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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回 名士陞官肘懸金印 國醫治病舌吐蓮花

第七十四回 名士陞官肘懸金印 國醫治病舌吐蓮花

漢火匆匆出店,跳上馬車,還是張升跟著伺候他。一直跑到公府門前,幸而他身上帶著有職銜名片,張升拿著片子,先向站門的護兵說明,然後領他到傳宣處。傳宣官一看銜名,知道是新放的特任官,也不敢怠慢,問他是有公事,還是私見,張升回說:「因東三省有緊要公務,須面見大總統稟陳,請您費神給回一聲吧!」傳宣官答應了,立刻上去回話。此時項總統正同唐總理在辦公室中談話,傳宣官拿上片子來,老項一看很詫異地說:「他不是走了不多日子嗎?怎麼貿貿然又跑回來?」傳宣官回道:「回大總統,那臧漢火因東三省有緊要公務,特來京面稟總統,請示總統是見他不見呢?」老項道:「既有公事,怎能不見?你就引他到這屋裡來吧!」傳宣官應一聲:「是!」撥頭便走。老唐卻有點沉不住氣了,說:「臧瘋子貿然而來,不是又要搗什麼亂,總統怎麼就放他進來呢?」老項笑道:「這有什麼!你也太膽小了。」正說著,漢火已隨傳宣官進來,按規矩他初次謁見大總統,本應當行三鞠躬禮,老項因為他是一位名士,又系革命偉人,不以常禮相拘,要表示破格敬賢之意,便立起身來,想要過去同他握手,哪知這位先生直著兩隻眼睛,彷彿是沒看見項大總統,過來劈胸一把,就把唐總理揪住,大聲喝道:「姓唐的!你是什麼東西,敢同我姓臧的開玩笑!王之瑞的直隸都督,是你當面應許我的,憑什麼半途消滅?你又想送給段毓芝!我今天非同你拼……」唐總理道:「你先不要拚命!你看看大總統現在眼前,有什麼話也可以慢慢地說,何必這種樣子呢?」項子城也勸道:「臧先生,你先請坐。什麼事全好商量,千萬不要這樣胡鬧。」臧漢火這時候才看見總統了,無奈他的神經病已經一發不可復遏,便索性跳起來罵道:「什麼叫大總統?你不要拿項子城嚇唬人!我臧漢火全不怕!統統說一句,你們狼狽為奸,全不是好東西!我今天非同姓唐的拼一個你死我活不成!」他說到這裏,驀地從懷中掏出一柄手槍來,便要朝唐總理施放,說時遲,那時快,項子城左右的兩名隨身護衛,是何等眼疾手快,一個奪槍,一個將他按倒在地上。此時項子城可真惱了,大聲喝道:「把他捆起來!這是什麼地方,他竟敢跑來行刺!似這樣目無法紀的兇徒,真是可恨已極!叫章建魯、吳必翔來!我有話吩咐他們。」此時漢火被按在地,他益發破口大罵起來,兩個護衛,將他拉出辦公室中,唐總理自覺臉上十分難看,勉強對總統說:「這全是我辦理不善,致連累總統受驚!」項子城卻含笑說道:「有什麼呢!一個瘋子,你何必在意。等回來叫章、吳兩人管教管教他就好了。」唐總理也不便再說什麼,告辭出府。少時章、吳兩人,一齊來到。那章建魯是執法處處長,吳必翔是京師警察總監,全是項子城的心腹爪牙,一同上來給總統請過安,垂手侍立。項子城道:「方才臧漢火手持兇器在我辦公室中胡鬧,可惡已極。你兩人把他帶了去,管束管束。他本來是有瘋病的,不妨請一位高明大夫給他治一治。如果他病根已深,無法救藥,你們便給他一粒衛生丸吃,也省得他長長受罪。」章建魯為人機警,他聽項子城的意思,是要把臧漢火置之死地,心裏一轉,他也是民黨重要分子,我犯不著做這種惡人。便先發言道:「總統說的是。不過末將那執法處,是專管軍人的,漢火既非軍人,理應由警察廳辦理才對,不知總統以為如何?」項子城道:「既然這樣,就由吳必翔領他去吧!」吳必翔是一個直性人,就知道報效總統,他聽項子城這樣吩咐,便毫不游移地答應一聲:「是!」便退下來。
再說吳必翔得了漢火的辭職呈文,一刻也不敢停留,便到公府去見項大總統。見面后,極力陳說臧某押訊之後,自己很知道悔過,這是他親筆寫的辭職呈文,請大總統核示。隨雙手將呈文遞上,項子城接過來,看了看,說:「難得他還明白是自己做錯了。我這裏方才接一封電呈,是由上海拍來的,署名為唐安琪,看語氣是臧漢火的妻室,替她丈夫求情,電文作得很好,盡哀感頑艷之能事,真可與楊椒山的夫人張氏后先媲美。看起來他夫妻倆全不愧是名士,我生平愛才成癖,何忍得傷害他?不過威嚇威嚇,殺一殺他的野性罷了!他如今既悔悟辭職,可以既往不咎,由你隨便把他送到一個醫院里養病。可是得派人好好地監視他,別放他脫離北京。這種人一到外間,有人架著他,無事生風,他那一支筆是很可怕的。我既然保全了他,當然保全到底,可在我的府中給他掛一個顧問名義,每月由庶務處支五百元給他,也足夠他一個人的挑費了。」吳必翔道:「總統真是寬仁大度,愛才如渴,似這樣成全他,他將來一定要感恩圖報的!」項子城哈哈大笑道:「這種人你還希望他圖報嗎?但求他不犯瘋病,罵你兩句,那也就很好了!我之所以不殺他的緣故,也並非一定愛他的才,不過因為這種人在世界人並沒有多大用處。他雖不為我所用,也還不至為人所用。他雖然罵我恨我,對於旁人,也是一樣地罵,一樣地恨,我又何必獨獨做那種惡人,替旁人出氣呢?」吳必翔聽他發了這一套大議論,只有唯唯稱是,也不敢贊一詞。等項子城把話說完,躬身退下。
之瑞回到自己屋中,越想越高興,一夜也不曾睡好。直到天快亮了,方才矇矓睡去。直睡到十一點才起來,匆匆地凈過面,便跑到漢火屋中去談話。此時漢火早已起床,宿酒也醒了,正從懷中掏出那一紙任命令來,反覆觀看,忽見之瑞走進來,倒有點不好意思的,把任命令向桌上一丟,忙起身讓座。之瑞恭恭敬敬地向他作揖道喜,說:「臧先生,大受不可小知,這一來,可以發展你的抱負了。」漢火道:「有什麼可喜的?我如何能夠做官?老項簡直是拿我開胃罷了!唐總理也跟著湊趣,一定攛掇叫我干,我倒鬧得進退兩難了!」之瑞坐下說道:「為什麼不幹呢?你從前全是紙上談兵,如今有了這種機會,倘然要是不幹,人家一定要批評你,說你筆下雖有萬言,胸中實無一策,這不是授人以柄嗎?」漢火道:「我何嘗不是這樣想呢?所以勉強答應下來,一切事還得求你指教。」之瑞道:「太謙!太謙!如今做官不比君主時代了,一切手續全都非常簡單,並且你這種差使不過是代表總統,撫慰人民,也負不著地方上的行政責任,是很好辦的。並且東三省的人民,尚未到開化時代,你這一去,可以發聾振聵,使三省人民耳目為之一新,於民國前途,也是很有利益的,為什麼不去呢?」漢火經他這樣一鼓舞,不覺興高采烈指天畫地地演說起來,將來到了東三省,怎樣開發實業,怎樣注重外交,怎樣鑰啟民智,怎樣整飭官方,許多題外的文章,全一氣說了下來。之瑞在旁聽著,禁不住肚裏發笑,面子上卻又不敢露出來。