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七十六回 走關東卧薪嘗膽 探南苑假扮喬裝

第七十六回 走關東卧薪嘗膽 探南苑假扮喬裝

長春這個地方,旗人本來很多,多一半是各王公貝勒府里種地的庄頭。這種人俗名又喚作皇糧庄頭,家裡很有錢,因為他們種的地,差不多全是幾十幾百頃,每到年終,必須給主人家進供,但是他們進供的禮物並不值多少錢,什麼獐麅野鹿、各樣皮子,以及人蔘鹿茸等,在東三省原值不了許多錢。禮物以外,再加上幾千現銀子、幾個金錁子。只要庄頭的口才好,見了主人多多地叫幾聲爺,賠著小心,說今年怎樣旱澇不收,奴才怎樣困苦,這一點點東西,還是賒借來的,只有求主人憐恤我們,奴才好比是一條狗、一隻貓,主子賞飯吃,我們才吃得飽,主子不喂我們,我們當奴才的立刻就得餓死。哭哭啼啼地說一大套,主人高興時候便拿他們開心,說你想比我的貓狗哪配比得上呢!立刻抱出一條小巴狗來,說這是你的爺爺,是你的阿瑪(按:阿瑪為滿人呼父之稱),你快朝著它請安,管它叫阿瑪,我便饒了你。庄頭便深深地朝著貓狗請安,把阿瑪叫得震天般響,主人一歡喜,這供奉就算交上去了。有時候主人不高興,他不過打兩個嘴巴,再踹上兩腳,庄頭在地上跪著,無論怎樣挨打受罵總是順受,工夫大了,自有管家大人出來調停,叫他多多磕幾個響頭,就算完事。本來那些管家大人,全同他們勾手,他們孝敬管家大人那一份,比給主人的多,管家大人當然得給他們說好話。請想這一種人,他那奴隸性有多麼深!要想叫他幫忙,做一種反抗的事業,哪如何能夠做得到呢!聯星雖極力同他們聯絡,但是看神氣總有點格格不入,只好拋棄了他們,再另想旁的法子。
聯星挎著糖筐走出大門,故意裝出有氣無力的樣子來。一步邁不了四寸,向前踱著,小伶離著他很遠,專註目街上行走的人。這時候聯星身後,忽然有一個二三十歲的壯漢,緊行幾步,高聲叫道:「賣糖的!有牛奶糖嗎?買幾塊吃吃。」聯星卻裝作沒聽見,仍然向前走著,那個人卻大聲吆喝:「你是聾子嗎?怎麼叫你買糖,也聽不見啊!」一壁說著,已經趕到聯星的身後,用手一拉他的糖筐,說:「不要走!」聯星只得回過頭來,兩個人一對眼光,把聯星嚇了一跳,心說怎這樣不順適,一出門就遇著他呢!若問此人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天一早,聯星幫著把棺材運到車上,一切車票運費,全由裕斌辦理好了,兩個人直到長春。下車時,有惠福棧夥計,早在站頭迎候。老人拉著聯星一同到棧房去。聯星還不曉得是怎麼一回事,認著是隨老人住棧房呢!等到了長春大街,看見一所很大的棧房,橫匾寫的是:惠福客棧,門外站著幾個人,見老頭兒回來全都迎上去招呼,並攙他下車,聯星也隨著進來。老人吩咐夥計:「好好地收拾出一間乾淨屋子,預備這位客人下榻。」夥計連聲答應,老人把聯星讓進屋中,這才正式對他說:「聯先生,你來到這裏,就如同到了自己家裡一樣。這座棧房,就是小老兒開的,並且開設三十多年了。我從前沒肯對你說,是因為俗傳開店的沒有好人,恐怕你看不起,不肯隨我一同到長春來。如今卻不能瞞你了,你只好在我這棧房裡,屈尊幾天吧!」聯星大笑道:「老伯慮得太周到了,小侄跟隨你幾天,知道老伯是一位很講道德的人,我欽佩還來不及,怎能做那種無謂的挑剔呢!」惠老兒聽聯星這樣說,不覺嘆了一口氣,說:「難得我同你相處幾天,你就知道我的為人,可憐我老命不濟,當此風燭殘年,失掉了兒子,本家親戚,不但不能幫我的忙,反而聯到一起,變著法兒欺負我,想套我的產業。你說這事可氣不可氣呢?」聯星本是一個尚義氣的人,聽了這話,立時便有些按捺不住,說:「誰敢欺負你老人家,請你告訴我,我自有法子對付他。」惠老兒道:「老弟你先不要生氣,等晚間消閑了,我把經過情形,詳細說一說,請你替我想一個法兒,這時還不用忙呢!」
當年滿清的宗社黨,要在北京起事,這也是一樁很大問題。幸虧項子城的耳目眾多,老早就破獲了,不然北京的人民定要遭一次非常的大慘殺。因為滿人的親貴中,有主張要把北京住的漢人一氣殺光,一者可以出出胸中的怨氣,二者以為輦轂之下沒有漢人,愛新覺羅的江山社稷從此就可以萬世一系,再也沒有動搖。這種打算自以為是高明極了,後來幸而遇著明白人,說這個是萬萬辦不得的。如果要這樣辦,北京一百幾十萬漢人,未見准能殺得凈,就滿讓全殺凈了,皇室的江山依然還是保不住。並且咱們滿人的生命,也怕要從此斷根,你想全國到處都是漢人,他們知道北京漢人全被咱們殺光了,誰肯善罷甘休?咱們僅僅就指著那一師禁衛軍,要同全國的漢人宣戰,這以一敵千全不夠數兒,豈不是自尋其死嗎!