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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回 掘藏銀一場空歡喜 破密窟平地大風波

第七十五回 掘藏銀一場空歡喜 破密窟平地大風波

櫻花看完了這封信,卻有點茫然,說:「人家這信上,並沒有十分犯禁的語啊!你怎麼知道他是宗社黨呢?」鹿兒也不理她,先把信納在函中,說:「姨太太你看不透,等老爺家來,你當面交給他,自然就明白了。老爺要問,就說是我在馮家門口撿的,我自有話回復。」
當時別了福綿,高高興興地回家。才一進門,只見一個衣服襤褸、類似乞丐的人,正在門道中立著,一見靈光回來,便迎上前去招呼了一聲:「六爺!」靈光一看見他,立刻沉下臉來,大聲問道:「你又尋我做什麼?上回你說沒有棉褲穿,我給了你兩塊錢,這才幾天,你又跑來,我一個銅子也沒有了。」那人嘻嘻地笑著,說:「六爺先別著急,我這一次來,並不是向你討錢。是有一筆大財,特特給你老送上門來。你只替說幾句話,便有十萬塊錢的希望。我想這樣大財,若非六爺旁人誰發得起啊!怎麼樣?你老有意沒意?」徐靈光本來財迷很大,聽見有這一大筆金錢,哪有輕輕放過之理?立時臉上也有了笑容了,說:「好!好!你到客廳里說給我聽聽,我料定你這小子一定又是說夢話,世界上哪有這樣容易事?」他嘴裏雖這樣說,卻把這個等於乞丐的窮小子早讓進他的客廳中去了。來的這個人,他是靈光的一個街坊,就住在靈光對門一座破都統衙門裡邊。他是一家漢軍旗人。老姓牛,名叫力田。他的父親在北京開木廠子,應官工,很發過財。身死之後,牛力田同他叔父牛二混,把幾十萬家私花了一個精光。牛二混因為打傷了人,被官府定了一個充軍的罪名,發到廣西去了。家中只剩了牛力田,因為他同北京各木廠子全都熟悉,有時候拉攏一點小生意,跑跑道兒,從中得幾個錢,聊資糊口。他還兼著看衙門的一份差使,所以把家眷便也安置在這一座破衙門裡。同靈光恰是對門,有時候窮得沒法子,便尋靈光借錢,一塊兩塊的,很接濟過他幾次。他這次又跑了來,在靈光想著一定是又借錢,哪知卻完全猜錯了。他並非借錢,乃是抱著一種很大的財迷,特來同靈光商議辦法。要問他這財迷是因何而起,倒得詳細地敘上一回。
文年仁兄大鑒:弟在此間,廣為招募,入股者已有數百人,皆我族中之好男兒,急欲恢復舊業者。敬、恭兩君,頗肯解囊相助,唯敬君甚窘,所助無多。恭君遠在青島,輸送不易,弟之客棧,營業尚佳,然不過用作機關,以之挹注款項,購買利器,甚不可恃。吾輩舊店中,盡多熱心夥友,望兄廣為勸募,源源寄來。若各部中能有少半數入股贊成者,即不妨冒險一試,合族興亡,在此一舉,兄其努力為之。並會同福海諸君,暗中促進。唯馬二人極狡檜,彼效忠當途,不能與我等並立,若令知之,即根本破壞矣!再我之客棧,近又改名光福旅館,取光復之義也。此信系托吉林解款弁兵科林布帶來,送交馮家轉遞。彼為蒙古人,而忠於田家,決無二志。如有回信,仍可托彼帶回,書不盡意,即請,忠安!同盟弟聯星舉手。某月日。
靈光將臧漢火送到大門外,彷彿送祟鬼似的,把他架上馬車一直拉到新租的房子去了。然後進來接待這位姨太太代表,鹿兒仍然是哭著喊著的不答應,說是扯破了他的庫緞棉袍,踩髒了他的武備齋靴子,我這代表也不當了,非回宅去見姨太太當面訴這委屈不可。靈光無法,只得拿出二十塊大洋錢來,作為賠償他棉袍靴子之用,他這才不說什麼了。靈光知道他此來的職務,便對他說:「我這裏也有一位監視人,最好你們二位同往。我給你介紹介紹。」隨將鹿兒引到書房,同他家那一位教讀的老夫子相見。靈光家中的老夫子,是京西房山縣的人,複姓上官,單名一個喜字,號叫仲祿。雖然也是一位黌門秀才,但是他可絕對不是秀才的行徑,什麼調皮無賴的勾當他全能做得出來。靈光為何要請這樣一位老夫子呢?其中也有一點淵源:因為警察廳里的衛生處長卞子康也是房山縣人,同上官喜是同學朋友。並且在他未發跡以前,也同上官喜在一處狂嫖濫賭,並夥同詐欺取財。這一年在房山實在立不住腳了,是上官喜在車站上騙了山西人一筆財。要問他怎麼騙的?說來也真可笑,原來上官喜家中本是財主,有四五座煤窯,還有六七處買賣,內中一位掌柜的叫老郭,是山西榆次縣人。在他們鋪子里一住十年,不曾回家,手中積蓄了三千兩現銀子。這一年忽然想回家,卻不肯把銀子匯回去,一者捨不得花匯費,二者又怕路上出了岔頭。於是把三千銀子隨身帶著,怎樣帶呢?他真是異想天開,定打了十把洋鐵壺,每一把壺裡裝上三百銀子,一律提入火車中,隨身帶著。這真是身不離貨,貨不離身。自以為再妥當不過了,哪知未走以前,被少東知道,註上了意。臨走這一天,上官喜預備了極好的酒給他餞行,喝得有些醉意了,又親自送他上火車。郭老西喝得糊裡糊塗,就上了車。上官喜乘他覓坐之際,一手提著一把鐵壺,跳下車來,交給卞子康一把,自己提著一把,一溜煙早跑得沒有影兒了。他本人跑到天津,半個月工夫把三百兩銀子花了一個精光。卞子康卻拿這款作盤纏,一直跑到瀋陽。那時候正是余雙仁做東三省總督,便夤緣入了雙仁的幕府。後來雙仁回京,他也隨著回來。幾年的工夫,居然做到北京警察廳衛生處處長。上官喜知道他發跡了,便從房山跑到北京,尋卞子康求差使。子康面子上雖然敷衍他,心裏卻非常討厭他。心想這個壞小子,要把他拉到警察廳中,他不定又要闖什麼禍,丟什麼人。但是不給他想法子,他倘然翻了臉,把當日的情形,和盤托出,我的顏面何在?還能在北京混嗎?躊躇了幾天,忽然徐靈光托他請老夫子,他靈機一動,便把上官喜薦了去。從此便在徐家教讀。