等他演說完了,方才慢慢地引到自己身上,說:「臧先生此番來京,原為的是在下的直督問題,卻沒想到一箭雙鵰,你也隨著連帶出山,竟做了無心之雲,足見人的出處是有一定的。」之瑞說到這裏,漢火方才恍然大悟,不覺跺腳道:「壞了!壞了!該死!該死!我昨天去尋老唐,倒是為什麼去的!他當時沒在家,我朝著他的秘書很發了半天牢騷。後來他回到家中,彼此一見面,他也不容我開口,便掏出命令來,雲天霧地地,也不知說些什麼,竟把你的直督問題丟到九霄雲外去了。後來他們三個人輪流著灌我酒,把我灌得失了知覺,方才罷休。及至醒來,身子已經到了店中,我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你的貴家張升在我面前立著,我只得詳細問他,這才知道是喝醉了,經他們用馬車把我拉回來的。我整整睡了一夜,方才醒來,糊裡糊塗。對於你的事,竟未向老唐提及一字,你說糟不糟!」他一壁說著,一壁搓手嘆氣,表示十分抱歉的意思。之瑞此時,雖然心裏很不滿意,面子上卻又不好說什麼,只得賠著笑臉答道:「這有什麼呢?昨天沒談到,今天再談也不晚,何必忙在一時呢?」漢火刻不容緩地立時便要到唐宅去,之瑞說:「你此番再去,不同昨天了。昨天還是平民,今天便是特任官了。我給你叫一部馬車來,派張升跟去伺候,面子上也顯好看一點。」漢火大笑道:「民國之中,有什麼官民之分?平民也是特任官,特任官也是平民。我就這樣去,倒不失我大國民的身份。要馬車做什麼啊!」他說完了,起身便走。之瑞只得派張升在後面跟著他,還是叫了兩部人力車,一直拉到唐宅。
警察聽見了「臧漢火」三個字,早已嚇得屁滾尿流,連那個門差,也恍然大悟,知道今天活該倒霉,遇著這個瘟神,不但白挨了打,連飯鍋都有點保不住了。因為唐總理在前幾天一再囑咐他:「知道有一位臧大人,號叫漢火的,他來訪我,你們千萬可要好好接待,不要把他招翻了,他可難纏得很呢!倘或我不在家,你們將他讓到內客廳中,請盧師爺、汪師爺出來招待,並叫廚房預備上好的燕菜席款待著他。你們要牢牢記住了,可別給我闖禍!」唐總理這樣囑咐過他們兩回,卻沒料到今天高低還鬧出這一場風波來。
他回到警察署中,先召集了一次會議,商量這件事怎樣辦理。署中一共是四處:總務處、行政處、司法處、衛生處,每處有一個處長,還有兩三個科長,這全是署中的重要人,便一同召來列席。吳必翔當著大家宣布了這一案,並述說總統怎樣授意,徵求大家有何意見,不妨發表發表。因為這一案的關係https://read.99csw.com也是很重要的,我們總要辦理盡善,既不背總統的意思,也別落外間閑言才好。吳必翔說完了,第一個是總務處長董書麟起立發言,說:「總監這樣虛心下問,我們是很佩服的,不過據職員想,那臧漢火也是民黨中有名人物。在大總統並未下令要他的命,我們何必一定要做惡人?好在總統也說他是有病,只要他的病有轉機,便可以上去復命,再請示總統怎樣辦理。目前也不必把他拘留在廳,最好先送到廟裡去,派人看守著。一面再叫幾個工於辭令的人前去遊說他,請他親筆寫一張悔過的呈詞,將來在總統面前也是一個交代。這乃是兩面不傷的辦法,不知總監以為何如?」吳必翔想了想,他說的也很有道理,便又征問大家,列席的人一致贊成,於是便委定董書麟專辦此案。
這一回,看門的不敢阻攔他了,立刻將他引到內客廳,還是盧金堂出來作陪。他問總理到哪裡去了,盧金堂回說:「今天開國務例會,總理到國務院出席去了。並且臧先生那一顆金印,也得總理親自向印鑄局交派,他們好趕著鑄出來,不至誤了先生的行期。要不然,就得多耽延工夫了。」漢火聽盧金堂說得這樣委婉,又兼唐總理出門,是為辦他鑄印的事,自己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可把之瑞的問題附帶著提了幾句。盧金堂一力擔承:「等總理回宅,我必代先生催問。一兩日內,一定有確實的消息。」漢火又談了幾句閑話,還不見唐總理回來,自己覺著久坐很是無味,便告辭去了。
盧金堂去了之後,之瑞親自到漢火屋中,但覺得酒氣熏人,又聽鼾聲大作,此時想把他喚醒了詢知一切,如何做得到呢?但是之瑞心中打算:連漢火全放了特任官,我那直隸都督,當然是更無問題了。明天他酒醒后,必然詳細地告訴我,何爭這一宵呢!想到這裏,便吩咐長班:「不要離開這屋子,好好地伺候臧大人,防備他夜間要茶要水,倘然呼喚不應,明天我知道了,一定要重重地責罰你。」長班諾諾連聲。
臧瘋子的脾氣本是大的,他平素穿衣服又是污穢不堪的,在北京那些當家人的勢利眼中當然是看他不起,何況是堂堂相府!常言說:宰相門前七品官,一個平常人物,又坐著一部很舊的破人力車,焉有不碰釘子之理?在他們,這樣應付來客,本是習慣成自然。那些來賓,身份差一點的,誰敢在相府前大發脾氣?因此就養成了他們這種驕傲習慣。哪知今天卻遇著這天不怕、地不怕的臧漢火,連國務總理他都不放在眼中,何況是一個看門的,公然敢拿話頂撞他,他那無名的火氣如何按捺得住?當時舉起手中的文明杖來,猛力地打下去,那門差出其不意,連躲閃全來不及,趕緊把頭向旁一側,只掠著耳朵打下來,當時把耳朵打破,鮮血直流,疼得門差啊呀啊呀地亂叫起來,兩手捂著耳朵,抹頭便跑。漢火哪裡肯放鬆,拔步便追,仍然要打。守衛的警察實在看不過了,忙跑上去將他抱住,說:「先生,有話慢慢地說,何必這樣兒呢?」漢火大聲喊道:「我臧漢火無論到什麼地方,也沒人敢阻攔著向我說橫話,今天卻遇著這小子,我非教訓教訓他不可!」
唐總理見自己的計劃已經完全成功,自然覺著格外高興。當時便吩咐差官,給京奉路局通了一個電話,說是奉總理諭,明天早八點鐘,特預備一輛花車、兩輛頭等、一輛飯車、一輛二等,送臧大人到奉天省城,不得遲誤。局長聽說是國務總理的交派,怎敢怠慢?第二天早晨,如數備齊。唐總統親自送漢火到車站,所有隨從的人員僕役,早就來站伺候,一同上了專車,珍重握手而別。漢火這時候真是躊躇滿志,卻忘記了金台旅館中還放著一個同伴之人。王之瑞在旅館中,候了一天,仍不見漢火回來,心裏非常焦躁。直待掌燈時候,長班張升回來了。之瑞一見面,罵他不是東西:「你同臧大人到唐宅去,為何這時候才回來?臧大人到哪裡去了?倘然把他遺失,我們擔得起嗎?」張升回道:「小的跟隨臧大人,怎敢獨自回來?他到宅里,同唐總理談起話來,直到黑了天,還不見出來。小的急了,求門房上去催問。門房又去了很大工夫,才出來告訴小的,說臧大人今天就住在宅里,不回旅館了,你一個人回去吧。小的也不敢再說什麼,只可一個人回來複命。等明天吃過早飯,小的再去接他好了。」之瑞聽說他住在唐宅,益發如墜五里霧中,不知是怎麼一回事。吃過早飯,便派張升仍舊到唐宅伺候臧大人。他自己在旅館中,覺著十分無聊,隨手拿過一張報來看看解悶。