這樣一破解,才把殺漢人之議取消,緊跟著趕上善輔被炸,北京的保皇黨便也無形瓦解。雖然還有幾個在暗中瞎哄的,不過是想借這題目,好敲親貴幾個錢花,何嘗真有恢復舊業的思想!所以龍子春的宅中,在除夕一夜,還高唱二黃。因此便觸怒了聯星,把在座人大罵一頓,賭氣一甩袖子跑出大門。他確是抱著滿腔的熱血,自己想:我大清也做了將近三百年的中華國主,如今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將宗社斷送,我們滿族,也有數百萬人,竟無一個人肯破除死力,圖謀恢復,這真是一種大恥辱。我聯星一息尚存,誓雪此恥。他一壁打算著,已經回到自己家裡。
這時候屋中靜悄悄的,只有他兩個人,聯星低聲說道:「我明天就想到東三省去了。」一句話把聯桂嚇了一愣,說:「上邊有什麼差遣嗎?怎麼大年初一的就想出外呢?」聯星嘆了一口氣,說:「我也是為良心所驅迫,不得不這樣。上邊縱然有差遣,也不能硬派在正月初一上路,不過我心裏熱血沸騰,一刻也不能再待,只好拼著正月初一走了。我此去是想號召東三省的滿族共起勤王之師,誅討那個操莽,恢復我大清三百年的舊業。」聯桂還在游移著,說:「哥哥這種走法總有點不妥當。一者老太太知道了,怎能放心得下?二者團部裡邊,你也不挂號,就這樣隨便一走,連營長也擔不起啊!叫我看,無論如何,你還是少安毋躁,多過幾天。等北京方面實在想不出主意來,再到東三省去也不算晚,何必忙在一時呢?」聯星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說:「兄弟,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北京方面,絲毫沒有一點指望了,那一群毫無心肝的人,他們正打算怎樣獻媚權奸,巴結當道,唱一出《賣身投靠》呢!還能同他們合作嗎?敬親王現已跑到東三省去,我是想去投奔他。親貴之中,還就是九*九*藏*書他有一點骨氣,除去他再沒人了。你說怕老太太不放心,我倒有法子,最好是不必叫老太太知道,她要知道了,一定不放我去。你就對老人說我在軍營中很忙,不能挂號出來,眼前也就矇混過去了。至於團部里,我想掛三個月的號,就說咱的叔父在東三省卧病,拍了電報來,叫我親自到東三省去接他。我因為來不及當面挂號,只得留一紙呈文,請營部代轉。他縱然不準,我已經走了。至大不過把我撤差,還有什麼辦法呢?」聯桂見他去意已決,知道無法挽回,只可答應著,說:「你一定要走,也得預備一點盤纏,收拾收拾衣服行李,難道這樣就走了不成嗎?」聯星說:「我身上還有二三十塊錢,足夠路上用的。至於衣服行李,我只要脫去軍衣,換上便服,扮作商人模樣,也不怕檢查,有兩天就可以到關東了。先在盛京住兩天,一者訪訪朋友,二者看看形勢,再定行止。你看這樣,還有什麼不妥當嗎?」聯桂道:「很好!沒有不妥當的。不過嫂子那一方面,叫她知道不知道呢?」聯星想了想,說:「還是以不叫她知道為是。婦人家沒見識,她知道了,一定要阻攔,阻攔不住,她一定要告訴老太太,那時反倒多所牽扯,走不動了。回頭我換衣服,只說是正月初一,到各親友家拜年,他們一定不疑惑,也就矇混過去了。以後家中的事,只求老弟多多偏勞。我既以身許國,不能再顧及家庭了。」他說到這裏,止不住流下兩行清淚來,聯桂也為之慘然不歡。正說著,老太太已經領孫女回來,二人趕緊打住,不敢再說了,忙張羅老太太吃夜飯。此時恆氏已將餑餑包好,收拾了幾樣菜,請老太太喝酒,他弟兄在左右陪著,一家歡歡喜喜地過年。
他下車之後,並沒敢到自己家裡,也沒敢到錫齡家裡,怕的是被本軍中人看見,招出意外的糾葛。他一直跑到東直門內小街子髽髻趙的家中,恰好髽髻趙正在家裡,一見把弟來了非常歡喜,立刻把他讓到後院密室中。問他到東三省以後的情形,聯星詳細地訴說了一遍。髽髻趙道:「老弟你不必擔心,只管在我家裡住著。我敢保險,決不至發生什麼危險。因為這本區警官同我至好,如果有風吹草動,他必早早給我送信。咱們還有更背靜的地方,足以藏身。軍警兩面,決然無處搜查,我們有什麼可怕的。」聯星再三致謝,說:「大哥對我這番意思,真是仁至義盡。不過我還不能凈在您家裡住著,明天我就想到南苑走一遭,所為是調查調查我們那些位同志究竟怎樣。」髽髻趙也很贊成,只是還有些替他擔心,說:「老弟你要到南苑去,差不多本軍之中哪一個不認識你?倘然被人識破了,你身為軍官,放棄職守,並不曾得到上官允許就私自開差,這種行徑,自然同逃兵差不多。要是按軍法辦你,你豈不擔了極大危險?這事叫我看,還得慎重一下子才好。」聯星道:「大哥說得很有道理,我也很躊躇的。