靈光走後,吳必翔回來,自然先到姨太太房中。櫻花正抱著她那三歲小兒,在床上玩耍。必翔也湊過去,逗弄孩子。櫻花乘勢便向必翔說道:「我們母子兩個打算乘船回日本去,連艙位全訂好了,大約明後天,就要起身走啦!」必翔聽她這樣說,恰似半空中打了一個焦雷,立刻嚇得手足無措,忙問道:「你這話是從哪兒說起呢?過的好好日子,怎麼忽然想起回娘家?遙遙一萬多地,那三歲的小孩子,如何能受得了?倘然有一個山高水低,那時後悔豈不晚啦!」櫻花冷笑了一聲,說:「你這老頭子,說得倒真好聽!你自己也不想一想,你如今快六十歲的人了,到底還能活幾天?我今年才二十幾歲,小孩子不過三歲兩周,將來你一挺腿,我們母子兩人,得在大太太手下討生活。她哪時不高興,便把我們驅逐出門,銀子錢全在她一個人手裡,我們母子二人,離開你的家,只好去討飯吃,還有旁的路子嗎?所以莫若趁你活著,多少給我們幾個錢,放我們早早逃生,這也是你的陰功德行,你又何必做那種假惺惺呢?」必翔道:「豈有此理!我跟前沒有三個五個,就是他這一條根,大太太是他的嫡母,將來還得要倚靠他呢!哪裡會有驅逐的話!你這可真是想入非非了。」櫻花道:「人心隔肚皮,你信得及我卻信不及。將來真到了為難時候,你還能管得了嗎?」必翔道:「你無論說什麼,橫豎不能放你母子走!我活一天,你就得在我眼裡頭住一天。再說這孩子雖小,是我們中國人民一分子,絕不能叫他變成你們日本國民。你不必妄想了。」櫻花道:「你既一定不放我們走,得應許我兩樣條件,如果有一樣不應,我們依然還是走。你就煩出大總統的人情來,也是無效。」必翔道:「你說吧,不要說兩個條件,便是十條八條,只要我做得到的,也一律應許你。你就快說吧!」櫻花道:「頭一個條件,你得撥給我十萬兩銀子現款,缺一個也不成功,這個你能應許我嗎?」必翔倒吸了一口氣,說:「我是一個清官,哪裡來的這許多銀子?你這不是成心難我嗎?」櫻花笑道:「我也知道你是清官,不過我說的這十萬兩銀子,並用不著你自己掏腰包,你只肯答應替人家辦一辦,人家就能替你代出。你看這是多麼便宜的一件事。」必翔平素知道櫻花好包攬官司,心想這不定又是多大難read.99csw.com題,叫我去辦。隨說道:「誰肯輕易出十萬兩銀子?這許又是什麼要命的官司,我向來是不受贓錢的,你萬不可隨便應許人家。」櫻花啐了一口,說:「呸!人家還不曾說明白,你就硬下斷語,你准知道是為官司嗎?你准知道人家那十萬銀子是贓錢嗎?」必翔見櫻花生了氣,忙撫慰道:「你別生氣,我這也不過是瞎猜。究竟為什麼報效,請你說明了,也省得我捉摸不定。」櫻花這才把靈光所託的事向必翔詳細說了一遍,必翔是一邊聽著,一邊搖頭,不待她說完,便攔道:「你不要害財迷病了。世界上決沒有這樣的事!明明地下藏著五十萬兩紋銀,卻甘心受窮。等到二十年以後才發掘,這樣不近人情的事,只能蒙你們婦人家,我是絕不肯信的。況且靈光的為人,就靠不住。他向來是無風三尺浪,混想發財,你為什麼聽他那一套呢?」櫻花道:「你這叫多慮。人家的銀子,人家想哪時掘就哪時掘,你管他近情不近情呢?反正掘出來有你十萬,掘不出來,也費不著你一個錢。你推三阻四,究竟是什麼居心?難道怕我得了去,你看著眼熱嗎?」必翔道:「豈有此理!你得我得是一樣,我為什麼眼熱呢?我這不過是推測事理之談。你一定樂意辦,又費著我什麼呢?你叫他把稟帖遞上來,我這就批准。明天就派警去彈壓發掘,還不成嗎?」櫻花聽他完全應許了,立刻喜上眉梢,從懷中把呈文取出來,一面揭開墨盒,撥出手筆,說:「你批吧!」必翔略略地把呈文看了一遍,便援筆批道:「呈悉。准如所請辦理,並派幹警彈壓監視。」批過了,交給櫻花。又把他本宅中的外勤警察叫了兩個來,一個叫長興,一個叫福順,全是旗人,平日很得必翔的信任,因此才派了兩個優差,又再三囑咐他們好好地監視著,防備掘出之後以多報少。將來你兩人,也可得一點實惠。兩個警察歡喜跳躍地去了,櫻花還不放心,又把一個跑上房的小廝名叫鹿兒的招呼到自己屋中,密密地囑咐他:「你代表我去尋徐先生,同他到掘銀子那個地方,睜大了眼睛看著,如果掘出來,你要暗含著記一個數目,將來免得受他們的矇混,並且你還從中可以分潤他幾個錢。我因為看你可靠,才派你這種優差。要是別個,花錢運動也運動不到手呢!」
鹿兒本是一個極頑皮極刁鑽的孩子,如今受了姨太太委託,公然當起姨太太的代表來,他的身份便立刻高了八丈,喜洋洋地出了公館,一直去尋徐靈光。才一進公館的門,就看見一個人,彷彿像瘋子似的,蓬頭垢面,卻穿著一身泥污破爛的洋服。走起路來,一溜歪斜,滿嘴裏也不知說的什麼話。靈光在一旁架著他向外走,鹿兒因為躲閃不及,恰恰同他撞了一個滿懷。那瘋子舉起手來,便打了鹿兒一個耳光子,還罵道:「什麼東西!敢來擋老爺的路。」鹿兒在主子跟前,都不曾挨過耳光,如今被一個不相識的瘋子打了,他如何肯善罷甘休!立刻也撒起瘋來,拉住那個人的衣裳,大撞其頭,嘴裏也亂罵道:「臭要飯的花子,就敢伸手打人!你也不睜眼看看,送你到警察廳,先押三個月再說!」哪知鹿兒不說警察廳還好,他這一提警察廳,更觸動了那瘋子之怒,罵道:「你原來是警察廳的狗,我今天非打你這狗不可。」一邊說著,那拳頭更雨點一般地擂下。鹿兒也伸手打他的嘴巴,徐靈光忙攔道:「鹿二爺!你不可無禮!這位是宣慰使臧大人!」鹿兒罵道:「什麼臟大人,臭大人,我一概不管。我從來沒看見過有這樣破要飯的大人!你趁早不必拿大人兩個字唬我!我什麼沒見過啊!」兩個人鬧得不可開交,後來還虧門外的警察,同靈光兩個聽差的,把鹿兒拉到一邊去,才算解了圍。