哪知不看猶可,這一看,可真真把他氣壞了!原來那張報的本京新聞上,載著有一條:題目是《臧宣慰使定期赴奉》,大致是說東三省宣慰使臧漢火,昨晚在唐總理宅中做竟夜之談,聞關防已經鑄就,人員亦皆調齊,特由京奉路局預備花車,定於今日早晨,即首途赴奉,實行其宣慰職權云云。之瑞看完了,不覺氣得跳起來,罵道:「這是什麼東西!張口合口,總是為我的事情來的,落葉歸根,卻是他賺了一個特任官做。你做官我也並不看著氣憤,但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我一個人撂在店中,你連幾句痛快話全沒有,便拿起腿來一走,世界上哪有這樣交朋友的?」他一個人在屋中大發牢騷,旅館中人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多有疑惑他是犯精神病的。正在這時候,張升回來了,之瑞也不待他回話,跑上去便是兩個嘴巴子,打得張升直著眼睛發愣,也不曉得是因為什麼。之瑞罵道:「混賬糊塗東西!那臧瘋子上奉天了,你跟了他一天,全連影兒也不知道?今天還靦著臉去伺候他,你是伺候他的人嗎?還是伺候他的魂呢?世界上會有你這樣渾人,怪不怪啊?」張升挨打受罵,也不敢分辯,只哭喪著臉,在一旁站立不動。之瑞又罵道:「你還不滾蛋等什麼呀?」張升慢慢退出。
吳必翔正在閱看公事,見徐靈光走進來,連忙起身讓座,說:「今天大哥一定很辛苦了!你費了這一天的唇舌,不知那瘋子肯否就範?」靈光也不回答他的話,只從衣袋中取出那一紙呈文來,給必翔看。必翔接過去,很鄭重地看了一遍,不覺笑逐顏開,說道:「罷了!罷了!大哥真不愧是蘇、張之舌!這一紙呈文,能使那瘋子親筆寫出,真要比登天還難!錯非是你,只怕刀放在脖子上,他也未必肯寫呢!」靈光很得意地又把經過情形對必翔述說了一遍,然後請示總監,可否把他接到我的醫院中,了此一宗公案。必翔完全允許,又問靈光:「一切耗費,得用多少錢,你只管到我賬房去領。」靈光說:「也用不了許多錢,先從賬房支五百元,等不足的時候,再來領吧!」必翔點頭應允,並親筆開給他一紙支據,靈光接過來,喜滋滋地跑到賬房,將五百元領到手中,便借用警察廳的馬車,到龍泉寺去接漢火。
回到店中,據實地報告與之瑞。之瑞口中雖說不慌,究竟心裏總有些捉摸不定。有心自己去見唐總理,又怕把事情鬧僵了,並且漢火這一面,要叫他知道了我自己出馬,不但大大惱恨,傷了朋友的交情,碰巧他一鬧脾氣,還許要從中破壞,我豈不更吃了大虧?要是背著他,去尋宋樵夫、陳元培那一干民黨的人,又必定招他們笑話,說我做官的心太熱了,仍未脫前清官僚習氣,于自己前途也不見得好。想到這裏,倒莫如耐著性兒,仍由漢火這一面慢慢疏通。只是漢火總有些獃頭獃腦的,將來難保不誤事,這卻怎麼好呢?之瑞心中真是說不出來的難過。漢火卻高興得了不得,第二天又到唐宅去催,仍然是不得要領。一連去了三次,到第四次,唐總理親自出來見他了,手中擎著一個錦制的印箱,笑嘻嘻地對漢火說:「你的印已經成功了!」一邊說著,一邊揭開給他看,只見黃澄澄的,果然是一顆長方的金質關防。上面虎鈕上,還系著一根紫綬。唐總理親自取出來,遞在漢火手中,說這是三天三夜工夫趕出來的,你看一看,是否可意。漢火接過去,仔細端詳了一回,說:「手工果然不錯。當初王敦造反,周顓說今日殺諸賊奴,取金印如斗大,系肘后。我今天也把這顆印系在肘后,只可惜沒有賊奴,要如果有賊奴,我也痛痛快快地殺一回,庶不辜負這一顆金印。」他嘴裏說著,早把紫綬纏在胳臂上。那顆光華燦爛的金印,便在他肘后搖蕩著,他哈哈大笑道:「你們看這樣好不好?」唐總理與一班幕僚,全都跟著湊趣兒,說:「這才不失為名士風流,較比那些齷齪人把印交給太太收著,連一動也不敢動,可真有天淵之別。」漢火經大家這樣一讚揚,更覺高興,把印摘下來,仍舊放入盒中。唐總理問他何時起身,他想了一想,說:「明天……後天……大後天吧!」總理笑道:「你這是重要的差使,怎好耽誤日子太多?據我看,你就明天走吧。」漢火道:「明天太匆促了,我什麼也沒預備,如何走得了呢!」唐總理笑道:「沒要緊,我都替你預備好了。路費同開辦費,先給你一萬元。你明天起身,我已經給你預備好了專車,至於隨員夫役,我由內閣中代你選擇好了,一共有十幾個人,足夠你用的。你今天也不必回棧房去了,就住在我家裡。明天早晨,我送你上火車,這夠多麼簡潔!你何必徒勞往返,自尋麻煩呢?」漢火聽唐總理說得這樣周全,當時便認定他是出於完全待朋友的一番誠意,不覺肅然起敬,表示十分感謝之意。唐總理笑道:「這有什麼!我們自己朋友,理應效勞。」漢火又一想,不回棧房也好。回棧房去,倒覺得有些對不九九藏書住王之瑞。但是之瑞的事,也不能不附帶提一聲,遂笑向唐總理道:「我此番來,並不是為自己求官,乃是為朋友求官,卻沒料到朋友的官尚未發表,我自己倒先做了官啦!這是從哪裡說起呢?我們如今還是舊話重提,王之瑞的直隸都督,無論如何,得照原約辦理,我想總理一定是可以擔承的。」唐總理笑道:「這件事你只管放心!決然沒有變動。不過項大總統的意思,還有旁的事要想借重之瑞,或者直督的發表,要遲慢幾天。你只管放心到東三省去。你回京以前,也許能發表也說不定。」漢火聽他這樣大包大攬地應起來,自覺這事很有把握,便應許第二天起程。
書麟下來便派本處的科員鐵鳴,先把臧漢火用馬車拉著送到南城外龍泉寺,暫為安置,吩咐該寺的僧人要好好伺候,一切飲食起居,務必格外優待。一面又派本處的科長張青原,前去遊說漢火,叫他寫悔過呈詞,自己在廳中候信。等到晚飯時候,張青原回來了,見著董書麟就連連搖手,說:「這個差使,我實在當不了,請處長自己下山吧!」書麟笑道:「你這人真無用!連這一點小事,也辦不出個結果來。看我自己去,一定馬到成功!」青原道:「那是自然。處長是蘇、張之舌,他哪能不回心轉意呢?」書麟被他這一架,更不能不去了,立刻騎上馬,跑到龍泉寺。和尚迎出來,書麟便問臧大人現在哪裡,和尚說:「現在內禪房,才吃過飯,把桌子也掀翻了,瓷傢伙也都摔破了,請處長快去看看吧!」書麟叫和尚引路,一直來到內禪房,漢火正跳著腳在屋裡罵呢!一見書麟進來,便直著兩眼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是個什麼官兒?快說快說!」書麟忙取出一張卡片來,遞過去,漢火接來一看,便呸呸地啐了兩口,扯個粉碎,撂在地上,又用腳踏了幾下,大聲罵道:「我當你是項子城的狗呢!原來是項子城的狗毛!你也不拿鏡子照一照,就敢跑來同我交談?什麼東西呢!」書麟被他迎頭一頓臭罵,仍然不肯退去,還含著笑臉,說:「先生!你不要生……」氣字還不曾說出來,漢火道:「你不走嗎?等我用尿把你澆出去!」說著便扯褲子,做便溺之勢,嚇得書麟同和尚撥頭便跑,漢火在屋中仍然大罵不休。書麟一氣跑出來,朝著和尚伸一伸舌頭,說:「我活了三十多歲,也沒看見過這樣不要臉的瘋子。我只好敬謝不敏,請總監自己想法子吧!」他跳上車一氣跑回警察廳,張青原迎頭問他怎樣,書麟道:「不要說了,你簡直是拿我開胃!不過我是狗毛,你碰巧連毛還夠不上呢!」青原大笑,書麟一直跑進總監辦公室中,去辭這項差使。