如今想了一個法子,打算改扮喬裝,變成小販的樣子,也許可以矇混一時,你看怎麼樣呢?」髽髻趙笑道:「扮成做小生意的倒是可以,不過你的年歲面貌,如何能改得了?還怕有些不妥當吧!」聯星道:「這一層我早已慮到,在長春時候,就從俄國人手中買了一張面罩,戴起來掐上小鬍子,立刻能變成六七十歲的老翁。大哥要不信請您到屋外候一刻,容我在屋中裝扮起來,您再進屋看,保管認不出我的本來面目了。」髽髻趙笑著出去,候了有十分鐘,聽屋裡聯星喊道:「趙二爺!你買糖吃嗎?」髽髻趙推門進來,屋裡哪裡還有聯星的影兒,只見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鬚髮粉白,穿一身破爛衣服,手中提著一個筐兒,筐兒里盛著各色糖果,顫顫巍巍的,步履艱難,真是一位老年人的態度。髽髻趙不覺鼓掌大笑,說:「老頭兒你不要裝模作樣了。我真佩服你這戲法變得真妙。你要這樣去,我敢保軍中的同事,決然看不出來。不過這期間又發生了一種難題,你此番到南苑去,原是想看看幾位同志,好商量進行的法子。似這樣老邁龍鍾,誰還認得你是聯星,其勢你又不能自通名姓,糊裡糊塗地跑一趟,究竟有什麼益處呢?難道就為逛一趟南苑,走一趟營盤,豈不是太沒意思了嗎?」聯星一面將面罩取下來,一面對髽髻趙說道:「大哥不用發愁,我自有法子辦理,保管同志也能會著,馬腳也露不了。」髽髻趙道:「果然能這樣,好極了!不過我還有點不放心,最好是叫你侄兒隨在你的後邊,做一個眼線。他的眼皮最雜,如果看見有不妥的形跡,可以早早知會你,免得掉在他們的網裡。你是不知道,這幾個月北京的偵探鬧得真兇,他們那兩眼睛毒得很呢!前幾天社會黨領袖陳永龍就是被他們圈了去的,可憐一位少年英雄,活條條的,被槍彈送了生命。你不要自恃化裝之後就可以沒有危險,可以坦坦然然地去訪問同志,倘然被他們看出一點形跡可疑來,說不定眼前就許發生意外。」他說到這裏,便喊一聲:「小伶!」只見一個二十上下的青年,應聲而至。見了聯星,忙請安招呼二叔。髽髻趙吩咐道:「你回頭同你二叔到南苑走一遭,卻不可一同行走,只在遠遠地瞧著。如果要有偵探注意,趁早將你二叔領回,千萬別落了他們的圈套。你明白這意思嗎?」小伶道:「明白,明白。」又向聯星道:「你什麼時候去,我陪您走一趟吧!」聯星道:「好!好!今天過午,我們正好趁早去看看,你去換衣服吧。」小伶又跑出去,到自己屋裡換衣裳。這裏聯星也換了一身破爛衣服,仍把面罩蒙上,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挎著糖筐,把糝白鬍子卡在鼻孔中,髽髻趙哈哈大笑,小伶也掀簾進來,白瞪著兩隻眼睛問他父親道:「聯二叔在哪裡呢?」他這一問,更招得髽髻趙笑不可抑,說:「我也不知他跑到哪裡去了,你慢慢地尋吧!」小伶一抬頭,看見那個賣糖的老頭子,不覺大聲喝道:「你是什麼人?跑到這裏來!」此時聯星實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來,說:「賢侄,你看遠在千里,近在目前,這個糟老頭子便是你要尋覓那個人的化身。你也不必尋了,咱們一同走吧!」小伶這時才恍然大悟,一把揪住聯星的衣服,說:「您比孫悟空的本事還大呢!我真佩服極了!咱們一同走吧。」聯星說:「不成!咱兩人走不到一路上。我先出門,你在後邊慢慢地跟著。」小伶點頭稱是。
果然當日晚間,惠老兒預備了很豐盛的一桌酒席,給聯星接風。在座也沒有外人,只有他本人同棧中一個管賬的先生叫李嘉言的作陪,聯星很不過意的,說:「在這棧中打攪,已經很https://read•99csw•com承情了,怎麼又花錢預備酒菜,豈不更叫我心裡不安?」惠老兒笑道:「小意思!值不得一說。我們喝著酒,也好慢慢地談。」聯星兩杯白酒入肚,又想起白天的話來,便問道:「到底親族是怎樣地欺負你老人家,可否對小侄說一說,我也可以少參末議。」惠老兒未曾開言,先嘆一口氣,淚珠兒在眼圈裡轉,說:「哎!真是一言難盡!小老兒生平,只有一男一女。男的去年死了,女的出嫁在北京。女婿是蒙古旗人,名叫烏拉克多,在理藩院充當筆帖式,去年已經升了主事。兒子娶的媳婦,也是北京旗人,倒是生了一個男孩子,只因她男人死了,她母子便住在北京娘家,至今也不曾回來,閃得我同老妻孤孤單單在長春守著這個買賣過度。本家中又沒有親支近派,只有一個遠房的兄弟同一個侄兒,我那族弟是旗人中一個土棍,專門放旗賬,買賣人口,無惡不作。你不信,到街上打聽,提起賴三爺來,沒有不知道的。他名叫來富,因為他生性無賴,人家便管他叫作賴三爺。那個侄子小名叫狗兒,尤其的沒出息,專給他叔叔當走狗,幫著吃事訛人。