靈光看他人很精明,於是把那監視掘銀的優差,就派到他頭上。這一天,鹿兒來了,靈光給他兩人介紹,並叫他們即刻就到西城去,看一看動靜。上官喜正在憋得難過,聽東家這樣說,如同奉到赦旨一般,挽了鹿兒的手,一同出門。叫了兩部車子飛也似的一直拉到西四牌樓,在孫家門前下了車,高視闊步地走進去。恰同牛力田打了一個照面,力田正在指揮工人,在那裡掘地,見上官喜領著一個青年進來,知道這必是徐靈光派來的監視人,趕忙過來招呼。把他們領進院中,二人抬頭一看,只見滿目荒涼,空落落的好大一片場院,足有五六畝地,破磚爛瓦,舉足絆人,荊棘叢生,也無人剪除。房間全都拆毀了,只有將倒未倒的破牆壁,還依然存留著。看那接連不斷的一片房基,當日總在百間以外,如今孤零零的只剩了三間矮小的房,靠著院子的盡南邊。牛力田把他兩人一直引到屋中,屋子是兩明一暗,裡間是孫家的卧室,外間也是廚房,也是客廳,已有兩個人在這裏坐著喝茶。牛力田忙給引見,說這兩位就是徐先生派來的監視人,這位是有名的三隻眼先生。上官喜望了望他,見他寬袍大袖,戴著一副大眼鏡,倒是很有個先生的派頭,只可惜是一雙眼睛,那隻眼早就瞎了。上官喜本是一個調皮不過的人,當時便笑道:「這位先生,當然是三隻眼睛,因為原來的兩隻眼睛全併到這一隻眼裡去了,這就跟聊齋上的瞳仁語是一樣道理。怪不得他能上徹三光,下透重泉呢!」三隻眼本是一個不通文理的粗人,聽了這話,還以為是誇讚他呢!高興得了不得。連連說:「過獎!過獎!」力田又給引見那一位,說:「這位米先生,是振興木廠老闆,此次掘銀子的大股東。他一位拿出八百塊錢來,做這一本萬利的生意,真不愧一位大商業家。」上官喜仔細看這一位米老闆,只見他年紀就在四十上下,矮矮的身量,卻是橫寬,極其肥胖。這時正在十月初旬的天氣,並不十分寒冷,這位先生卻穿著一件狐狸的袍子,是棗紅寧綢的袍面,又寬又大。他穿在身上,彷彿又受不了那熱度的威脅,頭上已經涔涔滴汗,一面用手巾拭著,一面同上官喜、鹿兒兩人打招呼。兩人看他的神氣,都覺著可笑。鹿兒便發壞,問上官喜道:「上官先生,你曾看見過旱魃是個什麼樣兒嗎?」上官喜笑道:「鹿二爺,你怎地這樣不開眼?連早魃全不曾見過!聽我告訴你,那早魃是高不滿三尺,寬有二尺半,一身的紅毛凈出汗,你要看見他,一定得嚇得向後站。」他這一形容,把在座的人全招笑了。牛力田明白他兩人是打趣米老闆,心想這是一位大股東,掘銀子的事,專指他出錢,倘然招他不樂意,他賭氣不拿錢了,這種工作,立時就得告停。於是用旁的話打岔,說:「你二位不是來監工嗎?我領著去看看吧!多虧三隻眼先生,已經指給了一條明路。據他在三更時分,星斗俱都出全之際,站在房頂上,瞭望了一番,說是東北角上,有一股金銀氣,直冒了幾百丈高,上沖霄漢,那一萬大元寶,確確在東北角的地基之下,認準了向下刨,不出三天,准能發現。如今正在那裡動工呢!請你兩位貴人,親往看一看,或者即時發現也說不定。」
徐靈光憋著一肚子財迷想敲臧漢火那五百塊錢,主意打好,一直踱入養病室中。才一進門卻見漢火赤著雙足,在地上來回亂轉。兩眼同離雞一般,手中拿著一大卷票子緊緊地握著,彷彿是得了精神病。靈光一見這情形,不覺嚇了一愣,心說這位先生又犯了什麼病啦,別是五百塊錢燒的吧,忙過去向他肩上一拍,說:「先生,你要做什麼?待我來幫你的忙。」漢火本來未曾看見他,貿然被他一拍,不覺大聲喊道:「不好!有人搶我的錢!」一壁說,一壁把票子向懷裡亂揣,招得靈光哈哈大笑,說:「你不要犯財迷啦!我徐靈光不搶你的錢,我的錢多著呢!」漢火這才明白過來,自己臉上也覺著怪難過的,便搭訕著說:「原來是你,你來了很好,快替我尋一小箱子來,外帶鎖鑰匙,我好收這五百塊錢。」靈光忙高聲應道:「有!有!小的伺候大人!」說罷連跑帶顛地一直跑進內宅。不大工夫拿著一個福建雕漆的小箱兒,也就在一尺多長,外掛著一個黃澄澄的銅鎖,笑嘻嘻地遞在漢火手中,說:「先生,你看這個盒兒好不好?又堅固,又秀氣,裝銀票最https://read.99csw.com相宜了。」漢火接過來,也不說一個謝字,便把五百元鈔票完全納入箱中,隨手「咣當」一聲,便把鎖掐上,放在他的床鋪當中。然後向靈光拱一拱手。說:「多謝!多謝!」靈光笑道:「小的是應當伺候大人的,說不到謝字。不過據小的想,大人這五百塊錢放在養病室中不大妥當,倒莫如交給小的替你保存著,大人哪時要用,自請你吩咐一聲,小的即刻拿來,絕不誤你使用。」他的話尚未說完,漢火早跳起來,說:「不成!不成!你這半天工夫,大人小的鬧了一大堆,我心裏很詫異,無緣無故,諂媚我做什麼?原來是想算計我那五百塊錢。實對你說,趁早兒死了心吧,錢就是命,命就是錢,要想拿我的錢,除非是先拿我的命。」說完了,還氣哼哼的,余怒未息。靈光萬沒料到他這樣面硬,對於錢上,竟自一點通融也沒有。賭氣一甩袖子,走出養病室來。嘴裏連說:「好!好!你自己看著吧,別看有人偷了去。」什麼叫大名士、大學者,簡直是大財迷嘛!一個人出來,心裏越想越有氣,我無緣無故請了這樣一位老祖宗來,終日好菜好飯地供養著他,還得受他的排揎,算了吧,我莫若送佛歸殿,早早把他請出去。眼不見心不煩,好,好,就是這樣辦。想到這裏,便即刻去尋吳必翔,說漢火瘋病已愈,可以遷出醫院了。吳必翔道:「出院很容易,但是向哪裡放他呢?大總統有交派,叫隨時監視著他,不準放他出京。我想在你醫院住著,還可以放心,你既不願招攬,想叫他出院,你可得替他另尋一個地方。我這警察廳裡邊,是沒有地方安置他的。」徐靈光只得答應著,說:「我可以代他租房,租妥之後,請總監派人監視著他搬家。搬過去,可由本廳中派幾名得力的警察,名目是在門前給他值崗,暗中便是監視他的行動,這樣一辦,也就算妥當了。」吳必翔點頭應允。