王之瑞正在盼得眼穿,滿腹疑團,心說這位瘋子到哪裡去了?北京偌大地方,他地理不熟,倘然走迷失了,如何是好?千不該萬不該放他一個人前去,縱然我自己不好追隨他,由旅館中派一個茶房,給他充當長班,也可以放心啊!之瑞正在樓上悶坐,滿懷狐疑,忽聽樓下一陣吆喝:「臧大人駕到,你們還不提燈籠在前面引路?這是特任的欽差大人,你們開棧房的瞎了眼睛,欽差回來,連睬也不睬。這還了得嗎?等回頭送你們老闆到區里去,打二百板子,自然就明白了。」之瑞一聽這話,心裏很詫異的,這是哪裡來的臧大人呢?莫不成就是我那個夥伴嗎?不能夠啊?怎會一轉眼就變成特任官了呢?他心裏一壁想著,早已步出屋外。果見樓下燈燭輝煌,多少人簇擁著一個醉漢,步上樓來。仔細著眼,那醉漢不是漢火卻是誰呢?之瑞此時益發如墜五里霧中。少間他們上來,只見內中一位衣服很闊綽的,大聲問道:「同住的王大人,在哪一間屋裡?」店伙忙跑到頭裡,指著之瑞道:「這位便是王大人。」之瑞見店伙已經把他指出來,只好向前湊了湊,向問的那人抱拳拱手笑道:「在下便是王之瑞。那位臧漢火先生正是在下的好友,彼此住在一起,不知尊客有什麼見教?」那人忙舉手致敬,說:「在下是盧金堂,在唐總理宅中充當秘書,現奉總理委派,送臧先生回寓。這裏不便多談,可否假尊寓一敘?」之瑞道:「失敬,失敬!快請屋裡坐吧!」又招呼自己的長班,先開開漢火屋門,將他攙進去,放在床上睡好了。然後讓盧金堂到自己屋裡讓茶、讓煙,很客氣地招待一切,乘勢便探詢臧漢火得特任官的根由。盧金堂略略地說了幾句便起身告辭,又再再託付之瑞照應漢火,防他夜間鬧酒致病。之瑞得了這個消息自然是非常高興,連聲答應:「我們是至好的朋友,不勞總理同閣下掛心。」
靈光見他這樣優禮相加,自己更覺著高興,便把座位向前挪了一挪,低聲問漢火道:「先生,你也是堂堂特任的大員,為何放著宣慰使不做,卻跑回北京來同大總統慪氣?到底是什麼緣故呢?」漢火經他這一問,又勾起舊恨來,不覺咬牙切齒地說道:「你哪裡知道,我並不是同總統慪氣,我是尋唐總理來拚命。他絕不應該耍弄我,叫我對不起朋友。」隨將王之瑞運動直隸都督的歷史,從頭至尾,詳細對靈光說了一遍。靈光哈哈大笑,說:「這樣看起來,先生你真成了一個書獃子了。常言說:冤有頭,債有主,你既恨唐總理,就應當尋到他家去,當面同他說理,何必上總統府呢?你既到了總統府,便應當規規矩矩,當著總統的面,質問他當日為何應允,如今為何變卦,他沒有話回答你,總統當然就得做和事佬,這事不患無下台的地步。你為什麼要在總統面前掏手槍,這明明犯了行刺的嫌疑,怎怪人家這樣對付你呢?」靈光這一席話提醒了漢火,但是他面子上仍不肯自己認錯,還持著倔強的態度,說:「我眼裡沒有總統,我當時氣憤不舒,必須打死老唐,才能出我胸中這一口氣!因此我掏出手槍來便打,誰還管他總統不總統呢?」靈光又大笑道:「好!好!打得真痛快!但是我還要請教先生,你可曾打死老唐沒有呢?」漢火道:「他們哪肯容我開槍,才掏出來,就被老項身旁兩個如狼似虎的狗頭,硬把我的槍奪了去。還把我按倒在地上,拿繩子就捆,真真地把我氣煞了。」他說這話時,一個勁地跺腳不止,靈光道:「卻又來啊!既然打他不著,又何必打呢?再說先生你做事也先要看一看風頭,堂堂一個總統府中,護衛森嚴,不要說先生是一個文弱書生,無法下手,便是有孟賁之勇,飛廉之捷,也是無隙可乘,結果不過鬧一個束手被擒。這簡直是自投羅網!還講什麼出氣不出氣呢?」靈光這幾句話,說得漢火再無辯論餘地,他也不由得把頭低下去了,半晌答不出一句話來。
唐總理聽了,不覺倒吸一口冷氣,忙吩咐門差:「你暫且瞞住了他,不要說我在家,叫廚房預備酒席給他接風,叫師爺們好好款待著。我從後門到外邊去一趟,叫車夫把車停在後門等著。」門差答應一聲,出來待命。唐總理卻暗暗地溜出後門,跳上馬車,吩咐一直拉到總統府。車夫一搖鞭子,風一般地跑下去,不大工夫,便到了府門前。總理跳下車來,先到秘書處,求阮中書即刻引他去見總統。中書見他形色很倉皇的,忙問他有什麼要事,這般的急?紹怡道:「那個瘋子來了,一直尋到我的家門,門差都被他打壞了。這種不講理的人,我如何敢見他?上回你不是說總統有對付的好法子嗎?我只好來尋總統,請他老人家急速想法子吧!」中書大笑道:「原來是為這個!不要緊!一同去見總統,他既說有法子,一定不能錯的。」於是兩人一同去尋項子城,將來意說明了,招得項子城也哈哈地笑起來,說:「怎麼遇著一個瘋子就束手無策了?這事很好辦的。我立刻便下一道命令,大大地給他一個頭銜,請你唐總理帶著我的命令,見了面,便給他道喜,他自己有官做,這種人是很肯負責任的,必定就著職權以內的事要細微曲折籌策一番。並且我給他一個外官,他籌策完了,還得遠遠地走一趟,對於王之瑞的事情,當然就無暇問及了。倘然他要追尋那件事,你們就慢慢地宕他,說我早就完全同意了,只因有一種問題,想同之瑞當面商議一番,並要借重他前去辦理,俟等這件事辦好了,便即刻下命令,任他為直隸都督。這種說法,他當然沒的可借詞了,你們想這法子妙不妙呢?」紹怡道:「總統的計劃,果然高明,但是想任命他什麼官呢?」項子城略一思索,說:「這樣吧,派他為東三省宣慰使。名目雖然很大,卻沒有一點實權。他到了三省,也能得人歡迎,這不是一種最好的差使嗎?」紹怡同中書在這時候,當然是極端贊成,也不用國務會議通過,也不用總理蓋章,即刻由中書取過一紙任命狀來,填寫好了,立刻交監印官蓋印。項子城接過來,略略地看一看,便遞與唐總理。
本來也難怪,他們全是些無知識的小人,聽唐總理稱他為臧大人,以為這位大人一定是很闊的,來的時候,不是汽車,也是馬車:身上穿的衣服,一定也是非常華麗,並有夾護書的長班,隨來伺候。至於漢火來的這種情形,他們做夢也夢不到就是他。又加上漢火又不肯通名道姓,只問了一句總理在家不在家,更難怪他們想不到了。因此陽錯陰差,出了這種亂子,門差心裏最害怕,也顧不得跑了,連忙折回來朝著漢火直挺挺地跪下,說:「小人該死!小人有眼無珠!不知是臧大人駕臨,說話莽撞了,請大人結結實實地打小人幾下,出一出氣。小人是該當領罰的。」警察此時也鬆了手,直認不是,鬧得臧漢火反倒不好意思發作了。說:「到底你們總理在家不在家?」門差回道:「確實是沒在家!他read.99csw.com臨出門時,還囑咐小人,如果臧大人來了,請到內客廳里少候一候,給他打電話去,他馬上就來。請大人先到客廳里,靜候一時吧!」漢火道:「既然這樣,就在前面引路吧!」門差爬起來,搖頭擺尾地在前引路,漢火隨他來到客廳。門差一面知照茶房趕緊沏茶,一面去尋盧、汪兩位師爺出來陪他談話,卻暗暗地稟知唐總理。