這兩個東西終日想算我的棧房,使出人來同我打架搗亂。他們卻在外邊揚風,說這個買賣要能讓他叔侄做,立刻便風平浪靜,再沒有是非了。最可恨的是我的內侄文三,他饒不幫著他的姑母姑丈對付外人,反倒時常跑到我這裏來訛賴。你請想,我的親族全是這種樣子,我還有什麼活路兒啊!」老人說到這裏,眼淚早止不住流下來了。聯星道:「你老人家自請放寬了心,我可以替你想法子。」正在談著,忽聽外面大喊一聲,說:「老頭子回來了嗎?我今天在賭局輸了二百塊錢,快快借給我去還賭賬!不然我把債主子領到你這裏來。」老人一聽,彷彿很懼怕似的,對聯星說:「你看,這是我那不成器的侄兒又來了。」聯星順著玻璃窗戶向外看,只見一個三十上下的青年,歪戴著帽子,一件破棉袍子在身上披著,並不扣紐子。行路一溜歪斜,像是喝醉了,在院中大聲吆喝著,非要二百塊錢不可。此時聯星已經按捺不住了,倏地立起身來,便搶到院中,大聲喝道:「你是什麼人,跑到這裏來亂嚷?這棧房是客人公共安息的地方,像你這樣擾亂公安,我是不能寬恕你的!」說罷叉腰一站,表現出他那軍人的精神。狗兒見有人出來阻攔他,立刻發出無賴的口氣來,說:「你是住店的客人,管不著我們家的事。嘴在我的頭上長著,我想嚷就嚷,你要不叫我嚷,先拿出二百塊錢給我,我馬上就走。」聯星冷笑道:「二百塊錢倒是現成,不過我這兩個拳頭不認可給你!你只要制伏了我的拳頭,不要說二百,再多點還有呢!」狗兒瞪眼道:「你還想打架嗎?」聯星道:「太謙了!隨便鬧著玩吧!」狗兒把棉袍子一撂,搶上前去,左手一晃,右手便打進來。聯星在北京善撲營里吃過錢糧,普通一二十個壯漢是不能近身的,狗兒哪裡知道他的厲害。一拳打過去,早被人家把手腕扣住,順勢一帶,便來了一個狗吃屎,爬伏在地上。聯星笑道:「我也不打你,你快快起來,趁早兒滾蛋。」狗兒倒是很聽話,起來連一句話也沒敢說,挾著他那棉袍子,便匆匆地走了。原來他跟聯星一交手,就知道自己的力量同人家差得太多,再想掙扎,也不過是白挨打,樂得早早溜了,省得再討苦吃。這就叫作光棍不吃眼前虧。
第二天早六點鐘,天光未亮,錫齡便送他到火車站,替他打好了票,把他送到車上。不大工夫,汽笛一鳴,車開動了,錫齡同他握手作別,只說了一聲:「珍重!」便跳下車去走了。聯星一個人在三等車中,好在新正月客座無多,並不擁擠。在背靜地方,尋了一個座位,一個人寂寂寞寞的也不與同坐的人交談。直走了一天一夜,才來到盛京城。聯星一下火車,就被軍警狠狠地檢查了一番,問他姓什麼,叫什麼,是到什麼地方去,省城之內是否有什麼親友熟人?聯星回說叫王連興,是北京人,到東三省來訪朋友謀點事做。他的朋友,在東關大街開飯館,名叫如意軒。警察想了想,果然東關有一座如意軒飯館,這才把他放了。聯星離了車站,便一直到總督衙門衛隊司令部去尋他的朋友。原來他這朋友還是當年宋耳順放東三省總督隨著一同來的,此人也是滿洲籍,名叫裕斌,是聯星老太太的遠房內侄,他在督署的差使是衛隊連長。聯星下車,便去尋他。他見了聯星,彷彿很驚慌的樣子,立刻便與他同到自己家裡,說:「表弟!你怎麼單在這個時候跑到東三省來玩呢?如今省城正在戒嚴,宋大帥又有信要走,所有軍機全在章統領一個人手裡。他是一位殺人不眨眼的魔王,稍微有一點形跡可疑,他是拉出去就砍。可憐副督統昆大人,當年得罪了他,如今落得全家不保。你怎麼還向這個網裡撞呢?」聯星聽了,不覺大失所望,忙請教裕斌,怎麼樣才好呢?裕斌想了想,說:「你仍然還是回北京為是。」聯星搖頭,並把自己的心腹對裕斌說了,求他替尋一個安身之地。裕斌嘆道:「你真不愧是熱血男兒,只可惜太沒有計劃了!」聯星見裕斌這種恐慌懊喪的樣子,自己心中也有點害怕了,說:「表兄,你無論如何,得替我想一個法子,難道就看著我困在這裏,不一援手嗎?」裕斌仰著頭噓氣,想了很久工夫,忽然拍手道:「真真我的腦筋怎麼這樣壞,連眼前的事都忘了!等回頭我給你介紹一個朋友,你到長春去吧!敬親王也在長春呢!你先投奔他去,或者能有一點發展的希望,至不濟暫時的衣、食、住,也可以有人管,不強似在瀋陽困著嗎?」聯星聽了,真如絕處逢生,忙問這朋友現在哪裡?裕斌說:「你先不要忙,等吃晚飯時候他就來了。」果然到了晚間,裕斌從館子里叫了幾樣菜,給聯星接風,兼給他兩人送行。到時候來了一位老翁,看神氣有六十多歲了,裕斌稱呼他老伯,又給聯星介紹,說:「這位老先生,也是咱們旗籍。他住家在長春,姓惠字僑如。他的少爺惠明就在衛隊連里當排長,今春因剿胡匪陣亡了。老先生特來搬取他的靈柩,就住在我家裡,我念同袍之義,本想自己送去,又因為目前這種時局,實在不能分身,他老先生上了年紀,一個人還帶著一口棺材,上下火車,很不便利。老弟來得恰是時候,你就辛苦一趟,護送老先生回長春府,也算替我盡了一份責任。」裕斌又向惠老頭兒說:「這位叫聯星,是我的表弟。從前在北京做事,如今想到長春訪一個朋友,你兩位一路走,正好彼此照應。」聯星也著實同那老頭兒套近,並應許上https://read.99csw•com下火車全有他幫同照料。惠老頭兒也很歡喜,彼此開懷痛飲,直喝到定更時分,方才各自安歇。