上官喜同鹿兒隨著牛力田到院中,看視了一回,果見東北角上,掘了很大一個坑,足有五六丈深,一律全是三黃土和石灰,底上已濕潤潤的,看神氣是要出水。上官喜道:「啊呀!不好,這眼看要掘到泉眼上了,再掘幾下子,就要變成井了。好危險,別再掘了!再說當年他埋銀子,絕不會埋得那樣深,你們快快改變方向,不要瞎胡鬧啦!」幾句話說得牛力田俯首無言。鹿兒本是藉著這種差使想在外邊足逛一氣,他焉肯在這土坑邊長久地立著?一把手揪了上官喜,說:「上官先生,咱們尋個地方喝茶去吧!誰耐煩在這裏看掘坑的?」上官喜也是一樣的想去玩,聽鹿兒這般說,正是恰合孤意,連聲應道:「好!好!我陪二爺去玩。」他一壁說著,心中一壁打算,現有二十塊大洋錢在他腰中,我得想法子把他哄喜歡了,然後吃喝嫖賭吸大煙,可以足樂一氣,卻用不著我出一個錢,這就叫作架秧子,吃哥兒,難得我今天走著這樣幸運。他心中打算好了,面上便做出極親懇樣子,說:「鹿二爺,我看你真是一位漂亮人物,怎能不得姨太太的歡心?難得我今天交著你這樣好朋友,只可惜我手中無錢,要不然,咱們一同到南城外先上元興堂吃過飯,我認識一家私門頭,他那裡有很美的大妞兒,還有上好的鴉片煙,咱們在他家高興一天一夜,也花不了幾個錢,你看多好啊!」鹿兒聽他這樣說,立刻便眉飛色舞,用手拍著上官喜的肩頭,笑道:「上官先生,你有這樣好地方,為什麼不早說?咱們在這裏,瞎耽誤半天工夫,有多麼可惜啊!你不要發愁沒錢,我身上帶著四五十塊呢!我出門時候,姨太太就賞了十塊,我自己還有錢,再加上你們東家那二十元,還不夠咱們花的嗎?快走!快走!」上官喜聽了,愈加歡喜,在街頭上叫了兩部很乾凈的人力車,也不講價錢,便跳上去。拉車的知道這是財神爺,問明了是到南城,便撒開了在馬路上一跑,轉眼就出了順治門,一直拉到石頭衚衕元興堂。這時候天已四點多了,鹿兒叫柜上開付車錢,每人四毛。兩個人直到後邊雅座,跑堂的認得鹿兒,知道是警察廳吳大人面前最紅的小廝,哪敢怠慢,把二爺叫得震天響,說:「難得二爺今天公事不忙,到城外消遣消遣。這天氣還早呢,我先給二爺沏一壺張一元的小葉茶,您二位慢慢地喝著。想吃什麼,您早一點吩咐下來,好叫他們加意地做,省得二爺吃著不適口。」鹿兒點頭說:「好!好!就是這樣。」少時小葉茶沏上來,鹿兒同上官喜,一邊喝茶,一邊談那私門頭的妞兒長得怎樣美麗,伺候人怎樣周到,評頭論足,正在津津有味,忽聽外面有人招呼鹿二爺,緊跟著就掀簾進來,一見面就深深請安,說:「難得二爺這般高興,我們也來湊湊趣兒。」鹿兒看見這個人,似理不理的,只點了一點頭,說:「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呢?」那人卻仍是笑著巴結,說:「我們當偵探的,連二爺大駕到什麼地方全探不出來,這差事還能當嗎?」原來這一位是警察廳偵探隊隊長袁慶三。他們當著警察廳的差使,對於總監面前的紅人,千方百計想巴結,還怕巴結不上,如今看見鹿兒同著朋友跑來元興堂吃飯,這真是千載遇不著的機會,怎能輕輕放過。一個人跑過來,又是張羅煙,又是張羅茶,又問二爺想吃什麼,我來替你代要。這位鹿二爺,哪把他們這些人放在眼裡,仰著臉,說三句不準應一句,彷彿對待奴才似的。袁慶三卻仍然是殷勤獻媚,非把鹿二爺哄歡喜了,決然不肯出這屋子。後來還是說梅蘭芳在第一舞台,今天白日唱《戲鳳》,二爺吃過飯去聽戲,正是時候。我給您定好了包廂,在那裡候。鹿兒點點頭,說:「擾你這一齣戲吧。」袁慶三聽他答應了,直比得著什麼優差,臉上還覺著光彩,匆匆地跑出去,要包廂,又對元興堂柜上說:「回頭鹿二爺無論吃多少錢,滿記在我的賬上,連酒錢全由我開,不許收他一文。」柜上連聲答應,他這才到第一舞台去了。鹿兒同上官喜在元興堂一路大吃大喝,吃完了一算賬,一共是六元八毛五,鹿兒掏出十塊錢來,叫堂倌拿到柜上去找,堂倌笑嘻嘻地說:「二爺請您收起來吧!袁老爺早已候了賬啦!」鹿兒也不客氣,仍然將錢帶起。門外早已有人雇好了兩部車子,二人出元興堂,坐上車,直奔騾馬市大街,到第一舞台門前。袁慶三正從裏面出來,一把手挽了鹿兒,直拉到包廂中。此時楊小樓的《惡虎村》已經成了尾聲,只聽他哭了一聲仁兄,便進去了。緊跟著是《戲鳳》開場,滿園的電燈,已經明亮,梅蘭芳的鳳姐一上場,台下便如春潮般地喊了一聲。王鳳卿的正德皇帝,扮出來倒是雍容華貴。這齣戲唱完,已經快九點了,鹿兒同上官喜本來無心聽戲,一個想著逛暗門,一個想著吸大煙,只因礙於袁慶三的面子,不得不敷衍一場。沒等散戲,他兩個人就先溜了。
次早向姨太太報告一切,把掘銀子的事報告完了,櫻花說:「既然這樣,你今天吃過早飯,再去看看。或者他們欺負你是小孩子,指東說西,明是在那邊掘,偏告訴你在這邊,叫你捉摸不定,他們好暗中搗鬼,這樣也是說不定的。」鹿兒笑道:「這一層姨太太倒不必過慮。因為徐先生派去的監視人很精明呢!他們縱能瞞過我,也瞞不過他。不過據我看,這件事有多一半靠不住,將來掘出來,我們是白撿,掘不出來,我們也不必指望他。如今倒是有一樁事,我無意中發現了這件事,要真能辦一個水落石出,咱們老爺立刻可以陞官,姨太太也可以隨著發財,便是我小鹿兒,也要算有功之人,多少也可以沾一點光。不過這件事我可不敢向老爺去回,姨太太要能擔任起來,咱們就辦;你要不能擔任,只好作為毋庸議,我也就不必說了。」櫻花笑道:「你這小鬼真刁鑽!我有什麼不能擔任的?你何必拿這反面的話來激我呢?快快地說是什麼事情,可得有憑有據,空放屁是不行的。」鹿兒道:「自然有憑有據,沒有憑據,我敢說嗎?前幾天我聽老爺對姨太太說閑話兒,什麼項大總統暗地裡有交派,說是據公府的高等偵探報告,目前有什麼軍頭,勾結關外的宗社黨,想在北京起事,軍人入黨的已經有了不少九-九-藏-書,叫咱們老爺隨時偵察,務須早早破獲才好。