之瑞越想越有氣,說不得只好去尋宋樵夫,同他商量主意。樵夫是著名的智多星,況且當日我這都督,他也曾在老唐面前力保過,此時他決不能袖手坐視。想到這裏,便一個人溜出旅館,叫了一部人力車,到西城宋樵夫公館。遞進名片去,立刻就請到內室。可憐他住著一所很小的房屋,連上到下才六七間房,看門的是一個老頭子,還是莊農打扮,並沒有半點官習。之瑞不覺心裏讚歎:到底是民黨人,處處本色。不然憑一個堂堂總長,在前清就是一部尚書,門前得怎樣威風!如今看他這樣神氣,門前直可羅雀了!他心裏想著,老門公已經把他引至內室。樵夫親自迎出來,握手讓到屋中。只見屋中很簡單的,就是一桌四椅,一床一帳,桌上放著幾部舊書、一方古硯,其餘任什麼也沒有。之瑞笑道:「宋先生何一貧至此?」樵夫大笑道:「你哪裡知道,我們做總長,每月只領到六十塊錢公費。薪水雖定為一千元,財政部無錢發放,只好欠著。請問這六十元,要為長安之居夠做什麼的?我本是窮光蛋,也瞞不了人。從前革命時候,還能花朋友的錢,如今做了總長,怎好再向朋友張口?六十元刨去交房租、坐車子,已經沒有錢,買米買菜,全得托朋友去賒,我怎能不窮到這種樣子呢?」之瑞道:「這也太難了!政府不見得是真沒錢吧!不過拿窮人開心罷了。」樵夫搖頭道:「說不得!說不得!你是什麼時候來的?住在哪裡了?」之瑞遂將已過情形詳細說了一遍,樵夫嘆了一口氣,說:「我早知道這事要糟,你的直隸都督,也不必痴心妄想了!」之瑞聽他說出這樣話來,真好似一盆冷水澆頭,也說不出心裏是什麼味兒。只得強打精神含著一種苦笑問道:「宋先生,你怎麼知道我那直隸都督完全無望呢?」樵夫道:「我也是閣員之一,怎能不知道?彼時唐總理提出閣議,倒是絲毫也沒費事,就完全通過了。等把命令擬好,唐總理同陸軍段總長全署上名,送到公府去蓋印,一直壓了半個多月,到如今也沒有一點消息。我從旁探聽,知道大總統的意思,別有所屬,簡直就算無形消滅了,你還指望他做什麼呢?」之瑞道:「既然這樣,唐總理何妨明白告訴我,也沒有什麼使不得的,何必遮遮掩掩,連一句實話也不說呢?」樵夫大笑道:「你真糊塗!唐總理不敢明言,是怕臧瘋子同他搗亂,並沒有旁的。所以替他運動了一個東三省宣慰使的差使,連夜替他鑄印,把他用專車送到奉天去。這就如同送祟一般,暫時圖一個心靜,你難道還不明白嗎?」之瑞道:「漢火也實在不夠朋友,他同我到北京來,原說是幫我的忙,好催促發表直隸都督,如今我的直隸都督是化為烏有了,他卻走馬上任,把我一個人扔在店裡,臨行時連一面也不肯見,世界上哪有他這樣不顧信義的人呢?」之瑞說這話時很表示一種憤憤的態度,樵夫卻微微一笑,說:「你同漢火交淺,不知道他的性情。他本是一個有神經病的瘋子,又兼財迷很大,老項同老唐要耍弄他,還不是耍弄小孩子一樣嗎?到底要說他把你的事完全忘了,也未免冤枉他,不過他不知內中的黑幕罷了!據我看,人家既能夠耍弄瘋子,你也未嘗不可以耍弄瘋子,縱然都督做不著,樂得同他們搗搗亂,倒看項、唐兩位有什麼方法能制伏這瘋子?」幾句話提醒之瑞,他很高興地向樵夫領教,樵夫便湊到他的耳旁,告以如此這般,之瑞聽了,立刻眉飛色舞,鼓掌稱妙,說:「我按照這法子進行,保管叫老項、老唐全不得安生。縱然做不著直隸都督,也樂得出這一口怨氣。」樵夫道:「要論唐總理對你的意思,實在不壞,我們這樣對付他還似乎有點過意不去。將來他或者藉此下台還說不定呢!」之瑞道:「像老項這種多疑善嫉,誰同他合攏得來?唐總理果能見機而做,還算不錯呢!」樵夫點頭,說:「也只好這樣想吧!」
果然第二天公府庶務處,便拿了一封顧問的聘書,外附五百元鈔票,一同送至警察廳,交吳必翔轉付臧漢火。必翔收了,特派總務處長董書麟拿著聘書同錢送至靈光醫院,當面交與臧先生。書麟到了醫院,先見著徐靈光,說明來意,靈光很歡喜地將他領進養病室中。只見漢火一個人躺在床上,手中拿著一本《黃帝內經》,正看得津津有味。忽見靈光同著一個生人進來,他心中好不自在,便發話道:「這是我的卧室,怎麼隨便放閑人進來?」靈光道:「先生,你先不要發脾氣,這位並不是閑人,乃是奉大總統使命來的。」漢火聽見大總統三字,騰地坐起來,大聲罵道:「什麼大總統!混賬!快趕出去!我這裏不受他的使命。」靈光笑道:「且慢!且慢!大總統是派人給你送錢來,你如果不受,我可要替你受了。」漢火一聽是錢字,便立刻改了口氣,說:「噢!有錢嘛快拿來我看!」靈光道:「你既不受他的使命,當然也不受他的錢,還看什麼呢?」漢火發急道:「你胡說!使命是使命,錢是錢,既然給我送來的,憑什麼不叫我看呢?」靈光不便再拿他取笑,便朝著書麟一努嘴,書麟忙把聘書同鈔票一同取出來,雙手遞與漢火,說:「這是大總統的聘書,聘先生為公府顧問。這是當月的薪金,請先生收好了,賜給一紙收條,我好回去復命。」漢火接過來,他卻不先看聘書,只將那花花綠綠的票子點了又點,一連點了三遍,果然不多不少,恰恰是五百元,一回手便掖在衣裳的口袋裡,隨將聘書高高舉起,向書麟道:「這個你照舊帶回去,我用他不著。他把我收拾夠了,這時候又聘我當顧問,看我是三歲小孩子,打哭了再鬨笑了,這個我不甘心領受!」書麟笑道:「先生,我攔您清談。您自己想一想,那五百塊錢不是由顧問名義而來的嗎?名實必須相符,您要不擔那顧問虛名,怎能領受那五百元實惠呢?」幾句話把漢火問住了,他略停了片刻,忽然又瞪起眼來,說:「你不必拿那名實相符的話來挾制我,我試問你:他那五百元是不是民膏民脂?既是民膏民脂,大家全有份,怎見得他能花得,我就花不得呢?」書麟又笑道:「民脂民膏誠然一點也不錯,但是這話旁人說得,先生卻說不得,為什麼呢?先生是自命清高的人,豈能同流合污,也吃起民膏民脂來?依我說,先生還是不求甚解,將聘書收下,賜給我一紙收條,就這樣糊裡糊塗地將就去吧!」靈光在一旁,聽書麟冷譏熱嘲地說個不休,心想這小子也真厲害,明明是報龍泉寺挨罵的仇,但是我必須給他們解圍,要不然把這位瘋子慪急了,他真犯起病來,我的醫院中就不用開診營業了。隨向書麟說道:「臧先生是有大學問的人,用不著你來解釋。如今只請臧先生寫一個收到五百元的條子,那聘書一層,可以不必提了。臧先生既不受,你又不肯帶回,那麼就暫且存在我醫院中,也沒有什麼妨礙。」漢火不覺鼓掌道:「這不完了!到底還是徐先生,真不愧一位解人,就是這樣辦吧!」他一壁說著,早提筆寫了一紙收條,交與書麟。書麟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只得將聘書轉交與靈光,說:「你可保存好了,這是大總統的公文,倘然遺失,我可擔當不起。」靈光笑道:「你放心走吧,別廢話啦!」書麟這才告辭出門,回警察廳去復命。