旗人的階級觀念本來格外重些,何況在東三省一個僻遠不曾開化的長春地方,聽說有親王來了,彷彿同皇帝老兒御駕出巡也差不多,當時把這位惠老先生嚇得目瞪口呆,手足無措,連連對趙金城說:「小老兒這種罪過可擔不起啊!他是王子,我們是奴才,如今卻跟他平起平坐,這就擔著一個欺君慢上的罪名。倘然他要翻了臉,把我送到長春府衙門,不要說判什麼罪,便是坐幾個月監獄,我也受不了啊!這事還得求你替我想法子,向王爺疏通疏通,恕我年老無知。我這棧房也不敢向王爺索價,隨便賞我幾個是幾個,就求你格外為力吧。」一席話招得趙老闆哈哈大笑,說:「你真不愧是一位鄉下佬兒,何至怕成這種樣子!別看他是一位親王,待人非常和平,從來不擺王爺架子。你只管放心大胆同他辦交易,他絕不會怪你的。」趙老闆雖然這樣解釋著,那惠老兒卻仍然有些放心不下,兩個人又說了幾句閑話,一千元的支票已經開好,趙老闆又說那兩千元也現成,你們成立契約后,我就照撥。惠老兒見趙金城這樣幫忙,心中很感激的。拿著這一千元支票折回棧房,才一進門,就聽見裏面大聲吆喝:「你是什麼東西,敢跑到這裏來攪擾,你還認著這買賣是你哥哥的,可以隨便訛詐?如今倒出去了,與你哥哥不相干了!你要再耍無賴,沒有旁的,先把你送到長春府衙門,二百板子一面枷,監禁你三個月,倒看你還賴不賴。」那一個也大聲嚷道:「你說什麼?買賣不是我哥哥一個人的,要出倒也得從我手裡倒,你們還敢霸持我家的產業嗎?長春府我不怕,趁早不必拿官面嚇我!」惠老兒聽這聲音,正是自己的族弟賴三,一定是被狗兒約來搗亂,心說這小子今天可碰到釘子上啦!自己掀簾進來,朝著善二爺便雙膝跪下,說:「方才奴才不知是王爺駕臨,種種褻瀆罪該萬死!求王爺念我年老無知,寬恕了我吧!」他一壁說著,一壁連連叩頭。這一幕的變化,當時把他族弟賴三鬧得暈頭轉向,不知是怎麼一回事情,白瞪著兩眼不敢張口,又不敢退出。他另外還帶來三四名打手,都在院里站著,等候動手,隔玻璃看見這種情形,知道對方的來頭一定不小,彼此一努嘴示意,暗暗地全溜出棧房去了。這時賴三還在一旁立著,他哥哥對他說道:「老三,你還不跪下磕頭賠禮,這位是北京的敬王爺。我們家裡還種著府里的莊田,這是我們的主子,你竟敢跑來胡鬧,這個罪過擔得起嗎?」賴三聽見敬王爺三個字,立刻也軟下來了,搶行兩步,跪在他哥哥後邊,也不住地叩頭,說:「小人實在不知道!如果知道王爺在這裏,我天大胆子也不敢來!」敬王不理他,卻把惠僑如攙起,說:「你只管坐下談話,我絕不怪你。如今是民國了,哪裡還有主人、奴才的分別呢?」聯星在一旁,也一再讓他坐下,怎奈惠老人卻抵死不肯,他把一千元支票取出來,恭恭敬敬地遞給敬王,說:「請爺過目。」敬王隨便看了看,又交給他。聯星見賴三還在那裡跪著,便替敬王爺傳令,說:「你滾吧!王爺念你初犯,也不怪你。你以後如果再來,可提防著一點!」賴三得了赦令,叩頭謝過,抱頭鼠竄地去了。敬王又正式同惠老兒磋商交易,他當然一再謙讓,說:「王爺隨意賞幾個錢,也不必拘定了三千之數。」敬王說:「那如何使得呢!咱們仍按照原約辦理。」惠老兒見敬王這樣和平,也不再害怕了,彼此商量倒盤的事。聯星給他出主意,說:「你老人家有了這三千塊錢,趕快到北京去吧!在長春住著,夜長夢多,你那族弟、族侄不是好纏的。一天未走,一天不要離開這棧房,在棧房中,還可以保險,要是到外面去,倘然他們把你當作肉票硬架了一走,到那時,我們可到什麼地方去贖你呢?」一席話說得惠老頭兒毛骨悚然,說:「老弟你慮得實在周到。我想明天收拾收拾,後天就到北京去。還得求你保護我到車站呢!」敬王在一旁也幫著籌劃,說:「你雖然開棧房,卻是一位好人,我們當然要幫助你到底。你千萬不必懼怕。」當時把契約成立了,惠僑如將房契取出來,又叫賬房李先生把所有一切傢具,挨著件數俱都開好了清單,然後請敬王點查。敬王就派聯星執行此事,點查了兩個鐘頭,果然一點不錯。敬王仍然進城回宅,所有一切手續,俱托聯星代為辦理。兩千銀子撥款,也開好了支據,交付惠老兒手中。第二天聯星同著他將款撥清,當日晚車,便送他老夫妻一同到車站去。打好了票,聯星把他們送上火車,直等車開了,方才跳下來,仍回棧房。在敬王哪有工夫自己料理這種營業,當然是委聯星為該棧經理。聯星便也老實不客氣地辦理一切,這棧房原名惠福客棧,聯星便將「惠」字改成「光」字,定名為「光福旅館」。所有賬房先生同接客跑街的夥計,俱都照舊。他們的志願本不在乎營業,不過是成立這一個機關,好招待他們滿族的同志,大家商量用什麼方法才可以推倒項子城,達到皇室復興的目的,隱然便成了一個保皇黨的總機關。在聯星既有了這個機關,他本人有處存身,並可藉此活動他的事業,原是一舉兩得的事。不過面子上不能公然揭開,只好在暗中進行。