這是我聽老爺親口對姨太太說的,不知姨太太可還記得嗎?」櫻花道:「你莫非得著了什麼消息嗎?快快對我說。我今天晚上便報告給老爺,叫他連夜拿人,別放跑了一個。這件事老爺正在發愁,恐怕總統催下來,無法交代。如果能從你身上破獲,將來不但得一筆重賞,遇巧了還許保你一個官做呢!」鹿兒向四外看了看,屋中並沒有旁人,他便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遞在櫻花手中,說:「太太一看就知道了。」櫻花在日本中學畢過業,又在中國住了十幾年,漢文是很通的,拿過信來見信皮上寫的是:「北京前門外粉房琉璃街二十八號馮宅收下,轉交錫老爺次印文年台啟」,下款落的是:「自吉林長春聯緘」。櫻花先問道:「你認識那姓錫的嗎?」鹿兒道:「我並不認識他。」櫻花道:「你既不認識他,這封信怎會到了你手中呢?」鹿兒道:「姨太太,你怎麼這樣啰唆!你快看信里的事,管我認識他不認識他呢?」正說到這裏,忽然帘子一動,鹿兒伸手把信搶過來,仍然揣在懷裡。原來是女僕郭嫂,來請示姨太太開飯不開,櫻花說:「我不餓呢!你快到老爺書房,打一個電話,請老爺今晚早一點回來,我有要緊的事同他商量。」郭嫂答應一聲是,便扭頭去了。鹿兒又把信取出,自己伸手抽出信瓤兒來,給櫻花看,只見上面寫道:
靈光退出來,自己心中打算:他是一個著名的瘋子,誰家有房肯租給他住啊!這倒成了一個難題了。忽然靈機一動,便吩咐拉車的一直拉到東四牌樓六條衚衕一所很大的宅門前,跳下車來,也不用門房回話,便一直向里走。你道這一家是誰?原來是一位旗人,姓福,名綿的,他的父親福海曾做過一任杭州織造,剩下有一百多萬銀子,在北京很置了不少的產業。福海故后,他的兒子福綿在內務府當差,守著先人的產業,倒是規規矩矩的,並沒有一點紈絝習氣。不過他生來膽子最小。自從武漢起義改成了中華民國,清皇室已經退位,一班旗人,都如冰山失勢,再加上有壞人虛詞恫嚇,說革命黨一到北京,所有在旗的產業一律全面抄封充公。這個消息傳來,早把福綿嚇得手足無措,三番兩次去尋靈光商量主意。因為靈光同他家是世交,他又知道靈光當著警察廳的差使,而且平素又廣交官私兩面,差不多沒有他不認得的。因此特來請教靈光,得用什麼法子才可以保全他的私產。靈光見有機可乘,便索性張大其詞,說革命黨如何厲害,他們到了北京城不只是抄沒旗人的家產,還要殘害旗人的生命。福綿被他這一嚇唬,更不知如何是好。靈光便應許有機會替他疏通,但是必須拿幾個錢來賄賂一下子,然後才能發生效力。福綿為了保全家業起見便也完全允諾。這一次靈光因為要驅逐臧漢火,正苦沒有房子可安置他,忽然靈機一動,想到福綿家裡有的是房子,他那一所跨院就足夠漢火住的,他何不如此這般,不但漢火有了住房,我還可以從中得利。想到這裏,便一直去尋福綿。福綿見他來了,自然格外歡迎。一見面,便問他托辦的事情是否有了機會,靈光大笑道:「真是活該你的福命大,居然遇著了這樣巧機會。你可知道東三省宣慰使臧漢火先生,在革命黨中,孫大總統以下就屬他大了,前幾天是因為犯了瘋病,項大總統把他送到我的醫院中,暫為療養,如今他的病已經好了,總府又聘他為高等顧問,不日便遷出醫院,想要尋一所款式的房間,去為自己居住。我想你這裡有的是閑房,何不騰出一所來讓給他住?你們以後便是房東房西,他當然要照應你。不但革命黨關著他的面子,不好再向你身上打主意,便是總統府的一班人也慢慢都有了聯絡,果然處的感情好,他將來代你運動運動,還許弄一份差事混混呢!這種機會,真是萬兩黃金也買不到,不知你的意下如何?」福綿本是一個小孩子,怎禁得靈光這樣天花亂墜地足吹一氣,早已歡喜得無何不可,一再作揖請安叫大叔,求他給玉成這件事。靈光道:「我既對你說,哪有不替你辦的?不過這其中附著兩個條件,得先經你完全允許,然後我才能夠進行這件事。」福綿道:「大叔只請說吧!只要小侄辦得到的事沒有不應允的。」靈光道:「你不知道,臧先生的為人極愛小便宜,但是面子上卻又大仁大義,你把西跨院所讓給他住,也一樣的寫折取租,可是租價不能按照普通的行市,必須特別減讓。你那西跨院,一共有二十多間瓦房,要按現在租賃,至少也能租到五十塊錢,不過臧先生住著,他絕不肯出這大租價,你只收一半租二十五塊錢好了,這是第一個條件,不知你樂意不樂意?」本來福綿志在尋一位保鏢的,租錢給不給,全不吃緊,何況還有一半呢?當然完全允諾。又追問第二件,靈光道:「臧先生手下有一個聽差的,一切瑣事全都由他主持,若不先把他買好了,這件事還怕不成功。最好你拿出三百塊錢來,只當一年未收房租,我把這錢給他聽差的託付託付,保管再無變局。兩三日內便可以搬過來。」福綿對於第二條也完全應許了,並且當時便點了三百元鈔票,交在靈光手中。說:「諸事就求大叔偏勞,將來我必一總酬謝。」靈光大笑道:「自己爺兒們還用著謝嗎?」
鹿兒問上官喜:「私門子在什麼地方?」上官喜用手指著,說:「不遠,不遠,就在粉房琉璃街。我們連車全不用坐,幾步就到了。」他在前走,鹿兒後面跟著,果然沒有多遠,已經來到門前。上官喜伸手在上門檻上一按,裏面電鈴響了,一連按了三長一短,就聽得裏面有人招呼,緊跟著兩扇門開了,是一個二十多歲油頭粉面的老媽子,穿著一身頭藍褲褂,卻打扮得非常俏皮。她一看見上官喜,便表示出不大歡迎的神氣,不笑強笑地說道:「上官老爺,您今天來得真不巧,我家姑娘已經出條子去了。」(按:北平娼妓被叫陪酒謂之出條子,天津謂之上買賣。)上官喜也不理她,拉著鹿兒,一直往裡走。老媽子關上門,在後面跟著他們。她的院子本來很深,三人尚未進正院的門,老媽子便高聲喊道:「上官老爺來啦!」她這一聲喊,明是報告與屋中人,及早躲避。上官喜本是窯皮,焉能不明白這種戲法?他拉著鹿兒,一直往上房跑,正想掀簾闖進屋中,屋中早出來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在門前將兩臂一抬,便把二人橫住,不能越雷池一步。婦人嘻嘻地笑道:「兩位老爺!略候一候,二姑娘屋裡有人坐著。少時便騰出來,請您先西屋坐吧。」上官喜聽說屋裡有客,也不敢過於冒昧,便一同先到西屋。