卻說徐靈光將他送走之後,自己心中暗盤算,五百塊雪花花的大洋錢,卻平白送一個瘋子,他在我醫院中,吃現成的,喝現成的,頭等養病室也讓給他住,他還有什麼用錢地方?這五百元活該是我享用,我對於他有救命之恩,只要張口向他借,料想他絕不能駁回。想到這裏,便仍舊到養病室來,預備向漢火借錢,不料才一進門,竟自嚇了一跳,若問所因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漢火正在寺中望眼欲穿,見靈光來了,便迎頭問道:「你辦好了嗎?咱們一同走吧!」靈光笑嘻嘻地拉住他的手,說:「你隨我來,馬車就在廟門外候著呢!」二人一同出了龍泉寺,並肩坐在馬車之內。車夫一搖鞭子,如風輪一般,直跑進海岱門,拉到東四牌樓本司衚衕靈光醫院。二人一同下車,靈光在前面引路,一同到醫院的養病室中。原來這座醫院就緊靠著靈光的住宅,東首是一所四合瓦房,西邊是一所跨院。這跨院之中,北房三間,是靈光的診療室;過廳三間,是會客室。從過廳穿過去,是一所小花園,此時正在冬令,藤蘿芭蕉早就殘敗了,只有幾棵洋松同幾十竿竹子,倒還青枝綠葉的,長得十分茂盛。花園的正中間,有一個茅亭,西面有兩間廂房,南邊有三間養病室,靈光便將漢火讓到這三間養病室中。三間本是兩明一暗,明間陳設得極其華麗,牆上掛著八扇大理石掛屏,全是天然生就的山水人物。這一面是王石谷的山水中堂,配著鄧石如的篆書對聯,案上陳列著鐘鼎彝器。舊式的花梨桌椅,桌上的茶壺茶碗,全是乾隆時代的青花白地瓷。漢火一進來便高興得了不得,對靈光說:「你真不愧是一位雅人,這屋中並沒有一點俗塵,且沒有絲毫洋氣。我生平最討厭那暴發戶的新式排場,牆上貼標本,地下放沙發,看見便令人作三日嘔。難得你這屋中收拾得這樣雅潔,我今天可真到了好地方了!」靈https://read.99csw.com光聽漢火這樣讚許他,心中那一團高興真難以筆墨形容,又拉著漢火到裡間去看。裡間陳列著一架銅床,銅床上掛著一副湖色洋縐幛幔,地上安設著一座德國式帶煙囪的煤火爐,漢火一看見這兩樣東西,便大聲嚷道:「壞了!壞了!這裏我住不得了!」漢火這一吵嚷,倒把靈光嚇了一跳,連忙伸手將他揪住,說:「先生,你倒是因為什麼這樣大驚小怪的?難道這屋裡有鬼嗎?」漢火道:「我並不怕鬼,我怕的是你那爐子同帳子。」靈光大笑道:「這真奇了!難道你那爐子半夜三更鑽進你的帳子,攪你的清夢嗎?」(按:爐子為北京罵人之名,故靈光如此云云)漢火搖頭道:「不是!不是!爐子是一宗死物怎能夠鑽入我的帳子呢?實對你說,我生平不近爐火,因為爐火是有害衛生的,不怕三九的天,我也一個人在屋中,不準有絲毫煙火之氣近我身旁。我見了這種東西,便覺著頭暈。」靈光笑道:「先生是大羅天上的神仙,不食人間煙火,這個我明白了。但是那樣鮮明的帳子卻與你有何仇恨,你也怕它?這其中必有一段緣故,寡人願安承教。」漢火道:「你哪裡知道,我同我那夫人唐女士結婚頭一天,睡的便是這種顏色的帳子。如今觸景生情,不覺勾起我的心病來,可憐我那夫人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上海,她要知道我身受這樣侮辱,不定得怎樣難過呢!我又何忍一個人安穩地睡在這帳子里!也未免太無情了。」靈光大笑道:「我真不知道先生還這樣多情!這事很好辦,我可以給你另換一架帳子,用別的顏色,免得你害相思病,你看如何?」漢火道:「不必!不必!你只把它撤了去,只留這床鋪,我隨便休息,也用不著掛帳子。」靈光道:「好!好!就依著你的話辦。」隨高聲喊著:「張升!」只見進來一個青年夫役,就在二十歲上下,面龐很是俊俏,雖然剪了發,卻留著二寸多長,向前攏著,油光光的又黑又亮,穿一件青布羊皮襖,十分整潔,進來垂手侍立著聽吩咐。靈光道:「你先把這帳子撤去,隨後再叫李順來,幫著你把爐子抬出去。這是臧先生住的屋子,以後不許再有這兩樣東西發現,你聽見了沒有?」張升連連答應,先輕輕地將帳子撤下來,抱到外間,然後叫李順來,一同把爐子抬出去,漢火這時候才進裡間休息。從此他便在靈光醫院養病,暫且按下不提。
總理得了這一宗法寶,馬上便壯起膽子來了,便立刻辭別項子城。回到家中,一直去見臧漢火,此時漢火正同汪、盧兩人同席飲酒,一見總理回來,便起身讓座。紹怡顧不得入座,先朝著漢火深深作了一個大揖,說:「臧先生,恭喜!賀喜!快走馬上任了!」這一來,倒把漢火鬧得摸不著頭腦,向紹怡道:「總理!你說什麼?莫不是你也瘋了吧!」紹怡忙掏出命令來,鄭重地說道:「項大總統,久已就欽重你的為人,想要有所借重,只以地位太小了,不足以發揮你的磐磐大才,籌劃了這許多日子,適逢其會,有了這樣一個要缺,總統便想到非你去不能勝任,因此連夜趕出這一紙命令來,叫我攜帶著,當面交給你。並說你是中國第一名士,不能以官場的俗禮相拘,也不必到府去謝委,應當怎樣組織公署,調用人員,均請你全權辦理。至於鑄關防、提款項種種小事,就直接國務院辦,也可免去許多周折。」紹怡一邊說著,一邊將命令交在漢火手中,請他閱看。漢火出其不意地得了這樣一個意外的喜訊,登時覺著渾身的血液全沸騰起來,兩手顫著接過命令來看,很厚的磅紙,四圍全印著金花邊,上面大書:「特派臧漢火為東三省宣慰使。此令。」後面還蓋著總統大印。漢火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他本人雖說是譽滿全國的大名士,到底那做官的滋味生平還未曾嘗著,如今見了這特派的命令,也說不出心中是喜是懼,甚至對於面前的總理應當做一致謝答詞,也不知如何開口了。略遲頓了片刻,突然問紹怡道:「大總統這顆印是什麼鑄的?」紹怡笑道:「自然是金子鑄的。你請想,他乃是堂堂一國元首,他的印當然也得格外考究。在前清時代,差不多頭品大員就是金印,何況一國元首呢?」這一句話,忽然提醒了漢火,說:「既然這樣,我那宣慰使是特任官,當然也可以鑄金印了。」紹怡點點頭,說:「這是自然的。並且不用你分心,我回頭到國務院,便交派印鑄局趕緊地給你鑄一顆,以便你早日履新。」他這樣答著,一面仍周旋漢火,請他入座吃酒,自己也坐在橫頭上奉陪。漢火此時非常高興,說:「東三省是我舊遊之地,所有地理民情差不多全都熟悉。