聯星見他走了,自己仍回屋中飲酒,惠老兒面子上雖然感激聯星替他出力趕走了狗兒,心中卻益發有些懼怕,因為狗兒雖然好對付,他那族弟賴三卻實在有點難纏,狗兒這一去,一定是約他叔叔去了。明天爺兒兩個同來,卻用什麼法子對付呢?他把這種意思完全對聯星說了,聯星道:「不要緊,常言說殺人見血,救人救徹,我絕不能放了炮不管。我看你老人家這個買賣,也有點做不下去了,莫若倒給旁人做,你可以得一筆款,回到北京去度日。你的兒媳婦、孫子、女兒、女婿,也全在北京,樂得骨肉團聚,享幾年老來福,豈不比在這裏受罪強得多嗎?」惠老兒點點頭,說:「你說的這辦法,倒是恰合我的意思。不過這一位股東,卻向哪裡去尋呢!」聯星道:「我能替你張羅,你就候信吧。」他吃過飯,叫了一部車子一直拉到長春城裡,拿著裕斌給他的介紹信去訪一個人。總算事情順利,當時就見著了,聯星將來意說知,並主張先把那惠福客棧接過來,作為一個秘密機關,好進行他們的計劃。對方極端贊成,當時便隨聯星一同到客棧來,商議這局事。惠僑如見聯星同了一位五十上下歲的人來見自己,也不認得是什麼人,聯星給引見,說:「這是北京的善二爺。」https://read•99csw.com惠老兒見這人氣度軒昂,知道必是北京的一位貴官,但是他又不敢一定追問,只好以極謙恭的態度接待著。聯星道:「這位善二爺也是咱們旗人,他很願接你這棧房自己做,托我做一個介紹人,只是倒價得用多少請你據實地說,善二爺當時便可以付給。」惠老兒道:「既是咱們自己人接,我還能說謊嗎?房子是咱們自己的產業,前後一共四個院子,六十幾間房,當初我買的時候,才花了一千八百銀子,後來的修理,也就不必算了,一切傢具,統共值一千多塊錢,就目前的市價論,要通盤倒,五千塊錢總不算多。既是咱們自己人接,又有你老弟做介紹,我願賠上兩千塊錢,請善二爺只給我三千,我當時便可以寫立字據,明天這個棧房就歸善二爺營業,與我不相干了。你看這事乾脆不幹脆呢?」聯星笑道:「好極了!」又朝著那位說:「二爺的意思,以為怎樣?」善二爺道:「三千元誠然便宜,但是我現在只有兩千塊錢,這事可怎麼辦呢?」惠老兒道:「不要緊,我有一個變通辦法,請二爺先付給我兩千,下余的一千,最好由本地殷實鋪家立一張支票,將來到期之時我委託一位妥人替我代領,匯到北京去,豈不是兩得其便!」善二爺想了想,說:「這個法子也好。離你這裏不遠,有一座實泉銀號,我同他是多年的老交易,所有我在長春的地租全由他經收,我就叫他給你開一張支票。」說罷,自己開了一個條子,蓋上圖章,交給惠僑如,說:「你拿去見他的老闆趙金城,當時就可以開來。我那兩千塊錢,也由他柜上撥付。」惠老兒接過字條來,馬上就去了。趙金城看見條子,不覺詫異道:「你怎麼同王爺拉攏上了!」惠老兒不覺吃驚道:「哪裡來的王爺啊?」趙金城道:「你敢情還不知道呀!那善二爺便是北京的敬親王。自從武漢起義他就跑到長春來,住了三四個月了。所有銀錢等事全是由本號經管。他給你老先生這許多錢究竟是有什麼交易呢?」惠老兒見瞞他不住,只好將自己出倒棧房的話對他詳細說了一番。趙金城嘆道:「這位老王爺也不知犯了什麼神經病,想做這種買賣。他一個金枝玉葉的人,不說在家裡享福,卻跑到長春來做這種土地生意,你說怪不怪呢!」惠老兒聽趙老闆這樣說,才知道方才這位善二爺,原來就是北京大名鼎鼎天潢一派的敬親王。
他家中只有一位寡母,生他弟兄兩人。他弟弟名叫聯桂,也在禁衛軍中充當連長。不過他在步兵營,聯桂在炮兵營,彼此不在一個團中。他已經娶過妻室,生有一女,他的夫人恆氏,雖是滿族,卻沒有一點旗人習氣。上事孀姑,下撫弱女,躬親操作,諸事節儉,因此他家中雖不寬裕,卻是飽食暖衣,絕不照普通旗人得過且過的景況。聯桂還不曾娶妻,平日弟兄也非常友愛,因此他的寡母裕氏,含飴弄孫,倒也非常快樂。這一天恰是臘月三十,一家老幼全高高興興地過年。聯桂領了餉,又購買許多食物,拿回家來,孝敬他的母親。大家預備吃晚飯,還不見聯星回來,老太太便問聯桂道:「桂兒,你哥哥怎麼這時候還不回來呢?莫非他那營中不許挂號嗎?」聯桂道:「哥哥從一早就挂號出來,據他說,要到東城龍宅商議什麼事,或者晚飯就在龍宅吃了,也說不定呢!」