原來在前清同光時代,北京有一家很大的木廠子,叫作長興木廠。廠主姓孫名中,字子和,原是一個木匠出身,因為他手藝精巧,大家便送了他一個綽號,叫賽魯班。有一次他在恭王府中,雕刻各種鐘鼎如意的架子,老恭王在旁邊看著,見他雕成的花草人物,栩栩如生,不覺讚歎道:「可惜你有這樣好手藝,生在我們中國,不過當一輩子木匠;要是生在西洋還不是一位大藝術家嗎?」孫子和當時福至心靈,便向恭王深深請了一個安,說:「小人手藝平常,怎敢勞爺的讚賞。不過據小人想,能夠在爺的駕前得這一聲誇獎,總算遇著知音的恩主,比當一個大藝術家還榮耀得多呢!」恭王哈哈大笑,說:「難得你能說出這樣話來,真是一個有志氣的工人。以後不必再做這種苦力活了,踩地方開個廠子,我向內務府堂官說一句,叫他撥一筆款給你,以後你就做官工吧!」孫子和叩頭謝了,第二天他便在西四牌樓尋了很大的一座場院,開設長興木廠。內務府得了恭王的交派,怎敢怠慢,接二連三又給他撥款,又叫他包工,幾年工夫,孫子和便發了很大的財。後來他上了年紀,便把木廠交給他兒子孫小和管理。哪知孫小和竟是一個大大的敗家子,他自接管木廠之後,狂嫖濫賭,擲千金,子和一見這情形忙把木廠又收回自己管理。但是他從此以後,可就中了很深的病,他心裏時刻盤算,我將來死了,這份家業一定要精光,木廠也開設不長。我那兒子沒有出息,就是落到討飯吃,也不委屈read.99csw•com他。唯有我那老妻,同兒媳婦、孫男女,將來要跟著他受罪。我死後心裏也不安啊!我必須想一個法子,使他年家產盪光之後,我的老妻弱孫,還不至於挨餓,才算如了我的心愿。但是得用什麼法子才可以做到呢?他這樣籌劃二三年,這一年也是活該發生巧機會,慈禧太后想在頤和園中建築一座可上可下,可左可右,自由活動的戲台,恰巧這一件工程,被長興木廠包去了。建築費是庫平紋銀一百萬兩,在暗中結的條件是內務府堂司二成,工部堂司二成,大內的太監一成,木廠子五成。從戶部領出這一筆款來,各按各份拿走了,唯獨孫子和是另有打算。他老早地把家中人口全遷出住宅以外,連一個小孩子全不留。單單從木廠中選了四名極誠實的苦力叫到他的家中,每人是一柄銅鎬,一把鐵鍬,五十萬兩紋銀,一共是一萬個元寶。一氣全拉到他的家中。他便把大門關上,一個人督著那四個人,也不知從事什麼工作,整整地關了七天門,方才開開,放人進來。大家進來一看,什麼形跡也看不出來,可是五十萬紋銀不知到哪裡去了。第二天他便用車把四個工人全送回家鄉,聽說每一個工人給他買了五十畝好地,暗中定有條約,對於他家內的事,工人不許提一個字。如果走漏風聲,除將地畝索回外,還得受罰。他家中人雖然回來,他卻是一個字不提,連他的老妻向他探聽,他都不肯露一字。不過從此以後,無論家人外人,全知道他家中埋著五十萬兩紋銀,但是四五畝大的場院,七八十間房子,准埋在哪個院中,哪個屋中,卻除去他本人同那四名苦力知道,再也尋不出第六人來。那四名苦力被他發回原籍,全是山東登州府的人,遙遙二千余里,不通音問,誰能去打聽?就是打聽,有條件在先,他們也不肯說啊!孫子和的意思,本想著自己到臨終之時,對他的夫人說知。哪知事出意外,那一年子和摔了一個跟頭,因為他身體胖,當時得了緊痰火的真中風病,口眼歪斜,等扶到床上,他就咽了氣了,哪裡還說得及。他死之後,果然過了沒幾年,偌大家私被兒子小和完全花光,僅僅就剩了一所住宅。依著他的意思還想賣出去,是他母親執意不肯,說這宅子里有五十萬兩紋銀,不能白白地便宜了人家。母子大鬧一場,未出一年,全相繼病故了。家中只剩了小和的夫人同一兒一女,苦度光陰。專指著拆房子過活,他寧肯把七八十間房全拆賣了,也不肯犧牲那一塊地皮,怕的是地中埋的五十萬兩紋銀白白便宜了人家。就這樣一再蹉跎,又過了十幾年,這五十萬銀子依然不能發現。但是一所房子,可拆的就剩三五間了。小和的夫人丁氏是很規矩的一個婦人,從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他家中的親族又少,只撫養這兩個孩子,安分度日。最可恨的是木廠中那一班跑合的,看見他家的房子全是些好材料,便慫恿丁氏拆賣。明值三百塊的,一百塊便講妥了。木廠中既得了便宜,跑合的也多得酬謝,那牛力田便也是內中的一分子,他也得過不少的便宜。近來見房子全拆光了,便連帶想到地中的五十萬紋銀,他向丁氏獻策,說:「北京現有一個相面的胡先生,外號叫三隻眼,因為他兩眼看地上,另外有一隻眼,能看地下。如果把他請了來,這五十萬兩紋銀,他能夠指出來准在什麼地方,一瞧就得,真如探囊取物。你們娘兒三個,為什麼要守著烙餅挨餓呢?」丁氏是一個婦人家,聽他說得天花亂墜,便信以為實,立時求他去請三隻眼。牛力田說:「哪能這樣容易呢?必須先定出條件來,然後才能請到。再說現在你家這種景況,縱然看出來,也沒有錢動工發掘啊!」丁氏聽了這話便向他討主意,力田道:「頭一樣這五十萬兩紋銀,你休想一家獨得,那是做不到的,得把五十萬分十成,一成五萬,第一步要報效官家二成,這是頂要緊的。要不然,滿街上是巡警,你家裡無是無非地大刨其坑,要叫官廳知道,說你埋地雷要預備炸北京城,這罪名擔得起嗎?