牌名兒,由長班的呈到主人面前,請其閱看,歡喜聽什麼,便點什麼。並由主人轉呈與在座各親友,請其隨便點唱。在主人點的,不必另外賞錢,要是各親友點的,唱完之後,要得放賞。在戲班子的規矩,還得另外扮出一個家人來,穿著古裝書童或老院子的衣裳,在戲台上,朝著客座叩頭謝賞。此風在北京相沿已久,本是習見不怪的,哪知道和尚念經,演來演去,也演成這種形式。他們到某宅放焰口時候,便攜帶著一種手摺,于上壇唪經之前,也遵照唱戲唱落子的手續,把那手摺呈與本宅主人。倒不是請本宅主人點唱,因為主人既是喪家,無論如何,面子上不能再圖娛樂,是求主人轉呈與各親友,請其隨意來點。那手摺上所開的,全是各時調的名兒,如《五更調》《十朵花》《媽媽二十四糊塗》《光棍哭妻》《老媽開嗙》之類。全算起來,也有好幾十種,請各家親友,隨意點唱。大半開點的總是婦女占多數,在男子稍微明白一點事理的,秉居喪不歌之義,當然不肯隨喜這種非理舉動。無奈北京城的婦人女子,多半是喜聽彈唱,在喜壽事去行人情,有種種堂會,當然可以聽一個飽。唯獨這種白事,在情理上,既不能開唱堂會,可有什麼法子消遣呢?只好在這群和尚身上著想。於是這一群和尚,便迎合婦女心理,研究出這種投機的事業來。凡點唱的婦女,也得開賞,可是面子上卻不叫賞,叫作放懺錢,為數也很微薄,最多的不過八吊大錢,僅僅八十個銅子,尋常不過四吊而已。點下去之後,他們便高聲地唱起來。不怕點十種二十種,他們是一種也不遺漏,就好像八角鼓換牌子的一般。這種調兒唱上幾句,便又改唱那一種。這些和尚裏面,也真有嗓音好的,比聽燕樂昇平也差不多。這真是一種奇怪的風俗,導淫敗化,莫此為甚。然而在北京城,卻視為當然,毫不怪異。在民國初元王玉峰彈三弦的時候,還大行其道呢。因此當時王玉峰的風流焰口,仍要算是一種絕技。他那弦子,從死人咽氣彈起,緊跟著男人哭的聲音,婦女哭的聲音,小孩哭的聲音,嘈雜一片。隨後棚匠搭棚,竹竿子的聲音,親友來弔孝,車馬的聲音,廚房炒菜,鍋勺的聲音,你要側耳靜聽,無不惟妙惟肖。直到和尚來念經,鑼鼓齊鳴,外帶各種時調小曲,于唱念之中,還夾雜著婦女嬉笑的聲音。所以叫作風流焰口,就是這種取意。還有那洋鼓洋號,用三弦彈軍樂,也是他的一種絕技。他那彈軍樂,並非是突然而來,先由遠向近,彷彿隔著有里把路,鼓號的發音,由小而大。可是其大也漸,彷彿是一步一步地向近處來,慢慢地居然來到眼前,聲音是很大了,真有銀瓶欲破水將傾之勢。但是到了眼前,聲音極大之時,又要慢慢地向前走去,由大而小了。這種由大而小的聲音,也是其小也漸。你仔細聽,恰恰是一步一步向前走,卻是一步遠似一步,直到聲音微細,影影綽綽的,似聞不聞。可是仔細聽,確乎是洋鼓洋號,並非他種聲音。最妙的是已經聽不見了,忽然一陣風兒,又將那鼓號的聲音,遠遠送入耳鼓,這真要算是奇妙不可思議。我國有這樣大音樂家,可惜當時的人,就知道圖一時賞心悅耳,並不懂得提倡研究,發揮光大,將他這種絕技傳流下來,為音樂界放一異彩。所以王玉峰一死,便沒有能夠繼續的人,這也算一件很可惜的事了。假如王玉峰要生在西洋各國,負著這種絕藝,不定得享什麼樣的盛名。他本身的技藝,也絕不至僅僅限於這幾種市井流行的下等玩意兒。這又是王玉峰之不幸了。