老太太皺眉道:「這孩子怎麼越大越糊塗了?今天是什麼日子?放著家裡的團圓年不過,卻跑到人家會議,難道說大三十的,還有什麼公事可議嗎?」恆氏見婆婆抱怨,便也順著說:「老太太說的何嘗不是呢!他這人太不長心,不幹己的事,也要隨著瞎摻越。等回來老太太教訓他一頓就好了。」正說著,聯星已經低著頭走進來,此時天已快掌燈了。桌子上陳列著許多酒菜,老太太同家人四圍坐定,卻不肯下箸,專候著聯星回來。聯星才一踏進上房,聯桂同恆氏全站起來,老太太卻發話道:「星兒,你怎麼這時候才回來?」聯星忙賠著笑臉回道:「娘不要生氣!兒子是因為赴朋友之約,彼此商議一件事,耽誤了工夫,叫娘餓著肚子久候,實在是我的不是。我先敬娘一杯熱酒,您高興地過年吧!不要生氣了。」他說罷,便拿起酒壺來,滿滿斟了一杯,雙手奉上。老太太一杯酒入肚,仍然接續著說:「你交他們這些朋友有損無益。那一次他們大家捉弄你,硬派你同人家拚命,幸而人家不理你,要不然那時候就出了危險了,你還不醒悟,同他們鬼混些什麼!」聯星諾諾連聲,說:「娘說得是!從明天起,我就遠遠地離開他們了。」老太太聽他這樣說,臉上才有了笑容,說:「早就應當如此。躲他們遠遠的,越遠越好。」聯星陪他母親吃飯,自己因為憋著一肚子悶氣,哪裡吃得下去?老太太問他為什麼吃飯不香,莫非又有病嗎?聯星隨將皇室下詔遜位,龍子春宅中怎樣唱戲過排,漠不關心,自己怎樣同大家慪氣,對他母親略略地說了一遍。老太太聽罷,也不覺嘆了一口氣,說:「完啦!可憐大清朝三百年的天下,就這樣斷送啦!其實要叫我看,也沒有什麼可惜的地方。這幾年一班親貴同我們那些有錢有勢的旗人,終日胡鬧,一點正事也不辦,不亡國等什麼呢?」聯星道:「娘說的雖然有理,但是咱們旗人受皇家二百七十年的豢養,如今到這存亡生死關頭就眼巴巴的袖手不管,似乎于良心總有點說不下去吧!」老太太道:「我們輩輩吃錢糧,當然要講良心。不過良心也是要大家講,凈我們一家講良心,他們全不講良心,也辦不了事啊!」聯星道:「孩兒總不信我們滿族之中,全都像龍子春一干人,再沒有一個講良心的。我想北京城雖然尋不出來,或者咱們老家,民風淳厚,還有仗義勤王的,也說不定啊!」老太太也不答言,只低頭吃飯。吃過飯便督催著兒媳婦切肉剁餡子,預備著包煮餑餑。老太太帶著四歲的孫女花姐到大街上去看熱鬧,聯星乘這個空兒將他二弟聯桂招呼到自己屋中。
他徹始徹終地計算,覺得這件事還是得從北京方面著手,比較近一步,禁衛軍多數是旗人,只要他們肯幫忙自然能夠成功。他籌算到這裏,便估計北京的朋友有什麼人可靠。第一個聯桂,是自家兄弟,當然沒的可說了,到底他年紀太輕,閱歷尚淺,恐怕不能擔任大事。第二個呢,當然屬之錫齡,這是我推心置腹的朋友,而且抱著一個宗旨,他幫我的忙,即是幫皇室的忙,這是沒有一點含糊的。我必須先跟他通一通消息,最要緊是要知道我們本軍內幕的情形,所有下級士官,抱的是什麼宗旨,只要他有多數幫忙,這事便有幾分把握,將來定須從他身上入手,這是沒有疑義的。第三個呢,又想到一個朋友,此人雖不在read.99csw.com軍界,然而在北京社會上卻佔有一部分勢力,他要能夠幫忙,九城中的下等社會很能號召不少的人,搖旗吶喊,給我們助助威,也可供一種臨時的利用。若問此人是誰,便是赫赫有名的髽髻趙,他為什麼要取這個名字呢?原來他是一個唱蓮花落的,那時候北京城的蓮花落專講走堂會,應皇差,聲勢很大,決非滿街上拿呱嗒板要小錢者可比。髽髻趙年輕時候,長得美如少女,每逢包起頭來,穿上女人衣服,髽髻娜娜,比旗宅門的姐兒尤其美觀。他好把髮辮盛成一個少女的髽髻,因此大家便送他一個綽號叫作髽髻趙。要論髽髻趙,當二三十歲時候,在北京很露過大臉,慈禧太后非常地歡喜他,特派內務府可著他的身量,做女人衣服。又賞給他兩面黃旗,所有他那蓮花落班中的攏子(按:攏子是出會時的圓籠食盒之類,北京人管叫攏子),特准用黃絨繩拴起,這真是從來未有的異數,因此髽髻趙的名兒也就傳遍了九城。他不但蓮花落唱得好,而且是少林會中一名健將,從小時就能打五虎棍,打得非常精熟,而且各種武器,長槍短刀之類,也都拿得起來,因此北京城的練家,也都同他交接。他因為得了太后的寵愛,身份自然高起來,便隱然執此中的牛耳。後來太后死了,他便不肯常常出會,以為普通的平民不配聽他這種玩意。聯星怎麼會同他相好呢?因為聯星曾入善撲營,上文已經表過。他在北京練家之內,很有個名兒。好漢愛好漢,惺惺惜惺惺,所以同髽髻趙非常要好。髽髻趙比他大幾歲,居然彼此定了忘年之交,結為異姓兄弟。聯星這一次,想藉著禁衛軍的力量要在北京起事,一方面給錫齡去信,報告自己在長春的情形;一方面又給髽髻趙去信,說自己在長春做買賣,怎樣不得意,還想回北京來做一點事業,但必須大哥在普通社會中,能替我出力幫忙,我才有把握。