到底這種事要直接地向官廳遞稟,一定批駁,說你妖言惑眾,必須求一位同警察總監能夠說私話的先進去疏通好了,然後才能夠發生效力。這個說話的人,至少也得送人家一成。看地氣的三隻眼胡先生,也得一成酬勞,這就去了四成了。下余的六成,還不能歸你一家得,我替出主意,跑道兒,也不希望一成,只給我半成,有兩萬五千銀子,足夠我們一家吃飯的了。但是掘地動工,你家裡沒有這筆錢,我替你想了一個法子,最好是招股,差不多各大廠子全知道你家這一段歷史,我去向他們說,目前肯拿出一百塊錢的,將來分七千五百兩紋銀,合一萬塊還有零。你豁出七萬五千兩銀子,便可以招十股。有這一千塊錢,還不夠動工同一切開銷嗎?將來大事已畢,你家不多不少,整整得二十萬兩雪花紋銀,還不夠你母子三位,一輩子吃穿不盡嗎?我這是徹上徹下地替你們通盤籌劃,你要依著我這樣辦,包管不出一個月就恢復你們從前的財主了。」丁氏聽了當然無何不可,就托牛力田去尋股東。走了十幾家木廠,多半說這是沒有把握的,不肯加入。只有振興木廠米老闆,他財迷很大,應許入八百塊錢的股,但是工人刨掘必須由他監督指揮,牛力田應許了。又去尋徐靈光,求他向吳總監疏通,請一張告示。說明來意,靈光大笑說:「天下哪有這樣的事!你們是想銀子想瘋了?果然照你所說,財不夠你們發的,還能來尋我嗎?」牛力田笑道:「您是不知道,這裡有非您辦不了的事,自然得把銀子送上門來。要我們自己能尋總監去說話,當然就用不著您了。」隨將此次的辦法又對靈光詳細說了一遍。靈光道:「吳總監是我的把弟,我對他去說,沒有一個不成功的。不過這許多銀子,僅僅就給我一成我有點犯不著。你還得同他說,我凈擎二成,十萬兩紋銀,少一個也不能辦。」牛力田道:「二成怕做不到。因為人家地主兒才僅僅落四成,難道還能再叫他少得嗎?」靈光卻咬定了非二成不辦,並用話恐嚇力田,說:「你們這件事,要不經我的手,想再到旁處鑽門子,將來我同吳總監說,你們妖言惑眾,不但掘出來的銀子全由官府沒收,另外還得驅逐地主,並拿你這首先造意的到法庭治罪。」力田被他這幾句話唬住了,再三央求,又加了兩萬,另外應許讓給靈光兩股,請他出二百塊錢資本,將來再多分一萬五千銀子,靈光這才應許了,並言定由警察廳派警監視外,再由靈光派兩個監視人,在旁邊看著發掘,免得將來有以多報少之弊,力田也都認可,靈光這才滿應滿許。
西屋便是這婦人的卧房,陳設得也極其講究,銅床上掛著蛋青洋縐的帳子,帳子內擺著整副的煙具,煙燈還在點著,象牙槍上安著一枚廣東允鳴氏的大煙斗,煙鬥上裝著一粒有黑棗大小的煙泡。上官喜此時已經癮得涕泗滂沱,也顧不得讓人躺在床上,呼啦呼啦地先把一口煙吸凈,拿起簽子來,想燒第二口,卻沒有煙,只好立起身來,招呼拿煙。哪知才站起來,卻見玻璃窗外一個穿制服的軍人向外走著,上官喜當時便註上了意,朝著鹿兒向外努嘴,鹿兒也向外觀看,那軍人已經走出正院去了。緊跟著老媽子過來讓,說:「客已經走啦,請到東屋坐吧!」二人又來到東屋。那中年婦人,正在拿著大煙盒子抹煙膏,一面又周旋,請二位老爺隨便坐。兩人分坐在兩邊椅子上,卻看不見二姑娘在哪裡。鹿兒有些不耐煩了,說:「你們家裡就是這兩個活人嗎?年輕的妞兒,都跑到哪裡去了?」婦人笑道:「老爺別心急,我已經派人去接她,少時就來。您先吃一口大煙,慢慢地候著吧。」隨讓他兩人在床上躺著,自己親手給他們燒煙。上官喜一連吸了四五口,癮過足了,又喝了一杯茶,立刻精神煥發,鹿兒只吸了一小口,便坐起來,口中銜著煙捲,問婦人道:「方才出去的那個軍人,他是什麼營頭的?怎麼也來逛私門子?」婦人聽鹿兒問到軍人,立刻臉上現出一種恐慌的神氣,說:「他……他是禁衛軍的連長錫老爺,只同朋友來過一次。今天也是來尋朋友,他在這裏並不認識誰。」鹿兒聽她這樣吞吞吐吐的,也不便再read•99csw.com往下問。正想說旁的,忽見門帘一動,走進一個十七八歲的妞兒,穿著鸚哥綠綺霞緞的袍子,青花緞的皂鞋,梳著黑光的一條大辮子,面上雖不施脂粉,卻天生的白皙,五官非常秀媚,兩隻眼尤其顧盼生姿。上官喜一見了她,便驀地跳起來,說:「我的二小姐,二姑娘,你可來了!我今天給你陪來一位好客,你看模樣兒有多俊俏。」說著便用手指點鹿兒給她看,二姑娘笑吟吟地,說:「謝謝你!」隨坐在鹿兒身旁,問他貴姓,鹿兒回說:「姓鹿。」二姑娘見他人物漂亮,當然格外周旋,彼此說說笑笑的,直到夜間十一點鐘。鹿兒說:「我還得進城呢!」便留下了五塊錢票子,一定要走。依著上官喜的意思,想把他留到這裏,鹿兒卻執意非走不可。二姑娘再三叮囑,明日早來。鹿兒一面答應著,已經走出門外。到大門外,又回過頭來,看清了她的門牌號數。上官喜還認著他明天想自己來,便說:「二爺再來時候,可不要忘了我這冰人月老啊!」鹿兒道:「我決不單走,再來時候,一定先到你書房去。不過明天怕來不了,因為明天是姨太太的三十整慶,我哪有工夫能出宅呢?她這家姓什麼?我也忘記問了。」上官喜道:「這是有名的馮二混家裡。凡是逛過私門子的誰不知道?那個中年婦人,就叫二混。當年是口袋底有名的人物,後來嫁得一個唱戲的,如今男人死了,她本人又已老大,便指著她女兒生活。別看她操這種下賤事業,手眼卻很大,差不多當道的文官武將,沒一個不認識她的。」鹿兒點點頭,便急忙抓了一輛人力車,跑進城裡,一直回到宅中。