項子城聽他這樣問,登時臉上變了顏色,連忙擺手說:「算了吧,老仁叔不要再問這個啦。你老先生丟的書帖,究竟值多少錢,我如數包賠就是啦。」蔭林聽子城肯出錢賠他,臉上的顏色便和霽了許多。說:「這個哪有一定的准價呢?再說咱們的交情,也過不著要價還價的,你自當惜老憐貧,成全我這苦老頭子,隨便多賞幾個好了。」子城笑道:「老仁叔怎麼說出這樣話來。」隨吩咐謝大福,你快到內賬房,叫他們開兩萬元支票,註明了是送給張大人的,快快拿來。大福應一聲是,去了不大工夫,將支票開來,先送到項子城的手中。子城略看了一看,便恭恭敬敬地雙手遞與蔭林,說一點小意思,聊備老仁叔茶點之需吧。蔭林接過來,重新戴上花鏡,仔細審視,見是大清銀行兩萬元的支票,並註明了撥付張大人蔭林,改手不付。張蔭林看明白了,立時眉開眼笑,朝著子城再三致謝。說:「難得宮保這樣成全,方才老拙言語冒犯,千萬不要見怪才好。」子城道:「話太說遠了,但求老仁叔不怪我就很好,怎敢怪你老呢?不過那些變兵,順口胡說,老仁叔千萬不要拿當話柄,逢人輒道,這個晚生就很感激了。」蔭林道:「宮保自管放心,我絕不能對人亂說。再者過不了幾天,我就回山東原籍,退隱林下了,也沒有可以共談的人。」說罷便起身告辭去了。
這裏十幾位稽查同執法官,如一窩蜂似的,每人帶十來個精壯護兵,也有背著大刀的,也有拿了鴨嘴兒的,分路查街。薑桂題自己也帶了幾名馬弁,全挎著自來得,在大街上緩步遊行。這時天光已到下午,還有不少的變兵,在西城一帶搶掠。因為昨天夜裡,東城各鋪家,差不多全光顧遍了,所以今天又注意到西城。這一來可給武威軍做了飯啦。那些稽查官兒,只要看見變兵手裡拿著東西,便大聲吆喝:「現奉大總統命令,捕拿變兵正法!左右快把他們捉住,不要放跑了。」左右的護兵,也假作欲捉之勢。變兵便把搶的物件丟棄了,抹頭便跑。護兵跺腳假追,俟等他們跑遠了,便把丟的東西全拾起來,尋個背靜地方,同兵官去分贓。就這樣,不知拾了有若干東西。凡武威軍的稽查執法官,這一天工夫,多則數千,少亦數百,一個個全都財源茂盛。這就叫狼吃狼,狗咬狗,原也沒有什麼。最可恨的,是他們竟聽信了薑桂題的話,公然慘殺人民,在街市上大逞淫|威。偏偏遇著一班無知的窮民,自投羅網。本來北京這塊地方,人類複雜,賢愚不等。其中專有一種遊手好閒的人,平日本無正業,凈指著訛賴撞騙為生。他們最歡迎的,就是地方發生兵變,趁火打劫,也跟著發一筆小財,又恰恰遇著那些丘八先生,隨地抓夫,好幫同他們,扛抬各種搶來的物件。在那膽小要臉的人,全視為畏途,恨不即刻遠遠躲開,免得招人唾罵。可是那些不要臉的地痞土棍,被他們抓去,如同得到優差一般,立時揚眉吐氣地跟在變兵後邊,到處搶掠。他們還替變兵當軍師,指點哪一家鋪戶有錢,哪一家住戶殷實。等到搶過之後,老實一點的,把大兵送回營去,向他們討賞,有那粗笨不很值錢的東西,便給了他們。更有一種機靈的,他拿到值錢的東西,便安了壞心,等到轉彎抹角,給變兵一個冷不防,便鑽了小衚衕。北京地理,這些兵哪有他們熟呢,三繞兩繞,便繞得沒有影兒了,手裡的東西,便完全歸他個人享受。十二日的夜裡,這樣發財的很多。及至十三日,他們見變兵仍然在街市上搶,便毛遂自薦的,同這些兵混一起,仍然想做昨夜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