至於我想做什麼事業,在信中也不便說,最好請你訪問錫二爺,自然就明白了。過了幾天,錫、趙兩人全有回信給他,錫齡是問他進行的情形如何;髽髻趙是說他同錫二爺晤面了,所有老弟想做的事業,我已經徹底明白。舊東家是我的恩主,一輩子也不能忘,果能恢復舊東家的事業,我就是粉身碎骨,也情甘樂意的。有機會還請你到北京來,我這裏替你吹號,已經有不少入股的人,你就快快地來吧!聯星接了這封信,很游移的,不回去吧,前途沒有一點希望;想回去吧,又怕有危險。只好又給錫齡去信,詢問他在禁衛軍中聯絡到如何程度。他這封信,便是落在小鹿兒手中的那一封信。他發了這封信后,也沒等錫齡來回信,便起身赴京。在他的本意,並不是想在北京久住,也不是當下就要舉事,是要在暗地裡調查北京的情形同禁衛軍的各同志對於保皇室的志願究竟堅不堅。他臨行時候,也曾謁見敬王面陳一切,敬王也很贊成,特特送了他二百塊錢旅費,又派府里管事的長和到棧房中代理他的職務,聯星這才放心大胆地到北京去。
聯星把要上東三省的話對錫齡說了,錫齡說:「你何必這樣性急呢!」聯星道:「二哥,你不知道,如今在熱火頭上,還容易號召,等日子一多,人心全冷下去,再想號召也不易了。我今天來,是同您商量,將來北京方面,總得有一處機關,彼此時常通信,磋商起事的種種預備,我想就在二哥家裡也可以吧?」錫齡忙擺手,說:「使不得!使不得!你想咱們全是軍界中人,平常日子,人家就非常注意,要是常常有信來,更免不了要受檢查。倘被他們查出一點痕迹,我們的身家性命,不但做了無謂犧牲,便是咱們所圖謀的這件事,也不免根本破壞了,那如何使得呢!」聯星道:「既然這樣,旁處更沒地方可尋了。」錫齡想了想,說:「目前倒是有一個地方,絕不至引起人的注意。要不然,就借用這個地方吧!」聯星忙問是什麼地方,錫齡道:「要說起這個地方來,可非常嚴密呢!你知道馮二混家裡嗎?」聯星說:「知道!知道!她不是住在順治門外粉房琉璃街嗎?我記得同二哥去過兩次。她那裡倒真是僻靜,錯非靠得住的人,休想進得去。不過二混未必肯給咱們幫忙。」錫齡道:「你不知道,馮二混雖然是一個女人,她卻天生的有點俠氣,並且據她自己說,他們上輩也是滿洲人,她的祖父,還做過欽差大臣呢!後來因為臨陣失機斬于菜市,家產也被抄沒,並削除旗籍,這才改姓了馮,她本人竟至流落為娼。其實她的心裏,始終還是忠於滿清。有兩次對她提起革命來,她還是咬牙切齒地痛罵不休。這種事要託付給她,她一定肯幫忙的。」聯星道:「果然這樣,那就好極了。請您把她的門牌號數開給我吧!」錫齡立時寫好了一個紙件兒,交在聯星手裡,當日聯星便住在錫齡家裡。
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婆媳尚在夢中,聯星便偷偷地換好了便衣,同他弟弟聯桂握手作別,彼此彷彿有千言萬語,只是急切間一句也說不出來。聯星最後只說了一句:「你在娘身上多盡心吧!」說完了狠一狠心,便出門而去,連頭也不曾回。他此去並不是到車站,因為正月初一,京奉路向例是停車一日,客貨都不能行,聯星是知道的,他焉肯去碰這釘子?他是到一個至近的朋友家裡,這人姓錫名齡字文年,是滿洲鑲白旗人,同聯星在軍官學校一個班裡畢業,而且是換帖的弟兄。錫齡比他大兩歲,同在禁衛軍里充當連長,他兩人志同道合,全自命為宗社黨健將。不過聯星主張急進,他是主張緩進的,因此宗旨微有不同。聯星的一切秘密,有時候寧瞞家人,卻不肯瞞錫齡。他這次忽然想起要到東三省去,又慮到北京的事情交給誰辦呢?並且北京也得有一處秘密機關,好彼此互通消息,以為將來起事的預備啊!他一想便想到錫齡身上,所以出了家門,便一直到西城象坊橋錫齡的家裡,去尋他。偏偏錫齡也出門拜年去了,錫齡的妻子便把聯星讓到家裡,請他候著。吃過早飯,還不見回來,聯星一個人便到護國寺去閒遊。初一開廟門,逛的人非常之多,聯星信步走去,走到一處賣豆汁的攤上,隨便坐下,盛了一碗豆汁,慢慢地喝著。忽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卻把聯星嚇了一跳,回頭一看,不是別人,正是錫齡。聯星不覺喜出望外,說:「二哥,怎麼也來到這裏?」錫齡道:「你才從家裡出來,我就回去了。你嫂子說,你到護國寺閒遊,我便即刻趕了來,果然在這裏遇著。咱們還是回家吧,今天沒有什麼地方可逛,並且茶飯館子也都關著門,與其怪冷的在棚子里喝茶,還不如暖暖和和的在家裡多坐一刻呢!」聯星點頭稱是,給了豆汁錢,叫來兩部車子,一直拉回錫齡家中。