當天晚上便去見吳總監說話。靈光對於發財的事,倒是不辭辛苦。當日夜間,他便跑到吳必翔的住宅商議這件事,但是他又不敢直接對必翔提,這是什麼緣故呢?因為吳必翔有一種怪脾氣,他因為自己是合肥縣的人,同包孝肅是同鄉,包孝肅在宋朝做過開封府尹,他在民國做警察廳總監,彼此的地位又大致相同,他便一心一意地想要學一學包公。對人談起來,也必自詡為生平無二色,笑比黃河清。決不受人干謁請託,決不肯使一個私錢。其實骨子裡邊,見了大洋錢也是非常的愛慕。靈光知道他這種脾氣,心想要直接見他去說,一定要碰釘子。我必須轉出一個人來,包管一說便成。你道這人是誰?原來是必翔的姨太太櫻花。那櫻花本是日本人,在中國多年,說一口很流利的天津話,又粗通漢文,她因為給必翔生過一個兒子,從此便恃寵而驕。無論家事外事,她全要干涉,尤其是走門子,行賄賂,運動差事,這種種的事尤其格外做得起勁。必翔因愛而懼,對於這位姨太太言聽計從,從來不敢說一個不字。靈光因為時常給姨太太看病,也不時地托託人情,拉拉官司纖,姨太太得大宗,他也從中享受一點扣頭,因此櫻花非常地喜歡他,他到宅里來,女僕、丫鬟能直接把他引進姨太太的繡房。他這一次想發大財,更得從姨太太這一關經過了。這時吳必翔尚未歸來,丫鬟將他讓到里客座。少時櫻花親自出來會他,靈光再再地一託付,求她在總監面前玉成此事,那十萬兩紋銀便可穩穩地拿到手中,櫻花聽見有這大的財,怎肯輕輕放過,當然是滿口應許。靈光說這事得請總監出一張告示,另外派四個警察,到場彈壓。將來掘出銀子來,不至於有搶奪爭鬥之慮,然後人家地主才肯出十萬銀子。要不然,空空的一句話,人家憑什麼報效呢?櫻花笑道:「這費嘛事!到時候全能做到。你就回復地主兒,叫他把人工預備好了,凈等著告示一發下來,即刻便可以動工。不過我有點不放心,倘然掘出銀子來,他們或是秘密運走,或是以多報少,安了黑心,我哪裡去考察呢?將來隨著告示,我要另派一兩個人去監工。這一兩個人的工飯錢,也得完全由他們擔負。這個事你能答應我嗎?」靈光連聲答應,說:「辦得到。」兩人口頭契約,這才算規定好了。
正說著郭嫂已經打電話回來,笑嘻嘻地說:「姨太太時氣真好,老爺這就回來,因為今天太暖,老爺穿的灰鼠袍子,過於熱了,想回家來換換衣裳,你及早預備下吧。」櫻花連忙打開箱子取出一件庫緞棉袍來,還不曾折好,吳必翔已經從外面進來,笑著對櫻花說:「今天真熱,你一定叫我穿皮襖,又老遠地罰我跑一趟。」櫻花道:「你不換衣裳,也得叫你早回來,我還有事呢!」必翔一邊脫衣裳,一邊問她什麼事,櫻花向外一努嘴,鹿兒同丫鬟僕婦全退出去,她便將方才從鹿兒手中取過的信遞與必翔觀看。必翔抽出來看了一遍,立刻喜上眉梢,問櫻花:「這一封寶貝信,你是從哪兒得來的?真比那掘地的十萬銀子還值得多呢!」櫻花道:「既然這樣,你就給我十萬銀子作代價,我再告訴你怎樣來的。」必翔道:「十萬銀子,將來由大總統給你。我們如今先說正事要緊,這事少遲一步,就叫別人佔了頭功咧!」櫻花道:「這信是鹿兒拿來的,你一問他就知道了。」必翔忙招呼鹿兒,鹿兒進來,必翔和顏悅色地對他說:「好孩子,你真是有心人,能夠替主人分憂,我早晚一定提拔你。你可詳細告訴我,這封信是怎麼得的?」鹿兒先請安謝過了,然後回道:「昨天我出城,到騾馬市大街給姨太太買東西去,從粉房琉璃街經過,在一家門口拾得這封信。我看他內中言辭,彷彿很有關係,因此呈給姨太太,轉呈老爺閱一閱。至於內幕是什麼情形,連我也不知道。」必翔哈哈大笑,說:「你這孩子太精了!你怕我怪你逛私門頭,因此不敢明說,是不是啊?」小鹿兒一聽必翔這樣問他,不覺嚇得跪了下去,說:「老爺,小廝可不敢逛私門頭,你這太冤枉我了。」必翔笑道:「你起來不用害怕。我決不怪你。」鹿兒站起來,在一旁垂手侍立。必翔道:「你那謊話只能瞞旁人,如何能瞞我呢?粉房琉璃街二十八號是馮二混家裡,我早已就知道,你那信一定是從她家裡拾的。要在門口外,如何能到了你手裡?這必是因為那姓錫的也去逛私門子,他因走得匆忙,把信遺落在地上,被你拾了起來。你因看他是一個軍人,便格外注意,把信藏在身邊,因此才發現了這一種秘密,對不對啊?」小鹿兒到此時,知道隱瞞不住了,便回道:「老爺真是明鑒萬里。這事如同你親眼看見一般,小廝也沒得說了。」必翔才要往下再問,櫻花早指著鹿兒的臉罵道:「你這該死的小鬼,竟敢鑽狗洞,逛暗門子,真真的不要臉。等回頭我非用鞭子抽你,不能出這一口氣!」嚇得鹿兒直給姨太太磕頭,央求饒了他。必翔道:「你先慢著管小廝,咱們辦正事要緊。」又問鹿兒:「你可曾看見那個姓錫的嗎?」鹿兒回道:「看是看見了,他穿著一身軍裝,看肩章彷彿是一個連長。」必翔又問:「是他一個人,還同著有人呢?」鹿兒回說:「只有他一個人。」必翔點點頭,說:「你今天還得去逛一趟,要不然,他們丟的信,一定疑惑是你拾去。一有防備,就不好辦了。」說罷取出四十元鈔票來遞給鹿兒,說:「你今天去了,只管放開手花錢,好穩住了他們的心。」鹿兒喜滋滋的,把錢票接過來,才要向外走,櫻花喊一聲:「回來!」嚇得鹿兒忙站住,垂手侍立,笑著問道:「姨太太還有什麼吩咐?」櫻花冷笑道:「你這逛暗門子,算是奉了旨意咧!我告訴你,今天晚上,給我早早地滾回來。如果過了九點鐘,你提防著兩條腿,我不把你打折了,你也不認得我是誰。」鹿兒笑道:「我一定早回來,姨太太自請萬安。」櫻花這才說一聲:「你走吧!」鹿兒匆匆地出來,暫且不提。再說必翔換好了衣服,拿著這封信,一直赴總統府。見了項子城,將信呈上。子城看完了,問這信是怎麼得來的,必翔回說:「是職廳的高等偵探鹿得貴破了一個月工夫,貼上數千元消耗,同該軍的人結交來往,乘錫某醉後用種種手段竊出來的。」子城聽了大喜,吩咐先賞鹿得貴兩萬元,必翔代謝了。子城又吩咐傳宣官:「快給禁衛軍軍統馮國華打電話,叫他馬上就來。我有緊要的事,同他商量。」傳宣官答應下去,打電話,眼前便引起了一段很大的風波。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