此番總統既派我前去,我一定要懇切地宣慰一番,決不負總統委託盛意。」紹怡便也乘機奉承他幾句,說:「這件差使,要非臧先生去,他人決不能勝任愉快。總統早也就看到了這一步,所以不委他人,獨委先生,是知道先生不但有才,而且勇於任事。」紹怡盡著量地一灌迷湯,將這位臧先生灌得暈天暈地,彷彿在雲霧裡一般。汪、盧兩位師爺,便借這機會又放開量灌酒。漢火正在興高采烈之時,每勸必飲,每飲必空,上好的陳紹,足足喝了有四五斤。因為他本是浙江紹興人,從幼小時候便酷嗜本地的老花雕,如今得了這意外的喜音,又遇著故鄉的佳釀,當然要抖擻精神,痛飲一番。何況同座的三人又有意作弄他,輪流更替地上壽稱觴,工夫一大了,又安能不玉山傾倒?始而還能勉強支持,繼而舌頭短了,連話也說不清楚了。他們仍然不肯罷手,又勸他飲了三杯,這一來,便站立不住,身不由己地便溜到桌子底下。盧師爺忙吩咐長班:「快駕馬車,送臧大人回金台旅館。」紹怡說:「你既知他住在金台旅館,可以伴送他走一趟。因為他現在是特任官,身份不為不大,倘然路上或是店中出一點岔兒,我們擔架不起。況且他身上還帶著宣慰使的任命令,要是丟了,更有點麻煩。你同他到金台旅館,將他交付在王之瑞手中,請之瑞好好地關照他,這是再妥當不過的。你就去吧。」盧師爺答應一聲:「是!」左右兩個長班,從地上將漢火架起來,把他硬填入馬車中。盧師爺還同一個長班在車中扶住了他,然後開到金台旅館。
靈光這時候便掏出一支煙捲來,划著洋火,慢慢地吸著,用冷眼偷看漢火,倒是一種什麼神氣。只見漢火將兩道眉毛擰在一處,很不高興的樣子,忽然向靈光問道:「徐先生,你新從外邊來,可聽見有什麼風聲?老項把我囚禁起來,究竟是什麼用意?你總多少知道一點,可否據實地告訴我嗎?」靈光聽他問到這裏,心中暗暗盤算,我先嚇嚇他一回,看他害怕不害怕,再定遊說方針。隨把煙捲向桌上一放,很鄭重地說:「臧先生,我很想對你說,我卻又不忍得說。哎!這事倒真難了。」漢火冷笑道:「這有什麼,不過是要我的命。命是現成的,隨便拿去,這有什麼不忍說的?也值得你這樣假惺惺。」靈光道:「並不是我假惺惺,果真當道想要你的命,直截了當地把你殺了,人早晚是一死,這也沒有什麼可惜的!不過他們那法子,是想叫你求死不能,用軟刀子鋸扯你。你是一位有肝膽、有血性、不能忍受氣苦的人,到那時候,你如何能夠受得了呢?」漢火聽他這樣說,倒有點摸不著頭腦,很詫異地問道:「你這話怎麼講呢?他既不要我的命,卻用什麼法子懲治我?難道還上夾棍不成嗎?」靈光大笑道:「上夾棍也不過是皮膚血肉的痛苦,他們是要叫你受精神上的痛苦。把你送到瘋人院里,以對付瘋子的手段來對付你。你要罵人,他們便用極髒的案布塞住你的嘴;你要踢人打人,他們便給你上上手銬腳鐐,把你關在一間極骯髒的屋子裡,使你躺不能躺,卧不能卧。每日三餐,只給你一點豬食,等什麼時候,你的瘋病好了,才放你出來。他們永遠說你有病,你就得永遠在那瘋人院里受罪。這種精神上的痛苦,比殺剮還難過十倍。你能夠受得了嗎?」靈光用這話嚇唬漢火,他倒真有一點懼意了。說:「你這話是從什麼地方聽來的呢?」靈光道:「我給一位朋友看病,他就在警察廳當秘書,這話是吳必翔親口對他說的,還能假嗎?」漢火忽然大哭起來,說:「我當然坐過三四年牢獄,倒不覺得怎樣,如今他們用這毒法子陷害我,使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可實在受不了啊!看這樣,我倒不如自殺吧!省得將來受莫大的污辱。」說罷他立起身來,便要向牆上撞頭。靈光忙用兩手將他抱住說:「先生!你死不得。我還有話對你說呢!」漢火還極力掙扎,說:「你不要管我,我死了便可擺脫一切苦惱,省得受那些賊子的氣!」靈光道:「先生,你少靜一刻,等我把話說完了,你如果聽著不入耳,再死也不為遲。」漢火勉強坐下,瞪兩隻大眼問道:「你還有什麼話?快快地說!」靈光道:「先生,你這時候是萬萬死不得的!你要死了,中華民國的前途可就不堪設想了。」漢火搖頭,表示不贊成的意思,說:「你也不必這樣捧我,我的性命不過等於鴻毛,說死便死,毫不足惜,你何必拉到民國上去?難道我活著還能制伏那一群國賊嗎?」靈光道:「先生,你看你的性命等於鴻毛,我卻以為比泰山還重呢!你要知道,當時榮辱,無關重輕,身後的褒貶,方為定論。將來中華民國的開國史,刨去先生,再沒有第二個人能拿得起這一支如椽之筆的。你要活著將來彰善癉惡,還可有一部信史留在人間;你倘若死了,那一班權奸益發更無忌憚。作史的人,再阿諛黨附,連中華民國的真面目,後世之人,全都不能知九-九-藏-書道,豈不是很可惜的一件事嗎?」靈光這幾句話,句句打入漢火的心坎,無形中把他尋死的心,完全打消。然而他還不肯遽然改口,說:「你慮得固然很有道理,但是要叫我忍辱含垢,好預備作史,也實在辦不到。」靈光大笑道:「這有什麼辦不到的?先生,你的學問手筆,固然是今世一人,但請你自問,較比作史記的司馬遷,能否高出其上呢?」漢火道:「真是擬不于倫了!太史公的文章學識,是我國史界第一人,我如何敢同他開比例呢?」靈光道:「卻又來啊!以太史公那樣的學問文章,只因為一部史記未完,不惜身下蠶室,慘受宮刑,先生你要因為作史,受一點小小屈辱,正可與太史公后先媲美,難道你比太史公的身份還要大嗎?」幾句話說得漢火無言可答。靈光乘勢又趕進一步,說:「先生,你的眼光,也要向活處看一看。那項大總統,他也不一定同你為難,不過是要折磨折磨你的性氣。至於警察總監吳必翔,聽說也很想保全你,不過苦於沒有下台地步,也就不免愛莫能助了。」漢火聽他這樣說,不覺又跳起來,說:「你說什麼?我姓臧的頭可斷,也不能屈服在他們手裡!你說這話,難道還叫我在他們手裡遞悔過書嗎?」靈光見他惱了,自己卻毫不著急,只微微地一笑說道:「先生,你又錯會意了。我何嘗叫你在他們手裡遞悔過書?你只需寫一張因病辭職的說帖,吳必翔就有的可交代了。你自己想一想,東三省宣慰使,原是老項任命你的,你已經到任,不能不算是他的屬僚。屬僚對於上司,原是應當遞呈文的,這並不算丟你的身份。你只說舊疾複發,難勝繁劇,請大總統俯准開缺養病,決沒有不批准的。你便可以脫離這龍泉寺,到我那靈光醫院去。我那院中,有一座小花園,花木扶疏,十分幽雅,有兩間暖室,養病非常相宜。並且我還有許多老版的書籍,足可供你隨便消遣。你只要寫好了辭職呈文,今天晚上,我就可以用馬車把你接到醫院去。也省得在這寺中同他們早晚慪氣,你想這法子不好嗎?」漢火想了想,果然這個主意不錯,便立刻允許。隨手拿過紙筆來,寫了一張辭職呈文,簡簡單單的,只有幾句。寫的還是行草書,取出隨身帶的圖章來,印在上面,隨手遞與靈光。靈光接過這一紙呈文來,真如獲著寶貝一般,草草看了一遍,倒還規規矩矩,並沒有什麼刺目的話,便向漢火說:「先生,你略候一候,我馬上就回來,接你一同入院。」說罷便匆匆地離了龍泉寺,直到警察廳總監室中,與吳必翔會面。
此時吳必翔正同一個人在室中談話,此人就是上回書中說過的徐靈光。他同吳必翔是換帖弟兄,必翔做了警察總監,特委他為內城官醫院院長。他的醫學在北京城醫界中本是很有名的。又兼他工於心計,長於口才,必翔便拿他當一個參謀。凡遇著什麼疑難事情,必同他商議商議,因此他不時到廳中來,同吳必翔閑談。這一回恰趕上書麟上來回話,述說臧漢火罵人的情形,自己實在擔任不了這種差使,請總監另委賢能,設法處理,省得耽誤事情。吳必翔聽他這樣說,不覺氣得跳起來。說:「這還了得!我們好意要保全他,他反倒恣意謾罵,這種人真不可以情恕理遣,怎怪總統想要他的命呢!叫我看,你也不必辭差,回頭帶兩個執法警察,到寺中把他斃了,就埋在龍泉寺的義地中,作為了結這一宗公案。明天我去見總統回話,料想也擔不著什麼不是。」書麟挨這一次罵,本來滿懷沒有好氣,總監這樣吩咐,他當然答應下來,預備前去執行。靈光在一旁,卻急忙攔道:「這萬萬使不得!總監快快收回成命。我對於這件事,還有許多話要建議呢!」必翔忙對書麟說:「既然徐先生另有高見,你暫且下去,聽吩咐再說吧。」書麟退下來,必翔忙問靈光:「到底有什麼意思?」靈光道:「總監太實心了!大總統叫你殺臧漢火,你怎麼就真殺呢?你要知道,漢火的學問文章,便是今世的禰衡。他那恃才傲物,也同禰衡一般無二,總統不願自己殺他,落一個害賢之名,卻叫總監做劉表、黃祖,等把漢火殺了,他還許說你殺得不是呢!總監為什麼要上這種圈套,徒然落一個害賢之名呢?」吳必翔被他幾句話提醒,不覺瞿然問道:「大哥你說得很是!但是你可有什麼法子,使我既不負殺賢之名,又可在總統面前,把公事交代下去呢?」靈光笑道:「這並沒有什麼難處,就請總監把這差事完全派給我,由我以全權辦理,無論何人,不得橫加干涉,我自有法子使他回心轉意,不再倔強。將來仍歸結在病字身上,自然就慢慢地撤銷了。」必翔大喜,說:「這樣就勞大哥去辦。如要用款,可直接向我賬房支取。將來事情辦好,我一定重重地酬勞你。」靈光道:「理應效勞!也用不著總監酬謝。今天已經晚了,先叫他在廟裡住一夜,壓一壓性氣,明天早飯後,我就去會他。」說罷便告辭回家。
之瑞辭別他,仍回旅館。又候了一個星期,方才進行樵夫的計劃。自己秘密地寫了一封信,卻不敢在北京發,派張升坐火車到通州,由通州郵局用雙挂號寄至奉天宣慰使行轅。果然沒出一個星期,臧漢火一個人,坐三等車偷偷地回到北京。他署中的人員差役,竟沒有一個知道的。他到京之後,仍回金台旅館,一直跑進之瑞房中。之瑞看見他,心說這個炮可點響了,看熱鬧吧!漢火直眉瞪眼地一把拉住之瑞,說:「你那信可當真嗎?」之瑞道:「豈有此理!若非調查明確,我怎敢給你去信呢?你要明白,這事也有一種原因,當年老項保薦唐總理為奉天巡撫,段毓芝為黑龍江巡撫,清廷已經發表了,後來被御史趙其霖一折參倒,段毓芝沒能到任,唐總理卻做了一任奉天巡撫。他同老項的心裏總覺著有些對不住段毓芝,如今把直隸都督給他,正是結束前幾年那一重公案。可見這件事本在意中,不過我們太實心了,誤認他們是好人,自以為十拿九穩,哪知卻上了他的當呢?」漢火不待之瑞詞畢,便蹦起多高來,大聲罵道:「姓唐的!你是什麼東西!敢拿我臧漢火開心!你看我是三歲小孩子,宣慰使便是你哄孩子的餑餑,我如今餑餑不吃了,非同你拚命不可!」說罷往外跑,之瑞一把將他揪住,說:「你上哪裡去?」漢火道:「我找老唐去!」之瑞道:「你先沉住了氣,咱們商量商量。你這樣去尋老唐,他如何肯見你?豈不是白跑一趟嗎?依我的主意,你還是打聽明白了,他哪時在總統府,你哪時也跟蹤前去,不要露一點形跡。你到總統府去稟見,只說東三省發生了重大問題,非面見總統當面陳述不可,老項絕不能不見你。你見著老項,當然也就見著老唐了,那時同他們兩個人開談判,倒看他們作何答詞。你想這不是最穩當的一個法子嗎?」漢火想了想,說:「你這主意也對。但是我此時心急如火,哪裡能等待這許多工夫?」之瑞說:「不要緊!我先打一個電話問問老唐現在哪裡,他如果在府中,你即刻便趕了去,一定可以見著。」漢火點頭稱是。之瑞去了片刻,笑著回來,說:「活該冤家路窄,老唐才從國務院上公府去,還不曾到呢!我已經叫店中替你招呼來一部馬車,事不宜遲,你這就趕緊去吧!」
第二天早飯後,徐靈光果然到龍泉寺去會漢火,仍由和尚將他帶進屋中,此時漢火正坐在一張太師椅上,呼呼地喘,因為他罵了一早晨,實在累了,暫且休息一時。偏偏這時候靈光跑進來,他看見是生人,把頭一扭,連理也不理。靈光朝著他拱一拱手,說:「臧先生,吃過飯么?你大概不認得我吧!」漢火驚得跳起來,瞪著眼問道:「你是狗毛,是狗指甲?跑來做什麼?」靈光笑道:「臧先生!你是海內名士、中國大儒,出言要尊重些。聖人說君子不重則不威,要重己必先重人。請問狗毛、狗指甲的名詞,出何經典?」靈光這一反詰,反倒把漢火問住了。略一停頓,漢火又罵道:「你不必逞這佞口,你是從警察廳來的,便是狗毛、狗指甲。」靈光大笑道:「你這一猜就錯了!我同警察廳,是風馬牛不相及。實告你說,我乃是一個醫生,行道四十年,以壽世活人為己任,從不在政界吃飯。我是聽說先生負屈含冤,受此侮辱,念你是中國唯一的大名士、文學界的泰斗,特特前來慰問你。想同你談一談,卻沒料到你一見面就出口傷人,我實在認為遺憾。」靈光說這話時,早在他對面椅子上坐下了。漢火此時臉的神色少為和緩,但是他口中仍然不服,說:「你自稱是醫生,我還有一點信不及。我如今想考你幾條醫書上的道理,你可能答我嗎?」靈光哈哈大笑道:「先生,你要考我旁的書,我自有敬謝不敏,要說到醫書,我也曾見過一兩千部,就請你命題典試,我自信還不至於交白卷的。」漢火聽他說出這樣大話來,便連道:「好!好!」隨手取過桌上的紙筆來,不大工夫,寫了二十四道問題,全是從靈樞《素問》及扁鵲《難經》上摘下來的,遞與靈光,說:「你看一看,可按著條兒,用筆答覆。」靈光接過來一看,心說可問到婆婆家了,內、難兩經,是我當初學醫時候,拿當四書念的,早經背得滾瓜爛熟,至於張景岳的《類經》,徐靈胎的《難經解釋》,更看過不知多少遍。這二十四條問題,在我對答,很算不了一回難事。想到這裏,便隨手取過筆來,在每條之下全用極精簡的三言兩語將題義釋明。不大工夫便完全交卷。漢火接來一看,立刻臉上現出笑容來,說:「方才實在冤屈你了。你誠然是一個醫生,並且還不是混飯吃的醫生,很好!很好!請坐下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